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的方向

单一海驱车赶回师部时,已是晚九时。他在吉普车驶入师部大院门口时,才把方向盘交给司机。他不想让人看出是自己在开车。师里严格规定了不准干部驾车,即使是车技一流。他很遗憾这个规定,一个军官按规定必须会开车,可学会了却又不准开,他怎么也无法理清其中的逻辑。那个司机在车后座上,正舒服地打着鼾。他朦胧着睡眼,看了一眼师部大院,不由有些惊呆了。“这么快就到了,我以为还在半路上哪。”他抬腕瞥了一眼表。“才三个小时,360公里,你这是咋开的哪!”

单一海笑笑,不语,坦然接受他的惊讶和赞美,要放在平时,他会趁兴大讲一番开车的各种经验。他最拿手的一种调侃对方的方式便是用外行的身分,大讲比对方的专长更深刻的东西,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现在,他的内心正被一股莫名的担忧给扰得心绪不宁。他有些奇怪地长叹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从未如此深地担忧过一个人,哪怕是……(他的脑子中迅速闪过邹辛)也没有呵!

他以为自己已经把女真忘掉了,从她平静地把那一切告诉他之时,他便有种无法忍受的痛苦,许多事情永远该是隐藏着的啊,而不应把它说出来。男人最不能容忍的似乎便是这些了,哪怕她的以前与自己无关。他很奇怪,自己一想起女真,便会想起那个人。那个人的身影他根本无从见过,可每次一想,却清晰如真。他被这种无由的情绪挤压着,几乎无法忍受。爱情有时真是一种病呵!他想。干脆把自己搞得累些,让自己的心整天充满各种事儿。果然,他的心结茧般地沉默了。但今天上午,他从冯冉处得到女真失踪的消息之时,内心却充满一种针刺般的疼痛,被一种无由的担忧揪紧着。几乎是奔跑着回了连部。

他把那张随手携带的1∶5000的军用地图,摊开在帐篷外的枯地上。他立即面对另外一片戈壁,这片戈壁因为充满各种暗示般的图形符号,而凸显出全新的感觉。这张图精确地标示出了各种单纯细小的沙包和稍高些的独立物。他的目光绕国境线的蔚蓝边线行走,估计着由他们师负责的防线范围内的各个哨卡,了望塔到师部的距离。戈壁在图上呈现着深凹的平坦,感觉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圆锅。戈壁其实只是一种深深的盆状体,而不是感觉上的过分平坦呀!他的目光越过十几处标明独立物的略高些的圆丘状的戈壁高地。那些高地有上千个,彼此相连又彼此重复,相像得让人轻易看不出任何通道。仿佛从哪儿都可以走过去,其实又都不是。他悚然了,如果迷路很可能是在这儿。戈壁上根本没有路,全凭司机良好的识路能力和指北针加纬度行进,他用目光测量那块地域,居然是在这片戈壁的中央。这片地距师部162公里,而距团部160公里,距国境线70公里。他又审视自己与女真的距离,仅仅100公里。他刚好处在团、师之间的三角地域。如果寻找,从他这将是最佳的方向。他为自己的这个发现兴奋了,方圆上百公里,仅他这一支连队,如果师里派人寻找,那么他绝对有可能被委以寻找任务。但他同时担忧,万一师里想不到他这支连队呢?

他亲自口授命令,让电台值班员,将他的电文直接传回师里。按规定,他只有权与团里联系,但他已顾不了那么多了,宁肯回来后面对团里的处分了。他悲壮地口述:我是某团二连连长单一海,我的方位在戈壁正西,师医院失踪人员据我估计有可能在戈壁126号地域,我距126号地域较近,我请求首长考虑派我带部分精干人员,从此方向参加寻找。

值班员请示:“发给谁?”

“师作战值班室。”那儿有他的一个同学,沙化,他是作训科参谋。他坚信他会处理好此事的。他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又改变命令,“直接送达师长本人。”

电文发出后,他便陷入一种难耐的等待之中。单一海命令二班全体做好准备,携带武器和一周干粮。冯冉默默地遵照命令准备着,他预感师长会批准他的这个计划的。

回音直到下午5时30分左右才到,作训科的沙化参谋直接通过电台与他讲话。电台的声音十分清晰,沙化粗糙的声音在电流中十分逼真。

“一海吗?我是谁?听出来了吧!我先讲好消息,师长老头批准了你的这一计划。”

“我知道他会批准的,我只是提醒他尽快批准,别到最后才想起我!”单一海大声对老同学喊。

“再讲坏消息,你小子这封电文开创了本师由连队直发师长的记录。”

“你怎么处理的?”

“我刚才值班,截下了电文,改为由你团直发过来的,并让你们团长签了字。你们团长的脸都成紫色了,不过,还算给他挽回个面子。”

“谢谢。”

“还有一点,师长命令你今晚九时前赶回师里,当面领受任务!”

“让我回去干什么呀,回去不黄花菜都凉了?”单一海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意外,心内气恼不已,嘴里还夹杂了三两句国骂!

“你呀你,怎么还是那个老脾气。”电台中传来沙化伤感的声音,“可以给你透露一个情况,军区副司令员要当面为你们动员……好,还是立即动身吧。”

“你4个小时可以赶回来吧?”

“3个小时就已足够了。”单一海恢复平静,不等沙化说再见已把电台关闭。

那个司机早已等候在车上,旁边站着子老和冯冉。单一海无言地望他们一眼,转身上车。车绝尘而去,身后拖起的尘雾也没能挡住他们的身影。

单一海坐在驾驶座旁,心中一直晃悠着某种影像,每当他试图看清一些,一种想不透的心境便扰得他内心充满不宁。他忍不住不断地催促司机把车开快些,司机不做声,只是咬紧嘴唇,把油门踩到底。他还是觉得太慢,干脆自己接了过来,一抓到方向盘,内心中的焦虑似乎一下子集中到了向前奔驰上。他在飞驰中体验到极度轻松,精神也逐渐平静,直至接近师办公大楼。

作战值班室在师办公大楼的顶楼,占了整整一层。全部是各种便于作战的指挥设施。从大门向前走时,他看到顶层灯光大开,人影憧憧,清晰的发报声,喊话声不时挤破夜空。作战室越是紧张,越说明女真她们情况不妙,越证明寻找不太顺利,他有些无奈地想,快步爬上顶楼。作战值班室两个边门大开,沙化正一手挟一个电话在讲什么。他抬头看到单一海,用下颌示意他先坐下。片刻,沙化把情况说完,撂下电话,有些夸张地走过来:“你可真够快的呵!怎么,又是你开车?还有15分钟会就要开了,还正耽心你来不及呢!”沙化把他领进一个休息室,边给他打水边故意夸张,“女真真幸福哪,摊上了你这号情种,要是再看到你为她牵肠挂肚的劲儿,今生绝对非你不嫁!”

单一海把头泡在凉水里,足足有两分钟,凉森森地让心跳加速,觉得头脑清晰了,才把头从水中拔出,深吸了一口气,抓过沙化的杯子大口喝水,直到这会儿他才觉出了饿。“哎,先来点可以吃的,我8个小时滴水未进,妈的,连我都以为是奇迹。”

沙化打开抽屉,扔给他一个馒头,一根香肠。单一海大嚼起来,馒头估计是昨天的,已有馊味。

“先对付着吧你,我又不知道你小子没吃饭,你先忍忍,我让人给你找盒碗仔面来,保证塞饱你。”说完,已拿起电话让通信员去商店里“抢购”去了。

“说说他们是咋丢的。”单一海催他,边翻开桌子上摊开的作战日志,上面逐日记着这个师的各种大事,此事肯定逐日有记载,可以与沙化的情况对照着理解。

“上月,师长老头儿去边防一些哨卡回来,讲那儿艰苦,许多战士有病,让师医院派她们去巡诊!”

“不是说演出吗?每年都去慰问的,例行公事而已。”

“以宣传队的名义去的,中间有师医院的医生,演出、巡诊,两边都沾点儿。中秋节前两天,师里组织了六个小组,分赴18个哨点巡诊,以示上边的关心嘛!”

“女真去的是哪个哨区?”

“她们组负责井泉子哨区的12个哨点,她是在最后一个哨点巡诊完向回赶时失踪的。”

“是哪个哨点?”

“达拉哨点。按预先规划,她们组去得最远,路况最为复杂。师里为安全预见,让她们每去一个哨点都向师里汇报,直到归队。她们从达拉哨卡巡诊完往回赶的准确时间是14日下午,可到今天了,她们仍杳无音讯,追问达拉哨卡,也证明她们在预定时间出发了。”

“有井泉子哨区附近的地图吗?”

“有。都在会议室挂着,师里找齐了所有这片戈壁的各种详图。”沙化抬腕看表,“再有半刻钟,人员就会到齐,我们先去会议室等着吧!”

他点点头。

师会议室里,烟雾如云。一张周围戈壁的军用大地图高高地悬在迎面的正墙上。几乎与墙一样大,这样的图几乎囊括了整个戈壁。师长合衣卧在一张行军床上,右手夹着一支仍在轻燃的雪茄,胸上是一张情况报告,看样子,他是在工作时睡过去的。他鼾声如雷,一呼一吸,几乎牵动着室内的空气。

“师长已36个小时未休息了,他太累了。”沙化似有些怜惜地低语。

单一海放轻脚步,轻轻走到地图前,以免惊醒师长。他迅速地在图上找到了达拉哨卡的方位。空阔无边的戈壁在此被一条黑线一拦两段,这边是我们的,那边则是邻国的领土。他用手大概一卡,直线距离320华里,曲线是多少?他们乘坐的新解放141轻型大卡车,时速100公里的话,在空无一人的戈壁上也就4个多小时吧!可曲线呢?他惊讶地发现,在这片戈壁上还标识着许多突兀的凹状坡地和凸出状的高地,这儿居然不像别处的戈壁一样平坦,可以很舒坦地望到尽头,他皱了皱眉,慢步退出。

沙化轻轻地把师长燃了一小部分的雪茄取下,把一块毛毯盖在他身上,动作像与他说话一样自然。“看出什么来了?”

单一海阴郁地:“我觉得12号哨区很像个陷阱,你发现没有,那儿的戈壁不平整,全是大坡度的坑和高耸的残余的风化物。女真她们估计迷路了,再有一种可能是他们的车坏了。”

“这两点与师首长估计得一样,要是车坏了或者迷路了,倒也好了,问题是,他们在戈壁上找了三天,到现在了,还没有见到她们一点影子,更别说她们的车了。”沙化有些无奈地摊摊手。

“你怎么知道的,派出去查找的人已回来了?”

“恰恰是没有回来,你想象不到,师里一下子丢了五个人,简直像捅了马蜂窝。他们失踪当天,此事便捅到了军区,司令政委每天要求直接向他们报告寻找动态,军区黄副参谋长亲临师里,驻着督促寻找,难怪一向镇静的师长老头也躺在了作战室。”沙化感叹一声,瞅他没什么反应,又接着向下讲,“师机关从当天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各部轮流战备值班。师里已成立了救援指挥组,第一批寻找人员共一个连,分成六个搜索小组,已出发三天了,至今无任何进展。”

“那怎么办?这帮脓包,肯定没下力气找,12号戈壁才多么大点地方,一个石头摸一次也用不了三天,摸了三天还摸不到点人影子,你说不是废物是什么?”

“哎,你别自个儿不舒服骂人家开心哪。侦察连的素质你又不是不清楚,那帮兵都是我训出来的,哪一点儿技不如人?”沙化喊冤叫屈为他们鸣不平,“估计明天先撤回来,他们的补给跟不上。”

“那就这样算了,师里敢放弃这5个人?”单一海大惊。

“少杞人忧天,师里已申请军区空军出动直升机,重新组织人出去寻找。要不,你还能回来?”

