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原来会畏惧谁,会为了他的责难而内疚而非愤慨,是因为很切实的尊敬和歉意。”

1.从没有过的心慌

“南翔,你说,促进人努力向上的最大动力究竟是什么呢?到底是正面的鼓励来得多些,还是负面的刺激?又或者是两方面的相辅相成?

“萌萌最近像嗑药了一样亢奋。永远精神抖擞地啃理论,查资料,跟急诊,上手术,病历和手术记录已经规范得从三分区传到一分区再传到二分区,甚至让那个变态提着她的大病历和我的,分别作为正面示范和反面典型作对比。萌萌很久不去做那些黄瓜片儿加西瓜皮的、真实功效非常可疑的面膜了,更不会在经过离校园不远处那条已经被轻度污染的小破河的时候蓦然想起徐大诗人《再别康桥》的诗句了,甚至竟然一直没有委屈地抱怨白骨精如何盛气凌人。我原本以为她跟白骨精不幸分在一组,一定会有许多苦闷来向我倾诉。

“昨天我忍不住问她:‘你跟白骨精相处愉快吗?’萌萌愣了一愣,然后说:‘还好吧。’然后她认真地说,‘我们俩确实互相不喜欢,不过,在病人眼里我们都是实习大夫,什么事情找她跟找我完全等同,我们只得经常互相交流以免有贻误。而且,我们俩也算一起被那个变态给歧视流放了,程老师又真的对我们很好,等到出科综合考核的时候,我们倒是要让那个变态看看我们三分区的水平。’

“萌萌说这话时气鼓鼓的,那个模样儿真是又好笑又可爱。

“你知道我一贯小人之心,所以实在不觉得萌萌这样如喝了中华鳖精的工作热情完全来自于对白衣天使这个职业的热爱,当她纯粹是热爱的时候她真的没有这样巨大的动力。我觉得她的中华鳖精一大半是个人感情,也就是对那个变态的仇恨和对程胖子的热爱,而后者基本是在前者的基础上产生的。”

陈曦打着应急灯趴在床上,进行着自己这辈子唯一一件坚持了足足有四年而从来没有厌烦,没有因为任何意外而中断的“每日常规”,给隔着半个地球的谢南翔照例地啰唆自己生活中的一切。而写到这里的时候,叶春萌正在说:“今天去儿科会诊,有个小孩怎么也不配合,发了疯似的哭,程老师和颜悦色地,不急不恼,也不知怎么的,就用一块奶糖把小病人逗得乐了。程老师特别懂得关心人,在手术间都会特地叮嘱我跟白骨精有点空就要抓紧休息和吃饭,下个间隙有可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对护士也特别客气,从来让人做事都说谢谢……”

陈曦听到最后一句差点儿乐出声来,努力忍得肩膀直抖,调整好了呼吸之后,陈曦继续写道:“萌萌现在给周老师起了个恰如其分的外号——‘那个变态’,而我当然配合地叫,并且在叫的时候,想起他骂我时的恶形恶状,尤其是他对刘志光和对我的绝对不公正态度,就觉得特别解气。”

想到被优待的刘志光,陈曦忽然停住,心里一瞬间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却并不是绝对的不满和愤怒。

前天在急诊的时候,周明特地带着刘志光来缝合一个病人背上的伤口,开始之前,简直是挤出了少有的温和慈祥的笑容对他说:“我觉得你已经练得很好了,没有问题,来,试一试。”

旁边正在给病人清创的陈曦简直震惊了,差点忘记了手里拿的是碘伏棉球,很想拿它擦擦自己的眼睛看看是否看错了人。

刘志光在这样的鼓励之下,脸上带上了庄严肃穆的表情开始打麻药戴手套铺消毒巾,每一步都进行得郑重而缓慢。旁边陈曦克制着自己想笑的冲动,偷眼瞧着,心里想象着如果有台摄像机只照着他的脸,把这张脸上的表情播给广大人民看,估计有一多半的人以为他正在进行着的是类似为原子弹零时起爆签字这样的关系着国计民生的伟大工作。

这种郑重的缓慢突然间卡了壳。

刘志光握着持针器,上了弯针,手又哆嗦了起来,他看了眼身边的周明,甚至瞥了眼陈曦,然后哆嗦得更加厉害,脸也已经通红。周明的脸已经僵了,硬生生地想继续保持微笑却“笑”得比哭还蹩脚,陈曦背转身,微笑着给病人清理完的创口盖上纱布准备包扎,她幸灾乐祸地想,朽木就是不可雕,努力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这一想法,一定程度上就是大跃进年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萌芽状态。

陈曦站起身去取绷带,这个时候刘志光还在哆嗦着,竟然哆嗦得没法用力握合持针器的把来将弯针卡住。

这会儿连陈曦的病人都已经瞧出点儿端倪,颇有兴味地伸着脑袋,而那个背上被砍伤的胖子的哥,因为背上铺着消毒巾不能转动身子,不知道身后发生着什么,趴在诊台上操着标准的京片子问:“大夫,快着点儿您?咱从小儿就怕打针,这带着恐惧等待的滋味儿很难熬呀。”

这京片子让已经三周没回家的陈曦听着心里又舒坦又亲切,上了逗贫嘴的瘾头,忍不住就接口:“急什么您急什么呀?这麻药打上去,得有会儿才生效呢。刘大夫不着急,那是特别细心体贴您的伤口和恐惧打针的情绪。”

“哎哟喂,那可谢谢刘大夫嘞。”胖子的哥更是个爱说话的主儿,这下乐了,“我说姑娘,您是护士还是大夫?你们这病人是咋个分配法儿的?”

陈曦哧啦一声将绷带熟练地徒手撕开,乐着道:“水平高的给您缝伤口,水平低的像我这样儿的,绑绑绷带啥的。”

“可别这么说。”陈曦的病人也早坐得无聊了,也乐呵着接上茬儿,“我瞅着姑娘您干脆利索快,水平不低!下回我再伤了我还得找您!万一我要也得缝口子,我留给您缝!”

