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忽然希望自己低血糖,希望可以因为任何原因在当时晕倒,但是她实在是体格健壮。不过,她立刻又想,即使真的晕菜了,周明也一定会一脚把她踹起来,告诉她说,这里有多少人连昨天的晚饭都没吃,在他们没晕倒之前,她没资格晕倒。

1.讨厌的白骨精

“陈曦起床!”

叶春萌第五次重复这句话,距离第一次的时间是半个小时左右。

“一分钟。”

陈曦闭着眼睛回答,并且把脑袋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半小时前就是一分钟!你哪国计时单位啊?”叶春萌把书卷成筒照她脑袋上敲下去,陈曦下意识地把被子抓牢裹紧。她本来就习惯赖床,昨天晚上还听了两个小时托福听力题,两点多才睡觉。

“帮我请假吧说我病了……”陈曦几乎把脑袋完全缩进被子里。

“今天第一天进科!”叶春萌推着她。

“第一天就请假才不会有人想到是假的……”

“你搞没搞错这是进临床医院实习你装病!老师明儿万一关心你一下怎么编症状?”

“我小时候没练好曲子回琴不敢去,装病,我妈带我去病,我看就把大夫蒙过去了……那会儿我还是跟赤脚医生那本红书上找的症状照着装的……现在学这么多总不能更不如以往了吧……求你了萌萌帮我请个假……”

“陈曦你怎么这样儿啊!”叶春萌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甚至急得带了点儿哭音儿,“你说儿科管得紧,你要准备GRE、托福,非得拽着我换到外科这组来的。小棋、欢语今天都进儿科。你不去这组,那就我跟白骨精俩女生,回头再把我跟她分一组怎么办啊……”叶春萌说着说着仿佛真的要哭出来了。

陈曦长叹一声,终于睁开眼,又半闭上,再努力睁开,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做人不能不仗义,因为自己懒而被扣分挨骂都活该……不过陷害了叶春萌,害得她万一跟白骨精一个小组一个病区,就太说不过去了。

其实白骨精究竟有多么讨厌呢?如果有人在当时认真严肃地问陈曦和叶春萌这个问题,她们也没法给出一个证据十足的答案。如果让陈曦说,唯一可以称其为理由的就是那一份油爆里脊,为了一份油爆里脊而时常在背后对人家的举止长相进行恶毒的人身攻击,事实上,陈曦姑娘真的就是睚眦必报;而对于叶春萌,说来就显得她确实小心眼了。

白骨精是个富家姑娘,吃穿用度都跟她们这些平民百姓有着很大的差距,态度上也带出了一种掩饰不住的优越,这原本也就罢了,叶春萌还不至于因为人家带出的优越而心生厌憎——至少我们的准淑女不会允许自己这样。

但是,被欺负过,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还是在大一的时候,一帮女孩子在生物课后谈论老师拿的一个样子很别致的手包。李棋那一阵经常买时尚杂志,于是很“专家”地说,那个包是DIOR,非常贵的牌子,那一个包可是值了钱了;叶春萌随口说是啊,我好像在中友看见过这个,得上千……

这个时候,从来不太跟她们混在一起聊天的白骨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上千?人民币?DIOR?”

叶春萌一愣:“可能我看错了,没那么贵……”

白骨精微微地撇了撇嘴角,耸了耸肩膀:“不过,她手里的那个,算是做得比较精致的假货,大概也就千八百吧。”

叶春萌愣了好一阵子,直到白骨精已经收拾了课本站起来准备走了,她才终于憋出一句:“你怎么知道人家的……是假的?”

“拿过真的自然知道什么是假的了呀。”

白骨精回了下头,一副“这还用问”的神情,然后娉娉婷婷地走远了。

那天叶春萌又羞又窘,低头胡乱抱起书快步地往宿舍走,手指头尖儿都哆嗦了。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这样被人以看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帽”的眼神看过,以“你怎么这么可笑”的潜台词嘲笑过。而最关键的是,人家确实是有钱,由于有钱,确实是见过世面,入学前去欧洲玩了一半的国家,寒假时候去日本滑雪,一个月也住不了一天的宿舍里摆着在富士山的照片。

人家就是可以这么高傲地踩她。

回到宿舍后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淌了下来,默默地淌了一会儿就抽咽了起来。这会儿逃课把午睡进行到底的陈曦迷迷瞪瞪地探出头来:“啊,怎么了?你上课接着看那个《穆斯林的葬礼》来的?有那么感动吗,我咋觉得那娘俩都那么烦人呢?”

