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多余人

乡村里的破晓,只不过是存在的事实,而城市中的破晓则充满着许诺,前者使你生存,后者使你思考。

——费尔南多·佩所阿

1

王红和我又去了登记处,一语不发地站着。身边站着拌嘴的中年夫妻,要结婚的甜蜜青年。登记处还是那位老同志,他看到我和王红进门,有些瞠目结舌。婚姻开始和结束的速度在他的意料之外。我和王红分别拿出的那个大红本被收回,两张离婚证书递到我们面前。出门的时候,王红说了一句:好自为知之,然后头都没回就过了马路。我眯起眼睛,看着王红的背影,这个曾以我妻子名义出现在我生活里的女人,在来往不息的车流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她从来就没出现过一样。那一刻,这个女人留给我的印象就是手里离婚证上的名字,一个空虚而没有回旋的称谓。

离婚后,这城市让我腻味。我不知道我还能在这城市里索求到什么。这城市的每个表情都让我后怕了。暧昧的,坚硬的,温暖的,无孔不入地把我赶向了绝境。我把离婚证揣到口袋里,迎着城市的尘土,感觉到两手空空。婚姻?小说?一样都不剩。我不想去哪。一只城市鸵鸟,已经把头埋到了城市的沙土里。

终于又是一个人了。这个已经习惯形影相吊的中年男人,在这个冬日的城市里眯起了眼睛,我已经看不到脚下的路到底延伸到什么方向。城市,所给我的无非是房租,一段快速终结的失败婚姻,一本被焚烧的小说,一场青春的回忆。如此这般,我感觉自己走不动了,再走下去,我已经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恶臭。

我再次听到启程的声音,一列火车,已经在我的大脑里形成并要载我远离。我要登上那去往远方的火车了。我能去哪里?这苍白的冬日,飘下了雪花。这个城市将被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雪覆盖,而我,也将隐没在这个城市的喧闹背后。

小说,我仅有的一点希望粉身碎骨,我长存的绝望却从骨子里冒了出来,我无力阻挡,我无力了,我渐灭,渐失,渐远。我表达的欲望湮灭了。

回到家,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准备离开。去往何处却还没决定。另一个城市?那这离开的意义为何?是的。想起农村的儿时伙伴二狗,他说的那句话,在城市呆久了,怎么染了那么多臭毛病。这毛病,就是孤独,否定,挣扎。

我的离开,不想通知任何一个人。老头子,Z,M。所有的人都该忘记这个郁郁不得志的人。出门了,把钥匙交给房东,并付清所有的房租。

房东:还回来吗?

我:不知道。

拖着个大箱子走在街上,这城市就在下一个时刻和我告别。30年,从出生到现在,只有一个箱子在身边。任何东西都是可以离开的。所有的依赖关系都只是一个假象罢了,我们却习惯在这个假象的控制下滋生太多的邪念。贪婪,争夺,妒忌,不可控制,失去理智,彼此计较。我突然觉得自己站得很高,走得很远。说到底,只有生命本身,是一种存在,不是假象。所以,所有的问题和死亡比起来都显得极为轻浮。这个虚无主义者,走在人群中。没人知道他的姓名,他的过去和未来。

我最后决定回到乡下,我无法确定我是否还回来。城市,一个符号。这文明在我的大脑里坍塌。

把箱子甩到长途客车的顶部,我如释重负。身上任何关于文明的东西我都不再需要。人身上的文明过度发达就该是毁灭的时刻。我掏出手机,发了唯一一条短信给O。

O:生活发生很多变化。我结婚了又离婚了。决定要离开城市,回到乡下居住。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什么样生活的时候,就只好上路了。如果从此失去我的消息,请放心,我还活着。

然后关机。

车上挤满了人,大多是来城里见识花花世界的人们。他们对这城市津津乐道。而我,则和他们相反地排斥这城市。当车启动时,我知道我开始在自己的另一个阶段里前行。闭上眼睛,做梦了。梦到孩提时代的生活,外婆的房间,村子前的河,山顶上的风和花花草草。跟二狗去河里游泳,抓鱼。爬树去掏鸟窝。在田埂之间奔跑,喊叫。每天都玩到天黑才往家里钻。还想起了小时候在村子里的哑巴,一个命运多舛的人,被这个世界忽略。在当年,并没有这样的可能去悲鸣一个弱小的生命个体有着多么悲哀的命运。有太多生命在这块土地上出现,消失。从来没人看到他们生活的艰辛。他们是让人遗忘的。时过境迁,这是农村惯有的生活方式。他们不需要思考,他们只需要按部就班,根据节气的变化,决定自己是该插秧还是该收割。

孩提记忆还没有苏醒过来,那小说感又在身体里作祟了。我要继续写小说,而这小说将与城市无关。既然我已经选择了离开城市,我希望擦掉我身上所有的城市痕迹。像我孩提时一样,简单的希望,固执的期盼。能做到吗?我打了个不小的问号。

希望自己能写下一些不可扭转的命运,一些被人遗忘掉的故事。这个决定,让我重新找到了方向,我不再是那个呆在城市里,整天写下城市感情的暧昧用以填补虚无的人,也不是那个以迎合他人而被迫接受的操蛋鬼。我无需再用一副被生活折磨的郁郁寡欢样,去忍受城市压力的重锤。

车一直颠簸,我在颠簸中睡了过去又醒了几次。尘土飞扬中,我离城市越来越远,离农村越来越近。这些不同的名词无意义。意义只在于我离一种生存状态近了,另一种状态远了。

下了中巴,已经没有车到村里了,我拖着箱子,上了一辆拖拉机。期间,一个闷声不出气的老大爷,一直上下打量我。眼睛并不闪躲,即使我看着他,他也不回避。后来我拿了一只烟给他,他露出了极为憨厚、再三感谢的笑容。

我叩开小姨家门的时候,一家人都蒙了,不知道我所来何意,我突然意识到尴尬。在他们的眼里,所有在城市里居住的人,都不会再跑回来过清苦的日子。我的大箱子已经告诉了他们,我想在此长居。我该如何开口?我告诉他们,来这边小住一段时日,在城市里呆腻味了。他们才松了一口气。那话才出口,我意识到,在这里我似是多余。

我被安排住在了外婆那屋,从我上次离开到回来,又已经过了半年了。找个时间,该上山去看看她了吧。

躺在床上,听着屋外传来的几声狗吠,我的精神松懈了下来。那个定时定量的发条已不再转动。

2

东庄的冬天,和大部分北方农村一样,寒冷,冰雪,料峭的树枝上光秃秃的。流经村子的那条小阴沟水,也冰冻了起来。村子寂静得如同已经被废弃。偶尔有一些人揣着两只手在袄袖里,缩头缩脑地经过。村口的那棵几丈高的槐树下空无一人,没有妇女再坐在下面传递各种小道消息,也没有农事清闲时候的老男人坐在下面甩扑克。这个村子安然地沉睡了过去,但这只是东庄的冬天。

大家紧闭门户,在家里烧上一堆火炭,围在一块。男人喝上两盅白酒,女人坐在一旁边听自己的男人高谈阔论,边做着针线活。家里的孩子则吵吵嚷嚷追来打去。女人心烦得不行就呵斥上两句。在农村,不像城市到了冬天,人们依旧要出行,要穿上厚实的大衣,裹上头巾去上班。人们忙碌着生计,忙碌到不知所措。城市的冬天只是一个过程,城市里有暖气,有空调,每天耗费着大量能源。农村不同,人们不用再去镇上卖菜,或者到地里做活。这是他们休养生息的季节。

村子里有个人,大家都叫他哑巴。他的名字存在或者不存在都没有意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哑巴就一直在村里游来荡去,他没有亲人。有的只是很早以前被人废弃的一个小屋。那房子四处漏风,没有窗玻璃,只有一块沾满灰尘的塑料布遮挡风雨。村子里的小孩子总站在窗口那里,望向里面那幽深的房间,他们猜测,哑巴是一个怎样的人。这在无形中,给哑巴的生活蒙上了神秘的色彩。他的房子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天气特别好的时候,才能从外面看到里面四处飞着灰尘,房间里有陈旧的家具。

哑巴没有名字不说,还身份不明。时常站在村口张牙舞爪地乱叫,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欢他。听一些老人说,哑巴是在村口捡来的孩子,当时捡到他的时候,不哭不闹,只是咳嗽样的哼哼。当时一家人把那裹在孩子下身的布撩开的时候,看到小老二,料想是喜从天降。

刚好那家的女人不会生孩子。就很高兴地抱回去养了,后来过了不到七八年,那家人相继死光。而在哑巴到了三岁的时候,依然不会说话,只是喜欢一个人站在村口,望着远方叫来叫去的。村子里的人对他就已经有了诸多的猜测。一个孩子,不会说话,张口就只会嚷嚷。

从此后就没人再收养他,总以为这孩子身上不干净,是阎王爷派来的索命小鬼。听老人说,哑巴在村口放着的那天,下了第一场春雨。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春天。

孩子们更是在父母的谈话之间,受到大人的影响,喜欢欺负他。当小孩子们用石头追着哑巴打的时候,大人们都是捂着嘴笑,这无疑纵容了那些孩子。孩子们经常到哑巴住的地方,站在窗口里,往里面丢石头,有时候还会从窗口放进去蛇或蛤蟆。

没有人记得哑巴有多大了,或许有二十了吧,这只是人们的猜测。而这二十年,确切地说,是从那家收养他的人家死了之后的那些年。哑巴如何生活,大家都不太清楚。有时候,人们会看到还是个孩子的哑巴出现在村口,四处张望,更多的是看到他指着一处地方,出神地一动不动,又或者发出嘶鸣的叫声。他的安静和突然的紧张抽搐,让人产生莫名的恐惧。没有人接近他,而他也执著于自己的仪式。通常在这样的一天之后,他就会消失一段时间,当人们纷纷猜测他是否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又会出现在村口,做着相同的事情。在这样的反复之后,村子里的人也都习惯了。他的奇怪举动并没有给村子带来什么具体的灾难,所以人们也渐渐忘记了他给收养他的那家人带来的死亡。哑巴的存在,就像那场春天的雨,谁也记不住那具体的时间。在最近这一年,无论春夏秋冬,他都呆在自己的那间小屋里。

冬天,村庄安静,哑巴从河边走过的时候,缩头缩脑,风从他那破了的棉絮上衣里灌入。河水冻成了冰,哑巴捡起地上的石头朝河上扔过去。那清脆的石子在冰上弹起,又在上面滚上了一段不长的距离。就这样,哑巴边走边往河里扔石头。但没有一块石头能够穿破冬天寒冷的坚冰,那种在夏天“扑通”,石子落水的声音没有出现。

一路,都没有遇到一个人。哑巴在似乎荒芜的村庄外延行走,快走进村子外面的树林了,那树林,光秃秃的一片,没有一片在秋天还在树上挣扎打转的叶子能够幸免。这里,夏天是孩子们的乐园,树叶茂盛,昆虫繁多。此刻,一切是那么静寂。哑巴在夏天是不能接近这片树林的,因为那些孩子都会捉弄他,手法别致新颖。所以在夏天他只在河边,听着潺潺的水声,看那片树林。现在,哑巴拥有整个树林,偶尔,有一两只大鸟,或许是乌鸦,扑啦啦从树林的某棵树枝上飞走。哑巴伸出那长满冻疮的手,抖抖缩缩地折断干脆的树枝,那声脆响似乎震动了整片树林。哑巴把那树枝揣在上衣的口袋里,又在树上折下另一截树枝。他重复着那个动作,一边折树枝,一边往自己兜里揣。上衣口袋好像是破了个洞,一两枝细小的树枝从那个洞里掉出来,他也不理会,继续折着新的树枝,一声声脆响,传遍了树林。

又有一些鸟飞走了。哑巴一边扯着树枝,一边愤怒地叫嚷。呜呜地哼叫,再次惊起了一个隐蔽小巢穴里的幼鸟。估计母鸟还没有回来,幼鸟在窝里跳得太过剧烈,从窝里掉出一只毛还没长全的小鸟,伸着脖子,扇着两片小嫩肉。哑巴看见了那只躺在地上扑腾的幼鸟,走过去把那只鸟揣在了上衣的另一个口袋里,返身回家。

那只鸟在哑巴的口袋里叫嚷,而哑巴却不再呜鸣,他用食指轻轻的摸着那只幼鸟的头。顺着村庄的那条河走。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前方。

哑巴回到自己的破旧小屋里,把床上的烂棉絮窝成一团,把那鸟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那堆烂棉絮上。那只幼鸟不再紧张地颤抖乱叫。哑巴把那些树枝从口袋里也掏了出来,加上后来捡的一些,他把那些树枝堆放在一起,点上了火。开始时点不着那水分太多的新鲜树枝,哑巴出了屋子,在屋子的后面拎了一小瓶别人丢了的煤油,把油浇在树枝上,再点的时候,火苗一下蹿出一米高,同时还生出很多黑烟,一股股的,让人无法招架,但这样至少屋子是温暖的,让他不再置身于冷风中。小屋里终于出现了一些火红的光,那光,着迷地释放着温暖。火越烧越大,越烧越烈,哑巴从没有这样温暖过,他把手掌摊开围着火。虽然那些黑烟已经熏眯了他的眼睛,他不住地流泪,不住地咳嗽。但那种温暖,让他不忍扑灭那堆越烧越烈的火,那种让他视线充满了无限光明的火苗。他想尽量地留住这火苗,他发现这种发出光亮的东西,似乎照亮了整个深夜。如果这火不久将停,他将继续在黑暗和寒冷中,蜷着身体,在颤抖中睡过去。他在这个时刻,比任何时刻都清醒地看到了光明。

哑巴抬头看看棉絮里的幼鸟,似乎也安逸地开始享受这亮光和温暖。哑巴再次微笑了,火光映在他的笑容间。

哑巴想永远留住这迷离的温暖,他把剩下的半瓶煤油也浇了上去。瞬息之间,某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打破了哑巴的温暖梦乡,火苗蹿得更高,轰地一声燃到了哑巴的上衣,哑巴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他开始在狭小的屋子里打滚,时而贴在墙上,那火苗似乎狠狠地咬住了哑巴的衣袖不肯熄灭。哑巴的手甩来甩去,只见火变得越来越不可控制,他冲出了小屋,径直往那条小河边跑,路上黑漆一片,只见哑巴手上的火光东摇西晃,像坟墓里飘来荡去的鬼火,还有哑巴那惊骇沙哑的哼哼声。只见哑巴一个纵身,跳到了河里,河里结了冰,哑巴就在那条结了冰的河面上滚了一阵。终于,哑巴的上衣在那个冰冷的冬天停止了燃烧。那火光曾是哑巴向往的温暖,没想到这温暖却反咬了他一口。

哑巴一个人湿嗒嗒地躺在河面上。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停止了叫喊。他能听到他的喘息在那坚冰上回应。甚至有一个错觉,他在漆黑一片中,能看到自己喘息出来的白气。那不是错觉。你也可以看到哑巴喘出来的白气,因为就在离哑巴不远的小屋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

