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于刘志光而言,绝对不啻一个一直在现实世界中因为特别爱听童话故事而被嘲笑的小孩,突然有一天,看到了他所向往的东西,竟然在某个地方真切地存在着,于是他可以骄傲地在心里跟那些嘲笑他傻的人说,你们才是错的。你们不相信,是因为你们没经历,你们不相信,所以你们也永远没法经历。

1.那个变态

“今天绝对得你请我吃饭。”陈曦一把抓住谢小禾的胳膊,“我实在太倒霉了,我……”

“哪次见着我不是赶上你又碰上倒霉事儿了所以得请你吃饭啊?”谢小禾甩开她的手,翻了个大白眼,“得了,你也歇歇脑子别编了,好歹节约点能量待会儿少吃点。”

“不是,我这次真的是太郁闷了,我,我跟你说……”陈曦急得再次抓住她的胳膊。

谢小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照直朝前走,根本懒得理她。这人被蒙一次两次叫心软,要是被蒙了十次八次还不长记性,那就叫白痴了。

“今天我请你!”陈曦大喊一声,相当悲壮,“只要你好好听我诉苦!”

“啊?”谢小禾一愣,站住,不能相信地瞧着陈曦。难道山无棱、天地合、六月雪的奇迹,真的要发生了?难道今天,陈曦吃饭的目的真是为了诉苦,而不像以往,“诉苦”的目的从来都是为了骗吃骗喝?

新疆餐厅的大盘鸡和孜然寸骨是谢小禾与陈曦共同的最爱,通常当这两个菜上来之后,饭桌上都有一段只听得到咀嚼肉类和啃咬骨头的声音,却无任何说话声的相对沉寂。而今天,陈曦竟然没有将嘴巴和舌头专注在吃上。

“我们那个头儿,教学主任,简直就一变态。我跟你说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萌萌说的!”陈曦边说边加紧把大盘鸡里的皮条面尽可能多地储备到自己碗里,以防谢小禾趁她说话多吃多占,“你知道萌萌那个人,多烦人的人她都不愿意往坏里想人家,能让她叫变态的人那该得到了什么程度!”

“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儿了?”谢小禾啃着一块骨头问。

“那倒是也没……”陈曦有点气短,但是很快又理直气壮道,“废话,干伤天害理的事儿,那就不是变态而是流氓了。”

谢小禾只好点头。

“他就是那种恃才傲物到了极点,自恋到了极点,无时无刻不凌驾在别人之上,通过踩别人而显示自己的优越的变态!”陈曦在从头到尾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周明的所有恶行之后,激动地手握一根啃了一半的骨头挥舞着,作了这样的总结。

谢小禾喝了两口茶,喝茶的同时心里在作着权衡与斗争,终于,她清了清嗓子,打量着陈曦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吧,你说的这个人他是比较不会体谅别人,也不太讲究教育的艺术,可是呢,”她咽了口唾沫,勇敢地说,“其实你不如这么想,他就是太认真了点,对你们要求严格,这个,其实也不是坏事,毕竟医疗行业性命相关呀。当然他不该讽刺挖苦你,他应该语重心长地谆谆教导你……”

“我靠!”陈曦啪地把手里的寸骨丢到桌上,“你以为你是思教处主任吧?”

“我的意思是说……”

“好吧,就算我对祖国的医疗卫生事业没有爱,那萌萌哪?”

“那个是太过分了。”谢小禾点头,陈曦继续啃骨头,过了有两分钟,听见谢小禾说道,“可是,我也觉得,就算没想到要进手术室,是要去病房……这,这,大早起的睡不着觉的话,可以多看两页书,没事洗什么头发啊?”

谢小禾说完这话条件反射地用手在脸前挡了一下,果然在这一秒钟手腕被一块鸡骨头砸中。她了解陈曦——但凡“她的”,包括她的习惯,她的身材,她的长相,她的爹妈,她的朋友……都是可以自己极尽刻薄地挖苦,别人但凡说上半句反面意见那是一定要恼羞成怒的。

“你可真不愧是在我党宣传喉舌工作了小半年!”谢小禾被鸡骨头砸中的同时听见陈曦冷笑着说道,“这一开口说话,那思想觉悟都透着跟中央一个方向,大学生应该努力学习,艰苦朴素!留什么长头发呀?”

“你有理讲理干吗人身攻击,行业攻击?”谢小禾“咣”的一声手连带手里的瓷勺拍在桌上,对陈曦怒目而视。

陈曦话一出口稍微有点后悔。作为中国新闻事业奠基人谢续高的孙女,谢小禾耳濡目染地从小就对党的新闻事业充满着崇敬和向往的情绪,坚定地考了人大新闻系并且在去年研究生毕业后如愿以偿地当了记者,自打工作之后一直充满干劲,虽然也时常对于工作中的固有问题发牢骚,甚至激愤,但是对新闻事业的热爱从未消减,陈曦所能记起来的十多年来但凡跟谢小禾呛过的几次,都是因为自己对中国媒体行业的“恶毒攻击”。

陈曦判定谢小禾真的火了。她想了想,决定让步。陈曦转了转眼珠,然后嘿嘿干笑了两声,伸手过去拍了拍谢小禾按在瓷勺上的手:“轻点儿,这不是你跟食堂吃饭用的钢勺,瓷嗒。砸坏了还得赔人家。”

谢小禾对着陈曦骤然变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的、乐呵呵的脸,对于自己尚且愤怒的情绪一时还没下来台,皱眉说道:“我可能不了解所有具体情况,但是听起来我真觉得……”

“对,对,对,对,”陈曦帮她把茶续上,“我本来很怒,但是现在一下明白啦。你是一新闻工作者,实事求是的职业精神它已经渗透进你的血液里了。面对朋友抱怨诉苦希望得到点安慰这种无关职业范畴的事情,也忍不住拿出了职业操守。我虽然很不舒服,但是理解。”

谢小禾此时倒是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我也是瞎较真,这真不好。咳,你们这老师也是,有话不能好好说啊,干吗非得讽刺挖苦呢?”

