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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随天去

现在,我终于可以认定,事情恰恰是从那时开始的,尽管当时看来,那是一个不错的兆头。

一天晚饭后,母亲让父亲扫地,父亲说我没觉得地脏啊。母亲说真没觉得?父亲说真没觉得,大概是你的眼睛脏了。母亲说是吗,那你帮我打扫一下吧。说着,要把脸贴到父亲脸上。父亲一边躲开,一边说,都有股馊味了。母亲就去门背后拿了笤帚,往父亲手里递。父亲说,笤帚更脏,我不愿意与脏东西为伍。母亲就拧了父亲的耳朵,把笤帚塞到父亲手里,让父亲扫。父亲一边龇牙咧嘴地扫,一边念念有词:灵龟摆尾,扫其行迹,行迹虽扫,又落扫迹。一笤帚配一个短句,全然是小学生课诵时的那种调子,真能把人笑死。母亲说,我管你灵龟还是乌龟,只要你给我把地扫了就行。那是我第一次听他“灵龟摆尾”。后来的日子里,当母亲让父亲擦玻璃,让父亲洗锅,让父亲洗衣服,父亲同样会一边擦,一边洗,一边“灵龟摆尾”。

对于母亲来说,那是她最得意的一段时光。

我高三那年,一向被母亲称为“冷血动物”的父亲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脾气格外得好,好到母亲可以对他耳提面命,好到让人觉得不真实,就像一个几十年被关在黑暗中的人突然见到了阳光。那时,我压根就没有深想那段时间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唱诵的深意,只以为是他设法给大家找点乐子而已。直到事情发生,我才知一切都已经从那时开始了。

现在,当我终于能够接受这一事实,静下心来,坐在电脑前,准备为父亲,为母亲,也为所有关心父亲的人写点什么的时候,脑海中参差浮现出的一些片断,不知是他的“行迹”,还是“扫迹”。

印象中的父亲永远是一个坐姿。每天放学回来,老是看见父亲坐在阳台上的躺椅里,像是想心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就那么坐着。一直那么坐着,直到暮色重重地落下来。直到母亲把饭做熟,直到我去喊他吃饭。以前,母亲回来,见父亲那样坐着,就会嚷,说,你出去看看,谁家的男人像你一样这样挺尸?你不会和面、蒸米,菜总会洗吧?你这样等着吃,和过去的地主又有什么区别?现在都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了,你还想当地主不成?出乎我们意外的是,父亲对母亲的话竟然没有丝毫反应,好像他压根就没有听见。有时,母亲会拿上一把菜,站在父亲面前,一边捡,一边骂。让母亲气的是父亲依然没有丝毫反应,一副神游八极志在千里的样子。母亲气极了,就会腾出捡菜的手,在父亲的耳朵上拧一下。可父亲还是没有反应,好像那个耳朵压根就不是他的,而是别人寄放在他头上的一个摆设。母亲无奈,只好留下一声比日子还长的叹息,到厨房里生火做饭。不一会儿,油盐酱醋的味道就飘散到阳台上来。我敢肯定,父亲的鼻孔里也一定充满了油盐酱醋的分子和原子,但是父亲仍然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

母亲大概是想制裁一下父亲,一个周末,她让父亲做晚饭,父亲仍然没有反应,母亲就把我带出去,在外面吃。吃完晚饭,我们又去串门子,直到十点才回家,你想父亲怎么着,他竟然坐在阳台上的躺椅里睡着了。母亲定定地看了一会父亲,绝望地摇了摇了头,然后端了碗出去买饭。

母亲给我说,自从她进郭家的门以来,父亲就没有洗过衣服。父亲宁可把衣服穿得油光发亮,把白衬衣穿黑,把黑衬衣穿白,但绝不动手洗。在这一点上,母亲倒是早早地就妥协了。我想这大概是母亲为她的名声着想的缘故。父亲是个作家,被几所大中专学校聘请为客座教授,常常在人面前露脸。如果穿着已经发黑的白衬衣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学生们肯定不会认为父亲是个懒惰的人,反而觉得这就是作家的风度,相反对母亲的印象就不大好。所以每每父亲穿着脏衣服往出走,母亲就抢上前把他的衣服扒掉,换上新的,还不忘给衣领上洒上香水。这时,父亲就会说,你就不怕出问题?母亲说,正吾所愿也,你今天挂一个回来,我明天就给你让位,让她侍候你,我实在受够了。就这样,父亲穿着母亲换的干净衣服,带着母亲洒的香水,无限风光地出入在一些大众场合。