哑巴从河面上站起来,看着自己的屋子烧得越来越有精神。他缓慢地,顺着来时候的路,走回去,那些深一脚浅一脚的路,现在看得异常清楚。

那只被哑巴捡来的幼鸟,在那场大火中死了。哑巴现在是温暖的,在燃烧的屋子面前感到了温暖,那温暖似乎是上天安排给他的冬天的礼物。在这个具有毁灭性的礼物面前,哑巴想开口说话,他沉闷地吼出一声,那声音哀鸣般的划破了夜空,划破了一阵属于冬天寂寥的宁静。

再然后,哑巴感觉到了温暖在他的脸上照出的颜色是通红的。从来没有那么眩目的颜色。他感觉到了一阵在温暖中的困意,他趴在燃烧的屋子外面,睡了过去。

第二天,在四五点钟时,天还黑,村口就聚集了一大群人。大家众说纷纭,杂乱无章的声音打破了村庄的宁静。其中有男人,有女人,还有老人。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昨晚听到的声音和看到的亮光。那种默契,仿佛是大家一起经历了一场劫后重生。

村长先开口:大家都静一静,一个一个说。你们这样说,谁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情。要说的就先举手。

村长的话音刚落,王麻子就把手给举了起来,只见村长指着王麻子说,你先说,王麻子。

王麻子:我昨天晚上睡到半夜的时候,就看见眼前一阵亮,我就醒了,然后听到外面一声惨叫,那声音就像一百把刀捅到猪肚子的叫声。那叫一个惨啊。我在被子里没敢起来看。我那婆娘也醒了,我就叫她别害怕,明天咱们就知道是个什么事情。村长,你说,昨晚那是什么事啊。

村长咳嗽了两声。

这时候,李老太开口了:我就知道肯定是他,又是他。他就是要把咱们村弄垮不可。那个挨千刀的小畜生。都要我们死。

张三打断了李老太的话,说:你这是说谁啊?你别尽说些鬼不鬼的话,把话说清楚了。

李老太朝着哑巴住的那边屋子示意:还不就是哑巴,除了他谁还能那样叫。那是恶鬼在召唤人死的征兆。我看哑巴从来就没干净过,就是个扫把星。

村长说话了:咱们也别在这瞎猜了,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等天全亮了,我们一起到村口那边看看哑巴到底是干了什么事吧。现在大家都先回家,天亮了再说。

大概是七八点钟的光景,大家都跟着村长往村口那边走,一群人神色各异。有的紧张得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有的就是看一热闹,跟在人群的后面,探头探脑,有的凑着耳根小声交谈。人越来越多,小孩子也蹦跳着跟在大人的后面,打打闹闹。走到村口的时候,远远就能看到哑巴住的那间小破屋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被烧尽的黑木头,七横八竖地还冒着余烟。村长大概是明白了点什么,转身对后面的人说:村干部留下,其他人都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后面的人经村长这么一说,也就散了一部分,还有一些不走的,硬要跟着过去看看哑巴是死是活。李老太在人群中走出来说:村长,这事该是解决的时候了,你不能就这样让我们走,我们也要去看看。村长没说话,低着头吸烟。从人群中传出个尖利的女声: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个哑巴吗,值得那么大动干戈?有的人就是这么好奇,看到死人了自己也满足,整天神神叨叨个没完。要是有鬼,也先把这种人掐死。继而,邀着几个妇女往回走,边走边扭动着那丰满的屁股。这个女人是这个村里的寡妇,死了几个丈夫,还不死心地要嫁人。年轻的时候颇有姿色,但所嫁的丈夫都接连着死了,所以村里最后没人敢娶她了,但还是有几个男人和这个寡妇有着一些隐秘的关系,所以村里的女人也都看她不顺眼,但由于这个女人也不是个好惹的,因此也没有人敢当面说不是。李老太看到寡妇那找茬的样子,瞅了她一眼,骂了句:骚货,狐狸精,狗嘴吐不出象牙。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寡妇说的就是李老太,但也没人说什么。李老太的二儿子就是娶了那寡妇,不多久死在地里的。李老太迷信,所以一开始就劝儿子重新找个好媳妇,但儿子不听劝,最后死得不明不白。寡妇和李老太在村里有机会就吵就斗。本是婆媳之间的小矛盾,却更像是仇人,所以凡事两人都喜欢对着干。李老太深恶痛绝,寡妇就喜欢来劲。完了,李老太见人就骂那个烂货长,贱人短的。开始,村里的妇女都喜欢听李老太骂,觉得解恨,那女人不安分,闹得村里不消停。但听得多了,也就这么随便应和几句。如此被人骂,寡妇却活得一天比一天快活,她恨这村里的女人,实在恨不过,就去勾她们的男人,所以很多女人对寡妇也算是敬而远之,全都学会了当面打哈哈那一套。

村口的一群人后来散得差不多了,村长带着几个人往哑巴住的地方走,李老太是最执著的一个,跟在几个干部的后面去了。

越来越近,那股烟味也越浓。那小屋子烧得干干净净,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远处看,就一个被熏黑的木头还站着。村长叫几个人找找哑巴的尸体在不在那烧焦的木头堆里。几个人把那些木头一一翻开,也看不到什么像人形的尸体。这时,李老太在一旁说:我就说这哑巴是阎王派来的小鬼,人家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尸体都找不到,说明我的猜测没错。

村长一个人到河边走走,他心里有点难过,毕竟这哑巴在这村里也住了很多年,哑巴爹娘死后,他也没怎么过问过哑巴。村长内疚,但内疚马上被他眼前的画面打消了。只见哑巴四仰八叉地睡在离河不远的地上,上衣袖子一边被火烧没了。脸上被烟熏黑,但哑巴的确是睡着了,不声不响打着鼾,嘴张大又闭合,就是发不出多大的声音,怪声怪气地让人听着极不舒服。村长走到哑巴的身边,用脚踢了他两脚,又叫了两声:哑巴,哑巴,起来!哑巴咂巴了两下嘴,睁开眼睛,大亮的天,村长就站在面前,又看见几个人走了过来。他吓了一跳,纵身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往树林子里跑,后面的人越是叫他回来,他就跑得越快。哑巴从来没有受到过重视,那些平日里驱赶着他的人,现在居然让他别走,这种巨大的变化无疑是奇怪的。他没完没了地跑,渐渐听不到后面人的叫喊声时,他才转头十分胆怯地看看,是否有人追了上来。没有,远处是那群人站在他的房子那里,他这时候才意识到,昨天他把自己唯一避风雨的房子给烧了。他现在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一直往林子里走。一直走。

这时候,那群人更加糊涂,哑巴的房子是怎么烧着的,哑巴为什么又没死,是谁放的火。李老太这时候又开口了:哑巴不是普通的小鬼啊,把自己的房子都克烧了。这该死的哑巴怎么就不死呢,死了我们村不就没事了吗?几个村干部面面相觑,村长对着李老太说,回去可别乱说话。哑巴不是没死吗?你就别到处乱说了。

这很多天之后,人们都不再提这件事情。哑巴也消失了,不再到村口站着乱叫,叫得人心慌。但李老太还是喋喋不休地讲着这件事情,仿佛哑巴是灾难的传播者,非得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把哑巴从这个世界上活活咒死不可。

3

不写城市的感觉很好,虽然一夜的奋笔疾书让后背已经无法动弹。城市与农村,这样两个并不相同的社会环境在文字形成文本之时,已然人为拉大了差距。这差距就是一堵无法穿越的墙,它横亘在那里。此刻,我翻越了这道墙,站在墙的最上方,一边是曾经的繁华落寞,里面有很多东西纠缠不清。另一边是这里,一些不曾拥有一席之地的悲惨命运,在古老的土地上苟活。

这被我称为人类的归隐之路。这路很漫长,但总有落叶归根之时。人类从小村落发展到大城市,从小农经济走到了资产时代,历尽艰辛,到头来似乎又开始了怀念。人该是不可满足的,永远处于一种贪婪中,在实现后悼念,在悼念中不满,在不满中创造。

我该想这些悲凉无底洞的问题吗?不需要。我还在用城市思维进行判断,这样的判断在这里是无用的,甚至滑稽可笑。这时候,天空已经泛白,我努力把身子支起来,想回到床上去睡一会。才躺下,外面就传来小姨的声音:永生,二狗来找你来了。

我应声而起,但身子始终不听使唤。二狗没有敲门,直接推了门进来,看到我脸色发青地躺在床上,他惊恐起来。

二狗: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我摸了摸脸,回应一句:没事。你坐吧。

二狗坐了下来。说:我听村里人说你回来了,就说过来看看你。晚上到家坐坐吧,吃顿自家做的饭。

我:好。你家还在原来那地方吗?

二狗:还在那儿。一直没搬,多起了两间屋。

我:现在家里都有什么人?

二狗:我爹还在,娘前几年走了。前两年娶了媳妇,现在有两个娃。

我拍了拍二狗肩膀,笑:你小子还挺利索。

二狗傻笑,还挠着脑袋。起身说:就这么定了,晚上过来再说,我就先回了。你歇着。

我看着二狗出了门,如今的二狗已不是那个愣头青,是个掌家的汉子。时间过得真快,虽然现在我和二狗除了家常没有什么话题,但这话说来直白、朴实,一点没有虚情假意,这大概是庄稼人整天面对着土地耕作的原因。他们接触最多的是天和地,而非人。他们和人打交道就像和地打交道一样憨厚实在。他们说话不会转弯,不会煽情。这是农村。这是我童年的性格,我猜想。

我维持着在城市里的作息,晚上不睡,白天不起。把小说当做生活。小说里的哑巴有一个原形,是在孩提时代出现过的人,印象深刻。每次进村,都能想起来。孩提时代,大人都说村里的哑巴会打人,叫我们不要接近他,所以我们总是在人多的时候,朝哑巴吐唾沫,扔石头,哑巴总被我们一群孩子追得满山跑。但如果只单独一人见到哑巴时,我们转身就跑。我们都把他想象成了故事里的反派,但其实哑巴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孤儿而已。当时,并不知这样的儿童游戏伤害到了另一个人。长大的过程,就是不断认知到错误的过程,可永远也回不去了,无法去弥补一些错误。

要为哑巴写一个故事。小说的可能性,就是一个简单的时光机器,可以用某种方式回到过去,用虚构的方式去看看过去的人。

中午吃过饭后,我把小姨叫过来,掏了些钱给她。

我:小姨,我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饮食起居都要你照料,这些钱你就做些家里的贴补吧。

小姨推脱,把钱塞到了我的手里。说:你这是做什么?都是一家人。这样就见外了。

我:这样我会不好意思住下去的。我又不会做农活,不能在这里白吃白住。

小姨:冬天,村里没有什么活要做。家里多个人多一点热闹。

最后推脱不过,我又收下了钱。后来把钱放在了小姨房间的枕头下面,这才安下心来。

晚上的时候,我从村里的小卖部拎了几斤白酒,还有一些糕点,去二狗家吃饭。

进门后,看见正厅里已经摆满了饭菜。昏黄的灯光下,二狗的老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抽水烟,两个孩子追来追去地打闹。高一点儿的孩子撞在了我身上,他们立刻停止打闹,一转身就跑进了屋。二狗从屋里出来,披着一件棉袄,十分客气地说,来啦!快进来坐。两个小孩子因为家里来了生人而有些兴奋。二狗对着两孩子使了个眼色,两孩子安静了下来。

二狗:这孩子,闹得慌。别介意。

我把东西放到了桌上。

二狗: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呢。

我:顺便买的。

我见二狗的爹还坐那闷声不出气地抽着水烟袋,便走到二狗他爹面前,蹲下来喊,大爹。我来看您了。

二狗爹还是闭着眼睛,吐出很多的烟来。

我十分奇怪地转身问二狗:老爹怎么了?

二狗:没怎么,耳朵听不见了。你拍拍他就知道了。

我拍了拍大爹的肩膀,他这才如梦初醒,眯着眼睛看我,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异样的光芒。用颤微微的声音跟我说:你是——永生?

我点点头。二狗他爹十分激动地拉着我,手一直在颤抖。

吃饭了,二狗媳妇从厨房出来,手里还端了碗汤。放下汤,一边擦手,一边对着我笑。我叫了一声嫂子。

吃饭的时候,二狗怕我嫌两孩子吵闹,让他们一人端个大碗到沙发上去吃。桌上剩下了我们四个人。二狗的媳妇不太说话,但做事很麻利,吃得很快,吃完就离开桌子照顾孩子去了。大爹很想和我说什么,但毕竟年岁已高,舌头不太听使唤,耳朵又听不见,也只能不断给我夹菜,吃完了也就下了桌。一桌子的菜没怎么动,我感觉到不好意思。二狗看出了我的心思,拿出了两瓶酒,说,今晚不醉不归。

我的拘谨有所缓解。

我:你这狗日的,现在能喝多少?

二狗:不多不多,一斤八两的没问题。

我吓得腿有点哆嗦:二狗啊,今天是不是想把我喝死在这儿呢?

二狗:不会,能喝多少喝多少,就是见到你高兴。

我开始和二狗你一杯、我一口地喝起来。白酒让我的胃烧了起来。嘴里的话不用经过大脑,就这样顺着酒精那劲儿脱口而出。很久,没有这样不假思索了。

二狗:你年纪不小了,你看当哥的孩子都能跑了,你咋还没找媳妇呢?

我:哥,前段时间,我离婚了。

二狗:哎。两口子不就那么回事,凑合过日子不就行了。你要求也太高了。

我:你不知道。婚姻这东西——

我又开始想用城市思维去辩解一些问题?在这里不需要。我没再开口。

二狗:哥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今天哥陪你喝个醉,咱不说那些丧气话。

喝酒很好,喝酒真的很好。一杯下肚,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

二狗:城里好啊,赚钱多,要什么有什么。你在城里都做什么呢?

我:自由撰稿人。

二狗摸着后脑勺不明所以了。啥叫自由什么人?

我笑。很诚恳的笑容。艺术也好,文学也罢,在农村不再有任何的优越性,这层被城里人自诩为骄傲的精神之皮,在这里,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名词。他们不需要,什么都没有风调雨顺让他们喜悦。他们的喜悦直接,简单,不需要任何的修饰。

我:你不用弄清楚那是什么人,就是写故事给人看的。

二狗:那工作好啊。那啥时候给哥写个故事。我的故事多得数不清。

我: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村里的那哑巴吗?他后来去哪了?

二狗: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等我想想啊。

过了许久,他继续说,想起来了。你走了没多久,听说哑巴和我们村里的那何寡妇好上了,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死了好几个男人的何寡妇。没多久何寡妇死了,哑巴也死了。

我:怎么死的?

二狗:不太清楚,但听村里人说,哑巴自杀了,浑身上下自己捅了好几刀。你怎么突然问起哑巴来了?

