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六、马语录

成天把台灯调亮,那本书轻放在他的桌子上。那些发黄的书页在灯光中显出药似的味道。只有古书才可以有此种感觉。因为古书与历史最近,或者它本身就是历史。因为它写的可能就是一种历史。

那本书上的字很怪,他看了半天,才发现是用一种早期的汉文写就,似乎是秦时的小篆。字迹一下子就显出了当年的古老。他唯一想不通的是,那个好象是个异族的老人竟用这样的汉字来写一个草原的历史。翻到最后,他才发现,那书从背面开始,竟又是一种文字。那文字比小篆难懂多了,只是那是些什么文字呢?他看了半天,也没有认出那种文字来。不过从感觉上好象是当年这个地方一个民族的文字,这种文字他从来没有见过。后来,他想起王青衣来,也许他知道这本书上的文字的来历。

王青衣回到连里后,一直再没有骑过那匹马,马把他摔倒在地后,他的性格仿佛发生了变异。常常跑到那匹阿丹马前,一去就是半天,让成天都有些替他担心。成天拿上那本书,来找王青衣时,他正在房间里用毛笔练字。他好象一直在写一个字,那个字是个爱字,他笑了,说:“你的这个爱字太难看了,写得很吃力,也挺费劲,有人说,写什么字就有什么样子的心思。怎么,你的爱情有问题了?”

王青衣把毛笔放下,说:“你的这个判断可真让人害怕,我要是写连长两个字,你是不是就认为我想夺权呢?”他看看成天手里的那本书,“你不是来学习我写字的吧?”

成天说:“你那个字不学也罢。我这儿倒是有些怪字,想请你认认。”他把那本书小心地递给王青衣。王青衣那天就看到了成天宝贝似地拿着这本书。他一看,就肯定那本书与马有关。他觉得成天爱马到了种让他都难以容忍的地步,好象他天生就是为马而生的一个人似的,这使王青衣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王青衣把那本书拿到手里翻了翻,说:“前面的字是用小篆写成的,后面的就认不出来了,好象是一种少数民族的文字。这本书好象是这个马场的一些笔记式的历史。”他仔细地翻动着,然后惊叹地说:“这书上全是当年的一些日记式的东西,是当年的一个当事人记的,也就是说,他是这儿历史的一个目击者。”

他边看边向成天讲解:“书上讲这个马场里原来有六万七千匹军马,无数的羊与上万只的牛、骆驼。当年这儿的头的职务叫做牧监。写这本书的人,就是这儿的牧监。只是他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继续向下讲述:“我从没有见过用这样的形式来写历史的。他可事无巨细,好象什么都记着。他在第二部分讲,这个牧场共出产了七匹著名的战马,这七匹战马好象是当年这个地方出产的名马,都是当年的名马,这人竟然为军马立志?”王青衣感叹地说。

成天说,“我想听他讲的是那些马,你能给我念一下吗?”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他的那本书中有一节专门想为名马立志,可没想到,这个叫做哥舒汗的人,早就开始了。

王青衣结巴着向下念,小篆的字太难认了,他只能连猜带蒙地的说出那些字的大概意思。“……青聪,浑身青色如草,履地如风,产自山南密林。元狩二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出陇西,击匈奴,至焉支山止,杀卢候王,折兰王等,获青聪,后为将军座骑,元狩六年,将军攻单于,单于大败,将军身先士卒,穷追不舍,骑青聪一昼夜跑了二百多里,追杀敌军,青聪最后力谒而亡。

飒露紫,传出自湖中,通身纯紫。武德元年为唐王李世民所乘。李世民在洛阳城北的邙山上连营十里,将洛阳团团围定,并亲率精骑数十名,出其不意地猛冲敌阵。激战中飒露紫胸前中数箭,仍将李世民从敌阵中驮出。唐太宗在战后,将其刻石为马,并将战马被拔箭的痛苦形象也一并刻上。史称昭陵六骏之一骏。

……”

那本书一下子列出了数十匹名马,很多山南的马竟都与某一部分历史有关。王青衣读完了,几乎呆了,很多他不熟悉的历史好象一下子有了另外的一种读法。他掩卷叹息:“简直是些烈士的传记。我生平头一次看到有人为马立传,而马在过去好象才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冷兵器时代几乎就是马的时代,它们代表了当时最快的速度。可不可以这样设想,马的速度就是冷兵器时代的节奏。”

成天把那本书拿过来,急急地问:“就这些,你全部都念完了?”看到王青衣肯定地点头。他有些遗憾地说:“这位老人还没有来得及补上另外一匹马,那匹马可能比那匹飒露紫更有名,可惜历史总是在关健时,留下一点空白,来让后人书写。”

王青衣的兴趣上来了。“那匹马会是一匹什么样子的马呢?我看出来了,我以前只是以为马是一种武器,是一种工具。现在我发现,马可能是一种历史的创造者。听说你正在写一本关于马的书,那本书里有没有你所说的那匹马呢?”

“我可能是为了那匹马才写这本书的,没有那匹马,书可能只是一种苍白的东西。你信吗?这个世界上有种马象极了一种传说,我看到的那匹马就是一种传说,但我相信它是真的。”

“你写了一匹传说之马?”王青衣有些好奇地问:“好象马本身就是一种想象的灵物,在想象中接近它,可能才可以找到它的真实的地方。只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写这么一本书。”

“起初可能只是一种传说似的遗愿。我是这个家族下游的一个继承者。我可能继承得最多的就是祖先的光荣与他们留下的某种精神的延续。我是个为了传说而活着的人,现实世界可能离我太远,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它让我回复到一种很古典的情境中,说实话,我不喜欢现代。”看着王青衣凝神的表情。他几乎长啸起来。“来到骑兵连后,我才发现,我以前对于骑兵的理解太偏狭。我太不懂那些战马了,这也是我发现那本书为什么我的先人写了几百年,都没有写完的一个原因了。因为我们其实永远都不太了解那些马,那些与我们并肩战斗了几千年的战友。”

王青衣听到成天把马说成自己的战友,他的心里沉了一下,说道:“可惜,我们总是容易错过一个最好的时代,一个属于马的时代。才几十年,好象昨天还听见战马在战场上来回驰骋。今天好象就把马给忘记了,我觉得马的时代,战马的时代,可能会成为一种传说似的过去了?”