一天,父亲下班回来,手里提着一个花书包。母亲问是什么。父亲说,六味地黄丸。我就知道老家又带东西来了。不知为何,父亲把老家带来的东西一律叫六味地黄丸。母亲从父亲手里接过花书包,一看,就皱了鼻子。父亲把一双眼皮直顶到额头,问母亲怎么了。母亲把书包给父亲,说,快去扔了。父亲白了母亲一眼,说,什么?扔了?一边把步子换成鸡步,身子夸张地前倾,一张长脸恐龙一样向母亲挺进。母亲一边像驱赶苍蝇一样厌恶地挥着手,一边后撤。父亲却紧追不舍,请问谢海棠阁下,你姓什么?母亲见父亲态度生冷,大概是动真的了,就缄了口,到厨房去盛饭。我从父亲手中接过书包,原来里面是一塑料袋咸菜。塑料袋显然已经不止一次地装过东西,都变成黑色的了。打开袋子,一种生萝卜和着塑料的味道扑鼻而来。父亲见我掩了鼻,就像文物贩子听到别人说他的文物是假的一样,从我手里把手提袋掠走,放在茶几上,掏出里面的塑料袋,到厨房里拿了一个碟子,盛了一碟,就了饭吃,很可口的样子。刺鼻的生萝卜味弥漫开来,让人实在难以忍受。可是电视上正演一休的故事,我只好强忍着,背过身子,边吃饭边看电视。谁想正到好处,电视却关了。回头,遥控器在父亲手中。父亲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我,像是恶作剧,又比恶作剧认真。过来,吃咸菜。父亲的目光像旧社会地主的手杖一样,在我面前划了一下,又一下,最后落在咸菜上,像是一个汉奸。我说我不吃。父亲说,那就别想看电视。无奈,我只好拿出一种英雄气概,硬着头皮去吃。每次象征性地用筷头夹一小片,更多的时候只将筷子在碟子里晃一下。这自然无法逃脱父亲的火眼金睛。父亲索性将碟子里的菜一分为二,让我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再看电视。母亲见状,把菜碟子端走。不想父亲发火了。父亲说你什么意思?母亲说报纸上明明说吃腌咸菜容易得癌症。父亲说你老爹吃了一辈子腌咸菜,怎么没有得癌症?母亲说胡搅蛮缠,一点科学精神都没有,还当作家呢。父亲说谁在胡搅蛮缠?父亲放下饭碗,到书房给我们拿来一本《奥秘》杂志,上面有篇文章《破烂王为何一生无疾》。父亲把杂志扔给母亲说,请学习一下,破烂王为什么一生无疾?他可是整天和垃圾打交道的。平时吃的什么,吃的是垃圾堆里的西瓜皮,坏水果。母亲不屑一顾地说,那你怎么不去做破烂王,你为什么要考大学,要当作家,要过文明的生活?父亲说,考大学咋了,当作家咋了,考上大学当了作家就不能吃老家拿来的咸菜?母亲说吃饭吧,饭凉了。父亲说你不把咸菜还给我,我就绝食。母亲说,你已经绝过九十九次了,我还怕你再绝一百次。父亲就放下饭碗,做出一副坚决生气的样子,向书房走去。母亲见状,只好把咸菜还给他。父亲就又回来,极投入极夸张地嚼着咸菜。父亲每嚼一下,母亲的眉头就皱一下,等父亲把一碟咸菜干完,母亲的脸已经和咸菜里的萝卜条差不多了。