单一海忧虑地:“女真她们带了多少食物?”

“两天的…不过,据通报,12号地域有大批狼群肆虐!”沙化故做无意地说。

“是吗?”单一海内心一惊,“你是指他们有可能……”

沙化赶紧挡住他:“我只是推测……副参谋长到了。”

单一海似从刚才的愣怔中惊醒过来,环视四周,会议室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各路搜寻人员已经到位。师长不知何时已醒过来,陪同军区副参谋长端坐在前排。室内一片肃然。会议免除了往日的琐碎,参谋长致几句话,便开始通报情况,介绍和布置各分队的任务。这次将分为8个搜索分队,呈扇面全线拉开,军区空军还将派出一架直升机从空中协助,地面分队配属了4条军犬。方案扎实而又可靠,几乎无懈可击。单一海留意着自己的任务,他们组将负责60公里范围内的正面搜索,配属一个司机,一部电台,一辆越野吉普,人员组成由他从连队内挑。沙化对他耳语:“你计划带几个人?”

单一海放心地舒了口气,搜寻人员名单和方案已经在他心中草拟完毕:“我只带一个人就足够,带的人越多,麻烦就越大,何况我们只要找到他们就可以了。”他讲到此时,忽然隐约觉得,这次行动如此庞大,肯定有更深层次的背景,便捅捅身边的沙化,“这么兴师动众,难道仅仅因为女真她们失踪了?”

“并不仅于此,第一批查找人员未有结果后,更引起军区震动,现在人们担心的不是她们失踪了,而是是否还在境内!”

“你是说上面怀疑她们越境……”

“小声点,达拉哨卡前边63公里与某国毗临,女真她们在境内未有任何踪迹,这样怀疑并不过分……”

“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军区这回下了死命令,死要见尸,活要见人。要不,会有这么大动作?沙氏怜悯地看他一眼,用手拍拍他,像在安慰。然后把头抬向前排对面的少将身上,专注中有种深切的凝视。

单一海顺着他的目光,做倾听状,脑子里却一句话也无法容纳。他一下子就被沙化掏空了,一切都是空白,满满的空白。

戈壁兵阵

戈壁……海。

暗黄色的如同浸满毒液的天空,低暗着。

各色杂种石头的沙地。

单一海坐在越野车前座,有些心惊地看着一掠而过的戈壁。他绝对没料到,外表看似平静甚至空旷的大戈壁,会有这么多让自己坐立不安心惊胆颤而又躁动不宁的感觉。起初,戈壁像个不动声色的巨大空洞,越往深处走,越让人难以捉摸。先天的石头,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操纵,均匀地摆放在干硬的沙土上,呈现着各种各样的形状。它们辽远地向前延伸着,由于没有明显的路标,汽车的快速驰进仅是一种感觉,仿佛仍在原地,令人无法区分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感觉像驰行在一个偌大的空洞中,没有时间,也没有距离,甚至没有终点。天际开始蒙上一层暗褐色的黄,伸手摸去,感到满手都是灰尘。浮尘的颗粒像空气一样浮在戈壁上,不往下落也不上浮。鼻腔中一会儿便呛满了这种干燥。他忍住不咳嗽。这种浮尘他经历过,没想到刚一进入戈壁,便遇上了它们。

戈壁让他再次感觉出自己的渺小。

自打一进入这块戈壁,那辆破吉普车就像个冷热病患者,全身风吹似地抖晃。先是方向盘一遇到个大坑,就抖得无法握住,只得熄火后重新启动才能恢复正常。就这样走走停停躇跚了一整天,还没走出100公里。他都快被这破车给气麻木了,他只是尽可能地把目光瞄向夜间中的戈壁只是这种奇迹随着夜幕的快临,已变得越来越不可能。

单一海抬头瞥了一眼一直飘在浮尘中的那颗太阳,它就挂在车窗的左边,似一只失去了电力的灯泡,散发着一点点粉红色的光。戈壁上散生的红柳、沙蓬,被染成暗红色。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已经出来12个小时了,但到现在却似乎仍是漫无边际。他抬手示意,司机吱地把车停下。

单一海回过头,冲坐在后座上守着窗口瞭望的冯冉和王小根,说:“放水。”便打开车门走了下去,脚一落地,全身便舒服地酸疼着,身上的骨节咔咔作响。

“这狗日的戈壁都快把人抖散了。”仰躺在粗硬的戈壁上,冯冉有气无力地咒骂着,敞开的领口被风沙打得肮脏不堪,毛茸茸的胡子上全是尘土,一双大眼睛此时在浓眉下清澈洁净。才十多个小时,戈壁就让这家伙粗野了起来。

单一海想:再过几天,这片戈壁还会让你变成真正的男人。当然,也有熏成女人的时候,如果你害怕它……

他凌晨5时赶回古城遗址,冯冉早就等候在他的帐篷前。单一海看到他已把自己的行李打好,干粮堆放整齐,心里隐约闪出一点满意之色,当下就定了带他去,再带一个,那就是王小根吧!人越少,麻烦就越少。他希望带去的都是可以干活的人,而不是人数。实际上,我一个就已足够,他在内心里遗憾。

单一海回望四周,焉支山已远远地隐去了自己的身影。戈壁四周是一层层雾状的东西,它们穹隆般地覆盖着戈壁,像一面翻扣的大锅。没有一丝风,到处都骇人般地寂静着。这之前也许有一队驼队或野狼走过,干硬的粪便在脚下,比卵石还硬。从来没有什么征兆预示时间,这里没有时间,这里太空了,空得似乎只有他们自己。

王小根翻出一只高倍望远镜,认真地四下了望。他忽然发现什么似地,用望远镜凝住一个方位,嘴巴惊讶地张开着。

单一海看出异象:“发现什么了?”

“妈的,这鬼地方居然还会有牛啊!你看,那牛多大啊!还有红色的毛发……”王小根惊奇地低呼。平常在家里见惯了的东西,到了这儿,却几乎成了罕物。

单一海拿过望远镜,向前凝视。高倍望远镜中的景物真清晰,他赞叹着,那片遥远的景物立即被拉了回来,镜中闪现出一片小小的胡杨林。那个被王小根称做牛的畜生,此时正伫立在胡杨的边儿上,耸着一双瘦耳,似在倾听般地望着他,他被那种凝视给惊住。牛的眼睛不会这样充满着深深的欲望。单一海调动焦距,那双眼睛更近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几乎可以听清它的呼吸。他深深地在心底与之对视,因为处于一种侵略般的注目而使其更像一种窥视。他不由感叹望远镜的另外一种功能,便是给人多了一种视角而且不会惊动对方。

那双眼睛闪着琥珀色的光,它此时温和地眨巴着,继而,被什么惊动似地,仰天嗥喊,扁长的尖嘴原形毕露,长牙尖刺着。天,这居然是一匹狼,是一匹如此硕壮的狼。他被那狼的孤独打动,镜中的狼连啸片刻,身上的毛发哗哗颤抖。他感动地倾听,因为他也长啸过,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啸傲才是一种对孤独的由衷的吟咏呵!他看到那匹狼迈着小碎步,从容地向远处走去,直走到旷野深处,他才把望远镜放下。他坚信这一幕将永远被自己铭记,黄昏中,他注视了一匹狼的孤独。蓦然,他想起自己偶然看到过的一句话:孤独像老鼠,它出洞了。其实孤独更像一匹狼,它消失了,身上奇怪地披着火红的色泽。

冯冉征询地看他:“那只牛真好看吗?”

“是好看,不过它是一只狼,一匹绝无仅有的狼。”

“狼?这片戈壁上居然有狼?”

“当然。”单一海冷静地说,“咱们再走走吧!再过两个小时天就会黑下来。”他的脑际闪过那片胡杨林和那匹狼,“争取在那只狼在的地方宿营。”

冯冉伸手把王小根从戈壁上拽起来,坐车太累了。全身给颠得又疼又麻木,肌肉都开始神经性地弹跳了。

“躺着真舒服,像按摩一样,这些石头硌得人全身都快舒坦死了,以后累了,建议大家就找堆热石头,把身子往地上一搁,疲累皆无。”王小根捶着背,爬上吉普,似乎留恋万分地大叹心得。

“收起你那一套鬼理论吧!”冯冉把他往边上挤挤。这家伙块头大不说,还占了近一半的面积,身上又热又燥的,全是咸咸的汗臭味儿,“有这种闲情,我宁肯花钱去按摩院享受一下‘马杀鸡’。”

“只怕“马杀鸡”没做成,早被别人揪着耳朵回家抱孩子去了。人说从小看老,我从现在就可以看清你的以后,肯定也是个怕老婆的主儿。”王小根点起根烟,轻轻地蔑视冯冉。

“怕老婆有什么不好?只要怕得有理,那就怕出了感情。就怕个别人想怕老婆还得过段时间呐。”

单一海坐在车前,听着这两个小子逗嘴,脸上蕴着一丝笑意,内心却莫名地浮动着刚才那匹狼的身影。他有种莫名的预感,自己还会遇到它。

吉普车在戈壁上哗哗地抖动着,随着暮色的深暗,方向感越来越差,似乎四下里都是同一个方向。起初车似乎向北开,后来有些偏西。反正戈壁上没有路,只有方向,单一海在车子的急驰中,眼皮有些涩涩的发粘,毕竟两夜未睡了。他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头脑中却木木地开始了休眠。他就有这种本事,睁着眼睡觉。车内可怕地孤寂着,只有发动机干燥的轰鸣和汽油味的弥漫,司机在这种单调的急驶中,也终于麻木般地打起了盹。在西部的公路上,常常可以见到这样一幕景象,许多坦直的大路上,不时有许多车辆开着开着就偏离了公路,而在那些崎岖多险的地域,却很少出事。其实,长久的的驾驶比崎岖的路段更危险。车在司机的手下胡乱地奔驰,单一海并没觉出危险正在来临。他的眼睛木木地看着车向一棵孤零零的红柳身上撞去,才下意识地抓紧了保险杆。车身在撞到红柳身上的同时,他才被惊醒。车撞到树上后,又翻了个过儿,碰巧又颠倒在了一块石头上,车一侧,就翻在红柳旁的一个大深坑里。在车来回翻腾的过程中,单一海头脑清晰如水,并没有体会出害怕,相反倒觉出一种特别刺激的漂浮的快感。直到车门啪地打开,把他甩出汽车,他才有些后怕地觉出恐惧。站在车边儿上,有片刻,他竟有些呆了似地木纳,头轰轰地直响,半天听不到一点声音。那位司机沮丧地揉了揉眼睛,这位老兄的脸给窗玻璃划出个大口子,血缓缓地从脸上渗出,冯冉的右腿给夹在车门旁,司机这会儿变得又可怜又可气,他忙不迭地把冯冉从车上拖出。冯冉气得直喘气,刚要骂娘却又疼得毗牙咧嘴。这时,司机怪叫着说,怎么缺了一个人。单一海也赶紧拉开车门,果然没了王小根。刚才一慌,竟忘了还有个人。他不由急促地去喊,却听见不远处传来王小根有气无力的呻吟,“我还没死呐!”声音中不见难过,倒有些淡淡的惊喜。

单一海奔过去,看到这小子被甩在红柳边儿上,估计车在翻过来的同时,他就被抛了出去。单一海去扶他,他立即杀猪般地叫起来,双手抱着小腿直喊疼。单一海帮他把裤腿扯开,看到半条腿可怕地浮肿起来,裤管已经无法箍住他的腿了。

他用手敲敲,判断他的腿已经摔断了,便把王小根放平,从身上扯出急救包来,撕了两块绷带,折下两根红柳木棍儿,将他的腿给固定好。冯冉在旁边默契地配合他,他似被刚才的变故,一下子给搞得沉默了。

