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有爱是不够的

邹辛站在人丛中,倾听着列车哐当停住的声音,心里也当地响了一下。她凝神倾听播音员冰冷地报送着列车到站的声音,脸上竟无任何表情,双脚钉住似地,无法动弹。她的内心此时蕴含一种怪异的情感。,昨天,她接到单一海的电话,他将坐这次列车回来。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抚摸着,陷入对他深深的想念。这是他从军校毕业后第一次回来。她心内一算,已经有两年了,不,还该多一个月。两年来,她已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或者说是习惯了那种想念和等待的日子。她反来复去想象他的样子,却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甚至连照片都有点对不上号了。她被这种复杂的情感给揉搓着,直到天亮。她一个人踩着单车,恍惚地站在车站前的栏杆边上,等待他出现。

单一海最后一个走出那个地下道。他的目光平视着,帽子扣得一丝不苟。那身制服虽旧却鲜亮地笔直着,黄肩章上居然已缀上了两颗星辉。邹辛的心跳骤然加快。她还是头回看他戴上星辉的样子。他的样子变化了,也更成熟了。那张脸上爬满了一丛丛的青茬,也闪着一种陌生的光泽。他的手里拎着个野战背包,里面鼓鼓地。他只用目光找寻着自己。他的目光总是无法掩藏他自己呵!她的手下意识地举起来。他点点头,脸上绽出灿烂的笑,迎着她走过来,目光深情地将她罩住。邹辛忍受着烫灼,羞涩地接过了他手中的包。

那包真沉,她的身子被带得一趔趄。“什么宝贝啊,怎么这么沉?”

“这回可不是宝贝了。”他用力抓起包的半边,“全是给你的,还有邹老的。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整天跟一帮老头打门球,还爱上了钓鱼,很忙!不过听说你要来,心里又高兴了,还念叨与你摆摆龙门阵呢。他老人家近来又迷上了什么外军的东西。不过,他说要派车来,我没要。”邹辛引他来到自己的单车边,把包夹好。

“要个车也未尝不可,难道你还要创造两人单独的机会?告诉你,这回,我可要好好陪陪你。我都……”他四顾无人,凑近邹辛耳边低语,“想死你了。”

邹辛娇嗔地:“又肉麻了。”

“还别说,两年多未见你,连肉麻也忘了。刚才那句话还是我下决心才说出来的,所以有了霉味儿吧?”

“讨厌。”邹辛快活地笑,不由扯住他的袖子,跟着他向前走。车站距家只有4里多点的路,刚好可以走上半小时。有这半小时,她想,我就会尽快地熟悉他,不然至少到晚上以前,都不会有机会与他单独在一起。她无法忍受这一点,所以她就用这种略显自私的方式来迎接他。

这会儿,她沉浸在他的胡说八道里,心里又复苏出刚认识他时的嫩芽般心情。

他们拐入一条小街。街边被修剪得十分方正的各种花草掩没着,噪杂的声音和浮尘都被那些花草吸去般静寂着,花架下是一排排果绿色的长凳。

邹辛摸出手绢,揩揩汗,“我们坐一会儿吧!走这么久,我都有些累了。”话毕,已经一屁股坐那儿了。

单一海把车子支在一边,全身舒服地仰坐在长椅上。

“身上全是味儿,怎么搞的,累不累呀!你坐了几天车?”邹辛伸过手去,揩着一海额角的汗,他的军装已被汗水洇湿,军帽上已有了一层白碱。

“坐了六天车,不过,终于坐到了你身边,来的时候觉得时间太慢,有种走了一个世纪的感觉。”单一海目光灼灼地,一把抓过邹辛的手,寻找着邹辛的眼睛。

邹辛被他盯得面目绯红,眼睛迷蒙地闪躲着,终于,她不躲了,把温柔的目光送过去。两束目光的火焰吱吱地交响着,都可以听到灼燃的呻吟了。

“想我吗?”一海颤抖着问,现在他不矜持了,一把揽过邹辛,一双热唇飞快地找到了她的眼睛,接着是鼻子和嘴巴。邹辛沉浸在一种飞速的欣快中,全身迷醉般地抖颤,柔软的身子散发出热热的气息。她迷醉地偎紧他。倏然,单一海轻轻地然而是坚决地推开她。

“哦,对不起。附近有人。”

邹辛从迷醉中醒来:“有人怕什么?”

“我还穿着军装哪!”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抱我?”

“我有些太激动了。”

“穿着军装就不敢爱了?”

“不…不是的。”单一海抹去头上的细汗,有些口吃地。邹辛最喜欢看他这样子了。他平时伶牙利齿,可一旦涉及情感问题,总是胆小地立即怯场了。

邹辛不再追问他了,她轻轻地倚靠在他肩上。单一海半边身子立即僵硬着,另外半边身子向外张开着,似乎用此来抵御那些偶尔走过的行人的目光。实际上行人都匆匆而过,根本顾不上看他。

邹辛斜依着他,轻轻地揉搓着他的手,仿佛揉着一种想法:“你这回回来该办手续了吧?”

“什么手续?”单一海低下头温柔地看她。

“你的调动手续啊!到军区作战部。我托爷爷的部下办的,拖了好多天才办成哪!”邹辛娇慎地抬起头,“我查过了,调令已下达到你们师里了。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真的好高兴,一海,你知道吗,我们以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调令,我怎么不知道啊!”单一海唰地起身,似有些不信地盯着邹辛,“你准备把我调回来?”

“嘿,这事办得太急,没来得及跟你商量。我以为会让你惊喜一下的呀!”

“就为这!”单一海忽然急躁地在原地来回急走,汗液哗地布满额头,“你为什么不与我商量一下呢?”

“这有什么可以商量的呢?你不是说盼着与我在一起吗?”

“可我并没盼着你把我调离那儿。”他的眼睛里喷着火,“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那就是被别人任意主宰,你这是在打击我,你懂吗?”