叶春萌哽咽着摇头,已经顾不上为了陈曦再次侮辱那赚取了她许多眼泪的韩新月姑娘和她妈妈梁冰玉阿姨而生气,自己的难过到来之时,所有为其他人的义愤就都放到一边儿了。

当陈曦猜了若干次她摇了若干次头之后,叶春萌终于算是把这件事儿说了个清楚。坦白说,其实陈曦的第一反应是:“就这点儿事儿你哭成这样至于吗?”但是说出口的却是——

“她就这么讨厌,特恶毒。我觉得她早就嫉妒你了,可逮着个机会发挥发挥唯一仅有的优越感。萌萌不哭,她这就是积怨已久。”

“积什么怨啊?”叶春萌哭得鼻头通红,越想越委屈,“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啊我……”

“你漂亮啊,女人最容易嫉妒的是什么人?还不就是比自己漂亮的女人!”

理直气壮地说出这话的时候,饶是陈曦,都有点惊诧于自己昧着良心说话的能力了。不是说叶春萌不漂亮,而是,理智告诉陈曦,白骨精根本不会觉得任何人比自己漂亮。如果有别人觉得叶春萌比她漂亮,那一定是这个“别人”档次不够。

陈曦绝对相信,白骨精就是很单纯地觉得叶春萌土帽,她们都是土帽,跟她差了太多太多的层次,别说“嫉妒”二字天方夜谭,连拿“她”与“她们”比较本身都是太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嫉妒”二字确实存在,但是那个箭头的方向一定是从她们到她。

陈曦甚至相信方才的事件,白骨精根本不是有意羞辱谁,她就是今儿个恰好表达了一下心中一贯的真实感受——你们这些人,怎么能土成这样?恐怕过了晚饭时间,她就彻底忘了说“DIOR的包得上千吧”的那个人是谁了,反正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帽中的一员。

不过,陈曦审时度势地认为目前叶春萌不能接受这份真实,更关键的是,她终于等到了可以跟叶春萌一起诋毁白骨精的这一天。

曾经,叶春萌批评她管人家叫白骨精实在太过分了,还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仅仅为了一份里脊肉就仇恨一个同班同学;她甚至善意地猜测白骨精压根儿没注意到那盆汤浇到了陈曦身上所以没有做出赔偿。当陈曦满怀激情地挤兑白骨精或者灵感大发地把她画入漫画的时候,叶春萌总是进行那种令陈曦扫兴得想骂娘的劝说。

现在,终于有了转折点,在这个转折点上冷静理智地说出事实所需要的那种勇气和实事求是的精神,陈曦并不具备。但是陈曦跟自己说,不具备这种优秀品质并不是关键,关键的是她关心朋友,说出朋友想听的话安慰朋友让她不再委屈。于是,陈曦丢掉了方才在心里闪现了一瞬的惭愧。

“嫉妒”这种说法虽然让叶春萌也有点怀疑,但是这个带着怀疑的设想至少比方才那种屈辱要来得舒服,于是在陈曦的指引下,她让自己相信白骨精确实是嫉妒自己,并且深为感慨这种嫉妒的出发点是多么浅薄。更让叶春萌心里踏实了一点的是,后来她发现,几乎全班同学都不待见白骨精,甚至她的真名几乎已经没人使用,全都沿用了陈曦的创造,而且认为陈曦这个创造实在太过传神准确。陈曦为此而创作的漫画,也就更加栩栩如生。

把自己放在一个大家都厌憎的人的对立面,这不是什么耻辱。

从此之后,挤兑白骨精成了陈曦与叶春萌之间乃至她们宿舍的一项娱乐,通常是由陈曦主挤兑而别人配合,逐渐地,她们已经淡忘了她们厌烦她的具体原因,而厌烦本身就使厌烦更加炽热。

白骨精为什么讨厌得让人忍无可忍?

因为她太讨厌了。

她为什么讨厌?

大家都讨厌她!