陈曦已经开始上绷带,听着这说话虽然知道是逗贫嘴,却也忍不住有些得意——她从来手巧,三岁半开始到上大学前,国画素描小提琴地一路练下来,砸了爹妈无数的银子,虽然艺术上没有了不起的造诣,十根手指头正经是要力度有力度,要稳定有稳定,要灵活有灵活。她虽然对实习不甚上心,但是手头儿的功夫却是让李波、胡原他们都不知道赞了多少次,甚至也因此而对急诊值班少了点反感多了分带着虚荣的热爱。

这时胖子的哥又忍不住问了句:“我说那个,这麻药还得等多会儿才生效?您别算错了,别等它过会儿该回过劲儿了啊。”

刘志光哆嗦得胳膊都颤了,口罩随着呼吸已经看出了起伏,手握着持针器,居然,就是不能扣合上。陈曦幸灾乐祸地偷眼瞧着,此时,自己却做得更加来劲,故意卖弄,抖出花架子,十指翻飞地将这缠绷带打结的动作做得煞是漂亮,连最后的结,都翻出了朵漂亮的花儿来。

陈曦若有所待地瞥了眼周明,却见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副无菌手套,飞快地戴上了,两步走过去。陈曦以为他要将刘志光推开,却见他过去,双手分别握住了刘志光的双手,停了足有半分钟,刘志光的胳膊终于不抖了,手也不抖了,周明退开半步,刘志光终于闭了下眼睛用劲将持针器扣合好了。

“今天到这儿,准备做得不错。很规范。”周明从他手里将持针器接了过来,半分钟之内将那个伤口处理完了,盖上纱布,贴了胶条,对刘志光道,“去开破伤风针。”

陈曦愣怔良久,此时偏又瞧见她的病人绷带上那朵花儿,脸觉得发烧,有冲动抄把剪刀把它剪掉。她得意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言声儿地收拾好了手头的零碎儿。

刘志光低头出去了,两个病人也一前一后地出了急诊手术室,等破伤风针和药的当儿已经跟熟人一样聊了起来。手术室里只剩了周明跟陈曦,陈曦觉得有点心慌——她从小到大不知道违反过多少次纪律,被请过多少次家长,甚至因为一幅将老师的脑袋跟驴身子组合的系列漫画把美术老师气病了三天没能来上班……但是,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慌。

周明一动不动地站在中间,抱着双臂,不说话。当陈曦已经什么都没得收拾了,不得不站起身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她发现他瞧着自己,没有愤怒,没有讽刺,那种目光她不太认识,并且更加让她心慌。

“周老师,我……我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外伤病人。”她快步走到门口,说不出为什么,觉得心里堵得难受,胸闷憋气,很想说点儿什么,说不出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推开门的时候,听见周明在她身后说:

“陈曦,你记着,世界很大,并非所有人都是聪明人,也永远有更聪明、更能干、更优越的人。”

他说话的声调缓和,甚至可以称得上语重心长。然而这样的声调,却比从前任何一次对她的偷懒或者操作不规范毫不留情的呵斥更加让她胸闷憋气。她忍不住想辩解,不知道对周明还是对自己:“我……我就是爱说话,我话痨。”

“那么,我替刘志光谢谢你。”周明淡淡地道,“谢谢你话痨地替他跟别人解围,而且理由非常合理。”他说罢推门走了出去。

2.整一个悲惨世界

黑暗中,女孩子们还没睡着,叶春萌对程学文的赞美已经并不意外地过渡到了对周明的批判上。

“程老师这样的人真好。让周围的人心情都特别舒畅。”黑暗之中,叶春萌由衷地感叹,“现在还真是庆幸,没有给分到一分区去,如果天天对着‘那个变态’,这半年下来,简直要得抑郁症……”

“解放区的天是艳阳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陈曦幽幽地接口,“不过也别这么赤裸裸地刺激俺这个还在白区等解放的不幸的人好不?”

大家都乐了,同情陈曦的不幸,然而陈曦却在信上继续写道:

“说实话,虽然‘那个变态’对我的态度简直算得上穷凶极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并没有那么厌恶他了。我觉得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相当简单的人,恼火和开心的原因都特别单纯,至少在做老师这件事上。他可以三分钟前因为李波一系列的止血结扎缝合剥离而忍不住地赞美‘出息了,真是出息了’,而三分钟之后,却又因为李波轻易通过了我错误百出的手术记录气急败坏地拍桌子骂他,说这是教学医院,带教基本功不过关,别的方面再好,你都是三个字,‘不合格’。

“除了第一天之外,他并没有再得罪过萌萌了,她离他眼皮子毕竟远些,而且,萌萌对实习是很认真的,打定心思为今后做个好大夫而学习,并不像我这么三心二意。今天‘那个变态’再次夸奖了萌萌的手术记录写得规范漂亮而让我们传观学习。可是萌萌不领情,我想,萌萌的心里,‘那个变态’已经从第一天起,就不可改变地成了对她存在了巨大偏见的粗鲁的沙猪了。而恰好顺手顾及了一下她的面子的,相貌普通性格温暾的程学文,现在简直就是一个骑着白马而来的,最英勇、最绅士、最善良的英雄。

“我相信‘那个变态’其实并不明了这一切。他大概已经忘记了某一天尖酸刻薄地讽刺过一个小姑娘的事情,也许在他,那就不叫尖酸刻薄,只是实话实说。

“所以,南翔,女人是一种非常偏执而记仇的、情绪化的动物。一旦得罪了,是要咬牙切齿地恨无穷久的时间的。

“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要小心翼翼地,千万不要得罪我,一次都不行。我做错事的时候,不要批评我,要安慰我;我犯傻的时候,不许讽刺我,要替我收拾烂摊子;当然,要经常找到我的闪光点来赞美我。”

陈曦用被子捂着嘴隐秘地笑着,李棋忽然说道:“你们成天骂‘那个变态’,大概他是真够讨厌的,不过我真是希望他做手术的本事像传说中那么神乎其神。”

“怎么?”陈曦愣了一愣。

“我也希望他至少在专业上名副其实。下周一就要给小姑娘做手术了。程老师说最难预测的情况是将瘤子跟肝门剥离,最要求精细的是重建肝门结构。他说……普外科手术最精细又最擅长处理突发状况的就是‘那个变态’。”叶春萌叹了口气,“那小孩才十一岁,长这么大的瘤子,两次手术失败,大老远再折腾来北京……我想着心里都难受,不知道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心里得多害怕。真希望这次手术成功,她能康复跟父母一起回家。”

“这次再不行,北京的同级医院,我想也不会再有人敢接了。哎,”陈曦翻了个身,喃喃地道,“在医院工作真郁闷,简直放眼望去就是一悲惨世界。在医院里一个月看见的无可奈何的事儿,得顶外面一辈子看见的。”

陈曦说话的时候,忍不住想起最近病区里的几个病人。

一个昨天刚收进来的巨大甲状腺瘤的农村女人,居然拖着脖子下的大瘤子耗了七年才来看病,因为没钱。依李波的话说,就是攒够了看病的钱也养大了瘤子。最让人看着心里难受的,还是随那女人一起的小孩。他六岁大了,因为妈妈怀孕时甲状腺功能受瘤子影响,激素水平异常,胎儿发育受损,孩子是智力障碍,现在还不会说半句有意义的完整的话。这女人来京看病,丈夫孩子都来了,丈夫天天去工地打零工赚个当天饭钱,孩子没处去,就跟妈妈住病房里。时常一个没看住,那孩子就戴着个脏呵呵的围嘴,傻笑着往楼道跑,满脸都是鼻涕口水,他妈妈就歪着脖子,大呼小叫地在他身后追。