司机愣在汽车旁,一边检查汽车,一边偷眼观望着单一海。单一海知道他的内心紧张。他故意不理睬他,和冯冉把王小根扶到车旁,心里被一种不祥的阴影给笼罩着。这鬼戈壁,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有些茫然地望着渐暗下来的旷野,这儿空旷得连个鸟毛也不见一根,甚至听不见麻雀的唠叨,怎么却鬼使神差地出现这么一棵碗口粗的红柳?遍野的小石头中怎么偏有这么一块硕大的青石?石头旁还有一个大坑?戈壁此时在浮动的云雾中,越发昏暗。它此时平静着,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点点地在逼近的夜色中浓缩起来。单一海恍惚间有种错觉,这片戈壁在某种程度上,更像是一个用石头垒就的巨大兵阵。那些看似平静无奇的每块旷野,其实都隐藏着深深的危险,只是这危险由于蒙着一层笨拙甚至过于冷静的外表,而更多的传达给人一种巨大的安全。真正的危机往往都蕴藏在巨大的平静之中,大平静其实就是大危险。他想,古代的那些富于攻击和杀戮的兵阵,与这种自然的兵阵相比,几乎不值一提。它仅用一种最平静的方式,就击败了所有的人。他迷惑地看着这一切,使劲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这时天已经唰唰地黑暗了下来。

冯冉拖着夹伤的腿,一拐一拐地打开车上的125瓦电台,黄羊黄羊我是野狼地乱叫着。半晌,他把耳机一扔,绝望地看了司机一眼。“他妈的,全完了,这破机子也给弄坏了。”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单一海。

单一海无言,王小根的腿已经断了,与师里的联系也到此中断。这才真叫出师未捷身先……伤哪!他自嘲地笑笑。这时候,只有他不能倒下!甚至不能流露半点失望的神色。他现在才真正是这几个家伙的主心骨。他下意识地咬咬唇:“今天先住这儿吧!天亮后再说!”

星星开始出现在雾气中,它们偶尔从浓雾中露出眼睛,看一眼他们,就把脸隐了回去,月亮也紧跟着照亮他们静静的脊背。单一海和冯冉张开简易帐篷,打开背包。司机不知从哪儿扯来一抱干柴,燃着,明亮的火光开始照亮他们的脸膛。冯冉靠在背包上,仔细地擦着携带的那支81式冲锋枪,一下一下地,擦得十分认真,擦完后,又开始擦子弹,3厘米长的子弹被擦得黄金灿烂,躺在他的掌心,像个宁静的婴儿,恬静美丽地呈现着温柔。司机熬了一点大米粥,每个人喝了一小碗,肚里有些温暖了。司机又跑回车上,打开录音机,乱七八糟的摇滚乐扑天盖地涌来,十分嘈杂,同时让他有种燥了叭叽的感觉。司机是个成都来的兵,这小子服役四年,浑身透着股老兵的油劲儿,对于军队上这一套似乎比谁都明戏。司机一般都较牛气,尤其在机关呆久了,又透着股劲儿让人求,早把他自个儿垫得自己都不知有几两重。机关就这种怪事,兵比有的科长还牛。你还不敢得罪他,明里暗里他都会利用手里这点实权整你一下。一路上,看他把车开成这德性,单一海早就憋着口气儿,只是一直忍着没发火。到了这时候,他还耍出这股劲儿,真是不识时务。不过他也理解,在平地上开车,人更容易疲劳,开了一天多,他能挺下来已不容易了。这小子挺识趣,看大家都没好气,早早把碗一扔,呆到了一边修车去了。

冯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故意不去帮忙,一发一发地往弹匣里压子弹。这次他们携带两支枪,一支手枪,再就是这支81式自动步枪,基本上是为了防身。单一海喜欢冲锋枪的感觉,就把手枪丢给了冯冉。人不管什么时候,身上背支枪,就像背着种安全一样,心里有底,更不会害怕了。他拉了拉枪栓,这支枪太新了,连膛音也亮着股崭新的韵味儿。这时真希望有敌人出现,最次也来只野狼吧!他只渴望用射击来打破这种无奈和寂静。他站起来,沿着没有风的戈壁随便行走,坚硬的卵石在他的脚下被踩踏得乱滚。这时的戈壁太宁静了,只有月光在空中悬照如初,大地一片银色的平静,似乎像遍布的潮水。

下半夜忽然起了风,哗啦啦地掀动外面的篷帐。他们3个人挤在一起,可恶的小个子司机卧在外面的吉普车里,猪似地打着呼噜。他还能睡着觉?单一海有些淡淡的愤怒。他侧侧身,辨听着风尖利的呼哨。在戈壁上,这些风比狼更野蛮,更让人惧怕。有时是黑风,漫天仿佛忽然泼满墨汁,阳光不知躲到了哪里,风声挟着大块的石头,卷起地上的沙子,硕大的石块专砸营区的窗玻璃,夜晚起风时他总被窗玻璃破碎时的惊叫震醒,被那些蛮横的风,撕碎遮光窗帘,把沙子石头给你撒上一屋子。第二天,房子里到处是均匀万千的沙粒,嘴里一吐是一大把沙。而外面风平浪静,太阳明媚,天空湛蓝。这样的游戏几乎每天上演。

风越刮越大,可以听清石块被风抛起来像疯狗似地呜呜吼几声,之后,使劲砸在帐篷上、车上丁当乱响,在帐布上发出沉闷的扑嗵声。单一海靠帐布太近了,一块石头隔着粗帆布砸中他的腰,他惊叫一声。王小根不满地嘟嚷了几句,又呼呼睡去。

在这样的夜晚,他一边数着数催眠一边想着女真她们。寒气浸透帐篷,更冷了,单一海裹了裹大衣,仍冷得不行。干脆坐起来。他忽然想起也是这样的黑风劲拂之夜,居然冻死了连队养的几只羊。那深秋之夜,戈壁已是零下三十多度,现在,外面也有零下二十几度了吧!

这时,冯冉悄悄捅捅他,抱着被子挤过来,塞给他一支烟。

单一海知道冯冉肯定不会睡,能在这样的夜晚睡着简直就是种本事。“还没睡?”有一点他没讲出,那就是他觉得冯冉与自己有某种默契。

“睡不着。”冯冉也给自己点上一支,“能睡着倒怪了,这样的鬼地方。唉,头儿,你说女真中尉她们现在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单一海闷闷地抽一大口烟。

“你是不敢想吧?”冯冉往他身边挤挤,“其实你现在就在担心她们,你在想她们是否能忍受这样的寒冷吧!”他诡笑一声。

单一海有些意外地向边儿上侧侧,这小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聪明有时可比缺点更让人不放心。单一海这时却有种无由的倾诉欲:“这天是太冷了。”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你们会结婚吗?”冯冉在黑暗中灼灼地看他。

单一海竟不知如何作答,他只好让自己更深地隐入沉默之中。

“那你以前的女朋友,邹辛怎么办?”他似乎并未察觉出单一海的不安。

单一海的内心针刺般地动了一下,他确实没料到冯冉会谈这个问题,他真的没有想过这一切,哦,他其实根本没敢想过以后。

“不过,你会跟她结婚的,我有种感觉。”

“谁?”

“女真。”

“为什么?”

“一种直觉呗,你的眼睛告诉了我,我现在才觉出,爱情其实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你懂什么爱情?”单一海故意岔过话题,“你才20岁,20岁会有什么爱情可言。”

冯冉似乎急了。“20岁就不允许有这个年龄的爱情了吗?”接着他意识到什么似地。低语,“天亮了!”

他俩忽然无话,就这样对坐着,各自抚摸着自己的心思。单一海感叹,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当两个人都被对方触动的时候,最好的掩饰就是沉默了。

天光这时已透过小小的帐篷,把他们罩在一片黎明前的晦暗之中,单一海的心情仿佛也被这缕亮色给映亮了。他撩开帐篷,爬出去,竟惊奇地发现,外面满天空都飘着绒毛似的雪花。戈壁的天气就是如此,一天可以经历好几个季节,当然这是指夏秋之间,而到了春冬,则只有一种脸孔了,那就是令人恐怖的奇寒。

冯冉也钻了出来,看着雪光,竟有些短暂的激动。仰起头,任雪花洒到脸上,一脸笑容,灿烂得像婴儿。

戈壁上的风此时已停止吹刮,雪埋住了石头,树上的冰凌晶莹透明,单一海用雪搓了把脸。天气的恶劣让他更加思念女真,这时他看见帐篷周围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兽蹄印,不由有些心惊。他仔细辨认着那些呈半梅花状的蹄窝,判断出是狼的足迹。他数了数,周围一大片雪地上竟都布满了杂乱的蹄迹。这群狼肯定是昨夜刮风时出现的,而奇怪的是,他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包括那些狼的呼吸。

他警觉地向四下了望,试图看到那群狼的身影,他有种直觉,这群狼肯定没有走远,它们也许此时正伫立在某个地方,深深地注视着他们。可旷野在雪中艳艳地白亮着,视力所及只是一片刺目的白光。

冯冉望着单一海的背影:“在看什么哪?”

“那群狼。它们终于出现了!”

“在哪里?”冯冉似有些心惊地喊。

“它们肯定没有走远,我觉得它们就在附近。”单一海转过身,直视着冯冉,“把子弹装好,也许我们很快就会遭遇。”

“是。头儿,王小根怎么办?”

“他……?”单一海一愣。王小根某种程度上已成了一种累赘,他现在已经对这次寻找没有任何意义,他略一沉吟,“那架电台已经失去作用了吗?”

“是。”冯冉略带沮丧。

“车呢?”他抬头瞄了一眼吉普车,司机早就起来了。他此时呆呆地坐在那儿,眼中闪着绝望的神采。看到单一海走过去,立即站起来,同时无奈地摊摊手。“车完了、完了,油箱给撞破了,这他妈的咋办咧?”

他哭丧着脸,司机这会儿特可怜,一般司机都只是在车坏了的时候,使用这种表情。

“还有没有可能修补过来?”单一海内心一揪,看到司机无奈地摇头,眼中不由迸出一股怒火。妈的,真是祸不单行,电台坏了,王小根受伤,车也坏了,在这样大的戈壁上,没有车几乎不可能走出去,“你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

“昨天晚上天太黑,我没看出来。早上起来时,才发现油已漏光。”司机干巴巴地说。

“还有多少备用油?”他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愤怒。

“还有20公斤,只能跑100公里,跑到了,我们就回不来了,一样没辙。妈的,这破车这回可把我们害惨了。”

单一海趋前,打开吉普车前盖,检查司机所说的损坏处,看到油箱上冒出个杯口大小的撞痕,被司机用棉花塞紧着,油珠顺着棉花悄然渗漏,即使不漏油,他们也走不出这片戈壁了。

他转过头:“这车还能开回去吗?”

“能,估计可以。”司机急促地说。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平静地望定冯冉:“情况你都知道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我决定司机和王小根原路返回,我留下,继续寻找。你是随车返回还是随我去寻找?”

冯冉此时竟平静地说:“我无权离开自己的连长!”

“可也许我们再也走不出来了。”

冯冉悲壮地:“不。我们会走出来,即使出不来,我也不会后悔!”