我:没什么。突然想起来问问。

我们各自拎了瓶酒,越喝越多,二狗叫媳妇再加道菜下酒,油炸花生米。

我推说不用了,再晚该回不去了。

二狗:回不去就在咱家睡。还有两个屋空着呢。

盛情难却,我只能继续喝。我已经感到了头重脚轻,白酒后劲极大,不过一会儿,我就已经不醒人事。依稀听到二狗的媳妇骂二狗喝太多,孩子也不管,一天只知道喝酒。我被二狗背上了楼,闻着陌生床铺的味道,很快入睡。在入睡前,哑巴跑来找我了。我看到他在窗户那呜呜乱叫,双手比画着,在讲他自己的事情给我听。我听得越来越糊涂,越来越清醒。

4

再说哑巴,他自从那天被众人吓跑到树林子里之后,就没敢轻易出来过。一个人蹲在树林中,开始的时候还不觉着怎样,到最后,他又饿又冷。那一只被火烧了一半袖的手露在外面,冷不过那天气,被冻得发紫,指头、胳膊上都长出了冻疮来,后来这些冻疮被哑巴抓破,一只烂手上流脓又流血,或许天气的缘故,似乎哑巴也不觉着太疼,只觉得是瘙痒难当。他越痒,就越往死里抓,抓着抓着就感觉自己的手好像不在了似的,他开始还挺得意,觉得自己比县上的医生还厉害,连药钱都省了。那只烂手除了难看外,已经没有任何的感觉。但到了最后,哑巴的手开始腐烂,大冬天也发出了一些恶臭的味道。幸好不在夏天,否则还不知道那味会招来多少苍蝇。

哑巴甩着只烂手,在林子里找吃的。冬天,连草皮和树叶都没得吃,哑巴饿得头昏眼花。他终于忍受不了那饥饿了,在一个深夜,他悄悄地从林子里出来,借着月光,路倒还能看清楚,但一路走得都极其艰难,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林子。但出了林子又如何呢,他明知村子里的人都躲着他,没有人会施舍个把馒头给他,甚至是那些过了夜的像石头样的馒头也不会。他只能靠自己的双手了,双手有个屁用,他的一只烂手已经无力抬过头顶,另一只手也被这冬天的零下几度冻得连跟棍子都抓不住了。他想在那已经完全坍塌了的房子中间找到一点零星的线索,熬过这个该死的冬天。可惜,什么都没有,似乎那房子比哑巴还要绝望,在月光下,那堆被烧得发黑的干涩木头,哑巴踩过去,就碎成了灰烬。

哑巴抬起了头,看见远处的村子里有几家的灯火还在闪烁。若不是哑巴贪恋那晚上由几根树枝和煤油换来的温暖,他现在至少可以全身缩成一团地睡在那张布满灰尘的床上。现在似乎真的什么都没了。连一张布满灰尘的床都没有了。

那些从村子里传过来的光线还在不停地在他已经快饿花的眼睛前晃荡,哑巴慢慢地、步履蹒跚地朝着那些光线走去。一路上,摔到了阴沟里,摔到了田埂里,被一块石头绊倒,被一根柴火绊倒。但他依然傻笑着往前走,朝着那线光亮走,不时地哼出两声。越来越近了,他已经走到了一户人家的窗口前,他站在外面,朝里看。里面一家人,有一个女人,一个男人,还有两个孩子。男人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抱着烟筒吸,女人坐在炕上织毛衣,两个孩子互相追逐打闹。那种光线,温柔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哑巴站在那里笑了,他似乎已经不冷,有点热的感觉。他站在那地方,伸出只手想触碰一下那温暖的空气也好,虽然中间有层玻璃隔着。也是越来越近。最后哑巴把手搭在玻璃上,由上到下地抚摩那块跟他的手一样冰凉的玻璃,这时候,里屋的其中一个孩子看到一个黑人影在外面,尖叫起来。随后就看到屋子的主人从门背后拎着扁担往屋外走,哑巴这时候才回过神来,甩着两条胳膊没命地跑,那个男人拿着条扁担站在大门口大叫着:别跑,有种给我站着,不信老子打不死你,大半夜的看什么看。

哑巴一路跑,跑啊,跑的,那咒骂声也变得细碎,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过来的。他记不清楚自己跑了多远,等他站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出了村子一两里路。他的前方是通往村外的路,在月光下,变得银光闪闪,连最小的一颗石头都能发出不太规则的光亮。

哑巴站在大路的中间,他扭头看着他从小长大的村子,再回过头来看看眼前那条泛着银光的路。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站在路中间,再次,如同以前那样,发出一声悲鸣,那声悲鸣似已穿过了他命运的后背。

第二天,如你所想,那叫声以及那个拿着扁担追打黑影的男人的描述,村子里对哑巴的事情又再次燃起了兴趣。他们所有人的交头接耳以及绘声绘色让这个村子的人都比以前更坚定,哑巴不仅仅是个不祥的预兆,更是个十足的王八蛋,对村里的人心怀不轨。村委会也对各家交代了夜晚要采取一定的安全措施,例如,把门上好,听到什么动静要都出来看看。

现在李老太在村子的槐树下发表言论,大家不再当闲话听,大家都聚精会神,频频点头。而李老太咂巴着那张早已经掉光了牙的嘴,唾沫飞溅地也越说越来劲。刚好这时候,寡妇从那里过,她看见一堆人围在一块,还想凑个热闹,看看大家说点什么。她老远就用那媚声媚气的口气说:哟,今天大家有心肠出来晒太阳啦,都说些什么呢?走近一看,是李老太那张臭嘴口水溅得到处都是地滔滔不绝。李老太瞅了一眼这个小贱人。她今天高兴,也没时间骂这个贱货,继续对着大家讲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寡妇一看到自己以前的婆婆都快老昏头了,如今又能春风得意一阵,立马改了一开始的态度,鼻子一哼,转头就走,边走还边故意大声地说,叫我说,不就是晚上哑巴跑村子里来一趟吗?大惊小怪个啥劲?老不死你,牙都掉光了,还有那么多的话说。

这时候,李老太也坐不住了,她真想搧这个贱人俩耳光。她对着寡妇吼了两声:你说话给我放干净点,你死了那么多男人,整天还给我骚。现在不听我的,以后哑巴回来第一个就找你当替死鬼来。你们都是一路货色,专门克人的贱货。这么一骂,寡妇也不是省油的灯,特别是有人提到了她死了的丈夫。她跳得一尺来高,指着李老太的鼻尖就是一阵不停地谩骂。寡妇骂归骂,也不至于动手,怎么说李老太也曾经是她的婆婆。可李老太毕竟年事已高,吵架也不那么流利了,只能气急败坏地听着寡妇一句两句地骂。最后实在听不下去,李老太挥动她那已经是老骨头的手掌打了寡妇一记耳光,声音清脆得让大家吃惊,都没想到李老太那快进棺材的身体还能使出这般力量来。

寡妇也被镇住了,她的嘴巴还大张着,一只手在摸着被李老太打了的脸。一反常态的是,寡妇没有继续聒噪下去,她盯着李老太的眼睛足有一分钟,大家都在准备看场好戏,等待寡妇的爆发。李老太气得捂住了胸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或许也知道,她这一耳光下去,寡妇非跟她闹个死去活来不可,所以故意把身体往旁边人身上靠了靠,一副更加快要进棺材的样子。寡妇这时候出人意料地,居然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了。

李老太看着寡妇远去的背影,觉得自己这一仗虽然没在唇舌上占了便宜,但毕竟自己是打了人的,所以更加详细耐心地继续讲着关于如何处置哑巴的事情来。大家都奇怪,这老太,老得快散架的人,今天却精神矍铄地絮絮叨叨。由于李老太的专注神情,大家听着听着,渐渐忘记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冲突。

5

早晨醒来时,头很痛。昏昏沉沉地爬起来,趴在窗口那看外面,一个晚上,村里已经被白雪覆盖。我的呼吸打在窗玻璃上,立马变成了水气,顺着窗户往下流。我把窗户打开一个缝,呼呼的北风迎面扑来,这风干燥,冰冷,突然让我异常地清醒。小说,生活,都以十分独立的姿态站在我面前。他们在一个环境下共存,彼此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昨晚听二狗提到了何寡妇,这个人物就在小说里显影了,甚至我能看到寡妇活生生地从外面走过,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些故事。如果不是小说把很多人的故事抖落出来,相信很多人只带着一定的身份终老,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发生过什么。又或者,我们在别人的谣言中,获知了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大概如此。每个人都在传说着别人,每个人都在被别人传说。这条十分奇特的生物链在农村变得十分常见,甚至已经构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想起来,昨天见到的二狗爹,在我童年印象里,是个多么壮实有力的男人。说话的腔调总带着毋庸置疑的口吻,做事果敢坚定,能把我和二狗十分轻易地从地上抓起来,让我和二狗骑在他肩膀上,一边一个。当时,在二狗爹的肩膀上,看到了大片的田野,树林里的溪水,还看到了通往小镇的那条路异常的开阔,抬头看天,天又蓝又近,伸手就能摸到似的。而这奇特的感觉,即使我和二狗爬到了山顶上也找不到,总觉得二狗爹的肩膀有一种魔力,它能召唤来所有关于伟岸和壮丽的风光,并且给那些风光都镀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我曾经偷偷和二狗说过,以后我们长大了,我们要做你爹那样的汉子。两个年少儿童把这个男人当成了偶像。这印象很真切,当然还有很多假想的成分。而现在,二狗爹的肩膀,昨天经我一拍是瘫软的,佝偻的背让二狗爹看上去像个缩水的南瓜,我竟有些失落了。毕竟,若我不出现在这里,二狗爹将永远以偶像的形象存在我的记忆中。时间,是可怕的。每个人都面临风烛残年。它不留情面,粉碎,肢解着人的回忆。我不敢多看二狗爹的眼睛,曾经那双像刀样锋利的眼睛,如今浑浊不堪了。

我就这样仰面躺在床上,过去的回忆就这样蔓延到我的身上。我不清楚,是小说引起了这样回忆,还是这回忆一直都呆在我的脑海中,只是我把它们都收藏了起来,而现在试图把它们都打开,用这样的感觉去呈现一个小说。

门外响起一阵局促的敲门声,是二狗,他叫我下楼去吃早饭,我这才回过神来。坐在床上,我发现这床是原来我和二狗一起睡过的小床。现在已经旧得快要散架,我起身就会左右晃动。原来,昨天晚上我酒醉后是枕着记忆睡过去的。

下楼后,堂屋里暖洋洋的,烧起了木炭,门紧锁。木炭烧得红通通,使周围显得相对黑暗,屋子空间变得很狭窄。大白天还需要开着那昏黄的25瓦白炽灯。二狗爹照例闭着眼睛靠在柱子上抽水烟,那声音扑呼呼地一停一响。两个孩子照例小声地打闹,看见我就害羞地闪躲到一边。我坐了下来,二狗媳妇端上来一盆小米羹和十几个刚蒸出来的馒头,还有一些自家做的咸菜。这样热气腾腾的感觉,让我的头痛减弱。我沉溺在这炊烟四起的家庭中,就像他们家的成员。我模糊意识到,我在步入一个记忆的牢笼。一个我曾经拥有,而现在已经失去的家。

二狗从里屋出来,手里掂量着一块东西,边走边用一块红布擦拭,随即又把那东西放进了口袋。开饭了,二狗媳妇叫了一声。两个孩子把二狗爹牵到了桌子边,二狗爹蹒跚的样子,让我很难过,我连忙起身把二狗爹让到座上。他伸起了手,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气估计也打不死一只蚊子。我看到二狗爹的手布满了皱纹和老茧。就是这双手,曾经托起了我的梦想和希望,要做这样的汉子。而现在,曾经的汉子已经老了。

二狗:我爹好久没笑了,你一来他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二狗爹听不到我们的交谈,只是咂巴着嘴,等自己的儿媳妇给盛粥。由于牙齿都已经掉光,所以只能喝一些粥,把馒头捏成小块丢到粥里,泡得发软才能吞食。

二狗: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吗?

我:还好。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二狗又打开了一瓶酒。给我倒上,说,昨天喝多了,现在喝上一杯,回一回,这样对身体比较好。

说实话,我现在闻到白酒的味道,胃还能翻起来,但还是把那杯酒喝下了,周身温暖了。

等二狗媳妇和孩子老人都下了桌,二狗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对我说,还记得这个吗?

我看到二狗手里拿着一块白玉。我一时想不起,所以摇头。

二狗:那你还记得小玉吗?

我搜肠刮肚,把所有那些发霉的老底都翻腾出来,或许是因为那次车祸的原因,我对过去的东西能记得的不多,我还是摇头。

二狗:你不该忘的。我们小时候经常一块玩的。哥在这事情上对不住你啊。

那个常在河边看我们洗澡的小玉?比我们小一岁,家住村子东边的小姑娘,留着很长的辫子。

我:好像想起来了。我们玩过家家的时候因为争着和她玩而打架是吗?

二狗:对。就是那次。我们俩第一次打架,最后你被我打进了河里,我吓得跑回了家。还记得吗?

我:记得。

二狗开始讲一个我离开以后的故事。

二狗:你离开之后,就只有我和小玉玩了。到了她16岁那年,家里穷得实在挨不过去她妈就把她许配给了邻村的一个瘸腿老头。我最后见到她的时候,她叫我把这块玉给你。后来她就喝敌敌畏自杀了。她一直都很喜欢你,这东西我一直保留着。

他说着,把那块白玉递到我手上。这个我并不知道的故事突然降临到我头上。没想到这个地方,我的存在还牵连着一些人的命运。我把那玉放在手心上,发出一股寒光。原来,我太多的时间放在了思考自己上,一直以为,我在旁观别人的生活,爱和我无关。但现在一个早死的姑娘让她的爱情希望躺在了我的手心里,我有些不知所云,我不知道该对二狗说一些什么。这个事毕竟已经过了十几年,我们都敌不过时间。

我:还是你留着吧。我知道你也挺喜欢小玉的。这玉在你这已经十几年了,就让它继续呆在这里吧。

二狗:不行。小玉让我交给你的,哥一直都没有给你,就是希望它能在我身边多呆一些时日,但我知道小玉只想给你。

我收下了那块记忆里的爱情希望,我收起了所有推脱的语言,它被我揣在了上衣口袋里,我能感觉那玉紧贴着我的心脏,我的心脏在这寒气中战栗。

我看着二狗的神情和我一样,陷入了一场曾存在过的悲痛回忆中。所以我对他说:二狗哥,不要多想了。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该忘记的还要忘记。

我起身道别,二狗有些不舍。他似乎还有话要说。

二狗:你能原谅哥吗?一直没告诉你这事。

我:你是为我好。在记忆里打转会耽误生活。

二狗: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出门前,我给二狗的俩孩子怀里塞了几颗水果糖,两个孩子拿了糖就跑后屋去了。我又走到二狗爹的面前,往他手里塞了两百块钱。二狗爹坚持不要,我趴在他的耳朵边大声说:老爹,你收下吧,一直也没来看你。后来执拗不过我,他就把钱收下了。他一只手捏着钱直哆嗦,另一只干枯的老手擦拭着眼角的泪水,那浑浊的眼睛艰难地滴下了干涸的眼泪。他想开口对我说点什么,但竟哽咽了,只能在我的肩膀上多拍两下。我凑到他的耳边说,老爹,我还会来看你的。他点头,一直点头,看着我出门。一直站在那儿,看着我走远。

