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夜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4日,星期三,夜阴雨。

石韫生说:“没有恐惧,也没有沮丧。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轻盈。”我震撼。难道死亡,真的让人拥有无惧与无畏的力量?

分发晚餐时,沈泰誉发觉成遵良与他的皮箱一道不翼而飞。一同失踪的,还有展现了起死回生的精湛医术的妇产科大夫石韫生。

晚饭很简单,每人两片腌肉、两块饼干,老人和小孩则是小半碗面条。此外,一大盆凉拌黄瓜,一大盆炝炒小白菜,无限量供应。

主食紧缺,蔬菜倒是充沛。旅舍背后的斜坡上,依山势而上,散落着一两亩形状极其不规则的庄稼地,地里大多种玉米,小部分种菜。地震时,菜田里的泥土和蔬菜被地震颠得七零八落,仿佛被一只神来之掌彻底翻检过一遍。

沈泰誉陪着莲莲,把掉落在地的玉米啊、黄瓜啊、西红柿啊统统装进箩筐,背回来。那些残存的植株,似乎全然不知伤痛,依旧是一茬一茬地繁茂起来。小白菜长得非常之快,一掐一大把,而藤蔓上的黄瓜,眼看着又大了,可以摘下吃了。

莲莲守着柴火,单给产妇煮糖水鸡蛋,脚被砸伤的老板娘顺恩负责分装,沈泰誉就负责把盛着食物的碗碟送到窝棚里,一一递给目光呆滞的受困者们。几个小孩子倒是百无禁忌,满地追逐,见了饼干,就要抓抢,被各自烦躁忧闷的娘拉回身边,各赏一大耳光。

二十五份晚餐,发到末尾,还剩下两份。沈泰誉朝几间窝棚里轮番一瞅,立刻发觉成遵良和石韫生不见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单枪匹马的,能走出去吗?”老板娘顺恩担忧道,“石大夫累了一晚上,脸色那么难看,她撑得住吗?他俩犯什么傻呀?!”

“我得追上去!”沈泰誉问莲莲借手电筒。

“沈大哥,山都塌成那样了,他们走不远的,肯定还会返回来!”莲莲一脸笃定。

“不行,我得瞧瞧去!”沈泰誉不敢有半点闪失,拔足就走。成遵良若是从他眼皮底下逃脱了,他是死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在将雨未雨、昏昏沉沉的暮色里,他紧赶慢赶、手脚并用地顺着垮塌的山道往上攀爬着,路是没有了,随处是悬崖,随处是峭壁。有石头他就拽着石头,没石头他就拽着草根,胆战心惊地爬了一段,听到身后的杂草丛里有窸窣声,扭头一看,莲莲居然跟着来了。

“你怎么来了?”沈泰誉吃惊。

“我怕你不认识路。”莲莲一本正经地说。

“这儿还能算有路吗?根本就没路让我认识啊!”沈泰誉好笑,“听话,快下山去!”

“沈大哥,别看你人高马大的,走山路,你的经验可远远赶不上我!”莲莲毫不示弱,递给他一根木棒,抢到前面去,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拿上,跟着我!”

小丫头果然厉害,以木棒探虚实,以木棒为支撑,步步为营,完全没有沈泰誉的狼狈和惊慌,带着他稳妥、坚实地一路朝山上走去,很快,就攀爬到了尽头。

所谓尽头,其实是在半山腰,往山顶,滚石密布,裂缝横生,往前,原本紧密依偎的两座山峦,连接处震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缝隙中水浪滔天。

“这湖泊,是过去就有的吗?”沈泰誉傻傻地问。

“怎么会呢?”莲莲说,“对面山里住着好多人家的,这是一条重要的通道呢,而且,我听老人们讲,翻过那边的山,一直向里走,可以走到九寨沟!”

“那就是堰塞湖了。”沈泰誉气馁道。

“这是什么声音?”莲莲突然道。沈泰誉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左侧乱石与林木深处,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声响。

“有人吗?”沈泰誉大声问,“谁在那里?”