“谢谢。”单一海在内心中再次对他说出谢谢,尽管他知道冯冉会坚决地跟随着他。一个军官如果在关键时刻得不到士兵的忠诚,那这个军官就将十分的悲哀了。在这一点上,他永远对自己充满着自信。

单一海和冯冉把王小根抬到车上,接着又写了一封简短的情况介绍,让司机带回。那个小个子司机似乎没有料到,单一海还将去戈壁找寻。他有些伤感地握紧单一海的手,由衷地说:“我回去马上就赶来,接你们。”

单一海拍拍他的肩,挥手示意他出发。王小根一直坐在车上,不语。单一海猜不透他的内心,只是凭感觉他在忍受着什么。单一海用手使劲握握他,他的泪水竟倏然而落。

吉普车一儿烟离开了他们。戈壁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似乎只有他们两的呼吸和背影。

牧猪使者

早晨的戈壁奇寒,风像柔软的刀锋,缓慢地划过。雪已经停止飘飞,一轮红日奇怪地竖在一丈高的地方,仿佛一伸手就可触到。单一海有些费力地向前走。他和冯冉的背上都负重着各自的背包。刚开始,单一海曾想一身轻装,只把武器带上就行了,但昨夜戈壁宿营,使他又改变了主意。这样下去不仅走不到底,说不定在半路上自己就会被冻死,别说去找她们了。

在戈壁上走路太累了,那些原先凹陷进戈壁很深的石头,在他们脚下奇怪地凸现着,他们不时被圆滑的石头绊倒。冯冉的心情却有种莫名的兴奋,他一路乱踢着落雪的红柳枝杈。一块石头被他踢中,一路呼啸着前进,碰着一棵硕大的沙蓬草,窜出两只灰色的兔子。它们惊立片刻,便像两道灰色的闪电,隐进了旷野,惹得冯冉大呼小叫着追了半天。

太阳这时已经爬到了头顶,它的脸不再是红色的娃娃脸,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发散,拼命放射着白色炽热的光芒。单一海有些燥热,随手把帽子抹下,掖进腰间。背包此时成了累赘,他有些懊恼,随手把背包在自己肩上放得更舒服些。冯冉在不住地哼着一首歌曲儿挺简单,他听出是一首花儿。那花儿在冯冉略带些南方味的口音中,有种怪怪的味道。

圆不过月亮方不过斗

十三省好好不过兰州

麻不过花椒辣不过酒

甜不过妹妹的小舌头

单一海听出是支“酸曲”儿,那曲子他以前也听过。可此时听去,竟有些不一样的感觉。花儿在冯冉类似于喊的唱吟中,在旷野上弥散。他没想到冯冉竟有这样的激情,也许是愤怒吧!他深深地注视着冯冉,感到他在一瞬间距自己远了,又那么陌生。

马蓝花儿者蓝死了

怀抱了瓶

手拿了花盅了

维我的花儿难死了

你费了心

我舍了真身子了

这歌像一支火把,一下点燃了单一海内心中的炮捻子,他真切地听到了内心深处的爆炸。他想起这歌女真也唱过,那是他与女真一起散步时,她偶尔哼出的。那会儿,她一连唱了十几首,可唯有这几句话在他心中留下了印痕。许多东西其实是无法躲避的,哪怕是一支歌!他仿佛下意识地,哼出了这歌子的后面……

大燕麦摊的者场里了

牛拉的碌碡碾了

我你哈刻给者心里了。

昼夜天明地想了

单一海嗓子哑着。他的脖子上青筋暴出,这几句词他觉得仿佛吼了几十年。那些嘶哑声音一粒粒地消散了,只剩下了他。那一刻,他忽然强烈地想,一见到女真,就把这首歌再吼一遍。

冯冉似被他的歌声惊动,他从未听单一海唱过什么花儿,这一带的老百姓几乎都会唱一口儿。冯冉无事时常溜出去,听那些放羊的老汉唱,一来二去就学了几十句,他觉得这些词和曲子都太美了。那些流行歌曲跟这些描写爱情的花儿一比,几乎不值一提。这才是真正的流行歌呢!只是他不知道,单一海为何唱得这样怆然?

单一海唱完,便陷入到深深的沉默中去,脚下的雪已经化净。裸露的沙土上平净潮湿,风暂时没刮。偶尔爬上一块高些的沙丘,就会看得更远些。戈壁仿佛永无尽头似的,在视线的尽头苍茫着。

走在前头的冯冉,忽然驻足:“头儿,我们怎么又走回来了?”

单一海站定,看到雪上有一大片杂乱的脚印,还有两道清晰的汽车印痕,旁边是那棵已被撞毁的红柳,这正是他们早晨出发时的地方。走了一上午,又走回来了,单一海懊恼地卸下背包,身上一下子失去了力气。早上他记得,他一直向太阳升起的偏北方向走的啊!他站到一片高地,茫然地看着巨大得令人失望的戈壁。他有极好的方位感和辨图能力,在学校野外生存时,他仅凭北斗星的位置,便可以找到走出森林的路径。现在,似乎他的这种能力在瞬间消失了。

单一海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冯冉,把图拿来。”

冯冉无言地递过去,他知道在此刻所有的埋怨都是多余的,甚至是一种伤害。

单一海只一眼,便找到了自己在图上的位置。他凭记忆将早间走过的那块戈壁的地貌和图上对照,不由有些呆然。这块戈壁竟是椭圆形,在地理上极度偏西,太阳其实只在偏东南方向,从戈壁上望出去的太阳,并不在正东。单一海有些无奈地说:“我们上太阳的当了。”他用手在地上随手划开一条弧线,“顺太阳提示的方向走,只是一种错误。当太阳从低处到达我们的头顶时,我们其实刚好又回到起始处。我说自己的方位怎么会出错!”

“极好的方位感也是种错误,头儿,太阳和你的感觉都没错,错的是常识。”冯冉为单一海的发现惊奇不已,“听上去简直有些奇异。”

“没想到我们无意间发现了戈壁的这个秘密。看来,下次我们野外生存训练时,这一章又该改写了。”单一海兴奋地自语,同时迅速用指北针测出他们的方向,拍拍冯冉的肩,“走吧!小伙子,走到天黑再宿营,我预感到天黑肯定会有奇迹出现的。”

“但愿如此。”冯冉嘟嚷着,负上自己的背包,踢踏着向前走.戈壁忽然失去了平坦,忽高忽低,有一片竟然不时出现一些深坑或用小石头垒起来的坟堆。偶尔有几根白骨,在石头丛中,白地闪着异光。翻过一道深沟,一条戈壁上几乎见不到的深沟,他俩开始爬一道极陡的高坡。

冯冉有些吃惊地,“以前我还以为戈壁只是一片平坦呐,没想到,里面与外面其实是两种感觉。”

单一海喘口粗气,忽然有些诧异地使劲皱皱鼻翼,一股奇怪的腥臭味正从坡上漫下来,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又使劲嗅嗅,味道越来越浓,还隐约听到一种怪异的低吼。那种低吼声带着声陌生又熟悉的旋律飘过来。“你听……”他捅捅冯冉。

冯冉似乎也已听到那怪异的低吼,他神情悚然:“头儿,会不会是狼群?怎么还有这么臭的味道。”

单一海凝神听听,从肩上卸下枪:“不知道,也许是它们!我刚说完它们就来了。”脸上神情肃然,“你从那边上去,我在这儿,一有危险,立即开枪。”说完,已经一把卸下肩上的背包,身子猫样地贴着坡面向上奔去。他的军事动作绝对棒。哧啦哧啦的声音不时让一条条细小的蜥蜴仓皇远离;还有一些微弱的树叶,一块小小的石头打动另一块小小的石头,一起滑下了坡底。

这时,他的头顶忽然响起一声奇异的嗥喊,那声音像从空中抖响的脆鞭,又亮又脆,撕裂人心似地击打着四周的空气。单一海和冯冉都被这种声响惊动,他们下意识地停止了向上的奔跃。

单一海抬起头。

冯冉抬起头。

两人被一种奇怪的景像震撼住了。

坡谷顶头,一个纤小的孩子正咧开墨黑的牙齿向他们微笑。他的右手有一杆十分长的红柳牧杆。阳光穿过蓬乱的头发,还未及照到他们身上,便被风吹散了他的身边簇拥着几十头硕大的黑猪,正观看他们的爬行。那些猪们一溜排开,堵死了他们的去路,只用一双双没有表情的睛睛,凝视着他们。

单一海被这幕景象给惊呆了,他下意识地想起一幕梦中的景象,这一切仿佛末日来临时最后的昭示,上帝派他的牧猪使者来到多灾多难的人间,那些善良的人将骑着这些猪到达天堂。上帝,他的心里低叹一声,这时他看到那牧猪小孩手中的长鞭一抖,似乎一把刀子似地,将那些猪驱开一条通道。猪们士兵似地后退着,只剩下那个小孩,站在阳光中,向他们微笑。

单一海意识到这孩子在示意他们上来,他给冯冉摆摆手,冯冉似乎已被这个小孩的出现给震惊了,也有些发呆地看着他,手中的枪温顺地垂着,仿佛一条手臂。见到单一海的手势,他才清醒似地缓过神来。一个漂亮的跳跃,已经蹿到顶头,单一海也赶紧爬了上去。

顶头又是一片平坦无垠的戈壁。大大小小的石头同样均匀地在沙地上井然有序。唯一的区别是一个神秘的小孩,站在这个谷顶微笑着,盯着他们的绿色军衣。

那孩子脸孔肮脏破败,手上积垢成甲,羊皮袄上有几粒羊粪。脚下的猪们在悄悄翻动石丛中的草根,十分仔细,像一群虔诚的寻宝者。

那男孩向他们笑着,他的笑又神秘又灿烂,眼中闪着温和的光。

单一海用眼凝住那男孩,他的心里被一种神秘的感觉攫紧了。

“你从哪里来呢?”他抬头看看空旷的戈壁,望酸了眼也找不见一点人烟的样子。这个小孩的出现本身就像一个传说或者又太不像。他弯下腰,希图能得知他的由来,也许他见过女真他们!

“你见过一辆卡车吗?上面有5个与我们一样的人。”冯冉有些急切地凑近他。

那男孩坚持着沉默,他似乎对冯冉和单一海的问话并不感兴趣,只用一双谜样的眼睛打量着他们。单一海忽然意识到,那男孩其实与他们一样,对他们的出现同样充满着疑惑。在这儿,其实每个出现的东西都是一种暗文啊,他感叹,看到小男孩伸出那只脏手,轻轻地抚着吊在单一海胸前的那支冲锋枪。他几乎没有任何羞涩,甚至不安,仿佛他伸出的手只是一种友好的表示一样。单一海再次惊奇,人类其实天生属于枪,哪怕是一个神秘的没有来历的孩子。他把子弹退出,验枪,交给那男孩,那孩子的眼里蒙上了一种兴奋。他用手缓缓抚摸,像摸一头猪的绒毛似地,小心中透着种好奇。单一海看到他只用单手就把枪举起来了,兴奋地向远方瞄瞄。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把枪掷还给了他,伸手操起那支红柳牧鞭,匆匆奔去。

单一海看到,两只硕大的牛似的猪正在撕咬。它们的战斗很激烈,一只猪压着稍小些的,血盆大口正咬紧在那弱者的喉间。那孩子隔几米远,便抖开牧鞭凌空甩去,只听半空中一声厉鸣,那只正在逞凶的猪已被一鞭给抽到了地上。身上立即凸现着一道鲜红的血棱,疼得满地乱窜,那孩子却不依不饶地追着那猪。那只猪不论跑多远,都被那孩子的鞭子给抽到。它哀鸣着,一次次地被抽翻在地上。单一海惊异地看着那孩子,不明白他一瞬间怎么会变得这样残酷。

那只猪似乎已被抽打得没有丝毫力气,乖乖地跑回猪群中,周围的猪立即围上去,吮着身上的血。这一切,让单一海看得毛骨悚然,半天回不过神来。这个小孩太让人看不透了,他甚至有种隐约的恐惧。对于无知的陌生的恐惧其实是人类的弱点呵!他想。

冯冉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孩子,似乎对那小孩的鞭技很感兴趣,他兴奋地低语:“太棒了,简直是神鞭。妈的,我可从未见过这么神秘的孩子,简直像是从天上来的。”

“但愿是天使。”单一海低语,看到那孩子已经回转身来,他似乎很兴奋,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单一海却怎么也无法把这个弱小的孩子与刚才的残酷都放到一个人身上,“这孩子也许可以帮我们找到她们。”

“我也有这种预感。”冯冉兴奋地低语。“可他好像不懂我们说的话。”

“我直觉他听懂了,可却不知如何回答我们,也许他不会说话。”

“你说他是个哑巴?”

