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五十四、弯弓射大雕

正是草黄兔肥时节,青草黄得晃人的眼睛。秋草如同大地的外衣,一层绿了,又一层黄了。成天纵马驰在最前面,他的马上有一个用布罩起来的巨大的布袋。兰骑兵在前面奔跃起来时,那个布袋就会轻轻地起伏着。他的身后是列成纵队的的马队正向前急驰。秋风如同浪头,在草尖上不时地向前滚进。感觉上是马队在追着那不停向前滚进的草浪,草丛越来越深,马队淹在青黄中。马队杂踏的声音惊醒了安静的大地,在马队的前面不时地忽然窜出一只肥大的兔子,它忽然惊跳着跳出来,又如同一阵风似地跃进前面的草丛。只见一道细线似的草的倒伏线,那只兔子消失在了骑兵们的惊叫中。那些忽然出现的兔子与其他的动物不时地引起大家的好奇与高声的惊叫,队列中涌着一种新鲜的热情与好奇。

成天把兰骑兵勒住,在前面压着步子。那些兔子不时地从兰骑兵的马蹄下窜出,兰骑兵跑得很快,但却不时地小心地闪过那些兔子。偶然还不时地猛地窜上去与那些奔逃的兔子并行着跑几十米。兔子惊跳起来的样子与它们狂奔时的那种弧度让人十分着迷。成天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兔子们的奔走而跳跃着。这时在他们的前面出现了一只苍鹰,那只鹰盘旋在马队前方几十米的地方,它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一直保持着低飞的角度。一只黄色的兔子在马队前面几十米的地方,忽然高高地跃起,向前奔跳着逃跑。骑兵们又大呼小叫起来,那只兔子跑得更快了,只看见一团模糊的黄色在草丛中飞速奔驰。如同是一片草丛被什么压过似的,留下一条长长的草线。这时那只鹰在空中忽然停住,那条不断地呈现直线向前倒伏的草线几乎就是那只鹰在空中滑动的弧度。那只鹰飞翔起来时,几乎就是一种很美的曲线,一只鹰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这使它的追赶一下子就有了某种诗意。成天被那只鹰飞翔时的样子给呆住,他勒马停住,那队跟在后面的骑兵也就嘎然而止,上百束目光如电似的跟随着那只鹰与兔子的方向,滑动。

兔子在地上跑动时,前后左右地拐动着圆圈似的弧线,它侧斜着向前奔驰时,几乎看不见它的影子。这时那只鹰在飞动中忽地一下静止在半空中,好象是直升机直停似的,仅仅一瞬间,那只鹰一个直直的下落,几乎就在成天的马前十多米处,哗地掉了下来,它硕大的双爪在触地的一瞬间,又直弹了起来,只是那只兔子却在它的爪下不住地弹动着自己的身体。它吱吱地叫着,把所有的看着的骑兵都给吓了一跳,更多的是吃惊,那只鹰胆子太大了,竟在骑兵连这么多的人面前把那只兔子给叼走了。鹰在空中直直地上升着,在爬升到一定的高度时,那只鹰竟然在空中又盘旋着绕了个圈,之后才慢慢地向下滑去。

那只给叼住的兔子在鹰爪下,不时地弹动着自己的身子,天空中飘浮着一丝丝那只兔子灰色的绒毛,骑兵们看着悬在半空的兔子,都失声叫喊起来。那只鹰好象没有看见他们似的,在半空中飞得很慢。骑兵们都停了下来,向着那只鹰叫喊,古典伏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空中的那只鹰扔过去。那只鹰被人们的叫喊声给惊吓了一下,身子竟然向下一抖,好象要从半空中掉下似的,但瞬间,它又如同一片风一样,轻轻地向远处滑翔。它的从容让成天惊叹不已,它竟然可以在这么多的战士面前把那只兔子给叼走了,他觉得又愉快又难受,他用眼睛的余光环视周围的骑兵,那些骑兵的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有个别战士竟然用冲锋枪向那只鹰瞄准,当然他们没有子弹,可却不妨碍他们用枪去寻找着那只鹰。只是那仅是一种想法而已,其实想法可能就类似于一支没有子弹的枪,只能在不断的追寻中去瞄准对方,却永远也无法发射。兰骑兵不安地来回跳动着,成天把马勒住,从背后抽出那只布袋,拿出来一张大弓,那只弓上闪着黑亮的油光。一根用牛筋做成的弓弦紧绷着。他用手轻轻地弹了一下,立即发出一声很重的低音,弓弦声嗡地响了一下。他接着把那张弓轻轻地拉开,又放下,好似在测试着一种音节似的。

它的弓一拿出来,就把大家的目光给吸引过去了。骑兵们有些呆然地看着他,他们没有想到,成天竟然还有张弓。那张弓与他们所见到过的弓挺不一样,弓装饰十分简单,那条长长的牛筋好象随意给缠上去似的,只是那张弓的黑亮让大家有些吃惊。在草原上这种弓越来越少见了,牧人们很少再有人去用弓箭,既是狩猎也只用步枪与其他枪支。让骑兵们吃惊的却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成天用弓,也就是说,他把自己的这张弓和这种爱好在骑兵们中隐藏了十几年。骑兵们遗憾自己竟然不知道连长还有这样的秘密。他们的眼中隐藏着无尽的意味,那眼睛里什么都有,大家都保持着沉默,他们可能都在期待着他引弓射箭哪,但却又都在心里对那张弓有着无尽的猜测。成天根本就不管自己身后的那些目光,他用一只眼睛一直斜看着那只鹰,鹰在空中一直向着西面的天空倾斜,它飞动的速度很慢。成天用眼睛瞄了一下,从背后摸出一支箭来。他屏息闭半只目,另一只手轻轻地把箭放到弦上,斜着用力拉开,他用力好象很大,兰骑兵在他的跨下不住地后退着。骑兵们把目光聚到了成天的身上,成天的弓越拉越满,那只鹰远得如同消失在了骑兵们的视线中,就在骑兵们失望的同时,他手中的弓已经放开,那只箭带着一种税利的哨音,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射向了那只鹰。片刻,只见那只鹰身子一抖,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身子直直地从空中落下。就在它掉下来的同时,那只鹰爪下的免子,一个纵身,又飞跳了起来。骑兵们一下子欢呼起来,大家纵马过去,只见那只箭从鹰的翅膀中穿过。鹰还活着,它啊啊地叫着,不时地拍打着翅膀,试图飞跃起来。但它向前飞上几步,就又掉落下来。草地上落满了细绒似的细羽与它身上的血滴。有几个战士下马,过去把那只鹰按住,鹰在地上竟有好几米,那只拖在地上的翅膀,如同一只掉落的胳膊,一滴滴地淌着血。古典用力把那只鹰抱起来,不由地低喊道:“这家伙可真大,我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鹰?”