说了大家不要笑话,我从来没有见父亲和母亲同床共枕过。父亲的书房里有一张单人床,每天晚上,父亲早早地洗漱一毕,就重重地关上书房的门,重得有点夸张,然后熄灯睡觉。时间一长,我还以为做夫妻的都是这样呢。可是我去姨母家,发现姨父和姨母总是睡在一张床上。一天早上,我和表妹莉娜起来,姨夫和姨母还睡着。表妹推开他们卧室的门,我看见,姨母的头在姨夫的左边,一只脚却在姨夫的右边。这是多么让人羡慕啊。回来后,我就建议父亲和母亲在一块睡。不想父亲说,夫妻分床睡,能活一百岁。我问为什么,父亲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我说我现在就想知道。父亲说,你母亲打鼾,吵得我根本睡不着。母亲说,别诬蔑人。但也没见母亲有多恼。有一晚,我被一声门响惊醒,接着,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说话,就悄声走出卧室,猛地推开客厅的门(我们是穷人,没有大房子,二室一厅,卧室归我,书房归父亲,母亲就只好屈居客厅)。拉亮灯,可是床上只有母亲一个人。真让人纳闷。第二天上课时,我一直在想,昨晚明明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说话呢,怎么进去却只有母亲一个人?

后来读了父亲的文集,才知这种生活方式并不是他的初衷。他曾非常神往地描述过古人:“自起移灯为君照,绫罗帐里剪参差”,“胜游朝弹袂,妙语夜连床”及“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情景。那么,这种格局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呢?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每当母亲往死里打苍蝇时,父亲总要夺下母亲手里的家伙。父亲说请问你为什么要打死它?母亲说这还要问吗?父亲说既然你说不上来为什么,那就没有行凶的权利。母亲说那就请作家大人说一下为什么不能打死它。父亲说请你学学刑法,只有杀人犯才能执行死刑。母亲说原来你和苍蝇是一类么。父亲说我就和苍蝇是一类,咋了?说着,父亲会打开窗子,往出赶苍蝇,一边赶一边说,黑先生,既然我们太太不欢迎你,那就请你出去。可是黑先生却赖着不走。父亲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不耐烦,反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都怪当初圈地时,你来迟了,如果你来得早一些,说不定这地盘就是你们的。那苍蝇继续和父亲捉迷藏,总是不往窗口飞。父亲就把另一扇窗子也打开,给苍蝇更大的出路。可是苍蝇实在太顽固了。父亲往往为了赶走一只苍蝇要弄出一身汗。

父亲并不是没有动过杀戒。一次,父亲午休时受到了一只苍蝇的骚扰。也活该那只苍蝇命尽,总是赖着不走,全不顾父亲苦口婆心地劝说。情急之下,父亲失了手,竟把这位黑先生给打死了。当那只苍蝇粘在墙上时,父亲手里的蝇拍就定在空中。父亲无法饶恕自己。父亲就那么站了很久。最后,父亲带着一声听不见的叹息上床午休。父亲躺是躺下了,可是再也难以入睡。这从后来他写的一首诗可以知道:

一只苍蝇

因为打扰了诗人的午休

被钉在

墙上

诗的题目是《悼词》。

父亲因为午休可以对黑先生开杀戒(尽管这是被动的),对我们母子就可想而知了。记忆中父母几次大的干戈都是因为父亲午休。来过我们家的人都知道,我们家有一则门告,是父亲用书法体在宣纸上写的:

各位上宾:

在下有午眠之嗜好,十二点半到两点半之间,请万勿敲门,得罪。

一天,我和父亲从外面回来,发现有人在门告上批了一行字:去你妈的。父亲立在批示下,给我说,知道吧,这位叔叔练过书法,而且是柳体。然后开门进屋。我不知是父亲真的没有生气,还是装的,他依然躺到阳台上晒太阳,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