一个两周前急诊收的小肠破裂粘连梗阻的十七岁男孩,手术做得很成功,恢复得也好,原本并没什么,很普通的病人,只是前天病房大乱,陈曦一进楼道便听见病房里吵吵嚷嚷,一会儿便见几个护士将男孩的妈妈从病房里拽出来,护士长半是劝半是责备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就算你不管自己儿子才手术完两天需要心情平静地休息,还有别的病人!教训孩子回家去教训。”那妈妈蜡黄着一张脸,头发散乱地呜呜地哭,嘴里含糊地喊着:“造孽。生儿养女就是造孽的,他们都是追债的……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

陈曦本以为她又在跟儿子怄气。那男孩的小肠破裂是打架打的,而且为了怕说出打架的事甚至一直隐瞒险些延误了诊治。一进病房却见男孩床边站着个头发染成三种颜色的女孩,脸上的妆让眼泪给冲得像调乱了颜色的水彩画。

之后,陈曦才知道这女孩是男孩的姐姐,他们父亲在两年前因为车祸去世。父亲原本是这个家经济与精神的支柱,他一去,这个家骤然间坍塌。母亲尚未从自己丧夫的悲痛中走出来,并没有足够的镇定与智慧来抚平儿女丧父的恐惧与哀伤。恰逢高考,本来就成绩一般的女儿,彻底没了为高考而冲刺的斗志和念书的耐心,结识了酒吧街的一票朋友,天天混去唱歌喝酒跟人跳舞,自作主张地做了吧妹。弟弟原本一直是规规矩矩的好学生,父亲去世,暗自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之后发誓要做家里新的支柱,只是他确实太小了,这份志气带给他更多的是迷茫和困扰。他没法让妈妈从整日茫然地以泪洗面中回到从前快乐地忙着家务的样子,更没法把姐姐拉回以前有父亲在的时候的学生生活。然后,他自己,因为听见有人叫姐姐“小婊子”而忍无可忍地生平头次抄砖头打架,并且由此而跟人结了仇,带来了之后没完没了的祸事。

陈曦听几个护士唠叨这家的事的时候,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受。她不喜欢看见那个神经质的妈妈,更对那个“准鸡”的姐姐很厌憎,但却确实有点心疼那个男孩,看见他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睛里转来转去的样子,竟然不知怎么的,想起谢南翔去美国之前,站在机场的出境口,看着人群里的父母、姐姐和她那时的脸。

那大概就是一个男孩子将要自己面对生活,却还并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面对的时候的样子吧?

她很想跟男孩说说话,安慰或者开解他,可是到了跟前了,却开不了口。她这时才明白,无论自己有着多好的口才,多么会讲故事说笑话,对于自己生命中没经历过的苦难,都无从言说。只是,之后,无论是给他检查伤口、换药,还是量血压测脉搏,态度都是前所未有的细致温和。

还有一周前收的那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有着一张特别像周迅的小尖脸和灵活的大眼睛。她住进来时还抱着一书包的书,陈曦给她作全面体检时她还没心没肺地问多久能出去,该考英语专业八级了,跟同学打赌谁的分高,赌请全班吃羊肉串。陈曦立刻给她建议北城几处烤得最地道的羊肉串摊子,说得口沫横飞,被护士长听见数落了半天,她跟那女孩儿相对而笑,互相做着鬼脸。

两天前这个女孩进了手术室,手术中将她乳腺肿块的组织作冰冻切片病理检查,回来的结果是恶性,于是,乳腺全切,清扫淋巴结,切除部分胸大肌,这个漂亮的姑娘,就此失去了作为女人很重要的一部分身体……手术过后,陈曦来给她检查手术伤口的时候,竟然不敢去面对她的目光。

还有……

陈曦裹紧了被子,闭上眼睛,想要尽快睡着,却全无困意。她忍不住地想着这些人,这些,若不是因为穿了白大衣在病房里做“准医生”,也许永远不会跟她的生活有所交集的人。

身处那些人之间的时候,尽管脸上绝对不会如叶春萌和刘志光那样带出任何情绪,她的心里,却总是有着不知所措的茫然惶恐,这时候,看见“那个变态”,心中暗自为了即将被提问以及九成被呵斥而叫苦之余,竟然会生出一丝没来由的安稳来。

3.想当一个男子汉

叶春萌和李棋还在谈论着那个小姑娘以及她的父母,张欢语已经睡着了,在梦中吧唧着嘴,想是因为最近强力地节食减肥而饥饿难当,陈曦在黑暗中想着那些她不想去想的人和事,而第一医院普通外科一分区,被她们称为“那个变态”的周明,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桌上铺着小女孩所有CT、B超、血管造影和肠道造影的片子,墙上左边挂着腹部脏器解剖图谱,右边的白板上列着小女孩这些天作的相关的各项检查结果摘要。

周明抬头左右看一会儿,便俯身在一叠绘图纸上加几笔或者擦掉几笔。眼前这张绘图纸的左上角写着“组4,图27”几个字,画面上可以看出是半个肝的结构和放大了的某些部分的血管和肝管。他微微皱眉地盯着画面,过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拿出个袋子,打开,取出一把止血钳一把手术刀,闭上眼睛,在脑子中过刚才想到的一些图景,左手持钳右手持刀地模拟操作;他忽然又从袋子里抽出另外一把止血钳,左手五指很匪夷所思地将两把止血钳同时灵活地操作甚至在指间耍着。

挂钟指到十二点整的时候,他伸了个懒腰,将所有东西收拾好,抓了车钥匙,从抽屉里摸了包烟,走出了办公室。经过水房的时候,听见里面隐约的说话声,听声音竟是刘志光和才做过手术的那个小肠破裂的男孩子。周明站住。

“你得好好休息,身体先恢复了再说。不能老不睡觉。”刘志光的声音。

“我睡不着。”男孩的声音很低,“我想好多事。我怕出院之后比赛成绩不好,耽误这么长时间,其他人都在做很多题。这个比赛如果得奖,可以保送大学呢。我不知道还要不要参加这个比赛。”

“参加。”刘志光很笃定地说,“不一定得不上。就算得不上,也练一次。”

男孩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怕上不了大学。姐姐没考上大学,还跟别人混在一起。妈妈天天又哭又骂。我也不知道,我想让妈放心,想得奖。可是,我还是跟人打架了。还住院,开刀,妈说我比姐还让她操心。说我以后逃不了成小混混的命,以后要是成了流氓,坐牢,不如全家一起喝毒药死了倒是干净。”