成天走到那只鹰前,把那只箭用力拔下,鹰痛苦地啊啊地叫着,它的另一只翅膀拍打着地面,扇起了一股股地草尘。成天从地上抠起一把土。拔出几根绿些的草根,用力挤出那把草的草汁,与土和在一起,敷在鹰翅的伤口处。古典用力地按住那只鹰,说:“连长,你为什么只射中他的翅膀哪?”

“我们蒙古牧人有句话,叫做你想阻止鹰的飞行,就让它的翅膀停下来,但却要把它的生命留下。这只鹰还能飞起来,它的世界当然不是在地上,它在天上。三天后,它肯定就可以飞起来,重新回到天上。”

“那你为什么要让它的翅膀停下来?”

“因为它从我的面前,不,它从我们的面前叼走了那只兔子。它让我感到没有尊严。”

“尊严?”古典自语似的咀嚼着那句话。

“是的。不过我喜欢这只鹰。”他忽然站起来,跨到马上,看着大家,喊道:“我忽然想起来了一种游戏,当然这种游戏也可以叫做战争,随你们如何理解。我宣布,我们这次野训的第一个课目从现在开始。”他用力地看了大家一眼,骑兵们立即从刚才的闹腾中肃静下来,仿佛有人在喊一个无声的口令似的,马匹们在骑兵们的暗示下,小心地对齐,然后成一列横队面向成天。只有王青衣有些不解地看着成天。他一直压在马队的后尾,收拢各种落后的人马。刚才马队停下来后,他就一直压在后尾,没有过来,但却看到了成天引弓射鹰的样子。他一直保持着距离,用另外一种眼光来欣赏着与自己搭挡的这个连长,他觉得这家伙竟有种让人无法说透的个人魅力。他竟然敢用一张不和道从那儿弄来的弓,射下一只大鹰,还在那里对他的士兵说是为了尊严,为了什么样的尊严呢?那不过是一种借口,用那只弓射下一只鹰,只不过是想过把瘾,他暗自微笑,对于一个可以把自己的一种冲动解释到为尊严而战的人,这个比喻太夸张了。但放在这儿却又是那样的合适。王青衣看到成天用眼睛寻找到自己,之后好象是与他商量似的说:“这个课目很特别,就是从此地开始,以各班为单位,组成一个战头小组,进行长途狩猎。每个班间隔一公里,向我们的野训地前进。我们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目前剩下的路程还有四十三公里。我将在你们的前面等待你们,最先到达,而猎物最多的那个队将是最后的胜利者。”

骑兵们先是呆了一下,好象大家都被这个奇怪的命令给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似的,但仅仅片刻,大家都狂呼起来,这道命令太刺激人,同时也一下子勾起了大家的兴趣。有几个家伙高兴得竟然把自己的帽子扔到了天上,又接住。成天用眼睛再次扫视王青衣,好象这道命令是与他商量着下的似的,同时给人一种印象,这是原来预案中早就有的一项内容,他只不过是在照本宣科。王青衣的心里动了一下,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好象他早就知道此事,只是他在心里为成天叫好,妈的,这样的训练简直可以把那些家伙累死,但却让他们觉得你不过是为他们安排了一次小小的非法的欢乐,而这种即兴式的训练就是有一百次,估计这些家伙也会感激你一百次。

他当然没有理由也不可能去阻挡大家的这种欢乐。

成天把手向下一压,大家立即开始安静下来。成天看了大家一眼,厉声说:“我现在宣布狩猎规则:一不准打那些国家保护的动物。我建议大家以打兔子与狼为主,秋天的兔子是最肥、也是肉最香的时候。今晚可以改善伙食。二可以用枪,每个战士可以用五发子弹,算是在马上射击的预习成绩。”他的话音刚落,队列中已爆出了一阵叫好声,骑兵们都被一种兴奋感给燃烧着,有个战士还轻声吹了声口哨。成天故意停顿几秒,好象在享受着那种带着讨好式的叫好声。之后,才把手一挥说:“各班散开,听我的哨声,出发。”

王青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觉得这家伙越来越象个酋长。尤其是看着那些对着他欢呼的战士们。各班散开得很快,大家顺着划定的路线,向前驰去,各班一字横队排开,好象漫山都是骑兵连的人。成天打马过来。看一眼王青衣,大声说:“伙计,怎么样,我这个临时动议精彩吧,我非得把这些家伙的那点火气全给褪了不可。不过,我发现你好象有些担忧……”

王青衣笑了一下,说:“你的这个训练方法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太容易把战士们心中的那点欲望给勾出来。你好象把野外很苦的训练当成了一种渡假,就是我也感到一种吸引力。不过……你刚才说每个战士都可以打五发子弹,这可是挺危险的一件事,这么多人挤在方圆十多平方公里的地面上,万一那颗子弹改变了方向,那后果可能就不是你我可以控制的了的?你看……”

成天稍微思考片刻,下决心似地说:“狩猎吗?怎么可以没有枪,你这句话倒提醒我了,但我想冒一下这个险,这些家伙打枪时,都是面对着天空与前面的靶子,可我想让他们体验一下在追赶中的射击感受,这可能比他们打到什么猎物更重要,当然打活物比打靶子刺激,也让人有一种血腥体验,毕竟他们是战士。”他看王青衣一眼,“你的这个提醒很重要,这样吧,这个命令是我个人下的,与你无关。”

王青衣看着他,忽然恨恨地说:“你能负得起这个责吗?我宁愿这道命令是我们共同下达的。”

成天的身子怔了下,不动声色对通信员说:“鸣枪,狩猎开始。”话音刚落,通信员手中的信号枪已经射出了三颗信号弹。那三颗信号弹呈红绿白三色,在空中直直地上升,然后又弯下来,掉向大地。看到信号的骑兵们如同潮水似地向前推进,长达十公里的横断面上,骑兵们挥动着长枪,高声呐喊着,向前扑去。寂静的草原上一下子就燥杂起来,各班之间加快着各自向前的推进速度,但却都把自己的速度控制得很好,不使自己突在更前面,骑兵队也就象是一道涌浪,向前整齐地推进着。成天与王青衣不动,站在高处看着骑兵们向前突进。他有些不高兴地喊:“看到了没,这些家伙竟自动把速度保持了下来,还都在一条线上,这些家伙……”他看一眼王青衣,说:“看出点让人生气的东西没有?”