将好朋友置于可能跟最讨厌的人分在一组,形影不离地度过她期待了不知道多久的转科和专科实习这件事情实在太恶劣了。陈曦可以很懒,更可以很耍赖,并且从来不以为耻,但是陈曦不能让自己做个不仗义的人。

终于,在七点二十五分,披着还没有完全干透的头发,穿着洗得纤尘不染的白大衣的叶春萌,带着无限的期待,和一边走一边打哈欠的陈曦一起,在医院门口跟白骨精以及刘志光等四个男生,一起走向了转科实习的第一站——普通外科。

2.最荒谬的笑话

大会议室里乱哄哄的,周一的全科大查房还没开始。

四十多个穿着白大衣或者蓝色手术服的外科大夫,或三五一堆地讨论片子,或一对一地抓着本病例争论,或令人惊叹其抗噪声能力地躺在墙边的长凳上补觉。

七个实习生在门口站住,往里张望,一时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大夫们各自专心于自己正在进行的事情上,他们的目光扫过那些并无差别的白大衣和手术袍,猜测哪个是他们的教学主任——那个比韦天舒还要传奇的周明。除了白骨精一贯地保持着一点跟其他众人的距离,抬着下巴却垂着眼皮根本懒怠打量周围的一切之外,其他的六个人都多多少少地带着新奇,并且猜测着那几个看上去风度还不错,年龄也差不多的大夫中,究竟谁是周明。

“小周,小周来了没?”

随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大外科主任李宗德从刘志光和袁军之间扒拉开一条缝挤进门,转着脑袋在他满屋子的下属中间搜寻。学生们的目光追随着他搜寻的轨迹。

“这儿呢。”

长凳上缓缓地坐起一位,把方才罩在脸上的手术帽拉下来,从白大衣兜里掏出眼镜儿戴上,然后双手插进头发里,抱着脑袋摇了摇似乎是醒了醒神儿,然后伸长了胳膊晃了晃。

李宗德朝他走过去,瞧见他白大衣里面蓝绿的手术服,“哎,你刚下来啊?得了,”他再转头伸长脖子搜寻人堆儿,“韦天舒哪?那谁,二区院总,你去给我把他呼过来,这回回早查房临到该完了才来!跟他说下面儿急诊刚收了一个要做剖腹探查的,九点手术,老王有门诊,我马上有台肝癌过不去,让他给我盯着去。”

“甭叫他了,我过去。”

周明伸着懒腰站了起来,这站起来之后的海拔高度一下子让他显得有几分不合比例的单薄。他身上那件白大衣照说跟韦天舒的那件并无样式乃至质量的区别,但是后者让女同学们发了“制服诱惑”的花痴感叹,而前者,却丢丢荡荡地挂在主人身上,更由于一侧的口袋里插着的若干支笔和鼓鼓囊囊的,大约是便条簿笔记本血糖仪之类的零碎,拽得白大衣失去平衡地向一侧坠,让人有种歪倒的错觉。

周明转过了脸来,他实在过于苍白,透着睡眠不足的疲倦;他的头发也不能算很凌乱,但是细软得确实不足以维持任何的“型”,他的眼镜样式已经明显过时,眼镜腿跟一次性手术口罩的带子一起挤在耳朵后面;他长得绝对不英俊,没有任何出彩但是也没有什么缺陷的五官,就是十三亿中国人民中最平常的一员,如果忽略他那高出中国人民平均身高不少的海拔高度,那么他就是那种丢在人堆里,就再难找出来的一个。

作为一个专业如此出类拔萃的青年专家,周明甚至也并没有属于“当代精英”的那种自信的风采。陈曦看见他的第一眼,进入脑袋的,竟然是“落魄”俩字——然后,更不知怎的联想到了科举时代屡试不中的穷酸书生,大约还带着轻微的,在当年不太得志的知识分子中特别流行的结核病,会在子曰诗云的间隔中间掩着嘴,吭吭地咳嗽几声。

当陈曦的心里转着这些刻薄的想法的时候,周明已经看见了他们,他扫了他们一眼,然后跟李宗德说:“今儿学生第一天进科,正好,赶上有要做剖腹探查的,我带他们观摩。”

周明冲学生们挥挥手:“都跟见习组的侯老师进过手术室了吧?谁是组长?组长去跟手术室门口二姐说你们今天进科,周大夫让你们去观摩手术,领衣服口罩帽子利索点儿换了,照平时试验课学的刷手,然后在5号手术室门口等着我。”