“来人啊,救命啊!”声音清晰起来。

沈泰誉和莲莲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目光,两人披荆斩棘地朝着呼救的方向奔过去。那段路,没有滚石,然而及人高的荆棘与荒草密密实实,木棒挥舞不尽,荆棘像利刃一样刮过裸露在外的手和脸,没走多远,他们就浑身血迹斑斑。

“救命啊……”微弱的女声。

沈泰誉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大步流星冲上去。他拨开乱草,呆了,眼前是一幕惊悚至极的人蛇搏斗图。一方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暗褐色斑纹大蛇,昂起三角形的头颅,直扑而上,另外一方,呈节节败退之势,不是别人,竟是成遵良与石韫生。两人已经方寸大乱,只顾哀哀惨叫。成遵良用皮箱胡乱砸向蛇头,反被蛇猛咬一口,石韫生捡起石块砸过去,也未砸中,蛇乘势咬中她的脚背。

“救救我们……”成遵良一眼看到沈泰誉,露出恳求的眼神。

沈泰誉在脑子里迅速搜索对付蛇的知识,多年前,参加入职培训时,他曾经学习过野外捕蛇的方法,授课的老师当时还带来蛇的标本,一一讲解,一一示范。蛇身上的要害部位,一个是三寸,一个是七寸。蛇的三寸,是脊椎骨上最脆弱、最容易折断的地方。脊椎骨打断以后,沟通神经中枢和身体其他部分的通道就被破坏。七寸,是蛇的心脏所在,受到重击,也会必死无疑。

沈泰誉在昏暗的天光里,按照记忆,照本宣科地判断那条蛇的致命部位,而莲莲已经闪电出击,一把捉住蛇的尾巴,轻轻松松地倒提起来,将它驯服。其手法之灵巧娴熟,看得沈泰誉呆住了。

“石大夫,你还好吗?”莲莲搀住石韫生。

“我没事……”石韫生查看成遵良的伤处,又看了看自己的,面色惨白。

“石大夫,不要担心了,蛇已经死了。”沈泰誉安慰一句。

“我没什么担心的了,”石韫生凄惶地笑一笑,很诗意地说,“没有恐惧,也没有沮丧,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轻盈。”

“有毒吗?”成遵良哆嗦地问。

“好像是五步蛇。”莲莲说着,把蛇翻过来,沈泰誉打开手电筒,乳白色的蛇腹间杂有黑斑,尾部末端,是一根尖尖的大刺。

“没有错,是五步蛇,这根刺,我们叫做‘佛指甲’。”莲莲再次肯定地说。

“完了……”成遵良险些瘫倒。

“它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一定是你们惊扰到了它。”莲莲说。

“莲莲,来,帮帮我,我们处理一下伤口。”石韫生说。

莲莲帮着石韫生,先用两根柔软的绳子,分别在成遵良被咬伤的小腿和石韫生被咬伤的脚趾上方捆扎起来,然后用清水大力冲洗伤口,最后找到一把小刀,石韫生以牙痕为中心,对成遵良和自己的伤口做十字切开,反复挤压,一边挤压,一边清洗。

“食品袋呢?”石韫生问。

沈泰誉忙用手电筒照着,草堆里有一只塑料袋,食物滚落一地。石韫生从中捡起一瓶菠萝罐头,拧开,在衣角蹭蹭脏污的手指,拈起一片菠萝,吃了,喝一大口果汁,递给莲莲,莲莲默契地学着她的样,吃了,喝了,递给沈泰誉,沈泰誉又递给成遵良。一圈轮下来,还剩半瓶。再轮一圈,玻璃瓶就空了。石韫生在空玻璃瓶里点燃一团纸,开始拔火罐,直到两个人伤处的皮肤都变成紫黑色。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石韫生疲乏地停住,“我尽力了。”

“五步蛇是什么意思?被咬了,五步就会没命吗?”成遵良哆嗦着问。

“没那么夸张,不过毒性确实猛烈,”石韫生以科学的口吻审慎地说,“根据医书上的记载,被这种蛇咬伤,死亡时间是在一至四天之内。”

“一至四天?”成遵良口中仓皇地念叨着,“我们赶快走吧,快点啊,我们必须要走出去,必须找到一家医院诊治……”

他抓紧自己的皮箱,脚步踉跄,双目茫然,不辨道路,直直地朝着山下猛冲。莲莲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

“出不去的,路都断完了,你们哪儿都去不了的!”莲莲加重语气,“若不是你们自作主张,到处乱走,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该怎么办呢?”沈泰誉急道,“莲莲,你熟悉这里,你好好想想,到底有没有可能找到一条出山的路?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我们也要试一试!”