邹辛被单一海的表情弄懵了:“可我是为了我们的爱情呀!你要知道,我不能再忍受你一个人在那块戈壁滩上了,我是爱你才把你调回来的呀!”

单一海略为一怔:“爱,你以为这就是爱吗?你把我调到这儿,我可以干什么呢?我将终生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中,别人将会永远把我当成某某的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西北吗?那里是我自己奋斗来的,尽管它是一片戈壁,可西北有我的位置呀!这儿有什么呢?只有别人的阴影,你这样做等于是在否定我呀!”

邹辛在单一海的暴怒中,出现片刻的惊慌。她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发火,他发火时的样子如同一只急躁的公鸡,一头短发竖立着,眼睛要挣破似地看着她。她喃喃地说:“你真的不愿意回来?可你想过我们的以后吗?”

“以后。”单一海愣怔了一下,情绪似稍为平缓了过来,“以后……”

“是以后,我们也许会结婚。可结婚以后呢,就这样天各一方地呆着吗?每年有一次可怜的见面机会,靠不断地写信来相互联络情感。可你为我想过没有,我们现在是恋爱阶段,我还可以忍受,也许还有某种浪漫。可就这样,我们两年了才见一次,你知道吗?你的形象在我的心中都快成一团影子了,我都快认不出是你了。”邹辛情绪激动。

单一海似被她的话惊动,凝成一株树般地呆呆独立一边,盯视着她:

“我刚才态度不好,原谅我的激动。这太突然了……”

“你根本对我就不好,你喜欢的那个西北都比我强。”邹辛已有些撒娇般地扭着身子。

单一海坐在邹辛边儿上:“我以前想得太简单了,我以为只有爱就可以有一切。”

“那你同意调回来啦?”邹辛的心情再度复缓,她轻轻抓住单一海。

“嗯。”单一海躲过她的眼睛,“你能再给我一段时间,让我想想吗?”

“西北还没呆够啊你?”

“我早就厌倦那儿了,真的,把谁放在那儿,都会是一种伤害,可是……”单一海点燃一支烟,深吸两口,“我在那儿已呆了8年,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我几乎所有的理想、前途都搁在那儿了。”

“可你放不下那儿的是什么?”

“我放不下的那一切是我自己拼来的东西。我要是调,早就走了,一个军区作战部也装不下我的雄心。我只是想把我想干的事干完,我请求你让我做一件自己愿干的事,好吗?”

“什么?”

“在西北再干两年,两年之后,我就把自己归还给你!”

邹辛的心被碰疼般闪跳,从刚才单一海的暴怒中,她已经预知到了结局。没想到,他还是两年前的样子。她以为一切都会变的,但这一切却似乎被他咀嚼得更加坚实了,似乎他对自己的固执与骄傲有着本能的偏爱。谁说的,男人,只会付出感情,而女人,却要付出心,甚至一生。

她觉出深深的怅然。“哦,好吧,这个问题以后再讨论!我们先回家,爷爷早等急了。”站起身,默默地带着一海向回走。

在上楼时,她凝视那个坚实的背影,却从中读出了一种令她惊异的陌生。

遥远的陌生

邹辛敲开单一海的房门,床空着,被子叠得齐正正的,人却没在。她有些惊讶,正要掩门,却听见房内某处传来一声轻微的鼾声。鼾声似乎贴着地面微微抖动着。她走过去,看见单一海的头伏在床下边的纤维毯上,双手抱紧着枕头,身上只罩一件毛巾被,正呼呼大睡。

邹辛奇怪地注视他,她还是头一次看单一海在睡梦中的样子。他的样子又憨又丑,只是那双紧闭的眼睛似乎永远在深思什么,传达着某种隐约的倔犟。

她有些心疼地拍拍他的肩,手还未离开,他已经倏然睁开眼,同时伸手抓住她的臂。一看清是她,他立即快活地笑道:“你的手一挨我的皮肤我就觉出是你。”

邹辛把手抽出。“快起床吧!都9点多了,你怎么睡在地毯上?”

“这床太软了,让人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还是炕和硬板床好啊!人的身子放上去,骨节就放松地舒服,一会儿就睡着了。”单一海站起来,拍拍那床:“唉,真舒服,我最喜欢这种累过之后痛睡的感觉。”

“一醒过来,就这样清醒,真让人疑心你刚才睡没睡着。”邹辛打量着单一海,他的身体硬硬地凸现着深深的劲道,只是皮肤越来越糙了,玉米皮似的黝黑着。“没想到,一进家就让你有这么多的不习惯,早知道,我该给你买张硬板床了。”

“还是你了解我!”单一海披上件衣服,做几个扩胸动作,“做农民有做农民的好处,做一个城里人也有城里人的苦哪!比如这儿就没有人可以享受一下土炕的舒服!”

“可这是在城里啊!”邹辛忽然怨尤着,“那你为什么不去做你的农民,还要来找我这个不喜欢土炕的城市姑娘?”

“唉,谁让村里的小伙子们太优秀了,没办法呀!只好委屈城里姑娘喽!”单一海故意逗邹辛,“唉,今儿星期天,你有什么安排没有?我可不愿只呆在家里看电视呀!”

“美的你,今儿个上街,陪我逛街!”

“逛街?”单一海故意摇摇头,“还不如陪你去看看海浪呢,最次也可以看场电影吧!”

邹辛被他的怪相给逗笑了,推他一把:“走吧你!我现在就要锻炼你的生活能力,至少把以前你欠我的全给补回来。知道不,一提逛商场我就会想起谁?”

“我?”

“当然是你,那么多的东西没有人拿,累了也没个人可以骂骂,我都不敢去了。这回我天天让你陪我去。”

单一海有些瞬间的触动:“我答应你,今天正好上街给你买件衣服。我居然这么久了,都没给你买过衣服。”

“谢谢!”邹辛动人地看她一眼,“不用了。”

“为什么?”