他说完就把那个挂在一边耳朵上的口罩扯下来团了丢进纸篓,没再瞧他们一眼,低着头从大会议室出去了,方向却不是手术室。

后来很快他们就了解了他的习惯——连台手术之间无论如何也得先找地方“冒根烟儿”(病区护士长语)提神。据护士长说他曾经一次中了邪地接病人,十一个连台近五十个小时的手术,看着他从实习医一直走到现在的护士长,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先就帮他到对面买了几包烟预备着。两台手术中间儿,护士备皮的工夫,他跑出来四处张望抓耳挠腮之际把烟丢了给他,他居然上去拥抱了护士长一下,说:“您就是我亲大姐。”

学生们略微地有点发懵。他们并没有想到进科第一天就要跟一台相当复杂的手术——虽然只是观摩。他们想象的是李主任激励一下士气,再把医学生“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誓言重念一遍,然后教学主任周明照例把之前不同人已经在不同场合讲过了不知道多少遍的临床科室的规矩再郑重重申一遍。

他们完全没想到就这么给发进了手术室。这种没有准备,带来了相当严重的后果。

他们愣了会儿神之后由组长王东带领着去领衣服换衣服——因为赶上开台时间,发衣服的二姐很忙,他们等了好一阵子才领全了衣服去换;换到半截,叶春萌哎呀一声:“小曦,糟了糟了,我……我没带皮筋!这头发……哎呀,早上它没干,我就没扎起来,居然忘了带皮筋了。”

陈曦摸摸自己脑袋上两寸长的头发,向叶春萌摊了摊手。

向白骨精求助是不可能的,叶春萌只好努力把柔滑无比的及腰长发用帽子拢住,这颇有点困难。

当周明已经冒完烟刷完手等在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学生还一个没到,再等了有五分钟,男生齐了,还剩俩女生没露面,直到周明的脸色已经相当不好看了,才看见那两个女生从刷手房跑过来,而刚站定,其中一个就伸手把掉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往帽子里塞去。

“你刷完手没有?”周明盯着叶春萌问。

她赶紧点头,点头的同时,又一缕头发掉了出来。

“你拿刷完的手去整头发!”他突然提高了八度声音吼,“无菌规则学过没有?侯刚怎么带你们组见习的?这就能让过了?”

陈曦此时发觉方才自己将他跟病弱的古代知识分子联系在一起是多么不准确,这时候的周明,简直像她军训时候的教官——那种骂人的气势,即使是她这种顽劣得一学期请两次家长的学生,也没有能够在任何一个学校的老师身上激发出来。

“回去重新刷!等等,你那头发,”他忽然走近两步,“帽子摘下来!”

叶春萌茫然地把帽子摘了下来,一头早上五点钟洗过,现在终于干透的秀发如瀑布般披泻。

“是谁教给你,可以披头散发进手术室的?”

从小到大都是个乖孩子好学生的叶春萌,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老师如此劈头盖脸地质问,她也许当时真的是由于震惊而脑神经一定程度地短路了,于是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不知道今天就……就进手术室,我以为参观……参观下病房,我,我,我一大早洗的头发,它没干,我,我,我怕压坏了就没扎起来……”

“你怕压坏了头发!”周明当时像是听到了一个最荒谬的笑话,瞪着叶春萌,摇着头,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讽刺的笑还是怒极反笑,“就算转病房,你也不用长发飘飘。进了病房也是你看病人,并不需要让病人来参观你。”

3.不合格的原因

叶春萌抓着帽子,披散着头发,仰着脸,呆望着不知道什么方向的方向。

周遭的世界忽然变得不大真实,那些手术室楼道里穿梭来往的医生护士,吱扭作响的轮床,似乎只是在梦里,而并非确然地在真实世界中存在着。

叶春萌做过噩梦,譬如小时候梦见妈妈忽然消失了;譬如高考前后梦见自己尚在考场中,还有一大半的卷子没有答完,老师却已经开始收卷;譬如时常梦到来学校报到的第一天,自己一个人提着所有的行李走进人来人往的校园,所有的人都在谈谈笑笑,却没有一个人理睬她,她站在所有人的中间,手足无措。

此时,在手术室里,叶春萌就好像身处一个类似的梦里,等待着醒来。

等来的是一声极端不耐烦的话:“你们两个出去,剩下的跟我走。”