冰雪就这样飘了下来,我摸了摸那块玉,已经有了些温度。村里一片白茫茫。从这里往远处眺望,能看到村子尽头那片树林,也已全白了。下雪天,村里特别安静,没有一点声响,仿佛所有东西都沉睡了过去。我在这寂静中,听到了脚踩到地上的声音,每一声都如此沉闷,每一声都落在我的心里。我能听到雪花落在肩膀上的声音,细微而隐秘。

远远地,我看到一个男人从村那头走来,和我擦肩而过,手里拿着快熄灭的烟凑近嘴唇。看上去不像村里人,他没有看我,甚至没感觉到我的存在就走了过去。我注意到这个男人的眉宇之间有一道很深的沟壑。我转身看时,他的背影极显落寞。我继续往前走,继续听着这细碎的雪花如何落到身上。快到小姨家时,我抬起头看那飘下雪的天,我想看看,在那最远处的天空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只看到,雪花一片一片地从远处而来,我闭起眼睛,听任雪花砸在脸上。我听到在雪花飘来的地方有个16岁姑娘的清脆笑声,那样无忧无虑。脸上有滚烫的东西正在使雪融化,那东西有点咸。

6

哑巴那一晚,顺着那条发着奇特光芒的路,一直走了几里,他走得很偏执,就顺着大路的边上走,一边是闪着银光的大道,一边是半米深的阴沟。他走得很落魄,甩着两只胳膊,时而抬头看看月亮,时而低头呜鸣两声,或者把几块细碎的石头踢到阴沟里,发出扑通的声音,那声音,在寂寥的冬夜,显得格外清脆。

扑通,扑通,哑巴模拟这石头落水的声音小声地呜鸣起来,是的,那个象声词他能发出来。这着实让他兴奋了一把。那饿得发昏的头有所缓解,他就在那路上,边踢石子边叫个不停。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在他右边的草丛中有细碎的声音,是草和草的摩擦?又或者是?他没有多想,撒开腿就跑,但由于饿得太厉害,感觉胃是贴着肚皮往上提的,所以跑起来动作异常怪异,前一脚还没落地,后脚就已经跟了上来。两只手不能正常地摆动,就甩在背后,看上去,时刻有一种危险,那就是两只手跟不上整个人,有随时掉下来的可能。

或是好奇,哑巴跑了一阵,发现那草丛中也没什么动静暗示危险,所以停下了脚步,又往回走,他想看看,那里面是什么东西。兴许会是一只野兔,那样他还能吃上一顿。这样想着,他就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趴在离那发出声音不远的地方,很快,凭着月光,哑巴看到了平生不曾见过的画面,他以为草丛里有等着被他吃的兔子。没想到,竟然是一对男女在偷情。这“偷情”二字,以及这样的勾当,当然不是哑巴能表述出来的。他只知道,那女人的屁股很圆,翘得老高,还光着。那个圆屁股被一个男人的大手狠狠地抓着,抓得变了形,哑巴担心那个圆乎乎的东西会像气球一样被捏炸。所以他从草丛里跳了出来,一把将那个女人从男人的身上拉了起来。那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情,哑巴就已经站在了中间。那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忙着找裤子,男的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愣是没回过神来。

哑巴龇牙咧嘴地站在那里,后来他的神情又变得无端的尴尬。他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或者说那两人在做什么。这时候,借着月光看清楚了。那个女人是村里的寡妇,那男人是已经结了婚的王麻子。他虽然都熟识那两人,但他还是不知道那到底究竟是怎么回事情。所以,哑巴再次撒腿就跑。后面传来那女人的声音,你给我站住。哑巴,别跑!这样一喊,哑巴更是跑得卖命。有人叫他站住,就没好事情。

寡妇的头发乱七八糟,她整整头发,衣服,拍拍裤子上的灰,对那吓得不会动的王麻子说,咱们明天再去找哑巴,但找到哑巴又能怎样,反正哑巴不会说话,这事情准露不出去。

你放心回去吧。王麻子估计被突然这么一击已经吓破了胆,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考虑哑巴的事情,还是那么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寡妇踢了他两脚,说:喂,你没死吧。怕什么啊,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看你那熊样,还不起来穿上裤子回去。你现在傻躺着也解决不了事啊。就这么着,寡妇和王麻子从草丛里走到了大路上,又怕人看见,两人东张西望了一阵,各自分头回了家。寡妇那神情看上去要镇定得多,毕竟这样被人捉奸,也不是一次两次。王麻子就不同,脸色刷白得像个死人样。紧紧地跟在寡妇后面,头都垂到了胯下去。

到了村口,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回家去了。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或许也没什么好说的。

在最近几天,寡妇不敢没事往外面跑。但最近,她总向人们打听哑巴的消息,问得最多的就是哑巴最近有没有回过村子。甚至于,她竟然跑到大槐树下面,搬个凳子去听李老太讲哑巴的事情。她听得聚精会神,这让人们不住地奇怪,平时寡妇对哑巴的事情是最淡漠的一个,如今,她俨然成为李老太的门徒,听到什么,无论李老太的措辞多么的尖锐或者是荒诞,她点头点得头都快掉下来。

最近几天,李老太觉得寡妇还蛮不错,不再扭着个屁股,到处去散布她的谣言,或者勾引其他家的男人了。所以讲起事来,口齿特别伶俐,口水也比平时吐得要多些。坐在李老太旁边的人,回家去都能感觉自己的衬衣上面有股馊味,但或许是看到寡妇都那么热诚地去听李老太的闲话,或许问题真那么严重,所以,第二天换了干净的衬衣照样去听李老太说事。李老太说话的间隙总是用得意的神色瞟上两眼寡妇。一来是有和好的意思,二来是有炫耀的成分。反正无论如何,最近几天,村子里安静而和谐。

但好景不长,一天,寡妇觉得这么多天都没事了,也就放松了戒心,没有大清早去听李老太说事,一个人躺在被窝里睡觉。突然,门外被敲得山响。寡妇翻了个身,叫道:谁啊?大清早的敲什么门。门板都快被人踢开了,外面的人对着门又捶又打,叫道:陈连翠,你给我滚出来,你妈这个下贱货。老娘今天非把你剁去喂狗不可。这时候,寡妇才如梦初醒,听出了那声音是王麻子他老婆的。她坐了起来,挠着那蓬乱的头发,想不出来,怎么这事就被那贱女人知道了,莫非哑巴会说话了?她还没往深里想,外面的声音更加嚣张:贱人。你给我出来,别以为你躲在里面就没事,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不要脸,死了男人就到处在外面找别的男人。

寡妇自知自己做错了事情,也就没像平时那么嚣张,便又躺了下来,用被子捂着耳朵。但王麻子的女人在村子里也是个十分了得的强悍货,没几个人能惹,她的声音像安了喇叭似的,堵也堵不住,一个劲儿往寡妇耳朵里灌。她正感叹,没想到这个女人比想象的还要泼几分,真是惹错了人。这时候,门已经被王麻子的老婆踹开。

王麻子的老婆一进屋,直接冲过去,把寡妇从床上给拽了下来。这一拽,着实弄疼了寡妇。寡妇也不是好惹的,并且这个女人颇有几分聪明。她想,这事就算是哑巴说的,她也可以抵赖,毕竟哑巴不是个正常的人,如果不是,她也没有其他更可靠的证据了。除非王麻子脑子有问题,自己说出来。所以寡妇这时候也像吃了颗定心丸似的振作起来,先是理了理头发,随后是捡起了被拖到了地上的被子。王家婆娘在一旁看见寡妇那么镇定,火气也就没有刚开始那么旺盛十足了。寡妇很会察言观色,她瞟了眼王家婆娘,觉得这个白痴女人估计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于是开口说话,她一开场就冷笑道:你是不是早上吃火药啦,大早上的就来砸我门。你不是有病吧?王家婆娘喘着粗气,两手叉腰,又提起了那嗓门:说,烂货,少跟我装蒜,你自己拉的屎自己清楚,摸摸自己屁股是不是干净。寡妇听这口气,又觉得她似乎也知道一些,但她也不示弱,也跟那女人杠上了:有么事说么事,别给我大早上的抬着张烂嘴在这骂人。

这回该是王家婆娘有点底气不足的感觉,她转身到门边对着已经围了一圈的人嚷嚷道:都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她遣散了人群,转身把那被她踢破的门掩了起来。寡妇现在彻底搞明白了这个女人或许什么事都还没闹清楚,所以镇定自若地坐在镜子前梳头发。

王家婆娘先开口:你就直说了吧,你跟我那男人是不是上过床?

寡妇边梳头边说:这种事情,你不会问你自己的男人反倒来问我。

王家婆娘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前几天,他说他上镇上去买东西,还说晚点回来,我就相信了,等了大半夜他才回来,然后问他买的东西呢,他说没买,回来就生病了,现在就跟个废人样的,晚上也不会那事了,你说,你这狐狸精,你到底对他干了什么?

寡妇这时候已经梳好了头,照旧容光焕发,没有丝毫惧色,她转过身用一种无关于己的调子说:哼,我以为什么事呢?你男人不行了,关我个屁事!

王家婆娘接着说:那天,村长说在村口见到你和王麻子一块走在去镇上的路上,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寡妇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那天确实去了镇上,我是去买衣服的,在村口遇到,就一起去了,后来天还没黑我就回来了。妈的,你男人不行了,就随便找个人说事,如果你男人在路上遇到的是个男的,你不会也找人家闹去吧?

说着,还从箱子里拿出了件崭新的棉衣来在王家婆娘面前晃了晃。

这时候,王家婆娘明显没有当时那么气势汹汹,但依旧猜疑地说:那我男人怎么就不行了呢?

寡妇仰起头,笑了一阵:你这女人也够好笑的,你男人不行了,跟我说有什么用,你不会带他到医院去检查。真是个蠢货。

王家婆娘也不哭不闹了,但走也不是,坐下来也不是,继续说下去当然也没有结果。她就哼了一声,打开门就往外走,走前还甩出句话来:你也不是什么好货,以后别让我抓到什么把柄,抓到让你死得好看。寡妇这时候火窜了上来,追到门口去,朝着王家婆娘的背影吼道:你个疯女人,你男人痿了来找我。老子要犯什么事,也轮不到你张着嘴喊。还朝着那个方向狠狠地吐了口痰。

这时候,人群轰然一笑,他们等候了半天终于等出个结果,原来是王麻子痿了。寡妇这才反应过来,那群看热闹的人没走,一直在门外候着,看看会不会打起来,两个女人都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泼妇,这样两个女人打起来肯定好看。可结果不像开始那样,他们未免有点失望,但终归知道了个新闻——王麻子痿了。寡妇把那烂门一摔,就进了屋子。

又过了几天,村子里的人都不听李老太讲哑巴了,都重新聚在一起开始研究王麻子痿了一事,这里面包含了他们无与伦比的猜测和想象力,甚至已经到了可以把这事重新拿来写小说那样炉火纯青的地步。是啊,王麻子痿了。很多男人对寡妇现在是又怕又想的,因为他们都共同有个疑问,寡妇是怎么把王麻子给搞痿的。

现在,李老太看见寡妇又开始不顺眼,原因简单得出奇,就因为寡妇和王麻子的事情,没有人再听她说哑巴的事了。她失去了一个让人尊重甚至崇拜的机会。所以现在李老太也不说哑巴了,见人就说寡妇是个下贱货,狗改不了吃屎。

寡妇现在倒是更加昂首挺胸,在男人眼里,她肯定是个了得的女人。在王家婆娘那里,她也没被抓到把柄。不过,她现在比以前还是收敛了很多,她知道她的事情还有一个人知道——哑巴。是的,她要找到哑巴,让他永远哑下去,把那秘密吞也要吞到肚子里。

哑巴有好几天都蹲在林子里,冷得根本就别想眯上眼睡会儿。夜晚的冷风吹得林子哗哗响。若是夏天,这里绝对是避暑的好地方。但冬天,林子里连平时能见到的野兔都跑得没影了。哑巴活了下来,基本上是个奇迹。连长了毛皮的动物也都找洞躲起来睡觉去了,何况哑巴还光着大半个膀子。

哑巴找了块树木比较集中的地方坐下来,他嘴里嚼着树皮,草根,以及没有完全腐烂的树叶。已经有一只手完全失去了知觉。哑巴甩着那只手狠狠地砸向树,也没有任何的感觉,只能听到清脆的断裂声。骨头断了,突然一阵发麻的剧痛从那只瘫痪样的手上传遍全身。

这个昏乱中的人,他的苦难,他的任何知觉突然被激发出来。哑巴在林子里又跑又叫,声音嘶哑,像是这个冬天里唯一苏醒着的人。是的,他是一个人,他应该把自己当作人来看待。

哑巴知道,如果继续这样熬下去,他会死去。死于寒冷?死于饥饿?两种都有可能。他不是这个该死冬天的对手。他想看到春天的林子里长满无数的野花。新鲜的野花,和谐的风那样他的手就会好起来,他的心也会好起来。是的,在这样为活着的渴望中,他再次走向村子。再次,迈向这个对他深恶痛绝的村子。

哑巴东摇西晃地走到了村口。他花了将近比平时两倍以上的时间到了这里。这预示着,哑巴走进村子,找不到吃的,他就真的走不出来了。

他走进村子的时间差不多是早晨八九点的样子,天空还飘着昨天晚上被蜂窝煤熏了一夜的云。哑巴走得很慢,他甚至没有了任何的惧怕。他已经饿得头脑发胀。所以今天,他走在村子的大路,而不是像以前出现那样,十分躲闪,让人分不清楚是人是鬼。他的这种坦然,带着发软的脚步。让所有早起的人看见他都闪到一边,让他走过去,而非像平时那样对他侮辱嘲笑或者朝他扔石头。他一路走来很顺畅,但他的表情已经十分的扭曲。寒冷和饥饿,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怀里还抱着一只淤肿的手,在他怀里发出奇特的光。那光来自他那只骨折的手的水肿发胀。虽然饿得一塌糊涂,但哑巴还是充满了警惕。他走得很慢,人也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直到哑巴迈开不太轻便的腿开始小跑起来,似乎人们又看到了以前的哑巴。几个小孩子开始像以前一样追在后面乱吼乱叫,同时还捡起路上的石头朝哑巴扔去。哑巴边跑边扭头看着那群孩子得意的笑容。没有人制止,其中一块石头打到了哑巴的额头,一会就见到血已经流到了眼睛里。哑巴没有多余的手擦去流下来的血,最后只能闭着眼睛,一蹦一跳地四处乱窜。

7

渐渐地,那些孩子的尖叫声消失了,他不知道跑了多久,昏迷在什么地方。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干净的床上,手上也扎上了绷带。额头上的血也已经被擦去,还上了紫药水,但还是会传来隐隐的痛。他的警觉并没有完全放松,虽然这个屋子是这样的温暖。他很久了,都没有在这样的屋子里呆过。一分钟都没有。在靠床的窗台上,他看到一个碗里装着几个馒头。他一把抓起来就开始狼吞虎咽。他害怕这是个梦,他抓到的仅仅是几块石头,会在他吃下去之后就消失了。所以他吃得连命都不要,几乎是一口半个馒头的速度。没有水,他再也无法下咽,但也无法吐出来,他被卡住了。他在炕上手忙脚乱,把手指伸到他的喉咙里,试图把那卡住的馒头抠出来,但似乎卡得很深,他大口地喘着气。