据母亲说,在午休这个问题上,父亲现在的表现好多了。母亲说,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父亲还是一所乡下中学的穷教师。一次,她坐了一早上的车从县城大老远地赶去,父亲的门却在外面锁着。她想这天又不是休息日,父亲该到哪里去了呢?她去问父亲班上的学生,都说不知道。她就坐在学校门房里等。谁想就在打预备铃时,只见一个学生在开父亲的门。果然,不一会儿,父亲就从房子里出来了。母亲的心中自然又惊又气。居然还有这么严密的攻守同盟。可见,在这个问题上,父亲是向他的学生下了死命令的。后来,母亲把这件事向祖母告了状,祖母说,不要说是你,就是祖父也被父亲这样打发过好几次。祖母每次做些自己认为的好吃喝,总是舍不得吃,要让祖父给父亲拿一些。那次祖母给父亲带的是父亲爱吃的荞面碗坨。和母亲一样,祖父从老家走到学校,正好是中午,自然,父亲的房门是从外面锁着的。祖父无奈,就把那些东西从通风里扔进去。父亲肯定听见东西落地的声音,但是父亲没有起来看,也就不知道是祖父来。后来,父亲知道把祖父拒之门外,心中自然有些疼痛,就劝祖父今后再也不要来送东西了。可祖父还是来。父亲无奈,只好给祖父一个口令,让他到了门上,在发现门外没有人时,轻轻地咳嗽两声,一定要两声。可事实上祖父从此以后很少用这个口令。祖父心痛父亲,以后再要去父亲那里时,就半夜里动身,正好赶在父亲午睡前一刻把东西送到,然后迅速地撤离。

那时父亲还没有出名,自然就没有名片。后来,父亲有了些名气,也就有了名片。别人的名片上都打的是什么主席什么理事一类的头衔,父亲的名片背后却是门告上的那句话。我至今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喜欢睡午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父亲绝对不是为了所谓的保证睡眠。

这从父亲对待我的睡觉上可以推断。早晨,父亲被冲厕所的声音吵醒。如果换了平时,父亲是不会理会那种声音的。问题是今天是星期天,我还在睡觉。父亲一想到我还在睡觉,就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再看我的房门开着,心里的火就从一丈一下子蹿到一千丈。他一把夺下母亲手里的拖把,把母亲劫持进客厅。母亲自然十分恼火,就连着踢了父亲几脚。对于母亲的那几下,父亲自然能够承受得了,父亲以一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姿态,准确些说是一种压根就没有把母亲的那几脚当回事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姿态对母亲说,今天我正式警告你,从此以后,如果我儿子还在睡觉,你就给我悄着。母亲说我偏要吵。父亲说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母亲说我看你就把我吃了。父亲说那你就等着瞧。不想母亲没有等着瞧,而是立即做出来给父亲看。母亲抱了她客厅里的被子,要往我的房里放。父亲哪里会让得过她。母亲要强行通过,父亲当然不会放行。两人就在客厅门口展开拉锯战。这一战肯定是母亲告败。因为母亲已经开始向父亲撒泼。你今天就把我杀了,你还算不算个男人,谁家的男人一大早起来就对老婆动武?我辛辛苦苦地把你们父子供奉上,把你们全家供奉上,把你们全村供奉上,你们倒还觉不来了,倒还不知好歹了;等等。对于母亲的这一套,父亲从来不在乎,相反,父亲过去把阳台的窗子打开,把门洞开。说,你就“唱”吧,让大家欣赏一下你美丽的歌喉。母亲的声音就小了下来,切齿痛骂渐渐变为自伤自叹。

听见母亲在哭鼻子,我本来想起来劝一下母亲,可是我实在太瞌睡了。

接着,我就听见父亲穿鞋出去锻炼,我想今天的戏该结束了。

果然,父亲刚一出去,厨房里就有了响动,那响动平静、和气、安详。我知道,可怜的母亲又开始了她一天的功课,洗漱、烧水、扫地、做饭。现在,我还能看见,母亲先往脸盆里盛了四分之三凉水,再往里面兑了四分之一开水,然后挽了衣袖,把双手放进盆里,进入她的第一个“五步曲”:先手掌,次手背,再手缝,继手腕,当然不能忘了指甲,如此反复,大约三分钟。白色的肥皂花在母亲手上盛开,母亲的心里充满了“洗”的快感。接着是脸上“五步曲”,同样大约三分钟。完后把毛巾噌噌噌地洗一百遍,刷的一下抖开,双手托了,敷在脸上,先反时针方向,后顺时针方向,把脸擦干,折成绝对规则的长方形,搭在盆架上。然后打开煤气灶,给父亲打荷包蛋。

