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6

廷俊回城上班,安排我们在老家多住几天。他也想歇歇,连日的奔波颇觉劳累。早晨日头高照时,他赖在床上仍不想起来,听着鸟儿在树林间自由地欢叫,觉得一生从没有过的轻松自在。

春花一大早便张罗成芬煮饭。按照安家山一带的老规矩,贵客来家,一天有三次正餐,两次打尖,晚上还要安排宵夜的酒菜。打尖俗称打幺台,一般在早饭和午饭前,给客人端上一碗小吃,多为醪糟鸡蛋、煎蛋面、鸡蛋汤圆等。天还未亮,便听见灶间的响动和柴火燃烧的声音,煮好醪糟鸡蛋,又不好端到床前,担心打断了客人的睡眠,便在另一个锅里用余火煨着。主人一边煮饭,一边用耳朵捕捉这边屋里的动静,一旦有咳嗽声或翻身,或开门的响动,估摸着客人睡醒了,便叫成芬把“茶”端到床前,吃完后再起床。他对春花说,嫂子,你把我当成外客了,我本来是这个家里的人啊,何必这么客气呢!春花听着,脸上腾起一团红晕,慌忙低着头,一个劲地剥手里的花生。他也觉得自己口笨,又不便细作解释,只好转身回房,坐在床沿上慢慢吃下热腾腾的醪糟鸡蛋,一股温热传遍全身,便觉得浑身有了力气。趁着兴致,拿一件外衣出了门,在清爽的晨风中,走走看看。

除了可耕种的田地,到处都长着柏树,从坡上一直到山顶,形成一股奔向高天的绿色气浪。洁净的空气中,飘来阵阵清香。大口大口地吸进去,仿佛全身的浊气一扫而空,被清醇的香气填满了。夜里曾下过小雨,早晨便格外清新。天蓝得很纯净,几丝白云像婉转的旋律悠闲地画在纯蓝的天幕上。这群山环抱的世界,本应是属于他的天地。要是他没有那份好奇,儿时会爬上山顶向外界探望吗?要是命运没有把他驱赶到外面的世界,他会在这里怎么生活呢?娶下春花,她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他对这样的生活满意吗?要是没有战争,他是否也会跑出安家山,见识山外的世界?我反复问自己。生活的可能有很多,但你走下去了,最终的路径就由自己确定了。一个人不可能同时走两条路,更不可能重新回到原来的路上吧?

他能回到这里,跟春花一起度过老年时光吗,尽管她已不是过去的春花。他和她之间,隔着半个世纪的距离。那么,他能接受眼前的这个春花吗?在乡村小道上徘徊时,他似乎反复在想这个问题。

在地里做活的人,热情地走到地边向我们打招呼。乡亲大多是陌生面孔,相见不相识,他只好问他们,你是谁的儿子或媳妇?对方便报上爹妈的名字,见他还是摇头,便又说出爷爷或婆婆是谁,他大致还有些印象。一问起老人的去处,便要指着山上,意思是老后归山了。这让他无端地生出许多感慨,觉得是家乡的陌生人,既然同辈们大多上山了,他感到无法言说的苍凉和孤独。山河依旧,但当初的家,怕是永远流逝了。

梁家村的老人中,能说些旧事的人,只有春花了。

他提出给杨大伯和王孃上坟。春花说,难为你还记得我的父母。他说,一直记着呢,哪能忘了垒坟立碑的事呢?春花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羞涩,她的眼睛把内心的秘密严严实实包裹着,但从脸上的神情还是能捕捉到细微的信息。春花长叹了一声说,世事多变,你的心该没变吧?不容回答,她又说:垒坟立碑的事,是梁勤办好的。你知道农村的习俗,一年四季,只有冬至到清明节前可以在坟上动土。梁勤是在你走后的第二年冬月,请石匠去办好的。前些年,吃饱了饭,村里人都在给祖宗包坟。梁勤又安排正田和解放请来止戈铺最好的石匠,给我爹妈包坟。你大哥一直记着二弟的话呢!不瞒你说,你大哥心里一直愧对你。你牺牲的消息传来,你大哥连喝了一个月闷酒,你知道他不喜欢说话,什么事都闷在心里,醉了就反复说:我欠二弟一条命啊,他是替我去送死的!

唉,不知谁欠谁的命!我第二次离家,是为顶替大哥。但大哥是为了谁,我又是为了谁?这些事,我们这种小人物怕是理不清的。日本士兵到中国来,给中国人带来灾难,也给自己和家庭带来痛苦。美国士兵在朝鲜,给朝鲜人带来灾难,也给自己和家庭带来痛苦。谁把他们推向战争,他们又为谁送死?我爹是为军阀卖命?到头来,终是一场空。真正划不来的是那些死去的人,命就白白地付出了。他对春花说。

春花说:这几天只顾忙了,还没静下来听听你的事。离家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仗,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以前想过多少次,现在回来了,我想听听呢!

尽是些伤心事,何必再提呢!

也好,那些伤心事不提也就罢了。

这些年也没找个知心的女人过日子?

找了,又走了。

走了?

上山了。

喔……

有一天,他和梁草、解放、猪猪去杨家嘴上坟。解放备好了香蜡纸钱和祭品。

沿着机耕道走到那片竹林,他说: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万福叔的情景。再次走过萝卜地,爬上一段缓坡,猪猪跑在最前面,走到坟前等着我们。他觉得腿越来越沉,拉着一株柏树喘气,猪猪开心地喊:爷爷,快点!解放返身回来扶他,好一会儿才爬上去。

新坟在山嘴上,站在这里,一眼就能望见山下的一切。墓碑下方刻着“女儿杨春花,女婿梁勤,外孙:梁正田、梁正财、梁解放”的名字。

解放,外婆怎么死的?他问。

外婆死得早哦,我没见过她老人家的模样。听说是在我爷死后的第二年走的,也是水肿病。

唉,到底没逃过万福叔的命呀!

他想起春花给他煮挂面的情形。喝一碗面汤,眼睛变清亮了!这是春花的声音。眼睛刚才还发花呢,吃了这碗面,眼珠子都有光亮了!这是王孃的声音。

解放,下次来上坟,煮一碗臊子面来,好好祭奠两位老人。记着了?

记下了,干爹放心。

听说杨和顺和殷秀珍的墓也在这山嘴,你找找看。

解放很快便回来说,就在那边,干爹我带你去。

猪猪问,要刀头肉么?

他想起刀头肉放在石案上了,笑着说,要,要,杨爷爷几十年没吃肉了!

解放端上刀头肉,猪猪的小手牵着他的手,爷爷,杨爷爷是你什么人?

他说:战友——打仗时的朋友,懂吗,猪猪?

猪猪说:就是站在你一边,帮你打架的人,对吗?

他哈哈大笑,也对,也不对,等你长大了去当兵就知道了!

我才不当兵呢,婆婆说,当兵打仗要死人的。

哦,是的,都什么年代了,我怎么能要求猪猪去当兵呢!他又笑了。

杨和顺和殷秀珍的墓跟杨万福的墓差不多,看得出,是同一批石匠的手艺。

抚着冰凉的石碑,他说,六弟呀,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一句话勾起他复杂的情绪,心中一哽,便扑在墓碑上,双手撑起身子,拍着墓碑像拍着老战友的肩膀:六弟呀,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再次见面喔!

坟上爬满了藤蔓,一大丛铁线草仍然旺盛地生长着。

解放试图安慰他:干爹,和顺叔死了这么多年了……

都走了,我一个人活着,有啥意思呢!

现在回家了,你就不是一个人了。干爹,还有我们呢!解放说话时看了一眼猪猪。

他拿出烟袋,在烟锅里装上烟丝,点燃了,放在墓碑前。

他似乎在对着墓碑里的人说话:你嫌殷秀珍胸脯小屁股也小,还是给你生下一个儿子呢!殷姑娘给你生下了兴社,兴社又有了光宗,都是儿呀,兄弟,血脉不断,香火未断,你也该安心休息了。

也许哪一天,我就回来了。到时候呀,我会经常来陪你说话的。临走时,他拍了拍墓碑说。

傍晚回到梁家村,老远就看见春花站在院坝边的核桃树下,不时用一条白手绢擦眼睛,擦完了,又望着大路。我才想起,这几天,春花手里一直攥着一条手绢。

解放说:自我懂事起,经常看见母亲有事没事站在院坝边张望,仿佛在等什么人似的。我们从止戈铺赶场回来,也经常看见她在那里等我们。

喔……

听脚步声呀,我就知道你们回来了!春花笑着说。解放忙着搀扶母亲。

妈,给你说过多少次了,眼睛看不见,就不要下台阶嘛,小心摔倒,您老人家就是不听话。解放小声说。

不用为我担心,自家的院子,早就摸习惯了。春花说着,又用手绢擦眼睛。

上了台阶,借着灯光,他看见春花用的是一条白色丝质手绢。便说:春花,你的手帕……

你忘了……这是你送的呢!春花把手绢递给他。

手绢已有些发黄,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污渍,中间还有两个小洞,鸳鸯绣花图案已褪去颜色,线头七零八落,看不出究竟绣的什么了。

下次回来,我要带一打的手绢送给你!他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一碰,一股热流泛上心来。

下次回来,就不走了?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那就好了,盼了一辈子,终于盼到了……春花拧着手绢,仿佛自言自语。

B16

那是我见过的又一次大溃败。山野里的人就像蝗虫,士兵、百姓挤成一团。路上有人,庄稼地里也是人,数十万人行进在苍茫的群山之间,像奔逃的蚂蚁,太阳、月亮和星星轮番照耀着这些迷茫的人群,没人告诉他们哪儿是安稳的家园,没人告诉他们这种流浪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个尽头。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没人去扶他们,后来有的人绕道而行,有的干脆从那些尸体上踏过去,几天之后尸体便面目全非。山上的野菊花径自开放,漫山遍野就像散落的星星。那时候你会觉得人贱得不如一朵小花,在这个世界没有一块立足的安全之地。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一天我们正走着,却碰上了美国飞机的轰炸和扫射。当时美国和中国是盟国,两国军队是友军,你说怪不?这样的怪事也落到头上。十多架美式战斗机对着人群先是投弹,然后是低空扫射。那时我们正走到沐水河边,两岸都是高山,中间是打着旋涡的沐水,高山深水旁的这条便道上挤满了逃难的人流。第一颗炸弹在我们身后百米的河里爆炸,激起冲天的水柱。我拉着吴明跳进路下的树林,这时看见飞机俯冲下来向人群扫射,中弹的人东倒西歪,在悬崖边的当场便落进水中。接着一架又一架飞机冲来,河里漂动着挣扎的人,鲜血染红了河水,成千上万的难民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孤魂野鬼。我和吴明躲在树丛里抄起枪便往空中放,哪里瞄得准目标,吴明跳着脚破口大骂,美国佬,瞎了你妈的狗眼!我们打光了子弹,吴明和我无力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由于河水太深太急,我们只有眼睁睁看着受伤的和死去的人被水冲走,也有一些水性好的人跳下去救人,抓住岸边的灌木往上爬,上面的人扔下绳子去拉,救出了几个人,大多数被水冲走了。山野里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哀号,幸存的人中也有经不住失亲丧友的打击,突然心一横便投河自尽。大家互相劝慰,一面关照亲人们拉住他们的手,以免再次发生投河事件。有的家庭用绳子互相绑在一起,哭嚎着要死便一块儿去死。也有的惊立在出事地点,呆头呆脑地看着天空,指着满天霞光下的蜻蜓大叫,飞机来了,飞机来了!还有的一直看着河水,说水中有鬼。天空又恢复了宁静,安详的白云懒散地漂浮着,太阳给它们镀上了金色的花边。空气中穿行着交配飞翔的蜻蜓,一律淡红的翅膀,像一些飞舞的血色花瓣,它们成双成对地尽情嬉戏,交合着上下翩飞,透明的翅膀上跳荡着秋天的阳光。

后来我听吴明说,报纸上说那是友军的误炸,还有美军指挥官道歉,吴明一把撕碎了报纸,大骂,狗娘养的,怎么会连逃难的平民也看不见!我能说什么呢,一介草民,没被炸死只能感谢观音菩萨,但那些死去的人呢,到哪里去申冤求助?

我们退到沐水上游的清平县城。这个四面环山的小城一下便涌进了几十万人口,街头的每一块石板上都坐着或躺着精疲力竭的人们,他们对士兵开路的吆喝置若罔闻,军队溃乱得无法保持队形,有的也挤在难民中仰天大睡。只有破烂的军服还能让人看出他们曾经是军人。也有的聪明人沿途扒下死尸的衣服穿在身上混迹于民成了逃兵。桂州兵员除了战死的以外,到清平县城时不足四万人。上面不得不从临近的陕西、四川再次调兵驻防清平。这些士兵不分白天黑夜地跑步行军,走了二十多天跨过两三个省到达这里。听说上面命令,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撤退了,从现在起,我们只能坚决死拼,直到拼尽最后一个士兵,拼尽一个又一个县城。

成千上万的百姓再次被驱赶着像风一样刮进巴山蜀水,人们带着仅有的随身物品再次上路。山路上行进着那些迷茫的人群。退尽人流的清平县城,安静得像一片坟地。到处残留着秽物,苍蝇在很短的时间内繁殖起来,黑压压地四处乱飞。吴明说,死尸和粪土浇灌着蛆虫生活。吴明经常自言自语,还慷慨激昂。那些没有文化的士兵除了喝酒便是发疯。每一个人都知道必死无疑,清平就是一个活棺材,我们将战死他乡,然后被胡乱地丢在一个大坑里,拥挤在一起埋葬,也有可能被扔进沐水像粪便一样随意冲走,省却挖坑埋尸的麻烦。

绝望像苍蝇一样四处蔓延,每天晚上都能听见酒醉之后的狂嚎,酒馆和妓院夜夜爆满。有时为争几句话,或者为争一个妓女,兵士们互相射击,酒吧或妓院在血腥中继续狂欢。也有的喝醉了酒,走到无人的地方开枪自杀。有的在妓女身上完成一次痛快的发泄后,心满意足地饮弹自尽。小城的歌手都是从大地方流落下来的,他们把唱红上海滩上的《何日君再来》演化成凄美的绝唱。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现在,这首歌成了末日宣言。士兵们听得泪流满面,只得端起酒杯再次麻醉自己。再穷的人也慷慨拿出积攒的军饷犒劳自己,既然死期临近,节约也就没有什么意义。节约的含义是未来的日子长着,得悠着过。人在极度绝望时,往往会一掷千金,尽情狂欢。那些冒着风险留下来做生意的商人和妓女们,给了士兵最后的安慰。

我便是那时候尝到女人的滋味的。那些天我们兵营里除了谈论战事便是女人,说起战事太沉重,说起女人士兵们异常亢奋,有的可以从某个妓女的牙齿一直说到那些特殊的部位,当然也有的大骂某个妓女太缺德,就像那些袖手旁观的部队,任人打得焦头烂额,也不配合主力部队作战,还催着你快点完事后面还排着长长的队伍。妈的,这样的事情也像打仗一样总是败退!战友杨德高气急败坏地抱怨。他也是从桂州逃出来的,他说他从1937年卢沟桥事变不久就当了兵,从河北退到河南退到湖北、湖南再退到广西、贵州,也许会从贵州、四川再退到西藏。与其让蒋委员长来拯救我们,不如自己犒劳尽情享受。杨德高是一个长着络腮胡子雄性十足的男人,他炫耀自己骑马的技术比骑女人高超数十倍,他说再烈的马也比女人温顺。吴明就问他骑过了多少匹马又骑过了多少女人,杨德高说他骑过三十多匹马,骑过十多个女人。吴明说,这些女人肯定不是你自个的女人。杨德高说,你一个酸秀才,也装得像个风月老手。你咋知道不是我媳妇?吴明说,只有打定主意跟你终身的女人才知道真正的温存。杨德高便骂,老子还没来得及娶亲就当了兵,哪有自个的女人!吴明说,兄弟,难为你了!杨德高便问吴明,女学生喜欢你么?吴明那得意的神情让杨德高心里很不是滋味,吴明说,那还用说,女学生知书达理,那娴熟、雅致、细腻是诗书养出来的。杨德高便自怨自艾,我们这些粗人也没时间去雅致,讨一个女学生,无法肩挑背磨做活路,那不是找个妈来孝敬,你说得流油,我才不稀罕呢!眼下我们这样大败退,找窑妞很合适,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谁也不负欠谁牵挂谁,省了很多麻烦!

杨德高便撺掇我跟他去逛窑子。我不能说我不想去,那样就把我粉饰得很清高。我毕竟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随时准备赴死的年轻男人。我只有用疯狂去掩饰恐惧,用纵欲摆脱噩梦。今天我回想那些女人,充满了深深的感激和同情。真的,是她们冒死给了我们最后的慰藉,只有她们离我们最近最亲。

我现在还记得让我第一次变成一个男人的那个女人。我之所以这么叫她是出于尊重和感激。她说她叫白桂,我们一直称她白姐。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面容比她的年龄至少苍老十岁。她的男人战死前线,她和家人在逃难途中走散,她一个人带着八岁的男孩,只有以这种方式谋生。她的温存在士兵中流传。有人说她的眼睛就像母亲一样慈爱,也有人说她的双手有神奇的魔力,会安抚士兵们焦虑的神经,也有人说她的嘴唇有桂花一样的香气,还有人说她的声音超过了任何一位影星。每天晚上,她的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在寒冷中等待那一扇门开启。杨德高发誓他要用尽最后一点军饷,骑到这个传得神乎的女人。那天晚上,他在我之前跨进那扇幽秘之门。霓虹灯幻化出天堂的色彩,光影沐浴着这些在静默中期待奇迹的怪诞人群。我的心就像敌人临近时那般跳个不停,耳朵一直捕捉屋里的动静。我没有听见杨德高骑马时的嚣叫,倒是听见嘤嘤的哭声,伴随着喃喃叫妈的低吟,出来时他还抽着鼻子,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人高马大的男人就像一个无助的婴儿。

那天夜里出奇的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没有狗吠也没有虫鸣,荒寒死寂的深渊之上我眼里只有这盏糊着红纸的马灯。白姐斜依在床头,穿着乳白的轻绸睡衣,脸上漾着像母亲一样的微笑,她伸开手臂时我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她的双手从我头上一直抚摸下来,脖颈和肩,然后停留在腰上。她的声音饱含柔情,她说,这些可怜的孤儿有家难回,就当我是你们的亲人吧。她像拥抱久别的亲人一样拥抱我们。关山万重,音讯阻隔之际猛然听到这样的声音,很多男人便落泪。那时我也哭,双泪长流直往她的怀里钻,仿佛只有那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我揭开她的衣服,有些松弛的乳房仍然像两颗炸弹震撼我的眼睛,温热像一条逆行的河流进入我的身体。她引领我向下,我觉得她的那些毛发就像黑色的火焰召唤我冲锋,投入阵地一起燃烧。我冒冒失失地进入、摇撼,纵马驰骋深入一片让人心驰神往的草原,脚踏白云,日行万里。我不再是士兵,我是传说中的天兵天将。我是世界的主宰,我神游在没有恐惧和死亡的仙境。那个短暂的世界为我打开了一扇神奇的大门,以至于很多天之后我都为此而发呆,回忆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刻。每当这时杨德高喜欢张开一双大手在我的眼前晃动,宣称他的手掌能牵引那些士兵重新投入修筑工事的劳作。但有的士兵毫不理会他那小小的恶作剧,闭上眼睛假装瞌睡,任回忆把脑袋填满。多少个夜晚,隔着那层惨淡的红光,女人的身体逐段在想象中展开,伴随我发疯似的自慰,直到精疲力竭时酣然沉睡。

那一夜之后我觉得世界变了,真的,世界是如此美好。早晨醒来看着初生的阳光时,我大喊一声,活着,真他妈的好!杨德高说,梁草,昨夜好享受啊!我没理他,仍然看着天边红亮的闲云,任晨风吹动我的衣襟,觉得天高地阔,心胸怅然。杨德高做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看老弟这个得意劲,昨晚一定骑到极乐世界了。我仍然不搭话,杨德高叹了一口气说,唉,昨晚我什么也没做,伤心地哭,不停地叫妈,提不起兴趣。杨德高的样子很沮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也许今晚可以再去试试。杨德高说,恶仗悬在心头,锤子都吓蔫了!