“你妈是急火攻心。”刘志光道,“不能当真。怎么会上不了大学?你以前不是成绩很好?你努力一定能上。我这么笨,什么都不如别人,努力,还是能考上。你别乱想那么多。努力考。这次得不上竞赛奖,就下次,再得不上,还有高考。高考能考三次。”

“谁会考三次?会疯了。”

“我考了三次才……考上这里。这里很难考,”刘志光继续说,“我很想上这里。因为一个很好的大夫,他给我做手术治好了我,他说让我当他的学生,我说好,一定做他的学生。可是我挺笨,原本考不上,就拼命学,终于考上了,他却已经……去世了。”刘志光的声音颤了颤,半晌才继续道,“在这里,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办好。我好像什么也做不好,不过我想,我还是得加油,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努力不会错的。我想做个像他那样的好大夫。”

周明站在水房门口,想走开,却半天没有挪动脚步。

极安静的楼道里,从水房传出来的,刘志光的声音,不高,却非常清晰。茫然与犹疑之中,却有着某种执拗。

怎么也顺不过来的别扭的操作,哆嗦的手,抢救时候的手忙脚乱。别人无奈叹气,不以为然地嘲笑,无可奈何地摇头,他如同对不起每个人一样,谦卑地低头。然而,还是要问,要学,执着地站在那些对他不抱希望的老师身边,哪怕是做个急诊里的“闲人”,安慰家属,带病人去找检验科。

三次高考,所有的不认同之下的坚持,是为了“做个他那样的好大夫”?

这个“他”,必然是哪位值得尊重的前辈,而这个让韦天舒断言为“朽木”,让自己努力地想办法,破例以副主任医师身份亲自带的实习生,手把手地教了一段之后满心沮丧的孩子,这样屡败屡试,跌得鼻青脸肿让别人嘲笑之后,依然要再“加油”,这位前辈,得是留给了他怎么样的梦想呢?

这时两个人从水房走了出来,迎面看见周明,刘志光有些不安地叫了声周老师,习惯性地抓着白大衣低头,等着他批评自己这么晚跟病人聊天。周明却招了招手,说道:“你们俩跟我来。”

周明领着他们一直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把门关上,示意他们坐下。

男孩有些紧张地瞧着他,刘志光则更忐忑。

周明瞧着男孩问:“为什么不睡觉?担心什么?”

“我,”他抬头看着他,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好多。”

周明皱了皱眉,脱下自己的白大衣,撩起毛衣,露出后腰上的一个伤疤。

“比你还小的时候,跟人打架打的。那年代跟现在不一样,‘文化大革命’刚结束,社会还乱得要命,大家从比我们大了十几岁的那些革命小将身上学了武斗的风格。那会儿打架是玩刀子的。”

男孩惊怔地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周明把衣服放下,自己一撑,坐在了办公桌上,摇头笑了笑:

“没父亲的男孩子,特别想顶天立地,特想当个男子汉保护家里的人,特别敏感,对别人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能看出侮辱来,也绝对不能忍受任何侮辱。”

“您……”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比你小。”周明抬头望着天花板,许多久远的往事,于遥远处,迤逦地从眼前划过,如大雨天透过被雨水打得模糊的玻璃窗,看窗外的景物,轮廓都在,却看不太清楚细节。三岁,父亲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给下放到了山西,母亲因为海外关系被认为里通外国发配到了新疆,父亲的境遇还稍稍好过母亲,山西也还有远房亲戚,于是他跟着父亲。八岁,煤窑发生事故,父亲正在其中,再也没出来。表叔把他从山西送到了新疆母亲那儿,到了那儿的时候,母亲却因为长期超负荷的劳累和营养不良造成肾衰竭,母亲央求叔叔把他带走,不要让他再亲眼看着另一个亲人的离开。叔叔把他带回山西,九岁,北京的奶奶从牛棚放出来了,给医院扫厕所,他回到北京,跟着奶奶相依为命。

“周大夫?”男孩子忍不住轻轻叫了他一声,周明瞧了瞧他,缓缓说道:“我小时候的那个年代很混乱,大家都很浮躁,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生活,我更不知道。我觉得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很想顶天立地,可是,并不清楚,这个男子汉,究竟该怎么当法。”

男孩子怔怔地望着他,见他停下不继续说,问:“然后呢?”

“然后?”周明笑了,“然后就是我尝试做个男子汉。做过错事傻事蠢事,可笑的,可恨的,很多。伤过,包括腰上那道伤疤和许多其他的,让最亲的人流过眼泪,失望,担心。不过,你看,我最终也并没有成了混混流氓去蹲监狱。”

男孩抓着自己的衣角低下头去。

“没有人能真的教给你怎么做个男子汉。即便就是你爸爸还在,也不能告诉你每一步该怎么走。”周明站起来,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你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我有我的,这个你的管床医生,”周明指指站在旁边的刘志光,“我今天才知道他这么不容易考来,才知道他大概有过很艰难的经历。我本来只知道他不太聪明,经常挨骂,但是他很努力,没有放弃过做个好医生。我也相信他一定能成个好医生。”

“周老师?”本来一直瞧着地面的刘志光猛地抬头,望着周明,眼睛竟然红了。

周明冲他点点头,又对男孩子说:“想当个男子汉,就得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走好自己的路。好了,回去睡觉,身体不彻底恢复就什么都做不了。”

男孩子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刘志光:“我还是去比赛试试。或许,对下回有用。”

“好啊。”

“如果得奖,我告诉你……告诉你们好不好?”

“当然好。”

“如果不得,就下次……或者我明年考上大学的时候。”

“没有问题。”

“那,我去睡了。”男孩子有些依恋地望着周明,“希望今后,我能像您一样。”

男孩推开门走出去了,刘志光还站在原地,呆呆地瞧着周明,有些紧张,有些期待,也有些激动。

“周老师。”他再叫了一声。

“什么?”

“是真的么,您相信我能成个好大夫。”刘志光说着,嘴唇有些哆嗦,“我能把手术,做得像您,像魏大夫那么、那么好吗?能帮那么多人?”

“刘志光,你说的那个人,是魏淮安大夫?”