“你……你怎么会如此悲观,我觉得你应该是一个爱马的人,你来这个草原不就是因为爱吗?我听说你来骑兵连是为了体验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这也是你的理想?”成天惊愕地看着王青衣。

王青衣觉得自己重又被推到一个边缘,他觉得生活真是残酷之极的笑话,而他与他谁更象呢?他艰难地说:“我愿意象你所以为的那样,去看自己。我能不能做个假设,假如骑兵部队退出战场,骑兵将象传说似的消失了,你将干什么?”

“骑兵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大汗说过,骑兵是军队的灵魂。灵魂永远不会消失的。”

他忽然有些悲壮地说:“骑兵消失的那一天,也是我的灵魂死亡的时候,我是为骑兵而活着的人。我将会随骑兵而去。”

王青衣表情呆然,他觉得一阵羞愧正在强烈地涌过来。成天确实只适合在古代生活,他生错了时代。他低下头,回避着他的目光。把那本书打开,说:“后面好象有一部分是讲马的语言的。天,他惊叹地说:“这个人还可以听懂马语,这太象是一个传说了,简直让人不容置信。”

成天的心里已觉乱了,他的眼睛里空虚地闪动着无神的光。他轻轻地摆摆手,说:“你能帮我翻出来吗?我有些累了,有很多事我没有想过,也许……我到了清理的时候了。我那本书里关于中国部分的战术类的东西全写齐了,就剩下了部分东欧国家的战例与实际的情况,我已经发出了信件,征求同好者帮助我,但至今没有几个人回信。你的朋友多,你能不能通过朋友帮我查查这部分资料?”

王青衣说:“我让我的朋友在互联网上给你发个帖子,保你把所有的资料都找齐。另外,我的女朋友下周可能要来草原上看我,到时我让她帮你也找一些关系。”

成天不解地看着他,“你说的那个互联网是什么意思?”

王青衣说:“就是电脑与电脑之间的一种新的信息交流方式。它可能是未来战争中一种新的骑兵,速度如同眨眼般快……”

成天苦笑一下,“连队连电话也没有,唯一的一部两瓦电台,可能是现代化的东西外,你还想让我们怎样去了解外面,我们只是一个部落式的军队了,现在我们的这个连队还是个标本,可过几年后呢?也许象你所说的,连标本也会消失了。”说完,快步离去。王青衣有些歉意地看着成天的背影。这个连队也许真的只是一个标本了。他吃惊地发现,连队古老得让人有些不安,连队的一百四十匹战马有一半以上是些老马,也就是说,从几年前,连队就再没有接过新的战马,而那六匹阿丹马,放在连队只是做试验用,传说是专门用来做赛马用的马形,因为合同上写着,连里只可能用一年,还得写出使用报告。就如同某个兵器公司做出了新的产品,在他们的连队里试验一样,这些马也只是一种试验品。所不同的是,他们是在为一种商业服务。敏感的成天可能早就嗅出了这其中的味道。可他好象是在故意保持着一种可怜的尊严。上月,有家电影厂来人,要借用一百匹马配属进行拍电影,拍完了,还会付给二十万元,二十万元相当于全连马匹一年的草料钱哪?令他震惊的是,那些马的装具严重不足,一部分马的铁掌都钉不起,有很多马的马鞍都已经给骑损得不可以用了,成天仍然下令战士们修补后继续用。战士们的装具有的都不如当地的牧民。王青衣觉得成天应该答应那个胖子导演,因为他还拿着军区军训部同意的手令。成天那天却暴跳如雷,把那个导演赶走了,他见识了成天的火暴。他听见成天大吼着:“……我的连队是为了战争才生存的,骑兵不是供你们娱乐的工具……”后来好象军区还专门派人来,但他却拒不服从,并为此惊动了兰副司令。据说兰副司令在那个报告上批示:见钱眼开,误我军队。骑兵连拍不拍那个电影,由他们自己定。此举使成天一举成名,当然也失去了那二十万元。

成天做的一切在王青衣的眼里,都带有着深刻的悲剧意味。他因为掌握着一个连队的秘密,而使他在连队成了一个旁观者,这使他拥有了很多痛苦,一种看着别人痛苦但却无法表达出来的痛苦,逼着他。他在连队的站位也很快就找准了。他基本上对成天的意见不反对,只是他在认为有可能发生错误时,他才不经意地提醒他。其余时间就是让自己退到身后,好象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他享受着自己忽然闲下的心情,同时进入到一种很快到来的新的生活的设计中。但成天身上的那种东西,却总是不经意地拔动着他的心。他下意识地认为,这个人可能更象一个传说中的战士……

十七、草原部落

成天坐在窗前,认真地构思着连队下周的训练计划。连里补进的许多的新兵,已经完成了初步的训练,分到了班排。他们对马有着巨大好奇感,但却不知道爱护马匹,他们象是一群粗莽的生马驹子,正天只知道去骑马,但却不会去爱它们。不到一个月,竟有两匹马被战士抽伤,一匹马在身体不好的情况下,给跑得虚脱。还有个战士,竟然为了看看一匹马的耐力,从早晨跑到晚上,在不喂马料与休息的情况下,把那匹马给几乎跑垮了。昨天他去看那匹马,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没有人会象一个牧人似地去爱一匹永远沉默的马了,那怕是军马。他愤怒至极,当时就下令让那个战士去了炊事班,并宣布他将在半年内不准摸任何马。但他知道惩罚不足以让任何人学会去爱的,尤其是去爱一匹马?这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全新的课题。他不能容忍一个不了解军马的人做骑兵。他看着外面的草原,忽然决定下午增加一项新的训练内容。那内容是他十三岁时,爷爷教给他的。那时他才发现,要想拥有一匹马,就要让那匹马走进你的心里,至少你要学会去了解它。他把铅笔往桌子上面一扔,计划去找指导员通下气。他知道王青衣不会在训练上与他有什么不同意见的,因为对于一个连马也不会骑的指导员来说,骑兵的训练方式还是一个未知的课题,如同新兵。这就是成天的评语,但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王青衣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长处来干一件不是明白的事哪,他真的是一个热爱骑兵的人吗?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他回头一看。竟是马格,他似乎在门口站了许久,脸上一直挂着某种如同做作出来的严肃,那种严肃太可笑了,如同贴在上面,显得很虚假。可马格能够一直挂到现在,倒让他挺佩服的。他使劲看了一眼马格,他知道马格会来找他的,他们之间好象有着某种怪异的默契。成天要批评他时,好象只用一个眼神就够了,成天从来没有在全连战士的面前批评过马格,也没有表扬过他。对于一个敏感到你的一个眼神都可以让对方受到伤害,一句话可能会让他牢记一生的人来说,他有时候感到真的太累了。他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弥补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萨日娜把那个小包托他带回来时,他甚至都想好了要猛批他一次。但他看到马格那种绝望的表情时,他觉得再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他沉吟了一下,把那个小包交给了马格。他知道马格会看懂他的意思的。他不愿意去说谁错了,在爱情这个问题上根本就没有错的人,但他不能容忍哪个战士越过那个高悬的度。从马格回来后,他已经下定决心忘记此事,每个战士都该有自己的隐私,对于爱情,用蒙古人的看法那只不过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那个萨日娜那样美丽,没有那一个小伙子会不动心的。如果马格不是他的战士,他会觉得这种爱情真美好。只是马格是他的下属,他当然无力让自己的战士去触犯军纪的。