长官们按誓死决战来布置清平之战,先是炸掉了沐水河上唯一的桥梁,又在山头布置了三层防线。县城每一个井里都投了毒,吃水只能到流动的河里去挑。县城挨家挨户的粮食都被搜出来当了军粮,并吩咐士兵即便在最后的关头也要把粮食和弹药销毁,决不让一颗麦子一粒子弹落入敌人的手中。在大战前夕,遣走了残留的商人和妓女,士兵们列队向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们行礼,含泪目送着她们离去,生离死别的情绪在这些露水夫妻中传递。有的甚至托她们带家书,送信物,还有的干脆把值钱的东西送给这些女人,即便死了也图有个活着的人念想,女人们答应只要路上有寺庙,就会给他们烧香拜佛求平安。士兵们的回答很干脆,来年清明或七月半鬼节时要能在路边烧点纸倒点水米饭,在阴间也会保佑她们大难不死,奋力生存下去。

白桂那件忧伤的白衣露了一大截在外面,上身套了一件黄军衣,她拉着的男孩身上也穿了一件又长又大的军服。她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哭得东倒西歪,而是用微笑传递着她的坚强,士兵们却哭了。有人甚至大胆地跑上前去同她拥抱,立即又有很多人跟上去,队伍夹在女人中乱成一团。有个上校模样的人对天放了一枪,站在高处大叫:紧急集合!士兵们才散开,看着女人们一步一步走远,也看着白桂的那缕白衣消失在流岚和清雾之中。

现在,这座城市安静下来。晚上没有一丝灯火,幽蓝夜空中只有几颗孤寂的寒星,看顾着这个被世人抛弃的小城。在长官的计划中,这座城市已经死掉了,后一个城市又将成为下一道防线,没有人知道哪一个城市是最后一道屏障。狂欢作乐之后的岑寂更加让人难以忍受。不知谁在夜里拉起了二胡,有人低唱:

从北国到南方,

我们被侵略者赶出家乡,

流浪,流浪,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战斗,

回家侍奉我的爹娘?

两天之后我们投入了战斗。这次敌人的炮火来得更加猛烈,四面的山头几乎被夷为平地,大多数士兵还未进入真正的战斗便被炮火掩埋。我们设在前沿的防线就这样被瓦解。但是,这次我们的飞机配合助战,在空中大显神威,敌人无法派出飞机迎战,士兵们从这点看到了敌军的虚弱。虽然没有空中支援,敌人的地面部队却依然来势凶猛,在重炮的掩护下正面强攻,又兵分两路迂回出击。我们打退了正面的敌人,却陷入两面包围。战斗进行了六天六夜之后,城里连苍蝇和老鼠都逃得无影无踪,士兵们疲乏到了极点。第七天深夜,四面的山头突然出现密密的火光,照得天边又红又亮,趴在坑道里昏昏睡去的士兵们听见了日本音乐。火光像一道网一样从山头向下包抄,烧成焦土的清平县城传来了爆炸声,这是士兵们在做善后的紧急处置,爆炸的火光中能看见被炸飞的人影。

我们所在的部队守护在河边,阻击过河的敌人。眼看着敌人就要渡河而来,战前布置的敢死队便绑着弹药驾着小木船或竹筏冲去与敌人同归于尽。河中不时涌起爆炸引起的冲天水柱。吴明带着杨德高和我划着木船,由于来不及绑炸弹,我们只好把炸弹背在身上。我和吴明划船,杨德高和另外两个人开枪掩护,压制敌人的火力。快靠近敌船时,我们扔掉了炸弹便跳入水中。巨响之后,我的耳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感到自己在往下沉,呛了几口水后,突然慌张起来,觉得自己快死了。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催促我奔命划水,手在挥舞中抓住了一块被炸烂的木头,我便抱着这块木头在浪头中往下游冲去。血水浸泡着尸体一齐向下漂流,腥味四处弥散。被炸死的人比炸死的鱼还多,塞在河道之间,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流淌。突然,我的脑袋猛击在一块石头上,瞬间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仍然死死地抱住那块木板,是天赐的木板救了我的命。我被两棵树挡住了,不偏不倚地卡在两棵树之间。当地人说那是姊妹树、合欢树,我却叫它观音树。那是两株已经被水泡之后死去的树,树叶脱尽,枝丫苍秃,只有两根树干仍然顽强地挺立在水中。我浑身没有一处完整的衣服,衣服已变成了丝丝缕缕的布条,全身的肉皮也没有完整的,东缺两块西掉一块,像千疮百孔的布壳。我的耳朵居然听见了乌鸦的叫声。那声鸦鸣把我唤回这个世界。

那是一个初冬的黄昏,霞光正用五颜六色尽情地装扮天空,天上有一条淡蓝的河铺上了鲜红或金黄的彩带,妖娆绚烂。我醒来时意识到自己又活过来了,便越过乌鸦站立的枝头,如痴如醉地看了一阵天空,才把目光转回来向四处搜寻。乌鸦在河中追逐,欢天喜地寻找美餐。河已经变得平阔,水流也很平缓。带状的薄烟缠绕在水面上,夕阳把烟雾染成了霓虹的色彩。开阔的水面上流金溢彩,波光闪烁。渔船在水中摇动,橹声悠长,天地间更显得沉静。但这些渔船既不是在采菱,也不是撒网捕鱼,而是在捞尸。

我被捞尸的人拉上船,坐在一堆死尸边翻看了几张脸,我没有找到熟悉的人,比如吴明和杨德高。捞尸的老头是个好人,他脱给了我一套青布衣服,说上面鬼子太多,你要小心。我向老头深深地鞠躬致谢。当夜,老头把我带到他家里,给我敷了一些消肿散,老头说,知道我为什么帮你吗?我茫然地摇头。老头说,你长得太像我孙子了,我孙子也当兵去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问他孙子在什么地方当兵,他说在云南呢,听说将军姓孙。我心想,那地方打得很艰苦,广播里每天都在宣传远征军,连打胜仗哩!便安慰他,兴许你的孙子还活着。老头用自家泡的桂花酒款待我,酒后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夜里,我才向老头告辞,翻山越岭寻找大部队。

B17

重新回到部队时,没有找到吴明和杨德高,阵亡名单上也没有他们,我只好抱着侥幸心理祈祷他们还活着。

没有战斗的时节,日子便在每一天流走了,吃饭和睡眠都成了最大的乐事,连空气都显得懒洋洋的。我们驻扎的那一带冬天雾特别多,傍晚雾便从天而降,像一团轻柔的棉被笼罩着地上的一切。1944年的冬天,我们驻扎在离清平县城仅八十公里的一个小镇吴家坝,和日军仅隔两座山。吴家坝只有一条街,两边的房檐呼应着一线白白的天光,街上的店铺大多关门走人,仅有两家杂货店的老头不愿逃走,表示死都要死在祖宗留下的基业上,其余的人都逃到了更远的山里。我们住在民房里,能吃上米饭、面条,恍若住在自己的家里。在这暂时的平静中迎来了1945年的春节。清平县一个抗战宣传队带着慰问品来劳师,我们吃上了猪肉,晚间还看了演出。演出队里有一个小姑娘穿着红花夹袄,脸上有两团夸张的胭脂,一张嘴便露出了整齐白亮的细牙齿,士兵们便向她鼓掌吹哨。她抚着辫子唱了一曲《流浪》:

从故园到异乡,

我们在祖宗留下的土地上遭殃,

流浪,流浪,

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和平,

重新沐浴清明的阳光?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疑问,在寒风中士兵们也只能暗自落泪,都期望来年有一个好光景。

只有在过年的这几天里,士兵们恍惚遗忘了战争,不久前的战事似乎被浓雾掩盖在另外的世界。大家纵情喝酒,学着小姑娘的声音怪声怪气地唱歌,晚上用骰子或扑克消磨时光。也有的要闲聊家乡的汤圆,母亲做的饺子或自家门上年年春节都要换上的大红春联。我却在暗夜里用父亲的烟袋抽上一袋旱烟,吴家坝的杂货店里有燥辣的烟叶出售。

再次整编后,我与新来的蒋国全成了好朋友,他的老家和我仅有一县之隔,我在武连,他在平阳,我们那一带都喜欢把“二”说成“儿”,把“环”说成“烦”。我们那里都喜欢种油菜,每年四月“菜籽花花菲菲黄”,最后的那个“黄”字会说成“房”,乡音让我们一见如故。蒋国全总爱炫耀说他跟当今委座是本家,要长官对他客气点。士兵们都爱逗他玩,对这个有着显赫姓氏的蒋姓士兵不客气看你龟儿咋着?蒋国全便没了下文,士兵们嘲笑他,叫委座给你派个好差使嘛,怎么也来送命?蒋国全便振振有词地说:老子上战场打鬼子,光荣呢,我们蒋本家都说了男儿当精忠报国嘛!士兵们就笑,好个男儿,你就等着送死吧!蒋国全也来了气:老子又不是没死过!

蒋国全其实是九死一生的人,他也是从河北、河南再到湖北、湖南一直打到广西,他失去了两根小指,腿上被弹片切掉了一大块肉,耳朵削去了耳垂,背上至今还有大火烧伤的痕迹,还掉了两颗门牙,这让他说话不关风,吹牛时嘴巴里也嘶嘶啦啦的,他喜欢撩起上衣给人看他的脊背,脊背上有很大的疤痕。他说老子不是说了耍的,老子这是玩命拼出来的。士兵们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蒋国全言必称“老子”,这让很多人不舒服。我因为急于攀老乡,也就不再计较他说话的口气。我问他家还有什么人,他说,还有母亲、媳妇和两个弟弟。蒋国全说他结婚很匆忙,定亲七天就完了婚,媳妇也没坐上红轿子,还是自己走来的。他在临走之前没日没夜地在媳妇身上倒腾,希望抓住最后的日子让她怀孕。蒋国全抽着我的旱烟,幽幽地望着黑黝黝的山说,不知有了没,但愿不是个男孩。

蒋国全问我老家的亲人,我告诉他我还有父母、哥哥和弟弟。蒋国全又问我娶媳妇没有,我说还没来得及呢!蒋国全便说,你娃空长子弹,可惜了。我不再说什么,一心想着春花,把春花的每一个细节都想遍了,叹了一口气,也对着山说:不知我哥嫂生孩子没?我希望他们过继一个儿子给我做养子,仗打完后回家过日子。蒋国全叹,这鬼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呢?

春节后不久,炮弹打碎了沐水河里的暗冰,抖落了吴家坝上空稀薄的欢乐气氛。这次不是敌人的炮弹,而是我们的炮弹向敌方阵地出击。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有效的抵抗,我们便拿下了清平县城,后来才知道敌人利用春节期间悄悄撤退了,清平几乎是一座空城。

我们以清平为大本营开始反攻。数十万部队在山野间兵分三路迂回、穿插、包围敌人。一天清晨,我们的侦察兵发现一个山窝里飘出了一团一团的炊烟,老百姓都逃了,这一带哪来那么多炊烟呢?长官分析可能是日军烧起柴火煮饭。我们悄悄潜入山头,突然吹起冲锋号扑向敌人时,才发现敌人的早饭还没来得及吃下便仓皇逃命,地上甚至遗落了袜子、内裤、刮胡刀和水杯。

又有一次我们冲进一个开满黄花的山谷,花丛中看到数十具烧焦的尸体,清理时才知道那是一些伤兵,那是鬼子撤退时做的紧急处理,他们浇上汽油烧死了那些无法带走的伤兵。我扒开烧得残破的衣服,发现一个面目很稚气的日兵肚子上的裂口能看到裸露的肠子,手里还握着一张烧了边角的全家福,黑白照片上的人都穿着和服,前排正中坐着一对年迈的老夫妇,左右两边一边是一个中年妇人和中年男子,后排则站着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很显然,这是一个三世同堂的家庭,背后是树木掩映的小屋。

我们真不敢相信,鬼子会这么对待伤兵。山谷里有几间瓦房,要不是因为战争,这里倒是安家居住的好地方,三面环山,聚气藏风。一条小河从前面缓缓流过,水边长满了翠绿的杨柳。河边有一些水田和堰塘,黄色的小花从山谷一直铺向天边,微风把死寂的战栗从花上传递出去,两耳能听见风的低吟。在这些鲜艳的花丛间,零乱的尸体就像焦黑的石头被遗弃在那里。团长王耀义便骂:狗日的东洋鬼子,尽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命令我们从农舍里拿来锄头挖了一个大坑,把这些死尸一起埋葬了。

蒋国全和我抬尸体时,老是把脸别在一边,他说死尸让他想起那股回锅肉炒焦的味道,他甚至用手轻轻一揭,便拉起一块长长的肉皮,就像一条撕破的黑布,在他的手上荡来荡去。蒋国全说,人肉和猪肉一个味道。他又说,小时候听人说人的肠子是花的,现在才知道和猪肠子差不多。那次埋尸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吃回锅肉,一向饿痨一样的士兵们都怕吃回锅肉,这让炊事员大惑不解。

团长王耀义,是成都陆军讲武堂的学员,在川军混战时从小兵一直当到营长。抗战开始后他便蓄须明志,表示要等到赶走鬼子再刮胡子,士兵们都叫他大胡子,他也以大胡子自称,这让部下感到亲切。大胡子说他是响应蒋委员长新生活运动的人,在军官中他没有纳妾蓄婢,而是严格遵守一夫一妻制度。大胡子甚至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脖子里面挂着一个十字架。大胡子说就是这个十字架在战场上两次救了他的命,他取下十字架在士兵中间传递,我问团长这个十字架上长着大胡子的男人是不是犯了事情被绑在架子上动弹不得?大胡子说,你龟儿子脑袋简直是个大草包,怪不得你爹叫你梁草。十字架上的叫耶稣,是个外国人。至于他为什么要被绑在架子上,大胡子说一言难尽,他没偷没抢是个好人。蒋国全说,听说我们本家委员长也信耶稣,这外国爷爷是不是像观音一样能救苦救难?大胡子说,蒋家老弟,你还真他妈的灵光,脑子转得比风车还快,你看这弹痕,要不是这玩意挡着,子弹早就钻进心窝里去了!蒋国全便滋滋地叹着,嘴里嘶嘶啦啦的像蛇芯子的声音。

士兵们便开玩笑,叫大胡子再弄些耶稣像来,每人胸前挂一个。大胡子说,哪有那么多嘛,这一个还是我妈亲自从脖子上取下送给我的。我妈从小失去了双亲,是一个英国修女收养了她,她在教会里长大成人,当然皈依了基督教。后来结婚生子后,便让我们每一个孩子受洗,我对我妈所在的教会也是一知半解,做弥撒完全是孝顺母亲的一种方式。直到战场上,十字架救了我的命,我才认真起来,没事时也看看《圣经》。哎,蒋老弟,听说你的本家蒋委员长在骊山被张学良、杨虎城两位将军软禁时,有一天早晨翻开《圣经》就读到一句“有个女人将要来救你”,委员长暗喜,当天下午蒋夫人宋美龄女士便乘飞机赶到了丈夫身边,委员长居然抱着夫人痛哭。当然,夫人救了委员长的命。不知真有其事?蒋国全一头雾水,直说蒋家人连这么大的事也不给他通风报信,太不够本家亲戚。几百年前,说不定我们还同祖同宗呢!大家便一阵哄笑,大胡子笑得胡子抖个不停。

那一带的夏天雨水特别多。印象中那些黄花很快被浊黄的水流代替。大大小小的水田里,河流上都泛着褐黄的水花,房舍像汪洋大海中孤零零的破船,夜里能听见墙体泡软后房屋倒塌的声音。小河里的水泛到无人耕种的水田里,水又泛进土地,有时在山坡上也能捡到死鱼或者泥鳅。岩石上长出厚厚的一层青苔,连我们精心保护的被褥也有淡绿的霉灰。士兵们经常在黄水中行走,泡得关节已经变形。蒋国全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还长出了一个细小的指头,蒋国全便骂:长出这东西有鸟用,还不如下面长出一条来。周少智说,你就是把种子播进女人的地里也要被这水泡死的,发不出芽来,长了一条派不上用场,再长一条也无济于事!

周少智是一个老光棍,他家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当然讨不到婆娘。周少智是主动要求当兵的,混吃混喝兴许还能混上一个女人。后一个愿望至今没有达到,肚子倒是混了个半饱。周少智说,老子不为党为国参战,只图一口饭一点军饷。私下里周少智说他打得过就打,打不赢就躲,躲不过就跑,保存自己要紧。周少智说得像喝一口稀饭那么轻松,他能从北跑到南,也并非易事,至今屁股上还削去了半边坐墩肉,周少智经常抚着空虚的屁股说,多好的瘦肉,都喂东洋狗了,这辈子吃香喝辣也补不起来了!

那场没完没了的雨使云雾岭战役显得极其悲壮。足足有四十多天,我们发起二十多次冲锋,血水顺着雨水往山下流淌,士兵的尸体漂浮在水中,我们甚至无法掘地掩埋,只有任随那些尸体浸泡、肿胀。大胡子王耀义经常冲锋在前,左手已被打断,右腿上挨了一颗子弹,随军医生甚至无法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为他包扎。最后还是当地的一位向导为我们指引了一个山洞。王耀义捋一把胡子往嘴里咬住,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叫医生用刀子挑出了弹头,又烧掉一把头发用灰烬来止血。

潮湿让伤口很快感染,伤兵们往往两三天之后便发起高烧,蛆虫在伤口上很快繁殖,老鼠在山洞里袭击着士兵们的断肢残腿,惨叫和高烧的呓语在阴暗的洞穴里游魂般地飘荡。洪水阻断了担架队、运输车和后援部队,幸好飞机还能给我们空投食物,后来还投下抗感染和止痛的药品,挽救了一些士兵的生命。

战斗进行到胶着状态,有一天冲锋后敌人俘走了我们几个士兵。天渐渐暗下来,我们不得不再次撤回。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我们听见士兵的号叫,然后是尖厉的叫骂,最后一声是一齐喊出来的,弟兄们,替我们报仇啊!雨声中复归于一片死寂。

团长气愤已极,一把扯脱了几根胡子,大叫:此仇不报,老子誓不为人!