“是!您也知道他!”刘志光更加激动起来,这个藏在心里太久的名字,提起来,是如许的亲切。

周明点头:“学生的时候,听过他的讲座。”

“魏大夫他,他去我们县城,他本来在市里,但是去我们县城给我做手术,我就站起来了。他说让我,以后做他的学生。”刘志光激动得脸发红,有些语无伦次,他是如此想跟每个人讲魏大夫,讲魏大夫要我做他的学生。但是,即使对叶春萌,他也说不出口。什么也做不好的自己,是不是,辜负了魏大夫的希望?然而此时,听见周明说,相信他一定会是个好医生的时候,当周明提到他的名字的时候,刘志光再也忍不住,将这个藏在心里太久的秘密,对他说了出来。

刘志光声音有些发颤地说着那一个让他的生活彻底变了样子的人,他温和而亲切的微笑,这时,再又回到他的眼前,仿佛再度对他说:“小伙子,不错啊,以后做我的学生吧。”

只是他来了,却再也见不到他,他竭尽全力,却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学他的样子,做一个他那样的大夫?

“魏大夫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周明叹息,他望着刘志光,认真地说,“说实话,在今天之前,我只知道他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骨科专家,是个讲课很生动的老师,但是,即使是报纸上铺天盖地地宣传他事迹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他是这么了不起的人。”

“为什么?”刘志光有些不解地瞧着周明。

“因为你。”

“我?”刘志光不安地低头,“我什么都做不好。我,我不敢跟别人说要做魏大夫的学生,我怕……”

“好大夫是能帮到病人的人,好大夫并不一定是专家,专家也并不一定就是个好大夫了。”周明笑笑,然后正色道,“在这六个月里,我和你的带教老师都会好好教你做手术。你尽力学,我们尽力教,我并没有一定的把握你今后可以把手术做好,但是我有绝对的信心,魏大夫,他如果还在,他如果看见今天的你,一定不会为他说过的话后悔,你会让他觉得骄傲。”

4.“穷凶极恶”的羞辱

当李棋建议陈曦一起去夜场滚轴,被陈曦以“要看明天手术的资料”拒绝的时候,李棋的第一反应是,陈曦肯定蒙她,不定准备猫在宿舍里吃什么独食,而当陈曦真的认认真真地看了半小时资料都没动的时候,她忍不住跑过来摸她脑袋。

“干吗?”陈曦皱眉挡开她的手,“别给我捣乱,看得我郁闷着呢。”

“明儿没考试吧?”李棋狐疑地说。

“没有,可是明天要跟‘变态’的手术,谁知道他要问什么啊!”陈曦叹了口气。

李棋足足瞪了陈曦三秒钟,然后哈哈大笑:“天哪,原来你还真有个怕?我的天,这‘变态’到底得是什么人啊?对了,不是说外科对女学生松么?你又这么能混,不是故意考英语期间换过去的?这个‘变态’还真‘变态’,干吗跟学生这么较劲哪?”

陈曦愣了一下,没有说话,继续低头看周明交代下来的材料。在周明的呵斥中生存的陈曦,在那个时候也真的不太能理解周明作为学术上大有作为的一名优秀外科专家,何必要跟中学班主任似的跟学生过不去。中学学生的成绩要全市会考,直接影响老师的考评,而她们,就算最后的执照考试,也已经是住院医时代,不会有人回头跟任何一个教学医院的教学主任结算当年他所带的实习生有几个没有合格,成绩又是多少。少浪费点工夫,他也许就可以多分些时间去做外科基础项目。陈曦私下里听其他小大夫说过,院长和老主任都颇青睐他,几乎把他看作是李主任退休后的铁定人选,多次催促他申请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并且听说,带一到两个这样的项目,才能对之后的升迁更有保证。

不理解归不理解,为了应付大庭广众下的提问,她只好改变了读书的习惯,勉为其难地每天饭后要翻翻书而不能留到考核前突击;为了避免敲到手背上的手术刀柄,她只好一抬手就要在脑子里过一下正确持钳、持刀、持剪姿势;为了不反复地重新写手术记录和大病历,她只好破天荒地硬着头皮反复检查核对。

可是,她究竟怕什么呢?

她今后并不想做临床,出国是她给谢南翔许下的承诺,虽说一个好成绩对申请学校有所帮助,然而实习的成绩跟理论课、英语比起来并没有那么重要。

从幼儿园起,她就比所有最淘气的男生更会耍赖耍泼皮刀枪不入,是让所有老师头痛的孩子,对于自己认定不想干的事情,她向来既不怕挨骂也不怕挨揍,于是所有的老师乃至可以体罚她的亲爹亲娘在她这里,都没有太大的震慑力。

只除了这次,对这个人。

从何时开始?

或许正是从那次他对她的穷凶极恶的羞辱开始。

陈曦的手头功夫好,带教老师们一直对她放心,凡是急诊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就放她一个人在里面独撑大梁。

那天急诊楼道里排着十多个等缝合的外伤,三个原因不明有外科体征的腹痛患者,李波打发刘志光给患者作基本检查,交代她镇守急诊手术室,他在外面对付三个腹痛的,等化验结果出来也许就要送上去手术。陈曦才铺好无菌手术巾,打开缝合包准备开始,却见门被推开,周明跟李波一起从外面走进来,走到她旁边就站住了。

陈曦先是心中感叹倒霉,随即心想,大不了是再被数落,再说,她的独立缝合也有段时间了,并不怕在“变态”面前显示自己的本事,还可以好好地表现下与“朽木”的差距。

她很快地左手持镊子扣好弯针准备开始,没想到忽然听见声冷冰冰的“停”字,然后只觉眼前一花,“变态”已经戴上了无菌手套,窜到她跟前,从无菌缝合包里提起一把剪刀,咔嚓,把她手里准备缝合的、持针器上弯针带着的线剪掉了三分之二。

陈曦当时便懵了,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看着周明,却从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答案。

周明一动不动地以标准持剪刀姿势站在陈曦身边,一语不发。

陈曦拼命地搜索脑子里关于缝合的一切。从来没有说有缝合线长度的限制吧?

患者脑袋后面的伤口,至少需要五针,弯针上所剩的线,以她这种尚且不是很娴熟的技术,肯定是不够了。难道他是要限制了线的长度来提高考核水平?

陈曦求助地望着李波,他苦着脸示意换一套。她只好把手中的弯针卸下来丢到有菌区,再拿起一根,才在持针器上夹好,眼前一晃,咔嚓,又被剪断了。

陈曦着实不知所措了,呆望着周明,他皱着眉头把她手里的家伙接过来,飞快地缝好了这个病人的伤口,手法干净利索得让陈曦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窘境而很渴望再欣赏一次。

病人出去之后,周明瞧着李波问:“就这样,你就能让她自己处理急诊缝合了?”

李波垂头丧气地站着,低声说:“是我看得不细,是我的错。”

周明又转身问陈曦:“我为什么剪你的线?”