“是的是的,莲莲,求求你,救救我们!”成遵良掏出钱夹,刷刷刷数出七八张百元大钞,塞给莲莲,“你先拿着,莲莲,等我们出去了,我还会再给你!”

“你这人,真是可笑!”莲莲不接,任凭钞票纷纷飘落在地,她回头对沈泰誉说,“路是没有,但是,解蛇毒的办法倒是有一个——有一种叫七叶一枝花的草本植物,跟鬼针草同时外敷,内服半枝莲,可以解五步蛇的蛇毒,我小时候就被五步蛇咬过,村里的老蛇医就是这样救了我。”

“是吗?”成遵良问石韫生。

“在医院里,大夫用的是抗五步蛇毒血清,”石韫生说道,“不过,我知道七叶一枝花和鬼针草,《本草纲目》里有记载,具有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的功效。”

“行!”沈泰誉果断地说,“莲莲,我们马上去找!”

成遵良和石韫生躺在厚实的野草丛里,身旁有一堆枯枝,燃烧着,不时发出噼啪的脆响,那是沈泰誉和莲莲临走时留下的。

起初他们一动不动,静默地睁大眼睛,看着黑黢黢的树林。山区的林木高大密集,遮天蔽日,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光,有细雨打在树叶顶梢,发出轻而细密的刷刷声。

“下雨了。”石韫生说道。

“他们能找到那些药材吧?”成遵良轻声问。

“即使找到——”石韫生叹口气,“说实话,对于中草药的疗效,我真的不太确定。”

“那么,”成遵良极小声极小声地说,生怕一语成谶似的,“我们是没得救了?”

“也许,奇迹会出现。”石韫生一字一字地说着。

“我没有想过,我成某人,颠沛半生,拼搏半生,也算是辉煌半生,”成遵良眼眶湿润,“到头来,竟要在这荒山野岭,孤苦伶仃地了却此生……”

“听说这里有很多珍稀树种,云杉、连香、水清、柏木、桤木、巨桉、马桑和麻栎,这些都是有的吧?我们医院有几棵珙桐树,就是汶川的一家医院送来的,开的花是白色,形状像鸽子,非常好看,”石韫生徐徐道,“跟这么多不同种类的树在一块儿,怎么是孤苦伶仃呢?”

“你不是大夫吗?怎么对植物学也挺有研究呢?”成遵良好奇起来。

“我先生开了一家园艺公司。”石韫生静静地说。

“你和你先生,一定很相爱的,”成遵良说,“他的公司在成都吗?不知道成都是什么状况,如果他是安全的,必然时时刻刻都在惦念你。”

石韫生不做声。

“就这样与他诀别,你甘心吗?”成遵良问道。

石韫生缄默不语。

“我不甘心,我不想死,”成遵良悲哀地说,“我承认我贪生怕死,我不愿意就这样死去,我的人生只过去了一半,我还有半生的岁月……”

石韫生还是不吭声。

“你们结婚不久吧?他怎么舍得单独让你出来旅行?”成遵良怅然道,“我记得新婚的时候,我妻子恨不得用强力胶把我俩牢牢黏合起来,一分钟都不分开……”

那是一段多么浓醇的时光,每天傍晚,他都会去接妻子下班,一边蹬车,一边讲开心的事,妻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环抱着他的腰,仰起头,笑得咯咯咯的——奇怪了,为什么无缘无故想到妻子的脸?就连当时的风与风里的青草味,仿佛都历历在目。难道是死亡降临前的幻觉?他打了个寒战,感到被毒蛇咬伤的小腿一阵刺痛。