三天之后,雨居然停了,天空出现了又红又圆的太阳。大胡子请求上面派飞机轰炸云雾岭。几十分钟之后,山头被飞机像揭瓦片似的削地三尺,连岩石也成了松软的土堆,尸体也被炸成碎片,残肢和人肉一片狼藉,树枝和草木混杂在一起。飞机完成扫荡后扬长而去,天空只留下一些杂乱的飞行轨迹,像一些没来由的轻巧弧线。大胡子趁机率部突击,最后,我们在山头的地堡里找到两名受伤的日军。据交代,那一连串巨响,是日本兵用最后的几颗手榴弹爆炸自杀。大胡子团长追问日军是怎样弄死了被俘的中国士兵,一个双腿被炸断的日军说:他们被绑在树上开膛剖肚。大胡子命令士兵们去找尸体,士兵报告,大树被飞机突袭时炸得东倒西歪,只在一根折断的树上找到一具尸体,大胡子去看,尸体被从中剖成两半,内脏还悬挂在胸腹腔之外,蛆虫像蜂窝一样欢活地蠕动。大胡子大吼:狗日的杂种,这也是人能干出的事吗?吩咐部下立即把尸体取下埋了。

团长坐在不远处的一片草丛中,向我们招手:弟兄们,过来歇口气。我们走过去,才看见团长的胡子上沾满泪痕。团长向我们每人发了一支烟,又逐一给我们点火,双手有些颤抖,团长的声音也有点哽咽,团长扯了一根狗尾巴草说,士兵的命运还不如这些狗尾巴草,唉!大家都看着疯长的野草,垂头丧气地抽烟。胜利者没有胜利的表情。周少智说,咦,怎么狗尾巴草是红色的呢?大家都说,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狗尾巴草。我说,我家乡那一带这种草是青绿色的。蒋国全说,看上去上面洒满了血。团长说,这种草是血水泡出来的。我颤颤抖抖地扯了几根狗尾巴草,放在鼻下一闻,真的有一股血腥味,连花上的那层绒毛都是紫红紫红的。放眼望去,摇曳的狗尾巴草染红了我们的视野,也映红了云雾山的这一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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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岭战斗之后,我们和日本军队形成隔河对峙的格局。河上的桥梁早已被炸毁,只有蜻蜓或小鸟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河面上经常漂浮着一层水雾,河边的树木或野草在这层虚幻的光影中显得影影绰绰。早晨到河边洗脸的时候,冷不防就在雾中看到对面河边的黑影,开始还以为是一丛灌木,再仔细一看,才看清是洗脸的日本兵。子弹贴着水面飞过来,这边便举枪还击。这样,白天便没有人敢下河,取水的士兵们也只有趁天黑才敢去挑水。

夏天我们不断听到湖南战场上传来的好消息,士气受到极大的鼓舞。敌人近在咫尺,我们哪敢有丝毫的松懈。大雨过后,夏天的太阳无遮无拦地照射下来。因为太近,躲在掩体里,时刻注意对面,生怕敌人突然发动进攻。

那年八月,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应该忘记的日子。8月15日,士兵们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在收音机巨大的噪声中,我隐隐约约地听见蒋委员长沙哑的嗓音最后说,希望这是世界上最后的战争!士兵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兴奋弄得昏头转向,大呼小叫着把帽子或衣物抛向空中,许多人脸上是笑容,嘴里发出的却是号哭,泪水长流、表情怪诞、疯疯癫癫。我看见团长的泪水顺着胡子直往下淌,蒋国全和周少智抱成一团。我默默地掏出父亲的烟袋,双手抖索得半天无法搓齐一小团烟丝,最后终于搓好了放进烟锅里,刚点燃吸了两口,再吸时才看见泪水淋湿了烟丝。

因为敌人很近,长官仍然命令士兵们各就各位。我们躺在掩体里,脑袋还是幸福的虚空,很久没有明白广播里那些话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战争是怎么开始的,又怎么莫名其妙地一下就结束了?敌人就在河对面,河水上的那层水雾依然如梦如幻,这消息就像那水雾一样极不真实。

蒋国全说他第一次听到本家那个大得不得了的长官的声音,,像个鸭嗓子那样难听!周少智说,人家的嗓子难听,说的话可是天大的事。我问,委员长是咋个晓得这个消息的?蒋国全说,梁草包,委员长肯定是第一个晓得消息的人。我还是不懂,难道是日本人的委员长亲自对他说的,就像战场上日本兵举手表示投降?蒋国全说,鬼子的头儿不叫委员长,叫天皇,皇帝老倌还坐在宝座上。我们的皇帝都被推翻了,我们只有姓蒋的委员长,没有皇帝,人家才敢来打我们。你想,自古中国哪能没有皇帝,皇帝老倌被推翻了,天下还不大乱!我说,你还是没听懂我说的问题。周少智插嘴,要叫他们的天皇也举手投降,那才叫痛快!蒋国全做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轻蔑地一咧嘴,人家住在皇宫里,你打到日本去抓他?周少智操起枪拉动扳机,我还真想一枪毙了他才解恨!我说,那皇帝也真是个大浑球,现在投降了,难道还有脸再当皇帝?蒋国全说,那是人家的事情,我们呢?周少智说,这么说,我们就要回家了,我们再也不打仗了?一句话说到每个人的心头,几个战友凑过来问:真的,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人在周少智头上拍了一巴掌,周少智也来了火气,说,老子也是瞎猜嘛,你凭什么打人?兴奋让每一个人都变得和颜悦色,那人赶紧给周少智道歉说,托兄弟吉言,我们也是太想回家了!

直到这时我们才清楚日本投降这则天大的好消息对每一个士兵意味着什么!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们很快就会回家了!和平对我们来说,就是回到故土同亲人一起安享日常生活,再也不用这样在死亡的阴霾中挨过一分一秒了!回家,回家,战争结束就意味着家庭的温馨重新降临。说起回家,掩体里的欢乐便有了具体内容,大家一脸灿烂。蒋国全说,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媳妇补坐一次婚轿。他说,结婚那天新媳妇走了二十里山路,又气又急还扭了脚踝,肿得像包子似的,夜里老是揉脚让他又气又急,只得答应她一定要让她坐一次轿子。蒋国全说,他要用大红的绸缎装饰婚轿,要是老婆给他生了儿子,他要亲自去抬轿子,把老婆儿子从娘家隆重地接回来。蒋国全说,老子一定要让老婆风光一次,女人一生就那一次风光,都让可恶的战争给搅和了。蒋国全说,老子做新郎时也很窝囊,回家后也要在家乡显摆一次。周少智说,有脾气就再纳一房小的,要新就新到底。蒋国全说,老子那山沟里就两个地主和一个保长娶了二房,其他的男人能娶个老婆,白天下地夜里暖床已经很不错了。我老婆还是我家里卖了两亩田的稻谷才买来的,再娶就要喝西北风了。周少智说,那你要把老婆用够,让她至少给你生他十个八个,老来也好享福嘛!蒋国全说,你娃是咸老婆子淡操心,你当兵这么多年混了个啥?周少智说,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我回家呀,也要花点礼金找个年轻漂亮的女娃子。蒋国全咧嘴,一脸不屑的样子说,能找个寡妇倒插门,也算你的福分了!周少智涨红脸说,老子这些年都把银饷攒着呢,不说一个,就是三四个黄花闺女,我也买得起!

我只能想春花,她现在是我的嫂子了,梁勤对她肯定好,不知有儿子没有,我能领养她的儿子做干儿子吗?当然,我也可以重新找一个女人来结婚。她会是什么样子呢,想来想去还是春花的样子。一会儿又想到白桂了,想到她我的身体就被唤醒了。白桂斜依在一盏红纸罩住的马灯下,脸上飘着一层红色的光影,慈祥的眼光敛住了内心深深的忧伤。她引领我进入一片纵深的地域,我信马由缰、策马飞奔。我点燃烟袋,白桂在轻烟中反复呈现。不知怎么,我想完春花后,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白桂,春花让人心痛,而白桂让人怜惜。我无法区分我对白桂究竟是感情还是欲念,但我一直无法忘记她,后来我遇见过很多妓女,却没有一个有白桂那样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蒋国全问我将来咋办,我说,托梁瞎子的婆娘再说一门亲事,我要在安家山下好好建一个家。如果可能的话,我要在老家旁边再修一栋房子,房后栽竹林,房前植果树,用蔷薇做篱笆。回到老家,你要到我家来做客呀,不要围着老婆娃儿便忘了战友。蒋国全说,梁老弟说到哪里去了,我给老婆置办婚轿时,一定要喊人来请你到我家喝喜酒啰!我说,这样的好事,我一定来喝个大醉!

一开始知道胜利的消息时,我们还有所节制,没有举行大规模的庆祝,主要是顾及降军的心理反应。雾散落在敌人的对岸,也散落在我们的阵地,似乎掩盖着失败也遮掩了胜利。浅浅的一水之间,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我们隐约听见喝酒狂嚎和痛哭的声音。一连几夜,那边都没有灯光,死寂中有酒鬼的呼喊,也有零星的枪声。那种压抑隔河也能感觉到。有一天中午,在酷烈的太阳下,我们看见有一个男人对着河边脱光了上衣,遥对东方三拜之后,举刀刺进了自己的腹部。又有几个男人同时举枪自杀,号叫和痛哭引发成群体事件。还有人对着河水射击。我觉得那些人快要疯了,夜夜都听到对岸的号叫。地堡里、山洞中、住房里,往往一两声号叫便引出一连串回应,汇成一股疯狂的浊流,震动群山。团长便叫我们狂笑,团长带头狂笑。为了增加我们的声势,部队还专门运来了鞭炮和烟花,对着沐水河去放。烟花炫耀着我们的胜利,在夜空中绽放。烟花放完之后,团长指挥我们敲碗、敲盆、敲门板,敲一切可以壮大声势的东西,然后放开喉咙呼啸,尽情地狂笑。团长把这作为一场特殊的战斗,命令每一个士兵狂笑,直笑得声嘶力竭、面部僵直、牙齿脱落也没有停止。当场便笑死了两个伤兵。一个脑部受伤的士兵,笑得七窍流血,倒地而亡。另一个胸部受伤的士兵狂笑了一个小时后,突然胸膛爆裂,血像喷泉一样往外涌,他已经无法停止大笑,身上的肌肉就像传送带上的机器一样继续运转,血柱喷射着欢呼这场史无前例的胜利,直到血液流尽,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大笑的表情,仿佛欢呼自己走进极乐世界,永享胜利与和平。

我看着渐渐模糊的人群,蒋国全、周少智的面孔在我眼中慢慢僵滞,我的眼睛、面部、双手和全身都抽搐起来,我倒在地上,人群在我的上方狂舞,欢叫慢慢远去,我进入了一个机械一样有节奏地抽动的世界,每一个细胞在爆发式地抽搐……

醒来时,蒋国全坐在我的床前打瞌睡,天空已经现出一丝晨光,周围还是一片呼噜声。我又闭上眼睛。全身酸胀,疼痛一点一点地唤醒我的神经,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痛。黎明时鸟儿在窗外鸣叫,我听着鸟的细语,又一次回想昨夜,我的抽搐发作了。抽搐把我的体力抽空了,我浑身发软、四肢无力。我多么想回家啊,想躺在家里的床上,听母亲在灶房里忙碌,兴许还有春花在烧火,食物的气息在晨雾中飘来。几滴眼泪落在蒋国全的手上,蒋国全醒了,揉着红眼说,梁草啊,想家了?别哭,你再哭,我也要掉泪了!

团长为这次狂笑受到了上级的批评,团长说,这是胜利之后的又一次胜利。团长说,老子就是笑死也不会输给日本人。团长的狂笑攻势的确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战略效果,以后几天,剖腹和投河自杀的日本兵接连不断。团长却隆重地安排了刮胡子这件大事。他选择了一个阳光普照的上午,安排在日军能清晰看见的一块高地上,让几个民夫在那里舞了一会儿狮子龙灯,再放了几串鞭炮。然后在众人的注目下,请剃头的士兵慢腾腾地刮掉了胡子,再烧起一堆大火,把刮下的长胡子扔进大火中烧掉。团长说,八年来就盼着这一天啦!团长当天表示自己掏钱请各位弟兄喝酒,欢庆胜利。那一天我们再次喝得东倒西歪。

随着秋天的到来,我们开始接管敌人占领的地方,并让这些敌人沿着沐水而下到更大的地方集结,最终遣送回国。沐水上迅速搭起了一座临时便桥,我们跨过沐水河。敌兵一个个垂头丧气,胡子拉碴,衣冠不整,兵营里也混乱不堪。我们搜查了地堡和掩体,才发现敌人已经把那座山几乎挖空了,纵横交错的地道像迷宫一样,装满粮食的麻袋堆积如山,弹药也相当充足。蒋国全和我惊诧得大伸舌头,心想,要是日军不投降,我们部队的命运可想而知。

敌人转瞬之间便被沐水冲走了,清平县城举行了大规模的庆祝活动。团长王耀义参加了,回来时他还领回一群劳师慰问小分队,送来了猪肉和大坛大坛高粱酒。

逃难的人群陆续返回家乡,现在又挤满了山道,远远看去他们就像一些背负着物品的蚂蚁。他们总是期望能在清平找到顺水而下的船只,但每天只有一两只木船装载三四十人,为了抢到位置,许多人不惜给高价,也有的为抢船大打出手,每天都有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人在河边大骂,一会儿骂政府无能,一会儿骂船家心黑。更多的人选择了忍受,他们携家带口,沿着沐水边的小路行进,满脸都是疲惫、焦灼和莫名的兴奋。农夫们起早摸黑地耕作下种,一心想多些收成。集市又恢复了贸易,商店也想方设法招徕客人,酒店、饭馆和妓院重新活跃起来。我们有时便到清平县城寻欢作乐。周少智这时便显露出流民的恶习,很让我们看不起,他总是把枪往酒桌上一掷,吓得老板直哆嗦,结账时不是忘了酒钱,就是有意不给饭钱。我们虽然知道他的习性,但在店家面前肯定要共同维护当兵的脸面,久而久之我们也习惯当兵痞。周少智经常敞开军衣露出自己的伤痕说,老子在卖命打鬼子,你们在干什么,老子吃点喝点还不该么?唬得店家低头哈腰,该,大爷,千该万该。恭恭敬敬地送我们出门,等我们走远了还要拱手作揖。

从那时起,我便经常去妓院。最初是想打听白桂的下落,遭到了周少智的嘲笑,他说,看不出来你还对一个妓女这么有意思啊?我说,她不是一般的妓女。周少智说,呵呵,妓女还有什么不同呀,不都是花钱买欢吗?我说,白桂就是不同。周少智说,她没收你的钱,还让你爽透了?我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嘴角胭红一片。蒋国全拉开我俩。我再去清平的烟花巷时,便不愿跟周少智为伍。

烟花巷的生意空前火爆。每一个从战争中走过来的人都急于摆脱内心的阴影,士兵们更是丢掉了对死亡的恐惧,全力以赴寻欢作乐。当时抢手的是青杏,但我们这些士兵根本无法靠近那家叫“思春”的雕花小楼,那是军官们去的地方,据说,团长跟青杏打得火热。团长表面上坚守了蒋委员长规定的一夫一妻制新生活,暗地里去找青杏。我们只能去那些价格低廉的小地方,把一些散碎银子花在那些又老又丑的女人身上。

每个月我都要从军饷中计划一点额外的支出,我一般每周去一次。这些女人不像白桂,她们只管挣钱,往往是上床就拉开阵势,任你在上面折腾,她们就像一堆死肉一样没有反应,直到你完事了,她们马上撑起来就伸手要钱,弄得人没有一点情绪。本来是出来寻开心的,心里反而空得厉害,烦躁得想打人。有一次我恼了,我伸手给了那个叫嫣花的女人一耳光。当时我甚至连裤子都没穿好,她不但催我要钱,还急忙打开门想拉进下一位客人。我说你她妈的急得像打仗似的,嫣花扑在我的身上又抓又扯,在我的脸上留下了几道血印。嫣花还叫来了老鸨,老鸨叼着烟不紧不慢地说,哟,这老哥是不是王团长的部下呀,明儿我给王团长说说让他关照关照?得,我赶紧把钱扔在床上,提着裤子就跑。从此以后,我很长时间没去逛烟花巷。秋天的霖雨中,我们不免想入非非,我宁愿自己解决,也不愿去找女人。

无所事事时,我们便趁难得的晴天坐在太阳下,脱开衣服找虱子。从当兵出来这些年,虱子成了我们最贴身的朋友。我们把又肥又黑的虱子在两个拇指甲盖之间挤死,听着一声脆响,看见刚才还在爬动的东西转瞬便血肉模糊,我仿佛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有力量的人,轻意就能决定它们的生死。你们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上,我对一些正在爬行的虱子说,看你能爬到哪里去,你早就在本大爷的手心里了,然后双指一挤,一股血便留在指甲盖上。我得意地笑着,发疯般地又挤又掐,连那些虱卵也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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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胡乱地过了三个月,有一天深夜我们接到紧急行军的命令。那是一个冷雨横飞,秋风凄紧的夜晚,我们从被窝里翻身下床,整装集合开始行军。

大家心里窝着一肚子火,骂骂咧咧地踏进泥泞。周少智问,这样猴急的样子,是不是日本人又打进来了?蒋国全说,刚赶回去才几个月,怎么可能又打回来啦?周少智又问,我们要赶到哪儿?我说,谁知道呢,跟着走就是了。团长王耀义骑着一匹黄色的马,在队伍前后巡回跑动,他穿着一件黑雨衣,雨水顺着帽沿往下淌,他挥着马鞭不停地叫喊:跟上,跟上,不许掉队!说完后一记响鞭,策马向队伍前面狂奔。

从团长那紧张的神色看,这次是有大事发生了。我对蒋国全说,可能又要打仗了。蒋国全说,跟谁打呀?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天明时雨停了,但路仍然滑得很。我们从背包里取出干衣服换上,又多穿了一些衣服,仍然冷得直哆嗦。到了一个村庄稠密的地方,团长命令就地架锅煮饭,我们各自摸到老乡家的房檐下和衣倒下打盹。老乡端上热稀饭,我们三口两口喝下去,身子渐渐暖和起来。有的士兵甚至还没来得及把饭吃完,便听见上路的吆喝。团长又骑马飞奔着大喊:快点,不许掉队!

一连七天,我们只能每两个钟头休息十分钟,其余的时间不分白天黑夜一直走个不停。团长的马鞭换成了手枪,王耀义朝天放着枪说,掉队者,杀!

我们脚上的血泡马上又被新的血泡覆盖,挤掉血泡的地方很快便感染化脓。许多人走掉了鞋子光着脚小跑,见到老乡或者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便想方设法弄一双鞋子穿上,拿枪抢劫常有发生。团长无暇过问军纪这类小事,一直挥舞着他的手枪,叫喊:掉队者,杀!

蒋国全说,剃胡子以后团长似乎变了一个人。周少智说,当兵越来越不好混了。周少智的右脚踝扭了,肿得像包子一样,每走一步都咬着牙齿,我和蒋国全便轮流架着他走。

夜里我们打着火把恍恍惚惚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瞌睡,有时撞在别人身上,也有打瞌睡丢掉了火把,引起小小的山火,士兵们不得不强打精神,投入扑火,有的因此而被烧伤。有一天晚上,我走着便一头跌倒,什么也不知道了。我被一声枪响惊醒,看见团长在马上举着枪对着我,周少智一下跪在团长面前说,长官,梁草发羊癫风了。团长的手电照在我的脸上,团长说,早不发迟不发,偏偏在这会儿发作,再不起来,老子一枪毙了你!

过了一会,团长再来时,我已清醒过来。我双脚一伸,急忙站起来说,报告团长,我从小就有这个怪病。团长放下枪说,你也是老兵了,赶快起来。走!再不走,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我全身酸疼,骨头骨节都疼,我觉得自己快散架了。星星在摇晃,黑黝黝的山峦东倒西歪地扑过来,灯光和火把重重叠叠,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蒋国全跟周少智走在后面,我说,蒋哥,这会儿要从这山崖摔下去我便解脱了!蒋国全说,别想那么多,要想就想你妈吧,我心里一直想着我媳妇呢,想着她我就不想死了。这一招还真管用,我就开始想春花,一想到春花就轻松一些了。

深夜终于传来原地休息的命令。我们一屁股坐在路上,两腿一伸便倒在山坡上。天蓝得没有一丝纤尘,星星仿佛像淡紫的葡萄高高低低地挂在空中。士兵们横七竖八倒卧在山坡上,像一些乱石头。变成一块石头多好,一直待在那里,没有人指挥你,命令你,驱赶你。我们这样被驱赶着,究竟要走到哪里?静谧的夜空下,只听到一片酣声、叹气和咳嗽,我也很快睡去。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船形的山上修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庙里传来柔和的音乐一个白发老者慈祥的声音:众生皆苦,万事唯有忍耐吧!

当晨光初现,鸟儿啼鸣的时候,团长又快马催促我们上路。

这样走到第七天,周少智出事了。那时我和蒋国全都无力顾他,他便远远地掉在队伍后面。王耀义已经催得不耐烦了,他说部队必须在九天之内赶到有火车的地方。这么婆婆妈妈地走下去,半个月也赶不到。团长想拿周少智杀一儆百,在他举枪的那一瞬间,周少智从山崖上跳下去了。

那时候,我们正在两省交界的一处高山上。我们都听见了枪声。一个黑影像乌鸦一样落下去了。山崖下盛开着白色的或淡黄色的野菊花,还有淡红的野棉花,苦涩的香味在微风里飘得很远。周少智像一只惊恐不安的鸟,落在野花盛开的杂草中。团长命令一班的士兵往下射击,他们端着枪没动,团长便用枪对着一位年轻的班长,团长说,再不开枪,老子先打死你!那位班长的枪响了,一排子弹落在黑影坠下的地方,密集的子弹将花瓣打得四处翻飞。团长策马奔向队伍的前面,大声说,掉队者,格杀勿论!

蒋国全小声说,团长已经疯了。我说,兴许他装死躲过这一劫了。蒋国全说,也有可能真被打死了。团长的威慑很有效,士兵们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赶路,生怕掉队似的。也有的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死去了。夜里睡觉时,又有的趁黑逃走了。团长便恼火地叫晚上站岗的加强警戒,逃跑者,格杀勿论!

每一个人脸上都忧心忡忡,不知道这样荒唐的急行军是什么缘由。直到第九天夜里,我们终于听见了火车的叫声,团长脸上才现出了轻松的表情。他叫部下清理人数,发现少了两个班的人,团长恼怒地打了报告者两个耳光,那人委屈地申辩,人都累死了,我有啥子办法?

清理队伍时,我们互相打量身边的人,有的穿着草鞋,还有的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光着,衣服上也是有一块没一搭的,脸上的胡子比野草还长。那样子哪像一支部队,完全是难民!