马格的身子笔直地挺立,他的眼睛象在操场上似地,平视着成天。低声说:“那件事我已经处理完毕了。我将在离开骑兵连前,不再见她一面。”

成天看着窗外,似在倾听,又象在思索。他还在等待马格说话。他关心的只是以后,而不是现在。这个结局不新鲜。马格等待片刻,继续说:“我想参加今年的军校考试,希望连长可以同意,据我所知,咱们连今年分到一个名额,这个名额好象是定向招生,也就是说,我如果可以考上,我还能回来。”

成天的眉头动了动。他对马格的这个想法觉得有些奇怪。“我记得你曾给我说过,今年要复员嘛?好象你的父亲还在等着你回去帮他把那个旧车市场给经营下去哪!”

“那是我半年前的想法,现在我改主意了。”马格期待地看着成天。“我喜欢草原,草原上的一切我都习惯了,我……我还想回来。”

“你是为了萨日娜?”成天用铅笔打打桌面。他认真地盯视着马格。马格身上有着种他不熟悉的东西。他可能真的不太了解这个从南方来的战士,他想,这家伙是为了爱情才如此吗?

“是的。我曾想过,我复员后,带他离开这里,但萨日娜不愿意离开草原。做为一个战士,我可能永远无权爱一个当地的小姑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一种可能与她在一起的办法。因为我发现自己很爱她。”

“这就是你的理由?”成天的心猛地紧了一下。“你真的可以放弃那个城市对你的吸引?”

“我会等到萨日娜愿意与我一起回到南方的那一天。”马格低声说。他好象在说一件与已无关的事。成天知道他已下定了决心。他现在没有任何权力去阻碍他,因为他是为了爱情,而且军纪对他毫无办法。他现在站在军纪的外面。他看着马格的眼睛,好象在看着马格的内心。半天他才轻轻地说:“你可以去找指导员报名,全连有六个战士要求那个名额,你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去竟争。”

马格充满感激地道:“谢谢。”转身欲去。成天把他喊住。认真地说:“也许你可以成功。”

马格回头笑了一下。快步离去。成天发现这小子笑的时候,脸上透着种新鲜的灿烂。

下午的马场上,一溜排开了六匹马,那几匹马可能是连队最好的马了。王青衣用眼瞄去。最前边的那匹是先知,还有一匹是叫做公爵的粟色小公马了,那匹小公马一直在那里刨着前蹄,它的烦躁与不安使他显得很惹人注目。另外一匹让人眼睛一亮的是马格的那匹三岁“黄飞鸿”。它今天打扮得很象一个“问题少年”。马的前鬃给修剪得很整齐,上面编了很多的小辨子。它的尾巴上也编起来了,好象是一个很有身份的贵族似的。王青衣都有些好笑,这么一场简单的训练让马格给搞得象是赛马比美。一匹匹的马在那里较着劲。但王青衣还是有些不太明白成天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上午的时候,成天找到他,说想搞一次训练,并且说那种训练很普通,让他不要太过于吃惊。这些都是训练上的事,他不太懂,在训练上,他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他说,只要不出事,怎么着都成。他不想在这一年中,因为出事而使他的军旅生涯出现一个污点。

一百多条汉子站在了成天的面前。成天的手里拿着一根马鞭,他脚下的马靴吱呀吱呀地在草地上擦出很亮的响声。值班员已报告完毕了,他竟没有一句话,队伍就只好立正站在那里,风声擦拭着每个战士的脸色,他们都目视着成天,看着他来回走动的身影。王青衣站在队列的另一边上,他远远地观察着成天,他发现成天在某些时候,比自己当连长的感受还狠。他暗自微笑,他知道成天正在酝酿着某种情绪,这有点象他。

成天走到一个战士的面前,那个战士立即双脚一碰,立正等着成天的训话。成天看着他的脸,不动。那个战士是个刚分来的新兵,他叫做古典,在家时曾经做过赛马会上的马童,就是那种专门替人骑马的小孩。他的马术很不错,他来骑兵连就为了骑马。为了能分到骑兵连,他甚至用钱去请了一次那个分兵的参谋。当然,他如愿了。他一直想知道一匹马跑动的极限是什么?那天他趁出去溜马的机会,开始了对那匹马进行极限试验。试验的结果是那匹马终于被累垮了,他被成天臭骂一顿,之后去了炊事班。并且被革除了他骑马的权力。这使他很不舒服,并且对成天的作风斥之为法西斯。

那匹被他用来搞极限试验的马就拴在不远处,他不敢看成天的眼睛。他的眼里游动着惶恐般的感受。成天看了他足有一分多钟。才低声喊道稍息。队伍里传出了轻声的呼吸。成天转过身来,大声地说:“今天我们的训练课目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想问一下各位对于马的感受。这个问题每个人都要回答。”他看着大家略带疑问的眼睛,忽然暴怒般地叫道:“古典。”

那个战士惊悚地答到。成天面无表情地说:“你是什么兵种?”

“骑兵。”古典回答得很利索。

“马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马是一种动……物?”他的回答在战士里发出一阵哄笑。他有些不安地看看成天,低声说:“只有与马在一起时,我才是一个完整的战士。”

成天越过他的脸,叫出第二个人来,那个战士上个月因为抽伤马给记了一次大过。成天说:“你的答案?”