“他要是活着,不会有空挂念我,”隔了半晌,石韫生淡然道,“他的孩子,出生只有几天,他的女人,经历了难产,身体很差,他们都需要他的照顾。”

一个男性版红杏出墙的故事。成遵良心想。情节再简单不过,丈夫有了外遇,有了私生子,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反倒成了搞笑的局外人。

“他们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那么我呢?我是什么?”果然,石韫生怔怔道。

“他玩过头了。”成遵良下意识地摸索着,找到了石韫生的手,握着。

“他不是玩,”石韫生语焉不详,“若是玩,我倒好受些……”

怎么不是玩?成遵良在心里反驳,一百个男人有一百种借口,归根结底,不过是玩的方法、玩的程度不同而已。石韫生的丈夫多半是只菜鸟,不懂收放,一玩就玩出了火,孩子给弄出来了,事情自然就变得复杂起来,把一场乏善可陈的男欢女爱,从游戏,高扬到了生活的层面。

“若是花心,若是变心,我都能接受,偏偏他不是,他爱她!”石韫生抽噎。

成遵良腾出另一只手,触过石韫生潮湿的面庞,替她揩拭泪水。怎么不是花心?怎么不是变心?那个男人玩法太蠢,居然搬出爱做挡箭牌,这只会导致战火纷飞,难道他没有温习过坐拥双鸾的战略战术,就匆忙上阵?呵呵。

“他爱她……”石韫生抽泣不止。

成遵良把她轻揽入怀,她是个肌理柔软的女人。呵呵。爱是什么玩意儿?年轻的时候,妻子差不多每天都要逼着他说一遍爱。说起来,他还真得感激妻子无意间的训练,说来说去,说得跟洗脸刷牙一样顺溜平常。后来,对任何女人,他都能说得真诚而熟稔。他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我爱你,就像念着一句神秘的咒语,所向披靡,阅尽春色。而妻子,是不必再说了。他用了大把大把的钞票,把她和女儿移居加拿大,又将大把大把的钞票不断汇兑给她们。为掩人耳目,妻子费尽周折,屡屡利用旅游之名,把钱存进荷兰的银行。他的艳史已经伤透了妻子的心,她不再信任他的感情,但是,他的钱,她还是热爱的。她尽忠职守地看管他的钱,等待他在风声鹤唳的时候,回到她、女儿,以及钱的身边。

“我无法想象,他竟然是一个痴情的男人,”石韫生哭着说,“我没有办法恨他,没有办法怪他,我也没有办法嫉妒那个女人,她太不值一提了,送到医院来的时候,你知道她脚上穿着什么吗?一双可笑的塑料凉鞋!那样的款式,那样的质地,在成都,你花钱都买不着,还得去那些穷乡僻壤才能找着,不会超过十块钱的地摊货!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他们……”

她在他的怀里,流着泪,轻轻说着,成遵良大致明白了整件事的轮廓。石韫生出身在一个医学世家,父母都是卓有建树的知名大夫。她是在白蒙蒙的、单纯的生活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标准淑女。她的丈夫,跟成遵良最初的判断的确有些出入。准确地说,他的行径与众不同,简直有点情圣的意味了。首先,他早恋,对象不是歌曲里唱的那种穿着蓝色百褶裙、栀子花一般的小美女,而是面黄肌瘦的农村小姑娘。其次,他记性超群,那个土得掉渣的丫头住在成都的姨妈家,借读一年,跟他的暧昧也就一年,他有本事铭刻在心。第三,他弃明投暗。他的恋爱不是童话,丑小鸭的物种就是丑小鸭,没指望长成白天鹅,因此遭到全家的坚决抵抗。他顺从了父母的旨意,娶回门当户对的石韫生。问题是,他从来就没有放弃他的初恋,他四处打听,千辛万苦找到了在一家餐馆做服务生的小芳同志,他们开始暗度陈仓。

