做一个济南知识分子的美丽与哀愁

韩青

此处对“济南知识分子”的理解,请参照“纽约知识分子”一词的本土适用范围。本人生性老土又爱慕虚荣,常常奋力追赶时尚以遮羞,勉力趋于时代生活最热火朝天的边缘处,晓得了现如今的知识分子多以国际化为荣,凡事讲“全球化”与“地球村”,就像江湖上英雄不问出处,渐渐的,就也无所谓故乡。因此,在济南做了二十多年的户籍在册居民,从来没觉得有过对它爱或者不爱的感情问题,只是,很偶然地动了尘念,决定要爱济南。

当然,是自作多情。这个古老的北方省会城市,已经拥有过许多著名的文人雅士们郑重其事的爱意了,今天,它好像也并不稀罕什么人的格外青睐,所以,此刻对它的这爱,便带着示爱之人卑微灵魂基因的标志。在眼下时兴的种种读城图文里,对它多情的赞美与严厉的批评,都是它给人们的一个自我彰显的机会,而永远不会是人们给它什么光荣。像这些年间经济迅疾发展中的中国任何一座大中城市,它日趋膨胀的躯体上,充斥着来揩它油沾它光的外来移民。

我之爱济南,亦是一时轻狂。就像住在济南的大多数外来居民,我大抵属于偶然而盲目地进入到它地界上讨生计的人,与这座城市并没有产生过什么刻骨铭心的共同命运。爱一个人或者一个城市,而不能进入其命运的轨道,不能成为其命运的一部分,这爱便是痴狂了。痴狂的情感表达起来,往往要比深刻而严肃的多些形式化的戏剧桥段,要咬牙切齿与声嘶力竭地:第一是表示决心,情感上的彻底;第二是表示所使用的力量,要尽可能牵动出较大动作的篇幅;第三,这个济南搁到个人情感的小格局里,还真不是那么好消化的,不如此动心、动情、动容,这份爱大抵还真难以启齿。

这情缘萌动时刻是某个夏天傍晚,与男女友人各一名去登千佛山,藉着晚上八九点钟的大月亮,隔岸观火一般看着山下四周围的灯火,想象中在黄河泰山之间生长出的一大片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与混凝土森林,竟不过如一个小渔港似的,东一簇西一堆地顶着几片薄薄的光亮,沉沉地泊在无边黑暗里!

这就是济南?

现实记忆里那些霓虹灯彻夜闪烁的地方,种种想象中浮华、繁荣、奢靡,不过如几个灯红酒绿的泡沫,星星点点地缀在其间。

霎那间,不免有一种既文艺腔又愤青气的乡愁袭上心头:这许多年,我们对济南现实版图的忽略与无视,很可能就是我们对自身经历区域的失忆,或者,根本就拒绝记忆吧。日复一日厮混其间,逃离还来不及哪,要记住它什么?

彼时,我们脚下不远,就是著名的观景之处“齐烟九点”,传说过去天气晴好时,从这里放眼远眺,能看到济南方圆百十里的九大景点,印象中,这儿也就应该是赵孟頫作《鹊华秋色图》的心理站立点。《鹊华秋色图》上的济南,风光壮美,河水辽阔,水畔有树木葱茏,农舍宛然,远处鹊华两山双峰突起,系中国美术史上罕见的写实经典。据说宋太祖赵匡胤之子的十世孙赵孟頫,被元世祖为笼络人心搜访遗逸从浙江湖州请出,自三十三岁任职济南,至四十二岁时才回了一次老家,遇到了好友周密(字公谨)叙说彼此游历,周生长在湖州,祖籍山东但从未来过,于是赵为“公谨说齐之山川,独华不注知名,见于左氏,《左传》其状又峻峭”,索性画了这幅图。因此,这也是古代知识分子间彼此介绍转述中的一种济南形象。

在夏夜的千佛山上感伤于济南版图的狭窄局促,想着与老舍老残们眼中的景像起共鸣,大抵本身就是一种枉然。季节根本就不对嘛。

济南因地势所限夏季气候燠热,为此很让东部沿海地区人们所睨视,此刻坐在千佛山上寂然无风的石阶上,忆想古今中外知识分子记忆影像里的济南,竟多是秋冬季。赵孟頫的秋华图自不必说,刘锷《老残游记》里的晚清社会公共知识分子兼游方郎中老残,在济南听黑妞白妞说书、给人瞧病、帮官府破案,都是发生在秋冬季的故事;老舍的名篇《济南的冬天》之前还有一篇,叫做《济南的秋天》。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沈从文来济南看文物,也是深秋时节,他住在先前旧址上的山东省博物馆里,就着昏黄的电灯光写家书,事靡巨细地告诉爱妻张兆和,他白天穿着单衣到千佛山逛庙会,已经感觉薄凉了。

