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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解放军后,我至今还记得清楚的是解放军和国军对乌城的争夺。乌城紧靠原平,解放军对乌城采取了不同于原平的硬打猛攻,而采用旷日持久的包围,最后再猛然一击,便拿下了乌城。

包围是从第二年的春荒时节开始的。解放军在乌城外设置了堡垒,几条壕沟像几道死亡的紧箍咒。通往城内的路上有重兵把守。我们每天守在壕沟里,百无聊赖。对面城墙上戴着钢盔的国军士兵也守在那里,同我们一样百无聊赖。最早,大家还有放冷枪的,看见那些对着墙下撒尿的国军,便有人开枪,当然遭到了国军的还击。后来,有人命令我们,不准开枪!我心想不开枪守在这里干啥嘛,心慌得很。蒋国全说,你娃要看清楚火候嘛,这是打仗,不是扭秧歌!我说,打仗就要来猛的嘛!蒋国全说,你是人家的兵,就得听话。

后来我们被组织起来,夜晚去巡查偷运粮食的人,这些人中有商人也有化装成普通人的守城士兵。据他们说,城内粮价上涨,已经翻了几番。我们没收了偷运的粮食和他们身上的证件,并警告他们,再被抓到就地枪决,他们唯唯诺诺,唯恐我们不放行。我们白天睡觉,夜晚再次出击。我们拿着手电筒或提着马灯,一看见黑影就大声叫喊: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黑影便乖乖地停顿下来。有一天晚上,蒋国全远远地看见有黑影,大声命令黑影站住,却发现黑影摇晃起来,一串子弹打过去,黑影仍然晃个不停,蒋国全大叫:有鬼,有鬼!我们的马灯一齐往那里照亮,才看见是一株杨树,树叶在风中舞动,发出沙沙的响声。蒋国全说,我日你妈呀,吓得我出了一身毛毛汗!连续几天夜里,这株杨树妨碍了我们的视线,蒋国全带了一把斧头,怒气冲冲地砍倒,拉回来当柴火煮饭时烧掉了。

排查运粮者成了部队的最大任务。一条秘密指令传到了士兵的耳中,要让乌城成为一座死城,绝不让一颗粮食运进去。蒋国全悄悄在我耳边说,我有弟兄守在乌城,这下可惨啦!我说,听说吴明在城里,也不知他的具体情况。蒋国全使了一个脸色,后面有班长何顺诚跟着,何顺诚是本地人,他是向光明说的那种分到土地的翻身农民,开口闭口都说共产党好。他总是紧跟着我们,不擅伪装的眼睛时刻不停地盯着我们,站岗放哨或执行任务时从不间断。表面上,我对这个小兵恭顺得很,但心里一直压抑着莫名的怒火,老子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你娃还在吃奶哩!

偷运粮食很快减少了。国军的飞机从围城起便忙着向乌城空投粮食,解放军的大炮发挥了威力,每天都能看到飞机在空中爆炸的情景。何顺诚的确是一个心地单纯的孩子,他一看见飞机中弹,便要拍掌大叫:

飞机飞机摔下来,

吃了铁蛋炸开怀。

只有这时我才跟蒋国全互相对看,相视而笑,我也模仿着何顺诚的样子,向着天空正在散落的飞机残片,叫:

飞机飞机摔下来,

吃了铁蛋炸开怀!

何顺诚的叫声慢慢停下来,他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他很快向我跑来,他跟我拥抱在一起,他用双手拍着我的肩,跟我一起叫:

飞机飞机摔下来,

吃了铁蛋炸开怀!

看,又一架敌人的飞机冒烟了!何顺诚兴奋地说。我说,是的,敌人的飞机冒烟了!对我来说,我才清楚地意识到:眼下,乌城就是我的敌人,吴明是我的敌人,还有那两架败落的飞机,也是我的敌人。

别看何顺诚这孩子年纪轻轻,心里清楚得很。对他来说,共产党给了土地,就是大恩人,而国民党要反对共产党,就是恩人的死敌,也就是他何顺诚的死敌。这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把心里的那点爱憎情绪都写在脸上。而他和我,也从那两句近似于儿歌或童谣的天真叫喊中,渐渐消融了防范心理,从那以后,他的眼睛柔和多了,但对蒋国全,他却一直那么冷冷地盯着。

人的感情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有些人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而有一些人却会成为生死之交。他们一直在寻求内心的认同,一旦认同了,他便接纳你,互相成为同党,形成力量,去对付那些在感情上无法接近或沟通的人。人与人之间如此,是不是战争也如此呢?

中弹的飞机越来越多,运粮的飞机减少了。飞行员就像惊弓之鸟,一听见炮声便胡乱扔下粮食,掉头就跑。黑压压的口袋随风飘落,很多粮食都落在我们的哨卡之内。飞机在天空中出现,国军的哨卡内便出现了一股一股的炊烟,然后便是潮水一般的人群跟着飞机的方向跑,飞机扇动着巨大的灰尘,扬起一阵黄色的烟雾,人在烟雾中影影绰绰,就像一些慢慢飞动的黄色大鸟,巨大的轰鸣压住了人群的惊呼声。从他们跑动的身影看,抢着米袋或面粉袋子的人,低着头小心地夹着自己的口袋,而更多的人群向飞机伸出双手,他们的手像随风摇摆的根须,在风烟中挥舞不停。

飞机飞走之后,对面阵地上的炊烟便悠闲地飘成一朵一朵的蓝色云团,看得出来,他们在煮着抢到的大米享受难得的美餐。后来便听见零星的枪声,还有争吵声,有些人抱成一团翻滚在一起。蒋国全说,狗日的,一定是抢粮食互相打架!何顺诚的脸上大放异彩,他挥了一下拳头说,打,狗日的反动派们,狗咬狗互相残杀,多打死几个,省了我们的子弹!

后来飞机就不再飞过来,何顺诚说,狗日的,咋不飞来呢,害怕我们的铁蛋子?

几天之后,就有国军冲出来抢粮食了。他们进入两个哨卡之间的地带,把居民家里的东西抢光了,甚至连牲畜吃的东西也抢光了。他们登上居民的屋顶,把房顶上的草扒光后便开始拆房子,把能够当柴烧的一切东西都抢走了,最后只剩下一堆破墙。还有一点力气的男人不顾死活为保卫自己的家迎着枪口冲上去,结果自然是以卵击石。枪声响起,反抗的人倒下去了。人们掩埋亲人的尸体,收拾仅有的物件,扶老携幼往外逃离,一批又一批难民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新生的嫩叶很快便被抢光,充填在这些饥肠辘辘的人那如牛似马一样的胃袋之中。

何顺诚说,国军就像饿疯的野狗,这些野狗们要出来抢食了。果然,没多久,国军便向我们的哨卡扑过来。我们每天能吃上馒头,有的是力气。国军当然被我们打退了。连长李梓富发布命令,只要国军冲过来,就把这些饿狗坚决打回去,记住,把这些饿狗坚决打回去,绝不能让他们抢到一颗粮食!李梓富原是国军的一个连长,因改造积极被解放军重用。李梓富是那种面相很硬的男人,却有一双女人一样纤细的手。说这话时,他果断地挥动着双手,仿佛那双手是两把能卡断脖子的铁钳。

这些人已经完全不是军人的样子了,被饥饿折磨得疯疯癫癫,与其说找粮食,不如说是在找死。他们一群一群盲目往这边涌动,歪歪倒倒地走来,灼热的太阳下,空气中有一层薄薄的水雾,他们的样子在水雾中蒸腾,变得歪歪扭扭,黄色的军服像一些污脏的斑点。李梓富做了一个手势,眼睛一直注意着连长的何顺诚狠狠地说:打!枪声响起来,这些黄色的斑点左摇右晃,然后轻飘飘地倒下去了,像纷纷扬扬的树叶,无声地飘落在地上。

没有人收殓这些尸体,饿疯的野狗东咬一块西咬一块,吃饱了肚子的野狗又被人杀掉吃下去。空气中弥散着死尸的恶臭,苍蝇在死寂的太阳下嘤嘤嗡嗡地乱飞。何顺诚一见苍蝇就要恶狠狠地又打又骂,似乎看着这些黑压压的怪物也带着莫名的深仇大恨。但他却无法阻止苍蝇更加欢快地繁殖起来,因为一天又一天的封锁导致那边的绝望情绪四下蔓延,更多的人选择了冲向解放军的方式,企图用最后一搏寻找渺茫的生路。李梓富不停地传达上级的命令,坚决把这些饿狗打下去,记住,不能让他们抢到一颗粮食,一定要将乌城变成一座死城!

李梓富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另一个个头不高、一脸冷峻的男人,他是我们连的指导员刘兴华,仿佛他的脑袋不是自己的,嘴巴也不是自己的,而是刘兴华的。刘兴华的脸上仿佛有一层钢铁一样阴沉的东西包裹了他的眼睛,他不轻易流露一点情绪。这让李梓富说话时显得结结巴巴的,并用眼神去征求刘兴华的意见,刘兴华只要一点头或是露出一丝温和的神情,都会让李梓富精神大振。眼下刘兴华接过话头说,同志们,乌城的国民党反动派已经疯了,这些饿狗随时会扑过来,我们要把他们消灭干净,叫他们有来无回!李梓富提高嗓音,又挥动着白皙的手臂,重复了刘兴华的话:对,我们要把他们消灭干净,叫他们有来无回!

一批又一批盲目的暴动者,又一次在太阳下变形,扭动,然后轻飘飘地倒下,给沉寂的日子搅起一股紧张、激动和狂乱,瞬间又归于沉寂了。枪声惊跑了飞鸟,还没被人吃掉的野草兀自开出零星的花朵,给大地显示唯一的生气。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眼睛被强光灼得不愿睁开。一闭上眼,苍蝇的欢叫声便异常清晰而尖锐,那些饥饿的士兵用自己瘦弱的尸体把蛆虫养育得又肥又大,苍蝇也壮得就像一群黑压压的蝴蝶。

士兵的暴动还在发生,城里的居民却像一阵风席卷而来。他们听说解放军要放卡子了,这些天是共产党某位领袖的生日,效仿皇帝大赦天下,给居民一条生路。这样的谣言就像飞沫和病毒一样四处流传。成千上万的居民扶老携幼蜂拥而出,他们一过国军的哨卡就被没收了证件,然后便奔向传说中的自由之地。等待他们的是密密麻麻的枪口和紧闭的卡子。现在,刘兴华坐在那里,像一座无坚不摧的铁塔,脸上的表情就像指挥部队打退那些国军疯狗时一样的坚毅、果断和不容置疑,他提高嗓音,既是对那些盲目的人群,也是对站在哨卡前沿的国军士兵一字一顿地说,有胆敢冲击哨卡者,我们会像打死一条疯狗一样毫不留情!

我们都从刘兴华的脸上看到那一股森寒的杀气,但是闹闹嚷嚷的人群并不理会这位其貌不扬的长官,他们推推搡搡地撞击着大门,混乱的声音中能听清有人在喊:给我们一条生路!更多的是哭声和叹息声、哀求声。刘兴华一直坚守在大门下,我们时刻准备看他的脸色行事。当人流推搡猛烈地冲击着大门时,刘兴华示意李梓富,李梓富靠近他,听清了他的命令,也转身对何顺诚说,对着地下,打!

一排子弹飞出来,嗖嗖地钻进土里,扬起一阵尘土,人群像惊恐的潮水一样往后退,伴随着尖叫和慌乱。这样,绝望的人们又往回走,走到国军的哨卡前,期望能回到城里。但是,国军坚决不准这些饥民回去。这样,也许城里的粮食就能再支撑一些时日。

绝望的人们把怨气往国军头上发,他们说,是你们说共产党像皇帝一样大赦天下,你们怎么能骗人呢!没人回答他们的话。饥饿与疲乏使他们停顿下来,他们呼唤自己的家人、亲戚或邻居三三两两地坐下来,解开包裹,拿出仅有的一点干粮给孩子吃,许多老人即使饿得奄奄一息也不愿张口吃上一点食物。

太阳落山后不久,月亮升起来了。淡蓝的夜幕下,能看见一群一群的人坐在黑暗中,他们的身影像零乱的石头,又像被折断枝丫的树根,他们坐在祖辈生息的大地上,眼睛茫然地盯着清冷的月亮。天空没有一丝烟尘,月亮像被洗净的处女一样皎洁、明净。但是幽蓝的月光却给大地披上了一层忧伤的纱衣,照在无人清理的死尸上,照在有家难回的难民身上。有人拉起了二胡,凄凉的声音撞击在这些悲伤的心弦上,低沉的抽泣在原野上起伏。大人的眼泪惊醒了孩子,他们惶恐地大放悲声,很快便有一些大手捂住了他们的嘴巴,大人们只需指一指两边,这个简单的手势就会吓退小孩的哭声,孩子们瞪着惊恐的嘴巴,把哭泣压进胸膛。二胡声像一缕凄惶的孤魂,在月光下游走。这时,在靠近我们不远处有一个婴儿在啼哭,先是一阵干嚎,然后便嘶哑着一声接一声地啼泣,婴儿的啼叫突然中断,紧接着又是更加猛烈的号哭,啪的几声脆响,一个男人低声骂道:蠢婆娘,你要弄死我的孙子啊!那女人哭诉:没有奶,我喂他啥嘛,早晚得饿死!又有一位老妇的声音说,媳妇哩,我这里还有一点干馍。女声说:妈,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老妇说,我活够了,孙子还小啊,我们一家就这个种呀!那女人撩起衣服在给孩子喂奶,月光照着两只像布袋一样干瘪的乳房。孩子的哭声停止了,小家伙的嘴巴吧嗒吧嗒地响,但是很快孩子又哭了,喂奶的也哭,老妇说,哪来的奶水嘛!老妇抱着媳妇也哭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蒋国全悄声在我耳边说,这样下去要饿死多少人啦!我和蒋国全一人拿出一个干馍,趁大家都在打盹时把馍扔到那个喂孩子的女人身边。那女人一定看见了干馍,她惊喜地东张西望,我却不能露出一丝表情,顽强地包裹了自己的脸。第二天晚上,蒋国全站岗时也是这样。白天,我们看见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在往这边张望。蒋国全用手在我肩上意味深长地捏了一把。

哨卡之间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坟堆,很多是用手刨出来的小土堆。一弯残月在坟堆上徘徊。再后来听不见婴儿的哭声了。有一个穿着红花衣服的疯女人依然在往这边张望,开敞的衣服露出了空空荡荡的乳房。蒋国全说,那孩子兴许已经死了。我说,那个老人可能也死了。蒋国全一天晚上扔饼子时被班长何顺诚发现了,何顺诚扣了他两天的饼子,还从哨卡上撤下了他。

地上能吃的草已被啃光,树上的叶子已被捋光了。人们连号哭的力气也没有了,更没有拉二胡的劲头了。蟋蟀伴和着低低的呻吟声,那些呻吟声比蟋蟀的叫声更细弱,游丝似的断断续续。白天,肥大的苍蝇嗡嗡乱飞,淹没了人群的呻吟声,还有一点力气的人伸开双手扑打撞进怀里的苍蝇,那些又肥又大的苍蝇有的是力气,很快就飞起来了,如果有个别被打死,有人便像得到宝物一样往嘴里一扔,然后吧嗒吧嗒地嚼着。我啧啧地直恶心,问蒋国全苍蝇是啥滋味,蒋国全说,尸体的臭味,你没闻见吗,这股恶臭已经熏得人无法呼吸了!

终于有一天,刘兴华说上面有命令,要打开哨卡放人,每天只能放一千人。难民们便排成一条线,肩靠着肩往前挤,生怕有人挤到自己前面。为了争得刘兴华的信任,李梓富专门叫刘兴华挑选查证放行的人,刘兴华选的是何顺诚这样的骨干,我和蒋国全互相对视了一眼,便被李梓富带去维持分饭的秩序了。闻见稀饭和馒头的香味,人们仿佛从地狱里醒来,突然看到生的希望。大家便不顾一切地哄抢,把装稀饭的木桶打倒了,很多人就地一跪,趴在地上舔饭吃。馒头被一抢而光,人们的嘴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几个馒头下肚,仍然难解饥饿,又加入争抢的人群中。蒋国全说,看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那女人的头发上沾满了树叶、尘土,眼下又沾了一些饭粒,她一边吃一边傻乎乎地笑,望着我和蒋国全空空洞洞地笑。蒋国全猛伸一只手,做了一个抢她手中馒头的姿势,她却把馒头往衣服里一扔,双手兜着衣服跑开了。蒋国全说,我看这女人是疯了。我说,这年头,疯了也许好受些。

一天后,李梓富也受到刘兴华的批评,原因是他没有管好这些放过哨卡的人,让他们暴吃一顿,当天撑死了十多个人,这些人中就有那位穿红衣服的女人。地上堆放着骨瘦如柴的尸体。他们的肚子却大得像个小山丘。刘兴华的眼睛盯在那些尸体上,他用手拍了几个尸体的肚子,那里传出食物的闷响。李梓富当场做了检讨,刘兴华挨个点了一些下级军官的名字,并命令我们,以后放进来的人,只能先给一碗稀饭。士兵们维持秩序,凡是不听命令者,格杀勿论!

李梓富带领大家挖了一个大坑,把这些撑死的人埋掉了。蒋国全拉着穿红衣女人的双脚,头却在地上拖动,蒋国全叫我,梁哥,快来帮我一把,我抱着那女人的头,看见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张开的嘴里塞满了食物,一只手还紧攥着半个未吃完的馒头。蒋国全放下尸体,试图扳开她的手,他说,妹子,你放松呀,你到阴间去好好休息了,再也不需要吃东西了。但他怎么也无法松开她的手。我说,算了吧,让她拿着,也许这样她心里才踏实。蒋国全叹息着,说,可惜呀,看样子她不过二十多岁。我说,孩子没了,这一家人都死了。

放开哨卡这一着很快瓦解了城里的军心。每天都有人向蒋军阵地喊话,他们说,蒋军弟兄们,放下武器,到这边来有好酒好饭款待你们,在城里只有死路一条!蒋委员长救不了你们,你们的飞机早就不来了!

夜里,不断有士兵从城里出来投奔我们。有一天我甚至看到了吴明,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吴明,吴明却紧紧低着头不理我,我一直盯着他沿着铁丝网往外走,蒋国全说,别给自己找麻烦!我压低声音说,他在桂州救过我的命。蒋国全说,眼下他还是蒋军。我急了说,不管是解放军还是蒋军,老子只知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蒋国全紧紧拉住我的一只手,我用另一只手向吴明招手,我看见他转身走下铁丝网时,举起一只手。我知道他这是在向我打招呼呢,我激动得抓住蒋国全,他认出我来了,真的,他真是吴明!

吴明跟着一队人被送走了。我心想,他现在已投奔了我们,我们又是战友了。蒋国全说,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双手合十,默念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我们能够再见!

B26

几个月以后,当我们进入乌城时,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这里的房屋被扒个精光,所有能当作柴烧的东西都被人抢去烧火煮饭,街道上只剩下残墙和烂砖。夏天刚过,城里却看不到一丝绿色,树叶啦、藤条啦都被人吃得一干二净,很多老树也被齐腰砍断,当作柴火烧掉了。残存的士兵一身酒气,气息奄奄地躺在坑道里,据说他们只能靠酒糟度日。街上仅存的两处肉摊上,赫然摆着几条人腿。血肉模糊的人腿,其中有一只脚还是被缠过的,那脚小巧而柔美,仅有拳头大小,这样精致的脚形要裹出来,想必是费了巨大的代价,却被当作肉跟其他的腿胡乱扔在一起。乌鸦在天空叫个不停,苍蝇简直把这里当成了乐园。

蒋军士兵们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迎接我们的到来,有气无力地举手投降,任随处置也毫不在乎的样子。我们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架起大锅煮饭,一闻见食物的香味,他们便从各处掩体爬出来,使出最后的力气拼命往外爬动。饥饿的队列就像蚂蚁群寻找食物一样浩浩荡荡地延伸,每一处食物摊前都聚满了士兵。死寂的城市里只听见几声枪声,惊跑了空中的乌鸦,后来听说,那是守城的长官开枪自杀了。蒋国全说,这年头,老子喜欢说的那句话最管用,谁给我们吃的,我们就为谁打仗!

一连几天,乌城上空布满了炊烟的气味,那些吃饱了稀饭的士兵们,贪婪地闻着这股气息,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他们像没爹没娘的孩子一样无助地流泪。刘兴华在哭声里异常活跃,他安慰大家,现在,你们有了一个新家庭,将来我们就是社会主义的大家庭,那时候,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田种,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你们将找到新生,成为为共产主义奋斗的战士!有了力气的士兵们对刘兴华的话报以热烈的掌声。

这些吃饱的人被送到另外的地方,我们就在乌城住下来休整。秋收之后,粮食源源不断地运进来,幸存下来的居民又陆续返回来了,被扒光的房顶上又盖上了青瓦或茅草,城里又有了些微的生气。我对蒋国全说,要是那个穿红衣的女人不被撑死,也该回到城里了。蒋国全说,是啊,要是活着,她还可以找个男人,生一群孩子的。我叹了一口气,这年头,每个人都活得难,神仙打仗,百姓遭殃!蒋国全忙看了一下左右,说,梁哥,你说话小声点,万一被人听见。我忙闭上嘴巴,往周围看看,没有人注意我们,这才轻松地把脚下的一颗小石子踢了很远。

休整期间,我们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饺子,至今我还记得那股香气。看见饺子在水锅里翻滚,我们的口水也在嘴里翻滚。我不知道人为什么总是馋嘴,要是不为这张嘴,人会活得多么轻松!那天,蒋国全的嘴里被烫了两个大水泡,烫得他哇哇直叫,食物噎起的大包从喉头一直往下移动。蒋国全吃得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吃完了还说,这饺子能撂倒几万大军,要是给投降的人吃上这玩意,比子弹还厉害。何顺诚不满地说,蒋军就这点觉悟,我们共产党员可不是这样的哦,别说一碗饺子,就是一堆铜钱,也诱惑不了我们!蒋国全只好搭话说,是,是,共产党员那比蒋军厉害多了!