我们在一个小站用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火车,第一件事便是睡。蒋国全说,哪怕火车把我拉到阎王那里,我也要美美地先睡上一觉。

睡了一天之后,我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晕车。透过窗玻璃看到的尽是陌生的地方,荒草从铁轨边一直延伸到远方,田间只能看到很少的人在劳作,铁路两旁不时能看到回家的人流。火车进站时,站台上是黑压压的人群。我听见大家都在互相打听要去哪里,但没有人知道。火车上的厕所太拥挤,士兵们拉开裤子从两个车箱之间的缝隙往外撒尿。很多人这时才脱开鞋子,小心翼翼地清理脚上的血泡。我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线袜和血泡分开,蒋国全说他没那个细致工夫,咬着牙一把脱掉了袜子,两边脚底上都是猩红的肉层,肉皮粘到袜上被扯掉了。

这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些军医,又送了一些药来敷在伤口上。几天之后,结了一层新痂,伤口便长好了。

火车停下来时,有人叫下车,我们到了武汉。汽车把我们载到船上,拉到一处靠山的营房,休整了十天。之后,又叫我们乘上火车,有人说我们到了上海。火车在站台上停了两个小时,不准我们下车。根据火车来往的频率判断,这是一个大站。两小时之后,火车向另一个方向开去。这次火车把我们拉进山里。在一个小站下火车后,我们问一个老乡,这是哪里?那人说,问你们的长官。这时候团长又喊紧急行军,走了两天之后,团长长吁了一口气,终于按命令到达指定地方了!直到第二天,战斗打响之后,我们才知道跟共产党的部队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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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又是山地。我们驻守的地方叫幺店子。幺店子只有几户人家,几幢破破烂烂的瓦房散落在山下的平坝里,一条小河沟弯弯曲曲地向另一个山沟里流去。我们要拿下的山叫鸡鸣山,传说每当月明星稀的晚上,在鸡鸣山上可以听见天鸡的啼鸣,隐约能听见天宫里有一个鼓瑟和鸣的清平世界。这样,鸡鸣山便成了一方胜地,是文人隐士清修的场所,山上还有唐代的摩崖造像,也有清代道观。

国共两军在鸡鸣山对峙。新四军本来驻扎在离鸡鸣山还有五十里的苍坪县,鸡鸣山属日伪军的地盘,日军投降后,国军一时没赶到这里,新四军便占领了鸡鸣山,逼迫日军缴械,日军只得呼吁国军尽快赶到这里。在我们到来之前,新四军已炸毁了鸡鸣山方圆百里的桥梁,汽车无法开动,我们只得步行进山。

王耀义在鸡鸣山很威风了一阵,他忙着吆喝日军,把武器送到我们的阵地,又把日军集中起来由国军押送出山,向火车通行的站点集结。王耀义在鬼子面前人模人样,吆五喝六,但送走鬼子后,他便望着鸡鸣山犯愁。

一天夜里,我们被枪声惊醒。大家都往战壕里钻,蒋国全拉起我就跑。我们听见外面在喊,蒋军的弟兄们,你们被包围了。我们不要内战,要和平。我们同日军浴血奋战多年,这里的地盘和日军武器理应交给新四军,不能由蒋军独霸胜利果实!只要你们放弃阵地和武器,我们就给你们留一条生路!

枪声大作,我看见周围的士兵都在开枪,也跟着放枪,但却看不见新四军的影子。喊话声又响起来,我懵里懵懂地看见蒋国全他们弓着腰在跑,也跟着顺着战壕跑,我想,我们这是在逃跑,后来枪声渐渐稀少。我们撤退到古香镇。

两天后更多的部队开进山来。一周之后的一个黄昏,战斗再次打响,这次是国军首先发动攻击。山炮、迫击炮一齐轰鸣,把个鸡鸣山上的道观、古刹、摩崖打得稀烂,大火引起滚滚浓烟,方圆二十里都能看到,步兵在炮兵的掩护下冲锋,我们再次占领了鸡鸣山,新四军退守苍坪县。国共两军时有小打小闹,摩擦不断,一直形成对峙局面。

我当时并不知道国共两党的首脑正在谈判,一个伟人在机场挥帽道别的照片后来成了一张历史巨照定格在1945年的秋天。而我对那个秋天的回忆里充满了迷茫和疲惫。整天对着一座山,从枪孔里望去,那些岩石上尽是弹痕。没有炮火的日子,野兔和斑鸠在林间出没,喜鹊叽叽喳喳地欢叫。我一直想听到天鸡的声音,蒋国全取笑我尽想傻里傻气的事情。

我以为我们会在鸡鸣山驻扎下去,但有一天我们接到换防的命令。部队又从战壕里撤退到古香镇,再走两天的路程,进入一个火车站,我们再次坐上火车,这一次我们回到了上海。

说来惭愧,我对上海的记忆只有一片营房,营房外是连天的黄水,分不清是江还是海,浪头大得能吞下小驳船。每天早晨,太阳从水面上升起,黄昏又从水面落下,我便怀疑太阳住在水里。蒋国全说,梁草啊,你经常扯羊癫风,是不是脑袋变得像羊脑子?在太阳、水和营房之间穿梭来往的是轮船,轮船大得很,梁家祠堂二三十个也抵不上,哼哧哼哧地吐着长长的黑烟。

有一天晚上,我们排着队走到船上,长官命令我们把衣裤脱光,赤条条站在甲板上,要我们好好洗一次澡。甲板上拉起帆布当作围栏。有人用水龙头向我们喷射,士兵们大呼小叫高兴坏了。我迟疑着不想脱内裤,想起以前的班长李大贵叫我们脱掉裤子的情形,当年被称作“大炮”的李大贵,被叫做“幺鸡”的王义武都成了异国孤魂,而杨和顺又在哪里呢?这样想着无端地伤感起来。周围的士兵果然一脱掉裤子便互相观看着别人的隐秘部位,也有比作大炮或手枪的玩笑声传来。水柱像浪潮一样从这头到那头,喷到身上引起愉快的欢叫。人们在水中嬉戏。有人说,两年没洗过澡了!也有人说,洗干净了,虱子没吃的了。男人们古铜色的身体在夜幕中闪着幽光,水和笑声在甲板上滚落,仰着头能看见船上方幽蓝的天空,天空和星星都像洗过澡一样纤尘不染。

要是不打仗,要是经常能洗澡,要是还有女人和干净的床铺,洗完澡之后躺进干燥松软的被褥里,搂着自己的女人美美地睡上一觉,直到晨光升起小鸟啼鸣,万物迎着太阳再次醒来。这便是士兵们的梦想。有人一边洗澡一边说,要能躺在我家的床上就好了!还有人说,我老婆身上可热乎了。一个瘦得能看见肋骨的男人,居然哇哇地哭起来,他说,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洗完澡我想干干净净地回家!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很难受,一个个沉默地垂着头。喷水的人把水柱喷到抱头痛哭的男人身上,那个人没有反应,自顾抽抽搭搭。有人拍他的背,安慰他说:老兄,等几天就可以回家了。那男人停止抽泣,半信半疑地看着说话的人,大家都拿眼望着他,那男人问:当真?说话的人便没了底气,嗫嚅着说,我哪儿知道?有人便给了说话男人一个耳光,他吐了一口血水,委屈地大叫:我也是想家了嘛,才这么说的!打人的男人说,不要装得什么事都知道的样子,散布假话骗我们!打人的男人旁边有几个同伙,也抱着拳头冲上来揍人,被另外的一些人挡住了。喷水的在上面叫,快点洗干净,后面的人还等着呢!

我们洗完后回到营房,那天晚上大家都在想着回家的事。蒋国全又在念叨媳妇,我听见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哼哼唧唧的。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准是一边想着媳妇,一边忙乎自己的事情。窗外还是能看见又大又亮的星星,就像我们安家山下看到的星星那么亮。几声狗吠,越发宁静了山弯。这里没有狗叫,只有风声在窗户外徘徊,像一个无家的游魂。

第二天早晨,我们吃上了白面烧饼。又大又白的烧饼啊,士兵们一见,脸都笑得歪歪扭扭的,便挤着去抢,人群往前倒,倒在地上的骂骂咧咧地挣扎着赶快爬起来,没爬起来的挥着手同别人扭成一团。炊事班的人眼见没法维持秩序,不得不向长官报告。团长王耀义朝天开了几枪,才让大家安静下来,最后他只得下令各连拉回自己的队伍,在营房里等着炊事员送烧饼来。

我们每人分到两个烧饼。我把烧饼放到鼻子底下闻了又闻,我至今仍然记得那白面烧饼的干燥香味,还有一丝烤焦的气味。我掰开一小块,仔细看着面团松软的纹路,那面团就像安家山的土壤一样是充满弹性的。放在嘴里一嚼,绵长又香甜。蒋国全说,梁草,你又在动哪根神经啊,吃得像没过门的媳妇那么拘礼!蒋国全的两颊上有两个游动的大包,哽得两个眼睛一鼓一鼓的。我说,这么好的东西舍不得吃呀!蒋国全喝了一大口水终于把嘴里腾空了,他说,你以为真是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再送你回家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啰!你不吃呀,说不定哪天就吃不上了,到时候连后悔都来不及!同一个班的年轻士兵魏福凑过来说:蒋大哥说话阴阳怪气的,有啥话就明说嘛!蒋国全瞪着眼说,你一个毛头伙子懂啥嘛,我也是从这烧饼里闻到了另外的气息!

魏福是我们驻在沐水时参军的,他是从桂州逃难时投靠部队的。魏福的家离桂州不远,在乡下有六十亩地,在桂州还有一个小饭馆。

魏福这小子总是警觉地关注着某些时局的动向,他说他才不管谁是中国人民的救星,他只关注他家的田地能否安然无恙地传给下一代。魏福说他参军的目的就是这个,谁要分他家的田就是他的敌人。他问我和蒋国全为什么要来送命?我说为顶替大哥。他说,你大哥为什么就该来送命呢?我说,人家就这么规定的。蒋国全说,他恨日本人。魏福说,我们都恨日本人。蒋国全说,我媳妇没坐成轿子。魏福便哈哈大笑,蒋大哥只知道媳妇的婚轿,但现在,日军投降了,你为什么还不能回家?问得蒋国全答不上话来,只好说,管他的,先吃了这个大烧饼再说,老子当兵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吃上烧饼!蒋国全又叫我:快吃呀,你没听见魏福的话吗?

那几天我们天天有烧饼吃。上海的气味便是烧饼的气味。干燥的、松软的、香甜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留在舌尖上。多少年之后,我仍然记得那些烧饼的气息。就像我在缅甸战场,对美军的记忆就是那些空投的牛肉一样。

有一天晚上,我们吃了烧饼后便在江边的一块空地上集合,上海的歌手在甲板上唱歌劳军。灯光把船照得很亮。高高的桅杆上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干净得好像刚从海水里洗过似的。晚会开始时,一位美国军官开始讲话,我们都瞪大眼睛,这位金发碧眼的家伙居然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说,蒋委员长和毛泽东主席签订了和平协议,你们就要回家了!

兵士们都高兴得欢呼起来,一齐大声喊回家,回家!蒋国全一把抱着我,梁草,我们要结伴回家了!我也紧紧地抱着蒋国全,嘴里哽咽,半天才说出两个字,回……家!蒋国全说,我要请你去我家做客。我说,你要是不嫌弃,我来给你媳妇抬轿子嘛!蒋国全说,哪敢嫌弃你,梁大哥,你我有这个缘分,既是老乡又是战友,我要把你一辈子视为兄弟!魏福也是一脸的喜悦,说国共和平,我家的田地高枕无忧了!魏福又说,等我回家看了父母,我要到四川来看你们,两位大哥给我介绍一个四川妹子,听说川妹子能干得很呢!蒋国全一拍胸脯分外豪爽地说:没问题,事情包在我身上!

那天晚上,阵阵海风传递着士兵们很有节奏的欢呼声:回家,回家!有人鼓掌,有人顿脚,还有的敲打着随手抓到的任何东西。回家的声浪响彻夜空。秋天的海上飘起一层薄雾,潮湿和阴冷的风刮得人一阵战栗。但士兵们被回家的浪潮鼓动着,情绪分外热烈。有一些士兵甚至冲上舞台,把那位宣布这一特大消息的美国军官抬起来,一次又一次欢呼着往上抛去。而美国军官挥舞双手,也激动地说,中国和平,我也可以回家了!他也同大家一起喊,回家,回家!

一位男歌手慷慨激昂地演唱了一首军歌: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昂首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

气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长矢射天狼。

采石一载复金陵,冀鲁吉黑次第平。

破波楼船出辽海,蔽天铁鸟扑东京!

一夜捣碎倭奴穴,太平洋水尽赤色,

富士山头扬汉旗,樱花树下醉胡妾,

归来夹道万人看,朵朵鲜花掷马前,

门楣生辉笑白发,闾里欢腾骄红颜。

国史明标第一功,中华从此号长雄,

尚留余威惩不义,要使环球人类同沐大汉风!

我对于当时部队流行的歌印象特别深,我能准确地唱数十首与军队有关的歌,在这点上我有超凡记忆力。直到老年我才知道这首歌是一位让日本人魂飞魄散的将军亲自书写的。

那天晚上,我们只知道狂欢,士兵们喝得东倒西歪,大叫着:为回家,干杯!

上海女歌手又唱: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醉的士兵大叫:我们要回家!这鬼地方我永远不会再来!士兵们跟着起哄,有人乘着酒兴吼,老子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女歌手一脸依依惜别的样子,陶醉在演唱中。

吃着烧饼,想着回家的日子,上海于我,就像一场秋梦,转眼间,好梦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仅仅过了三天,我们便换上新的军服和美式武器,踏上了开往秦皇岛的美军军舰,闯进内战的惊涛骇浪之中。

B21

那是我第一次乘船。登船的时候,我觉得那艘军舰又高又大,神气得很。它足有四层楼那么高,简直是个庞然大物。每一层都有大炮,炮口又大又粗。好家伙,我又一次大开眼界。蒋国全说,当海军真是神气。魏福说,肯定比我们在地面上跑强多了。我听见很多人都发出惊讶和赞叹声。

我们都打开船舱,不顾海上强劲的风,看着海上排满了运兵的军舰和船只。蒋国全向另一艘军舰挥舞着帽子,大声喊:张孝文,张大麻子!一个脸上坑坑凹凹的男人也脱下帽子在手里挥动,一边抱拳作揖,他的嘴显然在说话,一声尖锐的汽笛压制了船上的声音,蒋国全又喊:张孝文,孝文啊!那艘军舰开走了,留下一阵白色的波浪涌过来。那船离我们越来越远,吐出的浓烟长龙似的留在天边。蒋国全说,哎,他和我们一个方向,说不定呀,我们还会在战场上碰见。

那么高大的船开出去后,简直就像一叶小舟。无边无际的海上,人笨拙得不如一只海鸥或水里的鱼。我看着海浪,头晕目眩。心想要是有炸弹从空中的飞机上投下,我们乘坐的舰艇被炸沉时,我是否有勇气跳进海水里去,要是落海了我必死无疑。蒋国全还在想那位叫张孝文的战友,他说张大麻子曾经救过他的命。他喜欢喝酒,上战场都揣着一个扁平的酒壶。冲锋之前,他会大喝一口酒,然后便提枪飞奔。蒋国全说,张大麻子这是害怕,他只有靠酒壮胆。蒋国全说,他负伤后,张大麻子掏出酒壶,把酒洒在伤口上,没有感染化脓。所以,张孝文和他的酒救了我的命,后来我经常给他买酒,张大麻子也不推辞,总是拉着我一起喝,闲来也常去酒馆,张大麻子的军饷都花在了吃喝上,他不让我掏钱,说他是一人吃饱全家安,不像我家里还有媳妇。蒋国全说,张大麻子以前是土匪,日本人杀光了他的全家,他便主动要求当兵。他们那里流行一句民谣:市无人,田无谷,山无木,村无屋,食无粮,着无衣,病无药,死无棺,家无男丁,室无贞妇。到部队,一来可以混个生活,有衣有饭;二来可以杀鬼子报仇雪恨。魏福问:那现在又为啥?蒋国全说,你问我,我去问谁啊?蒋国全有些气恼,觉得魏福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俩争得面红耳赤,我却无力说话。船上哇哇的呕吐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闭着眼,用双手抚摸着肚子,竭力让自己轻松一些。我们坐的船一会儿涌到浪尖,又突然掉进浪底,船底打在坚硬的波浪中,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船身叽嘎叽嘎地响,波浪揉搓这只军舰就像揉搓一个烂篾篼。这条船被波浪撕碎了,我该如何逃生?我想象自己抓住一根木块在海上漂浮,但哪里去找木片啊!我又想管他的,这一船的人都死,我也无能为力。我的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浑身发热感觉天旋地转,使劲闭上眼睛。一口秽物喷在墙上。我吐得昏天黑地,排山倒海,仿佛要把胃肠都翻出来。吐了以后,轻松一些,又昏昏沉沉地睡。然后,背上又一阵发热,呕吐再次袭来。吐完了白面饼,吐出来的全是黄水,最后连黄水也吐尽了,只剩下干呕,张着嘴巴,却吐不出来一点东西。我想下船,我甚至想跳海淹死,这难受让我生不如死。我便嘤嘤地哭了,这船要开到哪里嘛,我不想活了!蒋国全便抱着我,我躺在他身上,像小孩一样无助地掉泪。

下船时我才知道蒋国全也吐了,魏福跟我一样都瘫成泥了。地板上墙上到处是呕吐的痕迹,很多人衣服也弄脏了,没有力气清理。直到有人吆喝,下船了,下船集合!我们才爬起来搀扶着往外走,走出舱门,冷风一吹,再次呕吐起来。一脚踏到陆地仿佛从地狱里再次回到人间。那一刻想,即便是死,也不要死在海上,土地让人感到踏实和安全。再互相看对方,一个个脸色铁青,像死人一样!

那天是怎样的集合,长官说了一些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是有一张床多好啊,一张铺着棉絮的暖和的床,让我睡一觉。我的脚像踩在棉花团上,身体也是晃晃悠悠飘荡。只看见一些浮动的人头,黑压压的,像游走的葫芦。寒风刮走了身上仅存的一点热气,两条腿哆嗦着,手和脸都变得通红。我小声念叨,我要睡觉,我想睡一觉啊!

晚上我只喝了一点热开水,便倒在地铺上,把单薄的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浮梦不断,仍在海上颠簸。母亲飘来,给我熬了一碗黄糖生姜水,叫我趁热喝下去。春花把又厚又大的棉被抱过来,给我盖在身上,睡梦中,我一个劲地哭,我说,妈,我再也不想打仗了,母亲什么都没说,母亲随着波浪越漂越远。

清晨起床时,觉得又冷又饿。早餐时吃到了稀饭,吃了饭就有力气了。蒋国全说,梁草的脸上又有颜色了,不像昨天下船时苍白得像死人。

自从我们登上秦皇岛,每天海面上都有军舰开来,部队源源不断地登陆。宁静的港口热闹起来。蒋国全说,看样子又要打仗了。魏福说,这么多兵过来了,肯定要打大仗。

经过一段时间准备,我们的部队向守城的解放军发起进攻。我们的指挥官不敢轻易冲锋,只用大炮轰击对方阵地,占领了关外的两处高地。

我们守在阵地上,双方对峙,都不敢轻易放枪。班长郑廷卫就给大家闲聊风水消遣时光,驱赶紧张的气氛。郑廷卫家住河南大别山区,当兵前是一个看阴阳宅的风水先生。他家也有一些土地,爷爷是个老童生,民国后科举废除,仕进无望,爷爷便研究易经,看起了风水,并把这门手艺传给了父亲,父亲又传给了他。郑廷卫从小便给父亲背布包,布包里装着罗盘和一本万年历。郑廷卫曾向我们吹嘘,爷爷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给自己看下的阴宅,是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有一天他爷爷、父亲和他一起喝酒,酒过三巡,爷爷和父亲吹牛取乐,父亲说某家的阳宅下是一处阴地,阳宅的主人住进去,夜夜睡觉时就做梦,梦见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影轻手轻脚地走来,用尖细的手指卡住他的颈,他张大嘴巴大喊救命,直到叫喊声把自己吓醒。夜夜都做同样的梦,这人再也无法忍受,只好重金邀请他。他叫人从床下挖下去,便挖到了一个破席包裹的尸骸。主家置办了一口柏木棺材,又用白布把尸骸裹住,埋葬到村里的大坟堆,又照他的办法,将屋里的阴气做了治理,主人便再也没有做噩梦。爷爷捋着长长的白胡子,故作神秘地说,我给自己寻了一处穴位,猜猜看何处最佳?父亲说,爹,明天下午我们都出去,按各自看好的地点走,怎么样?爷爷说,明天,孙子跟我走!