“我有很多衣服,我都快穿不完了,”邹辛的眼神飘忽一下。

“可这是我给你的呀。”单一海征怔地强调。

“好啦,好啦,别争了,先去洗把脸,我们就上街。”话音未毕,隔壁响起一阵深长的电话铃声,邹辛匆匆地转身去接电话了。单一海注意到,邹辛在接电话时,下意识地把客厅的门掩上了。里边立即传出一阵低语声。单一海摇摇头,去洗脸。那个电话邹辛讲得很长,单一海洗漱完毕很久了,她仍没出来。

单一海无奈地在走道里来回徘徊,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他的心里忽然蒙上了一层阴郁。一个电话不该这么长啊!他抬腕看表,足有20分钟,似乎也不该是个女的,再亲密的女友也不该有如此多的话呵!那么是男的?……他被这种想法吓了一跳,也许是工作吧!他闷闷地拿起床边的一本杂志,无聊地翻看着。

10分钟后,单一海忍不住推开客厅的门,看到邹辛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眼中似有泪水。她脸上凝满深深的忧郁,似乎被某件事触动,沉默着。单一海的内心罩上某种不祥的阴影。他走过去,静静地坐在她对面,坚持着不说话。

邹辛不自然地笑笑,站起来,拿过身边的包,低语:“走吧!”转身向前走去,神情中蕴含着许多的话语。

晨间的街上泼着一层嫩嫩的金黄的阳光,这个城市很干净,到处都像被清洗过,散发着新鲜的潮湿味道。单一海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一路上只用眼神扫视着邹辛,不主动说话。他知道,自己的沉默其实就是一种态度,邹辛会懂的。

可邹辛的心情似乎一直罩在刚才的电话中。单一海有些气恼地瞥了她一眼,脸上做出种莫名的快乐,他尽力不去想那件事。他想,既然她仍保持着沉默,那就说明她内心有更大的的隐痛。他坚信她会把一切说出来的,他甚至已想好了各种安慰的措词。

这时,路边出现一家花店,名字很好听:小雨点。他看到邹辛的步子略微慢了下来,不由内心一动,有这么好听的名字的花店本身就是一种意境。他停住脚步:“这店出现得真及时,辛子,我还没送过你花呢,我今天想给你买束最好的玫瑰送给你,好吗?”

邹辛轻轻地点点头,脸上闪过一丝短暂的笑容,仅仅一瞬。优郁的女人都很乖,她们的忧郁使自己多了许多温顺和柔软的味道。只是这忧郁从何而来呢?单一海迷惑地瞥她一眼,牵着她的手,走进了花店。

花店里一排排的鲜花相互叠积着,满满的清香温热地扑来。那些花朵如同隐藏着的热情,但又都无比沉静,在这样素雅的情境里,几乎让人醉倒。单一海基本叫不上那些花的名字,它们都陌生地站在花架上,喷吐着芬芳。这时单一海看到有一束斜插在水里的素洁的花朵,伸展着宽厚的叶质,在地上一角里独自摇曳。单一海缄默不语,他隐约觉出此花肯定不适于某种心境,甚至无法做为礼品与祝福送出去,所以,它是孤独的。单一海凝神片刻,眼睛移开,指定一束玫瑰。他从中拿了一只,那只玫瑰含着半个苞芽,内中似乎蕴含着某种露珠似的心境,它欲开未开的样子真动人,也最让人怜爱。他心中浮动片刻的遐想,同时下意识地惋惜,为什么只有玫瑰才可以是爱情呢?

邹辛用眼睛触触单一海递来的那束花,让它依在胸前,红紫的花朵点缀着她。单一海听到她有些不自在地说:“谢谢。”

走出那个花店许久,单一海仿佛无意地说道:“我都快不想送给你这朵玫瑰了!”

“为什么?”邹辛诧异。

“因为你居然说谢谢我。你的礼貌让我很陌生。当然,必要的时候也应该是一种非常好的武器。嗨,你捧着玫瑰的姿势真动人,我还是头一回送玫瑰给你。当然,也是我第一次送花给女孩子。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用玫瑰表达爱情。”

邹辛忽然转过头,“其实,你根本就不相信这束玫瑰,你信的是它?”

“什么?”

“那束白色的花……刚才你的目光一直放在它上面。当然它很独特,也很孤独,更重要的是它在花中有着另外的一种韵味。”

“它是有不合群甚至感伤的韵味,我真想用它来代表我,可我却不知道它叫什么?”

“白莆菊……”邹辛的脸色瞬间低沉,“它的独特是因为它最暗淡,在这个城市,这花只代表一种意味,那就是感伤和离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成了一种借口,分手的借口。男孩子要与女孩子分手时,才会送它!”

单一海吃惊地盯住她,内心涌满许多复杂的情感:“我觉出悲哀了。没想到花会在某些时候成为一种道具。人类其实很残忍,把许多美好的东西化成一些残酷的意境,这种意境其实打碎了多少真实的心情。相信我即使给你那束花,那我也是真诚的。”

“其实,人无法躲过的只是一些下意识的东西。知道吗,当你注意那束花的时候,我就有些心惊。”

单一海沉默片刻:“你今天的情绪怎么总这样感伤。看什么都灰灰的,扑着股忧郁,似乎有什么极深的心事,这种感伤不该属于你。”

“它当然属于我。”邹辛飞快地瞥他一眼,“可惜,它只能让我一个人承受。”

“为什么?”单一海狐疑地耸耸肩。

“别问了好吗?”她停在一家商厦门前,“我现在不再去想那件事了,我只想,今天我与你在一起,我的心是快乐的。”说完,轻轻挽起一海的胳膊,随着人流涌进大厦。

单一海的胳膊被她紧紧地挽着,似乎邹辛在竭力让自己遗忘着什么。单一海内心再次涌过不祥的阴影。她今天怎么这么感伤?