“说的就是啊,我们萌萌,她对职业的崇高感情简直可以跟你一拼的。这怎么着也不该遭受这样的打击吧?所以,我就是觉得,这位老师他根本就是忍不住地炫耀自己的优越感嘛!”

谢小禾瞧了瞧她,不再说话,专心地啃骨头。

“咳,其实,这老师变态不变态的,我都也就罢了,你说我从小又不是没挨过骂——再说,这两天被逼得疯狂看书、背图谱、查资料,你还别说,这临床的东西就是挺有意思的,但我最恨这个变态的是,”陈曦停了一会儿,然后握拳捶了下桌子,咬牙切齿地说,“他竟然把我和刘志光分在了一组。从今往后,我都要跟那团糨糊一起转科,一起值所有夜班,一起上手术,一起操作配合,可能有时候还要合作写报告,我……”陈曦说到此,简直就要流泪了,谢小禾觉得这么多年,没见过如此沮丧绝望的表情在陈曦脸上出现过。陈曦把脸埋到手心里,半晌才带着哭音地说,“这实在是太他妈的让人痛不欲生了。”

谢小禾半张着嘴巴,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这个人比变态老师还糟糕?”

2.那团糨糊

刘志光比同班同学都大两岁。

他小学毕业那个暑假跟同学一起去玩出了车祸,当时经过一番抢救脱离了危险,但是医生跟他父母交代,他腰椎处的伤,手术无法恢复,从此将会下肢瘫痪。听到独生儿子将终身与轮椅为伴,他父母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一时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志光爸爸所教书的县中学的校长带着几个同事前往医院去慰问,听得这个状况也不禁跟着着急难过,却不知道能帮什么样的忙,只嘱咐他无须担心工作,自然会安排人替他代课。过了两天,校长又急匆匆地跑来跟刘志光的爸妈说,他在市里的儿子周末回家,听说刘老师家里出的这个事情,说,现在北京的专家在市医院交流呢,其中就有全国最厉害的骨科专家,单位里一个同事的妈妈腰那里长了个大瘤子,压迫着脊椎管还是什么,总之是走不了了,市医院的大夫都觉得没法治,结果跟北京的专家一交流,嘿,专家说可以做,还真的就跟市医院的医生一起合作,手术做得很完美,现在老太太已经出院,并且可以行走了。大家都说,北京的那个老专家他就是个神医!

校长说已经让儿子托人帮着挂了号,虽然不知道老太太的状况跟志光的状况是不是相似,但是有一线希望,就得为孩子试试,不是吗?

志光爸爸当即就管志光的主治医生要来了病历复印件带着,赶长途车坐了两百里赶到市里。他临上车之前老校长又匆匆赶来,强把一个纸包塞在他手里,说:“老刘,这么多年你是什么为人什么品性,所有人都知道,大家有时候有点这个那个不和,可是在心里是佩服的。出了这事,就不说什么了,这是全校上下的一点儿心意。这个事上,你不能死脑筋,社会就这样,咱们为了孩子,不能跟它置气。”

志光爸爸瞧着眼前头发微秃的老头,因为紧赶着过来,人胖又上了年纪,老校长赶得气喘吁吁,满脸油汗。他握着手里那个纸包,给眼前这个平时自己总觉得太圆滑,不够有原则,当面顶撞背后牢骚不知道多少次的上级鞠了个躬。

北京的那个专家姓魏,五十多岁的年纪,小个子,说话慢条斯理,笑容特别和蔼。魏大夫看了病历和片子,听他描述了情况,沉吟了好一会儿,抱歉地说,没见着病人,我没有把握。

“求您再仔细看看,您再仔细看看。求您。孩子才十二岁,瘫了,这辈子就彻底完了。孩子才十二岁啊。”想起这么多年的许多事,万般滋味皆在心头,这个平时被别人称为“又酸又臭又硬又硌”的“茅坑石头”的中学教师,这时再也忍不住,竟然对着一个陌生人“扑通”一下跪了下去,泪水如泉涌,把老校长给他的那个纸包往魏大夫兜里塞,哽咽着说道:“大夫,我这十多年,都本本分分地做人,党和国家让下乡就下乡,让扎根就扎根,别人想方设法回省城、进市里,我老实巴交地扛锄头扎根乡村,早年当乡村教师,从三年级教到初二,语文数学和物理全包,我对得起别人的娃娃,就是没给自己的娃谋过啥。现在到了这时候,想给他谋条生路也没本事了。”他边说边流泪,说到后来哽咽不成声,“我除了给您磕头,是真没别的法儿了。”他说着就真的磕下了头去。

这样的情形,魏大夫三十多年的行医生涯中,绝对并不陌生。大多的时候,他只能带着些许的歉疚和遗憾拒绝。他瞧着志光爸爸黄瘦憔悴的脸,脸上纵横的泪水,轻轻地叹了口气。他问了句:“从这儿到县医院要多久?”