部队甚至没让我们出操,大家美美地睡了几天大觉,人一下便有了精神。一旦闲下来,回家的念头又在心里打转。想着这季节,家乡应该是小春播种前的空隙,大家都会享受收到的新谷,美美地吃上一顿白米饭。男人们闲来聊上几句,就一碟泡菜、几颗花生或者地里砍来的小菜喝上两杯酒。我家屋前的蔷薇已掉光了叶子吧,石板路间的铁线草还没发黄吧,我妈又提上核桃或水果去拜观音菩萨吧,她一定在念,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你保佑我儿梁草平安回来……春花在干什么呢?她也许抱着孩子,也许小孩已经在她身边跑来跑去,要是结婚不久就有了,现在孩子已经快十岁了。我爹还是喜欢坐在门槛上抽旱烟吧,他的咳嗽可能更加厉害了。梁根长大了,也该说一门亲事呢,不知是谁家的女子?这样胡思乱想,然后摸出我爹给的烟袋,没有烟叶,就一口接一口地吸那股苦涩和燥辣的味儿,我总觉得那是我爹的气味,一闻见这气味心里就踏实了。

不久,部队又接到新的命令。我们跟大部队一起移动,究竟多少人,我也无法说清。据说蒋委员长已经放弃这片地盘了,也有人说解放军已经全部占领东北了。我们的部队在路上排成两排往前走,前后都望不到尽头,我心想,好家伙,这得多少人啦,看来解放军的实力越来越强了,蒋委员长怕是要完蛋了,要改朝换代了吧!不知怎么,我心头涌上一阵自豪感,心想,跟解放军怕是跟对了!这样想着走在队列里突然来了精神,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刘兴华给我们作了一次报告,他说:同志们,你们正在参与一项伟大的事业,我们要打倒蒋家王朝,解放全中国,建立工人、农民当家做主的政权!俄国革命早就胜利了,苏维埃社会主义成了我们的榜样。现在,中国胜利在望。我们要配合兄弟部队,狠狠打击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争取全中国的解放!

随着战争形势的好转,刘兴华的脸上多了一些笑容,他甚至要跟大家拍拍肩膀,不时做出亲近的动作,大家对他的畏惧减少了。

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打仗是顺畅得很。多大的场面啊,往往是密密麻麻的人一起冲锋。“嘀、嘀、嘀、嘀”,那冲锋号真是神奇的东西,它一吹响,人们便喊叫着往前冲。那喊声汇成摧毁一切的洪流,蒋军便投降了,举着手乖乖地出来。硝烟在天空弥漫,炮火在新的城市轰鸣,我们又随冲锋号一起呐喊着进行新的冲击。蒋军的阵线土崩瓦解,投降的人又成为新的人流,加入到解放军的队伍之中。与其说这是一场战争,倒不如说这是一场大追赶,追得蒋军走投无路,他们便放下武器,投入新的阵营。

一个又一个胜利,让我们欣喜若狂。我和蒋国全彻底融入了解放军的队伍。没有人喜欢失败,人人都渴求胜利。自从当兵以来,我才真切地体验到这种豪壮的滋味!每次打仗前,刘兴华都要再次鼓励我们,同志们,我们在进行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我们要推翻蒋家王朝,解放全中国!每次胜利后,我们都要列队进城,全城的人出来夹道欢迎,他们敲锣打鼓,喜笑颜开,仿佛我们的到来揭开了新的一片天。

胜利后,要摆宴庆功,我们便一个劲地喝酒。刘兴华也跟大家狂喝滥饮,然后便组织秧歌队跳舞助兴。我成了秧歌队的一员,我舞起秧歌来比谁都投入,只有在跳动的时候,才能把那些惨烈的场面忘得干干净净。只觉得自己在云端里飘浮,清爽的凉风拂面,然后春花在更远的天边出现了,她低眉浅笑,向我招手,她喊:梁哥,梁哥!我挥舞着双臂,仿佛要跨过浅浅的云海,我快拉住她的手了,但她笑着一闪,又飘向更远的天边,我便使出更大的劲挥舞不停。

后来,我们从平原追到山边了。看到山我就感到亲切,夕阳西下,山上的树披着一层金色的光辉,那一瞬间,两颗清泪滚落下来,泪水中我看到天边一派嫣红。我在蠕动的人流里往山边挪动,眼前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像一个又一个的葫芦在雾气中飘动。他们被潮流驱赶,像一群没头没脑的羊,在牧羊人的鞭下向前浮游。何处是我的归宿啊?现在太阳正往山背后沉落,它像一个金色的大柿子,暮归的乌鸦也在寻找自己的家,叫声在雾气中显得潮湿又凄凉。我闻见了树的香味,像柿子一样香甜的气味,我咂咂嘴唇,却舔到了一股淡淡的咸味,才知是自己的泪水的味道。我甚至听到了山的寂静,那沉寂是被乌鸦的叫声唤醒的。乌鸦的出现,总有一种不吉利的意味。母亲说,那叫声,总让人想起坟墓。春花的父亲坟头上的两棵柏树,歇着两只乌鸦,叫声里混合着柏树发出的清香。现在正是炊烟上升,鸡鸭归圈,牛羊回家的时候,母亲总喜欢站在核桃树下往山下眺望,她一手遮着额头,一手放在围腰上。她总是系一个青布围腰,上面有她手织的红、白、蓝三色鸳鸯图案。眼下,核桃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只剩下黑色的枝丫吧?母亲总喜欢给核桃树喂饭,她用刀砍出一个又一个裂口,树的浆汁一滴接一滴地流出来,树也会哭,它尖叫着在流泪,母亲不管它的哭声,母亲只顾用白色的瓷勺给它喂饭,像喂幼儿一样极有耐心。母亲说,人是铁,饭是钢,树也要吃饭,来年才会结果子。母亲把树当成一个母亲,希望它多生一些小核桃来喂自己的小崽子。核桃补人呢,母亲在我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吃了核桃,你的木鱼脑袋就开窍了。我并不懂什么叫开窍,梁根说,就是多长一个眼,我心想脑袋上怎么能长眼。梁根说,老爹说的那是天眼,天眼通了,天上地下的事情都知道了。我要是长出一只天眼,就知道什么时候回家了,就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被人驱赶着去打仗了,就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了。

追到山里,我们打仗的方法就不同了。人一掉进山里,就像蚂蚁像蜜蜂,变小了也变得隐蔽了。我们碰上的都是小股敌人,藏在寨里或是山洞里。古人有言,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觉得他们的反抗注定会失败的。果然,我们接二连三地打下了很多山寨和山洞。我们的枪声惊动了大山的沉寂,四面都响动着回音,每一发炮弹都有惊天动地的效果。大地在震颤,树枝像无助的婴儿一样簌簌发抖,悬崖上的松土哗啦哗啦地往下掉。我们的大军打破了这亘古的沉静,我们在做着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我们在解放全中国!刘兴华说得对,我们的思想被武装起来,打仗的时候豪情万仗,虽然还未完全克服恐惧,但我们觉得自己的死亡充满意义。是的,献身于解放事业是天下最光荣的事业,我们会享受烈士的荣誉,虽然同样是死。

有一天我们攻占了一座县城,听当地人的口音和我们家乡那一带很相似,不知怎么我听见茶馆里和菜市场上那些说话的口音便泪流满面。我呆呆地站在街头听那些讨价还价的声音,心中抑制不住一阵狂喜,我走过去问那些老乡莲花白怎么卖?这是我们那一带冬天出产的菜,我想起用它煮面时那股微甜的味道。老乡一见我穿着军装便有些害怕,这是一位头缠黑帕的妇人,她的装束跟我妈相似。我说你是哪里人呀?她说,我家离这儿还有五六里路,我说你听说过武连吗?她说,还远啦,有好几百里吧!我说,武连离这里只有几百里?妇人惊异地看着我,我把身上的钱掏出来给她,我说,你的白菜我全买啦!我把背篼往身上一背,说,大妈,你跟我走吧!她还愣着不知所措,我说,背回我们的驻地,我就把背篼还给你!大妈跟着我走,她说,长官还会背背篼?我说,啥长官呀,我只是一个小兵,从小在家乡也是要背背篼的。她又说,听你的口音,好像也是我们这一带的人?我说,大妈,我老家和这大山一模一样,我们出门就爬坡,天天背背篼呀!不瞒你说,你跟我妈长得很像,连缠的黑帕子都相似!我喜滋滋地正说着,却看见她突然偷偷地抹眼泪,我怯怯地问:大妈,你怎么啦?她说,我有个儿子,在一天赶场后就没回家,有人说他被部队抓走了,替那些兵扛大炮呢!不知他现在哪里,是死是活?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他长得没你高,身体比你单薄,他叫牛娃,大名叫刘放牛,你帮我打听打听。我问那是谁的部队?她说,我一个乡下老婆子,哪知道是什么部队?我说,大妈,这就难了,人进了部队就像菜籽掉进大海,我到哪儿打听嘛?大妈一听,眼泪刷刷地往下掉,肩膀一抽一抽的,我只好说,大妈不要着急,我再托人四处打听打听。大妈的脸上再次掠过一丝喜色,那就劳烦你,这菜我就不要钱!我急了,说,哪能不收钱呢!大妈把钱塞给我,我坚决不要。正在互相推让的时候,班长何顺诚看见了,他走来问清情况后,把大妈拉到我们的驻地,何顺诚说,兴许牛娃是被国民党溃败的部队抓走了。大妈忙问:那是抓到哪里去了?何顺诚说,要是我们正在追的部队,也没跑多远,还在这一带山里。大妈忙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阿弥陀佛保佑牛娃。何顺诚说,老乡,信佛信神不如信共产党。大妈却仍做自己的动作,何顺诚便说,这一带解放了,很快就要分田分地了,你家也有份。大妈说,菩萨说了,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想不要求,拿了人家祖辈积下来的田地,心里不安呀!何顺诚说,大妈,那些有田有地的人在剥削你们。大妈说,啥叫剥削?何顺诚说,大妈,就是吃你们收的粮食。大妈说,租了人家的地,付给人家粮食,自古都是这样。何顺诚说,现在共产党来了,共产党要把地主的土地分给穷人,自己种的粮食自己吃!大妈说,阿弥陀佛,让老爷们喝西北风去?何顺诚见老太婆终于开窍了,便如释重负,面现喜色,对,就是要让那些剥削穷人的老爷们喝西北风去!大妈又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阿弥陀佛,人可不能忘恩负义!何顺诚见老太婆是个木鱼脑袋死不开窍,急得一跺脚跑出去了。大妈拿了背篼往外走,临行又把钱往我手上塞,说,长官倒是替我打听打听牛娃的下落,要是真分了田地,谁来种哇?我把钱再次给她,我说,班长在看我呢,我不付钱要挨批评。大妈才把钱攥在手里说,你要多保重身体呀,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妈也像我这样在天天盼你呢!说得我俩一起抹眼泪。

那些天,我的心情很复杂,蒋国全也闷闷不乐。我们都知道家乡快到了,都想赶快打到家乡去,那些又麻又辣的豆腐呀、凉粉呀、酸辣粉呀,唤醒了嘴巴和胃对于家乡的记忆。我们一碗接一碗的往下吃,蒋国全吃得稀溜稀溜地直抹口水,我笑他,辣椒快把你弄成红鼻头了!蒋国全用家乡话说,大哥莫说二哥!蒋国全指着一碗麻婆豆腐说,这豆腐的味道,跟我家那一带分毫不差,都是一样的泉水一样的胆水做出来的,麻得舒坦辣得安逸,为了这碗豆腐,我宁愿在家乡当烂龙做讨口子,也不愿到外地做官当将军!我说,你是二两黄汤下肚,大话狂话就来了,谁要你做官当将军了!你不跟我一样,始终是受人差遣的兵。托阎王保佑,至今还在世上走,没跟兄弟们一道去阴曹地府,算是哥俩的命大了!蒋国全的眼睛红了,梁哥,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说,没死,只有一天一天、一仗一仗地熬呀,好不容易又打回来了,打回家来了!我想回家种地,再也不想当兵打仗了!蒋国全说,梁哥,我也想呀,梦里全是我媳妇,她坐花轿,她给我煮饭,我们有一大群儿子,围着我叫爹呢!醒来就淌泪呀,恨不得偷跑……蒋国全说到“偷跑”时把话音压得很低,又往周围看看,再坚定地说:偷跑,真的,偷跑回家。蒋国全的话如五雷轰顶,我瞪大眼睛:你是说,偷……偷跑?蒋国全说,还有什么办法?我一连喝了几口酒,我说,那边还是国民党的天下,并没有分田分地;再说,现在当解放军光荣呢,要是偷跑了,回去怎么办?蒋国全说,当农民管他什么光荣,只要天不干水不旱庄稼有收成,管他是哪个党的天下!我说,我也想回去,但眼下时机还不成熟。要是被国军抓住,盘问出底细,我们的脑袋就要搬家。要是回去,解放军到了,盘问出我们的底细,也没好果子吃。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快随解放军部队打回家乡,既光荣有脸面,又能分到好田好地。部队快些开拔过去,以前急行军一晚上也要走上百里,几天就到我们那里了!蒋国全说,你越是急,部队越是不着急,住在这里,人都快急死了!我们便唉声叹气地喝闷酒。

醉醺醺地回到驻地,何顺诚坐在我的床前,轻言细语地问:喝酒了?我闭着眼睛不理他。何顺诚说:我知道你想家啰!我说,知道了还用问?何顺诚说:我也想家呀!我吃不惯这里食物的那股麻辣,我想吃小葱拌豆腐,我妈做的猪肉炖粉条。何顺诚这一说,我的心也软了,我说,班长离家越来越远了。何顺诚说,我们要大家只好舍小家嘛,托毛主席、共产党的福,我们家分了地,生活有依靠,要是没有共产党打天下,哪有穷人的田地穷人的好日子嘛,这点我想得通。我说,部队赶快打过去,打到西南去,我们家也要分到好田好地,我就留在家里把田地侍弄好。何顺诚说,我也替你着急呀,快了,我们很快就会打过去!我兴奋得一跃而起,真的?班长模仿我的口音说,我们要把龟儿子国民党赶得鸡飞狗跳,看老蒋往哪里跑?

蒋国全听班长的话也情绪高涨,那些天我听见他总是嘴里哼哼唧唧地唱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蒋国全甚至说,梁哥,我给媳妇补坐轿子,你一定要来扭秧歌,让山里人见见世面!我说,那还用说,秧歌是我的拿手好戏,到时候呀,你要小心把你媳妇的眼睛看花了!说得蒋国全哈哈大笑。

蒋国全问我,回去干啥?我说,学石匠呀,我还没出师哩,就被拉来当兵了。你呢?蒋国全说,种地呗!隔了一会儿又说,弄个贫协主席当当,也算当个官嘛!我说,你还是想当官呀,蒋委员长当那么大的官,现在怕是要完蛋啰!蒋国全说,我现在是解放军,我老婆也算是军属,上面不是说革命军属光荣吗?兴许还能分好田。我早想好了,我们蒋家塆那一片靠河沟的平坝地,土地肥得就像女人的肚皮,一撒种就疯长,那是保长蒋喜权从一户没落秀才家霸占来的,我要把这块土地分到自己名下。我要一枪崩了这个恶霸,我当兵就是他拉来的,害得老子九死一生,他却享受最好的田地,住着蒋家塆最大的四合院,抽着大烟睡了三房女人。现在当个贫协主席,也跟甲长的官差不多,老子心里才解恨,总算活个人样嘛!老子当过解放军,打过天下,村里哪个敢跟我比?说得直一点,我们还不是托共产党的福才能分田分地,而共产党的天下,是谁打下来的,还不是我们这些解放军!我说,你现在知道当解放军的好处了?蒋国全狡黠地嘿嘿直笑。

那时节正是秋后的好时光,我们在橙黄的阳光里懒洋洋地泡着,没有枪声的时候,山野分外安宁。蒋国全一心想着怎么对付保长蒋喜权,他一会儿说要让他把裤子脱掉在批斗会场上扫光他的威风,因为他总是穿一身蓝色中山服人模人样的,这回扒了他的皮看他害臊不害臊;一会儿又说要让他的脑袋上顶着尿瓶子做靶子,让他“享受”被枪毙若干次的滋味,让他吓个半死,让尿水流他一身。蒋国全说这些话时,脸上有一种复仇后的得意神情,仿佛在想象中他已把自己的仇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他已经当上了蒋家塆的贫协主席,他已经分到了梦寐以求的好田好地。蒋国全说,跟着姓蒋的尽打败仗,没想到阴差阳错落到解放军手里,反而混出点名堂了!我嘿嘿一笑,也跟着说,以前班长说要改朝换代,真叫我们碰上了,现在国家是共产党的,我们都是光荣的人民军队了。蒋国全说,你哥子尽讲大话,说话的腔调像刘兴华那样,你就没想过回去打土豪分田地?我说,想呀,想找一个老婆,把家搬到安家山下,在平坝里住着,谁想出门就爬坡呀!蒋国全说,你也回梁家塆去当贫协主席嘛,这年头,贫协主席比保长管用多了!我说,我还是想当石匠。蒋国全戳了戳我的脑袋,你这脑壳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混了这么多世面也不开窍,难道你能把石头绣成一朵花?眼下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正在改变多少人的命运?我说,庄稼人得安分守己!蒋国全说,你看那些大官,哪个是安分的,安分了还能操成大人物?我说,兄弟,你莫开导我了,我能活到今天,已经很知足了。蒋国全也不说话,默默地抽着烟。

后来,我们听到了重庆、成都解放的消息。但我们一直滞留在那片山地,没能回到家乡。

B27

我们突然接到紧急命令,部队要开拔了!蒋国全一听蹦得老高,他说,终于要开走了,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我的脸上也抑制不住兴奋。李梓富说,大家准备好,傍晚就出发。刘兴华的脸上阴沉沉的,我觉得他心里压着什么话,没有告诉大家。蒋国全把自己的物品收拾好,问,你看我给媳妇买个什么东西好。我随口说,帕子或围巾嘛!他一拍我的肩膀,梁哥,你对付女人还很有一套哩,我就没想到这个!蒋国全便往街上去了。我一直在想着刘兴华的表情,随着大军南下,他脸上那种严厉和冷峻的神色已经渐渐淡去,眼下为什么突然又阴沉起来?我一边想一边到街头的杂货铺子买了一些烟叶,这里的烟叶又阔又大,同家乡的烟叶一个味儿,这段时间美美地抽着,仿佛把家的味儿吸进每一个毛孔里。

太阳还没下山,部队的炊事班就把饭摆开了,老远就闻到了回锅肉的气息。青林县给我们送来猪肉和酒壮行,大家你一盅我一盅地喝,都说川酒甘洌醇厚,好喝!回锅肉更是让我们解馋,外地人也不怕辣了,连青辣椒都抢着吃。蒋国全说,走遍天下,还是回锅肉吃来安逸!何顺诚说,四川人会做菜呀,这肉真香!我说,哪天打到我家乡,我一定请班长到家里做客,到时候不要嫌弃啊!何顺诚说,梁哥客气了,真有机会呀,我要毫不客气地大吃一顿,你莫嫌我嘴大哟!说得我们一阵大笑。

那天出发时,天空正是一派嫣红的火烧云,壮观得很。在山顶上行走,每一个人身上都披着一层金光,凉爽的风中听见山下回家的鸭子嘎嘎的叫声,还有牛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响声。拿着锄头的山民们哼着小调回家,看见我们,慌忙停下让路。刚翻过山头,蒋国全便小声说,梁哥,不对呀,我们应该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走,我们的家在西南方向呀,现在我们在往北,逆着太阳走,这是北上呀!我也觉得方向不对,但又不敢问,只好说,走走再看。

夜里,山岭上都亮起了火把,火光延绵很远。我知道这是大部队在行动了。到第二天晨光初现时,我们果然看见山山岭岭上都是行走的兵,我和蒋国全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白天仍然是急行军,直到晚上才让大家就地宿营。蒋国全趁撒尿时说,梁哥,再不逃走就没机会了。我说,你先走;我们俩一起走,怕班长发现,你一个人动静小,容易逃脱。蒋国全说,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我会上梁家塆找你。我说,一言为定!我俩还互相拉了一个钩,表示慎重。蒋国全使劲摇了几下屁股,好像终于把闷在腹里的尿撒完,故作轻松地吹起了口哨。

那天夜里,我们睡在山坡上,我又听见了蟋蟀在周围鸣叫,又看见了满天星光,多么像几年前秋天的夜晚,我们在湖南山道上急行军时的情形呀!那时我们也是这样满腹疑虑地往前走,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谁知道等待我们的是没完没了的战斗。这次我们会不会去新的战场?这样想着,一团疑云在胸中升起。

偷跑,逃兵,这些称谓在我脑中闪过。我又想起湖南山道上逃跑的情形。他往悬崖上纵身一跃,枪声响起,灌木丛在摇晃。蒋国全。天啦,蒋国全。我在心里惊呼。我听见咚的一声,他像一块石头掉进谷底。我摸了摸身边,只摸到一团乱七八糟的物品,我瞪大眼睛,没有找到蒋国全。我紧咬着嘴唇,听见鼻孔在喘气。站住,何顺诚在叫,再不站住,我开枪了!我看见一团黑影就像一只乌鸦在往下沉落。妈的,何顺诚拉动枪栓,一声枪响让我浑身一颤,我抱着头蜷成一团。我听见自己的另一个声音在说,起来,快跑!我却更加紧张地蜷成一团。我听见班长在叫:蒋国全跑了!班长向我这里跑来,班长把枪对着我的脑袋,他像一个顶天立地的黑影直立在头顶,班长用枪管戳住我的前额:快说,蒋国全跑哪去了?我的双手被两只大脚踩住,疼得我哇哇直叫。我的心快蹦出来了。我全身痉挛。我闭上眼,来吧,来吧,痛痛快快地抽搐一场,我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蟋蟀的叫声停止,天空的星子向我关闭,我听见全身的关节在叽嘎叽嘎地响动……