人流浪头般不断地扑涌着,单一海内心埋藏着某种巨大的疑问,他的心在这种疑问的轻抚中深深地沉默了。邹辛已挤到化妆品柜台前,她似乎被那些口红给吸引了,脸上露出开心的笑颜。她用力旋开一支玫瑰红的口红,在上面点了一下,擦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问单一海漂亮不?单一海被她的小女人样给弄得心头一动一动的,女人似乎在化妆品前才更像个女人哪!他一边想,一边殷勤地为她挑选,邹辛最终选了一支暗色的玫瑰红。她当即就掏出小镜子,在唇上面涂了一圈。她的唇立即充满了质感的诱人。这时,单一海发现,她的脸上素静着,只是涂了红唇,显出种别致的美,甚至性感。他目光有些呆直,低声赞美:“你的唇好性感。”

邹辛娇羞地一笑,把钱塞给他:“那就买这支,你去付账吧!”

单一海略觉意外,“我有钱,只要你喜欢,我给你买就是。”

邹辛却低下头,“我不能花你的钱,这是我用的,怎么可以花你的钱呢!”单一海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女孩子似乎天生应该让男人给自己买东西。而他早就把这一切当成了自己的特权。他心中暗叹:在钱的问题上区分得如此干净的恋人,还能叫恋人么?可当你要给自己所爱的人付钱时,她却不要,至少也该算一种尴尬吧!

单一海摸出支烟,想抽。犹豫了一下,又用手取下,一把揉碎。那烟在他的宽掌中,轻轻呻吟着,满掌都是芬芳的烟草味。邹辛付完账,回来时面目奇异地平静着,似乎对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不安。她一把扯住单一海:“别呆了,二楼上新进了一批时装,听说是从韩国进的,去看看吧?”

单一海无语地随她上滑梯,商场内的一切都弥漫着一种豪华得近乎于俗奢的感觉,到处都令他不习惯或者陌生。他自己对这儿的一切竟有种深深的不安和慌乱,甚至已不习惯于这样在人丛中挤挤挨挨着走,蓦地,他发现,这儿的一切距他太远了,他下意识地想起那片戈壁,那儿又太开阔了,阔大得连人与人之间的想念也有几十、上百公里,这种拥挤简直只是梦中才会有的情景啊!他暗叹。同时心内产生一种深深的落寞。是生活距他太远了,还是生活疏忽了他?

邹辛捅捅他,似乎奇怪地询问:“你怎么了,恍恍惚惚的。”单一海惊醒般地抬起头,他们已到了间精品屋。摆放着的各种服装在柔光的照射下,散发出某种绒绒的光泽。“没什么,哦,你看中哪套衣服了?”他把目光从邹辛身上移开,故意去看那些服装。

“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邹辛离开他,径自去架子上翻看,偶尔触摸一下。这时单一海看见一套略为黑红的套装,感觉邹辛穿上也许会不错,就招呼她过来。邹辛远远地瞄了一眼:“太老了,那是30岁以上的职业女装,你怎么选那样的款式?”

单一海愣住了,他看着邹辛的着装,不由有些呆然。唉,挑选服装比训练一个士兵还费劲,尤其是给女孩子选衣服。这时单一海觉出旁边有双目光罩住他不放,他不自然地回过头,那是一束男人的目光。他长得不很精神,头发深深地向后梳着,着一套合体的西装,这么热的天,他居然穿着笔挺的西装。单一海转回头,发现那束目光仍盯视着他。他有些不自在了,重又回过头。那男人的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渐渐地,他明白了,他在笑自己的军装。他这才发现自己这一身军装在这样的场合,真是太不合时宜了,甚至有种寒酸的感觉。单一海略为局促地扭扭身子,倏地,把腰挺直了。军装就军装吧!妈的,退后十多年你也许还穿过黄布军装呢。那会儿军装也是时装。

那男人一直跟着他们,走过了好几间精品屋。单一海感觉他一直在注视、或者说在偷窥自己。他有些不舒服了,在跨进又一间房子时,故意候在门后,等那人进来,他平静地凝视他。那人显然没料到似地,略显尴尬地搓搓手,继而冷静地说:“你好吗?”

这小子居然问候自己。可我并不认识他呀!他刚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传出一声略显喜悦的问候:“怎么是你,你也来买东西呀?”

那男子稍一怔,把头转向单一海:“怎么,逛商场呀,这就是你的那个‘绿马王子’?”

单一海冷静地打量他。“我是单一海,你是……”

“哦,我一位……朋友。”邹辛忽然截断他的话,“来,给我参谋参谋,我刚好看中一件连衣裙,南韩真丝的,你看怎么样。”

那男子无意似地瞟了单一海一眼,用手触触那裙子:“料子不错,这件衣服的款式正好适合你,瞧,你的皮肤正好与衣服的颜色相配,只是便宜了些。”

单一海伸眼望去。1230元,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他居然还说便宜?

邹辛笑笑,不语。

“刚好你的‘绿马王子’可以付账啦。哦,我还有件事,告辞啦。”走出门边几步,他又回来,对邹辛说,“今晚我等你……们。”

邹辛点点头,目送他离去。那边服务小姐已把裙子包好,递过来。

单一海把那件衣服掂掂:“小姐,这衣服太贵了吧!”

邹辛似乎尴尬地拉拉他,低语:“别老土了,这店不还价。”说完,摸出一个包要去付账。

单一海坚持地拦住她:“这衣服算我送给你的,好吗?”