“长途车一天两班,得四个小时。”

魏大夫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别说还没见着病人,只要手术没做,没完全恢复,我都不能说我一定可以帮上孩子。但是碰见了就算是个缘分。这样,今天在这里上午的门诊完了,下午我还有个会,四点多钟能结束,到时候我想法找个车子,跟你一起去看看这个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他说罢把那个已经被志光爸爸手心的汗水浸得半湿的纸包又塞回他手里,笑呵呵地道:“收好了,有你用钱的地方呢,先别想这些个,我可没把握能治好孩子呢。”

那天魏大夫赶到县医院已经天黑了,他看了志光,作了些检查,又跟他的主治大夫交流了一番,然后要了志光爸爸的联系方法,说:“我回去跟几个同来的同事讨论一下,尽快给你消息。”说罢,他又连夜赶回市医院了。他在这里日程安排得很紧,第二天,还要跟市里各个医院的专家座谈和做两台手术演示。

第二天中午魏大夫就打电话到了县医院,直接跟他们的科主任谈,能否由县医院出辆救护车把志光送到市医院,他说:“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做这个手术,二次手术之后,我认为这个孩子完全恢复的可能超过百分之八十。我们值得尝试,可以把这个手术作为一个示教手术。”

刘志光的父母一直跟他说,他是个“有福命”的孩子,命里碰见了大贵人。

魏大夫就是他的贵人。不,是他的恩人。魏大夫亲自为他联系转到市医院,并且主刀给他做了二次手术,那个手术,他们市有很多医院的骨科主任都去观摩。那是一台在该市被同行带着无限的佩服,津津有味地谈论了不知道多久,后来记到了市医院骨科教学的讲义里的手术。

志光父母觉得欠了人家一个大恩德,心里特别放不下。在当时,他们整颗心都在焦灼的担心中,来来去去转院手术,混乱而又担惊受怕,并没顾上特别地感谢魏大夫。况且魏大夫在志光爸爸几次想要把全校老师凑的钱塞给他的时候,老是笑呵呵地说:“等孩子站起来了,再说。”

志光站起来了,又能走又能跑了的时候,魏大夫早就回北京了。原先他们只知道魏大夫是北京的“专家”,后来才听市医院的主任说:“你们孩子真是命好,这可是全国甚至亚洲骨科界都有名的‘魏一刀’呀!”

总有人问起,他们最终送了多少钱的红包,又或者是不是认识什么了不起的人,能让“魏一刀”为了个病人一天来回赶四百多里山路,再亲自帮忙安排,再亲自做这个手术。他每次都老老实实地说:“是魏大夫好心,咱们什么好处都没给人家。连大家凑的那个红包,人家都没收。”很多人不信,更有人说,凑钱时不知道魏大夫是这么牛的大夫,人家是嫌少吧?就你这个脑袋,才觉得好心能顶大用了。

3.一根筋的脑子

志光爸爸老刘,是个特别轴、特别死脑筋的书呆子,连在县中学这种相对单纯的地方,都被认为是最清高迂腐不识时务的一个,经常被人嘲笑。这一次志光的事,他先是觉得那些人是小人之心,人家说得多了,他忽然想起来魏大夫说过:“等你儿子能站起来走路了,再说。”

既然“再说”,那就还是要说的。虽然现在志光完全恢复了,不“说”谁也没法子,但是在志光爸爸的脑子里,“不说”就简直有点背信弃义的味道,不厚道。

在老刘一根筋的脑子里,当大夫的就该救死扶伤,就跟他当老师的就得教书育人一样,如果图病人的红包感谢,医术再高,都不值得敬重。但是,敬重不敬重是一回事,人家把儿子的下半生救了,如果当年是在“暗示”,自己又没拒绝,那么现在就不能事后赖账。

于是,志光初一暑假那年,志光爸爸带着他,揣上家里所有的存折,长途车换火车,火车换汽车,到了北京,找着了魏大夫上班的医院。他本来想挂个魏大夫的号,然后就能见着他了,结果挂号处的人像看着火星来客一样瞪着他说:“挂魏大夫的号你这大白天的来?那些带着铺盖跟挂号处打地铺的,都不见得挂得上呢。”说着就摆摆手,“你挂别人的吧,不过只有普通门诊,别说魏大夫,所有专家的号都已经没了。”

志光爸爸摇摇头:“我儿子是他的老病人,治好了,我带着孩子特地赶了两天路来北京,想告诉他孩子都好了,想见见他,感谢他。”

挂号处的姑娘“扑哧”就乐了:“您还挺知恩图报的。不过要是您这样的,魏大夫个个都见,挂号见的话,那这种感谢号也得半夜排大队了。得了您别添乱了,带孩子跟北京玩儿两天回家吧。”说罢,目光就直接越过了他的脑袋。

老刘很快就发现这姑娘虽然说话腔调让人不待见,但是说得却没错。门口有种人的职业叫作“号贩子”,专门利用各种关系或者就是雇人连夜驻守挂到专家号然后倒手卖,在他们手里,魏大夫每周半天的十五块钱的专家门诊和另外半天的两百块的特约门诊,都能倒卖到八百至一千块,有时候更高,卖到两千块的时候也是有的。

老刘却犯上了倔,不见着魏大夫,他觉得心里会有块解不开的心病,之后都活得不明不白。他就也买了个席子,带上风油精,大半夜地加入了排号的队伍。

三个整夜,没排到,有个队伍里的老乡愤慨地偷偷跟他说,本来号就紧,还好些都叫号贩子排去了,他们低价地雇些民工,总是能抢在最前头。后来听老刘说明了原委,没好气儿地说,您这样儿的就别来占号了。很多老病号,回来复查的,魏大夫都不叫他们来排队占号,让他们直接到病房找他。我看您也别跟这瞎耗了,就到骨科五病房去找他老人家,带着孩子说声谢谢不就完了吗?