为什么?鬼才知道。陈曦恼火地想,只觉得自己正在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颜面扫地。她迎着周明带着些讥讽的目光,委实想不出为啥被剪了线,再又突然想到居然在他眼里,自己现在恐怕跟刘志光一个水平,都是不合格,都被半途阻止,没有将缝合进行完。陈曦心里的羞怒之火燃烧得越发熊熊,以至于突然间有了破罐破摔的蛮勇。这时,陈曦骨子里的顽劣和无赖不可抑制地上涌,特别镇定自若地回答:“您剪掉我三分之二的线,是为了给我作示教。让我看到,如果技术好,计算精确,三分之一的线也可以缝合完一个需要五针的伤口。您想告诉我,只要苦练基本功,以后就可以不用这么长的线,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线少而不计,积少成多,减少医疗成本。”

李波本能地差点乐喷出来之后是郁闷得想撞墙,不大敢去打量周明,但是多少有点好奇。在他所有的记忆里,跟周明吵架者有之,跟他抗议讲理者有之,被他骂哭了的女孩子更多男孩子也有,然而这么样耍无赖的,还是头一遭。

陈曦挑衅地抬头望着眼前的周明。

他却既不惊诧也不愤怒,只是像听到了一个不正确的答案一样,摇头说:“不是,再想。”

“想不出来了。”陈曦大声回答,因为他的平淡反应而颇为失落。

“缝伤口跟缝衣服有什么区别?”他终于提了个醒。

这时候,陈曦猛然间福至心灵地想到了那被剪断的线尾——李波带她做的时候,他个子高手臂长,手持针时,线尾是垂在半空的,那自然没关系,可是她的个子没有那么高,线尾也就碰到了旁边不能算作无菌的轮床扶手,那么,那就是一段被污染的线了。

缝伤口与缝衣服,带见习的侯宁讲课时说过多次,差别就在“无菌操作”四个字上。

陈曦恍然大悟,沮丧得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嘴巴,但是,对着周明的问题,却因为那层被削了的面子,依旧给了个很无赖的答案。

“缝衣服的针是直的,缝伤口的针是弯的,还有,缝衣服时不用持针器。”

周明瞧着陈曦,并无什么惊怒的表情,倒是有几分玩味,像是大人对着个胡闹的孩子。陈曦刹那间觉得没劲,如同自己表演了个猴戏,旁边坐着个人,却压根儿不是观众。

周明对李波说:“你先把外面的病人处理了,明天带她从戴无菌手套的方法开始重新把无菌规则复习两遍。”然后对陈曦道,“你跟我上来。”

陈曦带着悲壮的、任人鱼肉的心情跟在他身后,准备好他用任何刻薄话挖苦讽刺自己,都在心里默念一千遍“骂人便是骂自己”而决不被击倒。

陈曦跟着周明先到急诊室拿了几份病历和刚做出来的检查结果,然后进了他办公室。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把那些病历和检查结果推到陈曦面前:“二十分钟之后手术,你先看资料,待会儿跟我说什么印象。”然后不再理她,自己靠在椅子背上闭目养神。

陈曦仔细地把病史和血生化检查看了,一遍,又一遍,她脸上无赖的神情尽去,盯着那些检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什么印象?”周明睁开眼睛看着她。

“一个月前阑尾炎手术史,腹痛、高烧,白细胞基数二万二,原伤口处有渗脓。结合B超,可能是手术中感染……”

他站起来:“跟我上台手术。”

那台手术对周明而言实在并非什么挑战,但是因为内部感染包裹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清洗修复是个极麻烦琐碎和细致的活。这台手术,周明也没再拿任何问题为难陈曦,一直很安静。只是陈曦的脑子里却并不安静,禁不住想起来之前还是侯宁带组见习时曾经接诊过一个阑尾炎手术后感染的病人。

那病人是从远郊山区某县来的,手术已经砸锅卖铁,术后虽然感觉不舒服,却再不想花钱,总觉得农家人,挺挺,就过去了。这一挺,挺到了败血症的地步,再送医院时已经高烧半昏迷,医院直接用救护车四个小时开来了这里。

然而,晚了。败血症造成的休克,衰竭,那个病人在入院两天之后死亡。

患者的妻子,那个头发蓬乱的农妇目光呆滞地久久盯着丈夫的遗体,反反复复地说,咱们花钱手术了啊,手术说是小手术啊,做了就好了,咱们把猪都卖了,树苗也卖了,手术了啊。

“阑尾炎手术是腹部外科最基础的手术之一,大部分基层医院都足够具备做这个手术的技术能力。但是许多基层医院本身条件问题之外,医生无菌操作的概念淡薄,经常造成手术后感染。本来单纯性阑尾炎,简单的手术预后良好,感染之后二次手术,不但受二茬罪,而且由于感染炎症反应造成了更大的损伤,留下难看的疤痕,更严重的,就是这样,可以因为并发症败血症而死亡。基础操作,基础操作,医学的基本功可不是没有意义的八股文,你越精细,越规范,你手里的病人,就越有生存和康复的希望。”

侯宁当时讲的那些话,这时一字一字地,回到陈曦的脑子里,而方才那段被剪断两次的,污染了的线,仿佛幻化为一条鞭子,抽打得陈曦每一寸肌肤都疼痛欲裂。

无论是羞怒还是气愤,又或者是不肯承认的惭愧,陈曦知道,自己是再也忘不了那段线了。

那天那个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差不多一点的时候,助手已经在关腹腔,手术室值班的许护士进来问:“小周,你让开的3号?这么晚了还有手术?”

周明抬头答应,一脸谄媚讨好的笑:“许姐,谢谢,谢谢,给我加一台。”

“又什么啊这是?”许护士没好气儿地问。

“巨大的一甲状腺瘤,还带一弱智孩子,长了好些年了,实在没钱,攒钱,钱攒够了瘤子也长这么老大了。”周明蹭到许护士身边,在自己脖子下面比画了一圈,“她没钱点名,排期排到两个月之后。这家也没钱住旅馆,男的打工,孩子满楼道地跑。大家都意见很大,赶紧给做了,出院大家清静啊。”

许护士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转身往外走。

陈曦心里有些恍惚,眼前晃动着那个被瘤子拖得脑袋总得歪着,甚至身子也有些倾斜的大姐,和那个哈喇子满身到处乱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的小孩,忽然心里不是滋味,那是一种她的生命里并不曾感受过的透不过气来的憋闷难受。而这时候,她瞥见周明正伸着脖子冲许护士背后喊:“谢谢许姐,我明天请你吃饭。你随便挑地儿啊。”

那个在他脸上甚少出现的,有点儿讨好,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儿如释重负的笑容,让正觉得胸口堵得呼吸不畅的陈曦,心里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而敞亮。

5.真不是为难你

这台阑尾二次手术完成,周明没有要求陈曦跟下一台甲状腺,她却没有走,默不作声地等在手术室的楼道,靠在墙上。周明往外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看她,她低声道:

“下台甲状腺,夜里开缺人吧?”然后又有点心虚地更低声音地问,“如果我能帮上忙而不是添乱的话?”