“一会儿就清楚了。”单一海大步迎向那孩子。伸出大拇指,说,“你可真棒呀!”

那孩子脸上闪过一丝羞赧,他还会害羞呐,似乎他还在被刚才的表演兴奋着。他张开嘴,哑哑地发出细弱的声音。那声音稚嫩,又蕴着杂乱的卷舌音,手中有规律地比划着,他的左手划了一个大圈,右手做成一个向前走的姿势。他真的不会说话。单一海失望了。

“他好像在说这块戈壁有个什么东西一直在追我们,或者是一大堆东西?”冯冉迷惑地自语。

“你是说一大群人吗?”单一海惊奇地问那孩子,“还有一辆卡车,那车有四个轮子……”他的手上下舞动着,似乎一下子找到了表达方式。对一个哑了的孩子,你又可以说清什么呢?

那孩子不住地点头又摇头,他的脏脸上一派庄严。这时一头纯黑的猪走到单一海脚下,咬住一块他脚边的石头,叽哩喀嚓地咀嚼起来。这种怪异的声音,让单一海感到一种恐惧,它的粮食居然是石头?

那小孩在单一海有些迷惑的注视中,手上下舞蹈着,有点巫术的味道。单一海竭力辨别他手舞动的含义,想从中找出某种他所熟悉的暗示。他越看越觉出神秘,他根本不懂那些手势,他失望了。与一个也许掌握着他要找的秘密但却不知如何表达的人对话,几乎是一种探险。

那孩子终于停止了手势的舞动,他注视单一海片刻,眼中竟蕴着一层失望。他脸上掩着深深的无奈。他忽然拿起那支红柳牧鞭,仿佛沉思般地沉默了一下,在地上唰唰地画着。他画得很仔细,周围的石块不住被他碰飞。他的牧鞭在手里如同一根竹枝,轻巧地来回摆动。那支鞭杆上的红缨随着他手的抖动,来回晃悠,如同一束小小的火焰。单一海被这孩子瞬间聚涌起的这种类似于疯癫的行为给吸引了。那孩子一直低着头,似乎他的画仅只是一种即兴的表演。他的脏发忽悠地闪动着,他的背影本身更像是一种图画。可他要用画来告诉自己什么呢?他试图看清,却被那孩子搅起的黄尘给遮没着。

片刻,那孩子把牧杆收回。攀在手中,仔细地看了一眼他刻画的那些线条,仿佛在看有什么疏漏。直到终于满意了,他才收回目光,转身甩出那支长杆牧鞭,仰身在空中一击,一声裂帛般地脆响鸣起。那群猪仿佛受到招唤,从四散的地域抬起头,寻找着那孩子,仿佛寻找着自己的主人,那些猪从四面向他的身后聚拢,簇拥着他向落日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下午的阳光下一点点变小,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没出现过一样。

单一海有些惊骇地注视着那孩子飘去的方向。他怎么也无法相信,他会从自己的眼际深处消失。刚才那孩子居然没有回头看他们一下,整个过程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那孩子对他们很失望?他想,内心中涌起一丝疼痛。

冯冉已经走近刚才那孩子刻画的地儿,他蹲在地上,似被打动:“头儿,快看,这孩子画的简直像幅传说图,太让人奇怪了。”

单一海仔细向那图瞄去,干硬的沙土上凸现着一大片粗线条的图画。似乎画的是一大群羊……不,是狼,有十几只,前面站着两个人。在狼与人的中间,隔着一些河流似的曲线。那图真简洁,透着动人的稚嫩。狼群好像在急促地追寻着什么。最前面的那只,只用线条构出了它的轮廓。它可真大呀!只是那轮廓传神着一种无法掩住的尊严与凶残。他忽然想起,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匹狼。至于在哪里,却一下记不起来了。前面那两个人,他有些奇怪了,那样熟悉,会是谁呢?

“头儿,前面这两个人好像是我们呢!你看,那个高些的人,手里提条枪,你提枪的姿势不就是这样吗?哎呀,太像了。”

单一海也看出来了:“这孩子画我们干什么,还有一大群狼?”他略略沉吟,“这图好像在提醒我们?”

“提醒什么呢?”冯冉疑惑地看看四野,“我当然希望他提醒我们了,可他却什么也不说,就留了这么张图,我都快被弄糊涂了。这孩子太奇怪了。”

“这群狼似乎在追什么?”单一海沉思片刻,猛一拍腿,“是在追我们。这群狼一直在跟踪我们!”

“你是说,这孩子告诉我们,有群狼在跟踪我们?”

“我想是这样。”单一海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孩子消失的方向,无言地在脑海中寻找着那孩子的踪影。奇怪的是,那孩子竟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和一杆裂帛般响起凄凉声音的牧鞭。

那鞭子上的红缨络火焰似地轻拂着。

与狼的战争

天黑得十分特别。

先是太阳被一片片乌云遮住,接着有一颗明亮些的星星从地面上升起。巨大的圆盔式的蓝色天宇紧紧包住这块戈壁。许多的星低得几乎就站在地平线上,如同一盏盏电灯一样,一晃一晃地耀人的眼。

单一海第一次体验这样的黑夜,巨大的深蓝色的天宇闪现出迷人的深邃。天气不太冷,他们就没有撑帐篷,都靠在睡袋上,身子舒服地放平。俩人疲倦得话也不想说了,一天的急步行走已使他们疲累不堪。单一海对照地图,今天走了40公里,比强行军还累。行军速度按正常规定,也只有45公里。他们已经走到了戈壁的腹地,再向前走60公里,就会看到国境线了。他有些莫名的沮丧,已经两天了却几乎没有发现女真她们的任何踪迹,冯冉甚至已开始失望了,他的头发沾满了泥灰,结在了一起,两只手十分脏,身上全是灰土。他从身旁摸过水壶摇了摇,绝望地把壶扔到了一边,壶声凄厉的哀鸣传出了很远,在孤寂的夜空中又深又孤独。

他们的水已用完了。单一海无言地望望冯冉,他的唇干裂着,白花花的唇白沾了满嘴。他有些心惊了。在戈壁上失去水,意味着什么?他没敢深想下去。现在,他们有两个敌人了,一个是干渴,再一个就是那群未知的狼。冯冉伸直了两腿,懒懒地衔了一根草,在嘴里嚼着。良久,他忽然望定单一海:“头儿,你说女真医生她们会不会已经回去了?”

单一海似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他愣怔了一下:“我直觉她们没有回去!”

“万一她们回去了,我们说不定又成了师里要找的人。”冯冉认真地望定单一海,“我们如果找不到她们怎么办?”

“再坚持一天,我有种预感,也许她们就在附近。她们应该在这一带!”单一海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首先陷入慌乱中,可他仍在心中低语,“我一定要找到她,一定……”

冯冉轻微点点头,转身起来,去找了一些干草和枯红柳枝杈,堆在地上燃着。那团红火抖动着,像一匹火焰的舞蹈。单一海感到一阵温暖扑涌过来,全身暖热着。在火光中,他才觉出自己不再孤独。

冯冉钻进自己的睡袋,他的上半身都露在外面。单一海感动地看着他,这才像你嘛。这家伙在某些方面竭力让自己成熟着,可一旦真正陷入困境,面对这无处不在的恐怖时,他才是他,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哎,头儿,你听……”冯冉惊醒般地低呼。

“什么呀?”单一海被冯冉的神情惊动,他屏息寻找那声音的出处。夜空中除了这堆火焰的呻吟外,没有任何声音。“你别是听错了吧?睡吧!你也许太累了。”

“不是,我真的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真怪,我一闭上眼,它们就出现了。”冯冉喃喃低语,“像有许多心跳似地嘣嘣声。”

单一海疑惑地望一眼冯冉:“那……你先睡吧!我来守一会儿,下半夜我再叫你。”

冯冉欲言又止,重新把身子缩回到睡袋中。不一会儿,他就打起了轻微的鼻鼾,他真的太疲惫了,单一海轻轻地帮他把睡袋往上提提。

戈壁陷入更深的寂静之中。

他抽罢一支烟,合衣靠在睡袋上。头脑立即有些昏庸般地被一阵疲倦淹没。在昏睡中,他的眼前不时晃动着一个人。这个人安详地笑着。刚开始似乎是邹辛。她摇晃着模糊的脸孔,晃动着向他走来。他有些惊异地盯视着她,其实只是凝视内心深处的那个遥远的感觉。那个影子摇摆着,终于清晰了,却是女真。他有些莫名地感受她的注视,她的脸上有一道黑影,似乎渗着一丝黑色的血,缀在她的脸上,如同一只小小的蚯蚓,曲延着一种暗淡的形状……他刚要伸手去抚摸她,女真却一闪,消失在暗中。单一海的手空旷地伸着,他看见女真在前边不远处一闪,不见了。他惊叫一声,觉得自己在轻盈地奔跑,他像画省略号似的省略掉一些不时冒出的小树、山石、土沟。这时他看见一辆汽车在前面急驰,它偏离了太阳的方向,快速地接近一个坑,他清晰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坐在车上。他低呼着女真女真,一边伸出手拉她……他抓到的手臂毛绒绒的,有一种说不清的气息在他的手上滑过,似乎像一只柔软的舌头在轻轻地舔吸着。单一海被这种气息唤醒。他轻轻地睁大眼睛,看见一匹小牛样的动物正在轻嗅着他的手,它的眼中闪着一种单一海不熟悉的光。单一海蓦然睁开的眼睛,似乎吓了它一跳。它愣怔着盯紧单一海。居然是只狼。他旁边的背包已被撕得遍地都是,冯冉的身边也围了几只,它们闪着绿幽的光,阴森森地盯视着他。单一海内心一激愣,几乎同时,已下意识地迅速跃起,一个翻滚利落地滚到了狼的外围。他拔出手枪,随手已扣动枪机,子弹掠过那只狼的耳梢,发出尖利的啸鸣,单一海暗自庆幸昨夜睡前将子弹上了膛。

枪声清澈脆响,划破寂静的夜空,冯冉在枪声中已然惊醒,这小子比单一海还机警。他把头往睡袋里一缩,转身滚出几米,爬在地上,就拉开了冲锋枪的枪机。突如其来的枪声使几只狼受到莫名的惊吓,它们迅速逃散。

单一海继续向那几只狼散开的方向鸣枪,他知道遇到狼群不能打其中任何一只,否则它们会一拥而上。冯冉已经靠过来,他似乎还浸在刚才的惊吓中,竟莫名抖动着。单一海瞄一眼他,看到他的左肩已被狼撕了一个口子,汩汩地淌着血。

单一海打开一个急救包,帮他裹上。冯冉似乎此时才觉出疼,呲着嘴,唏哩嗨呀呼疼:“妈的,简直像场恶梦,差点儿没命了。”

“都怪我,刚才迷糊过去了。”单一海冷静地往弹匣中装子弹,心中隐隐有些许的歉意,“把子弹压好吧!这帮狼不会放过我们。居然跟我们这么多天了!”他想起那个牧猪小孩,他可真是个天使呐,他不由感叹。

“没事,算又多了种吹牛的资本吧!咱哥们也差点儿死过一次,机会可不是谁都能遇上的。”冯冉竟有些短暂的快乐,他兴奋地往弹匣里压子弹,“让那些杂种来吧!”他看看单一海,“我有种直觉,这回得开杀戒了。”

“那你就小心点,子弹节约着打吧。”