老刘带着志光,半信半疑地到了骨科楼道,跟门口的护士说了这辈子唯一一次谎话:“我们是魏大夫的老病号,魏大夫让我们直接到病房来找他复查。”

护士并没有在意他因为“做贼心虚”而显得特别犹豫的语调,让他登了记就放他进去了,说魏大夫上手术呢,你等着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来。

那天老刘带着刘志光一直从上午等到下午,终于看见魏大夫穿着手术袍披着白大衣身后跟着一队的大夫进来了,却开始一间一间地串病房,最后进了顶头的大办公室关上了门,再到他出来,已经是六点半了。

老刘朝魏大夫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滋味的情绪。他怀里抱着一大篮子家乡的土特产,篮子底下,压着个大信封,信封里是他家几乎所有的存款。在把那个信封塞到篮子底下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诚心诚意的敬重。几天前,他把所有存折兑现的时候,心里的那种感情还并非是敬重,只是“守信义”而已。

他拉着刘志光走过去,冲魏大夫迎头鞠躬,说:“魏大夫,我不得已撒了个谎说是复诊的病人混进来,就是想来谢谢您。这是一年前您在S市看过的那个Y县的十二岁孩子刘志光,我当时想感谢您,您说孩子还没好,等好了再说,现在他真站起来能走路能跑了,我可就带他来了。”他把那个装满着香菇木耳的篮子递到魏大夫手里,“就点心意,来北京说了这句谢谢,我就心安了。”他说着把儿子一推,志光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说:“谢谢魏大夫。”

“您忙,我不耽误您时间了。”志光爸爸说着就要走,却被魏大夫喊住。

魏大夫瞧着他乐,把那个篮子翻了翻,很容易地摸到了那个信封,抽出来:“我说刘老师,我给你儿子做手术是赊账啊?现在还债来了?你这个客户的信誉,可真好呀!”他这话一说,旁边几个大夫都乐了起来。

老刘有些尴尬,老实人做了件不那么“老实”的事儿,就开始脸红,说话也磕巴了:“我,我,我是……”他瞧着魏大夫吭哧了会儿,“我是真心诚意的!我真心诚意敬重您感谢您,这是我这辈子头一遭!”他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眼圈儿有点儿发红了。

魏大夫走过来,就像一年前把那个浸了汗水的纸包塞回他兜里一样,把这个信封塞回他手里:“刘老师啊,你说的话我还记得哪,你说你这么多年从来没对不起那些农村娃娃,我不是就做了件对得起我的病人的分内事吗?”

志光爸爸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那您说了,等他好了,再说。”

“你不都带着他上北京说谢谢来了吗?”魏大夫乐呵呵地,“还带了那么一大篮子香菇木耳,都够我们食堂做一回木须肉了。”他又瞧了瞧志光,“小伙子不错。我看,你们要感谢我就来个大的,这孩子,以后考到北京念医学院,之后给我当学生怎么样?”他说着,回身指着身后两个高高个子的年轻大夫,“当我的学生可不易,干外科那是苦差事,相比起来,也没有那些个辛苦的行业那么来钱,小伙子,你乐意吗?”

刘志光自从跟着他爸来了北京,一直没有过什么表达自己意愿的机会,他爸让他跟着排队就排队,他爸带着他混进医院就混进来,他一直沉默地看着,而看见的一切,把这十三岁少年心里的那个世界变了个模样。

刘志光抬起头,少见地没有在说话前腼腆地脸红或者胆怯地结巴,而是特坚定地回答:“我乐意,我一准儿考到北京来当您的学生。我能吃苦,多苦都不怕的。”

4.有且只有一个的志愿

刘志光不算是个太聪明的孩子,但一直是个规规矩矩的学生。他很少像其他的男孩子那么调皮捣蛋,说起话来,简直比很多女生还要腼腆。

老刘觉得儿子也算得刻苦了,虽然成绩只是中上,他当了这许多年的老师,明白人和人的潜质不一样,所以从来没在成绩上对儿子有过更高的期待和要求。只是没想到,从北京回来,儿子念书,从刻苦变成了玩命,那个程度,让当父母的都有点担心。别的十几岁孩子爱看的武侠小说、电视,爱玩的游戏机,在他,好像天生带了抗体,甚至连人家踢球打篮球的课后,他都在抱着课本温习。一个学期过去,成绩确实上升了不少,初二第一学期的期末考总分在班里拿了第三名,到了初三的时候,已经是班里第一年级前三,可是体重也减了十好几斤,而且,本来就比较木讷少言的性格,在面对任何与课本无关的东西的时候,就越发显得木木呆呆的了。

老刘欣慰的同时又稍微有点儿担心,跟儿子说,尽力而为就好了。志光一边在几何题上连着辅助线一边答:“爸,我才知道,北京的医学院分数可真高。但是答应了别人的事儿得做到,从小您就这么说,更别说是答应魏大夫的事儿了。”

老刘一愣,没想到儿子把魏大夫的一句玩笑加鼓励的话这么当真。他心中有些担心,但是,自己就是个少见的一根筋,遇事本就很难转弯,到了教育孩子这个关口上,就更加缺乏引导疏通的技巧了。他想他应该给儿子讲讲尽力而为与钻牛角尖的区别,但是自己却也还缺乏对这个区别的真正理解。他的心里多多少少觉得儿子这样有些不妥,可是如何不妥,该怎么改变,改变到什么程度就妥了,自己也十分茫然。况且,他心中始终存在着“唯有读书高”的信念,这种信念在现实中每每遭受挫败,也只让他对现实越发不满,而从没质疑这个信念的正确。

老刘想,若志光真是一股劲儿地把书读好了,其他的,也都次要吧。虽心里无论如何不大相信自己的儿子真能考到北京的医学院,更不要说做魏大夫的学生,但是,打心里还是觉得他这股子蛮蛮的拧劲儿,不是坏事。