“没有,我觉得还松了口气。他们这样做,只是出于一种下意识地安全感受,你想想,你下的那道开枪命令,骑兵们虽然有种小小的非法的兴奋感,可却都有些莫名的害怕,你给他们自由的时候,可能每个人都会考虑如何使用自由的问题,这倒是个有意思的现象。他们都害怕那些子弹?”

“你是说当你把这个权利交给他们的时候,他们竟然变得小心起来,这我可没有想到……咱们走吧?我的手有些痒了,怎么,不想看看我给你表演一下?”

“已经看到过你的弯弓射鹰的感受了。不过……你的这张弓好象很旧了吧?”

“哦,这张弓有多大年纪我也不清楚,这张弓传说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可我不信,不可能把一张弓留下这么久的时间,但我相信肯定是位勇士用过的,因为它的手感真好,在我们家的库房里与一堆旧家俱堆在一起,我前年回家时,从旧物堆里把它给找了出来,我觉得这张弓真好,听到那弓声了吗?我觉得它身上有股血腥之气,我拉动它时,就可以感受到。我把它拿回来,只是想把它做为一件饰品,我觉得弓给人一种很古老的感受,我把它放在了床下,不管你信不信,它一直就那样平静地躺在黑暗中,我几乎把它给忘了,但昨天晚上,我忽然听到了它在黑暗中的弓声,那声音一下子就把我震荡住了,我想,也许它可能一直就在渴望发射,刚才一试,果然是把好弓,好象是它在诱使你去拉开它,刚才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弯弓射雕,可惜只是一只鹰,当然你的箭法很准。我很吃惊。”王青衣由衷地赞美。

成天哈哈大笑,说:“只有你懂我。我当时确实想到了这句话,我现在才发现,过去的武器充满着种诗意与传奇,你看现在这些枪,你拿在手里,可能什么感受也没有,只有一种想发射的欲望而已,而一张弓就不同了,它可能一下子就把你拉回了过去,也可能让你有了另外一种战争感受。你发现没有,弓是一个过去战争的符号,也是一句诗。你……不想感受一下?”

王青衣把那张弓拿过来,弓挺重,黑亮的弓上散布着一种淡淡的羊腥气。它试着拉了一下,弓只开了一半,接着又轻轻地弹回。王青衣费劲地拉着,还是没有拉开。成天把那张弓收回,在手里如同挽一只细绳,那弓开开合合,不断地发出低沉的响鸣。“这张弓欺生,走吧,那些猎物们都被他们赶了出来,我们也去过过狩猎的瘾。”说完,一提缰绳,兰骑兵已前纵了出去。王青衣也一打马,跟了上去。

骑兵们在草原上纵马奔驰,正个草原上好象开了锅的水,到处都在咕嘟着,隐藏在草丛的野兽们被这种突然的声音给惊醒,它们几乎来不及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看到了向前奔驰的马蹄,它们从草丛中惊恐地跃出,在马蹄前面哗哗地奔驰着。一只兔子从前面跳了起来,但它刚一跃起,前面又出现了一只。慢慢地就在马队的前面出现了一群兔子。远处还有几只长羚羊,但骑兵们都不理那些敏感的羊们。他们前面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野兽,成群结队地向前跑着,那阵势让人很吃惊。骑兵们很少开枪,开枪对于一只正在高速奔驰的兔子来说,几乎没有任何作用。骑兵们就用力追着,有只兔子跑得慢了,就被快速追上的战士们从地上一把抓起。还有的就直接撞在了军马的蹄子上,撞昏了过去。那些兔子根本就没有办法向边上奔跑,它们在马蹄的前面几乎如同一团更大的涌浪。成天纵马跑在最前面,他的前面跑着一大群兔子,兔子中夹着只红色的狼,那只狼夹在兔子中,跑得飞快。这会儿它们全是逃命的弱者了。他笑了一下,从背上取下那只弓,在奔驰的马上不动声色地向那只红狼瞄准。那只狼好象感觉到了什么,它不时地拐着很大的之字形弯。但它一拐弯就又被后面的马群追上,有几次它就要被后面的马蹄给撞上,它几乎是在没命地向前奔逃了。成天在马上稳稳地瞄向了它,就在那只狼再次进入他的视线时,他轻轻地松开拉开的弓,那只箭带着一种响亮的哨鸣声,飞向了那只狼。他的箭刚一出去,他就听见几声尖锐的枪鸣,那只狼好象被什么东西给猛地撞了一下,全身向前扑跌着奔了几米,哗地倒在了地上。

成天驰到跟前,跃下马背,它的那只箭斜插在狼的脖子上,而它的头部却被子弹给撞烂了。他抬头看到古典也打马过来,脸上挂着一丝得意,他悄然把那只箭拔下,对古典大声说:“你小子比我的枪法好多了,那颗子弹打中了它的头,这只狼算你打的。”说完,纵身上马,去追前面的猎物了。

古典搔搔头皮,从马上下来,把那只狼拔拉开,看到脖子上竟然有处很深的伤口,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成天的背影,把狼扔上马背,打马追了上去。前面不时开始响起爆豆般的枪声,草地上横陈着许多不断倒下的猎物与它们的血。成天纵马驰到最西面的九班,九班把守着这条横断线的最后一道关口,他们的目标是一直向前,所以有很多的动物就在奔逃中开始从侧面跑了,九班的战士们又不能去追,只好看着那些动物从自己的这边跑掉,因为他们还得向前赶路,毕竟打猎只是为了赶路。成天跟在九班的后面收容那些漏网的动物,通信员就不断地下马去捡。这时一群长羚羊从他的面前跑过,通信员看到成天竟然把弓又放下了,就大喊,快射呀,来了十几只哪?成天回过头,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是保护动物,你打一只我看看?”