“马是我的战友,也是一种最好的武器。”他的回答很利落,成天又看向下一个战士。所有人的回答都千奇百怪,王青衣在后面听着战士们对于马的认识,他忽然发现,自己对于战马的理解竟然很模糊,因为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真难回答,但却又不能不回答,他好象有些明白成天的意图了,他用眼睛在那里去寻找每一个回答的战士的神情。那几乎是每个人对于骑兵的态度了。

他觉得这挺有意味。

成天等待战士们回答完毕。并不表态,他让一个战士牵过那几匹马来,那匹马的身上的鞭伤深及皮肉。而那匹做过极限试验的马,还没有恢复过来,在那里木然呆立着。成天用马鞭指着古典,说:“你现在只是一个残疾的士兵,你回答得多好呵,只有与战马结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战士,如果在战场上,你可能早就死去。听说马在被你跑了十个小时,双腿发软,仍把你驮回来,你竟能坐得那样安静,我倒可真是佩服你呀?”

古典的嘴轻轻咕噜着,小声申辨:“我只是想知道那匹马的耐力,没想到它才坚持十个多小时……”

成天的脸色青紫着,他在古典的面前,来回行走。走到第二圈时,他的鞭子重重地一抖,古典吓得向后下意识地一退。成天咬着牙说:“马的极限,多好的借口呵?我问你,我想知道你的极限是多少,你知道吗?”

“不知道。”古典立正答道。

成天大声说:“我想知道,并且想知道你们这中间每一个战士的极限,我今天想做一次小小的试验,听到我点名的战士,出列。”

他点了十个人。王青衣看到有七个是新兵,还有三个老兵,好象也不同程度地让马受过伤。成天让那十个人站到那几匹马前。面无表情地说:“我们今天开始第二项训练课目。体验一次做为军马的感受。这其中包括我。”

那些军马的后面都有一根很长的绳子。成天对那九个战士说道:“我宣布一下规则,参加体验的战士每个人都要抓着绳子,马将在前面带着我们跑五公里,你觉得自己承受不了的时候,可以放下绳子,承认失败,退出体验。”

他的话音刚落,马格已带着全班战士骑到了马上。王青衣看出了成天的意图,他有些担心地走过去。做为指导员他觉得有权力把这种危险讲得严重些。他走到大家跟前,检查每个战士的安全,他看到古典把那条绳子打了个死结,那意思好象是要真的与马一起跑完五公里。王青衣把他的绳子给解开,说,“该撒手时你可要撒手呀,千万不要去拚命。”古典感激地点点头。

王青衣走到成天跟前,含意不明地笑笑,说:“可以开始了吗?”

成天小声说:“我还以为你会反对我哪?这儿当然是由你全权指挥了。我这是第二次跟着马向前跑,第一次是在十三岁,现在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下来。”

王青衣指指他的肩章,说,“你可够能冒险的了,要是我,我绝对不会这样做。就是现在我也对你的这个想法持保留态度,万一那个战士被拖伤了,你我肩上的这几颗星星就会暗然无光了。”

“这些家伙们就是喜欢刺激与好奇,我这样够刺激的了吧。你没看出来吗?那些参加体验的战士又紧张又激动,那些旁观的战十们都若有所失,如同是受到了一次冷落似的。这效果与我想得太一致了,这样真好。”成天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交给王青衣。他觉得自己今天一定要战胜那些小公鸡似的战士们,因为那些家伙们都想看到他倒在地下,或者中途退出。他想,我只能让你们失望了。因为我不喜欢失败。

马群开始出发了,草原上一溜排开了十匹战马,每一匹马间隔十多米,一百多米的距离内全是马的影子。王青衣看了看成天,然后下达了出发的命令,骑手们在马上用力扯住马,保持着匀速。跟在后面的战士们,立即被马的力量牵扯着向前快跑起来。王青衣在军校时体验过被人拉着向前跑的滋味。那会儿他刚去军校时,身体素质极差,长跑没过一公里,全身就开始软弱无力了。那会儿他们讲究“一帮一,一对红”,班里怕他拖后腿,每次长跑时,就用背包带把他的手拴起来,向前拉。每次下来,他都有死了一次的感受。因为在跑时,你跟随的是别人的速度,你的心跳根本就无法与他们的相切合,那种痛苦几乎使人无法忍受。他想,跟着马长跑,又能比他舒服多少呢?他有些担心地骑上那匹忠诚跟在成天他们的后面。

马匹们都慢慢地加着速。成天跑在中间,跑在前面的竟然是那个古典,他的身体条件极好,他好象已经适应了那种心跳与速度,不断地让给他带马的马格加速。马格有些气,轻轻地用脚碰了下马腹,“黄飞鸿”在奔驰中加速,它的扯力一下子就让古典闭上了嘴,他很快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了。成天肯定是在借力跑了,他跑得不快,速度还保持得可以。王青衣打马到前面,他看到那个古典现在的跑动已经有些他当年的意思了。他赶紧让马格把速度降下来。但古典的步子已乱了。连里的其他战士都骑在马上,为各班的人加着油。群马在后面跟着,扬起一片草尘。他忽然觉得那些跑在后面的战十们,很象在电影上看到的那些死囚,好象也是用马这样拖着。王青衣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很快这种感受就被那种纷乱的场面给吸引了,他看到有三个战士已经退出了,只有七个人了,让他吃惊的是那个古典竟有些恢复过来了,他用双脚在草地上用力上翅着,他竟可以用双脚在地上滑起草来了。这时成天已经跑到前面去了,他轻松地借着马力,跑得很愉快,马上就已经到了终点了。古典的双脚不时地在草地上滑着,他们班的战士们竟然为他欢呼起来。古典得意地向大家致意。这时马好象忽然有些放慢,古典再跑起来已不可能,他的身子呼地一下,一个踱跄,撞到了黄飞鸿的马屁股上。“黄飞鸿”忽然被一个物体撞到了身上,有些惊吓地跳跃起来,呼地向前窜去。马格也被突如其来的惊吓给吓住了,他死死地拉住马缰,竭力把黄飞鸿向回拉,但马根本就停不下来,继续向前奔窜。古典被马拉动着,向前快速地滑动。他可能给撞晕了,竟死死地抓紧那根绳子不放,他的全身在草地上滑来滑去,王青衣惊声叫道,快放手,但古典好象出于本能似地抓紧那根绳子。等那匹马被马格控制住,古典的全身都被草给磨烂了,他的右手上全是血。成天从前面疯了似地跑回来。他一把抱起古典,焦急地问道:“没事吧?”这时随队医生过来了,他开始为古典止血。成天与王青衣对视了一眼,都不说话。王青衣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个军医很快就为古典检查完毕,古典只受了一点的皮外伤。草地救了他。医生给他包扎完了,他就能够站起来了。成天走到古典的面前,拍拍他的肩,说:“你能不能回到队列中去?”