而对于刘志光,“魏大夫”三个字在心里的意义,绝对不仅仅是挽救了自己的双腿那么简单。魏大夫是怎样地挽救了自己的腿的过程,他并不太清楚,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去北京的那一趟,看见、听见的所有一切。那对于刘志光而言,绝对不啻一个一直在现实世界中因为特别爱听童话故事而被嘲笑的小孩,突然有一天,看到了他所向往的东西,竟然在某个地方真切地存在着,于是他可以骄傲地在心里跟那些嘲笑他傻的人说,你们才是错的。你们不相信,是因为你们没经历,你们不相信,所以你们也永远没法经历。

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爸爸曾经没收过学生一本可以算作童话的小书,书的名字叫《长腿叔叔》,他当时字认得还不全,却看得上了瘾,在期末他爸爸把书还给那个学生的时候,长腿叔叔的样子,他说的话写的信,都已经印在他的脑子里了。

长腿叔叔的那个形象,他做的事,是真的能让刘志光激动、向往的一种存在。他整天想象着有长腿叔叔那样的人,或者说有许多的长腿叔叔那样的人的世界,是多么美好。不知道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他遭遇了那场车祸,然后遇到了魏大夫。于是,他完全相信了这种美好的存在,由此,他的生活,就有了相当明确的方向,他也要成为这种存在的一部分。

对于中学生刘志光而言,通向那种存在的道路就是努力读书,路程很远,但是好在简单明确,只要一步步地走过去就好了。刘志光不怕累,不过就是别人歇的时候,他不歇,总能走到的。

在读书上,刘志光绝对不止付出了别人两倍的时间与精力,以至于出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他,并不知道周润发和刘德华,而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即使在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小县城,也除了学校和家,不认识什么其他地方,高考报志愿,他的倔强,更是让班主任老师几乎气吐了血。

刘志光只有一个志愿,就是魏大夫所在的那所教学医院所属的医科大学。

没有退路。

老师问,你发挥不好考不上怎么办?事实上就是你发挥到最好,也都还不够那所学校的调档线。刘志光坦然地说,可以考三年啊。我今年觉得好些东西都是越做越明白的,如果再考一年,肯定比今年强。

老师气急败坏地找老同事老刘,让他做这个倔儿子的说服工作,老刘说:“我试试,可这毕竟还是孩子自己的事儿。”当天晚上,老刘跟儿子说:“志光,你可想清楚了,真的不留条退路?”刘志光低头盯着眼前的地面:“我答应去给魏大夫当学生的。”

老刘点着了烟斗,闷声不响地抽烟。他眼圈儿有点儿红。旁人可能以为是让儿子给气的,其实,是因为仨月前从报纸上瞧见了魏大夫的名字。他刚瞧见的时候特高兴,因为那名字前面是“本届白求恩式医务工作者”。这评得实在,他想,拿着那张报纸就想到处跟人说,这就是给我儿子治腿的那个大夫,这就是一分钱红包也没收,从市医院往返四百里地来看我一个小老百姓的儿子的魏大夫!这荣誉是真当得起啊!

可是他接着往下看,却一下呆住,报纸上在介绍了许许多多类似救治志光这样的事迹之后,说魏大夫工作了四十年,做了近五万台手术,就在被确诊为晚期胃癌的当天,手术室的安排表上还有他三台手术。

胃癌。

老刘的目光停在那两个字上面足足有十多分钟。一阵钝痛打胸口升腾,弥漫至全身,最终化为无法控制的热泪。

“志光。”老刘把烟斗一磕,沉着嗓子说了话,“答应人的事儿得办到,至少得尽全力去办。咱们这样成不成,三年机会,头两年,你尽管只报这一个志愿,第三年,咱们后面全填医学院,甭管一类二类,正式民营,本科大专。不管当不当魏大夫的学生,你都得学着魏大夫的样儿去做个大夫。”

刘志光第一次的高考,一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落榜了,因为影响了学校和老师的业绩,后面的一整年他跟老刘两个被整个学校反感,大家都说,这父子是魔障了,神经病。

第二次高考,他只差了五分,这次,大家倒是有点真心替他着急,念这么多年书,不容易,回头别再没个大学上!更关键的是,如果前一年上,还是基本公费,一年交个几百块就够了,而这一年,是试行并轨的第一年,一下就涨到了一千多,而下一年,就正式并轨了,学费会是现在的两倍。

最后一次,刘志光终于考上了他的第一志愿。

拿到录取通知那天,刘志光跟他爸说,我要早点儿去报到,我要去跟魏大夫说我考上了。老刘一下就掉了眼泪,闷声不响地从抽屉底层拿出个崭新的日记本,翻开,里面有一小块儿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内容,那是一则讣告,日期是去年的这个时候,那上面用黑体字写着:

我国著名外科专家、白求恩式医务工作者魏淮安同志因胃癌扩散,医治无效去世。他在临终前完成了由毕生经验绘制的手术图谱,为今后的临床教学工作,留下了难以估量的宝贵的财富。

5.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刘志光的同学们并不知道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故事。他们只知道他来自经济在全国各个省中相对落后的一个省份的小县城,他是从那个县城考到这所医学院的第一个学生,为了考到这儿来,连续考了三次。

“我的妈呀,这得有真正共产党员的意志。”当张欢语听说当真有人把活活扒掉她一层皮的高考足足进行了三次的时候,惊讶得不能把嘴巴合上。

“哟,我刚知道范进同志原来是个真正的共产党员。”陈曦一边儿看着《体坛周刊》一边儿接了句茬。

李棋和张欢语都放声大笑,只叶春萌皱着眉头说:“留点儿口德啊你。他从那么个边远省份的县城考到北京来,可不容易。”

陈曦把报纸撂下:“咦,你怎么歧视范进同志啊?作为一个生活清贫,时常需要小业主的岳父接济的平民百姓,考上举人以后当了老爷,人家也不容易啊。”

叶春萌语塞,论嘴皮子,十个她也不是陈曦的对手。她叹了口气:“刘志光那人挺好的,就是太老实木讷了点。你们干吗就老看他不顺眼啊?”