母亲说的没错,我们的生活用度全靠她。父亲的工资基本上都给乡下老家了。老家是个靠天吃饭的地方,一连七八年绝产是常有的事。父亲除了负责一家八口的口粮外,还得供给四个侄子上学。假如仅如此,倒还罢了,谁想问题要比这严重得多。在父母后来的一次争吵中,我才知道,父亲差不多给村里所有人家借了钱。更为可气的是有一个叫牛缠的人把父亲的钱借去给别人放高利贷,并且数额高达六千元。父亲说,那是我帮人家从信用社贷的款。母亲就火了。母亲说,你不要把我们娘俩当傻子。父亲说借了又咋了?当初牛缠的儿子从拘留所出来,牛缠说只要给他找个媳妇就能把他拴在家里。现在,和他一起混的都二次进了监狱,牛缠的儿子却因为那六千元在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不很好嘛,六千块重要,还是一个人重要?母亲说问题是别人把你当大头待,都几年的事情了,当时说的年底就还,现在都几个年底了?父亲说可是我们也没有因为少了那六千元就过不下去啊。母亲全身的血就都到了脸上:说这话也不脸红,请你出去看看,别的不说,就看看对门,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看看人家的家,再看看我们。父亲说那又咋了?母亲说和你这种人说不成,这样吧,从这月开始,米面油盐你买,电话费你交,暖气费你交,电视费你交,儿子的学费你出。父亲说你呢?母亲说我都出了十年了。父亲说那也不多啊。母亲说不多?一个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年,没有羞的东西。

母亲都进了卧室了,又出来,把脸贴到父亲的脸上说,知道村里人怎么说你吗?父亲问怎么说?母亲说傻B一个,然后迅速地逃离父亲。不想父亲丝毫没有恼怒,反而了然于胸地一笑,就像我们班主任平时看着我们恶作剧对我们笑一样。

由此看来,钱对父亲是多么重要。但了解父亲的人都知道,父亲的心里没有钱。

一天晚饭后,母亲给父亲说她们单位分了一个副高指标,让父亲托关系给她们领导说一下。父亲说有什么说的,轮到你就评,轮不到就别评,说什么。母亲说如果评上副高,一年就是将近四千元。父亲说四千元很重要吗?母亲说你是说四千元不重要?父亲说,说它重要就重要,不重要就不重要。知道四千元是个什么概念吗?是一次感冒,一次阑尾炎,一次失火,一次被盗。母亲说纯粹是混账逻辑。父亲说你就操心给学生把课上好就行了,别再整天钱呀钱的。老祖先早就说过,平为福。如果平顺,我们的那几个工资足够花了。如果我不嫖风,你不养汉,没有灾,没有病,儿子出息,日子太平,就我们现在的工资,我都觉得花不完了。母亲说,嗨,你吹牛真不怕把鼻子吹歪,把牙吹掉,把嘴吹豁,就你那几个瘦钱儿,还敢说够花了。如果不是碰上本大娘,如果换了别人,你怕连给人家买化妆品的钱都不得够,还敢说够花了。父亲说是啊,我也说的是这个道理啊,就是我命大啊,好老婆就是钱啊,就是职称啊。好儿子也同样,老人不是说过么,养下儿子比我强,要它银钱做什么,养下儿子不如我,要它银钱又做什么。母亲说就你臭词多。父亲说这可是真理啊。假如你的儿子比你厉害,他会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假如你的儿子是个败家子,即便是你存下百万千万,他也会一晚上给你挥霍完。你说是不是这么一个理儿?母亲说如果儿子考上大学呢?如果儿子要出国留学呢?儿子总不能自己先给自己把学费挣好再去上大学吧?父亲说刘飞不是考上大学了吗,任利敏不是考上大学了吗,他们的父亲又出了多少钱呢?母亲说你的儿子能比上人家刘飞?能比上人家任利敏?(刘飞和任利敏是省上的文理科状元,学费被所招的大学免掉,另外当地政府还给他们奖励了几万元)也不瞧瞧自己。父亲说,那可不一定,我的儿子咋了?今年不是考上初中了吗,不是给你把一万元插班费省下了吗?一万元,不就是一级职称吗?既然今年能给我把一万元省下,谁说他就不会将来给我把几万元省下?父亲说这话时,嗓门特别大,我知道他是要我百分之二百地听见。母亲说那好吧,你就等着儿子给你把几万元省下吧,从今天起,我可是有几个花几个。父亲说对啊,就应该是这样啊,人挣钱就是花的,你也别太抠了,也买些高档衣服,也买些高档化妆品,再不要往脸上涂石膏(父亲一直把母亲的低档化妆品叫石膏)了,再不要为了一分钱和小摊小贩讨价还价了。