通信员立即不语。他们让开那群长羚羊,又向前面追赶,这时过来十几只兔子,它们如同一团模糊的腥黄色,向着他的侧面奔去。成天忽地把手中的箭拿起,他的手里竟然一下放了三只箭,三只箭在他的不断地弹射下,飞螅般扑了出去,正在奔驰的那团黄色中忽然有几只翻着跟头掉了下来。通信员呼喊着要向前去扑,成天用手止住,他从背后抽出最后一支箭,然后略略瞄准,那只箭在空气中划破一条弧线,直直地撞了过去。跑在最前面的那只硕大的兔子,应声翻了个跟头,不动了。通信员打马过去,看到前面的三只箭竟然一下子就射中了两只,可能箭太密集了,有两只箭同时射中了一只兔子。箭干相互折叠,竟然断了。成天把那只断箭拔下,在手里掂了一下,说:“箭断了,就是一个猎人狩猎的结束。走吧?咱们去前面等他们。

他抬眼看去,骑兵们早已没有了踪影。只听见前面不时地闪射出一两声响亮的枪鸣。再往前走,是越来越兰的天空与徐徐上升的高山。草原上的山都不太陡,但却高。他们其实一直都行走在向高处的路上,山一平缓起来就容易迷惑人,走久了你还以为一直行走在平坦的大地上呢?只有慢慢高起来的大山让他们觉出了海拔的威力,马匹们开始放慢了速度,队列中响起了沉重的呼吸。成天纵马追上他们,骑兵们几乎主动结束了狩猎,因为他们都没有了子弹。对于一个只有五发子弹的猎人来说,很可能只是一种心理上的狩猎。许多人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打中任何一只小小的猎物,在高速行进中射击,对于这些家伙来说,可能只是一种体验,而不是一种实践。成天用眼睛看着大家,猎物不太多,有的只是一些稍大些的动物,他从一排长的马背上看到了居然还有一只狼。而小动物却不多,因为越小的动物越难打,而大些的反而更容易些。

成天勒马等候王青衣,王青衣把胸口的衣服全部都打开了,他的脸色发紫,嘴巴大张着,好象在沉重的呼吸。成天一看就是高海拔带来的高山反应,不过看上去,不太严重。成天有经验,他的身体还行。王青衣大口喘着气,看着成天,不语。成天笑了下,说:“伙计,你要是感到胸闷,就与别人多说几句话,或者想点什么高兴事儿,也许可以减轻一点难受。不过实在不行了,可别硬撑着,军医那儿有氧气。”

王青衣努力地笑笑,喘着气问:“现在海拔是多少米?”

成天抬腕看看海拔表,说:“四千七百米,我们平时训练的地儿,海拔三千四百米,可以忍受。”

王青衣看看天空,前面的山上全是雪,雪光反射着强烈的光线,而半山上却如同秋天,没有一点寒意。成天解释说:“这座山就象是一个四季表,山下是夏天,到了山中间就象是到了秋天,再往上走,就是春天了,而春天上面,就是冬天。人们号称这儿为一天里有四季,怎么样,把这个地方,开发出来做为个旅游胜地,我看可能会赚来无数的钱,因为这儿的风景太独特了,独特到了让人吃惊的地步,怎么样,我的这个主意如何?”

王青衣揩揩头上的虚汗。他看到远处山上的冰凌闪烁着明亮的八角光芒。气喘着说:“好呵,我看就在山下每上升一千米处,写上一行字夏天,然后在二千米处,再写上秋天,以此类推,也算是个好主意,当然我看许多人来上一次,就会发誓再不来这儿了?”

“为什么?”

“他们可能会担心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不过我可给你说呵,你选的这个地儿做训练场,也可真够恨的,我看连里的战士不用训练,能呆在这儿活下去就是胜利。说吧,现在离我们的宿营地还有多远?”

成天看看他,大笑着说:“到了,就在脚下。”他抬手一指,远处大家已经在那儿快速地支起绿色的帐篷,炊事班在升起炊烟了。

那缕炊烟真美,王青衣舔舔干涩的嘴唇,想。

五十五、海拔高度

在高海拔上行走,给人很多奇妙的想法与感受。王青衣一夜没有睡觉,他的头疼得厉害,而成天却睡得很死,还打着很响的呼噜,他忍不住从床上坐起来,帐篷外好象很亮,他抬腕看表,也才三点多,离天亮还早得很,也就是说他的痛苦还得进一步持续。他无奈地起来,走到帐篷外,抬头看到一轮低得如在头顶的大月亮,散布着种金黄柔软光亮,大地就是被它照亮的。山上安静得让人害怕,大地无声无息,如同被什么东西把声音给封闭住了。王青衣发现,就是连那些习以为常的虫鸣声也没有了,仿佛月光把一切都给隐藏起来了。远处山上的白雪如同蒙上层黄色,闪动金铂似的光亮。它们不象白天那样闪动着刺目的色彩。他发现大地到了夜晚就开始了变化,他们与白天见到的根本就不一样,好象是被一只看不到的大手给悄然更换过。他在这种寂静里呆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的心境竟然也给更换过似的,平静而又寂寞,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睡意开始涌到了心里,他看一眼那轮黄月亮,他发现月亮竟然可以摧眠,让一个人走进梦乡。他走回帐篷,寻到自己的床,然后躺下,很快就进入了梦境中。他竟然再不做梦,那一觉睡得又平静又深入。他睁开眼时,看到窗外一缕阳光已走了进来,再一看表,竟然已经十点多了。他有些恼火地问闻声走进来的通信员,说:“怎么不喊我起来?连长哪?”

“连长交待不要叫醒你,他说你昨晚睡得太晚,身体不太适应,让你休息。今天上午连里就开始进行马队进攻训练。”通信员说完,若无其事地去为他打来水,让他洗脸,同时端上来早餐。

王青衣内心忽悠了一下,头一天开训,指导员不在,这不是笑话吗?他匆匆洗漱完,随便拿上个馒头,向外面走去。但让他不舒服的是,他的脚步如同踩在棉花上,双腿很软,走几步就有些气喘,好象气也有些短。他这才发现高原的厉害。他走了几步,把自己稳住,通信员把他扶住,关切地说:“你没事吧,这是正常现象,去年我来这儿时,也是这样,双腿就不象是自己的,好象随时要倒下似的,休息几天,就能适应了。”

王青衣把头拍拍,发现头竟然不疼,他说:“我没事儿,只是有些发软,不会影响我的,他们在那儿训练?”