有个叫卫礼贤的德国传教士,以汉学家的身份给其国内读者介绍他所喜欢的济南:“那时的济南府仍是一个老式的中国城市,城外也没有尘土飞扬、环境嘈杂、自成一体的异族人居住区。城里面的千佛山上满是寺院和庙宇,济南府就在山脚下。这座城市有众多的泉眼,清澈的泉水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流淌出来。寺庙和茶馆随处可见,寂静的河岸由于摆满小摊的市场和喧嚣的人声而生机勃勃。众多的泉水汇成消息,几乎从每一条街道旁流过,因此济南是中国清洁的城市之一……城中的小溪在城北汇集到一处,这就是荷叶田田的大明湖。”只说荷叶田田,没有提到荷花,应该还不太到夏天吧。

然而,这一切能够进入千古文章的济南,都是经由游人的目光而来,不是从本地长住居民目光伸出来的。看看题在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这类地标式景点上的名胜字迹,也少有本土知识分子的笔墨。“生活在别处”,米兰·昆德拉小说能够在中国图书市场长期滞留于畅销书榜,实在是点破了一例古今通则。

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初次来到济南,跟年轻的同事一起去转报户口,那个座落在闹市区的小派出所的院子中央,有两株开始挂果的石榴树,四周建筑的格局也很温馨,老城住家四合院式的,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多挂着寻常过日子的温和气。等着办什么手续的时候,坐在一个门阶上,抬头看见院子天井上面,蓝蓝的天空飘着疏散的细云,听见旁边有人话语里弥散出浓重的济南口音,心里想:这是一种不易掌握的口音吧。然后,就在这个城市里工作、生活、恋爱……然而,恋爱的内容,总是两个陌生人渐走渐近,这过程却似乎与济南没有多大的关系。虽然,它尽其所能,也尽两个陌生人的想象力,提供了恋爱应有的气氛和场景,但,它更像是一块随时可替换的很缥缈的背景板。发生在济南的恋爱,也完全可以发生在别的城市里吧。我始终困惑于:这是恋爱的不得法,还是爱情从来就对其时代背景很超越?倒是看王小波与李银河夫妇当年合著的中国人性爱三部曲,里面提到几处同性恋者集中出没的场所,才对济南深不可测的情天恨海生出一些惊叹来。可这个王小波被猛男壮汉相看中意之事的发生地济南,也隔着我们老远了,是隔世凭空的一段传奇而已。

而每每由外地返济,一脚踏出火车站,立即有一种情绪上的跌落感。周身的空气,布满了某种陈旧的尘埃;街巷小贩的叫卖声里,口音纷杂浑浊如幻听一般。整个人被一种像做梦一样熟悉又难以置信的感觉包裹住,要急急地挤进公交车里,坐过好几站才能够重新适应过来——这是济南啊。渐渐地,体会出这其实是一种短暂的心理失重,是从非现实中回到现实时空的一种恍惚的被唤醒过程,是济南对其居民与游客的一种沉重而亲切的甄别方式。

济南是一座老城,不断推陈出新的躯壳底下,芯子里是一颗老式嫂娘的心,虽也很有母性包容,终究还属于平辈,人们在远处难免会对之寄托些绮思丽想,一旦挨近了,常常看到是另一派无辜之相,旧貌新颜斑驳其间,甚至,愚钝里又露出精刮势利的模样——它自有炎凉习性,自有磨耗时光的节奏,自有生活方式,人们对之说土论洋,在各自记忆里城市与乡镇暧昧接壤的时光之处,展开一次次城乡文化邂逅,一场场感情纠葛,一个个谋生故事,总之,远近而来的人到济南,并不是要专程来爱它,而是因为它政治经济文化的省会城市位置或者其他名利上的便当,来利用与使用它的,然而,它当真被用起来,却翻云覆雨阴晴不定难如人意。嫂娘到底不是娘,母性的包容里更有母性的世故,与一厢情愿的想象远不相符。

于是,便有来自鲁东鲁西鲁南鲁北的乡愁,一小片一小片地在这块鲁中腹地上面浮荡起来,有时候还非常醒目惊心,像济南最阳关的经十路大道上偶尔撒落的冥纸钱,让人晴天白日里好端端地走着路,突然就遇着另一个时空的魂灵,骤然想到了悠远的往事:我们这是从哪里来啊,要往哪里去啊?反正,眼下的济南,虽有花柳繁华地,却非温柔富贵乡——由此,中小知识分子们的爱恨交织的批评功能焕然勃发出来(居住在济南的大知识分子量少质优,早已个个修炼成精,目光穿城而过,胸怀中国放眼世界,指点全球化的文化江湖去了。况且,做同等款型的知识分子,如果心满意足地表示能被济南的现实生活所容纳,则其知识分子的身份与成色,就堪可怀疑了)。而主动批评,意味着自觉排斥,不肯兼容,是选择在现实的“外面”和“边缘”,是“生活在别处”。于是,往昔记忆里恬淡清贫的乡村生活方式,成了最大的人性道德,而眼前聚敛财富的城市生活方式,则可能是最大的文化不道德了――寻常繁华城市最标志化的浮花浪蕊,此时成了最堕落的象征。

其实,这堕落也很粗糙,带着城镇化经济疾速膨胀又疾速消解的泡沫风格。济南原本就是一个缺少细节的城市,女人脸上的胭脂上也少有微妙的层次感,表情爽快一下,披挂一身的赤橙红绿色彩就能彼此冲撞起来。这是一个很阳刚的城市,两性间的情爱纠缠,气力稍稍一大,就直抵生死而论。而作为欲望意象的性,这附在女人大腿和口红的洪水猛兽,最汹涌澎湃的地方,却像并不在城市最核心区。而在小街陋巷弱势群体集中的地方,匹夫匹妇们幽暗简陋的欲望,需求急切,又触手可及,性保健品生意铺天盖地。而这保健要推销的,恰恰是大中小知识分子们对健康的反面理解。这真让人怀念心身洁净坐在村头老歪脖子树下,听爷爷奶奶讲故事的纯洁无瑕童真年代,那时节,哪里知道劳动人民也有性欲的问题啊!