太阳像一根又一根尖细的针直刺我的眼睛,我终于醒来了。我用两片树叶刮下嘴边的白沫,看见我的手上有一些血迹,是从两道划破的口子里流出来的。我伸了伸腿,腿又酸又疼。脚上被绳子绑着,一根又粗又黑的麻绳捆着我的脚,绕过一根柏树,另一头攥在班长何顺诚的手上。他坐在地上抽烟,脸色阴沉得要拧出水来。我坐起来,班长说,你他妈终于醒了,我问你,蒋国全是不是跑回家了?我不吭声。何顺诚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还能跑哪去?我仍然不吭声。何顺诚说,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狗日的能跑到哪里去,一纸文书就追到他家了,文书跑得比他还快,看究竟是共产党有能耐还是一个逃兵有能耐!我心想,蒋国全这次是一心想着回家打保长分好地,这下把军属的光荣也弄掉了。何顺诚还说,土改工作组里有我们部队的人,逃兵在村里永远抬不起头!我知道何顺诚的话是针对我说的,我想,假如我回去就让我们一家抬不起头了,让春花的日子也不好过了,让父母整天在村里灰头土脸的。算了,认命,我这一辈子就是打仗的命。

部队再往前走时,我叫班长把绳子取下来,班长说他已经挨批评了,连长李梓富和指导员刘兴华都说,再有人跑掉就要处分他。我便不说什么了,自己把绳子套在我的左手腕上,把绳子的另一头递给他,我说,我向你保证,向毛主席保证,我绝不逃跑!班长说,你同蒋国全是一伙的,你又不是没背叛过……我说,指导员曾说,那叫弃暗投明。何顺诚还不服气,只说,走,乖乖地跟着走,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我们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翻过一道又一道山梁,太阳像一只染得通红的大眼睛,我们的队伍在这只眼睛的大背景上通过,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我向淡蓝和青黛色的西边望去,那里还沉浸在清晨的阴霾之中。一声鸡啼传来,遥远得就像儿时的梦中,我突然想到清晨母亲起来煮饭之前放开鸡埘时,大公鸡跑到外面兴奋地对天鸣叫的情景,一颗清泪滴落下来,我慌忙用袖管拭去。我在心里说,原谅我,妈妈……妈妈……

我又一次离开家,又一次走向陌生的地方,又一次投向新的战场。

走出山区,我们进入平原时,部队进行了一次动员,刘兴华给我们讲述了朝鲜遭到美帝国主义的侵略,战火已经烧到鸭绿江边,全国人民同仇敌忾。仇恨从每一只耳朵进入,在血液中循环,每个人的脸上都灌注了凝重的表情。一个无恶不作的敌人美帝国主义在我们心中升腾起来,他便是我们的目标,我们安宁生活的破坏者,我们誓死消灭的对象。

我们再次登上火车,开始横贯中国的狂奔。哐当,哐当,世界浓缩为火车单调的节奏。树木和房屋向后飞奔,黄昏的阴影,召唤着人们归家。哐当,哐当,另一个声音带领我们上路。火车在一些站台停下,不断有人背着背包上来,他们一脸兴奋的神情,仿佛去赶集的样子,胸前佩着大红花。站台上,人们拿着小旗一个劲地舞动,右手不断地往上举起,又放下,他们的嘴在动,整齐划一地呼着口号。总有几个凄切的妇人站在人群里,格格不入地抹眼泪,把她们的痛苦顽强地挤进皱纹里去,再追着火车跑上一段,最后佝偻下来蹴在铁轨边的石块上,痴痴望着空荡荡的枕木。

越往前行,风越来越冷,大家背靠背挤在一起互相取暖,有的甚至打开背包把棉絮裹在身上。我们在一个车站上终于领到了新的军装,大家便在火车上换军服。我们连补充了几个新兵,有一个娃娃兵那张圆脸上只有几根又软又黄的绒毛。李梓富说,这是谢争光,一位志愿入朝杀敌的大学生,临行时特意取了这个名字,为国争光。刘兴华鼓掌欢迎,大家也跟着鼓掌。刘兴华说,美帝国主义是一只纸老虎,妄图推翻我们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帮助国民党反动派进攻大陆反攻倒算,我们坚决不能答应,一定要粉碎他们的阴谋,把美帝国主义赶出朝鲜,保卫我们新生的红色政权,为志愿军争光,为祖国争光!大家便举起右拳,高呼:为志愿军争光,为祖国争光!

刘兴华叫谢争光,谢争光立即站起,做了一个敬礼的姿势,到!刘兴华说,教大家唱《志愿军战歌》。谢争光便教我们唱: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谢争光走到我身边,许是看见我唱得心不在焉,便站在我面前,一边唱一边打着节拍,我看见何顺诚不满地盯了我一眼,我闭上眼睛,用尽力气高喊: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那时我对美军还没有真正的仇恨,我始终记得在缅甸丛林,美军给我们空投牛肉罐头的情形,那是我在战场上吃到的最好的食物。大片大片的牛肉,比我们家乡做红白喜事时的粉蒸白肉还厚实,吃后几天都不觉得饿哩。

我们是步行着跨过鸭绿江的。那天天空阴沉得很,地上到处积着雪,踩在雪地上叽嘎叽嘎地响。我们看到了被炸毁的房屋,大大小小的弹坑,空气中弥漫着焦煳的气味,战争的气味近在咫尺。我的鼻孔对这股气味特别熟悉。刘兴华说,同志们,向四周看看,看看美帝国主义犯下的暴行!千疮百孔刺疼了我们的眼睛,像锥子一样扎在我们的心上。仇恨在血中流淌,谢争光背着又大又重的背包,不停地用嘴呵气暖手。我说,我帮你背点东西吧,小兄弟。谢争光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能行。

我们在一个无人居住的朝鲜民居中住了一夜,第二天傍晚便开始急行军,不断地听到“跟上,跟上,不许掉队”的催促声。这里又是山路,灌木和荆棘很多,雪地里又滑,经常有人摔倒。我们的背上已被汗水浸透,双脚沉得像铅板一样,我的脚后跟已被磨破,走动时龇牙咧嘴,那样子一定难看得很。谢争光走路一拐一拐的,仍然坚持背着自己的物品。何顺诚悄悄地夺过了他背上的弹药,谢争光小声地推辞着,刘兴华过来了,轻声说,班长帮你捎点东西,你的用处大得很呢!谢争光不再争执,默默地接受了。何顺诚的脚也是一瘸一拐的样子,但他很顽强。背了一段路程,我说,班长,我力气大,让我背吧。何顺诚把弹药交给我时,脸上现出一丝亲切的微笑,这是蒋国全走后,他第一次对我露出轻松的表情。

黎明又白又净,雪的反光让树林看上去更加寂寥;一缕霞光给蓝色的天际涂上橙红的色彩,渐次点染着高高低低的山峦。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仿佛站在家乡的山头,真想对着腊月的雪景吼一声四川民歌:

太阳出来啰喂,喜洋洋哟喂,

拿起扁担上山岗,上山岗哟喂……

但是,天空出现了苍蝇一样的小黑点,凭经验我有大难临头的预感,像飞蚊一样的声音正在靠近,我说,不好,敌机来了!何顺诚说,就你是怕死鬼,别把你那股情绪传染给新兵!他看了一眼谢争光,谢争光正在看着异乡的太阳,他说,太阳里有黑点。李梓富在叫喊,隐蔽,快隐蔽,敌机来了!我们用树枝编成圆圈戴在头上,这是我们在山地作战时学会的。这样躲进灌木丛里,远看就像一株野草或一簇灌木。我顺势跳进一处洼地,把谢争光的头往下一按,说:趴下,敌机来了!敌机喷着烟雾飞过来,在天空留下了一串长长的烟带,密密麻麻的黑点往下坠落,我听见了爆炸声。天地在震动,我的手感到谢争光的身体在颤抖,一丝怜惜的情绪从手上传到我的心里。一颗炸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爆炸了,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什么也听不见,我看见大家起来,又在往前走,谢争光拍了拍我的手,做了个往前走的姿势,我便站起来跟着走。在炸弹爆炸的地方,有一些残缺的肢体和血迹。

清点人数之后,我们继续上路。走到太阳西沉时,前面出现了一片开阔地,李梓富命令大家隐蔽起来,天黑再上路。刘兴华说,同志们看见了,美帝国主义是老虎,也是武装起来的铁老虎,大家一定要提高警惕!还有,脚上有血泡的,把它挑了,休息几个小时,晚上还要赶路!

我们拿出炒面,在雪地里抓了一把雪,吃起来,谢争光吃雪时做出一脸痛苦的样子,大家看着他的样子都轻松地笑了。何顺诚问,谢争光,你家是地主还是贫农?谢争光的脸立即阴沉下来,半天没开口,只把炒面往嘴里塞,等了很久才说,报告班长,我妈是地主的丫头,后来当了我爹的三房,我爹五十五岁才生下我,我是地主的儿子。我爷爷是大清的一个县官,政声清廉,墓碑上一直记着他的功德。我爹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才能振兴家业,守住祖上的好田好地。何顺诚阴沉地说,一直在做梦哩,也不看看啥世道。谢争光说,我爹是个本分人,一辈子守在家里写写画画,租子和家庭都是我妈操心。我爹就是个死脑筋,土改那阵分田分地时才清醒过来,自己写了自己的墓碑,叫“二一老人之墓”,左右题写:“一事无成闲度日,一朝清醒遇阎王”,然后自己用一块白布挂在房梁上彻底了断烦恼。我妈也是个死脑筋,看见地被人家分了,就在最好的地里挖了一个墓坑,喝药把自己弄死了。她以为死了能占下那地,人家哪里顾及一个死人的愿望,就把她弄到大坟山里埋了,地还是照样分给别人了。我老早就进省城读书,接触了很多新青年和新书籍,我是不喜欢我爹身上的那种酸腐气息的,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当然懂得时势造英雄。我只有背叛家庭才有出路,所以我要入党,我要参加志愿军。我写了入党申请书,请组织考验我,请班长考验我。

班长的两个眼皮一开一合,他在勉强支撑,听到最后只嗯嗯两声,便打起呼噜来。谢争光问我,你家是地主还是贫农?我摇摇头,隔了一会儿说,是“光荣军属”。谢争光笑着,把胶鞋脱掉用一根刺挑水泡,他的脚上有两个又大又亮的水泡,稚气未脱的脸上现出疼痛的样子,嘴里咝咝地响着。

我们挑完水泡,刚迷糊一阵就被冻醒,我的手和枪已冻在一起,双臂失去知觉,如同一截又冷又硬的铁棍。这样下去,要被冻死。我告诉自己,不能睡去。我站起来,双脚全部麻木,我又踢又蹬又跳,不停地做着动作,才渐渐感到一丝疼痛。我去推连长李梓富,李梓富的嘴上积了厚厚一层冰,一丝热气仿佛是冰窟窿里面冒出来的。我使劲摇他,才把他弄醒,他睁开眼睛便叫:快叫大家起来,别睡啦,再睡下去就睡死了!我的手和枪仍然冻在一起,我突然灵机一动,用又冷又硬的手往下拽裤子,却怎么都弄不开,李梓富戴着手套,我把裤裆伸到连长面前,我说,连长帮忙。李梓富说,你一个大活人还能让一抔尿憋死?我说,尿有用处。连长帮我掏出那玩意儿。我蹲下,把热尿洒在手上,手和枪分开了。我把双手放在肚子上捂着。我去叫班长,班长好像睡死了。我使劲摇晃他,我喊,班长,班长,何顺诚!他没有一点反应。班长的身体像一块又冷又硬的冰,我用自己的棉衣把他裹起来。我把他的双脚捂在上衣里,一个劲地拍打他的脸,等了很久,他终于醒来。他问:我的枪呢?我说,你差点冻死了。他的话又冷又硬:冻死也不能丢了枪。我便拉开他的裤裆,叫他用尿来化冰,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想不到你脑瓜子还灵呢!

连长李梓富对指导员刘兴华说,今天多亏梁草叫醒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刘兴华说,以后大家都小心一些,我们刚到这里,一切情况都不熟悉。何顺诚拍着我的肩说,我们扯平了,梁兄,你救我一命,我们这下扯平了。我知道他还在想蒋国全逃跑的事。我想,蒋国全可能已经回家了,要是我逃跑,也回家了。可我没跑掉,现在离家更远了,冰天雪地之中,更没逃跑的勇气了。

为了躲避飞机,我们白天隐蔽,晚上急行军。我们终于到达一个山顶。有人说那叫香草岭。据说很多年前这山上开着一种紫色的花,有一种奇异的香味,闻见这种香味的人能够返老还童,长生不老。我觉得这种说法未免荒唐可笑。这是一片毫无人烟的山地,即便住在这里,日子也是艰难的,何况还有难熬的漫长冬季。在这样的鬼地方长生不死,简直就是没完没了的惩罚。但眼下,这块高地成了战略要地。李梓富说,我们一定要守住这个山头,除了游魂和俘虏以外,绝不能让一个活着的敌人踏上这个地方。刘兴华把一面红旗挂在树枝上,说:记住,旗在,阵地在,即使拼尽最后一个人,也坚决不能丢掉这个山头!他又指了指四处一些低矮的山峰说,我们的战线就在这一带群山中展开,我们的任务最光荣,因为我们守卫的香草岭是675高地,事关这场战斗的成败!

B28

在朝鲜战场上,与其说我们在跟人打仗,不如说在同机器打仗。我们所在的香草岭成了重点目标,飞机一批又一批轮番投弹,好端端的树不是被拦腰折断,就是被爆炸引起的大火烧毁。很多人瞬间便成为这些杀人机器之下的冤魂,连敌人是啥模样也没见着,便身首异处,尸骨不全。我心想,美国鬼子比日本鬼子还厉害,发明了那么多的杀人机器。而我们只有人——被仇恨武装起来的人,对付这些疯狂的杀人机器。

狂轰滥炸之后,地面部队的进攻开始了。为了节省子弹,李梓富叫喊:大家准备好,等敌人靠近点再打。谢争光喘着粗气,握着枪趴在战壕里。我们能看到前面的敌人了,何顺诚小声说,狗日的长得同我们差不多,我还以为是高鼻子蓝眼睛的洋鬼子!谢争光说,那是李承晚的军队,朝鲜人跟我们一样都是黄种人。谢争光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何顺诚把嘴里的半截烟头塞给谢争光,谢争光用牙齿咬住,恶狠狠地抽了一口,呛得直咳嗽,何顺诚又把烟头抢回去,给你抽烟,是糟蹋了。要做男人,你必须要学会杀人,也要学会抽烟!

李梓富喊:同志们,打,狠狠地打!密集的火力网在山头展开,敌阵中的人群纷纷倒下,后面的人仍然往山上冲击,连长便扔手榴弹,大家猛醒似的往山坡下面投弹。敌人躲进草丛中。连长叫,准备好,敌人要冲上来了。很快,黑压压的脑袋又浮现出来,连长再叫:打,打啊!机枪一阵狂射,敌人乱作一团,又有几个手榴弹扔下去,敌人哇哇乱叫着,抱着枪往后跑,连长站起来,一枪撂倒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我是老兵了,弹无虚发,一枪打一个,过瘾得很。谢争光的双手抖个不停,一边开枪一边叫,我杀人了,我打死人了!何顺诚打得什么也不顾了,他扔出的手榴弹能准确落在人丛中。

我们就这样打退了敌人二十多次进攻。最危险的一次是班长右臂负伤,枪落地上,一个满脸抹得乌黑的敌人端着刺刀,突然跳进我们的战壕里,只见谢争光突然举起枪托从后面向敌人的头上砸去,敌人倒在地上,脑浆喷在战壕里。何顺诚把那人的尸体翻过来,看见一张同样稚气未脱的脸说,狗日的,还是个娃娃兵!谢争光突然捂着嘴,蹲在地上翻江倒海地吐个不停。

何顺诚把那个娃娃兵的尸体举起来扔向山下,然后去拉一直蹲在地上的谢争光,何顺诚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兄弟,你救了我。谢争光抽泣着说,可我打死了他,像拍死一只飞来的苍蝇!何顺诚被谢争光有点幼稚的声音弄笑了,他说,你不打死他,你能救我吗?这里是战场,不像读书那么快活,也不像你爹拿笔那样轻松!你打死了敌人,为志愿军争了光,就为祖国争了光!谢争光似乎并没听见何顺诚的话,仍然抹着眼泪说,我拍死了他,是我拍死了他……

清点战场时,刘兴华走过来,问谢争光,小兄弟,你今天打死几个敌人呀?谢争光说,用枪放倒了几个,又拍死了一个娃娃兵。刘兴华笑了,说,娃娃也是兵啦,打得好,要像对付仇人一样狠狠地打!谢争光说,我找不到仇人。刘兴华说,那边是狗地主大恶霸,他们想霸占整个朝鲜,还想霸占中国,你就是要狠狠地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何顺诚悄声在刘兴华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刘兴华便不再说话,到另一边检查去了。

我们一直在香草岭坚持了十五天,打退了敌人数十次的进攻,残留的树桩上钻进了密密麻麻的子弹。山头的五星红旗上,弹孔就像蜂窝;随便抓一把土起来,里面都有很多弹片和弹壳。我们团死了一半的人,而敌人的伤亡更大。

在我们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敌人又发起冲锋。山下,增援我们的坦克出动了,追着敌人打,敌人很快便往后退却。山头响起了冲锋号,我们跨出战壕向山下猛扑过去,一直追了七八里才停下来,这一场战斗让我们扬眉吐气,又占领了新的地盘。

香草岭是我们连光荣的记忆,我们得到了“英雄战斗连”的特别嘉奖。战斗结束后,文工团来慰问演出,有人谱写了一首歌:

传说中的长生不老地,而今成了战斗的前沿。

敌人胆敢来进犯,我们的英雄坚守山巅。

炮火烧焦了土地,热血染红了山岩,

白天尸阵遍野,夜晚鬼魂蹁跹。

这里是魔鬼的坟场,这里是英灵的天堂,

让我们记着祖国人民的托付,向着更大的胜利冲锋!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主心骨的人,一个听从长官命令唯唯诺诺的人,闲来抽几口叶子烟,要是能喝上几口酒就是很不错的事情。我也没有仇恨,我打仗只是为了活命,要是不来当兵,继续跟师父学手艺,一定是个好石匠。

那些文工团的歌手,一唱就把我们提到云端里去了,我觉得自己像英雄了,这样的战斗真是不同凡响,但到底是怎么个不同凡响,我也说不出来。

谢争光还是个孩子,说他是孩子是因为他痛苦和快乐都分明着,而我呢,对痛苦和快乐迟钝了,脑子里有点犯晕,这便是快乐,心里有点不舒服,这便是痛苦。

谢争光问我,你说那位女演员唱得好吗?为了不败他的兴头,我说,比鸟声还好听,不过,叫啥名字?谢争光说,姓王,叫王红梅。我说你有点那个她。谢争光的脸一下红到耳根,他一个劲地摇头,说,你这个人真是……我说,男人的那点心思一看就懂,我是怕……这是在战场,不是在学校里。谢争光便不再言语,拿出一个小本子在写着什么,我凑上前一看,上面写着大大小小的名字:王红梅、王红梅、王红梅……

战场又有新的动向了。因为我们又开始行军,进行新的布防。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行走,下半身冷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我在想,要是敌人突然出现,我会不会举起双手投降?但眼下,只有跟着队伍走,跟着队伍才有希望,就像一片雪花与铺天盖地的冰层一样,才能形成力量——生的力量。

我们又到达另一个山头,有人说这是彩云山。我心想,又一个好听的名字,朝鲜人挺爱美的,不是香草就是彩云。彩云山的确是看云的好地方,每天早晚都能看到极为壮观的景色,流岚和雾霭极尽绚烂,把这里装饰成人间仙境。

李梓富和刘兴华一个劲地催促我们挖坑道。

我们把树砍下来支撑在坑道里,再用泥巴填好。坑道比外面暖和多了,我们一进入坑道就像进入自己的家一样,何顺诚说,再有一个暖炕就好了,像家一样。我说,班长也想家?何顺诚说,没有一天不想。何顺诚的眼睛红了,忙背过身去抹泪。谢争光进进出出都哼哼唧唧的,他在断断续续地唱,向着更大的胜利冲锋。炊事员在坑道里给我们做了一锅美味的酸辣汤,我们每个人都喝得很响,刘兴华和李梓富还带头舔盅子,大家伸开舌头往盅子里空洞地舔着,咂巴着又辣又香的嘴唇,大叫:过瘾,辣得安逸!谢争光的脸颊和额头、头发上都沾着酸辣汤。这个可怜的孩子在喝汤时也显出他的稚气,脸上甚至还长着几颗又大又红的青春痘,那位叫王红梅的女演员充满弹性的歌声为他揭开了另一重天,他的脚底像装了弹簧似的在雪地里行走自如,他想象着自己有一天戴着军功章向她跑去,梦里也在念叨王红梅的名字。

彩云山之战,敌人照常先出动飞机、大炮,然后就开来了很多坦克,躲藏在坦克背后冲锋的是一帮黑咕隆咚的怪人!何顺诚说,我日他娘的,这些鬼子是烟囱里爬出来的吗?说美国鬼子是纸老虎,还有这种黑老虎吗?谢争光说,那叫黑人,是从非洲运到美国去的。何顺诚白了他一眼,日他老娘,像大猩猩!何顺诚大声说,弟兄们,等鬼子出来要像打野猪一样狠狠地打!李梓富挑选几个人去炸坦克,谢争光一听,马上叫,连长,我要去!李梓富不耐烦地说,去,你个小鬼!谢争光抱住李梓富的腿又哭又喊,连长,我就是为了争光才上前线来的,你给我一次机会呀!刘兴华为谢争光说情,连长,就算谢争光一个吧!李梓富说,好吧,你就算一个吧!谢争光抹去眼泪,大喜过望,说:谢谢连长!