她看见周明已经转身往5号手术室里走去,袁军他们跟着进去,刘志光和陈曦都在其中,回头看着她,陈曦冲她打着手势。他们都作为医生而在走向手术室,而她,因为“不合格”——被认为“不合格”的内在原因是“打算”让“病人来参观她”,在这穿上白大衣的第一天,就被赶出了手术室。

跟她做伴被赶出去的是白骨精——因为手上一只“已经戴了好多年,忘了这么回事”的戒指和一条手链。

推开手术室楼道的门走出去的那一刹那,叶春萌忽然意识到,她,和她一直以来最反感的一个女生,竟然为着在别人眼里可能完全一样的原因——在救死扶伤的地方臭美,而被取消了进入手术室的资格。

说出那句话的周明,以及听到那句话的所有人,都会觉得她和白骨精,都侮辱了这个地方、这份职责吧?或者他们觉得她根本缺乏对这份职责的尊重?

她想说,不是,真的不是,事情不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我……

但是,说话的人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只是丢给了她这么句话,而听见这话的人,也不可能听她解释,他们匆匆而过,那么叶春萌就从此在他们心里定格于此了?叶春萌眼前再次出现周明那个难以置信的神情,想必其他的人也都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裂。当时她不明白那是什么,很多年之后,当她偶尔想起此时,她知道,碎裂的东西,是她认为许多年来,赖以欣赏自己的、最重要的东西。

叶春萌和白骨精两个同时蒙难,又绝不是难“友”的女孩子,一前一后地从手术室出来,之间隔着至少一米的距离,当走到手术室与大会议室中间的位置的时候,会议室的门打开了,方才在里面会诊的大夫从里面陆续走了出来,主任李宗德走在最前面,迎头看见了这俩现在照说应该在跟手术的女孩子。

“这学生,周老师不是带你们上手术吗?”李宗德愣了一下。

白骨精微微撇了撇嘴角,傲慢地抬着下巴没说话,手却下意识地狠狠攥了一下肇事的戒指和手链——她已经在走出手术室的路上把它们摘下来了,握在手心里,打算待会儿就找个垃圾箱丢进去——虽然它们的价值至少相当于许多人半年的生活费。

叶春萌动了动嘴唇,低下头,也没有说话。当着面前如此多的人,她如何能重复一下刚才的过程?不说,又怎么解释站在此地而非手术台旁边的原因?叶春萌嘴唇哆嗦着沉默,每一下呼吸,胸口都抽得生痛。

“你们两个,跟我去门诊吧。”

说话的是程学文,三病区的主管。能以不到三十五岁的年龄作为病区主管,他跟传奇的韦天舒和周明一样,是上下十年的同学同事中专业技能出类拔萃者。只是,似乎他虽全面却太平淡,又或者是韦天舒和周明的光芒实在太耀眼,他一直是被好奇爱八卦的学生和小住院医忽略的一个。

“剖腹探查手术还是有相当的危险性和不确定性的,”程学文温和地冲她们笑了笑,似乎是在安慰她们,更似乎是在替她们解围,“观摩的人太多,恐怕影响主刀医生的情绪,万一发生紧急状况,手术室中非手术人员太多也会影响应急处理。没关系的,以后时间还长,我们医院的门急诊量都极大,一定还有机会观摩这类手术。”

他说罢冲叶春萌和白骨精点了点头,示意她们跟他走,带着她们远离了手术室,远离了会诊厅,远离了那些也许从她的披头散发中已经看出来些许端倪的大夫们,远离了那份让人呼吸不畅的尴尬。

陈曦不是她们,陈曦没有经历这一切,所以她就完全不能理解此时此刻,程学文在叶春萌和白骨精心里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伟大意义。

如今的姑娘,至少是二十岁的叶春萌和白骨精,不太有机会卖身葬父,也并不大可能被歹徒劫持,今天当众所遭遇的毫不留情的呵斥,对于她们,真的是长到二十岁所经历的最大的尴尬和窘境,而将她们带出这个窘境的程学文,对于她们而言的意义,也就不低于给了孝女葬父银子的公子、解救了人质的英雄干警。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叶春萌对程学文那种欲说不能欲罢更不能,总是带着一丝忧伤的爱恋,让陈曦觉得那是美女被追求惯了之后,为了追寻那种“不可得”的哀伤而自寻的烦恼;而当发现对周遭所有人都不屑一顾的白骨精偏偏对程学文有着让人不可置信的温顺乃至温柔的态度时,陈曦在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个特别龌龊的怀疑……不会是程学文利用少女纯情,占了白骨精什么便宜吧?