周明瞧着她,折回来,站在她旁边,也靠在墙上,半晌,说道:“你的缝合做得其实不错,但是,我也并不是故意难为你。”

陈曦低下头去。

“我对实习生是要求得高了点,有些东西,确实住院医生转科的时候还有机会重来一遍,而且到时候分科了大概针对性更强。但是,第一,习惯的养成很重要;第二,大部分学生也许不会留在最规范的附属教学医院,中国的医疗水平非常不平衡,也许现在所受的训练、所看到的病例治疗,就是最规范最高水准的,现在多练多学除了对你们自己好之外,”他停了停,接着说道,“我总希望如果学生到了下一级的医院,可以把这里学到的东西,带下去,虽然说年资低影响小,但是,毕竟好一点还是会有些帮助。不过陈曦,坦白说,你聪明学得快,遇事很沉着,难得性格皮实,关键还是北京生源没有户口限制,再努力点,乳腺组很想留一两个各方面条件符合的女生,可以避免很多男大夫跟患者交流的问题。我多要求你,私心里还是给咱们自己准备的。”

陈曦缓缓抬头,大多数情况下对她穷凶极恶的周明,此时脸上是很单纯的笑,这个笑容,比他的呵斥挖苦,更让她觉得胸口闷窒。

自打给留在一分区,陈曦经常认真地向东西各方神明祷告,祷告的对象囊括了玉皇大帝、如来佛祖、真主和耶和华,祷告的地点与时间是随时随地,祷告的内容涵盖了周明不要有时间抽查手术记录,包括了周明不会从她正在做备皮的手术室门口经过,包括了在她值班急诊时候周明不要回来惦记他早上手术过的病人,以致惦记完之后会到急诊顺道看看,当然更包括了千万不要点名带她上他主刀的手术。

偶尔手术开得多,有些其他台缺人,当主刀医生问有没空着的学生的时候,她一定一个箭步冲过去说我空着我空着。

前几天韦天舒喊着要人,她冲得太急脚下打滑几乎摔了个跟头,被韦天舒一把抓住,乐呵呵地说:“慢着点儿孩儿,你这么激动干吗?”

她脸红了一下立刻嬉皮笑脸地接口:“看您做手术这是精神享受,机会太难得了,能不抢吗?”韦天舒看着她哈哈大笑,手术中让她开腹,又让她结扎了几个血管,之后再让她关腹腔,最后笑道:“相当不错,真有那么点儿周明的路子了。孩儿啊,虽说你更喜欢到我这来精神享受,但是我这里的精神享受可享受不出你现在手上这套活来。”

陈曦并不太清楚韦天舒是借着夸她故意戳戳她那点儿小心思,还是真的觉得她做得不错,无论如何,她得承认在这段时间里她的临床技能,实在是以自己不能相信的速度突飞猛进,当然,是在周明的凶巴巴的呵斥和阴损的挖苦之下。她但凡一见到周明,就条件反射地在心里过正确的触诊备皮缝合打结结扎的手法或者四大急腹症的基本体征与检查,以至于有一次她们几个在医院的食堂吃饭,她正在拿勺子准备盛汤,恰好周明跟李波从旁边经过,她拿着汤勺的手刷地一下就换成了正确握手术刀的姿势,顺势扬起来的汤溅了张欢语一身。

轮床的响声由远及近,经过他们面前,是那个长着大瘤子的农妇,她很紧张,看见周明,大声叫了声“周大夫”,眼泪就流了下来,吸着鼻子说:“我不能死啊,我得养着我那傻娃娃。”

周明走过去,弯腰对她说:“放心。没了这个瘤子,以后干活都方便点儿。”

轮床被推进了手术室,周明稍微闭了两分钟的眼睛,回头招呼陈曦道:“走,我们把那个大瘤子给她切掉去。”

6.两把止血钳

周一上午九点十五分,刘志光快步走进装备有全套闭路电视摄像头的多媒体示范手术室,走到手术床边。辗转了几百公里,已经进出了两次手术室的儿科小病人小曼,一动不动地躺着,干瘦枯黄的脸上,那双眼睛,显得特别大。

“马上要手术了,小曼,我来给你加油。”刘志光在床前略微弯腰,冲小曼做出个加油的手势。

“刘哥哥。”小曼伸手去拉他的手,“你接着给我讲昨天那个故事好不好?”

“我讲故事不好听。”刘志光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等你好了,嘿,让小叶姐姐给你讲故事啊,她昨天不是答应你,你好了之后,送你一全套的法国童话,每天过去给你念。”

“我这回能好吗?”小曼直直地盯着刘志光的眼睛,“我好害怕。之前两次,爸爸妈妈都跟我说,睡一觉,醒来就好了。可是都没有,我就不停地看医生,打针吃药,肚子还在长大。这回能好吗?能就不看病了,不开刀了,回去上学跟同学一起考试,一起玩儿了么?”

“能,一准成。”刘志光握住她的手。

“我听见我爸爸妈妈说话,我听见他们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要是还治不好,就没人会再给我治病了对不对?我会死的,对吗?”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浑身都在发抖。

“不会死。”刘志光握紧她的手,“是最后一次,因为这次一定治好你。昨天,还有前天,哥哥不是,不是特地去给你讲,哥哥也这样过,也以为完了,站不起来了,谁都那么觉得,可是你看,”刘志光居然使劲蹦了蹦,然后又左右踢了踢腿。这样子如果被陈曦看见,一定在心里恶狠狠地骂句“傻帽”,小曼却笑了,露出左边那颗长得有点儿歪的小虎牙。

“哥哥告诉你哥哥的一个秘密。”刘志光俯身下来。

“什么?哥哥你快说。”小曼眨巴着眼睛,毕竟还是小孩子,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害怕,脸上全是好奇。

“从前给我做手术的魏大夫,他非常棒,我爹说他是菩萨化身,才那么心慈,又那么棒。他不在了,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像魏大夫一样好,我那么努力,却再也没机会做他的学生。但是,其实有的。周老师他好像看着跟魏大夫一点儿都不一样,但是,我发现他们其实是一样的,没错,一样。也许,还有其他的大夫,也一样。小曼,魏大夫让哥哥站起来,周大夫一样会让你完全康复,上学。”

“周大夫?”

“嗯,一会儿他会给你手术。他在,你会没事的。”

“哥哥,你在这儿陪我好吗?”