单一海说毕,心中又倏然惊住。他看见那些逃散的狼又围了上来,站在远远的地方,或趴或站地盯着他们。一匹豹似的狼迈着稳健的步伐在狼们的身后徘徊。月亮此时玉盘般地清冷着,暗幽的光线照着它蓬乱的毛发。偶尔,它会停住,仿佛沉思般地睥睨着他。单一海被它那种奇异的冷静给吸引,甚至有种暗暗的欣赏。这匹狼壮如牛犊,两双瘦耳竖着,头却奇怪地小着。一双瘦眼镶在那张长条形的坡脸上,精光迸射。光是那双眼,也一下让它与所有的狼区别了出来。单一海以前在城市公园见过许多只狼。它们在深深的桶状的沟里,萎缩着一种可怜的形状。它们即使愤怒时,也像一只狗,最多像只还未驯化的野狗。现在越来越多的狼,更像狗了,只有在旷野里狼才可以找回自己的精神呐。真正的狼永远只属于这些荒原、戈壁,甚至高山,它们是天生的孤者。

这时他看见那匹狼已蹲坐在他的对面,它似乎故意让单一海看着他。它把自己放在单一海的面前,那情景似乎在说,我将站在你的枪口前。那只狼的表情深深激怒着单一海,明目张胆地蹲坐在人类的面前,何况是枪口的面前。就冲这,单一海也觉出一种动人的悲壮和愤怒。这时,他忽然觉出一种莫名的熟悉,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稍凝神,回想起在望远镜中看到的那一幕。这一切,其实早就开始了,只是它到现在才露面:它可真能忍耐呵。

“那只狼好像是个首领?”冯冉低声嚷道,右手同时已把枪瞄向了那只狼,在冯冉枪口举起的同时,群狼有些骚乱地站起身,它们不安地相互抖动着身子,有的前爪飞快地刨动地下的沙子。只有那只狼不屑地看着他们,保持着那种沉静的姿势。

单一海摆摆手:“先不要动它。我们还没打死它,估计就会被这群狼给分吃了。

“你是说它们惧怕我们?”

“应该是,我们永不射击,它们就永远不敢进攻。我想,狼与人类一样,它们也怕那不知射向谁的第一枪,它们也许都心存侥幸呢!”

“好像挺有趣,不过,这样一直让它们跟着也不是个事儿呀!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它们?”

它在一直跟着我们,我估计只有一个结局!”

“什么?

“不是把它们杀死就是把我们的尸骨留在这里。”单一海悲壮地掂掂手中的短枪,“这会儿,只有它才是我们最忠实的朋友!”

冯冉淡淡地说:“还有我。”

“当然。”单一海望一眼冯冉。内心涌满深深的感动。他深看他一眼,说:谢谢,兄弟,我将会把你完整地带出去,不让这些杂种伤你一根毫毛。他把冯冉扶住,走到一个高土丘的边儿上。狼们不动声色地追踪着他们的脚步,他们后退一步,那些狼就跟一步。它们小心地保持着一种距离,并且不超过它。那个距离单一海目测,估计有60多米远,正好适于进攻但更适于转身逃散。

单一海让冯冉持枪盯着狼群,他则点燃周围的野草,扯下旁边的红柳枝放在火焰的上面。狼们看见火光开始后退,片刻又向前涌,这样不住地循环,只有冯冉紧握冲锋枪,死死盯着那些狼,他在寻找那个撕碎他的血肉的畜生。

漫长的对峙开始了。

狼一步不敢上前,他们也一步不敢动。那些狼似乎是些极有耐心的优秀分子,它们都慵懒地趴伏在那里。只有少数几只狼张开灯笼似的眼睛,瞄向他们,其余的竟都在那儿休眠着。这时单一海注意到那只狼的眼睛几乎从未闭上过,它一直蹲在远处,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们。它偶尔呲出一口尖牙,在蓝色月光中,闪着利刃的光芒。单一海觉出一种威胁,甚至失意。这么好的狼,居然是敌人,而不是朋友。他忽然有种驯服它的欲望。尽管他知道这几乎没有可能,但他还是强烈地被这种想法打扰。他甚至坚信这只狼此刻也有类似的欲望。既然不是朋友,那么就只能是敌人了。他依偎着这种感觉,像偎着支坚强的步枪,静静竖在那里。

夜开始了蒙昧状态,强大的寒流四处弥漫。那颗月亮瑟瑟了几下,抖落到了地平线上,像一滴苍白的露珠。群狼的身上蒙上了霜样的白色绒光,它们的面部黑黑的,单一海看不清它们的表情,似乎它们与夜色一起隐入即将苏醒过来的蠕动中。

他抬眼看了一眼东方,那儿已显出了鱼肚白一样的天光。黎明就要到了,到了白天也许就有办法了。他舒口气,疲倦像被唤醒似地漫过来,柔柔地抚着他。冯冉斜依在背包上,眼皮在不住地下坠。此时正是人最容易失去警惕的时候,即使对面站着一群虎视耽耽的狼群。但漫长的等待比那些远远的恐惧更强大,等待会让原本清晰的一切消失,也会让那些恐惧只成为一种漂浮的害怕,而不是危险。

他捅捅冯冉,递给他一支烟:“这会儿可不能睡过去。”冯冉深吸一口烟,眼中的疲倦似已被烟雾擦去。

“头儿,我都有些崇敬这群畜生了,妈的,还懂围而不攻,只把恐惧扔给你。晦,简直就像一群战士!”

“真正的战士,其实更应该像狼。”单一海把烟蒂弹出,看暗红的烟头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圆弧,消失了,“与这群狼在一起多呆会儿,我都觉得有种被感染的感觉。我好久没有这样了,血性喷发,全身强硬,内心中强烈地想出击。”

“一种杀戮欲?”冯冉举起枪,又瞄住那只狼,半晌才放下来,“它是我瞄准具中的第一个活物,群狼刚开始出现在我的瞄准具中时,我都有些不习惯,甚至不敢扣动扳机。”

“其实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悲哀,我们已有多少年未这样面对活着的敌人击发了,哪怕是群狼。”单一海似被触动,“妈的,死了算,也算经历过一次战争了。”

“与狼的战争?”

“人与兽吧!其实更是纯动物间的战斗。不过我觉得屈辱的是,竟然不是我们主动发起攻击,而是这群狼!”

“并且还把两个战士围困在了这里。我们真的退化到了连狼也蔑视的地步了吗?”冯冉的话语颤抖着。

单一海显然被他的话触动,他注视着对面的狼,恨恨地然而是坚定地说:“是我们该蔑视它们。这群狼只会成为我们的尸骨。英雄该是我们。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

冯冉认真地看他:“天亮后,我们必须把它们解决在这片戈壁上,我们没有时间了。这些狗杂种。”这时太阳悄悄显出一抹红晕,它睁开半只眼睛,慵懒地看着人间。戈壁上立即显出一种仿佛被过滤干净的墨青气象。大地上毛发毕露,狼群倏然显现在天空中。它们仿佛被唤醒似的,都不安地站立起来,有几只狼来回驰跑着,它们单调的蹄声打在晨间僵硬的沙土上居然没有丝毫声音。

单一海吃惊地注视那群散乱的野狼,这群狼沐在阳光中,竟不如夜晚那样令人不安了,它们都散漫在那里,白天的狼更像是一群狗。它们的长尾拖在地上,甚至连偶尔露出的尖牙也令人觉出柔顺。单一海凝神数去,正前方3只,左右两边3只,正北方8只,共17只。他数了一次又一次,连他也震惊了。居然有这么多的狼,而他们只有两个人。这种悬殊的对比让他产生极大的不安,更令他不安甚至难以容忍的是它们居然表现得那样肆无忌惮,有两只狼也许被这种对峙给搞得兴味索然,干脆在一起互相撕咬。还有两只紧靠在边儿上,相互亲昵!它们不像是在随时发动攻击的狼群,倒像是在度假的狗,临时聚在一起,在搞某种“party”。

他隐忍着内心的剧痛,转眼去寻找那只狼。那只狼此时蹲在他右侧一片小小的山包上,两只前爪前伏在地上。它的身子伏在日光中,如同一尊石狮。更令他惊讶的是,这只狼的浑身披着一片长乱的红色毛发。那些长毛被微风掀动,像掀动着一片红色。它的眼睛依然柔和宁静,凝神了望着他们。它的眼几乎不眨动一下,阳光柔和的光线穿过它身上,鲜红毛皮像披上了层圣光。单一海觉得,它一定打心里看不起自己,甚至连手下这群狼他也不满意。他从它的眼睛里读出了这一切,内心中不由涌起一种复杂的心绪。他盯视着它,心想:也许你才是极好的对手。有个好对手等于为自己的勇气找了一种借口。我,定会杀死你的。他的手下意识地摸摸那支枪。

太阳很快升在空中,它冷静地传达着热燥的意志,狼群开始变得不安。几只也许非常小的狼似乎已耐不住漫长的等待,不住地用锐利的前爪刨挖身前的沙石,那种不安的咆哮牵动着满天的空气,只是它们不断地向前窜跃着,又返回来。单一海注意到它们返回去,只是因为那只狼。那只狼一直不动,它只是用沉默来压制它们。

单一海暗自喝彩,只用一种姿势就可以震住手下。除了他,居然还有它。

冯冉站起来,活动着手脚。50米开外。那群狼仿佛受到某种暗示似的,倏地停止了各自的嬉戏。它们都警觉地看着冯冉,有几只狼已开始低啸。

“这些杂种想把我们困死呀!头,我看咱们不能这样等下去了,等也是死,不等也是死,干脆跟这群杂种拚了吧!”冯冉燥燥地喊。手中的冲锋枪在他的紧握下,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等一等。”单一海站起来,环视四周。这时他瞥见不远处有一大片干枯的沙枣林与野草。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我们先到那片树林去,总得让我们的背后,没有后顾之忧吧!”

冯冉点点头,俩人拖着背包,背靠背地向远处的沙枣林移动。

狼群紧张起来,他们向前走,它们就后退,这些狼其实更怕死。单一海手中捏紧那支八七式手枪,这枪类似于手提冲锋枪,握在手中,像镶着的某种依靠。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开枪。他知道,此时打死一只狼,其它的群狼就会在你还未来得及放第二枪时把你撕碎。他听说过驻地附近的一个牧人,在遇到狼群时,开枪打死了两只狼,其它的狼则趁机把他扑倒,连尸骨也未留下。他紧张地注视着那群狼,其实他只在寻找那只红色的狼。那只狼此时失去了平静。它隐在群狼的身后,来回不安地奔跑着。它的后臀一晃一晃地,它扑到哪儿,哪儿的狼就会被扑倒在地,发出一阵尖利的长啸。啸声激烈而又狐独,感到像牛鸣,只是比牛叫传达出某种锐利。

他们距那片小树林只有百余米,单一海觉得仿佛走了有几个小时,那片树林早已枯死,只有沙枣树上的枝杈树刺让人怵头,正好是一道天然防线。他们还未放好东西,那些狼似乎已看出了他们的企图。它们散乱开一片;乱哄哄地驰奔着,有几只甚至已经逼近了他们身边,又像受到什么召唤似的,返回去了。那只红狼此时变得凶残不安,它似乎召唤什么似的,仰天长啸。那声长啸钝钝地击破着周围的空气,群狼响应似地向前涌来。

单一海被这些狼的气势给震惊,他的手因紧张而把手枪柄润湿了。狼继续靠近,冯冉把枪支在一棵沙枣树的杈上,他的枪晃动着瞄准那只来回行走的红狼,单一海的枪也大致套住了它。他想只要群狼一涌来,他首先就会把它打死。

那只狼似乎已意识到了危险,它开始向左或向右不住地奔跑,显然它在躲开单一海的枪口。单一海不动声色地随着那只狼的移动,变换着枪的角度。枪在他手里移来移去,枪口始终套在红狼的身上。那只红狼终于累了,它有些迟疑地停下奔跑,一双亮亮的眼睛愤怒地向他张望,周围的狼也在瞬间停止了奔跑。这些狼就在他们面前50余米左右,单一海已经可以清晰地看清它们的獠牙与棕色的眼睛。