第二天,爷爷拉上郑廷卫走了两个小时,终于走到了一处山窝,停下来喘气时,却见儿子立在一棵柏树旁,悠闲地抽着烟。爷爷拍掌大笑,不愧是我郑德品的儿子!爷爷指着山脊理着龙脉。郑廷卫说,他看见下方山峦如马似狗,都冲着这山头作揖,颇有万山来朝的气势。近处的地上,小石头如花似玉,晶莹可爱,果然是一个荫庇后代的好穴地。爷爷兴奋的神色还留在脸上,我父亲郑朝谦却当头一盆冷水,不紧不慢地说,这的确是一方宝地,可惜在六百年前已被人锁住。那时,历代都有大户人家为争这块宝地,耗尽财力,枉费心机。六百年前,也是两位风水大师预测到这种结局,为了挽救生灵,两位大师便联手制造了通天铜锁,系住穴位中央。自此,无人能入住此地,这块美穴将永远是一个沉睡的处女,闪着召唤的幽光。父亲说后,爷爷大叹,知我者,吾儿也。儿对风水研究至深,传之后代,不愁衣食,我死亦无憾,何求美穴哉!

父子两代在大别山区声名大震。私下里,爷爷教我算过开封、长安、洛阳、南京和北京的风水。对南京这一“六朝金粉地,十代帝王州”,他有高论说,此地虎踞龙盘,有王者之气,但自秦始皇破坏金陵风水之后,无大山可枕。加之地富民弱,耽于衣锦,溺于享受,只能成为文化之都,无法作统领神州的政治中心,自古皆为偏安朝廷,明代迁都北京,实乃朱棣雄才大略。辛亥革命后,时居广州,时迁北京,又迁重庆,国都不稳,国势难久,即便蒋委员长处心积虑,恐也难改天时地理。郑廷卫不敢再说下去,有人便叫他预测国共之争,谁主沉浮?郑廷卫故弄玄虚地说,自古江山易代,都在阴阳变化之中,郑家测得了一家的风水,难断一国的气数啊!

那夜天空漆黑得就像无底的深渊,冷风刮得人缩成一团。我们都抱枪而眠。在离我仅五六步的地方,有一只孤单的蟋蟀在叫着,连叫几声之后停了下来,似乎在盼着同伴的回应,像夏天联成一片的鸣奏。但是,没有一声回应,蟋蟀们都在寒冷中噤声。于是它便再叫,等待它的仍是死一般的静寂,它的叫声显得有气无力,寂寥又哀伤,但它仍在叫个不停,似乎在为死去的夏季唤魂。

下半夜,莫名其妙地响起了枪声,还有手榴弹爆炸声,爆炸的火光中有一些跑动的人影。再也听不到蟋蟀的声音。有人说解放军已经突进我们的阵地了。因为无法弄清真实情况,不敢贸然冲锋,只好漫无目的地放枪。团长王耀义这天晚上特别清醒,他说,解放军诡计多端,既然情况不明,就不能冒冒失失离开阵地。我们就这样有一枪没一枪地打到天色微明。有人在亮光中看见尸体皆是国军的衣服,长官们急忙下令停止射击。天光放亮,阵地上散落着淡蓝的烟雾。突然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喊,有一位连长大叫,这是打他妈的什么仗啊,我的弟兄们全被自己人打死了!担架队急忙上来清运尸体,我们看见伤亡的都是国军弟兄,都惊呆了。

阵地上传来消息,说前晚解放军派了一些神勇的士兵闯进国军阵地,一阵猛冲猛打,分散到各处遍地开花,国军指挥官以为是大股人马进来了,便让几个连去追击,另外的守军又看不清楚,见着黑影就开枪,那些冲锋的士兵便成了守在战壕里的士兵的靶子。可怜国军几个连的兄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送了命。

一轮又圆又大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冉冉升起,照在那些僵硬的尸体上。乌鸦在阵地上欢叫,血腥的气息让它们兴奋地飞来飞去。蒋国全用嘴吹枪筒,显然枪筒已经发烫。魏福抱着枪瞌睡。我却看着阳光照在枪筒上溅起的光斑发呆。不知是谁造出了枪?又是谁给我们每人发一杆枪,逼我们走上战场?我越想越糊涂,只好呆呆地看着太阳在一个又一个枪筒上溅起的光斑。

两天之后,战斗正式打响。一阵重炮狂轰,打开对方城墙的缺口,长官下令冲锋。我们便沿着这一狭窄的缺口往里突进,墙内外的尸体堆成了两堵墙,士兵们只好从尸体上踏过去。冲锋时,魏福在前我在后,魏福一跟斗栽倒,我本能地往左一偏,躲过了子弹,伸手拉魏福,看见魏福抱着肚子,我一把搂住他往旁边一跃,再扛着他飞快地跑到城内一处民房的断墙边,魏福的肚子上有两个窟窿向外喷血,双手染得鲜红。他伸出手在掏上衣,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他说,梁哥,请你把信寄到我家。魏福渐渐惨白的脸上勉强现出一点笑容。川妹子,永远也找不到了……魏福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便弱下去,两眼发直,脑袋一偏,便没了气息。我喘着粗气,双手抖抖索索,把魏福的信装在衣兜里,再把他放平说,兄弟,好好安息,我要走了。站起来跟着后面的士兵往前冲。这时已经在进行巷战,子弹在狭窄的巷子里穿梭。有人用火焰喷射器清扫那些屋子,浓烟和烈火很快从一间传向另一间,呛得我们直咳嗽。再往前冲锋,没有找到解放军。我们并没遇到多少抵抗便占领了这座海边小城。

后来才知道解放军大部队早已撤退,只留下一小股部队掩护。街头上打死的解放军身上还穿着单衣,脚上穿着破烂的布鞋,背着简易的背包,那种清寒让人看了也感到心酸。

战斗结束后,我和蒋国全、郑廷卫一起拆开了魏福的信,郑廷卫念道:

爷爷、父亲、母亲大人:

见信如面。不知身体是否安康,哥姐弟妹们是否安好?儿在远方,常遥想亲人慈容善目,追忆儿时趣事,聊以排遣思乡之情。时下时局多变,战事又起,前景如何,未可预料。父母一直忧心祖业能否传承,依儿愚见,不如让兄弟姐妹尽快成家,细分田产,各自经营方为上策。时局未卜,积田不如多积粮食。儿在远方,生死难测,不能尽孝亲前,虽说自古忠孝难全,但每念及不能尽孝,亦深感愧疚,万望爷爷和父母保重身体!战事频仍,命悬一线,我死不足惜,值此时代,死则长矣,生存尤难。儿有不测,还望父母及诸兄弟姐妹节哀顺变,各自将息!若有来世,我当魂归故里,投生魏家,侍奉亲侧,以报此身之憾也!

读着魏福的信,再想那天冲锋的情形,要是我和魏福换个位置,那死去的就不该是他了。这样一想不免兔死狐悲,大哭一场。蒋国全和我收拾了魏福的遗物,一支钢笔和一本《增广贤文》,连同遗书一起寄回他的家乡。

蒋国全说,梁哥,老子们应该留一封家书在身上,如果被打死了,也有个交代。我说,是啊。蒋国全要我帮他写,我说,这几年利用闲时学文化,也认识了一些字,但写信怕写不好,何况你的信要寄给你的媳妇,我不知道说啥才能讨她高兴,万一口气不对,引起误解就不好了。还是请班长代写吧。郑廷卫听蒋国全说,便爽快地答应了。他问蒋国全,写给你父母还是媳妇?蒋国全先说媳妇,又抠脑袋,嘿嘿干笑两声,还是父母吧!郑廷卫说,你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吧?蒋国全说,先给父母磕头请安,再给媳妇说点私房话。郑廷卫故意逗他,要给媳妇说啥私房话啊?蒋国全说,能说啥呀,就是想她嘛,想让她体体面面地坐上轿子,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嘛!

郑廷卫写了,念给蒋国全和我听:

尊敬的父母大人台鉴:

国全叩首,遥拜双亲。儿离家万里,关山阻隔,征战不休,无法在膝前承欢,侍奉父母安享天伦,深感愧疚!

吾妻王淑琼见信如面。因倭寇侵华,战事紧急,匆促成婚竟来不及备轿接亲,很对不住你,如能生还,一定会让你补坐一次轿子,锣鼓唢呐吹吹打打,热闹几天。

郑廷卫念完,问蒋国全,还要说什么话,蒋国全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郑廷卫说,要说啥你尽管说呀,就当要死了,还有什么顾忌的?

蒋国全才说,问问我媳妇生孩子吗,是儿是女,是儿就叫蒋继父,是女就叫蒋秀珍。郑廷卫说,“继父”二字啥意思呀,蒋国全说,这还消说,就是记住老子吧!郑廷卫才反应过来,应该叫“记父”,但一听读音,便说,你这叫啥名呀,听起来像“继父”,蒋国全也说,不妥,不妥。郑廷卫说,不如叫“继业”,子承父业。蒋国全说,这不是叫我儿子长大了当炮灰又来打仗呀?叫蒋发家吧,但愿下一代不再打仗,安居乐业,发家致富。蒋国全说,这意思很好,就叫“发家”吧。郑廷卫便在信中又加了一句:

不知吾妻生有儿女否?是儿则叫蒋发家,是女就叫蒋秀珍。

隔了一会儿,蒋国全突然说,再加一句:如果我死了,请父母同意让王淑琼改嫁,置办婚事,要隆重一些。郑廷卫说,你舍得让媳妇改嫁?蒋国全说,我也不想让她走,但假如我死了,孤儿寡母不好过,农村的活路离不得男人。郑廷卫停了一下说,想不到蒋大哥这么心细,替媳妇想得周到。但眼下青壮年男丁都出来当兵,农村寡妇多得很,即便想嫁也难找到男人。蒋国全又叹气,便说,那就再加一句:如是不好找男人再嫁,还请父母尽力扶持媳妇和孩子,看着孙儿孙女长大成人。郑廷卫又耐心在信上做了补充。

那些天蒋国全怀里装着信,很踏实的样子,他催我写信,我说过一段时间再说。同他开玩笑说,我没媳妇,不像你整天想法多。蒋国全一脸幸福的样子说,媳妇,真是让老子想不完……又叹,可惜你没尝到女人的滋味,这样死了,也太冤枉,白来一遭。老子我幸好抓紧时间找了一个老婆,过了几天瘾,总算是没白来阳世。我一脸坏笑,看着蒋国全说,你咋知道我没尝过女人,有一个叫白桂……蒋国全说,噫,梁哥的心里还一直装着女人?我点头。蒋国全说,你说说她。我突然不想说了,一个妓女有什么好说的。

随着我们占领这座小城,更多的国军部队从海上被运到这里。有一天,我在行进的队列里意外地看到了吴明。吴明已经当上连长了。见到我,他也很诧异,他拍着我的肩膀,使劲地握手,他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我笑,阎王不收我。我问他杨德高呢?他摇头说,一直没消息。吴明说他们要往更远的地方去,我只好跟他告别。他跑步去追他的部队了,我见他回头招手,也怅然挥手告别。

那些天,人群像蝗虫一样涌来,小城的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身着黄军装的人。他们挤满了居民的房子,又塞满了街道上的每一块石板。露宿的人裹着毛毯仍然无法祛除寒冷,士兵们只好三三两两把毛毯拼在一起,互相搂抱着取暖。蒋国全说,妈的,老子从来没见着这大阵势,人群像红苕一样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

王耀义说,长官们正着急要把这些部队尽快运到各大城市去,但前面传来的消息解放军把各地的铁轨扒坏了,铁路运输陷于瘫痪。公路上的桥梁也被炸毁,运送部队的汽车只好开开又停停。班长郑廷卫私下说,八路,八路,就是扒路,扒路,你别说,人家这一招还灵,国军那些上过黄埔的高官,脑袋就是不如人家土八路灵活!

一段时间以后,部队一批一批地送走了,据说铁路已经抢通了。仍然有新的部队从海上开来,从军舰上下来的士兵一个个面色铁青,疲乏和困倦留在脸上。飞机忙着往这里输送物资,每天都能听到隆隆的噪声掠过头顶。郑廷卫说,看来有一场恶战等着我们!

随着第一场大雪的降临,酒馆生意红火起来。雪压住了房顶,锁住了行人,当兵的白天猫缩在哨位和兵营里,晚上便是寻欢作乐的时候,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喝酒、赌牌,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不如及时行乐吧!最牛皮的就是那些运送国军的美国海军,他们在酒吧里高声大叫:战争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不送我们回家?有的垂头丧气地说,这该死的中国,像个烂泥潭,把我们都陷在里面!美军在酒吧里狂闹,有时还提着酒瓶在雪地中摇摇晃晃,见着国军醉眼蒙眬地打招呼:哈啰,哈啰!然后走到烟花巷找中国姑娘寻开心。白天他们又回到军舰上,骂骂咧咧地运送士兵。

雪铺在原野上,苍苍茫茫的一片白。房屋上冒出的青烟,还能让人感到一丝生的气息。对于很少见雪的南方士兵,大雪带来的新奇很快就被寒冷一扫而光,他们不得不裹上厚厚的棉袄,依然无法抵挡像针尖一样刺骨的雪风。很多士兵不得不拿出军饷,去集市或商店里买一些更暖和的衣物穿在身上,也有的干脆戴上了毛帽子。队伍集合的时候就像土匪或杂牌军。团长王耀义穿着大衣给大家训话,说无论如何也不准乱戴帽子,像你们这个样子,打仗的时候谁还分得清楚谁是国军谁是解放军或土匪。士兵们嘀咕,穿着大衣不知冷,站着说话不腰疼,心里虽然窝火,士兵们仍然摘下毛帽戴上了军帽。

大雪并没阻挡大军的行进。国军重新控制了铁路线,士兵们通过铁路奔赴各自的据点或防区。我们也离开了海边,坐上火车停停走走,沿途能看到铁路被扒坏的痕迹,还有零乱的枕木落在铁轨附近。大大小小的火车站,都能看到苏联军队。我们私下里都称他们为“老毛子”。有一天路过一个火车站,车窗外的站台上有一些戴着红边军帽,穿着军大衣的苏联士兵,车厢里的人都叫,快看老毛子!

老毛子其实是一群年轻的小伙子,脸色白得像从没见过太阳的婴儿,仿佛是在地窖里长大的。也有人说那种脸色就像被月光漂洗过的,许是老毛子生活在没有太阳只有月亮的地方。还有人说老毛子白得没有血色,像传说中僵尸的样子。老毛子的眉毛都是黄中泛白的,就像土狗身上的毛。嘴巴很薄,胡子也刮得光光的,远看就像没有胡须似的。士兵们都觉得新奇,拿眼痴看。那些年轻的士兵突然面对这些中国大兵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蒋国全说,唉,那件军大衣真神气,穿在身上一定暖和极了!一边说一边抖抖索索地拍着膀子,他冷得直哆嗦。

B22

最初,跟解放军的战斗简直算不上是真正的战争,更像一场捉迷藏的游戏。往往乘着夜色掩护,游戏便在枪声和炮火中拉开帷幕。他们像蚕吃桑叶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一会儿便包围一个连或一个营,然后让大家跟他们走。国军不像跟日本人打仗那么凶狠,被包围后也不抵抗,就跟着他们走。解放军发给俘虏衣物,这些脱下国军服装的人摇身一变就成了解放军的队伍。

我们团就是在一次夜晚的伏击中,不知不觉地掉进了解放军的口袋,稀里糊涂地做了俘虏的。这些衣着单薄的乡下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凭着两腿飞到这里,就像雪地里突然出现的狐狸一样让人大惑不解。王耀义被解放军的一位团长请到农民的小屋里,坐在温暖的炕上喝酒时,仍然弄不明白自己是怎样掉进解放军包围圈的。解放军团长说,耀义兄是抗日英雄,大名如雷贯耳啊!王耀义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既已沦为俘虏,要杀要剐由你!那位团长说:我们都是中国人,耀义兄在抗日战场出生入死,没死在日本人手里,岂有死在中国人手里的道理?我们不愿打内战,我们一直在谋求和平。只要耀义兄肯与我们合作,我们一定会既往不咎。王耀义缄口不言。解放军团长趁机做工作,你把队伍从南方带到这里不容易,你也要替弟兄们的身家性命考虑考虑吧!王耀义仍然不搭话。解放军团长说,天寒地冻,喝酒喝酒,不瞒你说,我也是南方人,怕冷!王耀义还是僵着脸。解放军团长又说,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来,先喝酒,再想想吧。俗话说,识时务者方为英雄,眼下大局,耀义兄不会不清楚。丢失一城一池并不重要,丢失了民心,就会丢失天下,这些道理耀义兄不会不明白。王耀义连喝了三碗白酒,蒙头大睡了两天两夜。

三天之后,我们便正式穿上解放军的衣服,团长王耀义仍然做团长,我们被编成解放军的一个团。蒋国全说,我们怎么能背叛委员长呢?郑廷卫倒是显得很得意的样子,他说,自古江山易主之际,都在阴阳变化中。郑廷卫欲言又止的样子,引起大家的不满。有人便叫他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那么吞吞吐吐。郑廷卫只是重复那句话,又饿又冷的士兵们不愿深究郑廷卫的故弄玄虚,大家都为能吃上白面馒头而欣喜,又大又热的馒头,才是雪天里士兵们最需要的东西。

随着1945年的飞快流逝,解放军抓住最后的十多天时间抢占地盘,我们跟随解放军东拼西夺,占领了几个县城,最后,解放军把目标锁定在原平。

原平是铁路交通枢纽,那些密密麻麻的铁路通向东西南北,占领它就可以在整个东北自由驰骋。国军利用掌握铁路线的主动权,早在解放军到来一个月之前便占领了原平。现在,解放军只有在国军手上去抢夺重要的城市,原平成了两军争夺的焦点。

战前我们接到密令,里面穿国军衣服,外面穿解放军服装。战斗开始,解放军以猛烈炮火轰击原平城墙。蒋国全说,解放军哪来这么好的重炮?郑廷卫说,听说是老毛子把日军的重炮交给解放军了。蒋国全小声说,是我们,我们都是解放军嘛!又嘻嘻一笑,我还是听你的,班长,你说是解放军就是解放军,是国军就是国军,是毛军就是毛军,是蒋军就是蒋军!郑廷卫小声说,狗日的小滑头。蒋国全转身对我说,谁给我馒头,我就为谁打仗!蒋国全这种说法并不新奇,当时许多散兵游勇,日满留下的伪军和一些土匪散落各地,遇上毛军就投靠,遇上蒋军也投靠,他们是无首的乌合之众,单凭散股势力无法求得生存,只有寻求更大的队伍谋一碗饭吃讨一个活路,他们嘴边挂着一句话就是,谁给我馒头,就为谁打仗。

白天,清冷的空气中依然出现了淡黄的太阳。不管地球上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太阳照常会升起的。但太阳丝毫没给这片冰冷的大地带来温暖,仿佛阳光也带着冰雪的清寒。我们一点一点地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上落下,从圆形到半圆,最后消失了。幽蓝的夜空中,星子闪着寂寞的寒光,透过枪尖痴望,两眼就落进那一派森寒里,如同掉进无底的深渊。这是战争前可怕的寂静。

随着炮弹的轰鸣,星空摇摇欲坠。更多的炮响起来了,大地像一个哀伤的妇人,抖索着身上的黄土,任军车、火炮和士兵践踏而过。

黑夜中,人群像黑压压的蝙蝠飞向原平。炮弹像魔鬼的长剑,在夜空穿梭。我们冲在侧面,突进那一片迷宫似的铁路线时遇到了国军的抵抗。王耀义命令大家唱起了军歌,又带头脱下了解放军的衣服,露出了国军的上衣。国军的阵地上传来了欢呼声,王耀义突然说,弟兄们,我们仍然是国军,现在掉转枪口同国军弟兄一起消灭后面的解放军。士兵们不知道枪口应该对着谁,队伍出现了一阵骚乱。王耀义又说,不服从命令者,格杀勿论!大家这才急忙掉转枪口,也有的人仍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服从团长的命令掉转枪口。解放军齐刷刷地倒下,尸体堆积在我们前面。后面的解放军意识到前面部队哗变。有那么一刻,犹豫着不知进退,但他们很快便冒着枪林弹雨冲上前来,更多的部队奔向这里。王耀义只得下令部队后撤,我们的队伍越过铁路,国军借助猛烈的火力网拦住了解放军的冲锋,双方隔着铁轨对峙,谁也不敢再贸然前进。1946年1月13日午夜,火车站大楼里的窗口突然拉出一幅白色的字条,上面写着,和平了,不打了!