“哥哥不能在这里,给你做手术的医生才在这里。哥哥会碍他们的事。”

“可是我,我还是有些害怕。”小曼小嘴儿一撇,眼圈儿又红了,“我不认识他们。我想哥哥在这儿,想林阿姨在,还有小李姐姐,还有天天晚上去给我讲故事的小叶姐姐。”

“我们都会陪着你。”刘志光握着她的小手,指着屋角处的摄像头说道,“小曼,你看,它照着你,我们所有人,阿姨、哥哥、姐姐,都能看着你,一直不会离开,都在那里,给你加油。你一会儿睡着了,做一个梦,睁眼,就看见爸爸妈妈了。”

“真的?”

“保证。”

“拉钩。”

“一百年不许变。”

麻醉医生和手术室护士进来,准备开始给小曼麻醉,刘志光向后退开,再次给小曼做了个必胜的手势。麻醉师最后检查了一次基本生命体征之后,准备上药,小曼突然抬起手,努力地冲已经退到门口的刘志光扬了扬:“这次是最后一次,”她轻轻地念叨,重复着方才刘志光跟她讲的话,“因为就治好了。”麻醉药逐渐生效,小曼闭上眼睛,失去知觉的时候,嘴角挂着个浅浅的笑容。

十点整,泌尿外科主任王科和另外一位副主任医师、一位主治医师、普外科两位副主任,周明和另外两个主治医师,刷完手准时走进手术室。

“可以了。”王科环视了一下周围。

大夫们纷纷抬起双臂,护士陆续给他们系好无菌手术袍背后的带子。

“我们科的瘤子,难点重头可是你们。”王科冲周明笑了笑,“开始?”

周明点头。

手术灯唰地打亮,王科朝器械护士伸出手:“好,我们开始。”

这台手术,所有实习生在示教室的大屏幕前,观摩现场直播。

这样高难度手术的直播观摩,对于才进科不久的实习生而言,想真正看明白,尚需要之后老师的段落讲解,此时看懂的甚是有限。陈曦看得头晕,中途几次差点睡着,午饭送到的时候,倒是立刻醒了,第一个冲上去开吃。她也不大相信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的叶春萌和刘志光真的瞧出了门道。

陈曦觉得刘志光绝对什么也看不懂只是认为自己一定要看,而叶春萌纯粹是因为为那个小姑娘紧张。自从那天会诊讲解之后,小姑娘勾起了她无限的柔情,一有空就跑去自告奋勇做义工,陪小姑娘画画,给她讲故事。

在手术之前,叶春萌已经去讲了六天的故事,并且答应她说,等从手术室出来,会送给她一套最全的法国童话。

叶春萌在手术前一天的晚上,真的骑车一个多小时去东单,买了一套精装版的法国童话,价钱不菲。而她曾经念叨过好久,也没舍得花这么多钱给自己买那套喜欢得不得了的《沈从文全集》。

这台手术不要求一定从头观看到尾,只要求必须听第二天的总结。陈曦知道叶春萌惦记着这小姑娘,一定要看到最后的结果,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要讲义气也在这里陪——无论如何,她带了GRE的单词来背。

在她背单词背得已经犯困,偶尔瞟几眼大屏幕就更加困的时候,听见刘志光和叶春萌的惊呼,她激灵一下清醒过来,见自己的同学们一多半已经站了起来,然后听见王东也带着点紧张地说:“大量出血,之前老师们也都说过,很难避免突发的大出血。”

“上帝保佑。菩萨保佑。”

陈曦听见身边叶春萌低声说,并且,她说着又坐了下去,低下头闭上眼睛,真的是在祷告。

陈曦也忍不住站了起来。

屏幕上,血模糊了原本就纠结在一起的巨大肿瘤和本身脏器,让人晕眩。

陈曦不自觉地啃自己的手背,心跳有些加快。她一时顾不上帮忙祷告,脑子更加转不过来地去找寻模糊血泊中的出血点和血管。

然而那片模糊却很快消失了,血液很快被清理干净,脏器和肿瘤纠结的轮廓再度清晰地显现出来。

“同时两个出血点!”一直立定心思做外科的王东,比别人下了更多的工夫,如今果然比其他同学先看出了些端倪来。

两把止血钳分别夹住了两条血管,而这两把止血钳,居然是一只手操作的。陈曦愣了好一阵,想起周明经常套在手指上耍的止血钳。

手术继续进行了下去,不久再次出血,这一次的止血之后,手术有了暂时的停顿。

大屏幕里是王科的声音:

“小周,我们这边,基本没有太大问题,可是肝门这里?”

“比片子里看的粘连范围更广,还有几个没想到的血管瘤,畸形也比预料的严重。不过,我也想到过,毕竟开了两次,再关上,每一次都会加重粘连。”

王科叹了口气。

有一阵子的沉默。叶春萌抓住了陈曦的手,低声说:“这小姑娘哭着问我,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手术室里片刻的沉默,大屏幕前随着沉默。

“继续。”

周明的声音。

“你有把握一定能处理出血?以及引致的一系列心脑血管问题?”

“没有。做着看。”

“手术中死亡怎么办?”

“到现在这时候,没有区别了。尤其做到这个程度了,如果关,是彻底判死刑。继续做,还有希望。”

再又是沉默。更长久一些。

“我们继续。小陈,”周明冲手术室护士道,“打电话给心血管科常大夫,我昨天跟他讲好,今天随时准备支援。”

屏幕上,一把手术刀又动了起来。

周明没再说话。操作没再停止。陈曦发愣地靠着窗,没再打开手里的那本《GRE单词》。

窗外由艳阳当空到夕阳如血,直到暮色换了黄昏,直至深夜。陈曦这辈子头一次忘记了吃晚饭。

历经了十一次大大小小的意外,包括畸形走向的血管被意外碰破,器官组织被肿瘤挤压移位变形,甚至心跳骤然停止。除了王科与周明一直没有离开之外,麻醉科主任、心血管科主任也不止一次进出。

学生们一直紧张地盯着屏幕,没有人注意到何时林念初站在了示教室最后的一个角落,甚至,违反了无烟规定地点了支烟,却没怎么吸,任由烟雾袅袅上升。

在听见那一句——“关腹”的时候,林念初转身走了出去,王东他们拍掌欢呼,叶春萌蒙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里淌下来。陈曦忽然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想起韦天舒的夸赞:“是有点周明的路子了。”

她忽然觉得歉疚,为了这双“有点周明的路子”的手,为了曾经的那些指责呵斥和敲在自己手背上的血管钳,为了那些层出不穷突然而来的问题。

当天陈曦给谢南翔的信里写道:

“我明白原来会畏惧谁,会为了他的责难而内疚而非愤慨,是因为很切实的尊敬和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