这时候,推门进来了个人,是寡妇。她看到哑巴在炕上拼命地抠着喉咙。她转身就跑出了门,随后,就端来了一碗水。她把水送到哑巴嘴边,示意他喝下去。哑巴单手捧着寡妇给他的水,喝着,馒头一时半会儿也下不去,哑巴还是想把那馒头抠出来。寡妇对着他摇摇头,让他继续再喝一点水。终于,哑巴在把水喝到快见底的时候,咕嘟一声,馒头才算下去了,但同时哑巴鼻子里,嘴里喷出了那些带着馒头渣子的水来,喷了一床。哑巴抬头看着寡妇,但寡妇并没有埋怨他,而是拿来了毛巾给哑巴擦脸。寡妇笑着看哑巴,这让哑巴这种从来没有见过别人和颜悦色的人低下了头,他或许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感到了羞涩,所以动作显得不太谐调。寡妇又出去给他拿来了一碗水,和一些自家做的咸菜以及锅里还热乎的馒头,换掉那些已经冰冷的馒头。哑巴紧紧地抓着手上的馒头,不让寡妇拿去。寡妇把又软又热的馒头拿给了哑巴之后,才从他的手里拿过来那被攥得变形的冷馒头。最后寡妇叮嘱他,吃慢点,小心噎到。哑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抬头看了看寡妇,继续狠狠地吃着他的馒头。偶尔端起水来喝上一口。

吃得差不多了,期间,寡妇坐在哑巴对面一直看着他吃,哑巴吃得实在太狼狈,所以寡妇时不时地捂着嘴笑上一阵,又拿筷子夹点咸菜喂到哑巴嘴里。哑巴张大了嘴巴,边吃边看着寡妇。寡妇笑,他也笑。笑得无声,听起来更像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咳嗽声。

这时候,村子里徒然热闹起来,像婚丧嫁娶的时候。寡妇从炕上站起身来,趴在窗口那里往外看,嘴里唠叨着,又是哪个狗日的要来闹?大队人马像潮水似地涌过来,朝着寡妇的房子。寡妇看见最前面的还是那个李老太,步履蹒跚,腿脚虽然不利索,但站稳是没有问题的。寡妇让哑巴躲到里屋的床下面去。哑巴伸着头看看了窗外,似乎能明白那群人所来为何,所以他甩着两只手走到里屋里去了。趴在漆黑一片中,地下有很多灰尘,他就趴在那灰尘上呼吸,在一呼一吸间,他感到自己的肺都是疼的。尽管很想打喷嚏,他还是耐住了。这时候屋外传来了李老太的声音。

李老太:贱人,你给我出来,哑巴在不在你那里?

寡妇朝里屋看看,没动静之后,才把门打开。寡妇先声夺人。

寡妇:你这老不死的,别给我整天贱人贱人地喊顺嘴了。你哪只眼睛看见哑巴跑我这来了?

李老太:我们都挨家看过了,都不在,不在你那儿在哪?

寡妇:别以为我一个女人好欺负,找不到个人,怎么总来我这里闹事?

王家婆娘也在其中,这可是她报复的好机会。

王家婆娘:你别以为没什么事,我们老爱往你这个骚窝里钻,你是什么男人都要,连个哑巴都不放过!

寡妇气得牙痒痒,她拎起门边的锄头就往王家婆娘身上砸去。王家婆娘动作也够麻利,往后一退,才免遭锄头砸到脸。不过,寡妇的锄头还是砸在了王家婆娘的脚上。王家婆娘疼得哇哇直叫,没等寡妇再抡起锄头,王家婆娘慌乱之中,已经抓到了寡妇的头发,两个女人就在众目睽睽下,扭打在一起。旁人大多是女人,平素里都恨寡妇,对王家婆娘也没什么好感,所以这样的两个女人打起来,居然没有人出来相劝,只是在旁边随便嚷嚷上两句:都别打了。李老太乘机跑到寡妇屋子里找哑巴。转了一圈,只看见桌子上摆着几个馒头,屋子里没人。

外面还在打得不可开交。两个女人都被对方抓得满脸是痕,头发散乱,两人边打还边骂对方是狗娘养的。寡妇的衣服被王家婆娘扯下了几个扣子,一对大白奶子就这样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王家婆娘现在算是报了一箭之仇。乘寡妇双手挡住那地方的时候,王家婆娘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对着人群说:大家都来看,这就是贱人勾引男人的东西,哈哈,我还以为能开出花来呢,不就那么回事吗!寡妇纵身跳起来,也顾不上那被扯破的衣服,当即就给了王家婆娘一个清脆的耳刮子。王家婆娘愣住了。寡妇开口:就算开不出什么花来,你那痿男人还不是在上面抓来抓去的。王家婆娘听到这里,无异于火上浇油,或者说是当头一棒。今天寡妇算是把话说得一清二楚了,周围的人都发出整齐的呼声。王家婆娘又扑了过来,继续和寡妇撕做一团。这次很明显,寡妇有点抵不过王家婆娘了,寡妇被按倒在地,被王家婆娘一耳光又一耳光地扇。

哑巴趴在床下面,他现在正把头靠在地上,他的半边脸全是灰。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还传来了寡妇的呻吟声。他从床下面爬出来,迅速地跑出了门,当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从两个厮打的女人身上转移过来。哑巴跑向被打的寡妇身边,边呜鸣着,边把寡妇身上的女人推搡到一边去,然后捡起了地上的锄头,向着人群挥舞着。此刻李老太说话了:贱人。你就是个贱人。连哑巴这样的人都要。两个触霉头的杂种终于混在一起了。哑巴拿着手上的锄头,继续挥舞着。哑巴嘴里呜呜地叫着什么,从没有人看到过哑巴敌对的神色。大家都往后退,或许大家都在想,这是那个忍气吞声的哑巴吗?是那个见到人就跑的哑巴吗?王家婆娘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寡妇吼道:老娘跟你没完,我那口子的病治不好,我就把你这王八蛋给杀了。哑巴又转了过来拿着锄头对着王家婆娘。王家婆娘边往后跑,边对着哑巴说:你这个哑巴,跟这烂货混一起,没你好下场。

寡妇从地上爬起来,拉好了衣服,虽然脸上被打得青一色紫一色的,但依旧还是不依不饶的神色。她仰头笑,笑得十分张狂,像一个疯了的女人。她拉着哑巴的手对着往后退的人们说,我就是喜欢哑巴,你们谁也管不了,哑巴总比你那痿了的男人强。王家婆娘还想冲上来撕寡妇的嘴。但被后面的人拉了回去。渐渐地,人群走出了寡妇家门前的小巷。只有寡妇的笑声像不再退去的潮水,放荡地回响在村子的上空。

深夜的村子,像个窃窃私语的怨妇,这是哑巴的第一感觉。他从来没有在村子里呆过那么长的时间。寡妇家的灯并不亮,25瓦的光线把周围的一切照得有点荒凉。这时候,寡妇一个人坐在镜子面前,左右打量自己的脸,额头上,脸上都挂上了伤。她边抹着药水,一边咒骂着王家婆娘:那个杂种女人,今后老娘跟她没完。哑巴只是安静地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寡妇。哑巴的眼神很温和,没有恐惧。他第一次发现,有人这样对他好。他的手也已经好了很多,一只手上还绑着干净的绷带。所以哑巴抱着自己的手,低头傻乎乎地笑了,笑得无声无息,甚至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寡妇转头看着哑巴,说:你有什么好笑的。别以为我给了点好脸色看,你就给我得意忘形。要不是为了你,我今天至于成这个样子吗?说完,瞅了一眼哑巴,继续对着她的镜子,查看自己脸上的伤。

哑巴收住了笑容。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寡妇旁边,他拿起沾了药水的棉球,擦在寡妇的额头上。寡妇痛得从板凳上跳了起来,转过身背对哑巴说:你不要碰我。哑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寡妇。他看到寡妇的后背在十分有规律地上下颤动。这个在白天时候如此强悍的女人,现在却哭得有点自失。寡妇哭着哭着就蹲到地上,双手抱着头,被她刻意压低的哭声,渐渐变大,再变大,最后居然无可抑制般歇斯底里地哭了出来。哑巴想上前安慰寡妇。但他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站在那里,木讷地站着。双脚生了根般地站着。寡妇突然站了起来,跑到哑巴身边靠在他的肩上,哭得死去活来。像是一种长时间压抑后的爆发。

根本停不下来。

过了大概十分钟的光景,寡妇抹着眼泪,像个孩子样的打着嗝坐到板凳上,对哑巴说: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

哑巴还是站着,摇头。

寡妇用手捏着鼻子,甩出了一把鼻涕之后,清了一下嗓子,继续说:现在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反正那泼货已经知道我和她男人的事情了。那晚上要不是你这哑巴,王麻子就不会吓痿,我就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一切事情都是因你这狗日而起的。说着,她气不过,冲到哑巴面前,对着哑巴的屁股狠踹了两脚。哑巴也不吱声,仿佛这两脚应该是他受的。寡妇踹了两脚后也自觉气消了不少,抚弄着掉下来的几缕头发,坐回原位,瞅了眼站在一旁显得无辜的哑巴,缓和了声音继续说:我救你,就是想让你别把这事说出去。现在倒好,我自个给说出去了。我就他妈一白痴,你是个哑巴,怎么又会说出去呢?

长叹一声之后,寡妇平静了很多,来回在哑巴面前走动,边走边用一只手捶着自己的另一手。一副思考的样子。忽而转向哑巴说:不过一切还是因你起,你大半夜的没事在野地里瞎转悠什么?

这样埋怨的话在这时候说出来不疼不痒的。寡妇看着哑巴那畏缩的样子,也不想再抱怨哑巴。寡妇在屋里又走了几个来回,站定,像台失控的留声机似的,带着让人琢磨不透的笑说:王家那死婆娘,活该让她下半辈子守活寡。就他妈要让她嫉恨我一辈子。说这话的时候,寡妇几乎是咬牙切齿。哑巴往后退了两步。兴许他在想,这女人别是疯了。

寡妇或许是个能自我安慰的乐天派,她也不再想接下来的事会如何发展,该如何收场。她给哑巴在地上铺了层不算厚的棉被,并告诉哑巴,明天一早就走得远远的,这辈子不想再见到他。

哑巴双手抱在胸前,没有看寡妇,就在寡妇给他铺的棉被上躺下了。寡妇把灯关了,自己躺在炕上睡下了。

那晚,哑巴没有完全睡着,虽然他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没有睡踏实过,但他现在也睡不着,听着屋外的狗吠,屋里寡妇在床上的动静,每个细致入微的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虽然大多数的哑巴都是聋子,但他不是。他的听觉,敏感得能捕捉到田里吹过的每个响动。北风呼呼掀起了屋外的茅房的顶棚,还有只鸡在半夜啼叫,所有的一切声音在他所在的屋外响动。哑巴虽然躺在薄的棉被里,却也感到了几分惬意的温暖,这温暖是好心的寡妇恩赐给他的。他舍不得没有来得及感受这样的温暖就睡过去,他要一晚上都睁着眼睛,告诉自己,这样的温暖是曾有过的。期间,他听到寡妇似乎也没有睡实,频繁地翻身,偶尔有声音不大的叹气,有时候还有一两声抽泣,又会来几声狂笑。寡妇是一个他并不了解的女人。她的喜怒无常和奇特命运都不是哑巴这样的智商能够参透的。不过,寡妇是这个村子里,让哑巴既不害怕还十分感激的女人。这样混合的情绪在一个晚上就被哑巴酝酿得满满的,仿佛第二天早晨无以回报就会被憋死似的。

哑巴的脸正朝着窗户,外面有点明亮的月光照了进来,哑巴看得出神,他从来没觉得,原来月光是那么美。如果有呼啸着的北风,月再圆,也不能给他任何一点慰藉。他悄声地坐起来,伸起了脖子看寡妇。月光下的寡妇闭着双眼,能看到很长的睫毛,嘴角微微上翘,胸脯在上下浮动。从那刻开始,哑巴觉得寡妇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美。他努力想回想起那晚在野地里寡妇的裸体,但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想起来寡妇那圆润的屁股轮廓。

这时,寡妇翻了个身,头朝里睡了。哑巴赶忙躺下。那一晚,足够让哑巴知道什么是幸福的感觉。但那样的幸福,并不是长久存在,在疲惫已经像黑夜一样无情地压过来的时候,哑巴头一次,唯一一次,以舒展的姿势睡了过去。他站在梦里,发现梦里什么都没有,空空的,如同他瞬间的幸福感在深夜间无情地破灭。

第二天一大早,哑巴还在酣睡着,寡妇已经起身,并不似平时那样贪床。这个变化,于寡妇自己而言,是无法想到的。她似乎还不习惯和一个男人这样共处一室,并居然没有发生任何的事情。她悄悄地起来,把炕上的床铺整理干净。下床走到哑巴的旁边,她本来想踢着哑巴的屁股叫他趁天还没亮滚出她的家。但她还是忍住了。她蹲了下来,看着睡梦里的哑巴紧紧抓着被子的一角,脸色泛红,好像是被一晚上的炕上余温熏的。她轻声叹了口气,这声音小得让她自己也无法察觉。再后来她热了两个馒头,这时天已经蒙蒙亮,还有几颗依旧耀眼的星星挂在天上,寡妇倚靠在自家的房门口,咀嚼着刚出锅的馒头,她眼神呆滞,看向远方,似乎她已经走得很远。寡妇扯了扯自己的衣服领子,又转回了房间。她走到了哑巴身边,用脚背轻踢哑巴的后背,嘴里不住地喊:喂,哑巴。哑巴。起床了。

哑巴没有任何的反应,依旧逗留在他那个温暖的梦里不肯醒过来。寡妇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刚才的善良举动莫名其妙。整个村子都在以仇恨的眼光在看着她,她不可能让哑巴留下来。让她在自家住上一晚,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恩赐。随即,寡妇猛一脚踢在哑巴的后背上,哑巴被吓得拉扯着被子一跟头翻爬起来,还没想清楚是什么事,寡妇已经对他开口:哑巴,你现在起来就给我走。哑巴惯性似的用嗓子哼哼了两声。他这时候彻底醒过来了,寡妇不会永远让他呆着,这不是他的家。他顺从地从热乎的被子里钻出来。双目看着寡妇。就是这一眼,让寡妇彻底地看到了哑巴眼里的苍凉。这苍凉又让寡妇自己后悔刚才的那举动,但她依旧板着脸把哑巴赶出了屋。

哑巴站在门口,在寒风中战栗,他缩着个脑袋,走出寡妇的家。

再说这天晚上,闹得最热腾的就算是王麻子家。王麻子缩在炕上的墙边,手里拿跟旱烟袋,时不时吸上两口。王麻子盘腿坐在烟雾里,愣头愣脑地一声不吭。他无精打采地发傻,或许这段时间以来已经习惯了他女人的数落。那些刻薄的、鄙视的脏字从他的左耳朵进去,又以很快的速度从右耳朵爬了出来。尽管如此,王家婆娘那走调的谩骂声还是偶尔窜进他心里。他羞愧难当。他不仅仅在生理上彻底垮了,在心理上他也垮了。那以前让他十分自豪的事像是深夜泼出的冷水,浇得他心里发慌,发颤,发麻。这样的生活将是他后半辈子生活的一个开端。一个恶劣的开端。