谢争光忙着准备手雷和炸药包,我说,谢老弟,你还小,我替你去吧!谢争光说,梁哥,你知道,我要为王红梅争光,假如有机会,请你转告她。我说,这话你最好亲口对她说,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何顺诚抱了一下谢争光,说,兄弟,多加小心!谢争光说,假如我没回来,请求组织批准我为中共党员,请向毛主席报告,我已脱离一个地主家庭,成为追求革命的新兵!何顺诚说,放心,我一定把你的话向上级转告。

谢争光一去就没有回来。一些人在雪地里往山下翻滚,接着就看到坦克炸开了花,浑身着火的黑人鬼子哇哇大叫着从坦克里爬出来。据炸坦克的唯一幸存者肖光荣回忆,谢争光是抱着炸药包和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的。当时,他把炸药包放在坦克履带上,很快就掉了下来,情急之下,谢争光只好选择同归于尽,他在最后的时刻试图喊一声什么,肖光荣说,他居然听见这个男孩大声高喊:为祖国争光,为毛主席争光,毛主席万岁!

只有我听懂了肖光荣的叙述,这位老兵后来在很多次报告中讲述了第X军第N师第9团第6连四位勇士舍身炸坦克的光辉事迹,以及谢争光的名字的由来,他同封建地主家庭的断然决裂,以及勇士最后的喊声。在很多报告和文献中,我没有读到关于王红梅的记载。这位新兵对文工团女演员的暗恋直接催生了一次壮举。

去年冬天,我在央视的“艺术人生”中看到记者采访老艺术家王红梅的节目。王红梅已是满头银发,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她最难受的便是朝鲜战场上的那段记忆,她满含热泪地唱了那首香草岭的歌,唱得像有一块石板压住胸膛似的艰难又沉重。她说,她至今还保存着一位英雄的军功章。但是,对于这位英雄的连队首长为什么要把军功章寄给她却大惑不解,主持人说,也许是英雄听过她的歌声,是她的粉丝。王红梅说,没错,没错,我当时是文工团的演员。后来,我给央视那位主持人写过信,请求他告诉我王红梅的联系方式、电话或通讯地址,主持人后来给我回信说,那次访谈后三天,王红梅便因肺心病去世了。看信后,我仰天大哭,哭得像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梁玉不停地抚着我的胸口,仿佛怕我一口气接不上来就去了。我觉得内心有愧啊,没有完成谢争光最后的嘱托,王红梅到死也不知道那个秘密啊!

那天黄昏,我叫梁玉给我买了香蜡、纸钱,煮了腊肉香肠和水米饭,对着东方跪拜,我一边烧纸一边说,谢老弟,快过年了,你也尝点肉味,吃几口米饭。烧这些钱就当我向你赔罪。我回来晚了,知道王红梅的消息也晚了,兄弟,我对不起你呀!我又把主持人的信烧了,我说,兄弟,王红梅现在也去了你那个世界,但愿你们能遇见,你亲自告诉她那个秘密吧!

那天我们居然俘虏了一群黑人士兵,那些家伙黑得像大猩猩,只有牙齿白得耀眼,说话时仿佛一道白光在嘴里闪亮。何顺诚端着枪嘿嘿地笑,他说,日他娘的,长这么大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黑的人!梁草,你个老兵油子,自以为见多识广,见过吗?我说,在缅甸见过晒黑的人,那些人连嘴唇也被太阳烤焦了。但这样黑的人,也没见过。何顺诚用枪上的刺刀对着一位肚子上缠着绷带的黑人俘虏,叫他:停下,停下!那俘虏用疑惑的眼光看着高高在上的何顺诚,用手指了一下自己,何顺诚说,说的就是你呢,停下!我说,他不懂你的话。何顺诚便用刺刀在他面前晃着,俘虏被吓坏了,嘴里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何顺诚用刀尖把他的绷带挑开,看了一眼,收回了枪,说,你,走了,走开!俘虏还呆在那里,我跺了一下脚,大吼,滚,快滚!那家伙似乎明白了什么,往前走了。何顺诚说,绷带上的血是红的,老子还以为这些家伙流的是黑血呢!

那天,彩云山上的残霞乌红一大片,像胭红的血痕。李梓富带着我们十多个人去找战友的尸体,收罗了一些残肢断片,手臂啦,腿啦。我们从衣服和尸体皮肤的颜色上分辨我们的士兵。我一直小声地喊:谢争光,谢争光,谢争光。我找到了一只像谢争光的手,因为我注意到他的手细长细长的,又白又嫩,像一个很少做粗活的大姑娘的手。李梓富发现了肖光荣,他被土埋着,只露出一个脑袋,李梓富把他身上的土扒掉,用手轻拍着他的脸,他似乎睡着了,李梓富摸着他的颈说,脉还在跳,狗日的命大。李梓富说,梁草,快来背他!我说,连长,我在找谢争光!连长又叫:江勇!江勇应声跑去,连长叫,快把肖光荣背走!

天很快黑了下来,连长叫:别找啦,看不见了!我说,连长,还有谢争光呢!连长说,找不见,没法,回了!我们带着找到的残尸往回走。我走在最后,连长说,梁草,你磨蹭个啥,天很快便黑透了。我似乎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叫我,梁哥,梁哥!我脱离队伍循声跑去,连长叫,梁草,给老子站住!我还是在跑,我一边跑一边大声说,我听到谢争光了,他在叫我!连长也跑过来,连长说,你们先回,我跟梁草马上就来。但他们并没走,他们都站着看我。我看见他们的黑影像一截木桩直立在雪地上。

我被那细微的声音牵引着,在一个大坑上停下,我用双手使劲刨土,我一边刨一边叫谢争光,谢争光,谢争光!连长来拉我,连长吼,梁草,你疯了,谢争光死了!我说,我听见他在喊我。连长拔出枪说,梁草,你再不起来,我就开枪了!我听见连长在数“一、二、三”,连长数到“三”时,我刨到了一身军服,我站起来,说,连长,你看!连长放下枪,装进枪套里,连长说,快刨呀,快点,连长跟我一起刨土,谢争光的脸现出来了,连长大叫:真是谢争光!连长用双手捧着他的脑袋往外拖,拖出来的是失去了一只手臂的半截身子。我又在旁边刨了一阵,没有找到另外的部分。连长说,梁草,我们必须走了。我只好抱着谢争光的半截尸首跟连长一起离开了。

我们借着雪的反光摸回了阵地。连长命人把肖光荣送走了,又把搜到的尸体用一条布单裹在一起,把一面布满弹孔的红旗放在布单上,全连的人取下帽子默哀。哀毕,刘兴华带领大家举起右手宣誓,血债要用血来还,我们一定坚守阵地,打退敌人,为谢争光等英雄们报仇雪恨!刘兴华还向大家宣布,谢争光同志以自己的勇敢行动实践了他生前的誓言,为了保卫共产主义事业,保卫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他毅然放弃大学生活参加志愿军,在敌人面前毫不畏惧英勇献身。遵照他的遗愿,组织上决定,批准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刘兴华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兴奋神色,并带头鼓起了掌,大家也跟着鼓掌。唯独我没有鼓掌,我脑子里一直想着他的半截身子和脸上那些又大又红的青春痘。

简单的追悼仪式之后,尸体被连夜送走了。阵地上安静得可怕,一阵一阵的雪风像游魂一样在残树间飘荡,未燃尽的硝烟散落在山坡上,刚刚飘出来,随即被白毛风撕成碎片,凛冽的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焦煳味。

那夜我和江勇放哨,何顺诚说,上级叮嘱不要放松警惕,严防敌人偷袭!我的耳边一直响着谢争光的声音,梁哥,梁哥,梁哥。我问江勇,你听见什么声音吗?江勇立即警觉地问:谁?我说,谢争光。江勇摸我的前额,仿佛我的额头是一盆炭火烫着了他。他说,你在发烧!我浑身发抖,我听见那个东西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一会儿在背后,他始终不紧不慢地叫:梁哥,梁哥,梁哥,梁哥!我突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我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我说,谢争光,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江勇说,梁草同志,你的额头烧得吓人!我说,我他妈的都快冷死了!江勇叫来了何顺诚,何顺诚说,梁草,你跪地上干吗?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我只听到那声音,梁哥,梁哥,我用双手堵住耳朵,我说,别叫了,别叫了,别他妈的缠着我!何顺诚说,他疯了。何顺诚往下一蹲,把我背在背上,我说,放开,放下我!何顺诚并不理人,他一直把我背到坑道里,我看见坑道里有飘飘忽忽的亮光和一些飘来飘去的人影。那声音又跟进坑道里来了,梁哥,梁哥,我使劲拍打自己的脑袋和身上,我觉得那声音就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它一直潜伏在我身上,我想把它拍打下去,就像试图抖落灰尘一样。我使劲地拍啊打啊,我感到有人紧紧抓住我的手,后来又用一根绳子把我的手捆上了。灯光刺疼了我的眼睛,我便闭上了。两眼一闭,谢争光就在脑中出现了,他那半截身子说话了,梁哥,梁哥。隔了一会儿,他又在唱,向着更大的胜利冲锋!

B29

那是一次让人多么轻松的睡眠啊!我睡得浮浮沉沉,昏天黑地。一会儿是谢争光在叫喊,一会儿谢争光的脸变成了蒋国全,我说,你还活着?他说,我回家了,有了土地活得有滋有味呢!我想来安家山看你。我用后背对着他,说,远着呢,我回不了。蒋国全说,逃呀,你可以跑嘛。我说,谢争光死了,我怎么能跑呢!蒋国全说,你龟儿子以前就想跑,现在反而又不想跑了!我说,你去看我爹妈吧,代我看他们。蒋国全的身影越飘越远了。

醒来时,我看见房顶上有一个很大的白炽灯,沿着灯我看见一些有着污渍的墙壁。然后听见了呻吟声,房间里全是床,床上躺着伤员。旁边的一个人正在看书,我问他,同志,这是哪儿?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医院。身体一动,我便感到疼痛,剧烈的刺痛从胸部传来,我什么时候负伤了,我的胸怎么了?

一个长着圆脸的小护士拿着一瓶液体来给我换上,我问她:同志,我怎么在这儿?她一言不发,脸上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用牙齿咬着嘴唇,换掉液体后,掉头就走,仿佛我这里有瘟疫似的。我竭力回想,只想到了谢争光的叫声,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谢争光的笑脸在我面前晃荡,告诉她,你一定要告诉她,她叫王红梅。谢争光变成一具没有下半身的僵尸。我问,这是哪儿?看书的人说,这是栗树沟,沟里长满了大栗树,见过栗树吗?我摇头,我说我喜欢柏树,柏树有一股清香。那人笑了,那人说,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栗树。

后来我知道他叫李德麟,是一个音乐指挥。指挥?我一脸茫然地重复。他用双手比画着节拍,又张嘴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知道吧,打拍子!我觉得自己似乎懂了,便说,是指挥唱歌的,就像连长指挥我们打仗。他说,对了,唱歌的人一多,就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就像打仗一样。

他喜欢和我聊天。他是那种快人快语,充满激情的人,一双眼睛亮闪亮闪的。他在一天夜晚乘车往前线时遇上了敌机投弹,他看见司机的头一歪,车子一个急刹停住了。他叫,张师傅,张师傅!他慌忙去救司机时,自己的身体却向前扑去,他的双手抓住了一只被截断的腿,借着炸弹爆炸的火光,他看见那只腿和自己鲜血淋漓的手。他叫了一声:天啦,我的腿!他解下绑腿把正在流血的伤口死死缠住。他觉得自己的手已经哆嗦得不听使唤了,巨大的恐惧在脑中凝成一个意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热辣辣的血正在往外喷涌,他给自己鼓劲:用劲,再用劲!他使劲拉着绷带,觉得绷带怎么也扎不紧。车子已经起火了,他拉开车门,爬到司机那边,没有触到司机的呼吸,确信他死了,他一把把他拉下来,拖到离车稍远的地方。他用双手撑着身子,往燃烧的汽车爬去,他把断腿伸向通红的火苗,他大吼一声,翻身一滚离开了汽车,扑灭了腿上的火苗之后,他疯狂地把雪抹在断腿上。他一边抹雪一边对自己说,我不能死,我不能死!他笑着对我说,我就这样救了自己的命。

他问我怎么负伤的?我说,我没受伤啊。他说,那你的胸上怎么缠着绷带?我轻轻翻了一下,强烈的疼痛使我不自觉地叫了一声。他说,对了,没受伤怎么送到医院来啊!说完又重新拿起书来翻看,好像我的话让他有点扫兴。

我竭力回想醒前的一切,连梦中的细节都想到了。妈的,要是蒋国全真去安家山看我父母就好了,但愿观音菩萨把我的梦带给他,我轻轻念了十声“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这是母亲教我的。母亲总是说观音菩萨长着千只手千只眼,她能看透这个世界看透你的心。母亲还说,在危急时念诵观音菩萨,她总会来救你。我对母亲的话一直半信半疑,但人在无助的时候,不找观音菩萨又找谁呢?

过了一会儿,看书的又把书放下,说,你还不是党员吧?我放下双手,睁开眼睛看着他。他说,看你念佛的样子,我猜你不是共产党员。我哧哧干笑了两声,说,其实,我也不知信什么,嘿嘿,长官你别见笑。他说,别叫我长官,看样子我还比你小呢,就叫我小李吧!我说,不敢,不敢,你虽然年轻,但有文化啊,还是……指挥。将来一定会当官的。李德麟说,这位同志见识广啊,见人就夸要升官,想必在部队待了很久吧?我一听心里有些警觉,只说,不长,时间不长。又转移话题问他,你那个指……挥是从小学的吗?我模仿着他的样子打着拍子。

李德麟到底年轻,性子直爽,他说,不瞒老哥说,我是从小在唱诗班学会的。唱……诗……班?我一脸茫然。李德麟又用右手比画了一个十字,说,阿门。这是我们的祈祷方式,就像你拜观音菩萨一样。我觉得自己有点理解他的话了,也跟着他做了一个比画十字的动作。他点头,对,就这样,阿门。我说,我妈说,世上只有观音菩萨最慈祥,我虽然没见过观音菩萨,但我想,菩萨可能就像我妈的样子吧。也不对,我妈为了保我大哥的命就把我送出来当兵了,可见,菩萨也不公平,就像我妈偏爱我大哥一样。李德麟的脸上有些迷茫,看得出来,他并不懂我的话。我说,不说这些吧,提起这事,我有点恨我妈。但我还是想她,除了这事,她是观音菩萨一样的好人。李德麟说,我也想家啊,我妈也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慈祥。我一头雾水地望着他,他说,哦,圣母玛莉亚,就是耶稣的母亲。我更是不懂,他说,耶……稣,就像你信的菩萨。我问,他也有千只手千只眼吗?李德麟笑了,没有,但他也有神力。我说,神能救我们吗?神能让我们不再打仗,让我们平平安安地回家吗?谢争光死了,他像你一样年轻……我用双手捂住眼,泪水沿着手指往下流淌。

“你还活着,一个大男人,好意思哭!”透过泪水润湿的指缝,我模糊地看见圆脸护士一边加液体,一边数落我,她的眼睛出奇的大,看我时露出过多的眼白和不满的眼光,仿佛我和她有着深仇大恨。她的怒气仿佛都从手指注入液体,哆嗦的手把输液管子弄得哗哗直响,然后噔噔噔地走了。我对李德麟说,噫,这护士咋啦?李德麟说,听说她哥前几天死了。他哥是担架队的,遇上敌机轰炸,抬担架的同伴死了,他把伤员背在身上东躲西藏,最后到达栗树山顶,眼看山下就是医疗所了,又遇到敌机扫射,他把伤员往山岩下一推,一身被机枪打成蜂窝眼了。据说,她当时躲在树丛中看见了他哥死的那一幕。敌机走后,她上山去找回了那个伤员,把他背到了医疗所。“噢,可怜的姑娘,难怪她心情不好。”

李德麟说他是教会学校长大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教会,他说就像你们经常去拜的寺庙,我说,寺庙里只有和尚,哪有孩子嘛!他显得有点烦,或许是觉得我这人太愚笨,又宽慰我说:不知道也没关系。我父亲是个医生,在一所教会医院谋职,也就渐渐信上了基督教。我母亲相信我父亲,也就相信了上帝。我从小一听到教堂风琴声就显出异乎寻常的兴奋,我父亲便经常把我带到教堂去。我还记得第一次进教堂是在一个冬天的清晨,雾气笼罩着小城的房屋和树木,居民们仍在酣睡。通往教堂的路上堆满积雪,踩在上面有吱嘎吱嘎的响声。教堂门口放置了两盆柏树,上面撒了五颜六色的纸屑。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圣诞节,父亲穿上了只有在重大节日才会穿上的西装。教堂留在我心中的印象是色彩斑斓的,我从来没见过那种玫瑰花窗,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蜡烛,还有那个身着奇怪服装的神甫那光秃秃的头顶,晃得我眼花缭乱。父亲的一只膝盖跪在长长的木椅上,另一只脚支撑身体的重量。那是一种桌凳相连的木椅,很多人都坐在凳子上。我奇怪父亲的姿势,他的双肘托着下颏,眼睛一直看着神甫。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蹲在他身边,但我的身子太矮,无法将双肘放到桌上,便将双脚蹲在木凳上。神甫是一个美国人,他跟医院的女院长很要好。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我后来经常注意到神甫喜欢到医院来找那个叫密斯卢的院长,他们拥抱时,女院长一双细长的手总是从神甫的后颈往上面爬动,就像一条不声不响的蛇,攀上神甫那光滑明亮的头顶。神甫的手像一只毛茸茸的大蜈蚣,盘绕在女院长的腰间。我用双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看见他们的动作。后来我见到神甫时就领着一群孩子跟在他身后,用手指刨脸,或者脱下裤子拍打光屁股喊:羞,羞,不要脸!羞、羞、不要脸!神甫似乎一点不懂我们的意思,他总是和颜悦色地笑,有时还跟我们做鬼脸,伸出又红又长的舌头吓唬我们。圣诞节那天早晨,神甫似乎变了一个人,他穿着又宽又亮的袍子,头上戴了一个亮闪闪的小帽,站在前台的正中布道。他说了什么我也记不清楚,只记下了一句话: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的赐予,我们要爱他,尊重他,不要用黄荆条子打他!神甫说这话时,居然从讲台下面拿出一根又细又长的黄荆条,在空中舞得嚯嚯直响,最后做了一个打手掌的姿势,把在座的人都弄笑了,我捧着下巴咯咯地笑出声来,然后示威一样地看着父亲,那意思是说,神甫已经说了,以后不许再用黄荆条子打我!但父亲并不理会我的意思,也不看我一眼,他只傻乎乎地盯着神甫。后来神甫又说了一些什么,我完全没有注意。我看着神甫后面站着的一些孩子,他们都穿着像我父亲那样的西装,那样子神气得很。我想,穿上这样的西服就像大人了,就不会像我那样被父亲呵斥着跪在地上伸出手掌挨黄荆条子了。仿佛神甫站着的地方是一条界线,那后面的孩子在神甫的庇佑下过着一种像唱歌一样轻松的童话般的生活。由此,我便喜欢唱歌,盼望像他们一样穿上那样神气的衣服。后来有一天,父亲考我背唐诗时,我背不出来,他便气得又去拿墙上挂着的黄荆条子,我挺起前胸,模仿神甫的口气说,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的赐予,你们要爱他,尊重他,不要用黄荆条子打他!你说奇怪不,父亲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居然没有打我。由此,我觉得神甫的话是有力量的,足以用来反抗父亲。但我想起他同密斯卢拥抱的时候,便愤愤地说,你说得那么好听,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同密斯卢结婚,而要偷偷摸摸地来往呢?

我的那点音乐才能便是跟着神甫学会的,父亲叫他密斯特孔,我叫他孔老师。神甫的中国名字叫孔尚礼。父亲不再打我,我一连几天都没有背唐诗,这让父亲愁眉不展,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后来父亲便学会了与我谈判。他问,你不想背唐诗想干啥子?我说,我要唱歌,像神甫后面的孩子一样穿上西装唱歌。父亲拿眼看母亲,母亲做了一个点头的样子。父亲说,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如释重负地说,答应什么?父亲说,我同意你去唱歌,但你要答应我,每天必须背一首唐诗。我咬着嘴唇不说话。父亲又说,做男人必须识字读书,长大了才有出息,唱歌能养活你一辈子?母亲在一旁敲边鼓,这事你必须听你爸的,神甫是一个洋人,能给你饭吃?你要跟神甫学唱歌,也要跟父亲识字念书。

孔尚礼神甫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他有一双纤细的手指,每当弹琴的时候,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狂奔,我才能听到神甫温文尔雅的外表下内心炽烈的激情。神甫的世界除了《圣经》、音乐,便是密斯卢。对我们那个县城的人来说,神甫和密斯卢就像两只天外飞来的怪鸟,他们既不耕田种地,也不开铺经商,成天迷恋上帝和音乐;上帝能给你饭吃吗?音乐能填饱肚子吗?一男一女,偷偷摸摸,不走明媒正娶生儿育女的正道,成何体统,有伤风俗!嘴巴上虽然如此议论,但对两个西洋人,也就当新鲜的西洋景一样观看,并不往心里去的。

我的钢琴就是神甫教会的。从我进唱诗班的那一天起,神甫就喜欢我。他总是用清澈的蓝眼睛看我,他的眼睛让人想到天空和阳光,我喜欢神甫就是从他的眼睛开始的。整个县城,除了妈妈用这种眼光看我,没有第二个人。大人们不是叫我的小名德娃,就是说“喂”,他们很少拿眼睛正视我,更是难得给一个笑脸。神甫却不一样,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仿佛一下就能看到心底,心底里发出的暖融融的光,能将我包围,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神甫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总是看着我弹琴,沉溺在音乐中,然后鼓掌欢呼,好,好!神甫一边拍掌一边走到玫瑰花窗下,从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我第一次看到那种黑乎乎的东西时,不敢吃;神甫也拿了一块,张大嘴巴,放进去,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好吃!后来,我便喜欢吃巧克力。你吃过吗,同志,巧克力?