通信员遥指远处的山坡,说:“就在前面……”王青衣晃荡着骑上马,用力把马缰带紧,他觉得马在奔跑时,他的胃里有些恶心,好象要吐出来似的,他把身子伏在马背上,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但贴在马背上颠得更厉害了,就在马跃过一个高些的山坎时,他的胃一阵收缩,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成天带着人正在远处的一块山坡上训练,今天进行骑兵队连进攻训练。战士们排成几个小的方块,分头从不同的方向向山上进攻。他稳立在一边,用一面小旗来指挥着骑兵们的冲锋队形,骑兵们的冲锋队形很有些原始的意味,也就是说,很能让他想起些在电影中或者是在电视剧中的形象。他发现,骑兵们除了手中所拿武器的变化外,基本上就还保持着一种古老的传统。骑兵们在冲锋时的样子很让人有些冲动,王青衣被那些骑兵们的样子给弄得身子都有些发颤,他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埋伏着的诗人气或者近乎于神经质的敏感,每次看到那种大场面的进军以及震荡人心的场面,他总是觉得自己难以自制,浑身发紧,眼睛发热。王青衣觉得这些场面对他来说,近乎于一种考验。当然他内心中无数次地渴望与这种感受重逢。因为能让他激动的场面,往往也可以让他清醒,也能够激发出他内心中的某种潜伏很久的想法与欲望,他的妙思与感受可能就在瞬间升华,并从那些纷乱的感想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想法与思想。现在他又面临这种场面,他看着那些骑兵奔驰的样子,一下子就从刚才的难受中抽了出来。他目测了一下骑兵们冲锋的队形与前面的目标,大约有五公里的间隔,这么长的距离他们的装甲连要求在二十分钟内突破,但这些骑兵哪?他看了一眼成天,成天冷冷地看着骑兵们向前冲锋,他的面部没有一丝表情,只是他不时地看表,王青衣大约估计了一下,发现骑兵们成散兵队时,可能要用十五分钟时间,他们的时间竟然比他的装甲还快。他有些愕然地看着正在向前攻击的骑兵队,骑兵们散开在几千米的宽度上,每匹马的间隔大约有十多米,骑兵们隐伏在马上,只见到马刀的闪光,看不到人。五分钟后,第一队攻击小组已进入攻击目标,并把红旗插在了山坡上。成天冷冷地看了一眼表,对一边用旗子指挥的副连长说:“收队,让他们迅速拉回来。你告诉他们,比预定时间慢了一分钟,这么慢的速度还有什么理由在那里插旗子呢?你告诉他们,这次他们减员六人。必顺重来”

副连长摇摇手中的旗子,山上也开始摇动旗子,接着大队的骑兵开始后撤,看得出,下山时比上山慢多了。骑兵们下山时竟然没有了队形,大家各自为战地向山下走着。这次下山用的时间竟然比上山的时间还长。

王青衣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眼成天,他感到成天肯定会再次发火。没想到,成天把头扭了过来,冲他吡牙一笑,说:“我让通信员别叫你,你怎么又来了,怎么,你的身体行吧?”

“没事,我发现在这儿不能睡,一睡下就头疼,所以我就溜达着过来了,再说,刚开训,我就躺下,影响士气。刚才的骑兵连进攻队形,我看了一下,很完美,我看出了点小秘密,我发现装甲车的队形好象是从骑兵的进攻方阵中脱胎出来的。当然,我发现装甲车远没有骑兵们冲锋时,让人感到一种力量,装甲让人以为只是一堆没有诗意的钢铁,而骑兵某种程度上更接近战争的意味。”

“是吗?”成天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说:“我倒是没有发现这一点,可能是我在这儿做骑兵的时间太长了,反而没有了新鲜感。当然这些家伙还是让我太失望了,从昨天来这儿后,就有四个家伙给躺倒了,他们还没有上战场就被击倒了,而那些家伙竟然全是连里平时从来不得病,身体壮得象头牛的家伙?高原太神秘了,你发现没有,那些平时在连里身体不太好的人,到了这儿,竟然非常健康?”

“你是说身体好的人到了这儿不一定适应,反而那些平时身体不太好的人,适应这儿?”

成天点点头。“看出高原的神秘了吧?这也是高原给我们的一个难题。我问过军医,他告诉我说,身体差的人因为吸氧量少,所以在这儿,对他们来说,几乎如同在低海拔地区。而那些身体好的人,因为平时在低海拔地区需氧量大,到了高海拔地区,就会出现因缺氧造成的不适。这就是高原哪?不过,我现在最主要的问题就是让这些家伙适应这儿?”他用鞭子轻轻地指了指那些从山上下来的骑兵。他们把衣服全部解开,浑身蒸腾着热气,马匹们打着响亮的喷鼻。在一边集结。骑兵们一到山下,就都瘫了似的,从马上下来,倒在了地上。草地上就象倒下了一群残骸。成天用眼扫了一下,征徇意见似地问王青衣。“如果马匹在冲锋时忽然被打死了,那这些骑兵是否就会丧失战斗力?”

“当然不会,步兵也是战斗力的一部分,他们可以成为步兵,继续冲锋,直到战死?”说到这儿,王青衣看着眼睛发亮的成天,说:“你想让他们体验一下步兵的战斗方式?”

“这也是此次野训的一个内容,我早就想过了,万一军马在战场上倒下,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他们的战斗力给解放出来?他们休息半个小时后,就开始进行第二项训练,步兵连进攻方式?”

“天,你疯了。他们今天上午的训练强度够大了,你还想再让他们进行步兵连进攻?”王青衣有些吃惊的看着他。成天不在意地说:“我知道。刚才的训练强度只是在平原上的正常训练,我把他们拉到这里来,就是想对他们进行一次彻底的强化训练。刚才的那点训练强度仅仅只是热身。”成天坏坏地笑一下,说:“你不想知道一下自己连队的战斗力有多大吗?包括他们最后可以坚持的时间?”

王青衣张张嘴,没有说话,他开始感到一丝担忧,但那丝担忧随之又消失了,因为他也被成天的想法给吸引了。成天说:“我待会儿亲自带着大家从这儿冲上去,你负责指挥。”

王青衣点点头。“你带人上去可以,我建议留下一个班,担任预备队,处理一些紧急事情,当然,我说的是万一……”

成天看看他,点头表示同意。

骑兵们看到成天跨着罗圈腿走了过来,有几个从地上不自然地站了起来。但更多的战士还是躺在地上,不动。他们沉重的呼吸着,一双眼睛尾随着成天。那眼睛里更多的是一种询问。

成天在骑兵们眼前轻轻地走动,他走到哪个骑兵跟前,都带起一片目光。他就在那群目光中走动着,好象是在思考什么似的,他的冷静带走了大家的思绪。他不说话时,大家的心里都在想象着他的声音。成天来回转到第三圈时,躺卧在地上的所有的人都起立了,他们似乎是被成天的沉静给逼起来的。成天不再看他们,只看他们身边的马,马匹们安静地看着他。他抬腕看了一下表,时间刚好到,他的心里当地一下。他的精气神似乎被那些时间给惊醒了。他忽然一声断喝,立正。那些战士与军马在他的厉声喝斥中静了下来,连空气也象被撞了一下。成天用目光挨个扫视大家,最后停在了一片目光中。他看着那片目光,沉声说:“讲评,”大家立正站好,他顾自说下去,如同忘了似的,竟没有再喊那声大家习惯的随后稍息的口令。大家就都如枪桶条似的站直喽。成天说:“刚才的连进攻队形,我引用指导员的话来评价大家,因为他是站在一个装甲步兵连长的角度来看你们的。他认为你们做的很完美,还很富有战争的意味。知道我什么感受吗?我听了后,有种失望,同时也很伤感,是的,我们做得很完美。完美到了象是一种艺术的境地,可是战争不是一种细致的让人可以观赏的方式,而是一种粗糙的,没有一定之规的方式,它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胜利。胜利不是艺术。但却是我们的结果。刚才你们进攻时,我发现所有的人都在没有任何想象力与创意地举刀向前冲,我如果是敌人,你们肯定冲不上去,这么长的距离,我随时可以把你们打下马来……”他用力扫视着大家,骑兵们的目光都开始躲闪着他。远处王青衣面无表情地听着,但看得出来,他对刚才自己的讲话肯定十分吃惊,他既是不吃惊,也会在内心中被自己的讲话给震荡的。他收回自己的目光,看着大家,厉声说:“我现在宣布进行第二项训练课目,进行步兵连连战术训练,大家准备一下,十五分钟后,全部带到出发地线……”说完,扔下一堆吃惊的目光。走到王青衣身边,低声说:“如何?”