王家婆娘时而窜到王麻子面前,一滴口水都不遗落地喷向闷声不出气的王麻子;时而躺在地上撒泼;时而把大门开了,冲到外面叫隔壁邻居出来评理。王麻子自知理亏,也无法干涉。要是换作平时,王麻子早把这婆娘用竹棍打得满口喊娘。而现在王麻子在生理上痿了,他似乎丧失了作为一个男人所有的权利,他只有听任这样的糟糕情形一而再再而三地恶化,王家婆娘也因此变本加厉。王麻子也偶尔抬起头来看看自家的婆娘是不是疯了,说话做事没一点理智,恐怕是疯了。如此这般,邻居都恨透了这个撒泼的王家婆娘,她闹得鸡犬不宁。大半夜东庄的西侧依然灯火辉煌,大家都期盼着这事早有个了断。这样没完没了下去,他们都已经忍无可忍。

王家婆娘的本家原是本地有名的大户,靠杀鸡宰羊发家,后来老父老母相继过世,家中无人也就家道中落,王家婆娘这才嫁给王麻子。王麻子当年不过是个马夫,专门带人往镇上送东西的。有时候是鱼,有时候是人,没有生意做的时候,就给人去拉粪。这样的出身,在王家婆娘的心里自然有委屈,她更加不满意男人背地里还做出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所以她的撒泼或许旁人也能理解,但王家婆娘的不依不饶着实让邻居崩溃,也同时让王麻子崩溃。

王家婆娘的谩骂没有什么实质内容,顶多就是进行重复性的回忆和数落。例如她的家庭曾有过多少辉煌,而下嫁给王麻子之后却是如何的无法抬头做人。或是从头到尾把寡妇贬得一文不值。再不然就是抱怨王麻子是个混账之类。诸如此类,王麻子的耳朵在一轮又一轮的轰炸下已经失聪。他开始听不到任何的声音,耳朵里尽是些嗡嗡作响的虫子,有时候声音大了又像是杀猪叫。他不止一次地想把悬在家里的那把大刀捅进自己婆娘的肚子里。但这毕竟不是民族矛盾,也不该给自己的婆娘肚子上拉一刀。想到这些,王麻子更加惭愧,又瘪着嘴狠狠地吸了口烟。

王家婆娘也不是时刻都胡闹,她也有累的时候,累了就把灯给灭了,躺在王麻子身边,想用自己的身体给自己的男人治疗阳痿,可惜屡试屡败,王麻子一点反应也没有。尽管王家婆娘如何开导以及以身为诱,结果只能使王麻子心虚地假寐。这样的时候,王家婆娘就从床上跳起来,开了灯继续她的谩骂。

就这样,王家从没断过声响,不是哭天喊地就是锅碗瓢盆摔得震天响。

这个冬天,东庄一直安静不下来。仿佛所有人都在面临一个转折,一次灾难的降临,但谁也说不清它具体是什么。

8

连续写了一个深夜的小说后,我重重地摔倒在床上。从脑子到身体都是僵硬的,这样恶性循环的叙述,挖空了我的生活,也挖空了我的时间。我把自己丢在了故事之外,完全在我杜撰的虚构世界中。

把稿子翻出来看看,发现一个巨大的不同。曾经是在用一种城市经验在缓解自己内心的恐慌,焦虑。而现在的文字,我彻底在小说当中消失,没有半点自己的影子,只有命运不同的人在呈现他们的状态。歌德或者某个人说过,只有杜绝自己出现在小说里的小说才是伟大的。我没有想过这话是否能成为真理,但似乎揭示了一种小说创作的观点,让小说独立于作者本身而客观存在,就具有了另一种独立的生命力。作者和小说的关系也可以重新定义。不是依附和被依附的关系,不是控制和被控制的关系。小说的生命价值并不因作者情绪的好坏而受到丝毫的影响。它们的命运轨迹可以不和作者有任何的牵连,而仅仅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存在。我有些自鸣得意了,我在挖空自己的同时,给自己注入了一套思想理论。

这个理论让那些整日凭借自己生活里的电费,香水,某次高潮而来的自传性写作变得十分三流。那些崇尚于堕落自恋的描述,在慰藉着众多与此套生活无缘的无聊人群,有着太多香水,太多洋汗,太多空洞和匮乏,而这成为了最好的卖点,人们希望掏钱看看那样眼花缭乱的生活,是怎样给自己编造了一个虚假的童话。让大家来一场集体性意淫,做一个集体性春梦。也许这就是不断用臃肿的物质累积起来的文学消费。文学穿上了另类的外套在畅销,穿上一件金钱的上衣在自慰。而有多少人,能看到除了这些,还有更多残酷生活正在发生,正走在被人遗忘的道路上。这并不是人道主义的哭腔,也许,人道主义本身也是一件缝制得很煽情的外套,无法真正抵达罪恶的灵魂。

我就这样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编造着小说之外的理论。很可笑不是吗?这个青年,也仅仅是一介个体,他不过是无能地看到了点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他已经被从城市赶到了乡下,除了这里,他甚至已经找不到其他一个地方让自己留下。是的,我该睡过去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了。外面的雪被染上了一层金黄色,发出一种温暖的光,让我忘记了这是个寒冷的冬天。小姨做好了饭菜叫我出去吃饭。

小姨:永生啊,你这生活规律怎么是颠倒的。我看你大晚上灯还亮着,你都做什么呢?

我:写一些东西。

小姨:写东西也要顾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了。

小姨:你都写点什么,拿出来念给我们听听啊。

吃饭。我岔开话题。

我:小姨,明天我想上山去看看外婆。

小姨:天太冷了,等暖和点儿再去吧。

我:没关系,明天赶早去。

吃过饭又睡下了。睡不着,掏出那块玉来看。那玉没有丝毫杂质,对着光,是透亮的。一直都以为自己活着是自己的事情,而在多年之后得知一些真相,它告诉你,曾经有个和你有关的人死去了。这感觉并不好。你会觉得生命是个奇怪的坐标,在坐标上有很多你看不见的点曾在你的坐标下形成了一些图形,这些图形或许和你相交,又或者和你背道而驰。无常的真相到了显形的一天,你会发现,原来生命并不是孤立的,总有和你有关的东西在发挥作用。但若生活没有抽象成为一个坐标,你又会觉得总是一个人,于任何事情无关地孤独着。孤独成为了你的坐标,成为一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生命划痕。

我宁愿不要知道这样的真相,关于一个姑娘早死的故事,这和小说有异。小说里的任何早死,我都是旁观,它们无法指责我所创造的苦难于他们是多么的不公平。而生活里的苦难,我无法再旁观。回忆的洪水涌过来。很多东西都被冲垮。小玉小时候喜欢和我、二狗一起玩。一起爬到山顶上,躺在灌木丛中,听鸟飞过,看蓝天,然后睡过去。醒来的时候,讲一些关于未来的话。那时候的孩子,他们的身体是那样轻盈,思维是那样的简单。他们知道未来在通往小镇的那条路上。小玉是我们中间最早熟的孩子。七八岁就知道路在远方,而不在原地。她说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叫我们以后去看她。而结果呢?她死在这个闭塞的小村里,我却走了出去。这很讽刺,在她死了十几年之后我才重回记忆去审视那个给我留下一件遗物的朋友。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是一个美好的措辞,但到底有多远,我们都不甚明了,走了那么远,我却又回来了。

小玉的形象只停留在我年少的单薄记忆中,是熟悉的,但却已经生疏了。如果她现在还活着,大概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拖累着一个家庭,不知道还能不能想起那个很远很远的憧憬。人在现实中成长,很多诺言都无法兑现,很多事情到最后都是以遗忘的姿态退出生活。还好,小玉死在了最理想的年龄,十六七岁,还能以身兑现一些东西。

那块玉在我手掌上摩来摩去,有了身体的温度。关了灯,月光从窗进来,又飘起了雪。

早晨,天还没亮,已经没有了睡意,裹紧大衣,上山。月亮还没下去,冬日的太阳已经升了起来。顺着小道,踩着厚实的积雪,回头望这村子,还沉寂在睡眠中。偶尔有两声遥远的狗吠,偶尔,有几声鸡鸣。脑子里飘过的不再是记忆,是小说里的哑巴,在冬日里颤抖那个对温暖渴求的孤儿,在我的视线里出现,又一晃不见了。路到尽头了,我又爬了一座山才到了外婆的坟。

这新坟在风吹雨打中,长出了不少杂草,我伸手去拔草。坐在一个亡者的身边,有交谈的欲望。我坐了下来,自言自语。把手聚拢,点了一只烟。

这次我回来,是因为我不知道在城市里能找到什么。我以为回来,我能找到一些意义,但还是没有找到。我和在城市里一样,手上只有小说。仿佛我回来,只是在回忆。我活得那么不真实,外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是对生活太失望了,还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这样的茫然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我知道这样发问很愚蠢。只有我的声音回旋在这里,风吹得这些词句摇摇欲坠。我绕着坟走了一圈,半年前的那棵小树长高了不少,只要熬过这个冬天,它将第一次抽芽了。

下山,顺着上来的脚印。在快接近村里的时候,我又见到了那个男人。裹着一件军大衣,缩着脑袋,嘴里叼根烟。这次他见到我,微笑打招呼,显得并不唐突,仿佛很早前就已经熟识。回到小姨家时,刚好赶上吃中饭。

小姨家坐满了人,这让我很纳闷。全是女人,有抱了小孩喂奶的,有闲来从口袋里摸瓜子吃的,还有手织毛衣的。总之,一群妇女围着火炉,你一言我一语地谈一些时下的新鲜事,若是没有,她们就把过去多年的事情翻出来再咀嚼一次。我的出现,让她们的谈话中断,小姨把我让进屋,介绍我是城里来的外甥。所有人都以敬畏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城里来的人,带着他们所不了解的光环。这在他们的谈话经验之外。

我坐在旁边的桌子上吃饭,她们的谈话有些冷场,看来我的存在有些不方便。但慢慢地,她们的谈话激情上来,开始无视我的存在。

女人A:你们听说了吗?最近来了个奇怪的人,从城里来的样子,好像很有钱,把以前张家的房子买了下来。

女人B:早听说了,我那口子说这人有点奇怪,只看到他什么事情都不做,总在村子里晃来晃去。

女人C:可不是吗?不过看样子也不像坏人,是不是给我们村投资建厂呢?

女人D:不太像吧。谁知道呢?这年头,城里人都像有病似的往村里钻。我们这些乡下人要能过城里人的生活一天,也不算枉活了。哎,那样的好日子,我们怎么就没那命呢?

女人B:别说这样的话,城里有什么好的?房子贵,人又多,做什么事都要排队,我觉得就没我们这好。

女人C: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说城里不好,你进过几次城呢?

女人B:我那口子就在城里做活,我还不知道?

女人A:你太可笑了,你那口子是在小镇,哪里是城市。

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我起身进了房间,她们这才意识到尴尬,都闭上了嘴,低头小声地笑。

她们说的大概是我见到的那个奇怪男人。他的出现,引来了一串不明所以的猜测。这样的猜测或许也曾经在我的大脑里盘旋过,一个奇怪的男人,或许和我一样,来此有特别的意义。我来这里做什么呢?简单说来,是逃避。逃避城市的喧闹,逃避以一段婚姻作为句号的生活。我能逃到什么时候?我能逃的出什么样的结果呢?这些答案没有找到,但却让我陷入了回忆,无法自拔。这村子的意义,更多的是告诉我过去,而非现在了吧。我是不是有一些多余?

9

事实上,哑巴没有走远,自从寡妇把他赶出了门,他不清楚还能去哪。所以,他就乘寡妇不注意一直呆在寡妇家的猪圈里,和寡妇家的两头老母猪在一起。一头猪瘦得能看到脸变成了倒三角,另一头老母猪怀着孕,腆着个大肚子冷得直哆嗦,头有气无力地垂在胸口,随便喝上两口泔水就打闷嗝。寡妇每次来喂猪,都是离得好远,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吃力地舀着桶里的泔水往猪圈里倒去,俨然是从城里来的娇气女人。她怕把自己弄得一身臭哄哄,所以,她完全不知道自家的猪怀了猪仔儿,她还觉得自己养的猪真是吃得不多,胖了不少。当然,也就不知道哑巴也在那猪圈里呆着。

冬天太冷,泔水上面经常结一层薄冰。那头倒三角脸的猪已有了足够的经验,用嘴把那层冰拱破,吃得啧啧响。这让哑巴听起来颇为诱惑,仿佛那猪喝的是碗热气腾腾的三鲜汤。他肚子叫个不停,所以凑到那倒三角脸猪旁边,捧了一撮泔水喝起来。才喝了一口,就反胃吐了。那味道,简直无法形容。喝出了铁锈味,脚丫味,马尿味,腐肉味。那头饿出了棱角的猪抬起眼睛看了眼哑巴,继续用啧啧的口吻咀嚼着食物。

哑巴似乎和这头三角脸猪没什么共同语言,他只能缩回到墙边,和那头呼哧呼哧喘出白气的怀孕老母猪躺在一块。寡妇家的猪圈似乎从不打扫,地上的草全是湿的,冬日的潮气一上来,再加上被三角脸猪来回踩动几下,每个角落都散发着阴潮的味。这味让哑巴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他赶紧捂住了嘴。就在这寒冷的猪圈里,哑巴挤着怀孕的母猪睡着了。

直到半夜,他被一阵阵昏天暗地的叫声吵醒,一睁眼,哑巴的身上尽是鲜红的血。他闹不清楚这血来自何处,他跟着那头叫喊的猪也哼了几个来回。借着深夜的月光方才看明白是怀孕的母猪快要生产了。他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那怀孕母猪痉挛般抖动,他分不清这是寒冷还是生产的巨痛让这头老母猪颤个不停。血越来越多,借着月色一点点在潮湿的草上弥漫开来。随即,母猪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他就看到一个血乎乎的肉团团掉了下来。他只能在一旁看着,三角脸猪和他的神情一样,一副痴呆状,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又一个,还有一个,母猪每叫一声,屁股下面就多个肉团团掉出来,随即肚子也瘪了下去。哑巴这才看清楚,这头怀孕的母猪其实已经瘦得皮包骨了。

母猪因为巨痛,昏死了过去。地上躺着五六只虚弱的小猪,在冬日的寒风中,时刻有被冻死的危险。哑巴从地上爬起来,去隔壁的柴房里抱出几堆干草来,把小猪身上的血擦干,又把剩余的干草盖在那只昏死过去的母猪身上。解了扣子,连带干草和小猪放在了自己的怀里。不知不觉,他又了睡过去。那些小猪虽然一直在他的怀里抖得呜呜叫,也没把哑巴抖醒。

一大早,寡妇照例拎了泔水来喂猪。照例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舀了泔水往里倒,正好倒在哑巴的身上,哑巴猛地一动,把寡妇吓得后退两步,她翼翼地把头探进猪圈看,只见哑巴一身泔水,手抱着小猪。寡妇想开口臭骂,一地发黑的血和哑巴手里的小猪让她猛醒过来,原来自家的猪生猪仔了。寡妇还是没好气地冲着哑巴嚷道:你干么呢?给我滚出来!