村头的老歪脖子树,还有几棵老态龙钟地立在那里吧,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老奶奶和瘪着嘴巴说古的老爷爷,偶尔还身影落寞地坐在树底下。可是,住在济南府里满怀乡愁的人,并没有几个肯重返那歪脖子树下。人们怀念的,也并不是那棵生在他家屋东头的槐树榆树杨柳树,而是更抽象、朦胧、意蕴含糊,可供精神自恋与自慰的树。恰如今天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在其代表作《我的名字叫红》里所声称的那样:“我是一棵树。但我不想成为一棵树的本身,而想成为它的意义。”而当真生在济南城里的树,因为数量少,非旦没有受到物以稀为贵的待遇,反而因为不成规模,被整体忽视掉。时不时就听到人抱怨:除了几个刻板无趣没格调的公园,在济南连一片绿都看不见。不看,怎么就看得见?我就看见住所附近的立交桥边,有几株法桐,树杆光光地植在那里,一年两年三年,悄无声息地顶着枝枝条条的疏离绿意,好不容易能撑出几片绿阴了,城建道路一拓宽,就给连根拔走了。每次路经此地,就觉得视线里突然塌落一下,也仿佛落到一种乡愁里,这个立交桥头,就等于是我的村头了吧。但是,心里往后想,脚尖却一点儿也没耽误向前走。现代性的乡愁多半是“制式乡愁”,涂涂抹抹地诗化个人历史与情感记忆:怀念并非那个具体的祖籍、村庄、歪脖树、老屋子,只不过是因为现实里的失落,唤起了怀旧的冲动,又不肯当真回头,到底是从急欲逃脱的贫穷、封闭、蒙昧的地方出来的啊。如果有能力有机遇,离开济南也无妨,去北京上海,甚至去巴黎纽约,成功人生的目标,就是追求更大、更远、更有地理张力的乡愁。不过,倘若所有深深怀念村头老歪脖树的人当真统统返乡的话,济南还真能干净许多,也清静许多,至少,到了冬天,有可能更接近老舍笔下的那种摇篮情景。

这种种的不满与乡愁,说到底,是我们的生活内部伸出来一个旧日时光的小尾巴,是情绪记忆的偶尔返祖,是虽然落下户口但还没有落下心身真正进入济南。做游客,可以通过感官的体验,用一座建筑,一条街道,一处风景,一餐美食……用一块记忆碎片就足以进入它,也足够带走它,但我们不是游客,而要与它年复一年朝夕相处。伯尔的《爱尔兰日记》里倒给出一种移民随乡入俗速成法,就是掏出腰包来消费,通过钱币变物质,将带着自己体温的钞票,替代自己的凡胎肉身,融入居住城市内部的流通中去。但是,我们在这里挣来,又在这里花掉——太像来去无痕的一晌欢情了,朝云暮雨,自生自灭,发生在哪里也无所谓。

好在,待到秋风乍起,天气变凉,济南一下子就生出些许变化来,总算如早晚温差一样多几个层次了。比如,趵突泉复涌就发生在秋天。水从济南腹部里涌出来,开始若有若无,布着一层水汽,池面上的空气里有细微的波波折折,如梦,有可视可触的超现实感。此前,我们已经知道的确有许多地面的水,被想方设法重新导入地下,再按照事先设计的路线,流回眼前。一连三年多了,趵突泉好像一锅文火熬煮的清汤,翻卷出一层层清浅的涟漪,波向四周池边,也撩拨着天下人的好奇心。只是,偌大一个城市要拿出多少的人力、物力、财力,来保持与维系这一锅清汤?济南将自己的命脉与灵性,系在这一汪清池中,是不是一腔痴情妄想哪。偶尔,与友人谈及济南诸名胜,大家竟都不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更记不清有多久没游过大明湖,没登过千佛山,没观过趵突泉了。有人说,就这样朝九晚五的生活,换一个城市,大概也没什么两样吧。

也许,济南这个地方,需要待到离开它,才会觉出它不同其他地方的种种好,恰如陈辞老调里很俗套的爱。先前咬着后槽牙发了老半天狠声称要爱济南,到这会儿,却真正疑心那老舍下笔落墨写济南的秋天与冬天时,心里大概知道:他在济南不会长久住下来吧。

韩青,1960年代生,山东曲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齐鲁晚报文化新闻部编辑,著有散文随笔集《在母语里流浪》《旁听的耳朵》,对话录《离开锅灶端起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