国军士兵在各自的位置向对面呐喊,不打了,不打了,和平了!我还盯着铁轨,注视着一个人影正往铁轨上爬。随着国军阵地的叫喊,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了。我听见对面有人在喊,刘启胜,快回来,快回来!那个被称作刘启胜的人仍然在往前爬,这时一列火车开过来,试图阻挡在两军之间。天啦,铁轨上有人!火车头上拉着白色字幅,照样写着红彤彤的大字:和平了,不打仗了,和平了!火车头突然轰的一声被炸得四分五裂,司机的头正落到我面前,颈上还在喷血,两股热血,溅了郑廷卫一身,染红了我的枪,吓得我大叫着后退。再看时,那个条幅已被炸成碎屑,车身上剩下的“和平了”三个字,又被火舌席卷,留下一团灰烬。铁轨上那个黑影也在爆炸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枪声停止,人们隔着铁轨享受到短暂的和平。蒋国全把司机的脑袋包在一块碎布里打算埋到铁路旁的一棵白杨树下,他说,但愿这是最后一个冤死鬼!

和平骤然来临,那一瞬间,我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很快,郑廷卫就告诉我们,这是蒋委员长和毛泽东签订的和平协议生效了。蒋国全说,狗日的,咋不早点生效嘛,害得我们差点当了冤死鬼!

硝烟还未散尽,我能听见对方阵地传来的歌声。我们就这样对峙着,享受短暂的和平。解放军似乎特别亢奋,一唱歌就没完没了,一首歌完了,又向我们喊:和平万岁!国军阵地不敢接茬,他们说,共产党的嘴比枪杆子还厉害,一支好好的军队都会给他们喊垮的。解放军就这样夜夜唱歌,都是南方的民歌,听得这些来自南方的士兵一个一个抹眼泪。

蒋国全一个劲地在我面前嘀咕,人家解放军给了我们馒头,到阵地前说变就变了?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又把烟嘴塞到他的嘴里,一个劲地给他使脸色。新年国军也给大家发馒头,还有热气腾腾的稀粥,蒋国全说,委员长还是想着我们呢!我说,你这人真是,一会儿说解放军好,一会儿说委员长好,究竟谁好?蒋国全挥着馒头说,谁给我这个,我就说谁好!

一连几天,我们都听到解放军的歌声,但后来歌声渐渐稀落了,天明时才知解放军在夜里撤走了最后一批士兵。他们用歌声掩盖了撤退的声响。解放军的诡计让王耀义完全失去了耐心,黄埔军官的风仪荡然无存。他经常揭下帽子摸着光溜溜的脑袋,说解放军简直是些不讲规矩的土匪。现在他的胡子又疯长起来,经常三五天一次不刮,当初打日本军队那个吃铁吐火的王耀义已经变成一个糊里糊涂的酒鬼。重新回到国军阵营的王耀义无法洗清自己做了俘虏的耻辱,在上级面前明显失去了信任。在士兵中间,也失去了大家的敬重,很多人觉得他是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跟着这样的指挥官打仗,要么死在敌人手里,要么死在自己人手里。士兵的情绪也分成了两派,亲共的倾向大大高涨。既然已投降了解放军,人家优待俘虏,吃了人家的白面馒头,到阵地上又调转枪口,这算哪门子举动?索性赶紧投奔过去,不然说不定哪天就被国军同伙黑办了。黑夜便出现士兵往解放军阵地逃跑的事件。王耀义一面赶紧向上司汇报假投降的事情经过,一面加强夜间值班巡查,声称再往解放军那里逃跑,任何人都可以直接开枪,击毙叛逃者一律重赏。王耀义既觉无颜见国军,也无脸见解放军。在东北天寒地冻的日子,我们面对未来一片迷茫。

有一天夜里,王耀义把郑廷卫叫去算命,郑廷卫推辞说,父亲是看阴阳宅风水的,并不知道算命。王耀义明白他是不敢给他算命,只好叫郑廷卫占上一卦,这仗是否真的不打了。打卦的结果完全相反,仗还会打起来。王耀义从椅子上跳下来,把酒瓶摔得粉碎,摇着郑廷卫的肩膀说,搞清楚没有,眼下和平协议已经生效了啊!郑廷卫说,团长,我不知道什么协议,卦象如此,不必当真,就算一次游戏好了。这仗究竟打不打,我们也无法做主。王耀义说,都说你是个神算,看来也是个信口开河的角色。郑廷卫辩解说,以易术推断,战事还将出现。酒兴大发的王耀义哈哈大笑,他说,你比蒋委员长还神了,那你给我算算,喝酒之前,我干了什么?王耀义纯属信口胡言,郑廷卫不敢不遵命,一阵打卦之后,他说,长官做过那事……王耀义的嘴突然停在半空,过了一会儿才大笑起来,吩咐人们备酒备菜,他要邀郑神算喝他个一醉方休。郑廷卫小心地侍候团长喝酒,团长说,还叫你说中了,我喝酒前真是做了那事。隔了一会儿,团长却哭了,抹着眼泪诉苦,我王耀义打日军没退缩过,打解放军却成了俘虏,眼下党国正值多事之秋,身为军人,自当为国分忧。重新回归国军之后,又遭多方挤兑,我也是有苦难说,只好找女人寻乐或者借酒浇愁啊!王耀义居然哭了,在郑廷卫面前大放悲声,倒弄得郑廷卫不知所措。

几天后,郑廷卫调到了团部。在每一次开战前,团长都要找他打卦,大家背后都说郑廷卫把团长也搞得疯疯癫癫的。

蒋国全接替郑廷卫做班长。我说,你要向老班长学几招,就会升得更快了。蒋国全说,最好把郑廷卫提到蒋委员长身边,让他给算一算中国的前景,不就得了,还用打仗么?

一个月以后,战事真的如郑廷卫预料的那样,又拉开了。

这次战斗仍然在夜间进行,王耀义所在的团被压在最前线,王耀义心中窝火这样的安排,却不得不接受长官并不信任他,有意拿他作炮灰的现实。因为有了郑廷卫的预料,王耀义加紧安排部队修筑工事,把火车站外围解放军撤走的地盘也变成了铜墙铁壁,高墙和暗堡上密布起严密的火力网。由于布置充分,这次解放军的冲锋无异于以卵击石,一夜数次扑击,都被打散,不得不撤退。

白天,王耀义又下令部队不准休息,继续整修被打烂的工事,士兵们强撑着血红的眼睛,耷拉着脑袋,闷声不响地做事,只有把物体扔得很响来发泄心中不满的情绪。王耀义的眼睛就像两个熬红的柿子,他却极为耐心地劝说弟兄们一定要修好工事,我们今天还能在这里修工事,都是因为前段时间准备充分,不然早被解放军打死了。王耀义还破例让弟兄们喝了一次羊肉汤解乏祛寒。到黄昏,喝下羊肉汤的士兵都有了一些活泛的表情,许多人说要能睡上一觉就好了。王耀义却命令士兵调动情绪,蹲在各自的位置上。要想活命,就不要睡觉;要想睡觉,就躺到阴曹地府里去!王耀义粗声粗气地告诫大家,等他走后,我小声对蒋国全说,阴曹地府倒是唯一的清静之地。蒋国全一当班长脸就变,说话的口气也像个当官的样子,他说,你就再熬一夜吧,今晚解放军可能又会冲锋!

那夜冷得出奇,呼出的气很快就结成了冰,胡子上都有白色的冰渣子,帽子、眉毛和胡须一律变成白色。士兵们仿佛一夜之间都成了迟暮的老人,很多人把手放在衣筒里,懒得去碰枪,因为枪就像冰块一样灼痛双手。瞌睡在阵地上游走,很多人不顾寒冷,倒在雪地上便睡去,有人很快将瞌睡的人叫醒。信号弹几乎彻夜不停地升起,它点亮我们内心的恐惧。

但是这夜却不见解放军的踪影,解放军似乎在沉睡。天光放亮,很多人再也无法忍受,不顾团长和下级长官的叫喊,躲进地堡瞌睡。这时,人们听见了解放军那嘹亮的军号声。数十只军号一齐吹响,有如万箭齐发,向国军阵地压来,慌乱中的国军士兵摸着枪一阵乱发,才睁大眼睛看清敌阵里并没有士兵冲来,白茫茫的原野上看不见一个黑点,那军号仿佛从地缝里发出来的。王耀义掀开帽子大骂,日他娘的,又耍什么花招,搞得老子两夜没合眼!

军号搅扰得士兵们无法瞌睡,但是谁也不知道军号从哪里传来,仿佛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都有一个发声器,刚一睡着便被军号唤醒,狂乱的士兵便漫无目的地开枪。一连折磨了四天,到第五天时,王耀义简直无法控制局势,士兵们的眼睛就像疯牛的眼睛一样喷射着狂暴的怒火,每一个人都像快要爆炸的火药桶。一个机枪手提起枪来就对自己的弟兄一阵乱射,当场便打死打伤二十多人。士兵们有的怨恨王耀义临阵又把大家拉回国军的阵营,也有的抱怨上级不派另外的部队来换防,硬把这个团往死里逼。

到后来,很多人听见风声都以为是军号声。我在这几天,犯了三次病,每一次听见军号便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扯完风之后便呼呼大睡,蒋国全知道我的老毛病,他喊人把我抬进掩体内,这让我可以借机睡上一觉。我把一切能御寒的衣物全都裹在身上,甚至从解放军尸体上扒下来的灰布棉袄也穿在里面,这样我便在每次犯病之后能睡上两个小时。我假装吐一些白沫在嘴边,偶尔还让手脚抽搐两下,士兵把我挤到角落里,他们用脚踢我,谁也不在意这个扯羊癫风的家伙。我便扯上几下,又睡上一会儿。抽搐使我对军号置若罔闻,我的一只耳朵已被重炮震聋,另一只耳朵对声音并不那么敏感,我只能听到苍蝇一样细小的声音,这对我来说,简直是难得的福分。

解放军用这种办法骚扰得国军疲惫不堪时,真正的进攻才开始了。这次,人们并没听见军号,倒是大炮的响声把王耀义惊醒了,他马上意识到这样下去只有全团覆没,便一个劲地向上级呼叫增援,上级显然在叫他死守,绝不准撤退,因为王耀义说,我团将打得一个不剩,但火车站就会落入敌人手中,谁更重要,你看着办!也许是王耀义的叫喊起了作用,也许是上级认为绝不能让解放军霸占铁路线,很快,增援的部队就把火车站围得水泄不通。

这次解放军的进攻仍然是无功而返,天明时不得不结束战斗。我们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只有两百六十多人存活下来。上午,王耀义终于接到了换防的命令,他看着这些眼睛肿胀、脸皮青一块黑一块的残兵时,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士兵们也掉泪,但更多的人很快抹掉眼泪说,长官,我想睡觉。也有的说,让我们吃上两个馒头,再好好地睡一觉。

我是怎么醒来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那一觉仿佛真的睡死过去。蒋国全说,他梦中依然听到解放军的军号,红旗像血把天上地下都染得通红,他问我这梦预兆什么?我记得郑廷卫说,梦见血表示有大好机遇降临,郑廷卫还举例说三国时期蜀汉政权的大将蒋琬在出山之前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流血的牛头向他飘来,不久他便因诸葛亮的推荐恭列朝廷,位置显赫。蒋国全的脸上大放异彩,成天都吹着轻快的口哨。

临时拉来的士兵很快扩充到王耀义所在的团,但王耀义不再担任团长,他被调往师部做参谋。王耀义来向老部下辞行,他抱拳向大家作揖,连说对不住大家,更对不起死去的弟兄们,要大家以后打仗要多留些心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然后便抹泪要走,蒋国全说,团长你把我们从南方带出来,还得把我们带回去!王耀义说,我以前是个粗人,只知道按命令行事,唉!兄弟们多保重!王耀义又说,蒋国全,你也是老兵了,该轮到你当班长了。郑廷卫下到你们连做连长,以后大家要抱成一团,共求生存!

王耀义走后,新团长江尚怀很快便来了,他是师部的参谋,据说很受长官的赏识。同江尚怀到来的还有大批新兵,他们大多是本地人,因为守城军长下了一道严格的指令,本城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必须到部队里服役,否则,一律不供给粮食,让他们像老鼠一样饿死。眼下,原平这座小城老鼠长得奇大,饥饿的人尚且得不到粮食,老鼠一旦出现就会被围打,熬成又浓又稠的肉汤喝掉。吃过鼠肉的赵兴中是一个年龄满四十岁的男人,他一来便向我们讲授老鼠的美味,听得我和蒋国全直咂嘴巴。然后他不惊不诧地问我:梁老弟,你知道老鼠为什么能长得又肥又大?我不假思索地说,难道是粮食多?赵兴中一个劲地摇头,粮食这么金贵,哪有老鼠的份?是人肉养肥了老鼠,一个一个长得像狐狸那么大,比狐狸还精。我才明白了,他说的是死人的尸体,那些死去的国军和解放军的尸体,成了老鼠的美餐。每当战事停止的时候,雪原上的野物们便出动了,狼呀狐狸呀,最多的就是老鼠,成群结队地在尸体上串来串去,这些盲目的牲畜们并不知道,当它们把自己喂得又大又肥连行走都很缓慢的时候,人们便开始捕杀它们。

赵兴中一点也没有东北男人的气势,倒像一个南方乡下的穷秀才,脸型是典型的小白脸,还长着一双丹凤眼,两片红润的薄嘴唇。他能写一手好字,尤其擅长小楷,他写字比女人绣花还有耐心,往往一笔一画像在穿针引线,一埋头就把其他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这样,他经常受到蒋国全的呵斥。蒋国全说,看你那双手哪是拿枪的,女里女气的样子。赵兴中却不急不恼地,经常做成兰花指的形状,说这上面有墨香,哪有杀气?蒋国全说,就凭你这些细指头,连老鼠都抓不住,别说打仗了!赵兴中嗫嚅着争辩,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人就要逼死了,还逮不住一只老鼠?

赵兴中经常向我们炫耀他有一个曾经让中国子民膜拜的姓氏:爱新觉罗。他说他流着与满清皇帝有亲缘的高贵血脉,要不是因为辛亥革命,他的母亲还会在亲王府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他照旧会将每一天的光阴消磨在笔墨上,他喜欢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秀才生活。他说他对权力一向深恶痛绝,但对权力带来衣食无忧的生活却充满留恋。他毫不隐瞒他母亲是老亲王身边的一个婢女,垂老的亲王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身上找到了鲜活灵动的气息,这个女人为他生下了一个瘦弱的男婴。老年得子的亲王对这个小孩倍加宠爱,从孩子细长的手指上看到了他纤细敏感的内心,便请教师给他讲授四书五经,同时严格地训练他写字。老亲王知道儿子无力同另外十多个虎视眈眈的儿子争斗,便一心教孩子学习书法以避祸。辛亥革命后,亲王老宅被新的地方头子霸占,赵兴中便带着老师给他取的汉名随母亲回到娘家小城,开了一家叫翰墨轩的商店,专卖笔、墨、纸、砚和书法作品,请了一位伶俐的姑娘来守店,自己在商店里面的小屋摆了一方桌案埋头写字,闲时便给姑娘充当先生教她识字,最后教她完成了男女之事。夫妻俩奉母携子,在小城勉强度日。后来日本人在东北扶持了伪满政权,爱新觉罗这一高贵姓氏有回光返照的迹象,赵兴中的母亲却不为所动,这倒不是她有多么憎恨日本人,有多强的爱国热忱,她从跟随老亲王就知道皇帝对这个处于权力边缘的亲王并不重视,何况自己又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婢女。但赵兴中并不安心这种默默无闻的生活,他一心想混出个人样来,便投靠日本人的“协合会”,为日本人写一些中文告示。国军占领原平后,在协合会的牌子处挂上了国民党维持会的牌子。赵兴中有时在维持会当差,业余自然去帮助老婆经营翰墨轩。直到有一天有人闯进他的翰墨轩,用枪挑落了他手中的笔,把他押到部队,穿上军装,这时的赵兴中成了国军部队年龄最大的新兵。

负责训练这些新兵的人伤透了脑筋,他们走路总是习惯弓腰驼背,怎么也难让他们昂首挺胸,出操时往往出左脚摆左手,看上去像一些可笑的木偶。为了尽快补充兵源,长官们不得不把他们编到缺人的部队,每一个人变成数字,充实了那些花名册。这些新兵有的说,等了十四年,一场空欢喜。有的说,我们流血汗,别人争江山。赵兴中没想到被拉来当兵,这才怨恨起国民党来,新仇旧恨让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说了一句有点男人气的话:“这些年日本人霸占了东北,我们没有看见国内什么党到这里来解放我们;日军一投降,你们就来了,还要逼我们打仗!”他的话遭到了长官的训斥,长官抚着精致的手枪说,要想活命,就闭上你的臭嘴!

B23

漫长的冬天过去,积雪逐渐融化了,春天仍然如期来临,野草疯长起来,五颜六色的野花开遍了大地。经过一个春天的精心准备,原平被武装成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百姓被驱赶到固定的处所,尽管他们哭哭啼啼地不愿离开,长官已经完全没有耐心去应对这些婆婆妈妈的问题,现在如何保住原平,给蒋委员长一个完满的交代已经逼得守城长官像一头疯狂的狮子,他只能不顾一切去保证战事的进行,至于这个城市的居民是死是伤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总喜欢拿人与老鼠来做比喻,他说,人这个动物他妈的比老鼠还繁殖得快,只要城守住了,运一些女人进来,隔不了多久,满街都是鼠崽子在跑!

士兵们端着枪就像驱赶羊群,把平民赶到事先安排好的低矮房舍里,这些地方即便白天进去也很阴暗,比牲口棚好不了多少。但是,死到临头的人们仍然忘不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家,他们有时要回去拿衣服,牵羊子,或是家里值钱的金银细软。守城长官觉得这些跑动的闲人严重影响了弹药的运输,更不知道他们中是否有解放军派来的特务或侦察人员,于是下一道命令,除了军车能够通行外,行人不问匪我一律射杀。穿着黑制服的警察现在严格地执行这项命令,在一连枪杀了十多位行人之后,这些群众才服服帖帖地守在长官指定的地方,他们甚至不敢用任何方式表现自己的不满。

大战开始前夕,另一支部队又开到了原平外围,他们像老鼠一样不停地挖洞、筑战壕。每天清晨,飞机都会掠过原平的房顶,在几里外的郊区扔下炸弹,天空中密密麻麻的炸弹像苍蝇屎一样铺天盖地。然后是重炮狂轰,震得整个原平抖抖索索,很多土墙也被震塌了。从这些迹象看,解放军已经开到了原平外围。我们的大炮响起之后,解放军的重炮也在原平四处开花,瓦片、木头和土块一齐向空中飞溅,很快原平便笼罩在土黄的尘烟之中。

解放军发动了很多次冲锋,都被外围部队打退。战斗进行到僵持状态,从瞭望孔看出去,现在解放军又开始挖战壕,一锹一铲的土被扬得很高,却始终看不见人的脑袋。晚上进度更快,每天清晨都能看到战壕大大地向前伸展。国军也没放松进度,战壕也在向前延伸。这样,国军便戴上了钢盔,也学着解放军的样子,猫缩着修建工事。双方的战壕相距不到百米,互相甚至能听见咳嗽声。战壕前可谓短兵相接,经常在进行小规模的战斗。有时是国军用手榴弹攻击对方,有时解放军又派上一小股队伍,冲到我方阵地猛打一阵,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撤退。

僵持了一段时间后,解放军却去攻打原平相邻的另一个小城。那个小城有一条国军曾经修建的战壕通向原平。解放军沿着国军撤走的战壕摸到原平城下。守城长官一边向上级请求增援,一边下了一道毫无人性的命令,各部队守住阵地,打到最后一个,绝不允许退缩和撤离。凡弃阵逃离者,格杀勿论!一个战事监督队被下派到各连队,到各处去监督执行这一命令。

飞机每天都飞到原平来,空投武器和给养。长官命令各部队:给我打,放心大胆地打,让炸弹和子弹像倾盆大雨,洒向解放军阵地!

另一边,解放军的长官也叫喊:即便尸骨成山,也要拿下原平!