这段隐伏地下的恋情,以孩子的出世大白天下。戏剧性的是,小芳同志意外发作,被120救护车送到了石韫生供职的医院,而不是做产检的医院。急诊当值的大夫,正是石韫生。大夫石韫生,可以有条不紊地处理难产的妇人,使她和孩子转危为安,哪怕他们是自己痛恨的敌人。可是女人石韫生,难以承受如此决绝、如此彻底的背叛。亲手为情敌接生后的第三天,她报名参加了旅行团,去天蓝水清的九寨沟。那是她和丈夫在三年前度过蜜月的地方。

“我不介意死亡来临的时间,”石韫生说,“给她接生的那一晚,我千百遍地想到死,自杀,杀死他,杀死那个女人,杀死他们的孩子,什么念头都有过,我已经不害怕了,只是,我多么希望死亡的地点可以控制,我想去九寨沟,死就死在那个天蓝水清的地方。在那里,我们毕竟相爱过,哪怕那些甜言蜜语都是他的敷衍,我也愿意相信……”

她的热泪源源不断,沾湿了成遵良的衣襟,这个女人,为什么体内会有那么充盈的水分?提到死这个字眼,为什么她面不改色、从容不迫,跟江姐似的?不不不,他可没有慷慨赴死的勇气,他怕,他很怕,他很怕很怕——

突然间,他感到一种熟悉的燥热。他使劲搂住怀中的软玉温香,没头没脑地亲吻她,用突如其来的吻,堵住她的话语和泪水。

“不要动,毒液会蔓延的……”石韫生稍有推挡。

“别管它,死之前,让我们放纵地痛快一次!”成遵良重重地说着,易如反掌地解开她的衣扣,不知为什么,她裸露的肌肤泛出清冷幽绿的光芒,乍一看,像某种地苔类的植物。

“我、我,那个,还没干净……”她碍口地说着,再度轻微地挣扎。

“不要紧……”成遵良大幅度地动作着,像一尾疾驰如箭的旗鱼,哧溜一声,飞速游曳进她的身体。这是一个突兀的转折,没有前奏,没有铺垫,犹如一段弹奏错误的旋律,从A调陡降到C调,犹如一篇残缺的小说,从第一章跳跃到第十章,婉约的节奏,迂回的字句,曲折的过度,统统省略。

这与成遵良过往的风格大相径庭,他一直是耐性十足的情人,猴急的年龄与心境早已过去,鉴赏和炫技才是他的主攻方向。而这一回,他听任于本能的驱使,没有展现丝毫的技术含量,他甚至来不及考虑石韫生是否会拒绝,奇异的是,她竟不似那般装腔作势的扭捏女子,不仅未作抗拒,并且在眨眼间就跨越了预热与点火的阶段,直接燃起了熊熊大火,与他的速度配合得堪称完美。

他们就像两部刹车失灵的赛车,以低空飞行般的姿势,咆哮着,轰鸣着,高速冲出跑道,径直双双俯冲下悬崖。

关锦绣在日暮的时候驾车出发,她实在没有耐性原地等候,等候天黑,等候天明。她已经浪费了这么多的时日,一刻都不能耽搁了,她要找到沈泰誉,救他,帮助他,请求他的谅解。

由于普通车辆让道转送伤员的救护车,出城的方向出现了片刻的拥堵。关锦绣的车子停留在车阵中,她不断翻看着一份新买的地图,在地图上搜找沈泰誉家乡所在的小镇。十几年前,她是去过的,沈泰誉带着她,依照常礼,拜见素未谋面的公公婆婆。

沈泰誉的家人态度简慢,沈泰誉回敬以同样的冷淡。看得出来,他与父亲、继母,还有两个异母弟弟的关系,疏远至极。沈泰誉的继母大约嫌弃他们礼轻情薄,举止也不够阔绰,不过小住两三日,言语间已经打鸡骂狗,屡屡抱怨物价飞涨,无钱买肉,透出了逐客的意思。沈泰誉二话不说,携着关锦绣,匆忙辞别,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然而,关锦绣一直记得那座小镇,依山傍水,苍翠之色逼眼而来,又有美味的野菌汤,清甜的樱桃,早晨的空气像新鲜的冰镇柠檬水,沁入肺里。沈泰誉就是在那里,但是,此刻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是否在某块山石抑或某处废墟下苦苦支撑?关锦绣根本不敢往下想,收音机里播报的即时新闻,让她越听越揪心,她担心自己永远没有机会对他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快到温江时,前方出现了一辆抛锚的中巴车,一群十八九岁的年轻孩子站在路口,朝过往的车辆拼命招手。关锦绣刹住车,摇下车窗,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子奔过来说:

“阿姨,我们是去都江堰做志愿者的,车子坏了,可以载我们一程吗?”