“我们都是坏人。”听见这话李棋可不高兴了,“就你最善良了,你这么善良干脆跟他谈恋爱得了,他那么好,还那么喜欢你,你怎么没瞧上人家呢?”

叶春萌的脸腾地通红:“这什么跟什么啊?跟谈恋爱什么关系?”

“你可别装傻。”李棋是个直脾气,不管陈曦和张欢语的眼色,“你跟他好就好,不跟他好你明白跟他说一声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惹人笑话。他天天大早起地第一个跑到教室帮咱们宿舍全体女生占座,当着三个班的人喊着叫咱们过去,咱们四个一组做生理实验,他一马当先地帮咱们去池子里抓蟾蜍,抓就抓吧还半途没抓住撒了手,那么大人趴实验室地上追着蟾蜍爬。老师批评他故意捣乱出洋相,一组就用两个他拿四个干吗?他说帮女生抓的!谁害怕啊?咱们四个就你有这心理阴影吧?我们没说不能帮你抓啊,谁让他那么殷勤跑过去还帮倒忙的呢?”

叶春萌这会儿眼泪已经跟眼眶里打转了,听着李棋一口气儿地说完,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说:“他就是好心眼。不信你要是有什么事求他帮忙,他肯定全力以赴地帮。”

“找他帮忙?天,还不够添乱呢!”李棋不以为然。

“你们就是都看不起他。他是爱找我,那不是咱班没别人理他么?我就觉得,就觉得一个人大老远地跑到北京来,爸妈都不在身边,挺孤单的,我刚进校门的时候就特害怕……”叶春萌说着触动了自己情绪,眼泪掉下来,拿手背抹了。

李棋不以为然:“这儿除了陈曦谁不是大老远离开爹妈来北京啊?”

“陈曦可也是大老远地从东城跑到北城离开爹妈住在宿舍,虽然比其他人离家近,但也是第一次离开爸妈,也很怕……”陈曦说得特别认真,说到这里停了停,见三个人都朝着她瞧过来,便继续说道,“很害怕早上起得太晚吃不到早点,多亏亲爱的叶春萌同学团结友爱,乐于助人,每天第一个起来给全宿舍的同学们打早点,抚平大家离开父母、七上八下恐惧的心。”

“你就会胡扯。”刚还抹眼泪的叶春萌“扑哧”笑了出来。原本气呼呼的李棋也想起叶春萌一贯的细心体贴,心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嘟囔道:“萌萌就是心思多,我来这老远倒没觉得怎么呢,没我妈天天唠叨高兴死我了。”

“唉,你们说,”张欢语慢条斯理地开口,“这刘志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人不坏,可就是……”她抓抓脑袋,想找个合适的形容词。

陈曦这时候接口:“就是少根筋,那根连着理想和现实的筋。”

“你的意思是说,刘志光是理想主义者?”李棋对于陈曦把“理想主义”这么好看的四个字用在又呆又笨的刘志光身上相当不满。

“你觉得理想是什么呀?其实我觉得那就是人心里特想干的一件事儿。”陈曦撕开一袋“小浣熊”干脆面,把辣椒面儿撒匀,咯吱咯吱啃了几口,“实现共产主义可以是理想,成为亿万富翁也可以是理想。”

“那刘志光的理想是什么?”张欢语问。

“刘志光的理想你得问他去,我怎么会知道。”陈曦啃着面含糊地说,“我就知道我的理想是光拿钱不干活,光吃肉不长胖,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这是——痴心妄想。”

李棋嘴里的一口茶噗地喷到了张欢语身上,而叶春萌正要出口的“你那不是理想,你那是痴心妄想”生生地被陈曦的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口,被弄脏了衣服的张欢语和被呛着了的李棋一起扑过去打陈曦,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闹成了一团。

刘志光的理想是什么?包括全班唯一一个对刘志光不错的同学叶春萌在内,并不真的关心这个问题。

6.理想与现实的距离

刘志光的世界曾经很简单。

理想对于他而言,只有一个,去北京,做魏大夫的学生;实现理想的方法也只有一个,就是好好读书,把成绩提高上去。他很辛苦,但是心里很踏实,即使是第一次高考落榜,第二次高考又落榜的时候,他都并没有慌张。

自从来了北京,进了大学,刘志光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理想究竟在哪里了。

他终于来了,但是魏大夫已经不在了,“做魏大夫的学生”这个理想,被父亲修改成“做一个魏大夫那样的好医生”。看着魏大夫的那则讣告,刘志光流着泪郑重地点头答应。

父亲并没有说,怎么就能做一个魏大夫那样的好医生了。也许在老刘和志光心里,进到了全国著名的医学院,就已经踏上了走向一个好医生的唯一正路,在这样的医学院里,医学生距离一个好医生的距离,总不会比从小县城到北京的名牌医学院还要远吧?