但狼们的举动让人怀疑,它们身上的野性并不是什么东西可以制服,这时那匹红狼忽然双蹄并立,比一个人还高,仰身长啸,周围的狼,似乎接到冲锋的号令凶猛地冲上来。

红狼的啸声未断,冯冉与单一海已将子弹同时射出。红狼打了一个滚又站了起来,单一海又开了一枪,枪打中它完美的左耳,立即有片叶子一样的东西耷拉下来,遮住红狼的眼睛,强烈的哀鸣加快了狼的进攻。一只狼已靠近了他们,隔着树丛冯冉冷静地射击着。那些狼在快速的奔驰中,像沉重的布口袋,一只只哗哗倒地。单一海打中了一只跑得最快的小狼,它的脑浆当即迸射,哀鸣一声竟蹿跃出两米多高,又在空中哗地落下,挂在沙枣树下,血溅了单一海一身。这只狼的勇敢几乎惊呆了单一海,冯冉似乎觉得趴在树下射击不过瘾,血红着眼睛,站起来,嘴里哇哇地叫着,向那群狼泼去稠密的子弹。那些狼像急刹的高速列车,相继倒下。但狼群似乎没有丝毫的后退,它们密集着,更勇猛地冲了上来。这种令人深觉骇异的自杀式的进攻,让单一海有种深深的悲壮,同时预感到一种极深的恐怖。

那只红狼此时已像一道红色的闪电,它疾速地奔驰过来。在逼近树丛时,凶猛地跳跃而起,一个空前绝伦的跟头,翻过高大的树枝,在落下的同时,已把单一海扑倒在地。单一海已来不及开枪,与狼扭在一起。枪身横在红狼与他的肚腹之间。他的右手觉出一阵硌疼,下意识地触动了扳机。一串子弹尖啸着从红狼的腹部斜穿而过,一股烫热的液体喷涌在他的手上。枪在击穿那只红狼的一刹那,斜插在它的腹部。红狼似被突如其来的一击给震惊,它剧痛地低啸着,利刃似的尖牙锐利地插进单一海肩部。单一海被那只红狼挤压着,红狼柔软滚热的身体压在他身上,他几乎听到了红狼因为剧烈奔驰而狂烈的心跳,那些咚咚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击着他。他觉出一种短暂的宁静,单一海的右肩立即失去了知觉。一股被扯去心肺般的剧痛,一下子注射进了他的血流。他怪叫了一声,右手已从腹下伸出,一拳击在那只狼的右眼上。红狼的头如同旧铁一样,发出沉闷的钝响。那只眼睛立即充血般地斜歪了,它再次被激怒,利嘴一歪,单一海只觉得右肩撕裂般地发出压抑的断裂声,皮和一大块衣服已经全部被扯了下来,露出粉红的肉。奇怪的是,那一刻他脑中清晰如水,竟未觉出疼来。他再次疯狂地伸出右手,伸向那只眼睛。那只眼睛柔软如同一只鸡蛋,在它的撞击下,他清晰地听到了一声破裂的声音,接着是水样的液体溢溅而出。他一咬牙,眼珠哗地被他抠了出来。红狼疼得一激愣,一声悲恸的异类的低鸣响起。单一海被这声低啸惊呆,他看到那红狼怪异地转身,张开血盆大口,向他的脸上扑来。那条陡坡般的扁嘴中,鲜红的舌头,如同一把红色的利刃,坚硬地伸缩着。单一海在红狼扑跃下来时,头脑中片刻空白。他被压倒在身下的左手,闪电似地伸进那只狼的口中,左手奇异地触到了那条舌头。他下意识地一把拧紧,同时用力向前捅去。那只狼一下子失去了活力般地从空中扑落下来。它奇怪地张开嘴,两只尖牙嵌在单一海伸进它的口中的手臂上,血汩汩涌出,它竟痛苦地扭动着身子,瘫软在地。

那只狼全身抽搐着,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力量。这种奇怪的战斗方式连单一海也觉得奇怪,那条舌头在他手里温软如同一把面条。他忽然觉得,狼的舌头竟然是凉的。这时,一只狼疯狂地向他逼近。冯冉情急之中,一个点射扫来,那只狼扑倒在单一海的身边。就在此时,另一只狼疯狂地掠过他,扑倒正在射击的冯冉。那支冲锋枪被撞飞,挂在树梢上,冯冉右臂被它紧紧噙住。一种异样的痛呼从口中涌出。另一只狼也扑倒在冯冉的身上,他竭力挣扎着,身体在与狼的来回击搏中,渐渐地没了力气,偶尔他从狼身下闪出一双亮目,看了单一海一眼。那眼中蕴着的绝望使他内心一颤。他的眼睛绝望地一抖,他一激愣,浑身竟充满一种奇异的力量,他大吼一声左手下意识地在红狼嘴里扭了一圈,他听到红狼的身体内发出嘣的异声,它痛苦地在他身上摔着。单一海又用力向它的喉咙捣去,他的胳膊被刺进臂肉的尖牙给刺破。那只狼终于停止了挣扎,软软地伏在他身上,单一海把手从它的口中拔出。他的左手烂污般地冒着血渍,那条舌头还被他抓住手里。他挣扎着站起来,那群狼似乎被刚才那一幕景像激怒,更加疯狂地向前扑来。

单一海狂啸一声,把那条舌头往那些冲过来的狼群掷去,红色的血渍溅得满天空都是。他被一种神秘的悲伤给攫紧着,伸手从树枝上抢过那支冲锋枪。疯狂地向扑压在冯冉身上的那两只狼冲去。狼与人挤滚在一起,冯冉的全身已被血渍涂满,但他挣扎的欲望仍使那两只狼无计可施,单一海无法开枪,便用枪托没命地扑打着那两只狼,一只狼从冯冉身上跃起,没命地扑咬着单一海。单一海有些异样地狂怒着,一枪撞在狼头上,那只狼哀嚎一声,掉落在地,冯冉似也被单一海的举动唤醒,他扼住那只狼的咽喉,使它没法动弹。单一海一枪,又把那狼砸伤,那狼软软地压在冯冉的身上,冯冉仿佛力竭般地一松手,晕了过去。

单一海把那只狼从冯冉身上拖起来,举在手中,余下的三只狼又扑拥过来。单一海的右腿被撕咬了一口,他悲凉地一呼,抡起那只狼向它们砸去,狼体相撞时沉重的扑扑声,仿佛一声异样的鼓,击打着寂静的戈壁。

三只狼在单一海可怕的举动中,显出短暂的惊慌,另一只已经闪现出了片刻的犹豫。单一海狂怒地把那只狼向它们抛去,趁它们稍为愣神的瞬间,捡起冲锋枪,向狼群射去,扳机在他的手指中轻脆地空响一声,便失去了声音。没子弹了,单一海悲凉地想,同时迅速把枪抡起,向那几只狼挥去,远看很像一个孤独的人在跳动一种奇怪的舞蹈。那三只狼在他疯狂的追击中,终于显示出了一种深深的恐惧,靠左边一只狼,被单一海用枪撞倒之后,另外两只终于向后退去了,它们张惶着哀嚎两声,散逃而去。转眼刚才杂乱的战场一下平静如初,周围死一般安宁,如果不是那些堆在一起的狼的尸体,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单一海在这种寂静中,显现片刻的茫然。他呆呆地看着散堆在一起的狼,身子竟然一下子虚弱起来,到现在,他似乎才觉出一种累和深深的恐惧。他疲惫地拂一下干枝似的乱发,看到躺在狼中的冯冉,还轻轻地蠕动身子,似要挣扎着起来,单一海赶紧过去将他抱扶住。

冯冉的全身血肉模糊,左肩被狼撕去一块,右手露出偶尔的白骨。他的身体很虚,单一海无言地把他抱扶起来,冯冉的手痉挛着抓紧单一海,似乎要说什么,嘴嚅动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有两行泪水悄然滑落。

单一海抬起眼睛。冯冉的泪水令他无言而伤感。他望着这片巨大得令人失去信心的戈壁,觉得心中也越来越空茫了。

这时,冯冉喃喃地说,他又来了……

单一海努力爬起来,视野里,脏黑的牧猪小孩静静地站在红狼刚才蹲着的地方,他的脚旁几十头猪静立巡望。牧猪小孩手中仍紧握着那根很长的鞭子。他又出现了,单一海内心一动,望着那孩子,眼里湿润了。

沙暴来临

那孩子伸出脏垢满布的小手,轻轻地抚着单一海的伤臂。单一海在他的抚摸下,觉出一阵难言的心疼,此时才顾上去审视自己的伤情,肩骨一带已成了糟烂一片,臂肉和布条想互翻搅着,凝结成了一堆干痂。他的左手已经麻木,他试着用力,竟然无力抬起,他有些绝望地看一眼冯冉。冯冉呆望着孩子,似乎仍浸在刚才的搏斗中,对于这种短暂的伤感,竟显出了迷茫。他的伤奇怪地反而不重,除了胳膊不便活动,右肩上麻木着外,他竟还可以走路,也真是奇迹。

单一海轻声叹息,变故来得太突然了,一切简直如同梦。只是这梦醒来后,让人无法正视,让人无法清醒。他再次叹息,内心涌出片刻的柔情。那孩子把鼻子凑到他的伤处,似乎在嗅着什么似的。单一海心中竟产生了一种依赖,听任那孩子察看伤口。人其实都需要依靠,有多大的失落就需要多大的依靠。那孩子脸色紧绷着,从身上抽出那只斜挂着的皮囊。单一海嗅到一股极浓的酒香,从味觉上已知道那是青稞酒,此时他可真想喝酒,似乎只有饮酒才可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他伸过右手,抓住那只皮囊,“孩子,让我喝一点好吗?”语音中充满了恳求。

那孩子无言地摇头,眼里布满执拗的拒绝。

“我就喝一口!”单一海几乎是在哀求了。

那孩子不语,坚持地抓紧那只皮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单一海被那双眼睛给灼伤着。半晌,他终于松开了手。

那孩子往嘴里含了一口酒,对准他的肩部,哗地喷去。他的鼻翼上溅满了酒液的浓香,他贪婪地嗅着,继而一阵巨疼让他皱起了眉头,酒精冲干了那些干痂,新鲜的皮肉上沾满着醇醇的酒香。单一海忍住不出声,听任那孩子麻利地用一块不知从那扯来的布给裹紧。这个过程里,他奇怪自己表现得那样温顺,而那个给自己包的人,却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给他包扎完毕,那孩子笑着坐在他对面,把那个酒囊递给他。单一海接过那只酒囊时,已有些迫不及待了。尽管他嗅到一股腥味和让人呕吐的臭味,但酒香仍使他有种莫名的兴奋。他含住那只囊口,仰脖饮下,酒液清凉地穿过喉管,感觉如同有把滑滑的刷子,一下子把那几天来蕴积在一起的干渴给扫净了,他放下那只囊时,那只皮囊只剩下一点儿底,空空地晃荡着。那孩子似乎被他的酒量给震住了,小脸上蕴着婴儿般灿烂的神情。他兴奋地看着单一海,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这酒真好!”单一海有些感激地冲那孩子一笑,同时用手摸摸他的小脸,那孩子脸上温暖光滑。他真的是个孩子啊,可却怎么让人以为是天使?

那孩子羞赧地把脸晃离单一海的抚摸,随手把酒囊塞给了冯冉。早已干渴得嗓子冒烟的冯冉,拿起就往嘴里灌,谁知一口没喝完,他的脸就被呛得通红,不停地咳嗽,半天才缓过劲来:“怎么全是酒呀?”