邹辛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下头。单一海快步付完账,内心竟有许多新异的感觉。这个陌生男人,邹辛竟如此信任他。他说的这件裙子,单一海看上去总觉得别别扭扭的。自己难道越来越不懂生活了?难道……他有种深深的疏离感,提着那件裙子,“回吧,我不太习惯这种商场味,我宁可呆在房间里,哪怕无人处也行。”

“唉,一种正常的‘偏远孤独症’。许多长年在边防上呆惯了的人,都不太习惯这种生活。其实,他们是害怕。自己在偏远的地儿呆了那么多年,一切都平静得令人心安理得。一到了真实的生活中,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或者是觉出了一种距离。原先的价值观一下偏离了方向,心理上一时调整不过来也是正常的。”邹辛理解地随他下楼,右手似乎无意间伸进他的口袋,单一海感觉口袋中多了一卷东西。

单一海似被触动:“其实,我内心中渴望这种生活比渴望战争的情感更浓烈。可却发现,生活有时比战争更复杂,也更难对付。唉,军人哪!我不会是那种只会在沙盘上演示战争的人吧?”

邹辛低头,脸上又蒙上了层阴郁,带他走出商厦,忽然指定海边上那排防波长堤:“你看到没有,失去战争的军人更像是这个时代的一道防波大堤,那些巨浪也许永远不会来,所以它们就永远在那里沉默着,甚至只成了人们消闲之后的一道装饰。”

“你是说我们也是装饰?”单一海自嘲地耸耸肩,“如果是装饰也就罢了。可惜的是有时你连这也不是,可有谁知道这些沉默的石头也是一个个与他们一样的人呢。”

邹辛低眉,看着波浪哗哗拍击大堤,似乎陷入孤独和沉思中,背影也有一种意境般的动人。单一海有些气馁地从口袋中摸出那卷纸来,竟然是几张百元大钞。他一瞬间枯萎般地呆了:“这是为什么?”

邹辛用目光回答他:“那是刚买衣服的钱!”

“我说过要送给你的嘛!你……不喜欢我?”

“不,你不要把金钱与感情联系起来。你不明白……”

“我太明白了,一个女孩子居然拒绝男朋友给买的东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邹辛平静地偎过来:“按平常的理解,是情感上出现危机的信号。可一海,我不希望你把我与她们等同起来。你知道,我有自己的工作,工资比你还多。更重要的,我是一个独立的人,喜欢用自己的钱,我不想因为钱而成为谁的附属品。”

单一海吃惊地望定她:“连我也是如此?”

“是的,也许我的感情属于你,但我却属于自己。我不想在未结婚前,花你一分钱。这样,也许我会更轻松些,更能让自己清楚地认清自己的感情,你理解吗?”

单一海呆了好久,才重重地点了下头:“可能自己其实并不太理解你。”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呐。”邹辛轻轻地点点头,“不理解才有寻找的激情,如果我们一下都看透了对方,多可怕。其实,你是我认识的朋友中最有魅力的一个。他们也许有各方面的长处,但跟你的长处一比,一下就抵销了。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单一海心头波浪般翻涌,脸色却异常平静:“什么?”

“不想告诉你,一旦说出来也就没有多少意思了,可我还想告诉你一点,你有时显得像父亲!”

“父亲?”

“今天早晨,我那个电话你知道是谁来的吗?”

单一海不语,期待她说下去,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自己。

“是我的朋友,别紧张,是个一般的男友。你不在的时候我常与他在一起。他很爱我,可我不爱他。只是喜欢与他在一起说话罢了,有时其实我也很寂寞的。”

“是那个帮你选衣服的男人?”单一海平静地问。

“嗯,他是个合资公司的职员。他追了我两年,早晨他在电话中哭诉了至少有20分钟。”

“后来来看我,也是他早就告诉了你的,是吗?”

“他一直想知道你的样子……早晨我的情绪不好。我一直害怕你来问我,因为当时我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你。从你的表情上,看出来你早就预感到了什么,可你就是坚持着不说,这一点上你像我父亲,很像。”

“他看到了我,只会增加他追你的决心!他没失望,反而变得无所惧怕了。他今晚邀请我去纯粹是故做潇洒嘛!哎,今晚去干吗?”

“他要在家开Party!你去不去?”

“去,当然去。我只在书上看过,还真没见识过呢!”单一海摊摊手。

咱俩谁可以改变谁

单一海从容地吃完饭,候在客厅等候邹辛。邹辛正在细心地描绘着那并不复杂的面部。他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

许久,邹辛从里屋出来,单一海的眼睛立刻直了。她已穿上了上午刚买的那件裙子,足底一双似草编的休闲鞋,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脸上淡有淡无地施着薄妆。在客厅的柔光下,简直如同一个全身喷着香气的洋娃娃,比洋娃娃又多几分成熟。他禁不住地低呼:“你今天都快让我认不出来了,辛子,我发现你的容貌几乎是随着天时在变化,到了晚上比白天更有韵味。简直……都舍不得让你出门了!”

“得了吧!又来肉麻,你一肉麻我就觉得你是在挖苦我。”邹辛看着他,“你怎么还是这身军装?这是去参加Party,可不是去打仗。哎,我刚才送给你的那套西装呢,快换上呀。”

那身西服单一海刚试过,那料子又垂又挺,可一披在他身上,却似乎与他的身体分开似的,吊挂在那儿。单一海怎么瞧也不舒服,连走路也僵僵硬硬的。他索性一把扯下,一换上军装,全身又都恢复过来,透出一股精神气儿。

“我刚试过。那西装怎么跟布片儿似的,与我的身体粘不到一起,还是穿这身军装舒服。”

邹辛说:“那是我专门给你订购的,正好适合你这种体型呀,怎么会不适合呢?”