没人告诉他们,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可以因为不晓得路的方向,而迷惘。

离开家乡之后的一切,让刘志光措手不及,甚至包括了他最最熟悉的读书这件事。每一门主课,老师两节课九十分钟涵盖二十到三十页书,而隔天的新课,又是另外的二十到三十页;每堂课后,老师还会留下若干参考文献让看;老师讲完课便走,每门课至少有四五个主讲老师,且每一个讲课的风格都不同;有些老师上课讲的一小半内容并不见得在书中出现,而更多的是当前研究的新进展。

刘志光再不可能像中学时代那样,靠着“多花时间”就可以把所有的内容反反复复地咀嚼直到熟记;再不可能有各科的老师紧盯着几个成绩好,有可能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主动去找他们知识掌握中的漏洞;再没有那些配套的各种习题,只要花时间,大可不同类型地做个全,便熟悉了所有题型,考试便直如条件反射;若是照以前的法子念,每一本书加上老师给的文献,便足以占据所有的时间,可是不照着从前那样把所有书里老师提过的都反复咀嚼地念上几遍,刘志光心里就没有底。

叶春萌总是跟他说,得抓重点,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处处都看,便处处都记得模糊,一到考试,可不就混淆了?刘志光在她说的时候使劲点头,可是,第一他并不很清楚究竟什么是重点,而且,他觉得哪儿都很重要,都是治病救人的大事儿啊,哪有不重要的地方呢?他执拗地认为凡是老师提过书上有过的东西,就是该都看过记住,他太习惯花上别人几倍的力气,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脑子了。

从大一到大三,刘志光是班里公认的最用功的学生,但是绝大部分的主课,他的成绩都是勉强地过了及格线。

更不要说大量的实验课了。

绝大部分同学早在中学时代就已经熟练操作的物理化学实验,对他而言是如此陌生。那些试管、比色计、烧瓶、高精确度天平,有的他只是在物理或者化学书上看到过介绍,背下来了“使用守则”,有的也只是在课堂上看到了老师的演示;至于王东、袁军他们老早在参加生物竞赛集训的时候已经太过熟悉的显微镜、盖玻片、载玻片,刘志光望过去的目光简直敬畏;而在陈曦抱怨早该更新换代,至少维修调整精密度的加样枪,刘志光瞧着处处新鲜,拿到手里时候怕弄坏了,不敢按下去,敢往下按了,手劲又总是不对,开始往凝胶孔里加样了,就一次次地戳破凝胶;时常是实验课老师因为他一个人而不能下课回家,得陪他一起在实验室耗着。

待到了开始拿老鼠、青蛙、兔子、蟾蜍来做的生理病理实验,就真的是刘志光的噩梦了。

他下不去手用大头针捣蟾蜍,不够果断做不好小老鼠的脱脊柱处死,而当用兔子做生理模型,血液浸出的时候,他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别开了脸。老早已经对这个总是最后一个完成实验,有时候还完不成的学生很有些厌烦的带实验老师终于忍不住爆发地问:

“你躲什么躲?”

他瞧着老师,嗫嚅着说不出话。

老师更是生气,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自己在高中时代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做得驾轻就熟,现在全班女生都已经能够手起刀落的操作,怎么一个男孩子还在哆哆嗦嗦?

“害怕?怕血?”老师皱着眉头问。

他呆呆地望着老师,想摇头,可自己也不大明白那一躲的准确原因。

“怕血你考什么医学院啊?”老师看着那张茫然而又有些瑟缩的脸,终于忍无可忍地丢出了这么句话。

刘志光低下头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能用低头来避开别人惊诧的、不解的,甚至轻蔑的目光。

当年的带教老师也只是个才毕业,在职读研究生的孩子,不过才二十三岁大。她并不知道在刘志光的家乡,一所普通中学完全没有可能给学生提供任何活物做生物实验;也不知道能够从山里走到如今的实验室里,资质平平的刘志光,几乎就除了课本饭碗和床没怎么摸过动过其他东西;更不知道,在刘志光的家乡,没有类似北京天津上海南京……那样的各种各样关于未来志愿的辅导讲座,没有人给刘志光说医学院里要进行怎样的课程,从一个学生到一个医生,需要经历什么……他只是因为一个改变了他的一生的人,带着天真得近乎盲目的执着,便从山里走来了,走进了这个让他手足无措的世界。

7.不怕慢就怕站

“反正这个刘志光他就是这样,”陈曦埋头跟大盘鸡战斗,战斗的同时没有耽误挥舞着沾满浆汁的手继续抱怨,“他特刻苦学习,但是成绩并不咋的,特认真上每节实验课,但一出手就把整个实验搞砸的次数大概排全班第一;他似乎也想跟同学一起玩,但是一不擅足篮排乒乓羽毛众球类运动中的任何一种,二跟大家没任何共同话题,就好像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似的。你真听说过不知道周润发刘德华是谁,一本金庸小说都没看过的人吗?我不是说‘不喜欢’这些,是压根儿就没听说过!我们班跟别班的男女生篮球赛他都只能当啦啦队,当啦啦队还经常跟别人喊得不是太协调。至于歌咏比赛最后比大家多拖半个音儿出来就更习以为常了——你说还奇怪了,他平时说话磕磕巴巴蚊子似的,嘿,每次拖长的那半个音儿还倍儿洪亮!”