父亲这样说母亲,并不是说他就有多少“派”。但我不得不承认,父亲有些特别。

在他工作的那个机关大院里,谁不知道父亲是个土起来能够土得掉渣的土老帽,洋起来能够洋得让人胃里直泛酸的酷仔。有时候,父亲会把祖母从老家带来的棉袄、棉裤、棉鞋穿到单位上去,配以稻草一样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纯粹一个农民;有时候父亲又会西装革履,风衣领带,白脸净面,俨然一个特派员;更多的时候,父亲则是一身深蓝色休闲服,没有一点特别之处。

写到这里,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黄书包。随着这个黄书包的到来,一个平时再枯燥不过的父亲多少有了一些诗意。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这个小城第一个背黄书包上班的人。别人肯定十分羡慕,但在当时当地的商场是无法找到那种黄书包的。因为父亲的那个黄书包是当年他考上大学时一个同学送他的。父亲一直没有舍得用,一直保存着。只是不时在母亲不在家时,把它拿出来看看(这是我的猜测)。一次被我碰到了,父亲很有意思地看了我一眼,一脸的甜蜜,然后用一个现在市面上同样找不到的、上面绣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手帕把它重新包好,放进柜子。不知为何,有一天,父亲终于把它拿出来,每天背着它去上班,上街,会友,转书店,参加一些文学活动,去他兼职的大学上课。想想,一个略带忧郁的诗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背着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书包有心没肝地在大街上闲庭信步,在校园里款款而行,走进教室,走进会场,黄书包里装着一本杂志,因为书包小,半截杂志就露在外面,人们看不到杂志的全名,只看见露在外面的“人民”二字。想想,那该是多么酷啊。谁能保证父亲的这一佩饰不会让一些感情丰富的女同胞怦然心动?说不定还有不少女孩子因此喜欢上父亲,狂热地给父亲写过情诗呢。真是难说。

那时的父亲是多么好啊。

但是很快那书包就从父亲的肩膀上消失了。有人说是因为这个城市里有了第二个背黄书包的人,有人说可能是父亲不慎丢失了,当然还有许多带有攻击性的说法。对此,我都没有多大兴趣,我所关心的是,父亲为什么要把一个保存了多年的可能是一个“信物”的东西拿出来实用?

我相信,每一个有良知的人,看了以上的文字,没有谁不会认为母亲是一个有着非凡承受能力的人,事实上也是一个十分可怜的人。这些记忆来自我的小学和初中,那时我还不知道主动地帮母亲做一些事,整个家政都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不说,她还要戴着父亲打制的一个个镣铐跳舞。但事情仅止于此,也还罢了。事实上这么多年已经过来了,母亲之所以没有和父亲分开过,说明她内心深处已经接受了这个“冷血动物”。但是母亲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那个地步。