单一海无言地起身,飞快地把那身西装换上,站在客厅的中央,让邹辛看。那样子仿佛一个生产队长穿了件中山装。“西装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穿的。不过,我也挺悲哀,当了这么多年兵,连便装也不会穿了,似乎离开了军装,连件合身的衣服也不会找到了。”

邹辛深深地看他一眼:“你真是个天生当兵的。唉,你还是穿上你那身军装吧!”单一海从她话中听出许多无奈和失望,但他不语。这种东西应该有,如果没有,那倒显得有些不正常了。两人相继下楼,一路上,竟都沉默了。

他们到达时已是晚上九点左右,那家伙住得挺远,可也真别致。他家的房子悬在海滩边儿上的一座土山上,独门独院,全由石头垒就。

邹辛按响门铃,轻声向他介绍:“这是他们家的老房子,父母都在加拿大,家里就他一个人住这么大一幢房子,这房子几乎都有上百年了呢。”

单一海摸摸石头上的青苔,那些石头在月色中闪烁着冷光,月亮低在楼头。只有楼上低缓的若有若无的音乐,擦洗着深深的夜色。

片刻,门自动开了,并无人出迎。邹辛熟练地踏进门,在树丛间几乎看不见的小径上来回曲绕,似乎对这儿很熟。

他们刚走近楼前,门后的灯悄然亮起,灯光中早就站定了一个人。单一海认出正是中午来看他的那个男人,他的头发向后梳着,身上随便穿件白衬衣,感觉又干净又绅士。

“怎么到现在才来,大家都以为你不来了呢。呵,还有个小跟班呢,你的绿马王子今天可真敢穿,我就佩服这样的大兵。来,咱们上楼。”他侧立一边,双臂相拥,话语热情,脸上却丝毫没有表情。

邹辛笑笑,那一笑似乎已经打过了招呼。两人亲热地向楼上走。单一海忽然觉出,自己像个多余的人。

客厅里的灯全部熄灭,隐约有几束淡淡的烛光,在角落里四处摇曳。一曲低抑而又舒缓的萨克斯仿佛从四面流过来似的,令人心动。他凝神倾听,居然是那支著名的《归家》,他循着乐声,坐在邹辛的身边。

邹辛一直与那个男人私语着,单一海一直不知道他的姓名,更不想知道了。有时候少知道一些东西,也许可以少受一份打扰,何况……他抑制自己往下想,抬眼扫视屋内,目光很快便适应了这种灯光的幽暗。他看到,在暗色中围拥着七八对男女,他们都醉了似地相互挤拥着,仿佛一个人。单一海头次经历这种阵势,内心中涌动许多狂燥,额上的汗液迅速挤出。他觉得胸闷不已,取下帽子,松开扣子。

邹辛似乎无意中递过一方手帕,身子却仍与那个男子凑在一起,喁喁低语,仿佛有说不尽的话。邹辛跟自己在一起时,可不是这样呵!他接过来,抹去汗液,把手帕放进了自己口袋里点燃一支烟,把头扭向那群在舞池中挤拥着不动的暗影。

……这时,那曲“归家”已轻轻消失,新的舞曲又流出来,灯却被那个男子按亮了。一瞬时,单一海看到那些紧拥在一起的人立即分开了,这只是一间略大些的客厅。桌子上面摆满各种酒类。片刻,灯又熄灭,人们重又相拥到了一起。

单一海虽沉默着,却感到暗处射来的目光。就气质而言,他是今晚这些人中最佳的。可后来,他觉出来了,他们看他,并不是他的沉默,是因为他的军装。意识到这一点,他有些下意识地缩缩身子,他再次觉出不协调,甚至寒酸来。这身军装此时竟是如此的尴尬。这时,邹辛被一个男人邀走,邹辛用目光瞥了他一下,便消失在了暗中。那男人站起来,递给单一海一杯酒。

“单先生,别客气,来我这儿的都是些朋友,你可以放开去跳舞。”

“哦,谢谢。我休息一会……”

“单先生在部队常跳舞吗?”

“偶尔跳跳。”他递给那男人一支烟,“也就会些国标吧!新疆舞也会一点。”

“没想到啊,军队上也这么开放吗?”

“当然不是,那儿不会有这么暗的光,而且也不允许跳这种舞,这种舞似乎这儿也不让跳吧?”

“现在谁还跳那种舞,只是消遣而已吧!何况现在谁还管谁?”那男人忽然咯咯地狂笑不止,单一海有些恼怒地盯视着他:“你笑什么?”

“哎哟,我真服了邹辛。不过也算她有眼力,还可以找到你这么个古典的男人。”

单一海轻啜一口酒,那酒的味道有种异味,他含住,半天才咽下去,心内仿佛被触碰似的不适。

“怎么,喝不惯这酒吧!”那男人有些抑郁地看他,“这是纯法国杜松子酒,一瓶要100多美元哪!”

“还行,这酒的纯度不够。有种樟脑味,似乎打开过,可能存放的地方不够好吧!”

这回轮到那人吃惊了:“你也懂这酒?许多人都喝不惯呢。”

“慢慢就惯了。人哪,什么都该尝一尝。不习惯的尝过就可以永远不再去动它;习惯了,可以让它成为自己的一种习惯。”

“讲得好,可单先生似乎对今天的这一切并不习惯,按你的说法,也该尝尝哪,尝过后可能你就会习惯了。”他压抑着笑意,刻薄地说。

“是吗?不过,有的东西我永远也不会变,永远也不。”单一海有种狠狠的坚决,他这会儿似已习惯了那种昏暗,刚才的话又让他恢复了自信。妈的,我是老土,就给你老土个样儿出来瞧瞧。

那男人看了他一眼,似乎掩饰什么,搂着边儿上的一个姑娘就摇晃起来了。单一海用余光寻找邹辛,发现她也那样半依半靠着,但似乎竭力克制着什么而保持着隐约的距离。单一海觉出一种深深的孤独,内心泛出一种强烈的悔意,今晚真不该来,这里似乎并不属于自己。

这时,邹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过来拉起单一海。单一海有些不自然地说:“你跳吧!我有些……不舒服!”