4.心旷神怡的“享受”

如果真的有上帝,如果人间的一切确实都由上帝做决定的话,那么这天早上,上帝一定忙中出错,把陈曦和叶春萌属于这段时间的“安排”给放混了,以至于让满心想当个好大夫的叶春萌遭受羞辱,被赶出手术室,而整天在脑子里琢磨怎么装病请假混过实习的陈曦,成了顺利跟进手术室的唯一女生。

站在脚凳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正在进行的剖腹探查手术的陈曦,困得眼皮打架,此时她多么希望被赶出去的是她啊,那么她一定一出手术室的门就飞奔回宿舍,固然被骂很令人尴尬和羞怒,但是这样的尴尬和羞怒如果能换回蒙头大睡半天,那么她宁可被骂。

更何况,从这第一台只能算是站在凳子上观摩的手术开始,陈曦已经隐约地感到了不妙,她的小算盘打得恐怕有所误差,这外科的实习,比她设想的要更为严酷。

这台手术的主刀原本是主治医生江西平。

周明则站在江西平和麻醉师之间,看着手术,一直在问问题。被提问的对象包括了做第一助手的住院总大夫李波和做二助的住院医胡原,当然,也包括学生们。从病人的肚皮尚且完整的时候,他开始问李胡二人,病人在急诊所查的病史和体征的检查,现有结果的血生化分析,在肚皮被划开的同时他上去矫正了一下胡原的持刀手法,并且以“学生”俩字打头点名被提问对象,问方才师兄们说的体征与检查结果提示出了哪些有可能的问题。

陈曦对那些问题有一半没听进耳朵,另外一半也基本如听天书。陈曦的成绩虽然不好却也不算差,但是成绩不算差不见得意味着知识学得不差,通常不到考试前半个月,陈曦很少正经看书。她经常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她还说学习这回事,也跟打仗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平时天天上自习,到考试时候气儿就泄了,好比说刘志光。

叶春萌说你真能鬼扯,你怎么不说咱班前三名都天天上自习?陈曦立即说那是因为他们的气儿本身就比我壮,泄了一半儿剩那半儿还是很充足,我气血本亏,就得攒到最后爆发才行。

陈曦这种学生最愤恨的就是搞突然袭击进行随堂测验的老师,但是好在这种随堂测验都没工夫按照正经考试那么监考,她总是能左顾右盼地打点儿小抄蒙混过关,而随堂提问——上帝保佑,这种变态的事情在大学课堂上终于是不存在了。

然而,现在,中小学的噩梦竟然重现。陈曦隐隐地为今后几个月的生活担忧。

腹腔完全打开之后,也许是为了不影响脑门已经冒汗的老江,周明终于是消停了会儿,微微皱着眉头看着错位而已经被网膜包裹住的小肠,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一句:“江老师,动作轻柔点儿。”

被叫作“江老师”的老江,冒着汗点头,而后不到五分钟,就碰到了一根小血管,血一下漫出来,老江第一反应是抬头求助而紧张地望向周明,李波在这时候飞快地把血管扎住了。

这个小小的意外让几个学生都吓了一跳,刘志光还“啊”了一声。周明瞥了他一眼,说道:“这种剖腹探查找原因的情况,碰到因包裹而移位的血管是常事,动作要尽量轻柔,并随时做止血准备。”

老江额头的汗水更密了,握器械的手也开始发颤。他是被时代耽误了的那批人中的一个,学生时代所受的训练不够正规,直到四十五岁了还是不能做太复杂的手术,如果近期还是过不了手术关,年纪再大就更不可能了,也许就要做一辈子的主治医。

至关重要的手术考核就在一个月后,为了最后的突击,最近但凡有相对复杂的手术,李宗德都暗示收了给他让他主刀,而让周明或者韦天舒在旁把关。只是这阵子突击的结果一直效果甚微,几乎每次,最终都要替换主刀。