巧……克……力,没见过。我对他的话不感兴趣,闭着眼睛养神。到底是年轻,耐不住寂寞,李德麟又说开了。

好吃,真的,只是名字不好记。直到我读完高中,每个周末,我都会去神甫那儿。后来神甫和密斯卢走了,那是解放军进城后的事。我最后一次去见神甫时,他已收拾好全部行李。他把钢琴送给了我,但我爸不让我碰那架钢琴,仿佛那是一枚一碰就爆的炸弹。他们也不允许我弹神甫教授的曲子,这是那个小城的人并不了解的东西。

后来,我们就听见了美帝国主义入侵朝鲜的消息,当时我在上音乐学院,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我们学校举行了揭露美帝国主义的教育,参加了省城市民大游行,声讨美帝国主义的暴行。很多学生当场报名参加志愿军。一队一队戴着大红花的小伙子从街头走过,全城倾巢出动,欢送出行。我觉得他们真是神气极了,我也报名参了军。我妈对共产党、毛主席感恩戴德,她常说:没有共产党,哪有我们家的地?没有毛主席,哪有现在吃饱穿暖的幸福生活?她愿意把家里的粮捐出去,整夜整夜纳鞋底交到居委会支援前线,可就是不让我去当兵。我戴着大红花走过县城时,我妈一看见我,笑容便凝固了,她摸着额头倒下去时,我爸一把抱住了她。我跑过去时,我爸一跺脚,还不快走!我转身跑回队列中,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欢送的人群像一道背景,飘忽而过,我妈偏偏欲倒的姿态留在记忆里。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妈是什么时候,这位同志,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梁。

哦,梁大哥。

小兄弟,是第一次上前线吧?

可不,刚上前线就断了腿,唉!

叹什么,你是有福之人!

有福?断了腿,还有什么福?

保了命呗,你很快就要见到你妈了!

大家都在流血,我可不是怕死鬼。我也想杀敌,我不想躺在这里!

你没有看见真正的战争,小兄弟,快到后方去吧,这样你还能看到妈妈。

李德麟身上稚气未脱,他长得眉清目秀,有一副好嗓子,又念过书。我是一个粗人,但我敬重有文化的人,我不忍心看到他被打死,就一个劲地劝他回家。

梁同志,哦,不,梁大哥,你恨美帝国主义吗?

以前不恨,但现在恨了,他们炸死了我的兄弟,他跟你一样小。

他叫什么名字?

谢争光。

唉,我也想为国争光,可现在……

李德麟摸着他的断腿,低头看着厚厚的绷带,眼泪掉在浸血的绷带上。

你恨他们吗?

恨呀!从丹东一路过来,看到被炸得千疮百孔的民房,我就恨他们。以前我觉得美国远在天边,他们怎么过日子我不知道。我喜欢孔老师,孔老师也喜欢我。但现在,我觉得孔老师是敌人,因为他是美帝国主义。但我怎么也没法恨他,想起他就想起巧克力。我最好的同学李东方说,那是糖衣炮弹,你中了美帝国主义的糖衣炮弹啦,你的觉悟怎么这样低?李东方说话的时候,流露出蔑视的神情,他理直气壮的模样显出一种立场坚定的优势,我在他的眼中一点一点地缩小,最后瘫在地上像一堆狗屎。从此,我不敢跟任何人说起孔老师和巧克力,因为我们班上都在声讨美帝国主义的暴行,人们握紧拳头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

小兄弟,啥叫美帝国主义?

你这人,真是,这都不懂!就是……就是……李德麟摸着脑袋,半天才说,就是称王称霸呗,像有钱有势的地主老财,像码头上的舵把子!

哦……

李德麟不满地看了我一眼,隔了一会儿又问:你见过鬼子吗?是高鼻子蓝眼睛吧?

鹰钩鼻,又尖又长。

我做了一个手势,在鼻子前画了一个很夸张的鼻子。李德麟嘻嘻地笑,说,孔老师就长着这种鼻子。

有一次我们还看到一种人,黑得像锅底。我以为他们的血也是黑的,龟儿子流出来还是红的,跟我们的血一模一样!

我乘机在李德麟面前吹嘘,李德麟看着我的眼神慢慢就变了,我在他心中慢慢高大起来。

梁哥,你打过很多仗吧?

多啦!

究竟打了多少仗嘛?

记不清了。日军啦,解放军,蒋军,联合国军啦,统统打过。

真刀真枪地干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那还消说!

你怕吗?

怕,刚开始谁不怕,后来就习惯了。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道理很简单。

啧,啧!

李德麟咂着嘴唇,说,我下不了手。

第一次,都是这样。第二次,就不怕了,以后慢慢习惯了。

仗打完,你想干啥?

回家,学石匠。

李德麟又笑了:石匠?那可是力气活。

我握紧拳头挥了挥,那意思是,我有的是力气。

B30

李德麟在一天夜晚转移到后方医院去了。他并不想走,他说他要上前线打美帝国主义。圆脸护士给他打了一针,一会儿李德麟就睡着了。我看着担架队员把他抬走。床上只空了几分钟,另一个蒙着头的伤兵被抬进来,放到李德麟的床上。那伤兵没有一点动静,除了嘴巴仍在呼吸外,就像一具死尸。

圆脸护士总是不愿见我,她在给我换药时,也只看胸上的伤口。她总是绕过我的床,仿佛我有传染病似的。医生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他说,你的烧已经退了,伤口很快会好的,你很快又能上前线打鬼子了!

弹片只擦着我的胸膛飞过,划了一条二十公分长的口子,并没有伤筋动骨。

促使我下定决心重返战场的,是那位圆脸护士。有一天她径直走到我床边,用体温计测量我的温度,说,你的温度正常了。又给我解开伤口上的纱布,叫我看,我看到胸膛上一条像细绳一样的疤痕。护士说,很好,你应该回……我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她说:也许……让我再养几天?护士不满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不屑的白眼。她收拾消毒药水和纱布要走,我说,妹子,再给包扎一次。她说,懦夫……狗熊……我有些生气:你说谁?她指着我的脸。我心想,老子在前线……但我没说出口,我犯不着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充英雄。

护士哇的一声哭了,满是泪水的眼睛瞪着我,说:那天,救你……我哥,他……他救了一个狗熊……真不值!

护士断断续续地说,然后一转身捧着换药的物品,哭着气咻咻地跑了。

我觉得莫名其妙。我努力回想她的话,救我,她的哥哥?难道他哥哥救了我?我只记得谢争光的声音,我在发烧,全身颤抖,然后躺在这里……

后来是医生将实情告诉了我。护士姓金,叫金福芳,哥哥叫金福来,他们是朝鲜人,父母被敌机炸死,房屋也被烧掉,兄妹俩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便来这里为伤兵服务,为破碎的国家尽一份力量,也为父母报仇雪恨。金福来在担架队,就是在抬你时碰上了敌人的飞机扫射,他把担架放下,用身子扑在你身上,掩护了你。你当时高烧昏迷着,哪知道实情呢!

天啦,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等你养好伤,我自然会告诉你的。现在说出来,也不迟啊!

金福来,他……埋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金福芳知道的,就在医疗所背后的山坡上。

第二天,金福芳来我旁边的那个床给病人送药时,我下床来,怯怯地叫了一声,妹子……然后双腿一软就跪在床前:妹子,我才知道,你哥,救了我!

金福芳把我带到她哥的坟前。一个小土堆上面有一块石头,石头上用树枝画了“金福来”三个歪歪斜斜的字,是医生写的汉字。我将地上的两朵野花摘下来,放在写着名字的石头上然后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我说:福来兄弟,你的救命大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我要回前线去,替你报仇,狠狠地打美帝国主义!

福芳在一旁抹着眼泪,她向我竖起沾满泪水的大拇指,挂着两行泪珠的脸上,露出了坚定的微笑。

仇恨就是这样慢慢积累起来的,先是谢争光,后是金福来,我要替他们报仇雪恨!

那天,我让医生为我写下了金福芳的地址。后来,我在台湾时给她写信寄钱,但一次又一次被退回来,她还活着吗?我这样猜想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我所在的部队警告我:往北韩寄信,你这是在投共叛国,通敌通匪,小心你的狗头!从此,我便不敢写信寄钱了。回大陆之后,我又写信,仍然被退了回来。我就想,也许金福芳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些年,每到逢年过节烧纸的时候,我总要用一块黄表纸包着一包纸钱,上面恭恭敬敬地写上:朝鲜金福来收。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缅怀我的恩人。他的大恩,我今生今世无以为报。

临行那天,我把身上的五十元钱放到医生手上,请他转交给金福芳。当面交给她,我担心她不会收下。

重新回到部队时,战事已经进行到胶着状态。最早赶趟子的打法,曾经让我们热血沸腾。那样宏大场面,置身其中,每个人都被豪情鼓荡着。军号一吹,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班长都在喊:“冲啊!”我们便猛扑过去,排山倒海一般卷向敌阵。人海汇成洪流,很快将敌人席卷而去。“秋风扫落叶”,“风卷残云”这样的词,用在最早的朝鲜战场毫不过分。

躺在战壕里,口中嚼着一根草,我想起夏天的夜晚,当月亮出现的时候,母亲会抱着我们坐在篾席或晒单上,一边奶着梁根,一边唱:

小月亮,大月亮,

哥哥起来学木匠,

婆婆起来舂糯米。

娃娃闻到糯米香,

打起锣鼓接大娘。

大娘一上门带个小姑娘,

姑娘脚脚小,

一脚踩到癞格宝。

癞格宝,跳得高,

吓得姑娘转身跑。

母亲的眼睛像月光一样悠远又明亮,她看着月光的样子,仿佛唱的是月亮上的传说。梁勤嘻嘻地笑,也跟着唱:

姑娘脚脚小,

一脚踩到癞格宝。

癞格宝,跳得高,

吓得姑娘转身跑。

嘿,嘿,好一个小姑娘,

跑球了,空欢喜一场。

母亲就用手掌轻拍梁勤的脑袋,说,你个浑小子,从小就想姑娘!梁勤分辩说不想姑娘,想啥子嘛?我说,要想老娘,孝顺老妈。母亲就把我搂过去,我闻到她身上的一股奶香,母亲说,还是狗娃乖,狗娃从小就知道心疼老娘!

母亲说完了,又拍着怀里的三娃,仍旧望着月亮唱:

月亮光光,

芝麻地头烧香。

烧死麻大姐,

气死幺姑娘。

幺姑娘,不要哭,

买个娃娃打鼓鼓。

鼓鼓叫唤,

买个灯盏。

灯盏漏油,

买个枕头。

枕头开花,

接个干妈。

干妈脚大,

打个圣卦。

干妈脚小,

二龙抢宝,

抢到就开跑。

很多时候,我觉得母亲不是在唱歌,倒好像是在说歌。她的嘴巴哼哼唧唧的,调子也是自己临时随意发挥,调子时而又长又高,时而低沉得像自言自语,有时又戛然而止。母亲在月下唱歌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人,平常老实沉郁的母亲,这时候显得悠远又缥缈,像在蓝色月光中出没的仙女。

有时,母亲会说:你看那月亮上的阴影,像一棵桂花树。听说,月宫里住着一位名叫嫦娥的仙女,而那个仙女的男人叫吴刚。母亲会把吴刚说成会挑水、砍柴的男人;而嫦娥,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她织的布像月光一样又白又长。

妈,你找梁幺妈帮忙,等我长大了,要找嫦娥一样能织布的女人,我就有衣裳穿了!

妈,嫦娥会煮饭吗?她会炒香喷喷的回锅肉吗?

梁勤和我问母亲,母亲便笑,笑得东倒西歪的样子,然后说,男人呀,从小就是馋嘴猫,一个想穿衣裳,一个想吃回锅肉;等你们长大有出息了,还愁找不到女人,还愁吃不上回锅肉?该念书时要念书,该种地时要种地,人要勤快不能懒,到时候啦,该有的就会有啰!

母亲说这话时,只注意了安家山那一片天。她看不到安家山之外还有更大的一片天,而这一片天下的风吹草动都会波及到安家山。她当然不会想到,她的儿子会在一阵飙风中变成一缕飘蓬,任意南北西东。她也不会想到,这时远在异国的土地上,她的儿子衔着一根草,痴痴地看着月亮,回想童年的情景。

后来,我在书上看到一位联合国军指挥官曾经也同我一样望着月亮发呆。只不过他琢磨的月亮不是我琢磨的月亮。他苦苦地思索中国军队为什么选择夜晚行动,而且是在有着月光的夜晚。他不能眼见着每一个月色迷蒙的夜晚都上演联合国军的死亡噩梦。后来,这位将军茅塞顿开。他终于琢磨到了中国志愿军喜欢在月夜行动的秘密。战争,就像两个人的肚皮官司,一个人不知道另一个人腹中的秘密。假如,每一个人腹中的秘密都向对方敞亮时,冲突是否就会化解呢?

回到战场后,便转入了阵地战。月夜的突袭结束了。我们必须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部队挖筑坑道,一整座山上都布满了弯弯曲曲的地下通道,在这些山间,像密布的蚁洞,藏满了蚂蚁一样的军队。敌人的飞机大炮一来,我们就躲进去,听见外面的爆炸声,我们屏住呼吸,心里有一种鬼子奈何不得的窃喜。从洞里钻出来,看见满山的树被斩断,草木在燃烧,到处是呛人的烟雾。炮弹密密麻麻倾泻在山坡上,整个山坡像被翻耕过一样,每一块土都化为齑粉,伸手插进去抓一把土起来,就能看到弹壳或弹片。人作孽,地遭殃,飞鸟和蚂蚁也在劫难逃。

有一天我们挖到一堆白骨。从白骨外面的衣服看,是朝鲜群众的土布服装。有的头盖骨破损,有的腿骨斩断,还有的没有手臂。白骨堆里,还有弹壳和一把匕首。匕首留着日本文字。显然是日本军队侵占朝鲜时杀害的朝鲜同胞的遗体。我们站在白骨前,想起几年前日军在中国的暴行,便义愤填膺。朝鲜人和中国人,有着共同的痛。

我们把那一堆白骨埋在一个大树桩下,一齐默哀。哀毕,刘兴华说,同志们都看见了,朝鲜人民跟中国人民一样,过去受日本帝国主义的蹂躏,今天又受美帝国主义的践踏。假如美帝国主义打到中国去,我们的同胞也会遭受朝鲜同胞一样国破家亡的命运!我们一定要打败美帝国主义,保卫新生的红色政权,保卫祖国,保卫家乡!

刘兴华的话音刚落,李梓富带领大家举起拳头高喊:打倒美帝,保卫祖国,保卫家乡!

我们的坑道沿着山弯一直通向山顶。那座山叫秃岩岭。秃岩岭是那一带并不起眼的山头,既不高拔,也没什么特别的战略优势,双方争夺最激烈的是离秃岩岭仅几公里的雄鸡岭。由于与雄鸡岭相距不远,秃岩岭的战斗进行得也相当激烈。二十多天里,秃岩岭就被反复争夺过十多次。我们连的人,已拼到了最后十一个人。那些天,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缺水。那是夏天,没有雪,炒面要咽下去,只能和着口水,一点一点哽咽下去。每个人的嘴唇都像干焦的土皮,一揭就要揭掉一层。眼睛一闭,就梦见家乡的清泉,喊叫着“水,水”,扑过去时又醒来,用火辣辣的舌头舔一舔开裂的嘴唇,整个身子就像烈日下的干柴一点火星就会燃烧。

有一天,通讯员来送信时,带来了两个苹果。他把苹果递到江永红手上。江永红被敌机的弹片砍掉手臂,还没来得及运走。断臂用衣服撕成布条包扎着。由于失血过多,他昏迷,嘴里念叨着“水,水,水”。通讯员把苹果递到江永红手上,江永红没有知觉,仍在念叨,水,水。通讯员咬了一口苹果,嚼碎,然后对着江永红的嘴吐到他嘴里,江永红慢慢嚼着,咽下去,突然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围在他身旁的人。当通讯员再一次试图喂他时,他闭紧嘴巴,歪到一边,说,大家,都吃一口。苹果递到李梓富手上,李梓富看了一眼,默默地递到我手上,我也默默地看了一眼,递给王大为;王大为又递给张万海……转了一圈,苹果重新回到李梓富手上,李梓富通红的眼睛里涌出了两行泪水,滚落在苹果上。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同志们,大家都吃一口吧,不然,苹果会坏的。李梓富尖着牙,咬了一小口,在嘴里慢慢嚼着,就递给了我,我也不忍心多吃,也咬了一小口,递给王大为……十多个人只咬掉半个苹果。大家都看着躺在坑道里的江永红。半个苹果又一次回到李梓富手上,李梓富走到江永红身旁,蹲下去说,兄弟,我命令你,把剩下的苹果吃下去……这是我们连仅剩的十位同志对你的一点心意……江永红吃力地移动着那只被鲜血浸透的断臂,在额前艰难地做了一个敬礼的姿势,咬下一块苹果时,人们看到他的眼角流下一颗晶莹的泪珠。

几天后,江永红便在高烧中死去,他的手臂先是化脓,又慢慢腐烂,恶臭的伤口上爬出又白又亮的蛆虫。李梓富焦裂的嘴唇有气无力地念叨着担架队,但他心里清楚,坑道被敌人炸坏了,我们的部队被切断了。担架队没法上来。

由于缺水,每一个人都觉得离天堂越来越近了。李梓富说,假如敌人来搜山,我们落到敌人手上,受尽酷刑,生不如死;宁愿死,也不要做俘虏。大家下定决心,最后一刻,决不做俘虏。

为了维持生存,我们不得不喝下自己的尿。李梓富拿着水盅,做出准备接尿的姿势。他说,同志们,眼下,我们要千方百计活下去,只要活下去,我们的队伍就会上来解救我们!

端着尿,我犹豫着,李梓富说,听说童子尿可以治病,梁草,喝下它,你的眼睛就清亮了!

那时候,眼珠干涩得像生锈的门轴。从坑道的瞭望哨往白花花的太阳下一望,眼睛里泛起水一样的波纹,大片的水域在幻觉中闪现。

在那些躺着等死的日子里,我便想起安家山上的池塘,以及儿时脱光衣服在水中嬉闹的场景。大家都说不出来话,失水的喉咙沙哑着,说话异常困难。我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泉水。我在想象的清泉中,喝下了那半盅浊黄的尿水。

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喝到水时,还真的以为躺在安家山的池塘边。增援的部队扫清残敌,救出了分散在坑道中的士兵。担架队又一次把我抬到临时医疗点。我醒来时,看到王大为正在为李梓富刮胡子。李梓富摸着泛青的下巴说,梁草,我们又一次胜利了!那些尿,帮助我们支撑到最后的时刻,要不,恐怕你我都到天堂见马克思了!

李梓富、王大为和我是我们连仅存的三个人。我们都荣立二等功,李梓富升任营长,王大为和我升任排长。新的兵源补充上来,我们的部队又成了一支朝气蓬勃的队伍。

做志愿军的荣耀,此时我亲自体会到了。我破天荒地收到家里的来信,是春花写来的。

梁草兄弟:你好!

你离家去当兵,至今已十多年,音信渺茫。你参加解放军的证书寄回来后,我们家就成了光荣军属,干部和乡亲们处处照顾我们。我们分到了平坝上的好田,房子已从半山搬到了山下。这几年你当了志愿军,在朝鲜打击美帝国主义,我们一家更光荣啦,过年过节都有干部和学生来慰问我们,又送礼品又做家务,爹、妈都觉得不好意思,插秧、收麦时,互助组的人首先做完我们家的活路,才做自己的。前天武连乡乡长带着其他干部,还有一大群学生敲锣打鼓来到我们家,把你立功的喜报贴到我们家的大门上。还给爹妈的胸前戴上了大红花,全村的人都来贺喜,把我家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乡上还开了庆功会,要爹妈去讲话,爹一个劲地推辞,说没啥讲的,乡下人说不出来话。妈一直笑得合不拢嘴,从嘴巴上甜到心里,她总是念叨:狗娃还活着,狗日的硬是命大福大!倒是你哥总想在人面前绷个面子露个脸,好不容易翻了身,又有兄弟当了志愿军,还立了功,全武连山旮旯都闹响了!他也想在人面前露脸,就跟爹妈去了乡里,还拉上我。我们坐在大会主席台上,还有好多家属都坐在主席台上。你哥一看下面黑压压的人就懵了,还是我把他拉到位置上坐下。乡长当着全乡人的面,宣读了立功喜报,又喊光荣家属讲话,妈看爹,爹看梁勤,梁勤看我,最后爹说,叫春花代表我们梁家说两句。我一个劲给大伙鞠躬,感谢乡亲们给我们家送来礼物,帮我们家挑水、洗被、打扫卫生。梁勤拉我衣服,小声说,人家叫你说我兄弟梁草的事!我说,我兄弟梁草,那是没说的,打日本鬼子那阵,他打了好多大仗!打国民党反动派那阵,他又是一马当先!打美帝国主义,他又去了朝鲜。我们十多年没他的消息,想起他,我妈的眼泪流干了,眼睛都快哭瞎了!前天突然接到立功喜报,我们家一夜没睡好。我爹说,既然儿子在前线立功受奖,我们也要当支前模范。今年要种好麦子,来年支援500斤麦子,国家号召捐飞机大炮,我们捐麦子卖了,也凑个份子。我妈说,那就做棉鞋,做夹袄,听说朝鲜的雪有一人多深,那多冷啊!那些兵,都像我儿一样需要棉衣棉鞋,我就帮我妈,把棉絮拆了做成夹袄和棉鞋。大家都来做啊,邻里乡亲,都给前方的人鼓劲加油!梁草兄弟,你说我说得对吗?