古典红着眼点点头。

成天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苦笑着看了王青衣一眼,转身走到队前,他身上只着一件米色的军衬衣,全身散发着腾腾的热气,汗水浸透了他的全身。王青衣觉得,那汗水一半是刚才奔跑时流的,而另一半则是刚才在回来看古典时的担心所致。

成天好象是商量似地看着战士们,他想,刚才那一幕差点毁了他今天所有的想法。现在他想来利用这种刚出现的意外情况了。他用鞭子指着一条手还有些吊着的古典,说:“象一匹马那样奔驰,做一匹想象中的马,我想知道你的最真实的感受,你除了受伤外,还有什么体会。”

“马可能会成为我今后最重要的朋友,我指的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或者说是战友也成。”古典看着成天,忽然低声尖叫着,“我觉得刚才你太过分了,我认为你侮辱了我的人格。我用自己的自尊向你保证,我恨你”。

成天面无表情地说:“谢谢。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各班带回”。说完,撂下一连人,走到王青衣跟前,小声说:“走呀。”竟是一脸皮得意。

王青衣与成天并排行走,他有些担忧地说:“也许我们做得有些过分了……”

成天得意地说:“不过分,恰到好处,被一个战士恨,是种幸福,他将永远记住你,并且会把你当成他的敌人,在心里开始反判你,直到超过你,这种战士都是些可怕的家伙。我欣赏他们。”

“马格也是你的敌人吗?”王青衣忽然想起马格那张见了成天就冷下来的脸。

“你没发现是仇恨成全了他们吗?他们需要这种东西,要知道虚荣心是他们的最重要的敌人,我不过是推他们一把而已。”他甩甩鞭子,长长地吐口气。“这些家伙们将终生再不会无端地去动马一鞭子了。”

他打马向前奔驰而去,成天看到,他的腰带竟是一条红色的绸带。那绸带在青草丛中闪动模糊的红色,晃着他的眼。

十八、青营盘

兰静是在下午才到达连队的。一路上,她看着草原的风景发痴,那么多的草在无际的草原上起伏着,如同另外的一个海。这使兰静很吃惊。她觉得这儿更象是一个绿色彩的大海,无数的草起伏着浪涛的样子。而那辆送她的日产沙漠王,在那些深绿中只是一条小小的舢舨。她听着草在轮子下发出吱吱的尖锐叫声向后退去。头不时地伸出窗外,草原上的风干净清晰,而前方的兰天,闪动着稀薄的深兰,她被那种兰色给吸引,一路上惊叫着停下来,让那个陪她的干事照相。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地,一百多公里的路走了半天。兰静的好奇感受才有些平静下来。她是个对一些奇怪的地方有着深刻好奇感的女孩子。遥远的山南草原对她来说,可能只是一个远得没有任何意义的地名。但那个地方却与他一生中很重要的两个男人相关。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想象过那个地方,因为那里有着她的父亲。她每年只有一次机会看到他。她如果想父亲了,只能在照片中去想象他。那会儿父亲有张很神气的照片,好象是勒马昂立的样子吧。父亲早年的形象基本上就是那个样子了。她曾经想去看看父亲当年生活过的这个地方。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或者有机会了,她又没有了时间。王青衣走了后,这个可能让她牵挂最多的男人,竟然有三个月都没有给过她一封信,她打过去电话,却听不到他的声音。那个地方好象与世隔绝似的,她又急又气,最后通过父亲的秘书打到了连队的那台唯一的电台上,才知道王青衣从马上摔了下来,这个消息让她吓了一跳。她已经把王青衣的转业问题活动好了,同时她从自己的交际圈子里得知了更准确的消息,连队已正式列入了下一步的裁军计划。也就是说王青衣的转业已经没有多大问题了。让她下决心来这片草原看看的还有一个原因,她准备与国外一家公司合资,共同开发M市最大的局域网,同时建立一个合资的中文网站,投资涉及三千多万元人民币,这是个高风险的产业,但也是一个高附加值的产业,一旦成功,可获得的高额回报让人吃惊。她在经过精心的准备后,草写出了一份详尽的计划,但在最后一刻她想起了王青衣,她觉得王青衣可能是她最好的合伙人了,何况她已想好,在王青衣转业后,就将他收到自己的公司来。他可能是最合适的公司经理的人选了。她需要他,如同在爱情上需要他一样。当然她选择王青衣来公司任职,与爱情无关。

兰静来到连里后,却先见到了成天。王青衣随连队去草原上牧马,本来他不去也成,王青衣觉得放马挺有意思,同时他想再练练自己的骑术,就随着四班出去了。成天听到汽车声,出来一看,竟是军分区的赵干事带着一位打扮得很时髦的女孩子来了。那个女孩子长得很有味道,他注意地看了一眼,觉得那双眼睛真面熟,好象是在那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了。赵干事与他很熟,是他的同年兵,当年他们是同一个教导大队毕业的。成天见到他,用掌轻击他的肩,同时用力握住他的手,说:“是你小子呀,规格不低吗?把司令的座车都给派出来了,我还以为是司令来了呢?”

赵干事把他的手拦住,说:“你的手轻点哪,我的成天连长,我可不是与你来这儿掰手腕来的。”他转身看看在远处笑着的兰静,压低声音说:“看到她的来头了吧,咱们司令亲自接待,亲自派车,走的时候还亲自送出大门。她是来找你们的那个新来的指导员的,他叫什么?”

“王青衣!”