由于火车站上一直是重兵把守,解放军先后冲锋了十多次都无法突破。解放军集中攻打城墙。双方在此展开激烈的争夺。有人冲上去,全身立即被子弹穿得像蜂窝。赵兴中这些新兵蛋子早已吓得面如死灰。江尚怀还给老兵们下了一道密令,严密监视这些并不可靠的新兵,一旦他们有逃跑的迹象便射杀之。他还命令各连在新兵站岗时要派老兵暗中监岗,因为站岗放哨往往是新兵逃跑的时机。

天却像一个悲悲切切的女人,一直没完没了地流泪。雨一连下了二十多天,大地像一个肿胀的巨大尸体,双方士兵都滚得像泥人,分辨不清哪是解放军哪是国军。雨水全被血水浸红,大街小巷都是红彤彤的,血腥味引来成群结队的苍蝇,只有苍蝇不怕子弹,这些生灵得到了充足的供养,长得像蝴蝶一样大。分不清血水还是雨水,齐膝深,染得鞋子裤子都是红色。那便是我对原平的记忆,红色的水流浸泡着垮塌的房屋,浸泡着牲畜和人的尸体,浸泡着千疮百孔的大地。庄稼被摧毁,野花被炮弹连根拔起,血水泛滥,染红了每一个人悲怆的记忆。

关押原平百姓的房屋被大炮摧毁了,还未炸死的人像惊恐的鸟一样逃离,却不知道该逃到哪里。有人躲在断墙边,有人忘了长官的通告,满街寻找失散的猪或失散的亲人。几个老妪和女人疯了,在街上断断续续地喊魂,哒哒哒哒哒,是机枪的声音,机枪在执行命令,她们被轻而易举地射杀了。杀人者站在血水中,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他们打死的是一匹马,或是一只鸡。

解放军冲进城,占领了几幢水泥房。这些水泥房是原平重要的建筑,也就成了争夺的焦点。国军便将被占的房屋包围,然后发动一次又一次冲锋。刚占的房屋很快易手,后面的解放军又去夺回,一幢水泥楼要反复争夺十多次。有时候,一声巨响,房屋和守军被彻底炸掉。在我参加的战斗中,我还未见过这么血腥这么残酷的场面,蒋国全也说,这次是真的打疯了!

火车站的候车楼是水泥和石头建筑,高出了小青瓦房,连同邮电楼和政府办公楼,是原平二十年间仅有的一点变化。在政府办公楼旁,还有日本人留下的别墅,现在被国军守城长官辟为指挥部。解放军集中炮火猛烈攻击这些地方,很快便成了断壁残垣。国军凭借高处,布置了火力网。我们所在的火车站候车楼被打烂了房顶,右边被击落了一大块。雨水从震碎的玻璃上哗哗啦啦地往下流。透过窗户看到郊外的白杨树已被炮弹劈断,高粱和玉米地像挨了冰雹一样零乱不堪。雨水在大地上交织成一种轻柔的沙沙声,要是没有战争,这便是一个很好的睡觉天气。庄稼人就盼雨,下雨时可以赖在床上睡懒觉。但眼下,我们守在这些碎玻璃下面,防备解放军冲进来。

蒋国全把赵兴中交给了我,那意思是一旦有逃跑的迹象,我可以立即处决他。这样,我还得抽些空隙时时注意他。赵兴中用怯怯的眼神看我,这让我陡然生出自豪和优越感。我一直听命于长官,现在居然也有人害怕我,而且是一个有亲王血统的秀才。有时我故意吩咐他,赵兴中给我弄点烟叶或酒来,隔不了几天,他就会乖乖地拿来。他不会抽烟,但自从进部队以后,他的身上就会装着一个小酒瓶。他说,酒真是个好东西!我知道他想说酒可以消除恐惧和紧张,我从他脸上看得出来。他的眼皮在瞄枪的时候总会痉挛,一扯一扯的,弄得他的手也在颤抖。我知道他害怕,我便故意逗他,用枪瞄着他,这个脓包居然给我跪下,举着双手,大叫饶命饶命!蒋国全说,梁哥,玩笑开得过分了!我收起枪说,记住了,不要给我惹麻烦!赵兴中居然也叫梁哥,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火车早已停开,铁路全被弄坏,铁轨有一节没一节的,铁轨下低洼的地方堆积着尸体,也有断肢或残体落在铁轨上,血和雨水浸泡着尸体,铁轨下面的土层中依然有野花按着节令开放,红的黄的紫的,在雨中现出潮湿的光。这个初夏时节,似乎没有太阳,阴霾的天空堆积着厚厚的黑云,血是那个夏天最鲜亮的色彩,血水涨满街道,运送弹药的汽车把血水溅到白墙上、玻璃上,甚至黑瓦上。

解放军又一次冲过来了,这是他们第九次冲锋。他们借着残破的车厢掩护,朝我们驻守的楼上开枪,子弹打在碎玻璃上,纷纷往下掉。蒋国全叫:快扔手榴弹!我便往窗外扔了两颗,手榴弹击中了汽油罐引起大火,有人从火中跑出来,许是躲在铁罐后面,我听见惊慌的惨叫声,着火的人在泥水中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苗。“打”,又有人叫喊,我们便一齐开枪。着火的倒在地上,挣扎几下便不再动弹,身上仍然有烈焰在燃烧。赵兴中呆在那里,他在自言自语,我杀人了,我打死人了!他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我杀人了,我是杀人犯!蒋国全看着他说,你是英雄,打得像个男人!眼泪从赵兴中的脸上往下掉,他用又细又白的手指蒙住脸,一直哭个不停。蒋国全看着赵兴中抽泣的样子忽然哈哈大笑,他说,新兵就他妈这个样子,一见死人就掉马尿!然后,在赵兴中肩上拍了两下,说,兄弟,多打几仗就好了!

每天从早到晚,国军的运输机源源不断地运送弹药和粮食。现在,粮食全部用来打仗,守城长官无暇顾及居民的粮食供应。一些大米包被垫到战壕上,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到处可见发霉的大米或小麦,泡胀的土壤中甚至长出了麦苗。士兵们有时能吃上又白又大的馒头、饼子,有时还会送来包子,有劳军的意思。赵兴中一见包子来时,两手抓满了,蒋国全说,你知道那包子里包的是什么?赵兴中说,有一股酸酸的味道。蒋国全说,那是人肉,据说人肉才是酸的。赵兴中扔掉包子,我杀人了,我杀死人了!蒋国全却大笑着,大口大口地啃起来。但赵兴中一直没吃包子,闲来他总是自言自语,一直没从杀人的阴霾中走出来。

眼下,原平的居民只有参军打仗才能找到吃的,两军已打了十多天,残留少量平民根本无法逃出去,未被炮火击中而幸存下来的人又不能上街走动,粮食吃光了,只有去给部队运送弹药或拉伤员,兴许还能讨回几个馒头或几块饼干,一些小孩和老人便加入了这样的运输队,他们得到食物后,小心翼翼地包在帕子里拿回家,有时也会顺手牵羊偷点米面或任何可以充饥的东西。

有一天夜里,解放军再次往火车站候车楼冲击。江尚怀突然从顶楼下来,叫我们往下撤退,他说,解放军用上了炸药包。在此之前,邮电楼反复争夺了十多次,最后解放军组织了爆破手,把邮电大楼炸成废墟。江尚怀说,一定要把解放军消灭在大楼外,我们跟着团长往下跑,在楼下的空地上与解放军遭遇。江尚怀叫,冲啊,打死他们!我们便大叫着猛冲猛打。后面却响起了爆炸声,我转过身去,看见火光中有一些人从楼上往下跳。我才猛然想到赵兴中可能被炸死了。天亮时,我们看见候车楼被夷为平地。蒋国全怪我没看好赵兴中,我说,那阵只顾跟江团长往下跑,哪注意到他。解放军并未占领火车站。江尚怀命令我们用大楼的残墙和断砖修了一处掩体,坚守在那里,防止解放军新一轮的冲击。

每天从清晨到黄昏,都有国军飞机轮番轰炸扫射,凡是看见解放军的人马都要攻击,解放军却没有飞机来助战,越来越陷入被动。这时,原平外围又响起了枪声,国军阵地欢呼起来,知道增援的部队到了,里应外合一齐向解放军开火。一天以后,解放军不得不放弃进攻原平,一边战斗一边撤退。

赶走敌人之后,城外的国军同城内的会合,城墙上又插上了一面又高又大的青天白日旗。守城长官下令休整十天。我们撤下来时,一身都快瘫了。我觉得头轻飘飘的,像一缕轻烟在空中旋转。闭着眼睛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觉得自己快崩溃了。睡梦中满眼都是血水在流淌,血从天上一直流进土里,血中有人在挣扎,断胳膊或断腿喷射着血柱。梦中的赵兴中梦呓般地自言自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醒来后,全身疼得直呻吟,蒋国全给我抽了几口烟,我把烟袋抱来,狂乱地吸着,直吸到嘴唇发麻,舌头发苦。蒋国全说,你又扯风了。我满脸沮丧,扯死倒轻松,为啥又活过来!蒋国全说,梁哥,别忘了我们兄弟的约定。我说,你有媳妇,我他妈的活着为啥呀!蒋国全拍着我的手臂说,冷静点,现在战斗已经结束了。我有气无力地叹,这场战争要什么时候结束呀!

几天后,守城长官允许本城临时招募来的四十五岁以上的男人回家。我跑到火车站的瓦砾中,看见一些人正在把尸体往板车上装,他们往往两个人抬着手和脚,一齐用力扔进车上。我一连找了三个板车,终于找到了赵兴中。他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血已经流光了,两条腿都不见了,双手上沾满了血迹,他在临死前似乎用手按过伤口,也许他想按住喷涌的血流,但终于松开了手,他的脸上有一丝轻松的笑,也许在最后一刻,他终于想到,再也不必去杀人了。

清理尸体成了那段时间最紧迫的任务,原平幸存的居民吆喝着马车或手推着板车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拉到城外去,那里早已挖好了一个大坑,将这些来自南方的士兵草草地埋葬在异地他乡。甚至尸体还没清运完毕,守城长官迫不及待地举办了一些庆祝活动。持续半月的战事使每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只有喝酒、逛窑子、抽大烟才会让人彻底放松下来。军官们在那些还没来得及修缮的别墅里开起了舞会,音乐回荡在夜晚的空气中,拉来的妇女被送到那里。也有的通宵达旦地玩起麻将,夜深人静时都能听见搓得很响的麻将声。个别窑子草草开张,灯笼和床上用品还没置办齐全就迎来了不顾一切闯入的士兵。妓女却少得可怜,谁都知道这个时候卖身就可能搭上性命。大胆回来的妓女们这段时间成了全城最为忙碌的居民,士兵们以守卫本城的英雄自居,他们大声武气地吵闹着要烟花楼不分白天黑夜开门营业,有的女人甚至一边瞌睡一边接客,以自己可怜的肉体抚慰党国的英雄们。

那些天老天也露出了笑脸,一扫十多天的阴雨天气。太阳红得像个大血盆,照耀着这个千疮百孔的小城,给残存的大地带来些微活着的生气。

我和蒋国全约了郑廷卫去喝酒。我们都拼命喝,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战事再次拉开。蒋国全请郑廷卫看相,郑廷卫说,从相面和手相看,你今生财疏福薄,但命大得很,耳垂又大又长,生命线也长,能安享长寿。蒋国全端杯敬郑廷卫说,托连长吉言,看来我性命无忧了,敬连长三杯!郑廷卫推托只能喝一杯了,蒋国全自己连干三杯,请连长自便。郑廷卫干掉酒后,又给我看相说,梁草一生,四处飘荡,晚年可享高寿和安宁,但膝下无嗣,难续香火,可忧可叹!我也敬郑廷卫三杯,我说,托老天看承,保全性命,也属万幸,至于续香火承祖业,梁家还有两个男人,自然会替我完成的。我们又请郑廷卫算一算,原平还要打仗吗?郑廷卫摇头叹气说,国事动荡,原平也是风雨飘摇啊!

有一天,我在城内闲逛,突然看到了一个拾荒匠的板车上有一块翰墨轩的牌匾,只是那个翰字已被炸脱半边,我问拾荒匠这块匾是从哪里弄到的,那老头看到我穿着军服,心虚几分,忙说,捡的呗!我问拾荒匠翰墨轩在哪里,那老头很殷勤地说开了,以前是在福顺路边,是一个满族亲王的私生子开的书画店,给炸得不见影儿,这半块牌匾还是在街对面的烂瓦中捡到的,长官要有兴趣,就送给你。老头是怕我找他的麻烦,急忙取下来。我摇头走了,老头站在原地,半天不敢离开。

福顺路那一带的房子只剩下一些断墙,还有大火烧过的痕迹。有几个小孩在烂砖中翻找东西,一个孩子手里拿了一支毛笔,我问他知道赵兴中不?小孩警觉地看着我,问我是谁,我说,我认识赵兴中,跟他在一个部队。小孩的脸上马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他急切地问:叔叔,我爸还活着?我问,你是赵兴中的儿子?他点头,我说,赵兴中哪有这么小的儿子?小孩说,我妈三十八岁才生下我,我有两个姐姐,一个病死了,一个嫁到沈阳去了。我爸真的活着,他们说他死了,我不相信!孩子的眼神里饱含着渴望,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孩子也许察觉了我脸上的表情,瘦小的脸上慢慢退去了那一丝期盼,又凝重起来。他说,这么说,他真的死了?我点头。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竭力忍住悲伤,又问,他怎么死的?我说,他是被炸死的。孩子终于控制不住了,他的眼泪直往下掉,发出呜呜的哭声。但他马上又问,他的尸体在哪儿,我妈一直想找到他的尸体。我告诉他,埋在大坑里。孩子一屁股坐在一块倒塌的土坯上,脸埋在膝盖上,双肩一直抖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我拿起他的手,把十块银元放在小手心里,我说,是你爸叫我转交给你们的,你爸爸要你读书识字,还要你照顾好奶奶和母亲。小孩的眼泪再次掉下来了,奶奶那些天饿死了。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便叫孩子照顾好母亲,孩子点头答应。我离开时,孩子一直站在那里,一只手攥着银元,一只手拿着毛笔。

两天后,我把赵兴中的遗物收拾起来,一件白布对襟衫,一条棉裤和一根洗脸用的毛巾。再次来到福顺路口,期望能见到赵兴中的儿子,我向其他孩子打听,有一个孩子说,他们走了,到沈阳投靠姐姐去了。

战事在其他地方展开,原平平静了一段时间。夜里,我又听见蟋蟀的叫声了。这些小虫躲在断墙或野草中,节令一到,便自顾鸣叫,这让我徒生感叹,人还不如自由自在的虫子。

那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却再次掉进解放军的口袋,再次做了俘虏。那是一个酷热的天气,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下雨,树叶上沉积着厚厚的灰尘,连植物都显得灰头土脑。阳光像一层蒸汽,把房屋和树木都罩在光雾里,远看就像虚幻的海市蜃楼。在这层光雾里行进的队伍,也影影绰绰的,如同幕布上移动的幻影。

团长江尚怀走在前面,脱下军帽,徒然地用帽子扇风,脸上汗水牵成几条线,帽沿下的头发已湿透。这张脸过于白净,留着几根可笑的长胡子,假如把那几根胡子刮掉的话,看上去就像一个中年妇女。每次团长向我们发布命令时,我都会看着他的胡子,用力忍住笑。江尚怀为什么带我们出来,我不得而知。当我们快走到一个小镇时,我听见江尚怀叫郑廷卫派人去侦察,他说,好好查看,究竟有没有解放军。郑廷卫带了十多个人骑马奔向前面,过了不久回来向他报告,前面的小镇在逢场,农民正忙着交易,没有发现解放军的影子。江尚怀脸上的表情顿时松弛下来,他抹了一把汗,说,弟兄们,到镇上去休息,弄点水喝,也找点吃的,这该死的太阳快把人烤化了!这些又饥又饿的士兵振作精神向小镇走去。

集市上的人群仿佛一点也不知道战争,打饼子卖麻花煮面条的小饭馆里有三三两两的食客,卖鸡蛋卖油盐的人干着各自的营生,一个算命看相写字的先生坐在又脏又黑的大伞下,眼睛藏在反光的黑镜片后面。摆茶水摊的老太婆坐在一排杯子后面,用一把扇子赶着飞来飞去的苍蝇。江尚怀第一个扑到茶水摊前,一连喝下三杯凉茶之后,便带着几个军官直扑酒馆楼座雅间。国军分散到各店铺里去吃饭,有的坐在阴凉处等待饼子或凉面,还有的去买烟买酒。蒋国全在面馆里等着老板煮臊子面。我买了一些烟叶回来,见面条煮好,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碗面刚吃到一半时,我突然看到那个算命先生一把摘下眼镜,镜片对着阳光,不停地闪着光斑。我觉得那老先生居然像个顽童,玩起这种低级把戏,便指给蒋国全看,蒋国全呵呵地傻笑,大声叫,照过来,往这边照。老先生将镜片的反光对过来的同时,突然掏出了手枪,对天开了两枪,吓得蒋国全急忙钻到桌子下面,小镇上枪声大作,那些商铺里跑出一群一群的解放军。算命先生一把扯脱脸上的假胡子,带着一帮人直奔团长江尚怀喝酒的楼座去了。刚才还在给我们煮饭的伙计突然从面柜里拿出一把枪对着我们,端面的女人冲到后面拉开木门,二十多个持枪的解放军跑到店里,大叫:不许动,缴枪不杀!把我们往外押时,我看见街上有一些国军在逃跑,街房里便有人开枪射击,国军的尸体散落在集镇上,刚才还在交易的人群瞬间不见踪影。从酒楼里被押解出来的江尚怀气得几根长胡子也在抖动,他对那个算命先生模样的人说,这也叫打仗,简直是打劫!算命先生哈哈大笑,说,江团长,古人言兵不厌诈,打仗哪有定法,得胜便是最高目的。现在,你输我赢,你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江尚怀狠狠地看了一眼郑廷卫,那意思是你既在算命又在侦察,难道就没料到解放军会有这一招?郑廷卫沮丧地低着头,不敢面对江尚怀的目光。算命先生示意身边押解俘虏的解放军,其中一个大吼一声:快走!江尚怀只好跟着解放军走了。

俘虏营房在镇上的小学校,这是一个小四合院,中间有一个天井,天井里还有两棵大松树。为了管理方便,我们进来的当天晚上,松树被砍掉了。我们睡在谷草搭成的地铺上,屋里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土墙上还有学生们画下的歪歪扭扭的人头像,以及墨汁留下的痕迹,最醒目的便是大大小小的弹孔,使这些墙看上去就像蜂窝,血迹残留在弹孔间,已经变得暗红甚至发黑了。窗子用木板钉住了,屋里的光线很暗。我们的地铺间是原来的教室,一间房里密密麻麻地住着二三十人。

B24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每天都坐在天井里学习。算命先生现在穿着解放军制服,每天温文尔雅地坐在讲台上,面带微笑地听着部下给我们念那些没完没了的学习材料。这位解放军连长名叫魏启盛,未损一兵一卒就瓦解了国军一个团,从此声名大震。他被擢升为团长,并接受了新的任务。这个任务便是把俘虏们头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扫除干净,用共产主义思想武装一支崭新的队伍,使他们明白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才能解放全中国,让包括国军士兵在内的穷苦人民能够有饭吃有衣穿有田种。

魏启盛说,过去你们替蒋介石卖命,有什么好处呢?国家安定的时候,你们依然没田种,要到地主家去租地,受他们的剥削和压迫。假如这场战争蒋介石打赢了,你们依然要回家去,永远无法改变被压迫被剥削的命运。但是,解放区不是这样的,那里地主被打倒了,土豪劣绅被镇压了,土地回到人民手中,人民再也不受压迫受剥削了。这样的好事,蒋介石能做到吗?不能,万万不能!因为他代表的是大资本家、大地主的利益,不是我们穷苦大众的利益。只有毛主席、共产党能做到,为什么呢?因为共产党是工人、农民的党,是替穷苦人民谋福利的党。你们是穷苦人民的一员,为什么要去为那些大资本家、大地主们打仗送命呢?你们应该同人民解放军站在一起,解放全中国,你们就能过上有田有地的好日子!