哦,忘了告诉你,我这几年加入扫盲班,认字认得很快。你哥支持我学文化,替我做家务。我是互助组里的活跃分子。妈说我成天在外见世面,变了一个人。新社会了,妇女也翻身了,我觉得心明眼亮有奔头,每天都有精神。

老三梁根已长成大小伙子,人高马大的,也想来当志愿军。说要到朝鲜来找哥,兄弟俩一起打鬼子。妈死活不同意,说,你以为当兵是闹着玩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是杀鸡,是杀人!梁根说,现在翻身了,有衣穿,有粮吃,美帝国主义、蒋匪帮要叫我们回到旧社会,没衣穿没粮吃,我们得保卫胜利果实。好说歹说,我妈同意梁根参加了基干民兵。昨天,武连乡派人来,说要安排梁根进钢厂当炼钢工人,把我爹我妈高兴坏了。

还忘了告诉你,我和你大哥结婚以来,已生下二男一女,男娃叫梁正田、梁正财,女娃叫梁素芬,肚子里还有一个,未知是男是女。你哥说,是男娃就过继给你收养,做你的干儿,侍奉你养老送终。孩子的名字由你取,等你把仗打完了就回来,找一个女人成个家,有儿有女过日子。我们的儿女也是你的儿女,你是替你哥去当兵的,我们的儿女将来不会丢下他二爹不管。

爹的身体还好,妈的眼睛不好使,眼里有一层白雾,看东西是花的看不清楚。爹说是妈望你回来引起的。妈经常爬到安家山的半坡上望你,一望就是一两个时辰。她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是她让你去当兵的。妈说她一定要活到你回来的那一天,哪怕看不见你,也要用双手摸到你。

家里一切都好,爹妈叫你不要牵挂,一心一意跟着部队,部队就是你的家,长官就是父母。要注意保护自己,保重身体,等仗打完了,就回到家里过上安稳日子。

大嫂杨春花代全家老小问好

信下面又有一段文字,是梁根写来的。

二哥:

托你的英名和福气,人民政府安排我到武连钢厂做工人,我一定要给二哥争气长脸,多炼钢支援前线。请二哥放心,家里有大哥大嫂,爹妈好着呢!

梁根

接到信时,正是部队重新补充人员的日子,我一下当了排长,忙得很。看到春花亲手写的信,我惊喜又诧异。记忆中那个腼腆的黄毛丫头,如今已成为一个泼辣能干的女人,还学会了读书写字。新社会真是改造人啦!我暗暗下定决心,要利用战斗间隙更好地学文化。特别要练好钢笔字,给春花写信,可不能让她小看我。我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有时也在随身带的本子上记上几句,我要把这个本子带回家,作为送给干儿子的礼物。春花叫我给他取名,我想,叫梁解放吧!在兵营瞎混了十多年,到今天才觉得扬眉吐气,才感到未来的日子有奔头!

B31

没想到,命运又一次发生转折,我被美军俘虏。

那场战斗持续了四十多天。坑道外是厚厚的积雪,山上山下白茫茫一片,阴沉的天空还在飘着雪花。战斗的间隙,死寂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雪给我们带来了水,假如没有雪,早就被渴死了。炒面吃光了,坑道里什么也没有。白雪覆盖的原野上只有零星的野草,我们白天不敢去找吃的,敌人离我们太近,一露头子弹就飞过来了。有一天,一个鬼子跑出来蹲在一棵被打断的树下大便,我看见他白花花的屁股,便指给战士张常发看。那人显然拉得很吃力,蹲在那里很久没动。砰的一声枪响,那人倒在地上,雪白的屁股还露在外面,他甚至没来得及穿上裤子,谁干的?谁干的?我吼道,李元胜提着还在冒烟的枪躬身小跑过来,报告排长,是我,一枪把他崩了!你他妈的这枪开得真不是时候!我挥挥手,赶紧躲到坑道里来!李元胜的脸上现出一丝不满,但还是趴在坑道上,轰的一声,敌人一发炮弹打过来,刚好击中李元胜刚才站的位置上。我拿眼看他,李元胜吐了一下舌头说,好险!我说,敌人肯定会报复的!从那之后,李元胜对我这个老兵佩服得五体投地。

雪,为我们带来了水,但没有吃的,一个一个饿得东倒西歪。黑夜中,我爬出去摘树尖。树尖是最嫩的,放在嘴里嚼,然后咽下去。我们像牛一样,大口大口地嚼着树尖和草叶,让空荡荡的胃里装满食物。睡觉时,也能听见周围的咀嚼声,仿佛坑道里躺着一群饥饿的老鼠。梦呓中,听到馒头或米饭的叫喊。在睡眠或幻觉中,那么多好吃的食物堆在面前,热气腾腾的臊子面飘忽而来,醒来时,嘴里还有嚼过的草。

我们已断粮十多天了,饿倒在地上就没有力气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快到天堂去了。天堂里有食物和仙果吧?我断断续续地清醒,很快又昏迷过去。周围没有声音,大家都睡了。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作为一个军人,我没想到一生会是这样的结局。

等等,什么在响,哦,是重炮的声音。兄弟们,快起来,战斗打响了,该冲锋了!我觉得自己在说话,没有声音,我只是在心里说话。竭力想睁开眼睛,眼睛像两扇笨重的大门,大门即将关上,到那边去。那边是什么,永恒的黑,就像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得冲锋,兴许还有活着的机会,援兵会到来,炒面也会送上来,不能这么等死!我摸了摸身边,都是躺着的人,还有一丝热气,他们还活着!同志们,快起来!我的嘴在动,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们等来的是对面山头的美军。刺刀戳在脸上时,我动了动,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一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草铺上,上面是一顶帐篷。我摸了摸身上,小本子掉了。李元胜也躺在我身边,还有张常发,我们排剩下的人都被俘了,三三两两被关押在不同的地方。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小铁牌,上面写着我们的编号。

从外面望去,几层铁丝网把战俘营紧紧围住,每一个方位都有高高的岗楼,哨兵们昼夜值勤。随时都能听到警犬饿狼一样的叫声,每到晚上,探照灯把战俘营照得如同白昼。

第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帐篷外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把大自然的生机顽强地传递给我们。尽管在严密的监视下,我仍然想到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着回到自己的家。

战俘营的日子是严酷的。美军当局和混进来的台湾特务竭力争取我们到台湾,而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也在竭力争取我们回国。每一个人都是同胞,又可能变成敌人。每一个人都关注着每一个人。选择随时都在发生。按我的本意,我肯定想回家。

在苦役般的生活中,我首先得保存自己。每天我们只能吃发霉的麦饭,一小勺菜汤。当时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一心想着回家。有一夜,大家在营地的帐篷里传递着一面五星红旗,那是战俘中的共产党员自己动手做成的。李元胜说,明天要举行升旗仪式,排长你参加吗?嗯,我的家乡在中国,五星红旗是我的国旗,我对李元胜坚定地说。

第二天,李元胜拍醒我,排长,快起床。窗外只有一线亮光,黎明前的黑暗正在亮光中节节败退。我们从各自的帐篷里往外走,每一个人都心照不宣,意味深长地看对方一眼。我们肃立在晨光中,看着那面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大家齐唱国歌: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每一个营场上都飘扬着五星红旗,歌声在铁丝网上空回荡,我们的心中鼓荡着正义的豪情。

美军当局见状,如临大敌。很快,数十辆坦克和全副武装的美军将集中营团团包围,广播里响起美军指挥官的声音:现在命令你们,立即降旗!再说一遍,立即把旗子降下来!

我们站着,没有人移动半步。

戴着防毒面具的美军,手持火焰喷射器、瓦斯弹、手榴弹、自动步枪和轻重机枪冲进营场,企图强行夺走旗帜。不知是谁高喊:“打倒美帝国主义”,“誓死保卫国旗!”愤怒的人群赤手空拳冲向美军,展开肉搏。有的用石头、木棒作为武器投向敌人。美军在潮水般的人浪中向后退却。有十多名战士作为护旗班成员死守在国旗周围,不让美军靠近。一连冲锋两次均未得逞,恼羞成怒的美军在坦克的掩护下再一次向国旗扑来。护旗战士紧急降下国旗,一把火将之焚毁。坦克上的美军射出密集的子弹,人们纷纷中弹倒地。李元胜被拦腰拉开一条口子,肠子流到外面。兄弟,你可不能死,我们要一起回国啊!我抱着李元胜说。李元胜用满是鲜血的手指指了指上衣口袋,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口袋里是一封没有交出的信和剪下的一撮头发。信写得很简短:

父亲母亲大人:

我抱着一腔热血投入战场,只打了一次仗,便做了俘虏。这是孩儿的耻辱,没能为国争光为你们争一口气,让你们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对不起了,爹,妈!这里的气氛很恐怖,我不知道能否回国?我万分想念你们,盼望回家侍奉你们。但又害怕回去,让你们蒙受羞耻。更对不起莲香,莲香为了送我上前线,把婚期都推迟了,还自己跑到我家来照顾你们的生活。我原想狠狠地打鬼子,争取立功受奖,让父母和莲香也觉得光彩,哪知道现在成了俘虏,生不如死。这样回去,哪有脸面跟莲香成亲呢?她是盼着英雄回来,哪知等来的是一个灰头土脸的狗熊呢!

我把李元胜的手指拿起来,在信上盖了五个血印。然后,把李元胜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轻轻合上,我说,兄弟,安心去吧,你不是贪生怕死的狗熊,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你的血能证明一切!

那一夜,同胞的遗体摆在营房中间的空地上,被雨水冲刷着。探照灯惨白的光束照亮密密麻麻的雨点和地上溅起的团团水花。成团成团的血块,在雨中化成血水,顺着沟渠向海里流去,潮湿的空气中到处是刺鼻的血腥气息。

战俘们悲愤交加地看着雨中战友的遗体,每一个人的眼睛都被仇恨燃烧成耀眼的火苗。难道升旗有罪,要求回国也有罪?有人蘸着漂白粉在一块小纸牌上写着:抗议美军枪杀战俘的暴行。探照灯发现了,有十余个身着雨衣的美军冲了进来,将小纸牌扔在雨水中,用穿着皮鞋的脚踏碎,然后架着举小纸牌的人离开营房,在雨中毒打,并用中国话大喊:谁敢反抗,就是这样的下场!被打的人始终用双手抱着头,血顺着手臂往下流淌,雨水把头发和衣服淋在一起,当毒打的美军士兵把他架回营房时,这位遍体鳞伤的战俘,聚敛了满嘴的血水向领头的美军上尉吐去,喷了他一脸。

战俘们拍着手掌大笑,心中的恶气也随着那一口血痰向美军喷射出去。美军上尉气急败坏地说了一通英语,四个美国大兵架着战俘往战犯监狱走去。

当夜,从战俘营中的“共产主义团结会”总委会传来消息,对全营记大功一次,追认死难烈士为斗争英雄。我在李元胜的家信上补充写道:

李元胜同志在战俘营中因护卫国旗英勇牺牲,共产主义团结会总委会追认死难烈士为斗争英雄。李元胜同志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排长梁草特此证明。

这是战俘营中的一次较量,但更艰难的考验还在后头。

为了阻止我们回国,混进来的台湾特务居然采取了一个恶毒的计谋:在每一个战俘的身上刺字,让耻辱伴随终身。

自从李元胜死后,张常发就躺在我身边,代替了李元胜的位置。张常发的旁边是刘德怀。刘德怀问张常发,要刺字了,怎么办?张常发不吭声。刘德怀说,我死也不刺字!

轮到刘德怀刺字的前夜,他上厕所时就没回来。天亮时,有人在厕所里发现刘德怀的尸体。他用自己的衣服撕成绳子,吊死在厕所的窗户上。

张常发被拉出去,临走时他看了我一眼,我小声说,常发,活着要紧。回来时,张常发的头上有一条血口,身上刺满了字。他哭诉着,我不愿刺字,他们一棒打在头上,将我打昏过去……我想抱他,他说,别碰我,我是一个不干不净的人……

他们把我拉到一张床上,死死地按住我的身子。白惨惨的灯光照着刺字的长针。一个长相和我差不多的中国人问我,要死要活?我说,宁愿死,也不刺字!他说,想死,没那么简单,老子要你死不得又活不了!

他们让我站在水田里,三天三夜不睡觉。见我不动摇,又三天不给我食物,第四天强迫我喝辣椒水,第五天他们把我的嘴里、肛门里灌上汽油,把我埋进土里,土越堆越高,越埋越深,汽油在膨胀,全身要燃烧,肚子要爆裂,难受得要死,想呕吐又吐不出来。这些该死的畜生,发明了残害人的手段,让人真的生不如死。死了就不受罪了!我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和鼻涕流在一起,我抓起一把土抹在脸上,以免敌人看到我的泪水。刺吧,刺吧,刺了就不这么难受了!我不怕死,但忍受不了这种难受!要是有枪就好了,只要一颗子弹,我就不这么难受了。死了,就解脱了!我干吗活着,活着就是没完没了地打仗!最后这一刻,我又想,我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回家,为了春花,我必须活着回家!我终于垂下了脑袋。

惨白的灯光,带着高压和威逼,像一些又长又尖的刺针悬挂在头顶。我紧闭眼睛,咬紧牙关。颤抖从指尖传向每一根神经。死亡之前的高度亢奋,每一个细胞都被调动起来,肌肉和皮肤发出尖厉的长嚎,汇成抗拒的颤抖,我只能用颤抖表达我的抗议。因为我的嘴里被人塞进一只袜子,双手和双脚分别被两个彪形大汉死死地扣在床沿,像四个套紧的铁箍。我的脑袋也被一双大手压着,那双分外坚硬的手,似乎想挤出我脑袋里那些不服从的脑髓。我知道他们是台湾派来的,他们带来了另一片天空的指令。他们利用我们贪生怕死的弱点,成功地控制了我们。

他们把他们的观念和仇恨植入我的身体,他们强迫我同意他们的观念和仇恨。他们带着深仇大恨,也试图煽动我的深仇大恨,却不知道在我的内心激起了更大的愤怒和仇恨。但我很渺小,我无力推开那些钳制我的手,他们有岗楼、部队、警犬、机枪和坦克。我只能任凭他们把我的身体当做一面墙壁,随意涂抹。他们在我的左臂上刻下几个蓝色的大字,“杀猪拔毛”;在右臂上刻着,“消灭共匪”。在前胸上刻了一个青天白日徽章,徽章下是一排字:“实行三民主义”;他们又在我的后背刻上“精忠报国”几个大字。直到我昏死过去,他们才把我抬回营房。

像老鼠的尖牙扎进皮肤,疼痛的感觉牵引我慢慢往上爬,我从昏暗的地狱又一次重返人间。我摸了摸前胸,手指上有一些黏糊糊的汁液。我睁开一丝眼缝,看到指头上的血迹。我想起昏迷前的事情。我慢慢往营房外爬动,周围有鼾声,也有翻来覆去的声响,还有人在噩梦中大喊:不,不,我要回家!是的,我也要回家,但不能这样回家。带着一身的反动标语回去,我活不好,梁家老小都活不好。人们会把我当成美蒋特务或奸细,我会成为故乡水田里的一根稗子,高高地直立在秧苗中。每一个人都会轻易地拔掉它,没有一点土壤是稗子的容身之地。为了回家,我必须去掉这层皮!

我爬向厕所,摸到一包漂白剂,撒在刺字的伤口上,再捧水浇在漂白剂上。漂白剂在水中膨胀、燃烧,无数疼痛的小蛇在双臂、胸膛和脊梁上一齐扭动,我想号叫,但紧咬牙关,把千刀万剐般的疼挤压在心里。烧吧,烧吧,烧掉这层耻辱的皮,裸露的肌肉会证明我的清白,伤疤会表明我的心迹。我的身体被你们随意驱遣,但我的心属于故乡,属于爱我和我爱的人们……

B32

为了摧毁人们要求回家的意志,美军采取又一个狠招:断粮。

断粮延续了十天,双方仍在僵持。回祖国大陆,还是遣返到台湾?又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

太阳像一个烧得通红的大饼,一点一点地沉落下去。我们被押进一个礼堂。三盏油灯下的人们显得影影绰绰。礼堂内站满了手持棍棒或手提尖刀的人。今天能活着出去吗?我嗅到了疯狂和杀戮的气息。脱光衣服,趴在地上!有人在叫喊。手提尖刀的人从四周包围过来,厉声重复:赶快脱光衣服,趴在地上!听见没有?战俘们开始解纽扣。别他妈的磨磨蹭蹭,老子的刀子等不及了,今天想吃肉了!尖刀在摇晃,灯下的长刀寒光闪闪。我的双手刚挨着冰凉的地面,一只脚就踏在后背上,给老子老实点!有人冲过来,用绳子死死地捆住我。硬邦邦的鞋底在脊梁上使劲地蹭了一圈,仿佛鞋底下是一只蚂蚁一根烟蒂。打!给老子狠狠地打!棍棒发出杂乱的闷响,惨叫声响成一片。木棒落在我的屁股上。今天不死也得掉一层皮,我想。张常发的屁股上嫣红一片,木棒也红了。张常发用手往屁股上护着,我听见一声折断的脆响,张常发大叫一声,哎哟,手臂便蜷曲了。他的手臂断了,我想。我把手臂藏到胸下,老子今天把屁股豁出去了。那一刻我想。

停!一个人从礼堂上方走下来,他把刀扛在肩上,迈着轻松的八字步,屁股随着脚步一左一右地摇晃。他走到张常发面前停下,对地上沾满尘灰的人说:起来!背上的脚移开,张常发像一堆破絮蜷成一团,在地上蠕动着。他在用另一只手托住那只断臂,慢慢站了起来。说,你到哪里?张常发的嘴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他在权衡,在犹豫。问他的人顺势拿过了沾满血肉的木棒,你究竟到哪里?大陆还是台湾?话音刚落,木棒骤然扬起,向他的断臂狠狠劈去。哎哟!张常发仰天大叫一声,手就垂了下来,膝盖一软,跌倒在地。

当张常发再次昂起头来时,他的眼睛像两团愤怒燃烧的火球,他一字一顿地说:回——家,我——要——回——家!

尖刀一闪,张常发另一只胳膊上的肉掉下一块。那人用刀尖戳起来,慢腾腾地吹着沾上的灰尘,然后走近墙壁中间的一盏煤油灯下。他慢条斯理地用刀尖挑去灯花,再把那一片肉放在火中烤着,一股焦煳的气息就像死亡的气味弥散在气息奄奄的人们周围。他极有耐心地把那块肉烤熟,然后张开嘴巴,放进去,用牙齿夸张地咀嚼着。味道好极了!他吧嗒着嘴唇,皮笑肉不笑地说。他从裤包里掏出一张白手帕擦着刀尖。人嘛,不能忘恩负义,你吃了人家的饭,长了一身的肉。要回大陆,简单得很,今天就得把肉留下!然后挥着刀吼:快说,每一个人都要说,你们要去哪里?

礼堂里响起一连串的逼问,说,快说!伴随着声声惨叫,一块又一块肉落在地上。那人把地上的肉块捡起来,串在刀上。他提着两把串着肉块的尖刀从一排被捆绑的人群走向另一排,迈着悠闲的八字步,然后走到礼堂正中,把两柄肉刀插在地上。

他重新换了一把刀,再次踱到张常发身边。

说,你叫什么名字?

张——常——发。

家住哪里?

河南大别山。

台湾也有山啦,一年四季青幽幽的山。想好了吗,究竟去哪里?

那人把张常发一把拎起来,两个人上来,一左一右夹住他站稳,那人把刀尖对准他的太阳穴,狂吼:你要去哪里?

张常发的模样反而显得异常冷静,他不慌不忙地说:哪儿是我的家,我就去哪里。生是家乡的人,死也要做家乡的鬼,绝不到异地他乡做孤魂野鬼!

那人的三角眼像两把刀尖闪着分外森寒的光,他一使劲,尖刀扎进张常发的脑袋里,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张常发怒骂;不得好死的杂……种……他倒在地上,双脚在地上蹬出两条深深的槽沟,两只眼睛瞪得像两颗通红的燃烧弹。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长嗥了一声:常发呀!

背上的鞋像一座沉重的磨盘,又转了一圈: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着,谁想回大陆,也是一样的下场!

那夜剩下的时光,我不知是怎么熬完的。我不愿看他们做出的事情,但又不能闭上眼睛,我只能看着那人的皮鞋。那是一双擦得像尖刀一样锃亮的皮鞋,鞋面上闪着地狱一般幽黑的光。

他用刀划开了张常发的胸膛……他的刀尖上挑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他幽灵一般在人群中飘过,强迫人们睁开眼睛看着那颗心……他在疯狂地叫喊:老子今天就要让你变成这里的孤魂野鬼,老子要你们永远回不了家!不知精忠报国的人,连一条狗都不如!