赵干事把手一拍,说:“这小子艳福不浅哪,把兰副司令的丫头都给骗到手了。我是在见到她才知道这事的,没想到,你小小的骑兵连可真是藏龙卧虎哪?”赵干事嘴里啧啧着,转身走到兰静的身边,介绍说:“这位是骑兵连的成天连长,这位是……”

“天地公司的经理兰静。”兰静笑笑地打量着成天,刚才这俩个男人在那里嘀咕着,已让她有些不太舒服,她知道父亲的影子又出现了,她叹息一声,做自己太难了,可不做自己又是这样的舒服,有时都让她感到为难。她用眼睛寻找着成天身后的那排小平房,等待王青衣。“王青衣哪……”

“他去草原上放马去了,太阳都快落山了,他们好象应该回来了。”他用眼睛看着远处的一缕轻尘,好象是一队马正漫天而来。他用手一指,说:“那就是他们。青衣早晨走的时候也没有说你今天来,先到屋子里洗洗吧?”成天看着兰静的眼睛,这回他找到出处了,那双眼睛简直象极了兰副司令。他的心里同时涌上一点疑惑,王青衣竟是兰副司令的女婿,自己与他相处这么久,竟丝毫不知。这家伙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大秘密?王青衣一下子就让他吃惊了。

兰静的眼睛掠过成天,望向那片烟尘处,马蹄声从远处哗哗而来,上百匹马浸在地平线的夕阳中,那一刻的壮丽让她的内心激动了。她觉得那些骑兵如同从梦中向前而来,战士们骑在马上,用力地挥动着一条条长长的绊马索,向前摇晃着。这时他在马群中发现了王青衣,王青衣骑在一匹马上,用力地抓紧缰绳,低头奔驰,那种英武逼着她的视线。她下意识地喃喃着:“真美……”同时用力挥动手,向王青衣奔去,王青衣在马上也看到了向她挥手的那个女人,是兰静,立即策马离开马群,离兰静几十米,他就跳下马来,向兰静奔去。兰静心中的某种欲望慢慢地点燃了,她的眼睛迷离地望着这个让他牵挂的人儿。这家伙变得黑粗黑粗的,脸上的胡子好象有半个月没有刮,在他的两腮蓬乱着。她心疼地看着王青衣,在没来草原前,他可是个爱讲究的男人哪,连出门扎什么领带都有他的理由。现在纯粹是一个历经苍桑的人儿似的。

王青衣走到兰静的身边,轻声叫着:“静……”就再没有话了,好象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她。那种眼神让兰静的心发颤,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紧紧地抱住王青衣,呢喃着说:“你都不来接我,你看你都成了什么样子了,三个月不给我写一封信,你这个坏人……”

王青衣的全身浸在兰静热烈的拥抱中。那种浓烈的女人味使他幸福地闭上了眼,他的心尖儿轻摇着,那种尖锐让他的内心疼痛不已。他轻轻地推开兰静,“快,别这样缠绵了,好象真的想我似的,那边还有一堆战士们在看着哪。”

周围的战士们远远地看着这一幕,还向他打着尖利的口哨。兰静的脸一下子红了,但她仍然小声而坚决地说:“不行,还得让我再抱你一分钟,我才能撒手”

兰静的霸道与撒娇是天生的,在这一点上,连兰副司令都让自己的宝贝女儿三尺。王青衣只好强忍着战士们故意的哄笑在那里尴尬地站着,他远远地用眼睛向成天打着招呼,成天大声地说:“你先照顾好兰静,我去按排饭。”转身与赵干事进了屋。赵干事带着种略带嫉妒的眼神,回味似的地,“妈的,看看人家,那种热烈。”他咂吧一下嘴,忽然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那个王青衣与兰副司令的女儿谈了这么久,都到了这份儿上了,也没有向你透过一点声息?你连点味儿也没嗅出来?”

成天摇摇头。用眼睛看着赵干事,这家伙在机关呆的时间长,他几乎所有的外界消息差不多全是赵干事透给他的。不过王青衣与谁谈恋爱倒没有什么不同的,不就是一个副司令的姑娘吗?看把你们吃惊的那个样子。

赵干事把手背在身后,有些感叹地说:“我说你在这儿呆得都快傻了。这么敏感的问题竟然到现在才知道。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个问题,你想想,一个副司令的准女婿,突然由一个装甲步兵连的连长来这儿当一个平职的指导员,你说说,这中间是不是有着多少需要你想象的空白点哪?”

成天笑笑,说:“你上次不是说他是来这儿体验一种生活的吗?”

“这个借口真是美妙。我的大连长,你就知道在那儿写你的那个什么马术,听说你还迷恋上了匹野马,你简直都有些象是个古代人了。你真该到外面去看看了,你不要以为你的理想就是别人的理想,这个世界早就变得不一样了。我听说,王青衣来这儿不过是为了转业?”

成天拍拍他的肩,眼泪都要笑出来了。“转业,你别逗了,兰副司令如果同意他转业,不就是打一个电话就把事给办了吗?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兰副司令会关心这么一件小事吗?何况他曾说过,不准家人参政,但来一个偏远得快成一个古董的老骑兵连,当个平职指导员就不是走后门了,而是一种热爱军队的表现。王青衣可真是费尽了心机呀。他能把秘密保存到现在,可却无法永远不揭开迷底。我前几天听干部科的一个朋友说,他被关照要在明年转业。”

成天不解地看着他,“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王青衣为什么不今年转业,还要明年才走?”

赵干事深吸一口烟,“王青衣在特种大队属于不得志的人物,但他的军事技术是全军区的装甲兵中最好的,没有人会把一个不满三十岁,还处在事业旺盛期的连长给批准转业,何况他没有一点符合转业的条件。”

“来这儿也不符合呀。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想转业,并且对他以前的工作没有任何牢骚与不满。我不信。”成天对赵干事的猜测有些可笑。

“可是如果骑兵连要是被撤消编制,全体军官就地转业,这不就符合规定了吗?”

赵干事把烟头向地上一扔,用脚踩灭。

“你是说,这次裁军有可能把这支最后的骑兵连也给撤消编制?”万天惊讶地看着他。这个消息他早就听说过了,可是他认为那不过是一种传说。赵干事把这事说出来,他的内心还是一紧,尽管他听出来了,那只是一种简单的假设。

“全军共有八支骑兵连,咱们军区就剩下了你们这一个连队。这八个骑兵连几乎如同标本,没有了任何作战的实际意义,唯一的可能就是在一些特殊地域进行巡逻与运送物资。现在很多边防连都改为直升机巡逻了,这些马有什么用。我想,这次的骑兵会连编制也消失了的。”他看了一眼成天,安慰似的地说:“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我们却不能不这样想,你也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四年了,今年上报的那个副营管理员没有批,所有的提升几乎全部都冻结了,今年的这一切都太反常了啊。”

成天愣愣地呆住,半天无话。这个女孩子带来的东西太多,他一时有些难以消化。他无言地看着赵干事,半天才醒过来似地说:“也许吧,你的猜测很大胆,骑兵存在了几个世纪,就象它的出现一样,不是那样容易消亡的。何况我就不信这个世界会永远都是那些所谓的高科技的时代,我不是个守旧者,但我相信骑兵不会消失……”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他知道,可能结局也许早就有了,一切不过是个过程,时间的过程。