“很出人意料,但我总预感到有种不安,我怕他们坚持不下去,这儿的空气太少了。”

“你的担心有道理,可假如真的在这儿发生战争,我们面对的敌人可就不会在意我们能不能坚持下去了。”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只穿一件衬衣,手中拿着那把长刀,走了过去。成天站在队列的最前面,他持刀站在骑兵队中。骑兵们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王青衣远远地与成天对视一眼。会意地喊道:“各班成战斗队形带开,占领出发地线。”骑兵们有些不习惯地带开,他们的步子有些零乱。三分钟后,王青衣看着大家如同步兵似地隐藏好,他举枪向天,一声枪响后,侧翼一队战士纵身跃起,挥动马刀,向山上冲去。接着从左边右边中间,攻击队形成散开状向前冲去。他们的间隔拉开得很大,只是喊杀声很沉闷。王青衣用望远镜寻找着成天,他看到成天冲在最前面,他的身子一直低伏着,并且不时地在奔跑中,改变着自己的路线,偶然还故意伏下,如同躲闪着对方的阻击。他身边的战士们就不行了,大家的动作都有些变形,与其说是他们在冲锋,倒不如说是在向山上跑步更为合适,有的战士好象根本就不习惯这样冲击,他们手中的马刀竟然拖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向山上跑。王青衣发现有个战士在奔跑中,不时地捂着自己的腹部,他定睛细看,发现那个战士的脸色非常难看,他跑几步,就蹲下了。王青衣感觉那个战士要出事,他的手一挥,一直骑在马上的预备队的战士们立即冲了上去。就在马队冲出去的一瞬间,那个战士倒下了。他捂着自己的腹部,在那里不动了。几个战士立即蹲了下来,围着那个战士进行抢救。成天从前面折回,他看到骑马赶上的医生,对那些战士们喊道:“把他交给医生,大家继续向前冲。”那几个战士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个战士,又向前冲了。成天手执长刀,他看一眼医生,说:“把他交给你了,不准出任何事?”说完,又追了上去。

王青衣用望远镜子继续看着冲锋队形,战士们已冲上了半山腰,漫山都是向上冲的战士们。大家的喊杀声消失了,只有沉默的队形。他觉得这种冲锋太过于沉闷了,而那种沉闷中,蕴藏着某种让人不安的感受。他转身上了马,向山上冲去。走到那个战士身边,那个战士已醒了过来,他的衣服全部撕开了,医生在用力为他扇风,好象要为他透口气似的,他的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医生说他只是由于供氧不足而出现的暂时休克,没有什么问题。这时有个战士惊叫道:“又倒下了一个?”

王青衣看到不远处一个战士倒下去后,正顺着山坡向下滚,一块石头挡住了他。他们赶紧跑过去,那个战士鼻孔中尚着鼻血,但还清醒着。躺在地上,看到医生就伸出手要吸氧。医生给那个战士把氧气管插上。他为那个战士号号脉。大声地对王青衣说:“指导员,我建议立即停止这次冲锋。这样下去可能要出事。”

王青衣怔了一下,说:“好,你留下,我赶紧去山上,命令大家停止进攻。”他有些焦急地看着漫山仍在进攻的战士们,含着眼泪,跨上了马背。他的心里被一种莫名的焦急给紧逼着,他觉出一种强烈的不安,同时为成天捏了把汗,这样的训练强度太大了,一部分战士的素质明显地受不了,让他更为不安的是,再有几个月这个连队可能就会是另外一种命运了,万一出点事,那可就不是他们所可以承担的了。他纵马来到成天的身边,成天仍然挥着马刀,向山上冲,他的后背湿透,脚步却保持着匀速。王青衣从马上下来,喊道:“连长,刚才医生提出来要求终止这次训练,我也是这个意思。已经有两名战士昏倒了,万一……”

“万一什么哪,战场上没有万一,我想知道那两名战士怎么样了?”

“只是缺氧性休克,都已控制住了。”

“那就好,我的意见是必须把这次训练进行到底。出了事由我全权负责。”成天抹了把汗,大声地吼道:“我不能让自己的战士在距离胜利还有几百米的时候,让他们终止进攻。”说完,大声喊着冲呀,向前奔去。已经处于疲惫中的战士们被重新激发起来,他们如同被打了针强心剂似地,叫喊着向前冲了上去。

王青衣觉得自己眼中的泪水终于掉了出来,他看着身后的那几名预备队的战士,激动地喊道:“跟上冲锋队伍,随时抢救伤员。”说完,把马一打,跟着冲锋的战士们向前冲去。这时前面响起了欢呼声,王青衣抬头看见,成天已经站在了山顶上,他挥动着马刀,向天上高高举起,跑上去的战士们也都把马刀举了起来,山顶上立起一片马刀林。

王青衣看着那片马刀的闪光,眼中悄然湿润。

五十六、仿佛是危险

王青衣觉得自己忽然走进一种深刻的危险中,当然是一种下意识的感受,或者说仅仅是预感。可这种预感就够他受的了。骑兵连太不平静,或者说是成天太不平静,这个家伙几乎象一架停不下来的机器,一闲下来就开始制造出点什么声音来。他从一来到野训地后,就觉得自己的心开始悬挂了起来,无法落到实处。成天那几天仿佛处在一种极度的昂奋状态中,他每天天不亮起来,一双眼睛亮得让人发寒,脸色出人意料地晒脱了皮,一层层地,偶尔没事他就开始用手一层层地揭,脸上就开始呈现出一片红嫩的白肉,接着再次被晒黑,与脸上的黑色统一在一起,接着又是一层新的皮肤开始蜕皮,王青衣已听到下面的战士们给他一个新的外号:蛇。这个外号太妖气,但却让人感到一种骑兵们对他的态度。他们几乎与成天一起开始了蜕皮的过程。成天每天要进行二到三个课目的训练强度,而许多即兴式的训练被他当成游戏了,没有算在内。骑兵们从开始的兴奋状中脱胎,现出新的疲惫象。已经有三个战士因为缺氧休克,还有个战士一上山就开始流鼻血,血流得让人害怕,用尽了各种土洋办法均无作用。王青衣急了,急令把那个战士送往山下。才算没有酿成大事。但这已够让他心里担心的了,他觉得自已现在已无退路,只有完整地把这次训练不出任何事故地搞完,心里才可以踏实一点。