事情变糟是在我上高一那年。父亲先是辞去了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继而拒绝了几家杂志社专栏作家的约请,不再在公开场合出头露面,娱乐场合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一有时间就回老家。在城里的日子,除过应付上班,就是整天待在家里听音乐。不是贝多芬,也不是舒曼,更不是柴可夫斯基,而是《挂金锁》和《月儿高》一类。把传呼送人,把手机送人,家里电话根本不接,有人一打电话,父亲就给我招手,强烈地示意他不在,包括那些让别人垂涎三尺的当红美女作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有一段时间,父亲给母亲建议把电话停机算了。母亲不同意。但从此我家的电话明显少了起来。一天,母亲回来,气冲冲地冲到电话旁边,拿起电话就看,才发现电话接头在外面。母亲就质问这是谁干的。我说发那么大火干嘛,不是我就是我父亲,而我显然没有干,那还能有谁。母亲就什么话都不说,嘭的一声关上卧室门,再也不出来。其实这一秘密我早就发现了。父亲常常趁母亲不注意把电话线拔掉。而我则等父亲走开又悄悄地把电话线接上。这次疏忽了。母亲的声音慢慢从卧室里出来,由低到高,从小到大,最后变为声讨。父亲书房里的音乐也随之从小到大,从低到高。母亲气得出来把书房门踢了两脚,然后进厨房做饭。父亲为什么就这么害怕电话呢?

从此之后,我们家里的怪事就一天天多起来。

一个星期天,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起床,只见父亲在阳台上嗬嗬地叫着,兴奋像花一样在他身上怒放,口里不停地说,这才是音乐,这才是真正的音乐。一看外面,才知是下雪了。真是难得,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大的雪了。这天的雪有一种霸道的温柔,悄无声息而又惊心动魄,用一种向下的姿势把整个世界揽进怀里,把人心熨平,把世界熨平。

就在这天,父亲把录音机和磁带装进一个纸箱子里。我知道他又要准备送人了。但凡他不喜欢的东西,他都是这样打进纸箱子里,带回老家,或者在适当的时候送给亲戚朋友。比如那些当年他视之为宝贝的书,比如那些收藏。我担心终有一天,他也会把他自己这样打进纸箱送人。我说怎么,又要送人?那就送给本人吧。父亲说全是垃圾你要它做甚。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把音乐老师对几位乐圣的评价搬出来驳斥父亲。父亲说那是你们音乐老师不懂音乐。我说这就奇了,音乐老师不懂音乐,这真是奇了。父亲说不要迷信老师嘛。我说不信老师再信谁?父亲说要信自己。

就是那段时间,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的书房里会突然传出笑声,我原以为什么时候来了客人呢。不想进去一看,却是他独自在那里傻笑。

他在笑什么呢?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更让我们母子难以接受。

一天,我和母亲回家,屋子里有一股呛鼻的气味。一进客厅,才知是从一个陌生人身上发出来的。父亲正和那人在客厅里聊天。那人破烂而又油腻的衣服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看成是父亲的客人。但他们的谈兴却是少见的浓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丝毫没有要在晚饭前结束的迹象。父亲果然要留那人在家里吃饭。父亲到厨房吩咐母亲多做一个人的饭,母亲的脸就直吊到腔子上去了。但母亲没有在现场发作,这是母亲的风格。饭做好,母亲准备了两套餐具,显然是要实行分餐制,却被父亲重新倒进两个大盘子里去了。按照父亲的规矩,家里来了客人我们必须在一起吃饭,并且我和母亲要高度警惕,除了向客人劝饭,还要紧盯着客人的碗,一发现客人碗里没有饭就要马上去盛,不允许有时间差存在。而他自己则装得没事似的,继续和客人谈话,给人一种不屑于操心给客人盛饭,劝客人进菜这些小事的样子,父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些小事他的好客的妻子和儿子已经做得很到家了,用不着他操心。

让母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居然要让这个人留宿。这次父亲倒是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他安排在我的房间,而是主动提出让我到他的书房去睡,他和那人共住我的房间,因为我的房间有两张床。母亲的眉头就攒成倒八字,铺床的动作明显地带了劲,有了响声。母亲先后找了两个旧床单铺在我对面的床上,又找了两个被套套在平常老家来人专用的被子上,然后特意把父亲的荞皮枕头放在我的床上,示意父亲睡我的床。可气的是父亲领客人过来,他却偏偏自己睡在客床上,把我的床让给客人。母亲就气得像一个风箱一样在客厅里扇起来,扇了一些时辰,开始打扫客厅,同时打开阳台上所有的窗户,目光警惕地搜寻着那人沾过的东西,一律扔进阳台上的大洗衣盆里,那里面有母亲从单位带回家的消毒液。她戴了塑胶手套,开始拖地,把地拖了一百遍,把茶几擦了一百遍,把茶杯洗了一百遍,把放过那人衣服的凳子洗了一百遍,然后躺在床上,做深呼吸。