我不知道那夜的一分一秒是怎么挨过来的,只觉得脑袋里有很多声音像天空中的炸雷,呼啸而来。活,还是死?只有违背内心,听从他们的安排才能活。但我要回家!千载难逢的机会又一次摆在面前,我必须回家!回大陆,也是一样的下场!又一个炸雷一般的声音劈空而来。我的脑袋要炸裂了,手开始抽搐,我的身体抽搐成一团……

当初升的太阳又一次爬上帐篷时,我们在刺刀的押送下,走进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的几分钟,将决定我们的后半生。那人依然站在那里,他的一排人都站在那里,他用手帕意味深长地擦着刀尖。轮到我了,我站在两个门之间。我不敢抬头。我看到那双刀一样闪亮的皮鞋,那双皮鞋往地上又是意味深长地蹭了一圈。我的双腿抖个不停。后面的人腿也在抖动,抖索的人群推搡着,我们慢慢向那道铺着红地毯的小门走去,因为另一道门闪着刺刀的幽光,那是通向家乡的小门啊,那一刻我却害怕了,无力选择那条路。我一直望着那道插着尖刀的门,双脚却在往铺着红地毯的门边移动。我不知道是谁在选择我的后半生。脑袋和脚分离,身体和思想分离,愿望和求生本能分离。一个更为强大的外在力量驱赶着我,我被迫服从,乖乖就范。

这是通往异乡的门。异乡是什么样子,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几天后,我们被押上一艘军舰。我坐在最底层的地板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的铁丝网。那一层网在发动机的轰鸣中颤抖。那是我头顶上的一片天空,这层网无处不在。我们处在网的底层。清醒时,我这么想。因为我很快就不清醒了,晕船让我翻江倒海,死去活来。我的胃里波涛汹涌,我紧咬着嘴唇,控制着不让那些东西冲出来。终于,哇的一声吐在前面人的背上。前面的人也在呕吐,他胀鼓鼓的腮帮上面是一双无奈的眼睛,无力地放出一丝愤怒的幽光,表达着心中的不满,随着一个更大的颠簸,也哇的一声吐出来,喷在我的头上。

后来,我便闭着眼,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任随军舰把我带向何方。

下船了,下船了!

快起来,下船了!

舱门打开,透进一束刺眼的光亮,一阵伴着海腥味的风吹了进来。

我睁开眼睛,谢天谢地,我还活着。

快下船,快下船!背着刺刀的人在吼。

军舰停在一个海湾里。海岸上密布着铁丝网,一直伸向地平线看不见的地方。

面黄肌瘦的人们踏上了这个隔绝的岛屿,人们叫它台湾。

冲澡,换衣,我又被编入国军。蒋介石的梦想成了国军的神圣使命,我们经过洗脑培训,迎来“新生”。

1958年的金门炮战期间,国军部队进入备战状态。那时的紧张自不待言,我们时刻准备着被调上前线。随着炮战渐渐停歇,我们的心才渐渐松弛下来。后来,部队组织到金门参观。踏上那些弹片密集的土地时,才知道炮战激烈的程度,暗暗庆幸没有成为这里的炮灰。

大陆就在海水的那一头,我却无法跨过这一线浅浅的海峡。迎着海风,痴痴凝望,一声叹息,却被波涛掩盖。

我所在的部队有一些台湾青年,他们是应征入伍的新兵。他们对我身上的字充满好奇,打听它的来历。我便同他们保持冷冷的距离。

但有一天深夜,为首的王大明揭开了我的被盖,另外两个人按住我的胳膊,手电的光亮在我身上缓缓移动。他们看过我的前胸,又强令我翻身,宿舍里的人都在惊醒中围了过来,他们似乎在参观一个怪物。王大明问,这些字是如何刻上去的?我说,针,很长很长的针。王大明吐出长长的舌头说,疼吗?

此后,王大明对我毕恭毕敬,他总是叫我老哥。与他相比,我是名副其实的老哥。王大明身上揣着离家时拍的全家福,他坐在正中,白衬衣外披着红色绶带,两只胳膊抱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他是孩子们的父亲。王氏家人二十多人围在他身旁。背后是他家两层的瓦房,瓦房边有两株正在开花的樱桃树。

王大明的小学时代受的是日式教育。每天早晨,他们站立在操场上,向日本天皇遥拜,然后举行升旗仪式。大家注视着缓缓升起的太阳旗,齐唱日本国歌:

皇祚连绵兮久长,

万世不变兮悠长,

小石凝结成岩兮,

更岩生绿苔之祥。

没想到,长大后进了国军。王大明唱完后,又补充说。

B33

后来,我和一些即将退伍的士兵一起修建公路。我的任务是用扁担挑土。两年后,工程竣工举行了隆重的通车典礼。大客车拉着那些贵宾行驶在碎石铺成的公路上,扬起一阵灰烟。

后来,我们在山区组建了农场。退伍的荣民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在台湾举目无亲,战友便是亲人。与我来往密切的人是李发章、杨盛勇。李发章断了一条胳膊,用一只手骑着自行车在乡间卖水果。杨盛勇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四川老乡,他经常邀李发章和我一起喝酒。杨盛勇总是喝得酩酊大醉,把酒瓶摔碎,破口大骂:国家欠我们太多了!老子从“卢沟桥事变”之后便出川抗战,一直在国军熬了二十多年。老婆没讨上,至今还是孤家寡人,老子跟谁讨公道?李发章说,自古“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你到哪里讨还公道?

杨盛勇便把收来的粮食换成钱打酒喝。他把酒瓶放在门后,进出便喝上一口,做农活时裤包里总有一个小酒壶。几年下来,鼻子上就有弯弯曲曲的血管,我们都叫他酒糟鼻。杨盛勇不气不恼,说:既然没女人看上我,我也就不想讨谁喜欢,酒糟鼻就酒糟鼻吧!

李发章有一天卖货回来,自行车后座上搭了一个女人。那女人阔鼻子,厚嘴唇,眼睛往外凸出,就像两个血红的葡萄,头顶掉光了发,露出红亮的头皮。李发章说,梁老弟,这是嫂子。我说,李大哥,哪天喝喜酒呀!李发章说,快了,快了!

接下来的日子,李发章三天两头骑自行车进城,给女人添置衣物,还买了一顶白帽子。女人的脸上也有了喜色,嘴巴活泛起来,见面就喊:梁大哥!

杨盛勇邀李发章来喝酒时便问,李哥,这女人,哪来的?李发章说,人家没问我是哪来的,我也不好问她。杨盛勇又问,那她,结过婚没?有娃吗?李发章沉默不语。杨盛勇急了,又问,她那个没?李发章把脸一沉,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说,兄弟,你管得太多了!

后来,李发章便来得少了。杨盛勇和我晚间对坐时说,李大哥有女人了,尽管来历不明,但总是女人。李大哥现在快活了,就忘了兄弟!我说,李大哥有家了,该为他高兴呀!杨盛勇便苦笑着叹气。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没有女人,没有孩子,他永远回不了家。他的处境就是我的处境。

那一夜,我们都喝得大醉,是我先倒下桌的,杨盛勇把我扶到他的床上,为我脱掉鞋子和外衣,我听凭他摆布,只觉得他的声音像飘浮在另一个世界,隔山隔水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飞升起来,同他的声音相会,而身体坠落在床上,心脏像一面绷紧的大鼓被敲得咚咚直响,伴随着鼓声是我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手在半空狂舞,哈哈哈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盛勇,我们都是不孝之子啊!哈哈哈哈……

几个月后,李发章邀请我们喝喜酒。他置办了三桌酒席,把周围的荣民都请到了。大家争着给新娘敬酒,李发章不让新娘沾一滴酒,接过新娘的酒杯便往自己嘴里倒。李发章醉得大睡了三天才起床。黄昏时,他挣扎着走过小路,来到我的院坝里,看见我正在喂鸡,便说,梁老弟,把你的公鸡逮一只,你嫂子有喜了,要补补身子!

第一个孩子落地,李发章请我们喝满月酒,那天,大家都喝醉了。李发章说,梁草、盛勇兄弟,来喝几口醋汤,醒醒酒!

杨盛勇端了一碗黑乎乎的醋汤过来,我喝了两口,刚喝下,便感到胃肠里有千万条小蛇扭结在一起,嘴巴一张,吐出一大堆秽物来。杨盛勇连忙去灶房铲了一把草木灰撒在上面,趁他摸黑到门外拿锄头的间隙,我爬起来拿起桌上的半瓶酒就往嘴里倒,杨盛勇扔下锄头扑过来,夺掉我的酒瓶往地上砸,碎渣乱飞。他一把抱着我,兄弟,你要干啥子,千万不要胡来!喝酒啊,兄弟,喝死当睡着,睡着了,就回家了!我浪着身子发出像水浪一样漂浮的声音。一个“家”字点到杨盛勇的痛处,便伏在我的肩上失声痛哭。

半夜,我被一只滚烫的大手弄醒。那只手伸向我的肚子,像一个燃烧的火炭,贲张和疯狂的气息渗透我的皮肤,只那么一瞬间,他便直奔而下,抚摸着我的敏感部位,沉迷在燃烧中,短暂的窒息,僵硬如同死亡,牵引我飞升在云朵之上。啊,我看到家了!迷幻一样的宫殿在紫红的雾中若隐若现。我全身瘫软,像睡在云团上。

这妖女一样的手牵引着我的手,顺着平坦的野地寻找另一片灌木丛。每一根草木都被唤醒,它们在等待着点燃的那一刻。我的手在奔跑,在饥渴的沙漠上狂奔,奔向泉水喷涌的地方。最后,我们瘫倒在地,一股热流从地热中挤压出来,向万里无云的蓝天喷涌。杨盛勇火辣辣的胸膛贴在我的胸膛上,猛烈的心跳震动着我的胸壁。我们长久地搂抱着,像一对久别的恋人很久不愿分开。

此后,我们把对方当做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下田时,我俩走在一起;上山摘果子,我俩在一起。我把粮搬到杨盛勇家,一起煮了吃。我在灶间烧火,他在灶头忙碌。两人的生活,就多了很多乐趣。有个人说话,不至于闷得慌。有时候晚间不愿一个人睡时,索性挤到他的床上,互相暖被窝。半夜醒了又睡不着时,就起来抽一袋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一次,我俩一齐出现在荣民之家的那间小屋时,引来周围人窃窃的讪笑。

那年中秋节,荣民之家举办了一个赏月晚会,要我们表演一段节目。杨盛勇平常爱听收音机,他喜欢上了当时流行的一出戏《梁祝》,使私下教我几句,我们俩走到前面,杨盛勇用假嗓子唱女声,一边唱还一边模仿祝英台翘起了一只兰花手,他唱道:

我为你泪盈盈,

终宵痛苦到天明。

我接着模仿梁山伯唱:

我为你汗淋淋,

匆匆赶路未曾停。

坐在台下的人便掩着嘴怪笑,他们觉得我们是两个怪物。

一天,李发章的老婆又带回一个女人。李发章夫妇便把她带到我家里。我有些手脚无措地说,哎,嫂子,叫什么,我该怎么称呼她?黄花。那女人的头上戴了一朵小黄花,眼睛从不看着近前的事物,倒像是飘飞的两只黑蝴蝶。以前受了惊吓,李嫂解释说。她的男人被拉丁到大陆去打仗,他不愿去,跳海时被押兵的乱枪打死,她听到消息后便疯了,成天不做事,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发呆,说男人在空中喊她。哥嫂养了她这么多年,终于不愿养她,便把她卖……也就是给荣民当媳妇。前些天,我同发章在街上卖货时看到她被打了一顿,坐在石阶上哭,我看她可怜,就把她带回来了。兄弟,你要她呢,便留下。不要呢,我再看杨老弟要不。如果都不要,我只好把她送回去。

黄花便留下来,晚上,我没到杨盛勇家里去,杨盛勇来找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矮凳上,又看到我在灶间烧火煮饭,便悄声问,兄弟,哪来的女人?我说,媒人带来的。哪个媒人?我不言语,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李嫂带回来的女人。杨盛勇小声嗔怪道,我还指望跟你过一辈子哦,你倒是先抛弃了我。他神色黯然,低头往外走。我说,兄弟,吃了饭再走!杨盛勇说,各人知趣点,免得扫了你的兴。双手插在袖筒里,低头缩脑往回走。

草屋里只有一张床,我把床铺整理了一下留给黄花。黄花坐在床边,双手搭在膝盖上,眼睛看着膝盖上的手。我说,大妹子,哦,黄……花,你要愿意,从今天起,这儿就是你的家。黄花仍然不说话。我抱着柜子里的棉被往外走,黄花猛地开口问道:你要去哪里?我说,到吃饭的屋子搭地铺,睡惯了地铺的。黄花又低下头。我说,早点睡。黄花点了点头。

躺在地铺上,抽一袋烟,春花和黄花的模样交替在脑中闪现。春花和梁勤结婚多年,是我的嫂子了,我不该再存非分的念想。我这样有着不干净身世的人,春花该看不起我吧?她要求进步,还当了妇女队长。我们在两个阵营里,中间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和数十年的时光。唉!春花兴许已老了。我想象着见面的情形。我走上前去,不知该叫春花,还是该喊嫂子。倒是春花爽快,说,二弟,你终于……回来了。声音哽咽,两颗珠泪挂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这样想着,自己也掉出两颗冷泪,在无边的寂静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轻轻推开门缝,一缕月光挤进来,像挂了一道银白的珠帘。走到门外的菜地边小解,看见盛勇的屋里还有一道幽幽的灯光。他又睡不着了,在灯下喝酒吧?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窗下,听到里面有夹杂着酒嗝的声音传来:

我为你泪盈盈,

终宵痛苦到天明。

是男扮女腔的唱段,接下来是梁山伯字正腔圆的男声:

我为你汗淋淋,

匆匆赶路未曾停。

然后又是喝酒的咕咕声。本想敲门,手停在半空,又缩回来,踮着脚尖回到我的草屋前。

天空蓝得一尘不染,有几颗紫亮紫亮的星星,像是簇拥月亮的细碎花朵。一轮满月挂在头顶,能看到月亮上的阴影。

大月亮,小月亮,

哥哥起来学木匠,

婆婆起来舂糯米。

娃娃闻到糯米香,

打起锣鼓接大娘。

……

童音在耳边回响,唉,还是回屋吧。我对自己说。见门缝里伸出一盏灯,黄花一手护着火苗,站在门前。

你啷个不睡哦?深更半夜的。我说。

我把她拉进屋,给她脱了鞋,扶她躺下,又给她盖好被盖,吹灭了灯,说,乖乖地睡上一觉。

黄花温顺地躺下,我也回到地铺上再次躺下,思谋着是留下她呢,还是让给盛勇老弟。我这样同他分开,他越发显得孤单,不如先让他成个家。这样想着,听见里屋传来轻微的鼾声,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B34

第二天,我上山开荒,心想,多了一个人,便要多种一些粮食和蔬菜。日头毒辣时,歇工回来,老远就看见我的草屋上冒出几缕懒懒的炊烟。那一刻,我放下锄头,把脑袋歇在锄把上,呆呆地看着蓝色的烟雾从房顶蹿出,弯弯曲曲地升腾,最后消融在半空中。一行热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我有家了!这是我的家啊!想了半辈子老家,自己的新家却在异地建了起来。我索性把锄头挖进地里,在锄把上坐下来,拿出烟袋,点燃烟锅,悠闲地看着那些淡蓝的炊烟,像一些冒冒失失的小孩,推挤着往上蹿,然后画了悠长的弧线,往空中飘浮,倏然便隐身不见。一股烟火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撩动我心中的喜悦,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上几口,似乎要把家的气味储藏在胸中。

抽烟的时候,我拿定主意,要留下黄花,与她一起建立自己的家;要为黄花取一个新的名字,“花”字会让我想到春花,而“黄花”显然是她的化名,带着侍候荣民的风尘。我要为她取一个良家妇女的名字,比如“梁素珍”。

随着梁素珍的到来,屋里明显有了生气。她喜欢扫地,每天清晨起来,拿着扫把打扫院坝,屁股一颠一颠很有节奏。我躺在地铺上看着晨光中这个一身灿烂的女人和她的屁股,便有些想入非非。据说,屁股大的女人会生儿子。这女人的屁股结实得像个小母牛的屁股。她的屁股一会儿明亮,一会儿又隐入阴影中。我在被窝里欣赏时,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坏笑,下面的东西已蠢蠢欲动。我喊:素珍!她停下,探出头朝屋里看,我说,起得早啊!她不答话,用手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又埋头扫地。

男人和女人之间,说近也近,说远也远。尽管我心里急得要死,但不能像打仗那样猛打猛冲。谁先冲锋,谁就输了。两个沉默的人,都把心中疯长的念头关闭在冷冷的脸皮下,波澜不惊的样子,该扫地就扫地,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似乎谁都不在意对方,但对方的每一个动作就如一丝隐隐的线牵动内心敏感的神经。

在男人与女人的两个阵地上,女人是一个来去自由的动物。她们可能坚守防线,绝不会越过半步;也可能随意跨越,视界线如同儿戏。她们是一些被情绪驱使的动物,在感情的支配下,进退自如。有一天晚上,我被一阵抚摸惊醒。这只手滑过我的头和脸颊,它没有再往下滑,却又回到头上,手指轻轻梳理着我快要掉光的头发,一丝,又一丝,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归拢,抚平。她做得非常轻柔,生怕弄坏似的,仿佛她在整理着白霜压坏的菜叶,一捋就要朽烂。她的另一只手搂着我的头,我的脸贴在她的胸前,隔着薄薄的棉织内衣,我靠着她像棉花一样温暖的乳房。一股混合着的女人气味,让我头晕目眩。我睁开眼睛,又慌忙闭上,装睡,甚至响起轻轻的鼾声。

在海的一边,

你快回来。

椰风下的山弯,

有我们的家园。

她轻轻哼唱着自己编的歌,反复唱着。她半卧着,眼睛望着屋顶的亮瓦,亮瓦上是幽蓝的夜和一颗遥远的星星。她仿佛在对星星说话,她的歌声是对着星星唱的。她一边唱,一边轻拍我的背,身子随着节奏起伏。她的声音轻柔得像耳语似的,仿佛对半空中的魂灵说话。

你消失在海上,

魂兮归来。

椰风下的山弯,

有我们的家园。

唱完了,她的手又回到我的头上,轻捋着头发;细细的手指,掠过头皮。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像精神饱满的士兵,等待她的手指轻触的一刻。安静,世界纷纷归于静寂。柔情激荡,在长年荒疏的原野上。干涸的土地,流进清泉的一刻,尘土膨胀,滋滋的惊呼撩起土黄的气泡。半个世纪远去,硝烟和白骨飞入梦境。我回到母亲的怀抱,金银花的气息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母亲怀抱着我,坐在寂静的春夜,哼哼唧唧地唱着儿歌,拍着后背,摇着婴儿入睡。

唉,一样的苦命人!唱完,她轻声低叹,隔了一会儿,又叹:一样回不了家的苦命人!

一颗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她似乎一惊,头上的手移到另一只手臂上。她把沾满泪水的手指移到唇边,舔了舔,然后顺着她的手臂移到我的脸上,在眼眶上停住,她突然搂着我,用双臂紧紧地搂着我。感情的潮水顺着破裂的管道往外喷涌,几十年的辛酸汇成汹涌的河,我的肩和背在颤抖,每一个毛孔在委屈中悸动,我仿佛扑进母亲的怀抱,让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个不停。她紧紧地抱着我,十指抓住我的双肩,牢牢地抓住,生怕一松手,我就要离开,而胸膛像一面温柔的墙壁,为我抵挡着外界的一切。

那一夜,我哭得稀里哗啦。我像一个无助的婴儿,在母亲的怀里感到安全。在泪水滂沱中,我听见自己喃喃地叫着……妈……妈妈。我不是士兵,不是俘虏,不是荣民,我只是一个离家的孩子,一直在寻找妈妈。妈……妈妈……世界上最温暖、最安全的字眼,我已经半个多世纪没有叫了。妈……妈妈……像妈妈一样的女人,就是我的家呵!

她没有说一句话,一直那么紧抱着,我看到她的心打开一扇门,我从那里进入。她在这个世界为我敞开了温柔之门。这个失去丈夫的女人,这个半夜起床用歌声喊魂的女人,终于成为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亲近的女人!

后半夜,她变成一个火辣辣的女人。我在泪水中被掏空似的,沉醉于幸福的疲乏状态。她吻我的前额、脸颊时,像一个慈祥的母亲;但嘴唇贴到嘴唇时,她摇身一变,由母亲变成一个妖魅的女人。我突然紧张起来,紧攥住衣领。我担心她进一步往下,她的皮肤会感觉到我烙满纹印的皮肤,暴露我的惊天隐秘。我早就盼着一个女人来打开我的身体,揭开造物主给予这个肉身的秘密;但我又非常害怕这一刻到来。我害怕她看见这个残损的身体,上面印满了屈辱。每一道疤痕,都是一个隐秘的暗堡,拒绝外界的亲近。不,不,我痛苦地嗫嚅着,脑袋像要炸裂,但体内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来吧,来吧,来吧,我一辈子都在等待这一天……我不知道该接受,还是该拒绝?不,不,嘴里呢喃,双手紧紧护着衣领,害怕她撩开上衣。她的唇滑过胸膛,骤然停在肚脐上。肚脐像埋着一颗地雷,就要爆炸。她的双手却越过雷池,滑向下面。她在阵地上猛打猛冲,如入无人之境。她反复拨弄着,想将它唤醒,但它恨不得钻进肉里,才能得到安全和庇护。它拒绝迎战,缴械投降。她停顿了片刻,用手将那个缩头缩脑的孩子摩挲着,像拨弄一个粘满尘粒的土豆,试图去掉它的灰头土脑、瑟缩怯懦和自贱自卑。她的努力没有唤起回应,死一样的平静让她慢慢停了下来。

她在犹豫,是该前进,还是放弃。她突然将脸移到下面,滚烫而又潮湿的嘴唇后面,是让人越隐越深的沼泽,我在奋力挣扎。放弃吧,放弃我的阵地,和她一起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那里有家,一个远离战争和死亡的天堂,爱和生命像鲜花一样盛开。这个奋力前行的女人,她要带领我跨进那道轻盈的五彩之门……

她的吻进入我最隐秘的生命记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女人。她让我在晚年的阳光下发呆,战栗着最初的惊悸,停顿在天堂的门前。我却辜负了那个幸福的春夜,怎么也没有回应,她终于累了,重新将脸靠在我的身上。我的双手移到她的头发和脸颊上,像慈父一样摩挲着,心底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她任凭我的抚摸,最后将右脸贴在我的手掌上。突然,趁我不注意时,她的手像一条迅疾的响尾蛇,昂首钻进我的袖筒,闪电一般抓住我的手臂,我像被毒蛇击中一样僵直在那里。这是什么?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着蛇一样的绿光。什么呀,你身上长着什么?整天封着衣服,你在遮掩什么?