蒋国全举手问,长官,我们能吃上白面馒头吗?魏启盛呵呵笑着,把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到时候你分上好田好地,还愁吃不上白面馒头!又将目光转向大家,我们的目标是,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到共产主义实现的那一天,岂止是白面馒头,大鱼大肉由着你们,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我举手问魏团长,我们可以回家吗?魏团长又笑了,说,那时候天下太平了,你想打仗都没机会啰!魏启盛正被自己的幸福图景激荡着,他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但我又不敢再问。坐在我身边的李喜田和黎至孝互相嘀咕,黎至孝怂恿李喜田,一个劲催他,问嘛问嘛,李喜田推脱不过,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魏启盛从讲台上走下来,躬身和蔼地问:小同志,你想问啥子嘛?李喜田站起来,脸上漾起羞涩的红潮,他显然不敢当着这么多人说话,声音结结巴巴:我想问,到时候能不能那个……那个……大家都笑,李喜田的脸红到了耳根,忙拉黎至孝说,你说嘛,你叫我问的。黎至孝站起来说,长官……他想问,能不能娶媳妇?魏启盛一扬头,笑声爽朗,有田种有饭吃还愁娶不上媳妇?俘虏们都笑了,只有江尚怀一本正经地坐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正午的阳光,从天井上直射下来,照耀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俘虏们被魏团长的讲话弄得很兴奋,一个接一个地提问,而魏启盛似乎从不厌倦,他的笑容伴随着眼镜片的反光传到每一个角落,仿佛那笑容带着光芒一样的穿透力。郑廷卫终于站起来问道:那时候,人们能活到多大岁数呢,难道都是长命百岁?他们都不害怕死吗?魏启盛说,古人有诗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共产党员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是死得很有价值。郑廷卫又问,长官,死后有天堂吗,或者人能转世吗?魏启盛的眉头皱紧了,显出一丝不耐烦的情绪。我们是无神论者,不管人死后能否进入天堂,或转世成神,世上没有神仙皇帝也没有救世主,我们要靠工农大众的力量,当然也包括你们,推翻旧世界,建立社会主义的新世界,建设一个人间的天堂!

江尚怀终于站起来,用他的大脸环视周围,仿佛这些人仍然是他的部下,然后把目光转向魏启盛说:难道共产党人就不讲仁义礼智信了?假如我们背叛了国军,我们不是成了长反骨的魏延吗?魏启盛见江尚怀问话挑战,用一根指头把眼镜往上戳了一下,这才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社会主义是人类历史上的新鲜事物。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国军兄弟弃暗投明,选择正确的人生道路,怎么能跟封建时代的魏延相比呢?江尚怀还站着,并没被魏启盛的话所打动,魏启盛又补充道,当然,有人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还想不通,这是可以理解的。等几天我们会安排大家到解放区农村走一走,看一看。

两天以后,江尚怀、郑廷卫不见了,有人说被押送到军官改造所去了,同他们一起走的还有连以上的军官。士兵们突然觉得无所适从,长官一走,他们便有些惶恐。魏启盛每天带着炊事员亲自给大家发馒头,这让俘虏们很感动。蒋国全说,人家当这么大的官,还来给我们送饭。李喜田和黎至孝一见着魏启盛就敬礼,魏启盛一边还礼,一边拍着两位的肩膀说,要争取早当积极分子啊!他们一起回答:是,请长官放心!

李喜田很快就成了积极分子,他一见魏启盛就要把手附在他的耳朵边说话,他越说得小声就越要引起大家的怀疑。李喜田毫不掩饰他跟解放军首长套近乎。他总是一声不响地把房间里的事情写在一张小纸上递给站岗的解放军,甚至连蒋国全夸赞馒头好吃,汤里有了肉和油水,黎至孝说社会主义也让男人娶媳妇,共产党员也会放臭屁这类的话也传到了魏启盛那里。魏启盛在又一次讲课中引用了这些话,并说他对这类冷嘲热讽毫不在乎,因为他关心的是大势,眼下我们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向蒋家王朝发动沉重的打击,到时候你们就知道蒋介石连放臭屁的资格也没有了。你们这些俘虏回去被枪毙,只有共产党仁至义尽,还收留你们。再有散布反动言论者,也将同国民党反动派一样的下场!魏启盛的眼镜片闪着金属般的寒光,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举起白净的右手,轻巧地做了一个杀头的姿势。

黎至孝顽强地克制了内心对李喜田的恼怒,他无法阻挡李喜田的密报纸片,只好整天闭着嘴不再轻易说话,他像猫一样警惕着每一个人。有一天,他看见蒋国全同李喜田放风时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对我说,梁草,你的老乡也当上积极分子了。我呵呵一笑,啥叫积极分子?黎至孝吐了一口唾沫小声说,瓜娃子!我仍然呵呵笑着,黎至孝反而没有言语了。

黎至孝对李喜田的仇恨很快便得到了大家的共鸣,不再对李喜田的革命举动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黎至孝有一天半夜趁李喜田熟睡时把他的裤子扔进尿桶,又在他的鞋子里撒了一泡尿。李喜田第二天一早无法起床出早操,被站岗的解放军误认为睡懒觉遭到训斥。听见李喜田挨训,很多人心中都出了一口恶气。

很快,魏启盛组织我们到一个叫旺铺的地方参观。旺铺村的贫协主席向光明组织农民为我们举行了简短的欢迎仪式。他说,我们村过去的土地是由两个地主把持的,一个叫向慕仁,是封建社会的官宦世家。向家明朝出了一个礼部尚书,清朝又出了一个县太爷。土地从明朝的几千亩降到几百亩,仍然是旺铺村的一大望族。另一个地主叫洪尚德,是靠当土匪起家,又当上了伪联防军的团长,为日本鬼子效力。我们召开了群众大会,广大贫下中农斗地主热情高涨,向慕仁和洪尚德被我们当场镇压了。向慕仁的四房老婆,除大夫人还守着一间偏厦外,其余的三房太太都嫁给了翻身农民,过上了一夫一妻的幸福生活。洪尚德有一房日本女人,两房中国女人,日本女人已被驱逐,两房中国女人至死不愿离开洪公馆,在洪家悬梁自尽。向光明自我介绍说,我以前是向慕仁家的长工,名叫向狗娃,是共产党给我带来光明,带来了土地、老婆、儿子和崭新的生活,还给我取了一个正经的名字向光明,我才真正找到了光明和幸福,我一定要死心塌地跟着共产党闹革命,这是我们贫苦农民唯一的出路!

向光明走在田间,不停地向种地的人打招呼。他指着被划成小块的麦地说,这些以前都是向慕仁家的,分到几十户人手中,土地就划小了,大家垒起土坯为界,种地的热情高得很,瞧这麦穗多饱满!向光明的口气轻快得像风一样,夏日的凉风跳过麦尖跑向远方,蓝天下只见一浪一浪的麦穗在起伏,有一些老农在麦地边转悠,像看管自家的孙儿一样看管麦地。一个老头说,以前是给东家种地,现在给自己种,做得可精细了。向光明说这老头叫向财贵,两个儿子叫向有田、向有地,这是有田有地之后他给儿子重新取的名字。老人家感谢共产党啊,让两个儿子都参了军。接兵的长官说,老人家,你就留一个儿子在身边吧!向财贵说,要不是年纪大了,我也要去参军。向光明说,弟兄们,你们知道解放军为什么壮大?因为解放军有群众的拥护,都想参军哩!你们蒋委员长做得到吗?他能给你们土地吗?

李喜田说,我爹给我取名喜田,就是想田想地,我想参加解放军分好田!

向光明拍着李喜田的肩膀说,这位兄弟说得好,等到全国解放了,你肯定能分到好田好地,全中国受剥削受压迫的人都能分到好田好地!

魏启盛的笑一直就没停过,他说,光明同志,还是带我们看看你的家吧!

向光明把我们带到一套大宅院。院外是白墙黑瓦的围墙,两扇正门雕绘精美的门神上面贴上了毛泽东的像。正门一直敞开着,因为住进十多户人家,这道门只能是一个公共通道了。这是一套五进四合院。跨过正门往前走,青砖地板的缝隙间长满了杂草,四棵大松树种在院落的四周。对着正门的中堂现在挂上了“旺铺村贫农协会”的牌子。向光明说,旺铺村的群众大会都在这里召开。中堂上有一副对联:“礼义治国,忠孝传家”,这副对联已经被岁月熏得又黄又黑,横批已经看不见了。中堂正中贴上毛泽东和朱德的像,看上去干净得耀眼,给屋里平添了喜气和生气。两边的厢房各住着四户人家,向光明说,两户以前是向慕仁家的马夫,另外两户是向家的管家和厨子。他们又在中间空地上搭起了鸡圈和猪圈,到处弥漫着鸡屎和猪屎的臭味。向光明住在中堂后间的厢房,这是向慕仁过去的卧室和大太太的房间。卧室里有一张贴金的雕花红木大床,脚下还有踏板,床前有一对木椅和一张小茶几。向光明说,现在这是我和老婆何淑琼的卧室,何淑琼原是向慕仁最小的姨太,嫁给七十多岁的老头时她才二十出头。向光明还说,那老家伙一直想要儿子,他哪有那个能力,何淑琼跟我结婚第二年就有了儿子。我们这种人,要财产没有,要力气可不缺!向光明那样子神气得很。

正说着,一个女人抱着婴儿走过来,看得出肚子里又有孩子了,走路也慢腾腾的。猛然见这么多人,急忙低头往另一间屋里钻。向光明叫,淑芬,淑芬!那女人停住,向光明伸手拉她,让她说新旧社会哪个好?淑芬低着头,一直不说话。魏启盛和颜悦色地问,何淑芬同志,你觉得向慕仁好,还是向光明好呀?何淑芬臊得两腮绯红,半天不说话。向光明急了,扬起巴掌要打她,被魏启盛挡住了。魏启盛说,向光明同志,做老婆的工作,可不能像土地改革一样疾风骤雨,得慢慢来呀!何淑芬仿佛遇到知音似的说,首长说得太对了!向光明让我有了孩子,我记他这个好,但他爱打人,以前向老爷从来不打人的。这下轮到向光明臊得一脸通红。但女人又轻声说,既然天都变了,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魏启盛说,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你的思想转变很快呀!他又转向我们说,有的人居然认不清改朝换代的大趋势,还要愚忠蒋委员长,这样的男人,还不如一个女同志觉悟高!

向慕仁的大太太住在最后的一个小厢房里,她手里握着一支毛笔,正在写字。向光明说她是一个疯女人,只知道写“胜利果实”几个字。那女人的两只眼睛一直不敢正眼看向光明,嘴边挂着白色的唾沫。果然,桌上的淡黄色宣纸上写满了大大小小的“果实”两个字。向光明说这疯女人没有其他本事,一天到晚只知道写这几个莫名其妙的字。那女人对向光明的话和我们这一大群参观者置若罔闻,两个眼睛发直,一直盯着墙角的蜘蛛网。蜘蛛用这张大网把自己覆盖起来,不理会外面眼花缭乱的世界。蜘蛛似乎轻易找到了安全的栖身之地,它在上面自在地歇着。

参观回来后,那天晚上地铺上躺着的人都很兴奋。蒋国全说,这样下去,共产党还愁兵源?难怪我们连连吃败仗!李喜田说,我们村的李广福家霸占了三百亩土地,我爹一直想佃他家靠近河边的一块地,狗日的土肥得发黑,抓一把都捏得出油珠来,那里地势低凹不愁水,天旱也有好收成。李广福那老东西死活不同意,我要是在村里,也要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像向光明一样过上有土地有老婆的好日子。我从小就看着李广福抽大烟,睡两个老婆,那样子神气得就像天王老子,我们为啥不能抽大烟,睡两个老婆,也神气得就像他妈的天王老子?!

这话第二天便传到了魏启盛那里,魏启盛在教大家学习《论联合政府》时,蒋国全公然瞌睡,打起了鼾声。黎至孝则用指头蘸着口水,在李喜田的后背上轻轻画了一只张牙舞爪的乌龟。魏启盛突然放下学习材料,提高声调将话锋一转说,有的人说我们为啥不能抽大烟,睡两个老婆,神气得就像天王老子?这说明,他的脑袋还是没有超过一个封建地主的认识水平。我们革命的目的难道就是抽大烟、搞女人?我们是要为全体穷苦人民谋幸福,而不是个人的享乐!李喜田脸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慢慢地鼓起来,只好埋头看着地上两只离群的黑蚂蚁。那蚂蚁正搬着寻来的食物不知往哪里爬动,放下食物用触须东探西望,然后又搬起食物慢慢往前爬。李喜田一巴掌拍烂了蚂蚁,翻开手掌把蚂蚁用食指和拇指捏得粉碎,压低声音恨恨地说,狗日的告密者,也将是这样的下场!大多数人都被魏启盛的话惹笑了,同室的人们互相对视了一下,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有人瞥了李喜田一眼,心想,怎么着,你只能拿两个蚂蚁撒气!

会后,魏启盛让部下给每人发了一些纸,叫大家说感受谈想法写自传。这些士兵拿起笔杆比扛大炮还沉重,他们对着白纸苦思冥想,最后不得不写上“坚决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拥护新民主主义”、“以向光明同志为榜样”等口号。我不知道怎么说,请黎至孝帮忙,黎至孝有点得意,一边用指头捏着笔杆,一边向我扬起头,我的眼光落在他那带着骄傲神情的鼻头上,恨不得一拳打去。你想说什么嘛,我不能替你硬编噻!我愿为人民服务。你转变得真快,咋个为人民服务嘛?黎至孝的话阴阳怪气。我说首长叫我干啥就干啥。黎至孝说,你个木鱼脑袋还真会见风使舵嘛!我说,不会看风头就会变成向慕仁的疯女人!黎至孝愣了一下,认真地盯着我说,狗日的,还猴精哩!黎至孝又问,你真想干啥?我说希望回家参加土地革命,黎至孝又用惊诧的眼神看我,你就是想回家,又想有土地,还想有老婆吧?我说,你狗日的不想?黎至孝把头一沉,终于开口:想呀,做梦都想!我在他肩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说,那就快写,为人民服务,拥护共产党!

很快,魏启盛又让大家下棋、浇花,他一改过去只学习的方式,叫俘虏们进行唱歌比赛。这些不敢乱说乱动的人们,对唱歌投入了空前的激情。魏启盛站在矮凳上,亲自打起了拍子,他的节拍经常打得不准,士兵们的声音也不整齐,但他的镜片反光有一种煽动激情的能力,大家便跟着狂吼,现在唱的是一首崭新的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

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

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

努力减轻人民的负担;

三大纪律我们要做到,

八项注意切莫忘记了。

第一说话态度要和好,

尊重群众不要耍骄傲;

第二买卖价钱要公平,

公买公卖不许逞霸道;

第三借人东西用过了,

当面归还切莫遗失掉;

第四若把东西损坏了,

照价赔偿不差半分毫;

第五不许打人和骂人,

军阀作风坚决克服掉;

第六爱护群众的庄稼,

行军作战处处注意到;

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

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

第八不许虐待俘虏兵,

不许打骂不许搜腰包;

遵守纪律人人要自觉,

互相监督切莫违反了;

革命纪律条条要记清,

人民战士处处爱人民;

保卫祖国永远向前进,

全国人民拥护又欢迎!

然后,魏启盛又一句一句地教大家唱《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蒋国全在唱《东方红》时,只保持着在唱的口型,但他并没发出声音,我用手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却瞪了我一眼。我后来问他为什么不唱,他说,我姓蒋啊!我赶紧捂着他的嘴说,都落到这个地步了,你龟儿子还要绷起,姓蒋有用,姓毛倒好哩!蒋国全说,梁哥,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看不起蒋委员长!我说,蒋委员长要派飞机来救你?蒋委员长给你好田好地好老婆?蒋委员长给你白面馒头?蒋国全垂下头,接二连三地叹气。最后说,唉,姓蒋有用,还是馒头能填饱肚子啊!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就当上了解放军。魏启盛给我们发了新的军装,还给每个人颁发了革命军人证明书,上面有解放军两位高级将领的签字。这是我保存下来的唯一物件。在夏日的阳光下,我喜欢把这张早已发黄的证书拿在手里,仿佛时光倒溯,我又回想起那个夏天领到证书时的情形。我们每人排着队从魏启盛手中接过那张沉甸甸的纸,心情既高兴又难受。被关押的日子终于结束,但回家的念头又一次压在心里,当兵就难免打仗,国共双方究竟谁输谁赢谁也不知道。如果消息传回老家,我的家人不是要遭殃?我把证书折好压在背包里,直到全国解放才寄回老家。我妈一直把这张证书藏在箱子底层,去世前才托付给春花,春花也学着我妈的样子把它藏在箱子底层,那是我妈陪嫁的樟木箱。我妈和春花对那张纸的恭敬心情,甚至超过了她们喜爱的观音菩萨。我妈有空时偷偷地翻出来,捧在怀里,她说,我保住了梁勤,却害苦了梁草啊!

我们被分散编入解放军的队伍。李喜田和黎至孝被人领走了。蒋国全一个劲地抹眼泪,他去找魏启盛,要求跟我编在一起,他说我们是患难兄弟,生死战友,请组织考虑这点个人感情。魏启盛最终同意了这个请求,但是他说,先打招呼,不能因为个人感情影响革命工作啊!蒋国全说,请长官放心!魏启盛也动了感情,说,你们要走了,我真还有些舍不得呀!他取下镜片时,我们清楚地看见魏启盛发红的眼睛。

魏启盛目送我们被领走。大路上又有另外的俘虏像蚂蚁一样一队一队地走来。每个人脸上都是疲乏、迷茫而又沮丧的神情,叹气声分外凝重,他们就像大路上的树叶,灰头土脸,垂头丧气。蒋国全低声说,当俘虏是早晚的事,我们只是早来一步罢了。

初到解放军军营,我觉得那些人都很年轻,还喜欢笑,轻松得似乎没有一点牵挂,仿佛那笑声是从胸膛里自动飘出来的,似乎当兵打仗甚至死亡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光荣的事情。他们走路的样子,就像脚底安装了弹簧似的,轻快得仿佛在云里飘浮。难怪解放军能用双腿追上国军的火车和汽车。他们都喜欢唱歌,列队时要唱,出操时要唱,节假日还要互相拉歌比赛。有的人吃饭、走路甚至睡梦中也要唱,他们爱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他们还有文艺宣传队,宣传队的男男女女教大家扭秧歌。我却怎么也不会扭,总也踏不上节奏。但周围的人却扭得起劲,他们的屁股和双手摆动得很夸张,双脚踏得又重又响,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红绸带遮蔽了天空,风和云都在舞动。那情景有很强的感染力,我也跟着胡扭乱舞,蒋国全笑得前仰后合,他说梁草像个大狗熊!我一把拉上他,蒋国全只舞动屁股,双手僵在两腿边,我说,蒋老兄像一只掉队的鸭子!

大规模的革命就像扭秧歌一样,欢迎参与,讨厌旁观;需要热情,讨厌评判;喜欢顺大流,排斥落伍者。这是我这几年得出的结论。但那时我年轻,害怕孤独,对热闹的场合有一种天生的好感。革命和扭秧歌有一种暗合气息,我喜欢上了秧歌。这种又歌又舞的方式,让人有一种醉酒般的幸福体验,而我那时太需要清除脑袋里不堪回想的记忆。扭秧歌时我忘掉自己的身份,很快融入这个新的群体。

我对解放军部队最早的记忆,就是秧歌。那是夏天,太阳的光线被红绸遮挡了。那些绸子像飞舞的精灵,一直飘荡在记忆之中。红色的波浪,翻滚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鼓点一下、两下,很快便带动一片,形成一种气荡山河的鼓声,脚步伴随着节奏,有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很快,尘土扬起来了,阳光和尘土形成一股强烈的烟雾,烟雾又被红绸映得通红。人的血液也被激荡起来,冲刷脑袋里的杂念,消融了战栗和恐惧,甚至消融了自己,仿佛在红绸中飘动起来,然后跟着这些红色的潮流飞奔,勇往直前。我们跳得大汗淋漓,却越来越轻松,脑袋里轻松得只剩下一团红色的烟云,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就像一面激越的大鼓,它在欢庆新生,融进这片红色海洋里。这时我才发现,一个人一旦丢掉自己,他便自由了,彻底地轻松了,他无牵无挂,听凭命运的安排,并迅速找到新的生机。

蒋国全在我耳边大声说,这秧歌扭到酣畅的时候,简直就像痛痛快快地抽了一场大烟!我说,大烟我没抽过,这秧歌还真是个好东西!蒋国全说,你看一看大家脸上的神情,跟吞云吐雾一个样!我这才睁眼看这些扭秧歌的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迷幻般的幸福表情,仿佛他们的脑袋浮动在一个红云轻舞的极乐世界。我便哈哈大笑着,更加张狂地舞动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一个崭新的世界就是在一片红绸飞舞、鼓声震天的时刻降临的。那时候,我们的冲锋号一吹,所向披靡,国军如摧枯拉朽,望风而败,然后我们扛枪、列队进城,红旗开道,歌声飞扬,然后便是敲锣打鼓,秧歌扭起来,欢庆胜利。在我的记忆中,炮声已经沉寂了,倒是鼓点和秧歌经常出现,仿佛那数十座城市不是在枪炮下解放出来的,倒是在秧歌声中,青天白日旗黯然退下,而红旗冉冉上升,一个旧世界倒下,一个新中国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