就在王青衣的担忧中,还是出事儿了。

那天晚上,天空忽然下起了冰雹,接着出人意料地打起了雷,已到了深秋了,现在那儿来的雷声呀,成天有些吃惊地跑出帐篷,半边天空被一片浓云给庶住,而另半边天空却星光闪烁,还有半轮月亮闪着银辉。冰雹在地上堆了一地,随着雷声,闪电如同一条条线形鞭子,在天空中画着瞬间的线条,那些银光如在眼前,地上的冰雹开始被闪光照亮。骑兵们都被从梦中惊醒,大家惊叫着走了出来,又把头伏下,在帐篷的边缘上看着。骑兵连的马匹都在外面拴着,闪电一亮,马匹们就开始炸窝了,它们被吓得发出咴咴的长鸣。每次闪电一亮,马匹们就开始后退,有几匹马开始相互踢打起来,拴马的马桩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成天惊叫一声不好,就开始向前跑去,地上黑暗一片,根本就看不清路面,他跑了几步,啪地一下被绊倒在地上,成天的头嗡地一响,他用手抹了一把脸,发现粘糊糊的,估计是流血了,他咬着牙,又重新跑了过去。这时一道闪电一亮,他看清自己竟撞在了一块石头上。他用力踢了一下,又开始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马匹们开始不安地跳踢着,闪电不住地响着,雷声在马匹们的头上不断地炸响,军马已开始陷入极度的惊慌状态中。栓马的木桩终于被马匹们的前后跑跳给撞断了,马们一下子涌了出来。军马开始炸窝了,有几匹马挣脱了绳子,向野外跑去。成天与几个战士刚好赶过来,他们伸出手,试图把那些马拦住。那些马的野性似乎在闪电中复萌过来,马们长嘶着向外冲,有个战士被一匹马给撞倒了,他象片叶子般一样,给撞飞了。马的前蹄重重地踏在了那位战士的身上,那名战士惨叫一声,忍着疼痛,向边上滚去。更多的马开始冲了出来。成天冷静地伸出手,试图抓住那匹马,但那匹马的冲力太大了,就在成天伸出手,一把拉住它的缰绳的同时,那匹马巨大的冲力竟把它带了一个跟头。成天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的身子竟被那匹马给拖了几米远,成天下意识地把缰绳从自己的手中摔脱。他知道再这样拖下去,只会把自己给拖垮了。就在他摔脱马缰的同时,他一个前扑,一把抓紧了那匹马的尾巴,那匹马稍一愣怔,双蹄后抬,直直地踢来。成天在那匹马跃起的同时,已经把身子一纵,借着那匹马前奔的力,扑到了那匹马的前面,接着他紧抓那匹马的鬃毛,跃上马背,同时顺手从地上把那匹马的缰绳猛地抓紧,那匹马被他勒得一个前仰,一下子就前身纵立起来,那动作又高又怕,但成天牢牢地把那马勒在了自己的手里,那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成天把马一勒,开始阻挡那些继续向外奔逃的马匹。就在这时,天上又响起了一声炸雷,那声炸雷几乎就在马群的头上炸响,接着就是一道明亮的闪电,刚刚开始被拦住的军马们,再次惊慌起来。趁着闪电亮起的一瞬间,成天看到兰骑兵惊恐地在马群中四处奔跳,它似乎被那声炸雷给惊吓住了,它的野性仿佛被唤醒了,它高高地直立起来,向天一声长嘶,撞开马群,向前驰去。十几个战士一下子挡在它的前面,拦住它的去路。兰骑兵如同发疯似的,根本就不知道闪避,它直直地跑跃过来,战士们被它的气势给吓住,就在兰骑兵奔驰到身前时,大家都下意识地让开一条路,兰骑兵身子一斜,竟然重重地撞倒了一个战士。候在外围的王青衣,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兰骑兵的缰绳,兰骑兵的速度太快,王青衣抓着它的缰绳,被飞速奔驰的兰骑兵一下子就带着向前飞跑起来,兰骑兵的速度太快了,王青衣被拖着跑了足有几十米,他的身子如同飞飘起来。这时一道闪电再次亮起,成天看到了正在飞速奔驰的兰骑兵,以及如同一片叶子般飞飘的王青衣,他下意识地大喊:“快放下,不要再跟着它跑了,危险?”成天喊声未完,王青衣一下子就被地上的一堆草给绊飞在地,如同一团叶片般落在地上。成天把马一拔,就向兰骑兵冲去。兰骑兵的前面不时出现拦挡的士兵,它左右冲突地跑动着,不到片刻,成天就追到了它的身边。成天把马一勒,那匹马一下子就横在了兰骑兵的前面,兰骑兵惊慌地纵立起来,它的双蹄在空中不断地踢挖着,有几次竟然踢到了那匹马的身上。那匹马疼痛不已,不住地惊跳着。成天把马勒住,对着赶上来的战士大声地说:“不要管这匹马,快去照料指导员。”他吼完,把马一打,向兰骑兵的侧面冲去。接着猛地用手中的鞭子在兰骑兵的身上抽了一下,兰骑兵疼痛不已,在地上惊跳起来。就在兰骑兵从空中直落下来的同时,成天已在那匹马与兰骑兵交错的一瞬间,一把抓紧兰骑兵的鬃毛,身子一斜,滑到了兰骑兵的身上。兰骑兵的狂性好象又开始复发了。它又纵又跳,成天只好把身子紧贴在马背上,双手把兰骑兵的脖子紧紧地抱住。就在兰骑兵又纵又跳的同时,一道炸雷再次响起,兰骑兵如同受到鞭打似的,一下子向前猛地窜了出去。它的速度太快了,全身的肌肉都好象凝结在了一起,紧绷绷地抖动着。成天把头一直埋在马的身上,他的手几次想从马脖子上去找到那根缰绳,但兰骑兵的头一直高昂着,那根绳子一直拖在地上,如同一条快速前进的蛇一样在草丛中嗖嗖地行进。成天的耳鸣声越来越大,嗖嗖响着的还有快速的风声,闪电仍在头顶滑动,很象是一个人在天空不断地狂草。成天把眼睛稍稍抬起,他看清了周围不断后退的雪光,天,这家伙竟然向着山上跑,让他吃惊的还有它的速度。他想,也许这家伙可能会在前面无路可走时停住,而前面可能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间仙境。从来到山上后,他与战士们没有一个人想过到山上更高的海拔去看过那些蒙雪的风景。而现在这匹马竟然自己在往山上跑?他再次感到吃惊,但更让他吃惊的是,那匹马在拐过一个弯道时,竟然开始向山下跑去。马在下山时的速度竟然很慢,成天有机会喘口气了,他趁机从地上把缰绳一把抓起,有了缰绳就如同等于抓住了一匹马的弱点。他把缰绳勒紧,在兰骑兵光滑的背上坐好。寒风开始嗖嗖地从耳边吹过,借着一点暗暗的微光,他看到马匹行走在一条缓坡上,天色如同一团暗黑,兰骑兵在黑暗中跑得飞快。成天慢慢地收紧着缰绳,同时嘴里还不断地嘟哝着萨日娜奶奶教给他的马语,那些话他也不懂,但奶奶说,兰骑兵肯定能听懂。兰骑兵被缰绳一勒,身子都有些扭曲了,它好象又被新的恐惧给罩住,它的头使劲地晃动着,试图挣脱成天手中的缰绳,成天把手中的缰绳又再次放松,他觉得兰骑兵还没有从惊吓中醒过来,他只能慢慢地放松速度。就在他们相互的挣扯中,一道闪电哗地响起,照得大地如同白昼似的,兰骑兵下意识地一个跳跃,向前奔去,成天隐约看到前面似乎没有了路,好象是一道悬崖似的,他的心中一紧,一把扯紧缰绳。兰骑兵似乎也看到了那道悬崖,猛地停住了,它停下来的速度太快了,它的四蹄在地上蹭出几束亮亮的火花,向前滑动着。就在兰骑兵猛地停下来的一瞬间,成天被一种巨大的惯性给甩了出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轻,从马上如同一片叶子般地飞起,接着向下落去。成天就在飘浮起来的同时,他的手下意识地把缰绳抓紧了。仿佛是过了许久,他的身子猛地掉落了下去,接着他的手又被紧紧地一勒,悬在了空中。他的身子在空中晃来晃去,接着撞在了一片崖体上,他的头嗡地一下就昏迷了过去,只是在昏迷的同时,他本能地抓紧了那只缰绳。好象过了许久,他被一声雷声给惊醒,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给悬吊在一片崖壁上,双手一直紧紧地抓紧着那根救命的缰绳。他把身子稍微晃了一晃,听见崖壁上面传来一声粗重的呼吸声,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那上面站着兰骑兵,而他手中的缰绳竟然就在兰骑兵的头上。他的心中剧烈地抖动,这时一道闪电闪起,他趁着大地亮起来的瞬间,迅速看了一下身下,下面暗黑一片,深不见底。那根缰绳从崖顶上下来,深深地勒进崖壁里。他看不到兰骑兵,但却可以感受到它。他的心里莫名地感动着,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竟忘了自己还处在悬崖上。想到这一点,他的心间涌出片刻自豪,妈的,有匹马竟然可以悬着自己的生命,而他的生命悬在一根马的缰绳上。他们两端的生命同时悬在一根长达二米的缰绳上,更让他吃惊的是,他的生命悬在兰骑兵的头上。