我瘫在那里,像被攻破的阵地一样空空荡荡。没,没什么!她突然坐起来,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瞬间露出狰狞。她抽出我的袖筒,两手插进我的胸膛,从前胸一直摸向后背。尖厉的痛,像无数针尖扎进皮肉。不,不……我无力地反抗着……

她解开纽扣,手移向另一颗纽扣,她的手像一把刀,我像一条正被剔除鳞甲的鱼,伤痕累累又无路可逃。黄铜色的皮肤上,粗暴的蓝色笔划切割之下丑陋的疤痕,赤裸裸地戳进她的眼睛,尖锐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天啦!她捂着唇,惊叫了一声,这是青天白日徽章。她指着锁骨之间的位置,认出了那个司空见惯的徽记。怎么会刻在皮肉上?她摇着头,怎么也无法相信,谁刻上的?她问。我说,他们。他们是谁?我再次摇头,不知道。

她点燃油灯,移到地铺前。她一手掌灯,一手抚摸着疤痕问,疼吗?她又变得像一个母亲:唉,可怜的!他们怎么那样狠……真下得了手啊!她用指头抚摸着那些疤痕,每一块疤痕都像一条被愤怒灌注的扭结的虫子。她摸着徽章下面的字问,这里写的什么,我不识字。我说:实行三民主义。“三民主义”又是什么?我摇头,唉,谁知道!她说,看看背上写的什么?她抚过背上的字,我念道:精忠报国。她说,这句话我听他说过。谁?王运生,我丈夫;他们也是这么告诉他的,说他们一起打到大陆去,就是光复神州、精忠报国。最后他在海上精忠了。他的魂回来了,是被我喊回来的。我夜夜梦见他在海水中漂浮,全身湿淋淋的,一直喊冷。我就夜夜喊他呀,他听见我的声音就回来了,回到我们的老家,我在后山上给他建了一个空坟,里面埋了好多衣服。我说,运生,换上干衣服,别再凉着。后来,运生又托梦来说,你要找个男人,成个家,生了孩子要让一个跟他姓王,就权当是他的后人吧!可我这肚子不争气,一直没……

素珍说完自己的事,又撩起我的手臂问:这又是什么字?杀猪拔毛。唉,这样的事也写到你身上,杀猪当然要拔毛,哪有连毛吃的?你不懂呀,素珍,这猪不是那个猪,毛也不是那个毛。素珍狐疑着:怪了,自古有猪就有毛,杀猪就一定得拔毛,每个杀猪匠都会做。我打断她,说,这“猪”和“毛”,是指两个人,是共产党的头领,他们怕得很!所以,要杀,要拔。杀着了,拔掉了吗?素珍问。杀得了,拔得了吗?人家有千军万马,最后反被人家赶到这里了。我小声说着,又把手指放在她的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一道公鸡的打鸣声,吓得我们两个浑身一激灵;紧接着,远远近近的公鸡都跟着鸣叫起来。

你还是不要知道这些为好,说错话是要杀头的。

素珍走到门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用一个木棒顶在门后,再跑过来问,这只手臂上是什么?

“光复大陆”,就是要打到那边去——海的那边。

素珍往黑暗中的半空看着,她在竭力想象着海的那边。

听说,那边大得很。

嗯,很大。

你家有土地?

有。

你想回家吗?

想。做梦都想。

那,我……

一起回呀,回去看看。

……

素珍摇头,我晕船。

唉,以后再说吧。

可怜的,他们把你的皮肉当黑板了。把他们的意思刷在上面,一辈子也洗不掉了。素珍又来回摩挲着,一边唉唉地叹气。

黑一层一层地褪下,像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白一点一点地升起,像一条干干净净的围巾。天光大现的黎明到来时,我抖落了身体的羞辱,赤条条地呈现在爱人面前。

B35

盛勇是在三个月后出事的。有一天他提上两瓶酒到我家来,一进门就说:嫂子,弄两盘下酒菜,我今天要跟梁哥好好喝一杯。素珍应承着下厨房。未等下酒菜上来,盛勇端着杯子就连干了三杯,待他端起第四杯时,我伸手挡他:兄弟,有酒慢慢喝,菜还没上呢!盛勇的眼睛红了:梁哥,你我兄弟一场,只怕这是最后一次喝酒了!一颗浊泪滚落下来,盛勇又倒了两杯酒下肚,才说:国家,狗屁国家,老子现在无国也无家。国家欠我们的太多了,兄弟,我就是想讨个公道呀!盛勇带着哭腔,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勇弟,出事啦?盛勇终于长嚎了一声:梁哥,出大事了!兄弟我……保不住脑袋了!我大吃一惊:快说呀,究竟出什么事了?盛勇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梁哥,我抢银行了!我一拍大腿,站起来指着他,你说什么……什么!抢银行?盛勇又拿起酒瓶,对着瓶口往嘴里灌酒。我一把夺掉酒瓶,说,兄弟,你好糊涂呀,居然做出这种事来!盛勇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国家欠我们的太多,死了那么多兄弟,就白死了?我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那么天真,这世道根本就没什么公平!抢银行又能怎样?就能把他们的命抢回来?盛勇说,老子活着,有啥想头嘛,还不如当初战死了倒好。我无言,一切安慰都显得轻飘飘的。

素珍端上来一碟花生米,两盘清炒素菜,又退回厨房。我把菜夹到盛勇面前,说,兄弟,从今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要是有儿子,也就是你的儿子,我当爹,你当干爹。盛勇敬了我一杯,然后说,晚了,兄弟,一切都晚了,说不定今晚或明天,他们就来了……

谁……来了?

他们……抓我的人呀,那些警察,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我能跑哪儿去?

你真的抢了银行?

嗯。

抢到钱了?

嗯。

钱在哪儿?

在床下的麻袋里。

盛勇突然跑了出去,很快抱了一个大麻袋回来。他打开袋口,露出一捆一捆的钞票。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双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忙用一截麻绳扎紧袋口,又探头向厨房,看见素珍正往灶孔里夹柴烧火,忙关紧房门小声问,这钱,咋办?

放你这里,留给我干儿子呀!

唉,你好糊涂呀!我一跺脚,急得团团转,仿佛自己搂着的不是钞票,而是一颗即将爆炸的手榴弹。

跟我走!

上哪儿?

埋掉,埋到后山。

我示意盛勇抱着麻袋先走,然后走到厨房对素珍说,我到盛勇家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我扛着锄头,盛勇抱着麻袋,在后山挖了一个坑,埋好麻袋,又把一些熟土堆在上面,表面上看不出蛛丝马迹。这才放心地回来,心仍然怦怦跳个不停,连喝几杯酒压惊。

盛勇如释重负,反倒平静下来。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没什么后悔的!他们弄死了那么多人也不偿命,退到这里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他们欠我们的太多了!

我说,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过一天算一天呗。

要不,干脆……逃吧?

这岛就这么大,往哪儿逃?

盛勇又吞了一杯酒,脸憋得通红,出了一口长气,睁开眼睛,望着黑夜中的东南方,悠悠地说,要是在大陆,我就能逃呀,大陆那么大,总能找个藏身的地方。

我说,事情既然已经做下了,你也无处可逃,就听天由命吧!

盛勇说,我也是这样打定主意了。只是,我……恐怕要在异地他乡做孤魂野鬼了。要是能埋在家乡,埋在父亲墓旁……唉!这辈子不可能了!

盛勇和我同为四川老乡,他的老家在川西,绵竹清平镇山区。父亲早亡,母亲带着兄弟五人和两个妹妹,在杨氏家族中受尽了欺凌。盛勇对仗势欺人的大伯一家颇为反感,一心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体体面面地回家撑持父亲死后坍塌的门脸,开辟堂堂正正的生活。当年之所以混进拉丁的部队打日本军,也是为了讨一口饭吃,减轻家里的负担。盛勇打过淞沪会战,在国共内战中,跟随部队起义,投奔了解放军,最后在朝鲜战场当了俘虏,为了保命不敢声称回家,来到了台湾。

后来的十多天里,盛勇一反常态地平静。每天早晨起来,跟我一起下地。晚上回来,素珍备好酒菜,两人喝几杯。盛勇说想吃母亲做的凉粉,青椒豆豉拌热凉粉,还要加新鲜的狗屎椒。你吃过吗,梁哥,那是山里的花椒,每年七八月就可以吃了。我们那里,在水边或山上经常能采到。那种花椒外形一点不起眼,比狗屎还细,但麻得安逸!回家时捋上一把,放进金黄的菜籽油里一炸,那种又麻又香的滋味,想起来就让人流口水。母亲喜欢把青椒和豆豉一起放在菜板上剁细,放进油锅里煎熟,再将凉粉打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到水里煮热,放上油、盐、酱、醋、生姜、大蒜、小葱,再加上煎熟的青椒豆豉和狗屎椒调料,又辣又麻又鲜的滋味让我们直咂舌头,吃完凉粉还要争着舔碗。梁哥,你没吃过吧?一般人家拌凉粉都用红油辣椒,唯独我妈喜欢用青辣椒和鲜花椒,味道就特别不同。在战争时期,我经常想,等战事结束回到老家,我要把这门手艺传给我的儿子,我甚至想象我有一大群孩子,像我们小时候,我妈带着我们一群兄弟姊妹一样,我要像我妈那样给他们做凉粉吃,我甚至给小家伙们表演吃凉粉舔碗的情形,想得我暗自发笑。嘿,嘿!盛勇的样子笑得憨憨的,像一个没遮没拦的男孩。盛勇越笑,我的心越酸。盛勇说,兄弟,可惜这里没有狗屎椒,也没有潼川豆豉,要是有啊,我一定做给你和嫂子吃,一次下肚,包你一辈子也忘不了!什么叫家乡,那种地地道道的童年味道,才是家乡啊,梁哥!盛勇依然在笑,眼睛里却有一层水雾漫上来,忙端起酒杯,说:来,梁哥,喝酒喝酒,你我同为四川人,兄弟的后事……就委托你了。以后,要是有可能……你能回到四川……兄弟要拜托你一件事情。盛勇突然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布小包,打开时才见里面包着一缕整齐的毛发,糅杂着一些白发。盛勇说,古人说,毛发受之于父母;我一生在外,没有尽孝,就让这一把头发,陪伴母亲吧。假如母亲健在,也是九十多岁高龄。十有八九都过世了。假如她老人家不在了,就把这个红布包埋在母亲的坟边,让我的魂陪陪她吧!请你找到我的老家,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吧!

盛勇突然双膝跪下,我忙答应,好兄弟,你放心!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回四川,去你的老家,完成你交办的事情。我接过盛勇手中的红布包。盛勇说,梁哥坐好了,兄弟要给你磕三个响头以谢大恩。我说,这咋使得?局促不安地坐着,受了盛勇的大礼。

我扶起他时,盛勇显得非常轻松,又嘿嘿憨笑着,一连给我敬了三杯酒。盛勇说,平生大事已安排妥当,我赤条条一人,来去无牵挂了!假如有来世,我们还做朋友。记住,来世我们变成女人,女人就不会上战场了。我们要合伙开一个凉粉馆子,躲进山里过自己的逍遥日子,管他牛打死马马打死牛的国家烂事!

当夜我们喝个大醉,第二天还没醒来,就被素珍推醒。听,外面有响动。刚翻身坐起,门一脚被踹开,我把素珍揽在怀里,另一只手举起来说,别开枪!警察团团围上来,我说,让我们穿上衣服。素珍吓得抖抖索索的,拿上衣服找不到袖口,我替她穿好衣服后说,素珍,为了兄弟盛勇的事我连累了你,很对不起。我一心想跟你过日子,生孩子。但现在,我犯法了,要耽误几年光阴。我走了,要是有了孩子,是男孩就叫梁念安,是女孩你就给她起个名字吧。要是没怀上孩子,你熬不住时间,再老了更没机会了,就再找一个男人生孩子。我不能耽误你,你都四十多岁的女人了,拖不起啊!素珍说,犯法,犯什么法?我穿上衣服时,警察说,你男人心里清楚。

与其说是警察抓住了杨盛勇,不如说是杨盛勇乖乖地跟他们走的。但他一看到我被警察押出来时,“噗”的一下跪在地上,哭喊:警官大人,不关梁哥的事,我抢银行是一个人所为,梁哥没有参与,凭什么抓他?警察中有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走到盛勇面前问:钱藏到哪儿了?交出钱来,我们就放了他!盛勇垂下头,半响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警察没有说话。盛勇又问,你说话算数?警察点了点头。盛勇说,跟我来。

盛勇带着他们挖出了钱袋,那位警察阴沉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盛勇说,不关梁哥的事,是我埋在他家后山的。那位长官说,兄弟,这事不由你我说了算,得听法官大人的。转身吩咐警察,将两人一起押走!

盛勇被激怒了,跳起来将一口浓痰吐在警官模样的人脸上。几位警察蜂拥而上,将盛勇按倒在地,用绳子将他五花大绑。盛勇便骂:狗日不讲诚信的东西,老子打日本军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你有资格来抓我?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欠老子太多了!什么国家,狗屁国家!丢了大陆跑到屁股大的岛上来称王称霸!猪鼻孔里插大葱——装你妈的象!一个二个大人物都是他妈烂心烂肺的乌龟王八,害死了多少兄弟!你们他妈的有什么资格当将军、委员长?赔偿兄弟,也该赔偿我们!

山沟里的荣民都知道杨盛勇出事了,纷纷出来看热闹。有的说,兄弟,何苦呢,胳膊扭不过大腿呀!有的说,说得好,害死了那么多人,也害得我们回不了家。更多的人默默地看着警察把我们带走了。

我最后一眼看到素珍,她扶住一棵树才勉强站稳,茫然地望着猝然离去的人群。她的身影显得那么虚弱、无助。我在心里低唤了一声:素……珍……

盛勇后来被枪毙了。他在法庭上一直喊:国家欠我们太多了,赔偿我们!他被判处死刑执行枪决时,也一直在喊着这句话。

法官问他:你为什么要抢银行?盛勇说,没人赔偿我们,我要给死去的弟兄们讨个公道!法官问:你知道抢银行是犯法吗?

盛勇答:那些命令士兵们上战场的人呢,他们为士兵的命负责吗?自古杀人偿命。他们命令人们互相残杀,那么多人没命了,为什么没人偿命?

他的话引起旁听席上一阵骚动,法官不耐烦地敲响惊堂木,又问:

被告杨盛勇,你难道不知道抢银行是违法犯罪吗?

盛勇说,我只想讨个公道!死了那么多人就白死了?谁弄得我九死一生?谁弄得我有家难回?谁弄得我至今还是孤家寡人?

法官说,被告杨盛勇,请你回答我的话!知道还是不知道?

盛勇说,谁回答我的话?谁来给我们说一声“辛苦了”,对死去的人说一声“对不起”?

法官转向我,问:被告梁草,你知不知道替罪犯杨盛勇窝藏赃款,是共同犯罪?

我说:我和盛勇在不同的战场上出生入死,老来在异地他乡互相帮助,情同兄弟,担当兄弟之难,与当年担当国难一样,铁肩道义,义薄云天。我并不认为是犯罪。兄弟以抢银行来做一次破釜沉舟似的讨命、讨义、讨债行为,也是为死去的兄弟鸣屈申冤。他像在战场上一样勇猛,我理应助他一臂之力。何罪之有?

我的话引起更大的骚乱,法官不得不宣布暂时休庭。

我知道我们的辩解和努力都是徒劳的。杨盛勇最后的结局早已注定,他被判处死刑,我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法官宣判之后,我们相对望着,盛勇举起镣铐嘿嘿地苦笑起来。他被押解下去时,我听到他喊了一声:梁哥,来世报答你!

五年后,我从狱中出来,回到我和素珍生活的地方。老屋的后山墙已经倒塌,门上的锁扑满尘灰。盛勇的房子坍塌了,可用的梁木和檩子已不知去向,几只鸡在断墙边寻找虫子,野猫蹲在墙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李发章和嫂子认出了我,慌忙拉我到他家。五年不见,发章已有一儿一女。儿子怯怯地牵着发章的手,脸藏在他的屁股后面,不时露出一只眼睛偷看我。女儿还在吃奶,由大嫂抱着。大嫂胖得像一条牛,倒是发章瘦得像一根灯芯草,鬓角已经全白了。发章拉儿子出来,说,牛牛,快叫二爹,不,叫干爹——这就是我经常给你说起的干爹啊!牛牛很不情愿地站到我面前,生硬地叫了一声:干爹!发章摸着孩子的头发,慈爱地笑着。我从包裹里找到一袋水果糖,递给牛牛,说:来,干爹背你,背你回家!发章把孩子抱到我后背上,拿起我的包裹在前面带路,嫂子抱着女儿跟在后面。

发章家的小院坝上晾满了孩子的衣裤和尿布,一条白花狗跳起来就咬,发章冲狗一跺脚,狗就不叫了,发章对狗说:吼啥子吼,干爹回来了!嫂子把睡着的女儿递到发章怀里,上灶房烧水煮饭。

我才问:素珍呢?

发章说:跟另外的荣民,走了。对方是山东人,就住在隔山的山腰上。听说,还生了一个儿子,怕有两岁了。

哦,好事啊!

生孩子不容易,大出血,差点就死了。幸好那男人和她的血型相符,挽起袖子就给她输血。还好,大人、小孩都保住了。

素珍还念旧情哩,逢年过节要来这里看看,为你看家哩!

发章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起素珍。

大嫂沏了一杯茶,又端了一盘炒鸡蛋,一盘花生米。发章把睡着的孩子放到床上,拿了两个酒杯和一壶泡酒,我默默地端起酒杯,发章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弟,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牢也坐了,还活着,就好好活下去!来,欢迎你回家!

发章又说,明天一起去收拾你的家,把倒下的墙砌上。这日子嘛,还得过下去。是吧,二弟?

我说,当然,当然。死不了,就要好好活嘛!干儿也有了,又多了一份希望。

我摸着牛牛的头,发章也眯眼看着儿子,说,牛牛,快给干爹倒酒。牛牛拿起壶,颤颤巍巍地倒了酒,端到我面前,发章又教儿子,牛牛,快说,敬干爹一杯!牛牛便模仿大人的声音说,敬干爹一杯。我摸着孩子的头,心中生起父亲一般的柔情,说,好,好,这杯酒,干爹一定喝!端杯一饮而尽,牛牛又为我斟满。我把炒鸡蛋拨一大半到牛牛的碗里,说,干爹喝酒,牛牛吃菜。

第二天,发章和我开始收拾我的家。牛牛跟前跟后,递瓦添砖的事也帮着干。小家伙嘴甜,开口闭口脆生生叫干爹。发章怕我寂寞,牵了白花狗来跟我做伴。

屋子收拾好后,发章拉着牛牛回家。我送走他们,一个人回到屋里,烧了一壶水,拿起一个玻璃杯正欲泡茶时,才想起这杯子是素珍喝水用的。一个人握着冰凉的杯子,在空荡荡的屋里,困兽似的转上两圈,心中的无名火慢慢升腾起来,对着杯子说,你就真熬不住了,嫁人了,还生儿子了!我呢,你想过我吗?想过我一个人回家的日子吗?忘恩负义的女人!一把把杯子攥在手里,想往地上扔。耳边另一个声音在说,别扔,控制自己的情绪!但那股强烈的愤懑喷薄而出,随着手冲向空中,只听到哗的一声锐响,玻璃碎了一地,残碎的片粒旋转着,最后瘫在地上。我像碎片一样有气无力瘫坐在地,捂着脸嚎出声来,泪水顺着指缝滴落下来。

空了,日子彻底地空了。

呆呆地望着屋顶的亮瓦,脑子和心中的空就像那一片模模糊糊的白悬浮在半空。没人陪伴的日子,就像没有声音的死寂。我就那么坐在死寂中,望着头顶一小片白茫茫的亮瓦发呆。

过了很久,我感到脚上有一股温热慢慢传到我的大脑中,我低头看到了白花狗。它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偎依在我的双脚上,那一丝温热从它的体内传遍我的全身。这是一种生命的体温。它用清亮的双眼凝视着我,显得既乖巧又无助。它轻轻地叫了一声,这声音显得那么孤独和冷清。见我看它,它又叫了一声,像是同我说话。可怜的狗,你也是一个没有同伴的生灵,就像我一样孤单。你在向我求助,你需要我。一股责任感顺着我的脑袋和四肢,沿着体温传递的方向传递到狗的身上。那一刻,它的生命与我的生命相连,就像它的体温传到了我的皮肤上一样!我伸开双手,把它抱起来,慢慢抱到我的胸前。这条狗救了我,它让我生起对它的责任,这便是我活下去的理由。从此,我将与这条狗相依为命。

它是一条母狗,我给它取名“珍珍”。珍珍哦,你珍惜我,我珍惜你。我们是两条没人要的狗;你可不要抛下我,我当然不会抛下你的,知道吗,珍珍?你比国家、比委员长、比女人都可靠,你是不会抛下我的,我相信你。

珍珍又叫了一声,像是回应我的话,语气显得很爽快,又像是在为我起誓。

抱着珍珍我重新站起来。好珍珍,我要给你弄吃的,你自己待一会儿啊!

我拿起扫帚,把碎玻璃扫进垃圾篼里。一个声音在说,以后别扔杯子了,没人帮你扫的,还得自己动手清理。我扫得有气无力,我知道,空屋里这种深深的无奈,只有我一人慢慢品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