终于,几分钟后,他再次碰到了血管,手忙脚乱地结扎居然拉断了线,当李波打完了那个结之后,他近乎痛苦甚至卑微地望着周明摇了摇头。

周明接替了老江之后,就再也不用顾及“安静的环境对主刀医生操作的影响”了,他手里一直没停,问题也就再也没停止过,而且必然以“学生”开头表示这个问题的归属。

学生们在今日还不太懂手术,虽然大概地觉得跟老江对比,他的操作透着熟练沉着,并没瞧出所谓从如今国内的学术泰斗到住院医所公认的“看周明做手术,就是个心旷神怡的享受”,而只是感觉到被他的一个又一个问题问得尴尬。

至于学校通讯社某个学生通讯员写类似临床医院专家系列访谈时候写的“他的手术让人感受到美——也许就是属于音乐的节奏”,陈曦就觉得纯属写稿的人有点癔症了。

总之,无论是心旷神怡还是艺术的魅力,陈曦都感受不到,她就觉得眼花缭乱。连解剖图谱上位置分明的脏器位置、血管走形,不到考试前几天她都记不准,更何况眼前血糊拉搭地红彤彤的,再混着些大便的黄色,模糊的一片。

周明跟李波、胡原不停气儿地操作,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迎面而来,陈曦只觉得眼前模糊,带了口罩更是呼吸不畅。在那一刻,陈曦就想自己一定是脑子进了水——甚至在此水中养了鱼——才会考见鬼的医学院。

为啥不上文科班呢?听说北外的姑娘们上课经常就是欣赏个西方文学甚至赏析个电影,讨论莎士比亚的戏剧。那才是艺术,这又是血又是粪还有淡黄的脂肪粒粘在自己的袖口和手套上的境界跟艺术有嘛关系?

当然,陈曦也不该把自己对此刻的不满归结于此处不够艺术,那就太把自己拔高了,更实在的是她羡慕她们有双休日可以逛街买漂亮的衣服裙子打扮——就算她对打扮的兴趣还没高涨到那个份儿上,也可以拿那个时间去看电影或者在家打游戏睡觉。

“那个女同学,”当陈曦正沉浸在幽怨的情绪中愤懑以及伤怀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被点名了。这个屋子里除了手术护士和毫无知觉地被折腾着的病人之外,只有她跟“女”沾边。陈曦稍微思索了一下,明白周明的所指不大可能是她们两个,于是只好心中忐忑地答应了一声,并在此时发现他们已经完成了手术探查,开始关腹腔了。

“你在看电影吗?”帽子下面口罩上面眼镜片后面的他的眼睛实在不能算是善意地看着她,她愣怔地“啊”了一声。意识到他的所有问题,大约王东回答了有一小半,而其他同学或者回答了或者至少也表示自己在听,试图在答,只有她的思维已经奔逸回了高考填志愿的时代。

陈曦想说这么枯燥而血腥的电影即使有,她也不会去看,当然,她不敢说,只好低下头去。

他从手术台上撤了下来,把最后关腹的活儿留给了老江和那两个助手,中间让胡原把已经打好却不太规则的两个结拆掉重来。他向学生们走过来,对陈曦说:“刚才在手术台上的人,至少都在过去的三十个小时里工作了二十六个小时,如果他们都没梦游的话,你没有理由站在这儿梦游。”

陈曦再次点头,心中期待着手术结束,她可以回宿舍床上做梦。但是她瞧见周明摘了带血污的手套,拿起墙上挂着的电话:“急诊科,我,周明。有没有阑尾炎或者疝气的病人?收了,下午手术。收,有学生,我找手术室说。”他说着按了下电话,再拨了个键,“主任下来了么?对,那俩女生。程学文接了?好,那我再分俩过去给韦天舒,回头把教学要求给他们送过去。”

他说完回头,先对组长王东说:“你理论知识记得不错,逻辑性也不错,待会儿回去把阑尾炎那章再好好看看,下午跟着李大夫胡大夫做台阑尾——李波,让他备皮,注意他的操作。其余的,下午跟我出门诊。一点半。”说罢,就径自出去了。

陈曦忽然希望自己低血糖,希望可以因为任何原因在当时晕倒,但是她实在是体格健壮。不过,她立刻又想,即使真的晕菜了,周明也一定会一脚把她踹起来,告诉她说,这里有多少人连昨天的晚饭都没吃,在他们没晕倒之前,她没资格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