那孩子已高兴得惊叫起来。单一海感动地看着他,居然是这样一个孩子救了自己。他从裤带上解下一支笔筒式的照明小手电,那手电是太阳能的,白天在太阳下晒晒,夜晚可以持续放电4小时,是侦察兵专用的。单一海在侦察大队工作时,拿了一个,算做纪念吧!

他轻触开关,一小圈光射了出来,那孩子奇怪地看着那支小手电。单一海递给他,教他使用,那孩子被那手电给搔弄得玩兴大发,他来回上下地看着,试图找到那光的来历。许久。他才不舍地把那只手电还给单一海。单一海又给他,并比划着手势送给他。那孩子才又兴奋地拿过来,放在贴身衣袋里,脸上更加灿烂地望着单一海,手中同时还来回比划着,似在向他道谢。

冯冉凑过来:“这孩子太神秘了。他总是在我们绝望时出现,并且还是个哑巴,他是从哪儿来的?”

“他不说,我们将永远没有答案。”单一海把脸转向那个孩子。

那孩子一直静静地坐在边儿上,似乎对他们的议论很不感兴趣,把玩着那只小手电。

“是他预言了那群狼对我们的追踪。居然真的应验了,这孩子好像具备了某种神秘力量。”

“可他并未觉得,他也许只是与我们一样的一个普通孩子!”

“可我们并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这也许并不重要,也许他会帮我们找到女真她们!”

“可他不会说括啊!”

“但他却会画出来!”单一海坚持着。

“但愿如此!”

单一海拿来一根枯枝,在地上用力刻画。转眼,便描出了一辆卡车和几个人的形状,不过他画的可没那孩子生动。那孩子一直看单一海在那儿画着,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那些绘就的图形。

“这些人,你见过他们吗?”单一海用手上下比划着,他此时才觉出语言的贫乏和无力,他甚至不知该如何表达了。

那孩子凝神看了一会儿单一海,又看着图,脸上绽出一丝笑。他伸出手,在胸前拍拍,又用鞭杆指指远方,然后不等单一海说话,转身赶上猪向前移去。

单一海被一种强烈的预感击中。那孩子的表情似乎在说,他见过她们。他被这种莫名的发现兴奋着。

“他好像说她们在前面!”

冯冉仍抓着酒囊,脸上泛出油油的光亮,此时他竟冷静了:“别是又有一群狼追了上来吧!我这次感觉不一定是女真中尉她们……”

单一海奇怪地:“为什么……”

“头儿,你觉出没有,他们就像被这块戈壁给藏了起来一样,我都在担心她们还会不会活着!”冯冉冷冷地望着单一海,嘴中呼出大团酒气。

单一海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似乎未听见,愣了愣,转身追那孩子去了。

冯冉拖着背包,醉醉地跟在后面。

猪群在他们的身前缓缓移动,那孩子低声咿呀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旋律。那声音类似于一种呓语般地飘在周围的戈壁上,连空气中也似乎浸满了那声音的气味。单一海倾听着那声音,感觉中似有一只钝钝的手正抚过心壁。他忽然想起子老吹的那支“嘶啵”的音律。尽管一个是吼出的,另一个是吹出来的,可却传达着一样的意境,似乎连音乐的感觉也神秘地重合着。

猪群在翻过一片稍高些的缓坡后,站在一个小小的沙丘前不动了。那孩子停止了哼唱,一脸灿烂的表情。他指着土丘的前方,咿呀着比划两下,用手指着眼前那片凌乱的地域。

那块戈壁仿佛经历过巨大劫难,地上的石头被胡乱搅成一堆,裸出沙土的质地。在靠近单一海脚边的地方,竟有大团泼墨似的血迹,它们已经干黑成了一种皮肤,蒙在戈壁表面,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厚厚的垢。

冯冉指着那片戈壁兴奋道:“头儿,这儿像是个搏斗过的现场。”他向前走走,“呀,这么多脚印,还有车印呢!这不是大卡车的轮印吗?”

单一海惊讶地走过去,被翻搅成残迹般的地面上,踩满了许多凌乱的脚印,似乎是一群慌乱的人的心情。他仔细辨看,在那些凌乱的鞋印周围还覆着一层乱乱的深深的蹄窝。那些蹄印交叉错横,相互踩叠,已经无法辨清了,只隐约着呈现某种轮廓。而那几道阔大的汽车轮印,似乎是在遭受到某种惊吓般,临时倒车和紧急刹车出现的,戈壁上印着深深的黑胶印。

一瞬间,他似乎醒悟过来似地明白了,头轰地一响:“这肯定是她们,她们居然也遇到了这群狼!”

“你是说这里是她们与狼搏斗过的地方?”

“应该是,这些残迹比她们亲自讲还要残酷,我……”他颤抖地说,“我几乎不敢想出那个结果。”

“头儿,我觉得他们也许还没我们想象的这样惨,她们不是还有车吗?她们可能就在前面。”冯冉安慰地说。这时一只猪哼哼着不知从那衔来一团绿色的布。那孩子从猪嘴里取出,递给单一海。

那团绿布居然是一只小挎包,已被撕成了许多布条,上面残留几滴血渍,一大块绿布上凝着深深的血痴,单一海捏着那只挎包无言了。她们真的在这儿遇到过狼群,一阵虚弱的感觉漫涌过来。他忽然觉出深深的巨大的担忧,那担忧以前只是极小的,这会儿那种感觉像座山似地压着他,仿佛一大团乌云。

他已经在竭力镇定了,他闭上眼,努力不让自己表露出丝毫的脆弱。即使内心中脆弱,但外表也绝不能暴露出来。所以,他的镇定更像是借来的一个面具。

“你在担心?”冯冉敏感地看他一眼。

单一海不语,佯做沉思,这小子的聪明有时真让人讨厌。

他用手拍拍冯冉,表达某种连他也无法说清的意图。

这时,那个一直呆立在一边看他们私语的孩子,忽然发出一声怪叫般的呻吟。他的那声惊叫太突兀了,以致单一海和冯冉立即就被惊得一愣,同时把头转向了他。

那孩子像被某种神秘力量凝住似的,站在那儿呆痴着,他的眼睛闪射出恐惧的光芒。单一海被那孩子的眼神惊呆,他诧异地向那孩子奔去,那孩子似乎方畏惧地抱紧单一海的双腿,脸却从腿间扭过来,用手指向远方的天际。

单一海凝神望去,天际深处混沌一片,弥漫着某种巨大的暗云,几乎什么也没有呀!太阳还在半空斜照着,戈壁上寂静得连风声也无啊!他奇怪地看那孩子,那孩子把他的腿抓得更紧了,单一海觉出种被箍痛的难受。这孩子莫名的恐惧让他心惊,他轻轻地拍拍她,心中暖暖的。只是不知他为什么忽然间表现出这样巨大的恐惧。

身边那些猪们都不安地哼哼着,有几只在地上不停地深拱着,沙土被它们给拱得到处乱飞,其余的则全部温驯地卧伏在地上,眼中隐着某种不安的神色,似乎在被某种遥远的暗示给惊吓着。单一海忽然想到,这孩子也许得到了某种暗示吧!也许是预感。可这回又会是什么呢?

他迷惑地看看冯冉,冯冉似乎仍浸在那孩子的惊吓中,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那片暗沌的天际。

“看,那块黑云……”冯冉忽然叫道。

单一海循声望去,只见西北方向陡起一团巨大的黑云,其势类似于原子弹爆炸后的蘑菇云,那团黑云所过之处,如同一团棉花似不断膨胀,又不断裂开。半个天际立即处于一片奇异的浓黑之中。仿佛一道黑幕墙似的,直直地向前涌来。一股浪流般的气流远远地扑涌着。戈壁上立即像开锅似地响起令人惊骇的异响,钝钝的回荡着沉闷的呻吟。

那孩子忽然松开他,脸上的恐惧使他几乎跌倒。他跪伏在地上,头深深地垂下,仿佛迎接什么似的,嘴里发出呻吟般地呓语。他的话音未毕,戈壁便像被人掀动起来,剧烈地颤动着。单一海像被人推了一下,跌倒在地,接着又被颠起来。冯冉死死地趴在地上,把头压低。单一海爬过去,抓住冯冉,他俩立即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抖开。戈壁像一个正被翻动的黑锅,沉重地摇摆着。那些石子此时都被颠摇了起来,在地面上跳舞般地哗哗地颤动着,单一海被这种异象震惊,接着地面又裂开无数条缝。它下意识地想到,估计是地震。天,他在戈壁上遇到了地震!

他的思绪还在转动,那道巨大的黑幕已唰地压过来。他觉得那团乌云几乎像一大团神奇的抹布,一下子抹去了刚才还灼亮着的太阳,接着,就像听到召唤似的,被拉进了那块黑云中,眼前立即一片暗黑。仅仅片刻,戈壁便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狂风挟石而至,周围不断传来猪们被击中的的惊叫,他的鼻子被按紧了般地抑制着喘息,实际上他根本不可能再大口呼吸了。暗黑的狂风抖落着无数的沙粒,它们针尖样降落在他裸露着的皮肤上,又刺又痒,还有种涩涩的干疼。他摸出一只手绢,堵在口上,隔着一层布,他立即嗅到一种难言的干涩,喉咙里像塞了无数只小手,来回抓挠,他忍不住剧咳起来。他的咳嗽立即被更多的沙粒掩住,胸中难受异常。单一海眯缝着眼,看着黑乌一团的天空,有种呆了的感觉。这种异象他还是头一次遇到,并且是在戈壁上。

这一切多么像是末日呵!他的喉咙中咕噜着,大口吐出一团泥沙,转身向刚才冯冉倒下的地方爬去。风声更大了,掀着他的头发,头发被吹得向后倒去。脸上不时被一两粒石子击中。“冯冉。”他低呼着。

“我在这!”冯冉不知什么时候已爬到他的身边,他的手用力抓紧单一海。像抓着一根绳索一样,抖个不停。两人虽都看不见对方,但却都有种无言的踏实。

“这鬼天气,太奇怪了,感觉像是发生了某种巨大爆炸。唉,头儿,别是在核试验吧!这么大的能量,要是那样我们就彻底完了。”

“别开玩笑了,核爆炸不可能在这儿出现,好像是大沙暴?”

“大沙暴?”

“嗯。我8年前来这儿时,也经历过一次。不过那次没像这样剧烈,风也没这样大,哦,并且还似乎伴有地震?”

“你是说是地震引发了大沙暴?我说刚才戈壁像个摇椅似地,晃个不停呢?”

“地震不可能引发沙暴。可沙暴却会诱发地壳的某种潜伏的能量。”单一海又用力按住手绢。他的话语从手绢中飘出,又被风撞散。到了冯冉耳中只是几种不全的意思了。

“几乎像传说中的末日!”

两分钟后,一阵狂风掠过,像是拉去了某种屏障,天色开始变红。天气闷热起来,似乎突然被注入某种能量。空气中漂浮着大团热气。戈壁开始显出短暂的昏黄。天色开始不断变化着。一会儿呈灰黑色,一会儿呈土黄色。桔红色天况出现时,隐约可见到戈壁上的红柳。这种奇怪的天象,每隔片刻变换一次。单一海看见冯冉,用迷彩帽捂着嘴,头上奇怪地套着个不知从那扯来的塑料袋。这小子可真会隐藏自己。他想。回转身去寻找那孩子。

却见四周一片空茫。那孩子刚才跪伏的地方只有半根鞭杆,似被刚才的狂风折断了。它此时依在地上,半面的新茬全被沙子给埋住了。单一海爬过去,拿起那半根鞭杆,看到一大片杂乱的蹄印随着一行孤独的脚印,消失在了风吹来的地方。

“那孩子又走了。”冯冉说。

“……他还会回来!”单一海干涩地说。忽然对那孩子,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