“你怎么了?”邹辛靠近他坐下。

“没什么,只是有些不太适应这种黑暗。”单一海点起一支烟,感觉自己这样,邹辛也没法跳下去,而且会破坏她的情绪,她似乎兴致蛮高的。他站起来,“我去阳台上坐坐,一会儿就好!”

“用不用我陪你去?”邹辛似乎担心地问。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呆会儿。”说完,快步离开邹辛。那面阳台真大,爬满各种绿色蔓状植物。透过夜色,他认不清楚它们,手搭在绿叶上,他的心可以听到它们在不安地颤抖。这时他听见对面哗哗的涌浪声,凝神瞥去,只见水浪在月波中翻腾着鱼肚白色,它们暗暗地涌溅着种细微的呻吟。单一海没想到,在这儿还可以望见海。他的眼睛在暗中抚摸着想象中的大海,独自沉浸其中,内心也仿佛被洞开似地,传达出某种意境。不过,这种意境却让他不宁,不知道是自己变了,还是周围的世界变了,一切变得好像哪儿出了差错,又找不到原因。这种现象最可怕了,因为对对方的不安,甚至无法看清,反而使两人都在某些问题上回避着。而这种回避,其实只是暂时的隐藏而已。而隐藏愈深,其实暴露出来时也许会像匕首一样,扎伤对方……

身后骤然响起激烈的摇滚乐曲,那急匆匆的重鼓震得他的内心哗哗摇颤。蓦地,他从音乐中听到了荒野沙暴的节奏。戈壁的风暴也是这种旋律呵!他仿佛发现什么似地转身冲进客厅,客厅里被暴烈的节奏给淹没着,能够依稀辨清的只是人们疯狂跳跃和抖动的肢体。那些来回闪动的人形如同一些风中抖落的红柳的残枝。他被音乐抚摸着,内心似乎找到了某种依靠似的,一下子安宁了。他拿起一杯酒,坐在沙发上,闭目,深深地呼吸着那些暴烈的韵味。此时的风暴是一些音符的风暴,这种风暴一下子让单一海呼吸到了那种以前厌恶到极致的干燥和无奈。连他也奇怪,自己竟一下子陷入进去,并且就寻找到了那些暴风留给自己的美感。他发觉,自己其实一直在心底里下意识地爱着它们。发现这一点时,他的手几乎有些抖颤,戈壁一下子变得幽远而清晰……

“怎么,单先生,你好像对这种乐曲很感兴趣。这种节奏刺伤了你,你似乎挺伤感?”

身后音乐的风暴悄然退去,房内亮起柔和的灯,流水似的音乐哗哗轻淌。这种骤然来临的清晰的平静,反倒没让单一海觉出异样。因为风暴过后,戈壁也是如此的清幽和平静呵!

单一海从沉静中醒来,他看到那个男人正略含笑意地盯视着他。人们都停止了跳舞,坐在一边,谈笑着什么,但更多的人却显得沉静了下来,每次疯狂的发泄过后只会是更深重的失落呵!他抬眼瞥见邹辛,她正与一个女孩子谈着什么,但从那个女孩子不断飘来的目光中,他觉出她们正在谈论自己。他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之后,淡淡地说:“这种音乐很像沙暴的声音,我想起了戈壁。哦,戈壁你知道是什么吗?”

“戈壁……不就是连根草也没有的地方吗?听说那儿连水也没有,全是石头,你们就在那儿保卫石头?”那男人略略夸张地耸耸肩,旁边的几个人都附和地笑笑。

单一海被刺疼:“是的,还有那些可怕的风暴。”

“你就在那儿服役?中尉,听说西北都是黄沙,勒勒车,戈壁……过去流放犯人的地方。你们当兵的就在那儿生活……哎哟,真让人不可理解。”朦胧中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飘过来,似乎很同情地抛给单一海一个媚眼。

单一海觉出种无奈甚至好笑,他辨析出那女孩子似乎只有十几岁,即使在夜色中也无法掩饰住她的青春。单一海见惯了这种对大西北一知半解的人,西北在人们的心目中,其实真的太远了。在许多人的心中,兰州也许只是一个小镇,而他说出自己所在的镇子时,却似乎连村庄也算不上了。也难怪这些整天蜷缩在父母羽翼下的小鸟儿们对西北的误解了,他有些敷衍地笑笑。

“所以你觉出很失落,是吧……”那个男人略有些嘲弄地看他。

单一海被再次刺疼,原来刚刚好一点的心情丧失殆尽。他不明白,这些人不知从哪儿来的这些莫名的优越感,似乎都有权对他表示同情似的,似乎他在西北从军本身就是一种值得可怜的经历,他心中悲哀地想。可你们配吗?

“是吗?在真的沙暴中挣扎?哦,天哪,你真的见过沙暴,我在电视中看过,真是太可怕了,黄沙弥漫的,不过一定太刺激吧!”那女孩儿喷着满身的香气凑过来。

单一海略略一笑。“是太刺激了,三个月前,我们那儿刮过一次沙暴,把三只羊和一头猪给卷走了,还有一个战士至今下落不明……”

“真刺激。简直……”那女孩子神往地说。

单一海被她的表情给弄得有些愕然,残酷的东西居然被她认为成了刺激的。这就是这些人和自己的区别吗?他们的生活不正是自己所希冀的吗?自己却正好又成了这些人的梦想或者寻找新的刺激的替代品!