哑巴掀开上衣,把怀里的小猪一个一个小心地放在干草垛上,尾随寡妇出了猪圈。寡妇边走还边骂道:这狗日的母猪跑哪鬼混,怀了崽也不吱声。哑巴低着头,没敢正眼看寡妇。

寡妇又冲着他骂道:我叫你走,你咋还在这?说完四处看了看,又望了眼全身臭气的哑巴,眼神有所缓和,语气也急转变化,然后补充了句:跟我进屋来,换身衣服。说完,扭头就进了屋,哑巴跟在后面,生怕寡妇的话又收回。

村子里的人,大晚上都没睡好,个个都眉头紧锁,哈欠连天。被王家连累的人虽然当面都不能斥责王家婆娘打扰了他们的睡眠,但背地里都希望寡妇和王家婆娘的事有个了结。所以她们比平时要早很多又都像夏天一样聚在了大槐树下,等候最有权威的李老太带领大家到寡妇家闹个明白。对于哑巴是走是留,也有一些人较为开明,替哑巴说了两句好话。而反对最为激烈的不是李老太,倒是王家婆娘。只要谁对哑巴的去留问题有丝毫的疑虑,王家婆娘就要跟她争个面红耳赤不可。所以,即使有反对意见的人,也都知趣地离开了槐树。一个村子,就只看见王家婆娘一个人咋乎乎地上窜下跳,像是立马想拎把锄头把寡妇和哑巴铲平了。

这时,李老太也开始动摇,她不放心王家婆娘这副操行,真有点要杀鸡宰羊的架势。万一要是到了寡妇家,这女人忍不住动气,说不定真会闹出人命来。谁死谁伤,到时候这笔账都要算到自己头上来。

李老太站在一群聒噪的妇女中间,故意咳嗽了两声,周围安静了不少。

李老太:这事,一时半会儿的还不好处理。要是寡妇真和哑巴好上了,我们也不能把他们都赶出村,更何况寡妇是个什么人大家都清楚,她能罢休吗?要是没那么回事,倒好说些。

所以我先去寡妇家看看,人去多了,闹起来不好看。又不是什么大事。大家都散了吧。

王家婆娘站在一旁,还以为李老太要火上浇油,鼓起大家的士气,直捣寡妇的老窝。这一来,很多旁观的人也都应和起李老太,欲散了回家,大冬天的,站在这喝西北风也不是一个事。更何况这些事情说白了,都碍不着其他人什么事。

王家婆娘很是窝火,本以为和李老太也算是一个阵营,没想到临阵倒戈,这算哪门子事?莫非,李老太想明白了寡妇怎么说也曾是自己的儿媳妇。王家婆娘恶狠狠地朝着地上啐了口痰,打断了李老太的话。她用冷冰冰的口气说:大家都别说了。我自个去。现在我也算是看明白了,都是些口头上厉害的货,要真干点什么,都跟乌龟似的。说这话的时候,还斜瞟两眼李老太。说完,转身走得干脆利索,走路姿势跟寡妇十分不同,两腿叉得很开,像上了发条的一台机器。看着王家婆娘渐行渐远,有的人尾随而去,想看看是谁死谁活,也有的人干脆回家睡觉去。

王家婆娘又来到了寡妇的家。远远地还有一群观看的人。

王家婆娘这回可有了准备,她一个人走到了半途,想想不对,得为自己准备点家伙,她先在寡妇家的猪圈里找了个耙,握在手里掂了掂分量,这才朝寡妇的大门走去。一耙下去,寡妇的锁已成了两半。寡妇不在家,屋里空无一人。王家婆娘那些想好的骂词,变成了一团怒火。她像疯了一样,用那耙摧毁着寡妇的家。一耙,两耙,所有的家具,都被耙抓得痕迹斑斑。王家婆娘边撒泼边咒骂着:我让你这个贱货敢勾引我家的男人,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我让你烂,让你骚!边说边挥舞手里的耙。王家婆娘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疯狂状,提起耙就是一下。镜子哐啷变成碎片。

这时候,孙媳妇匆匆忙忙地冲进了屋子。大口喘着粗气。还没来得及说明来由,就被疯狂的王家婆娘给哄出了门。孙媳妇站在门口喘完了气,才开口说话:快,快,快别,撒泼了。回去看看你家男人。这断续的话,王家婆娘听得没头没脑的。孙媳妇看王家婆娘一脸茫然,喘了口气,换了个声调,基本上后面那句话是由孙媳妇吼出来的:你男人喝农药自杀啦!

话音刚落,王家婆娘甩开那耙,撒腿就跑。鞋子跑掉了一只,边跑边震天吼地哭着。一路狂奔。后面跟了所有看热闹的人。

王家婆娘才跑进自家门,只看见王麻子脖子歪歪着趴在地上,右手边还剩不到三分之一的农药瓶。王家婆娘发愣足有五分钟的时间,她看着地上这匍匐着的男人,是她的男人?到底他是谁?过了许久,王家婆娘把自己的男人翻转过来,她抱着王麻子的身体,那身体沉得像拉着她往下坠。王麻子的眼睛没来得及闭上,眼珠子瞪得圆圆地看着天花板,嘴还张得老大,那翘牙更翘了,嘴里透出股恶味,嘴角上是反胃而出的农药和一些清口水。王家婆娘靠在王麻子的脸上,一口气上不来,就哭得差点昏过去。也因王家婆娘平素身体强健,在几秒钟的憋气后,十分洪亮地哭了出来,边哭边骂:你这狗日的。你这么走了,叫我怎么活啊!声音忽大忽小,旁边的女人都上前来搀扶她,她就那么死死地抱着不松手,还不时的捶打男人的胸口。等她哭得停下时,她注意到王麻子只穿了条底裤,一条绳子悬在梁上,一边还系在他男人的那家伙上面,那东西被扯得通红,肿胀,从未有的大。

王麻子仿佛要透过这样的死告诉他婆娘,他还行,他是个带种的男人。

王家婆娘看到此情此景,强健的身体也抗不过这巨大的悲痛以及对寡妇的怨恨。终于,一口气上不来,昏死在王麻子身旁。

再说寡妇。寡妇带着哑巴从镇上回来,买了两块布料和一些琐碎的日常用品。刚走到家门口,看见大门敞着,一个箭步冲进去。看见里面被砸得稀巴烂,她料想定是王家婆娘所为,便急匆匆往王家婆娘家赶。一路上,看不到人,只在村的西边,传来了一阵又一阵高亢的哭泣声。她越走感觉越不对,也就停下了步子,拉着她见到的李二叔询问是怎么回事。

李二叔:唉。你还不知道啊!全村上下都闹着呢。王麻子死啦。喝药自杀。那死状那叫一个可怕。你赶紧回去吧。王家婆娘肯定要来找你算账的。你还是去哪儿躲上几天吧。这事和你脱不了干系。

说完,他又叹了两口气,背着手就走了。

寡妇一脸惊愕,她只没头没脑地应了一句便转身回了家。

一路上,王麻子的死讯和那些鬼哭狼嚎的声音,清楚地,一个音符都不少地灌进她的耳朵。她感到了毛骨悚然,感到了一阵凉风吹到了脊梁骨。

哑巴老实地坐在屋门前,等寡妇回来。他见寡妇脸色苍白地跨过他的身体,直接进了门,觉察到了或许有一些事情发生了。他无法问,也无法表达,只能跟在寡妇后面哼哼个不停。寡妇似乎还没从那场巨大的噩耗中回过神来。她一屁股坐在床上,对着哑巴吼了句:别吵!

哑巴也很知趣,一人走出了屋子。坐在大门口一声不吭。

东庄,冬天,依旧寒冷。风吹得嗖嗖响。另一个噩耗伴随着王麻子的死而来,像颗微型炸弹在东庄炸响。王家婆娘自杀了。不记得是谁看见的,但大家描述之精确和离奇却都如临在场。这个死讯传得走形了,变样了,添油加醋了,但没有人关心这个。他们关心的是这事果真发生——王家婆娘死了。

有人说王家婆娘用根裤带悬梁自尽,有人说是麻绳,还有人说是条蛇。但无论用的工具是什么,反正王家婆娘是死了。王家婆娘的舌头像集市上的猪舌头吐得老长,还不断滴口水。穿了一身红——红棉袄,红棉裤和新做的红鞋红袜。李老太这回可有的说了:这一身红,准变个厉鬼回来报仇算账不可。屋子的墙上全写着陈连翠(寡妇之名)三字,字迹拙劣而幼稚。就在这难看的字上还潦草地画着无数的叉。这话传到寡妇的耳中时,她所有力图保持的镇定都动摇了,小腿走路都有些打颤。

寡妇闭门不出,就算有事出去一趟,也会遭到村里人的白眼。所有人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深怕自己离这女人近一步,那青面獠牙的王家婆娘就会找他们算账似的。以前那些曾对寡妇身体有过妄想的男人,现在也都收起了荒淫的意念,对寡妇大吐口水。

寡妇怕极了,现在她的身边就只有哑巴了。只有哑巴替她烧水,喂猪,做饭。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用被子捂着头,大气不敢出。北风把窗户吹得乒乓响,她怕得浑身冒冷汗。这时候她就轻唤哑巴把灯打开,她要看看王家婆娘是不是乘灯黑进了门。

从那以后,寡妇每晚都做噩梦,梦见王家婆娘一身红来掐她的脖子。寡妇被折腾得脸色苍白,吃不下,睡不着,变得神经兮兮,一点不大的声响都能把她吓得跳起来。寡妇的精神彻底垮了,村里人已经很少能看见寡妇的身影。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每天都缩在床上,吃喝拉撒全靠哑巴一个人。蓬头垢面,像个害了痨病的快死之人。

自从王家夫妇死了之后,村里就像被一个巨大的灾难所笼罩,所有人都小声地交谈,悄声地做事。李老太也开始避讳这个话题。用她的话说,这是这哑巴和寡妇惹下的罪孽太重,说不得。村子安静了,所有的流言蜚语只在隐处作祟,不再明目张胆。他们在想,这场灾难会过去的,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切都将好起来。所以,他们盼望着冬天早些过去,春天早些到来。

10

书写某一类型的死亡,会给生活本身造成一种无形的恐惧。王家夫妇,他们的死足以构成惊异。他们让整个村子骚乱了。

隔着玻璃望向白雪覆盖的村庄,寂静的村子在我眼里被勾画出了灾难感,阴霾的天,流言蜚语正在走家串户,这是一个祸从口出的地方。所以,在小说里才出现一个哑巴,他无法祸从口出,他的灾难感是一种谣传。一个没有用语言设防他人的人,却被无形地盖上了一个灾难的印章。他是个被迫的沉默分子,但这沉默让这世界难堪了。或许在写哑巴的时候,我没有想过这样深刻的暗示。只在我观看自己写下的小说时,我才在他咿呀不定的发音中看到了人性的悲凉。世界的存在,或者说存在的根源,就是要让我们携手共同进退,有着相似的话题,和相似的生活方式,一旦发现一个异己,就将被排除在游戏之外。因为这样的人对他们存在的价值构成了威胁。他们该被遗弃。

这联想很明显就转移到了现代文明的身上,无意识的。虽然我已经在这之外。电影《耶稣受难记》里的耶稣在众人的不解中,接受鞭笞而给予敌人博爱,理解背叛而毫无怨言,以皮肉之苦换来信仰上的幸福。他就是一个行动上的沉默者,一个以沉默作为导火线的灾难实践者。他实际上坚信,在灾难之后,他的肉体即使血肉模糊,但他的灵魂已经高高在上,被拯救了。哑巴,这样一个平凡的人,他如何知道沉默的责难是通向终极幸福的道路?他只看到了灾难在他的身上显形,在别人谣传他带来灾难的别人身上显形,所以他垂头丧气了,他以为这灾难就是他带来的。他无可辩驳,他连辩驳的意识都已经忘记。

或许我该停止这样漫无边际的设想和疑问,眼望窗外,心却行走于小说,极端不真实了。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用一块砖头敲开了一扇门,从此忘记了手上的砖头,紧紧盯着那门里发生的一切。如此比拟,生活仅仅是那块砖头,而那门里的内容却是小说。

恐怕该回到生活中去了,我这样想。事实上,村里并不是没有事情发生。在诸多平静的面孔下面,已经走过了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村里最近有个傻子死了,死在漂着冰的池塘里。镇上来了警察做了一些调查,村里也跟着骚动起来。

女人B:你们知道傻子是怎么死的吗?

女人A:不是掉池塘里了吗?

女人B:没有那么简单。我听我家男人说,警察说了,是一场谋杀。说傻子是被人推下去的。

女人C:怎么会呢?谁会杀个傻子?

女人B:你们还记得上个月抢劫的事吗?说是傻子看见了抢劫那人的脸,被人杀了灭口的。

女人D:傻子真是可怜。那些人也真下得了手,一个傻子也不放过。

女人B:傻子娘脑子也有点问题。以前经常拉着傻子的手在田野里唱歌。死了男人十多年了,一个人把傻子养大也挺不容易的。

从小姨家正堂里传来一阵细碎而私秘的笑。这个冬天,这些妇女把时间都用在了猜测别人生活的谈话中。突然,我被那些细碎的笑声击中。她们的窃窃私语穿透了这堵墙,穿透了所有事实真相和谣传的界限。这样一种窃窃私语构成了她们的生活,她们用别人的生活来增添自己生活的意义。这样想来,我更印证了那个开口即是灾难的想法。笑声过后,女人B有事先离开了。刚才那个关于傻子的话题似乎也被带走,她们显得缺了一个能言者而有些无话可讲了。但不久之后的又一个谈话,彻底的让我战栗。

女人A:你们知道吗?B的男人在外面养了个女人。

所有人都惊愕地摇头。

女人A:有一次我在镇上看见她男人和一个女的走在一块儿。

女人C:走在一块儿,你怎么知道是他养的?

女人A:他跟在那女的后面,帮那女的拎着东西,这关系还不够明显吗?