谢小禾低头喝着西湖牛肉羹,一次次靠着瓷勺送进嘴里的汤抑制住已经到了嘴边儿的她对于这个“刘志光”的理解和怜惜。她刚好为了后半年的新选题而在过去的仨月里,在北方的山区走了一圈。从北京远郊的祁县、林县,到河北的几个贫困县,后来又去了山西。她现在对山区的学校、学生的状况有许多从来没有过的了解,这些天的情绪一直就纠结于此。听着陈曦说刘志光,谢小禾实在有太多感慨想发。

但是,谢小禾识趣地知道如果这个时刻跟陈曦“讲大道理”所起到的作用除了让她恼羞成怒讽刺挖苦自己“热血、高尚”之外,只可能更加厌憎那个倒霉的刘志光。陈曦属于不属于顺毛的驴她并不确定,但至少她确定但凡有人胆敢逆着撸陈曦的毛——不管此举有怎样的善意,她都一定会尥蹶子,一蹄子把人踢到爪哇国去。

“谁也没说他有啥不好,但是没人跟他合得来,除了萌萌完全是本着同情心,对他不错,实验总跟他一组,还肯跟他‘聊天儿’。你说,我又没萌萌那么善良,那么有同情心,我这过去三年跟他说过的话不到五句……现在,这本来转科值班就够苦闷了,还有一变态老师,然后还跟他一组!”陈曦狠狠地啃咬着鸡块的软骨,两条眉毛已经快要拧到一起了。

谢小禾给她加了碗汤。眼见桌面的三菜一汤已经几乎全部见底,谢小禾不晓得陈曦吃饱了没有,试探地问了句:“再加个菜?”

“不要了,我最近决定减肥。”陈曦摇了摇头,非常珍惜地啃着最后一块孜然寸骨,啃得满嘴满脸的油光,“再说还要赶回去做套模考题。”

谢小禾点点头,习惯性地挥手付账。两人显然都忘记了陈曦说这次她请客的承诺。六月天不可能下雪,如果天气预报说会有夏日雪暴,那一定是天气预报骗人。

当陈曦在新疆餐厅吃着她的“减肥”餐的时候,刘志光从食堂买了两个包子一个咸烧饼,从学校食堂到中心医院通共十五分钟的路没走到一半就已经囫囵地把今天的这顿晚饭解决掉了,然后就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巴掌大的便条本,剩下的一半路都在默念今天早上跟门诊的时候,老师讲解的记录。这是他开始转科的第六天,跟过了两次门诊,便条本上却已经记了满满当当的七页。

其实今天晚上刘志光并不需要去医院。按照外科转科实习规定,学生的一切跟着自己的带教老师走,刘志光的带教老师胡原今天是八点到明天六点的正常班,即使是按照周明增加的规定——实习生除跟自己带教老师值病房夜班外,依旧要求每三天一个急诊大夜班——刘志光今天还是不用去,他昨天刚刚跟过急诊夜班。

并不需要去值班的刘志光来得却比这一天该来跟急诊的王东和袁军还早,换好了白大衣,有点局促地站在急诊值班室门口。

值班的李波刚刚给两个外伤缝合完,正在开破伤风针,回头看见他,并没意外,招手让他进来,温和地问:“怎么样志光,现在缝合练得怎么样了?”

“比以前强了。”刘志光低头瞧着自己的脚面,又加了一句,“我觉得强了。”这三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回答别人问话的时候,低头藏起自己的尴尬。

李波忍不住嘴角挂上丝苦笑,想了想,拍拍他的肩膀:“都是会越来越好的,有人适应得快点有人慢点。”

刘志光点头:“我中学班主任说‘不怕慢,就怕站’。”

李波愣了一愣,半晌才强笑道:“对,对,没错。”

这会儿下一个病人进来了,是个被左右两人搀着的中年女人,脸色惨白,捂着肚子,李波指挥着家属和刘志光把病人扶上诊台,才开始检查的当儿,袁军跟王东跑进来了。

“李老师,咱今儿准定要热闹了。”袁军一边系白大衣的扣子一边说,“我们刚才在对面西域食府吃饭,临走时候旁边一桌痞子想吃霸王餐,还调戏服务员小妹,好家伙,大师傅们两分钟之后抡着菜刀杀出来了,痞子们抄起弹簧刀酒瓶子椅子应战……”

“我俩饭没吃完赶紧往回跑支援您。”王东说,“这互相砍完之后,五分钟之内,准得就近送咱这儿来。”

“你们对我可真有革命友情,居然破例没迟到。”李波说,“不过人家刘志光可来了半个小时了。”

袁军瞥了刘志光一眼,耸了耸肩膀笑笑,并没说出已经到了嘴边儿的话。

李波给病人做完触诊,开了B超单子、验血单子之后,让袁军检查急诊手术室还有几个缝合包,不够去让护士再调五个过来,然后跟王东说:“今儿这已经有俩急腹症的了,我得盯着这边,外伤缝合那边,你们俩顶住。”

王东和袁军答应着,麻利地把一次性口罩和帽子带上,就这一分钟工夫果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夹杂着标准京骂,骚乱之中护士高声地喊:“你们别这么往里挤,分两排!一边儿一排!别打了,来这儿了还打什么打!”

王东和袁军相对一笑,各自拿了消毒棉球往吵吵嚷嚷的斗殴双方走过去了,检查伤口,准备带进急诊手术室缝合,李波守着两个怀疑急性胰腺炎和肠梗阻的病人,正在察看化验单,忽然看见刘志光支棱着双手渴望地瞧着他,见他回头,问道:

“李老师,我跟他们一起去给病人缝合么?”

“你不行。”李波冲口而出,紧接着,又有点尴尬,“今天太忙了,手忙脚乱……等消停点的时候,我再带着你慢慢做。”

刘志光点了点头,却没动,站在李波身边看着他给病人做触诊检查。病人的体征不是很明显,症状却甚重,呻吟得很厉害,家属心疼,跟着紧问到底怎么回事。李波心里有几分急,一面再次打电话到楼上问今天值三线的韦天舒什么时候能从手术室出来,一面仔细地再给病人做一遍听诊触诊,这工夫刘志光探过来的脑袋实在让他觉得碍事而心烦,他皱了皱眉头,想了想,和颜悦色道:“你去外面看看病人家属需要帮忙不要,帮他们催催化验单。”

刘志光答应着赶紧去了,李波舒了口气,旋即脸上闪过丝愧色,摇摇头,专心继续给病人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