单一海有些抑制不住地看定他们:“不应该是刺激,小姐,西部永远不会是一种刺激。西部只是悲壮和博大,同时也是牺牲和死亡的代名词。”

“中尉先生,我觉得你真优秀,优秀到了像一个过时的人,我在生活中都见不到这种样子的人了,你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的……”那女孩子愣怔地看他,继而瞄向邹辛,“你是怎样把他给找出来的呀?”她的话音刚落,四周就响起一阵哗哗地低笑。

邹辛脸一红,不再说话,单一海觉出,她似乎感到很不自在。他有些低低地在心中冲她喊,你有什么难为情的呢。同时,内心有种受到戏弄的不舒服:“小姐,我想告诉你其实生活并不仅仅只是你过的这一种。你没资格去评论另外一种你不了解的生活。”

“就像你过的那一种,保卫石头和沙暴,等待死亡。听起来真浪漫,可恰恰最浪漫的往往就是不真实的。”女孩子似乎被激怒了,狠狠地说。

邹辛这时用眼神示意他,别再说话。单一海故意装做未看见,顾自讲道:“可以很坦然地告诉你,我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只有这种生活,可以让我觉出生活的真实感觉。”

“可军人只是一种时代的点缀,你不觉得你只是一种点缀或者所从事的是一种可笑的职业吗?”那男人冷冷地看着他。

单一海的内心波涛般地汹涌:“如果军人不是点缀的时候,你们还会在这里过这种生活吗?很不幸,我喜欢你们的这种生活,但却不会去追求它。我只会欣赏,远远地去欣赏。”

他的话毕,众人都有些愕然地沉静了。单一海在这种短暂的沉静中,有种发泄之后淋漓的快意。他从来没发现过自己在生活中的样子,如果军外的生活更真实的话,那么他永远都无法适应它。那一刻,他悲哀地想到,他其实天生只属于一种生活,那就是军队。以前从来没认清这个问题,现在,他反而一下子看得更清楚了。他的这种不适应是因为有另外一种生活更牵扯着他啊!想到这里,他的心竟有些淡淡的抖颤,脑际蓦地浮出戈壁的奇景,那些看得过于多而显出平淡的各种景色都呈现出新的感觉。此时,那些枯荒的火和巨大的戈壁仿佛成了一种意境,媚眼儿似地一伸一缩。他下意识地想到,该回去了,只有那儿才属于自己,也只有到了那里,才会让他坦然而自尊。一个人应该终生在属于自己的地方,而不是像今天的自己。他的眼睛无意间寻找到了邹辛,邹辛的眼睛罩在他身上,可她的眼神更多地显示着一种失望……乃至淡淡的不自在。

单一海凝视她片刻,站起来,轻轻地对那些人说:“对不起……告辞。”说毕,转身走到邹辛面前,期待她走,邹辛似乎有些抱歉地冲周围那些人笑笑,咬咬嘴唇,随他走下楼梯。

街上可怕的空旷着,那些楼在夜色中如同一个个黑色的墨块。幽静的暗色仿佛是它们放射出来的一种结晶。它们彼此依靠着,传递着某种深长的情意。单一海有些感动地看着那些楼群,低声对旁边的邹辛说:“这街上真静,好像只有我们两人的声音……”

邹辛似乎还浸在某种情绪中。她只是略略笑笑,就又退到沉默中去了。单一海被她的神情给撞了一下,这种瞬间的感觉总使他觉出一种陌生甚至距离。女孩子的沉默和客气都是一种可怕的先兆,你见过哪个恋爱中的女孩子是冷静的呢。单一海用眼睛瞥瞥她,不再说话,内心泛起许多波涛般的感受。他蓦地发现,自己今晚上似乎一直都被一些东西刺激着。他是个一遇到刺激就浑身散发魅力的人……可她却一直远远地看着他,一晚上都在冷静地倾听,仿佛从不认识他似的。也许是自己让她吃惊了,可她的表情告诉他,她似乎很冷静,甚至增添了许多他不熟悉的东西。

“你在想你的西北……”邹辛似乎漫不经意地说。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单一海狐疑地看他。

“你晚上的话已经告诉我了。”邹辛顾自向前走,话语平静得让人觉出冰凉,“很奇怪,我居然头一次听你这样谈西北。我还以为自己很了解你。可我却发现你变得越来越陌生,陌生得令我觉出可怕。”

“也许他们会笑你选择了我……”

“他们不会听懂你的话。”

“我其实有许多的话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当然,我没想到你也听出了我的内心。邹辛,你理解我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吧?”

“理解,可正是这种理解让我心寒。”邹辛停住脚,“我的心里很乱。我说不清自己了,或者看不清自己了。我感觉累,以前与你在一起时,也许分享到的是浪漫,所以我们都是快乐的,可现在呢?”

单一海内心轰轰作响:“你后悔了……”

“没有,或者说不清楚。我现在似乎才体会到,我们也许在精神上彼此锲入太深,可在生活中其实有着巨大的差异。这种差异让我一下子变得无所适从,我头一回觉出尴尬,不是为你而是为我。我这几天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我似乎越来越不懂生活了,或者是不懂你了。”邹辛看着他,轻声说,“走吧!夜已经深了。”

单一海看到月亮正站在头顶上,黑暗的大地被蒙上一层晦光,一切都变得晦暗而迷蒙。单一海轻声叹息,她居然如此冷静。他平息一下自己的呼吸,忽然,站住脚。

“也许,我该回去了。在这儿再呆上一段日子,我怕自己都会给捂得发霉了……”他努力笑笑,试图让自己的神色变得自然些。

“你已经决定了,才告诉我的吗?”

“是的,我想也许我该回去了,到了那儿,我也许会冷静下来,在这里,我无法安静。”

“你果真是你。”邹辛动容地看着他,“其实有的东西真的不会变呵,永远不会变。你走吧!我们都需要时间思考一下彼此的生活,也许时间可以帮助我们认清,什么东西属于自己,什么仅仅只能成为回忆……”

“什么东西才可以成为回忆呢?”单一海有些愕然地看着邹辛,他没想到,他们俩在谈这个问题时,居然如此地平静,似乎早就会料到这种结局似的,竟都没有半点的诧异和惊讶。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竟发觉一些彼此熟悉的东西,他的心里沉了沉,低语:“走吧……”街上响起两人冷静的脚步的回音,听上去像有无数的脚步在伴他行走。他在那无数的脚声中,寻到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