女人D:也是啊。我也很纳闷,她男人怎么就看上她了,她长得那副德行,家里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

女人A:人家现在是咸鱼翻身了,整天给我们摆阔,说她家又添了多少家具。其实我最看不起她这号人。

女人C:她上次还把刚买的金戒指戴到我们家去炫耀,说这东西是她男人家的城里亲戚给捎来的。

女人D:她家现在有钱了是事实。

女人A:她家有几斤几两,我还能不知道。钱还不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去年跑我家来借走了一千块呢。

………

我无意再听下去,这感觉让我有一种极不安全感。谈话就成为一个隐性的循环,你在谈论别人,你正在被人谈论。女人B或许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谈论过别人,而此刻正在被别人谈论。而这一个谈话的时间离她走开不到五分钟。这是一个让人绝望的数字。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村里的大事小事,杜撰的,扭曲的,夸大的,猜测的。任何一个答案都在语言形成的瞬间构成了一种假相。

我出门了,外面的空间比起那个狭窄小屋而言,显得开阔,一望无际,寂静。多希望村庄的本来面目永远是这样,皑皑白雪,空气清新,阡陌交通,鸡鸣狗吠,炊烟四起。这样的想象多半是城里人对村庄的遐想,常常带着一种遐想来到一个渴慕的地方,时间呆久了,或许失望又成为必然。而童年为什么那样美好?或许因为那时候你并没有听到这些暗藏在生活平和之下的事情,那所有的世界只有你的玩伴和这里的山,河流,田野,动物游戏。而同时,回忆本身又自动过滤了极为真实的不快,只留下美好的东西。

我再次的城市思维证明,这个地方,我的确无法回归。我是多余的,我游弋在暖流和冷锋中,尴尬的处境,一种文化差距的互为排斥。而我,该去哪里呢?这个问题,显得有些造作了。当一种失去重力的惯性思维突然遭遇重力,这思维是维持原形还是回炉重塑?

一路走来,遇不到一个人。这让我用现在的步伐找到了童年的土地。

不远处,一个男人坐在块石头上抽烟。这样冷的天气。走近看,是那个第三次见面的男人。走过时,他向我点头打招呼。我坐到他的旁边,抽出一支烟,递了一支给他。他接下了。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是抽烟。

他:你是城里来的?

我:对。你呢?

他:一样。

我:来做什么呢?一个偏僻的村。

他:或许和你一样吧。

抽烟,抽完,他又发了一支给我。

他:你呢?

我:意义繁杂。

笑。

他: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清楚。大概不久后吧。你呢?

他:没想好。

有的人,在见面不久之后感觉已经如同老友。说话不用迁就,已然化繁为简。不需过分打听,插足,干涉,却都彼此明了心意。看来,城市思维是很难再被生活所改变了。即使生活在村里,那惯性的东西还是会流露出来。不仅仅我是这样。

沉默。

他:我来这找一些无形的东西,不知道能否找到。

我:具体是什么?

他:能够具体或许就容易多了。你呢?

我:大概是逃。

他:这两者很相似。

我:殊途同归。

他:殊途同归。

他灭了烟,起身准备走。

他:很高兴和你说会儿话。我会给你写信,要找到一个人并不难。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雪地里,一个背影,成为一个很小的点。这是一个和我一样在寻求平衡,寻找坐标原点的人。

我坐那儿又抽了支烟,周身冰冷,但心却是温暖的,至少说明,不只你一个人在暗自寻找一些走丢的东西,这无疑给了我一种温暖的抚慰。

雪花又飘了起来,苍穹也变得异常开阔。

11

寡妇的精神只见差,不见好。一天一天消瘦下去,现在她一个馒头都咽不下去,胃开始缩小。她的两条小腿合在一块还没有以前的一条粗。眼睛深陷了进去。颧骨突出,嘴巴附近已经只剩下一层皮。她怕冷怕热,怕光怕风。她说冷,哑巴用风箱把炕下的煤炭吹得鲜红后,她又训斥哑巴说太热,哑巴把门窗都打开,她又说风大吹得她头疼,光线刺得她眼睛辣。她就像个坐月子的高龄产妇,虚弱,唠叨。哑巴从来都是忙前忙后,从没有用责备的眼神看过寡妇一眼。

哑巴开始把这当作自己的家,把寡妇当作她的亲人。是这个女人,第一次给了他家的感觉。他承担起了一切。也包括了寡妇的痛苦和不满,他比寡妇以前所有的丈夫都具备耐心。他不知疲倦。寡妇的身体时好时坏,没有定性。好的时候,她会告诉哑巴她以前的那些男人都是些什么货色。只有那时候她才能忘记身上背负了王家两条人命的罪恶感。说起话来,两眼放射着健康的光芒。语气也变得和以前一样,泼辣刻薄。哑巴喜欢这时候的寡妇,充满活力。他一直都认为,虽然从寡妇的嘴说出的话比粪坑干净不了多少,但寡妇是善良的,甚至天真,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见。寡妇一会儿就不那么神采奕奕。她又成了个痨病鬼。缩在被子里打颤,说胡话,剧烈咳嗽。

哑巴每晚都会在床下放个痰盂,寡妇要呕吐,要咳痰,要大小便。

寡妇晚上经常在床上翻来滚去地乱吼乱叫,有时候说的梦话也和王家两口子的死有关:别来害我。我不是故意的。打死你。然后是一阵乱踢乱打。哑巴被她几次三番打得脸上发红发肿,一句带哼的声音都不发出。寡妇乱喊一阵,才安静下来,两脸烧得红扑扑,又有些曾经的风韵。哑巴把她当成了母亲,当成了姐姐,又或者是孩子。

突然一天,寡妇精神异常地好,端着一碗哑巴给她做的热汤喝了个精光。哑巴觉得寡妇要康复了,他就站在一旁傻乎乎地笑。露出了黄黑色的大板牙。寡妇端着那碗放了几根葱的面汤,哭了起来。开始只掉了几滴眼泪,随即而来的是山洪爆发般的痛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让哑巴傻眼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寡妇好好的就这么哭了起来。他以为她还会笑,会笑得很开心,因为她就要康复了。

寡妇歇息了一会儿,方才说话:哑巴,你过来。

哑巴顿时感到了手足无措。他慢慢地移向寡妇,寡妇让他坐到床上。哑巴顺从地坐下。寡妇抱着哑巴,像是抱着一根救命稻草。她从没有用这样的心态抱过一个男人,所有的男人都用欲望来回应她的拥抱。只有哑巴,一个陌生的亲人。寡妇想停下她的哭泣,否则哑巴听不清楚她要表达什么,她抽噎着说:哑巴,只有你,只有你还能这样对我。尔后的话,哑巴便没有再听清楚。因为寡妇气血两虚,已经哭得昏厥了过去。

这是最后一次,寡妇能用正常的逻辑和哑巴说话,虽然说的话已然接近歇斯底里。自那后,寡妇只是迷迷糊糊地自言自语。有一次,寡妇管哑巴叫二宝。哑巴不知道二宝是谁。寡妇继续说,乖孩子,过来给妈妈亲亲。哑巴这才明白过来,二宝是寡妇死了的儿子。寡妇现在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了。

一个深夜,寡妇在床上睡下不到几分钟,突然大叫一声,从炕上一翻身起来就跑出了大门。哑巴还没闹明白出了什么事,寡妇已经大喊大叫冲了出去。哑巴想到寡妇一丝不挂,便急忙胡乱拿了件衣服追了出去。

东庄,一片黑色夜幕,突然一个瘦骨嶙峋的裸体在夜色里显得特别扎眼。在夜色中晃动,似乎是奔向未知的夜色,未知的一种毁灭。

等哑巴抱着衣服追到她的时候,寡妇已经躺在了阴沟里,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寡妇死了,这又是一枚不小的炸弹。哑巴一直没有离开寡妇半步,从深夜坐到天明。第二天,开始有人出门,看见哑巴坐在阴沟边,觉得奇怪,就探头望去。看见一件单薄的衣服盖在寡妇的身上,下面是寡妇瘦得畸形的身子,一开始都没觉察出来那就是寡妇,但越看越像,越看越是。以前的寡妇是那样的风韵十足。现在这个横躺阴沟的女人,隔着衣服也能看到她乳房都瘪得贴胸了。这样的结果让东庄所有的男人都感叹。

寡妇死的时候,正值腊月,再过个几天,春天就要来了。山上的冰都开始渐渐融化,能听到冰下潺潺的水声了。

哑巴又是一个人了。他呆在寡妇的房子里,身上不住地冒冷汗。虽然眼见这春天即将到来,天气回暖。他在寡妇身边坐了一晚上,他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黑夜让他回想起来的恐惧。他无法说什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寡妇瘦小的身体,一动不动。他突然觉得自己害怕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

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一切,在变化之后呈现不变的假相。

哑巴不记得是如何把寡妇从臭水沟里抬回来的。他抬着寡妇的尸体,快步如飞。太轻了,他觉察不到所谓尸体的重量。他把寡妇放到床上,照例给寡妇的炕烧上。他想,幸许她会醒过来,再一次地。炕把寡妇的身子烧热了,烧得满脸通红。烧得整个人看上去稍微有些浮肿。脸颊的肉起来了,手臂的肉也圆润起来,寡妇这刹那的美,跟生前一样。哑巴烧了水给寡妇擦身子。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目睹一个女人的裸体。寡妇的乳房又像以前一样的膨胀了,臀部又是那样滑润,虽然部分地方有些青紫的淤伤,但不妨碍寡妇的完美。是的,这个女人完美地躺着,仿佛假寐。

哑巴甚至还给寡妇洗了头发。一缕一缕的青丝,缠在哑巴的手上,这些头发越缠越紧,越缠越多。他看着寡妇的头发像长在了自己手上似的,疯狂地生长,他胡乱地撕扯着,但那头发在他的皮肤里生了根样地蔓延。他感到了巨痛,一种从心里萌发的痛。他的手心手背,手腕,手臂,越来越疼,疼得发慌发麻。哑巴冲进厨房,拎了菜刀,不假思索地对着疼痛难忍的手落刀。他的痛感在那一瞬消失了。但他看见那只手上的头发已经蔓延到他的胸口,他的肚皮。哑巴像疯了似的把菜刀砍向自己。一下,再一下,他能听见他的血肉之躯正在一下一下地被撞击。被一个钝的利器碰撞,他听到了软骨被砍断的声音。咔嚓,每一下,他都扯着嗓子吼上一声。他停不了手。寡妇的头发已经长到了他的心里,他的脊椎中。他像个精神失常的暴徒,通过对自己的施暴,平息所有复杂的情绪。他疯了,疯了似地乱砍乱叫。

“啊——”这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在东庄的上空响起。哑巴第一次完整清晰地,用一个正常人的喉咙,喊出了他生命里最明晰的一个词。

当村民撞开寡妇家的大门,已经是在第二天。房间里弥漫了一股腥臭的味道。寡妇躺在床上,哑巴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

李老太:哎,命啊!

便转身出了大门。

过了几天,村里由村长出面,动用公款,把他们发送了。

天气格外晴朗。村里的大槐树抽新芽了。一群孩子在树下玩起了弹珠的游戏。村子又开始了喧腾,炊烟四起。有人已开始到地里开始了一年之初的农活。东庄复苏了。没有人再用小心谨慎的语气说话,仿佛那已然属于那个过去的冬季。大家都不再提起上一个冬天,那让人绝望的灾难冬天将越走越远。所有人的希望在春天发芽了。

寡妇的房子已经荒芜,杂草丛生。门上了把锁。贴上沾了鸡血的符,那符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12

一个故事写完了,这让我有些失落。我还没做好准备迎接小说的结尾,它就这样结束了。我听到了笔端的破折号拉出了一个音符,清脆地剪断了我和小说之间的联系,那之间休戚与共的脐带连接。

很多人认为小说和作者的关系,并非是脐带似的互为共生个体,而是一种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简而言之,就是作者在写小说,实际上是按图索骥,又或者照葫芦画瓢,即使不是自传,但小说中必然包含着作者本人的记忆经验。如此说来,哑巴,寡妇,王家夫妇,李老太这些人必然能在我的经验中找到他们存在的根据。但事实上,游弋在我脑子里的哑巴,只是童年时一个极为模糊的印象,他的存在只因为我又回到了这里,因为他的命运饱含了惨痛经验,而绝大部分的行文都不过是我给这个虚空人物填充了想象的内容。我假借了一层记忆的皮,而重塑的却是一些平凡个体的灾难。

这些人都与我无关。他们只与自己的命运有关,而命运似乎不可扭转。

我结束了这场倾述,并渐渐发现,来到这里,或许只是为了完成一次和以前并不相同的表达。除此外,记忆是多余的,我的现在多余,我的状态多余。这个冬天像过不完一样地漫长,我想,春天,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在小姨家照例会有那些叫ABCD的女人的谈话,她们匆匆赶来,谈到下午便回家生火做饭。而她们的最后一次谈话,让我备感惊讶。

女人A:又出事了。还记得那个从城里来的说自己有钱的那人吗?

女人C:怎么了?

女人D:说他好像是个逃犯,后来自首进了监狱。

女人C:啊?不会吧。

女人A:我看那男的一开始就不是好东西,没事在村里瞎转悠。

女人C:真想不到,他犯过什么事?

女人D:不太清楚。

女人A:估计也就那些偷鸡摸狗,杀人放火的事吧。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局促的敲门声,有人起来去开门。是个男人,头上流着血,手里拎了把菜刀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他一脚跨进了屋,一把揪起了女人A。吼骂道:你这个狗日的,老子今天把你的舌头给割了,看你还能不能瞎嚼舌头。所有人都吓得站到了一边,眼看男人耍着菜刀大呼小叫。女人A央求道:大哥,有什么事你好好说啊,别这样。周围的人都前来劝阻。男人看了看周围,有这么多的人,一个男人扯着一个女人的头发恐怕面子有些挂不住,便放了手,但还是把刀架在女人A的脖子上。

男人: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你自己说,是怎么到处嚼舌头说我在外面养了女人的?

女人A:我没说过啊。

男人:你还敢抵赖,现在满村子都这么说,我婆娘整天跟我在家里闹也就算了,现在闹到了单位上,上头派人对我进行审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养女人了?现在传得更加离谱,说我还跟那女的结了婚,连孩子都能跑了。

女人A转头看看女人C和D,两人都迅速低下了头,不敢正眼看她。

女人A:我真的不知道这事,我可没这么说过。

男人:那是谁说的?

事情就这样僵持着,一方坚持这样认为,一方坚持不承认。而滋生出的传言已经背离了最初的原形,你能说谁是对的,谁是错的?这话的源头和根本又是什么呢?

最后在众人劝说下,那男人才丢了刀,手抱着头,又哭又骂:杂种,毁了我的前途和家。

一个这样的片段,闹剧确实发生了,就在我的眼前。这个地方的流言蜚语,像一个简单的食物链,每一环都有可能滋生出一个并不存在的故事。语言在言传中不断被放大,虚虚实实地被复制,被篡改。其实,农村,并不是一个避难所,虽然远离了城市的浮躁和尔虞我诈,但你将发现又进入了另一个同样糟糕的生活圈。

我已经决定收拾行装离开了,我知道我将重回城市,当初离开城市的坚决又演变成此刻的心情,我不想再对任何地方进行评价。我现在终于明白一个道理,期许生活环境的改变,进而达到对自我恐惧的远离是件不可能之事。这境界,有些如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收拾完行装,和小姨一家告别,和二狗一家告别。所有的回忆我都将不再带走,我把那块白玉留给了二狗。这个故事还是让它就这样悄然地被保存下来吧。我手上还能称为美好的东西已经无多。

而关于那个和我谈话的城市男人,在这最后一次的传言中,是真是假,我不想再做更多的猜测。陷入一种猜测,那和村里的人们有什么区别呢?我相信他在找他要的东西,而结果如何,或许过程已经是一个答案。

再见,童年的回忆。再见,所有被我混淆于生活与小说中的人们。我又将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