“上车吧。”关锦绣打开车门。

男孩子连声说谢谢,挥挥手,立即跑来四个孩子,应声跳上车。关锦绣驾着车,从后视镜里看过去,几个大孩子不论男女,一律穿着宽大的白色棉质T恤,胸前佩戴校徽。

“是大学生吗?”她问。

“是的,阿姨。”孩子们彬彬有礼,全都说着流利的普通话。

“不是四川人?”她问道。

“我是湖南的。”

“我安徽的。”

“我是山东人。”

“我家在浙江。”

“哟,都是千里迢迢过来念书的呀!”关锦绣感叹一句,问道,“地震了,父母该急坏了吧?”

“我妈妈今天还打电话呢,让我回家去避一避。”

“12日那天,电话打不通,我爷爷都哭了。”

“我爸也是,都想买飞机票赶过来了。”

“我姐姐把帐篷都给我邮寄过来了。”

“想回家吗?”关锦绣关切地问。

“不想,”一个男孩子说,“回家干吗?怎么可以当逃兵呢?咱们应当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阿姨,您也是去做志愿者的吗?”一个女孩子问。

“不是,我要到汶川找人。”

“那边的路已经断了,塌方也很厉害,您怎么去啊?”女孩子担忧地问。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您的亲人在汶川?”

“我的丈夫。”关锦绣说,她忽然想哭。

“祝您好运,阿姨。”女孩子乖巧地说。

关锦绣说声谢谢,眼泪却是遏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她在心里说,对不起。泰誉,对不起。泰誉,不要死。

“阿姨,别难过了,”几个孩子说,“您的丈夫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谢谢你们。”

车子驶入都江堰,孩子们熟门熟路地指引着方向,原来他们在12日发生地震的当天就已经来过,中途返回学校,不过增补食品和水。关锦绣把他们送到了一处卸运救灾物资的临时运输点,排成长列的军用卡车接连不断地送来药品和食物,解放军战士们汗流浃背地一箱一箱搬运着,在昏黄的烛光下,大批不同年纪、不同身份的志愿者,戴着口罩、戴着安全帽,参与其间,形成了长长的链条,一双手连着另一双手,紧张有序地传递着。

“接着!”一只纸箱被抛到关锦绣手中,她被别人当成了志愿者。

纸箱接二连三地传过来,关锦绣稳稳接住,递给旁边的人,她身不由己地加入到快速运转的传输队伍中。不知是谁喊起了号子,嗬——嘿!嗬——嘿!嗬——嘿!低沉有力的号子声穿透夜空,他们宛如被注入了一针一针的兴奋剂,群情勃发。

中途歇息时,关锦绣揉捏着酸疼发胀的胳膊,抬头看了看天,夜色已深。明早再接着走吧,她想。没容她多考虑,新的物资又运到了,短暂停歇的链条重新恢复了热火朝天的转动。

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消耗了体内储存的能量,关锦绣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出发前强迫自己吃下去的意式比萨与水果沙拉早已不知所踪,她饿得像一块被拧透的抹布。幸而有几名志愿者雪中送炭,驾着一辆小型民用货车,从成都送来了好几百份盒饭。

每只盒子里都装着米饭,一荤一素,青椒肉丝与蒜泥苦瓜,虽然饭菜有些凉了,虽然志愿者的厨艺并不专业,虽然蹲在马路边捧着粗陋的盒子,与关锦绣的金领作派南辕北辙,但是,她吃得那个香啊,差点没连舌头都给嚼了吞下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