赵干事知道自己伤到了成天,他点上一根烟,掉转话题。“听说你发现了一匹野马,这事传得可真快,有个什么基因研究所的的研究员不断地打电话前来证实,听说野马现在是世界性的宝贝,比野生的大熊猫还珍贵。我来时司令员交待让把这事查清,并说有文字材料就拿文字材料回去,如是真的,最好能够捕获实物,听说国家野生动物中心都给军区发了专电,请求把有关资料提供给他们。”

“他们的消息怎么这么快?我不过才发现了个影子,他们就认为是真的了。不过那匹马我感觉上太象了,因为它身上的气质与我所见过的马匹太不同了。”成天向往地说:“如果我能获取实物那当然好了,那匹马我们只远远地看过,只是从外形上猜测它是,我这儿有它的几张照片,如果感兴趣,可以把它们给你,请他们签定一下。”

赵干事却叹口气:“看出来了吧,马没有用了。野马却成了宝贝。这是个什么世界呀?我是越来越不明白了。你还是别在那里被我的胡言乱语给吓住了,我也只是一种猜测而已,一切仅供参考。你是个理想主义者,当然理想主义就是失败者的同义词。我不是说你,你也得把你的理想往边儿上放放,想想自个儿的出路吧。”看到成天又拉开了副辨论的架子,他把话头一转,说:“你老人家拿什么招呼我哪。是不是又是上回的那套,我告诉你,本人可是肉食动物。”

成天笑了,“放心吧,我去给炊事班说,咱们今天晚上宰一头羊。给你来个炖全羊。”

赵干事笑笑,说:“别是给那位司令千金接风的吧?我这人活该是个陪客的命。”

成天没有理他,到炊事班安排伙食去了。安排完,外面的暮色已经很重了,一片暗暗的钢兰色在草原上漫起,他呆看着远处的山,内心空旷,一点小小的疼痛开始漫了过来。

王青衣挣脱兰静的抱拥,带她去房间里梳洗。王青衣这才放肆地看着兰静,心里涌着一股深深的温暖。王青衣从上周就知道她要来,但没有想过来得这样快。三个多月没见,他的心里对她产生了一种深刻的依赖。兰静在镜子前往脸上施着淡状。从镜中看到王青衣直直的眼神,有些乐了。她说:“你的脸黑得我都不敢认了。”

成天走过去,深深地抱抚住兰静骨感的肩,不说话,只是用他的手慢慢地轻抚着,好象是在抚着一件工艺品。兰静一扭身钻进他的怀里,用唇搜寻着他。他的全身涨疼似地发热着。他用力地抱着兰静,呢喃着低语:“我用了三个月,想忘了你,可你一出现,我发现,自己根本就坚持不了那么久。”

兰静浑身一抖,从他的胸前把脸仰起来,说:“你竟然想忘了我?”

成天知道她领悟错了自己的意思。他看着兰静着急与生气的脸,暗自得意,他太爱看兰静生气了,兰静生气时,有种小兽般的美。那种美可能是兰静最美的是时候了,他发现这个秘密后,动不动就爱逗她。他注视着兰静的眼睛,说:“我忘掉你,是怕自己想你,否则,我会在这里呆不下去的。好了,刚才你可真大胆,你知道吗?这个镜头会被战士们咀嚼一个月,甚至半年的……”

兰静用手轻打着王青衣:“我最恨你的胆小了,可又喜欢你这种胆小,说真的,刚才看着你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的样子,我都在想,你会是那个胆子大得过天的装甲步兵连连长吗?”

“那你说我还是不是?”说完用嘴使劲地找到了兰静的唇。兰静热烈地响应着,王青衣在这方面可就不是兰静的对手了,他总以为这是个力气活,每次都干得浑身大汗,还不得要领。兰静为这取笑过他,但他却认为接吻不过是个人的感觉而已,他做的是个热烈型的。兰静刚开始就在他的这种大力的手工作业式的接吻中,被他的大胆给缴了械。

“你……当然还是,不过有点太粗野了。“她从王青衣的热烈中挣脱出来,用手捧着王青衣的脸,说:“一进了房子,你就成了老虎了。刚才的胆子到那里去了。不过说真的,你们这个地方真美。无边无际的全是草,那些绿色如同一种分开站立的色彩,哎,在这样的地方建一个旅游渡假村,我想肯定能赚钱。”

“你的眼里全是钱了,所有刚来这儿的人都说这儿如何如何地好,可你在这儿呆上半个月,试试。太美的地方都与艰苦连在一起,你看看我们住的这地方,全是当年骑兵师的旧房子,有的房子都破得快住不成人了。你没有去看过你父亲当年的房子与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里的门都让人给御掉了。我算是彻底感受到了,一个将要消亡的部队的那种可怕的气息了。”

“才来了三个月就受不了了,我可没有你那样的感受,这个地方真的很美哪,我发现你在这儿呆着,竟然没有感到这儿的美,你真可怜哪。”兰静笑笑地看他。

成天轻抱住兰静,“我都开始后悔了,你不知道,做为一个知情者却要做要做出一副与自己无关的样子,并且还要把那些明知道没有任何意义的工作干下去,这种滋味你感受过吗?这个部队还有更为严重的一点,可能就是没有敌人的那种空虚感。你知道吗?我在连队训练时,最大的苦恼是,不知道自己所练的每一个动作要在那一个敌人身上去用。你我都是搞信息研究的,也许未来可能连一个真正的敌人也无法看到,别说用骑兵去与敌人用马刀相互去对拚了。”

“你已经不用再去担心这支部队的未来了,据我得到的可靠消息,军区已把骑兵连撤出编制的计划上报到总参了。那个主持搞这次减编任务的人,就是我父亲。”兰静用手轻轻地触着王青衣的脸说:“父亲这回承受的压力可不轻,我觉得他是在把自己的最后一个故乡给埋葬了。我来这儿时,他专门让我来看看,并给我写了十几个地方,这两天,你可以陪我去一齐看看。不过,那些东西会不会变得太残酷?”

王青衣看着兰静不语,他奇怪地想到了成天,这个消息对他可不是个好事。兰静顾自说下去:“你的转业没有任何问题了。我这回来,还有个想法,我想让你帮我看看我的一个投资计划。你应该早一点进入情况,因为你可能也就再有半年,就可以到我的公司里任职了。我已想好了,让你做这个项目的经理,你做这,我肯定放心,我身边的人都是些商场上的狼,手中有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手,我急哪?”