一阵山风吹来,他的身子有些寒意。他下意识地用双腿踢踢身边的崖壁,试图找到可以下脚的地方,崖壁上光滑得厉害,他隐隐感到手腕一阵疼痛,自己的身子一直悬在崖壁上,他不知道可以坚持多久?他的心间晃过一丝阴影,这时他的手感到了缰绳轻轻地抖动,那根绳子慢慢地向上滑动着,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慢慢地向上被提动着。他努力让自己的身子不再晃动,双脚轻轻地试探着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地方,他几乎用不上一点力气。兰骑兵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成天贴在崖壁上,几乎可以听到它强烈的心跳。成天腾出一只手,试图抓紧崖壁上偶尔突出的石头,但他失望了,崖壁光滑湿润,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成天紧紧地把眼睛闭上,听天由命地把自己交给了兰骑兵,他在心里数着数,帮自己熬着这漫长的时间。……好象过了有很久,成天看到一道闪电亮起,他发现自己已离崖顶不远了,就在他的手边,竟然还有一棵小树。成天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抓紧了那棵小树。那棵小树上长满了小刺,他的手一下子就给扎透了,他疼得哇地一叫,左手抓紧缰绳,右手拉着那棵小树。一点点地往上挪。兰骑兵把自己的身子后纵着,双腿紧紧地蹬着崖前突出的一块石头,它的头上已被马笼头给勒出了深深的血痕,但它的头一直高高地昂起着,它一步步地后退着,成天就在它慢慢的后退中,开始向上滑动。成天觉得时间太漫长了,他的手腕几乎麻木了。那一米多的崖壁他几乎用了半个多小时,成天的手终于触到了崖顶上的那块石头,他用力把那块石头抓紧,手中的缰绳松开了,兰骑兵定定地看着他,天色开始微明起来,成天看到,兰骑兵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它的头上是深深的血痕。成天的眼睛一热。他的手上好象有股力量冒了出来,他一使劲,从崖壁下面爬了上来。他的上半身刚一接触到悬崖上平坦的地面,全身就如同瘫了似的,一下子俯在了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兰骑兵走过来,用嘴舔着他的头发,他的舌头轻轻地动着,成天觉得如同是小时候,母亲轻轻地拍打他入睡的手,他觉得自己困极了,全身好象飘浮起来似的,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

半个小时后,王青衣带人寻到了悬崖上,他们在微明的天际中,看到成天躺倒在地上。兰骑兵安详地站在他的身边,一动不动。它眼里含着的,好象是一滴泪。

成天与兰骑兵被运回到宿营地,他似乎进入了深睡中,到了天亮后,发起了高烧,全身一直打着抖,好象在做一个很深入的梦。他的全身都在紧张地起伏着,似乎在梦中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他嘴里一直在说着咕哝的话,他一会儿是汉语,一会儿是蒙古话,但好几次,人们都听见了,他在喊,使点劲,兰骑兵,快点,我没有劲了。

王青衣看着成天的病情,果断地下令,全连当天返回,提前一天结束这次野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