王青衣正色说:“咱们说好的呵,我只是卖艺不卖身,你的公司我可没有答应要去,你这是威胁与利诱……”

兰静一下子扑了上来,把他压在床上,用力地捶打他,说:“艺与身都想要,你以为你能跑得了呀……”

王青衣赶紧求饶,兰静闹起来没有个完。这时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王青衣赶紧用手堵住兰静的嘴。打门的是炊事班长,说饭好了,让他们过去吃饭。王青衣赶紧答应着起来,兰静补补妆,临出门时,小声对他说:“回来再修理你……”右手使劝掐了下王青衣的腿,王青衣疼得嘴都歪了,他抽了口凉气,但仍然忍住,没有叫出来。旁边的炊事班长看到了,抿嘴一笑,在前边带路。

饭菜已经摆了一桌子,全是肉,还有一只烧得十分干净的羊头。王青衣一看就知道是杀了头羊,一切都是按草原上最隆重的方式来招待兰静的。王青衣感激地看了成天一眼,成天把眼睛回避过去,亲热地招呼着他们就坐。桌子上一溜摆着几碗青稞酒。旁边是飘浮着浓香的酥油茶。成天端起一碗酒,用手沾了三滴酒,向天空弹去,之后说,这杯酒是献给远方的客人的,依次递给兰静与赵干事。兰静捧着那碗青稞,问王青衣刚才向天空弹那三滴酒有什么讲究。王青衣低声解释:“成天是个蒙古人,他是用蒙古人的方式来敬酒的。那三下是敬天敬地敬人,是一种礼节。”

赵干事是个对肉有着兴趣的汉族人,他拿起一根血肠,吸溜着嘴,好象在吸食一只冰棒似的,他的吃相很刺激人的喟口。兰静拿起一杯酥油茶,含了一口,那种强烈的怪异的香味一下子就把她给呛住了,她哇地一下,就要吐,她忍着,跑到了门外,一下子就吐了出来。赵干事看着一脸狼狈的兰静,幸灾乐祸地嘿嘿着:“看来老天不可能两全哪,那能容忍你有这么个优秀的男朋友,还再喝上这么香美的酥油茶。”他慢悠悠地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你可没有福气了,酥油茶只有草原上有这样好的味道了,不过今天煮得不太好,有机会咱们去到那家牧民的毡包里求碗茶喝,那滋味才叫地道哪?”他用舌头把嘴轻轻地抿抿。那种很馋的样子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兰静说:“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你这样开心果式的人物,放在一个军分区可能太委屈你了,我看一个军区机关也容不下你的雄心。”

赵干事的脸红了下,他喝了口酒,说:“谁不知道兰四小姐是军区的重量级人物,自己一个人把生意做得那么大,我们不过是些军中的四级闲人,你没听说,到了军分区,自己回家去,到了省军区,趁早回家去。象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四线部队的人,还敢谈什么雄心。不过,王指导员能来这么苦的地方,呆这么久,可真让人佩服哪。”

王青衣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赵干事。赵干事的眼睛可真毒,不过这事不可能瞒过更多的人,因为从兰静一出现,他以前所有的铺垫都没有用了,可能只有成天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才是最应该想到这一点的呀,他的心里忽然有种悲哀,好象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某一件事,而只有当事人却什么也不清楚。成天的心真如静水吗?他担忧地看了成天一眼,对于所有的消息,他都无权说出来,尽管他清楚这一切可能是迟早的事。成天好象在那里一直闷头不语,他的眼睛里的灿烂已经没有了,更多的是一种言非所答。他一碗酒一碗酒地在那里喝着,好象是在与自己对话似的。这种沉默才是最让他担忧的,他发现,成天可能是最无法经受住这个消息的打击的人,对于一个把一生的所有希望都放在这个地方的人来说。

王青衣把酒碗递过去,对成天说:“成连长,我想听你唱个酒歌。你的歌最好听了,没有歌儿我可能连酒也喝不下了。这碗酒是我们俩敬你的。”说完一饮而尽,他喝酒的样子让兰静有些惊讶,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王青衣这样喝过酒。那样子真有些浓浓的草原味了,她发现自己竟很欣赏他的这种样子。

成天没有表情地把那碗酒接过来,酒对他好象已没有多少作用。赵干事的话让他的情绪很坏,他从来没有想过骑兵会解散,骑兵怎么会解散呢,会被撤消编制?他觉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那种不祥的感受还是一次次地在他的心里来回地移动。骑兵连的落魄与落后他早已看出,骑兵好象已经没有战场了,他最大的痛苦是自己竟没有敌人,甚至连假想敌他也没有了。他们所做的就是年复一年地在那里重复地进行那些单调的训练。而兰静的身份与他想不清楚的王青衣的到来,都在一次次地暗合着那个不祥的预感。他心乱乱地在那里坐着,他发现,想这样的事,比让他去训练还累。他站起来,嗓子嘶哑着说:“我的这碗酒是敬给远方的客人的,我为你们祝福。”

草原上最为尊贵的客人哪

你坐着骏马似的风而来

你的脸上是露珠的纯洁

你的马蹄上沾着焉支山上的雪

你是我的朋友就把这碗牧人的酒喝下

你是我们的客人就把这碗用雪水酿成的酒喝下

兰静发现他唱的时候,眼里竟有着许多亮亮的东西闪烁。她把那碗酒拿过来,一饮而尽。青稞的酒冰凉地滑过她的候咙。一股异香慢慢地升腾到了候咙口。

成天与赵干事在那里对饮着,成天的眼睛里全是酒的影子。王青衣看出来了,他是想让自己醉了,可他的酒量太大了,一个人想醉也不是那么容易地呵。到了十点种,全连都熄灯了,王青衣觉得不能再喝酒了,四个人才散开了。兰静的脸上浸着层被酒浸出的腮红。王青衣扶着她走回到他的住处,把她送到房间里,兰静很快就睡着了,他在兰静的脸上亲了一下,慢慢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夜色蒙着层银光,月亮如勾地挂在当空。远远地,他听到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马头琴声。他侧耳倾听,发现那个背影是成天,成天肯定是被什么东西给碰伤了呢?他站在草地上,沉在了那象极了心思的低沉的琴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