也真难为了母亲,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挨到天亮,又如何等父亲把那人送走的。还没有等父亲从门里进来,母亲就开火了。母亲说,这还算个家吗?和难民营有什么区别?和乞丐有什么区别?连我都听得出来,这后一句话是指父亲了。奇怪的是父亲并没有像平常那样接火。等母亲打完一个连发,然后父亲笑着问我,知道什么是乞丐吗?我说这还要问吗?父亲说,说别人是乞丐的人才是真正的乞丐。

之后,父亲就变成一个“植物人”,从单位一回来就往竹椅里一坐,目光或者盯在虚处,或者盯在一只正在偷果子吃的老鼠上,那是范曾仿八大山人的一幅画。看着枯坐在竹椅里的父亲,我的心里常常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念头。比如坐在那里的不是父亲,而是父亲的衣服;比如父亲的体温正在从三十六度迅速地下滑,最终停在零度上;等等。

每天面对父亲没有温度的表情,我的心里就犯悚,我才知道真正的暴力其实并不是暴力,而是一种巨大的沉默。我在心里说父亲你去听你爱听的秦腔啊,去跳你爱跳的探戈啊,甚至去依红偎翠啊,去嫖风啊。我知道父亲是惹女孩子的。父亲曾带我参加过一次文学活动,穿着藏蓝色风衣的父亲往会场一走,真是掌声雷动。父亲致意之后坐下,那些女孩子的目光就百鸟朝凤似的向父亲哗哗飞来。如果父亲稍一摇尾巴,那些小母狗肯定有多一半会跑过来。可是父亲却对此单单没有兴趣。这真是怪事。父亲的尾巴哪里去了?按照常理,有这么一个从一而终的丈夫,守身如玉的父亲,母亲应该高兴,我也应该高兴,但现在,我宁愿父亲的尾巴像老家满山遍野的狗尾巴花一样盛开啊,怒放啊,惹得一村的母狗汪汪汪地叫啊。

但是没有,父亲的生活中既没有狗吠,更没有鸡鸣。没有。那么,是谁弄走了父亲的尾巴?

这种情形大约持续了半年,父亲终于“活”了过来。不再把电话拔掉,不再说什么什么是垃圾,开始干一些家务,也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但神情终究在事外,像是专注在内心的一个很深的地方。当然,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和人跳舞,其实没有跳;在讲台上上课,其实没有上;吃饭,其实没有吃。像是有另一个他躲在暗处正在盯着吃饭的他,跳舞的他,讲课的他,看。不动声色地看。盛水,水都从壶里溢出来了,满了一地,流到客厅里来了,他却浑然不觉,母亲的指头都落在他鼻梁上了,他却压根没有看见似的,仍然在专注地听着什么。他在听水?难道他就不知道自己正在盛水?一次母亲不在,他给我们烧稀饭,直烧得锅里冒烟,差点没有把房子点着。每当母亲做他爱吃的“搅团”、“馓饭”时,他会十分热情地帮母亲剥蒜。而蒜早剥完了,可他的一双手却仍然在剥。似乎手中还有一个蒜,一个更大的我们看不见的蒜。

父亲到底是怎么了?

高三那年,父亲的情况大为好转,就像本文开头描述的那样,以至于母亲敢提着他的耳朵让他干一些家务。而且一边干着家务,一边“灵龟摆尾”,惹得大家乐。“灵龟摆尾”是劳动配乐,更多的时候,他会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但对我们母子来说,这也比那种冰冷而又暴力的沉默好得多)。比如,你正在写作业,身后会突然传来声音,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这不是废话嘛。谁不知道是在写作业?我不屑地嗨嗨一笑。父亲说,别以为自己高明,写作业的时候,你知道自己在写作业吗?我说去吧去吧,别浪费人家时间,浪费别人时间就是图财害命知道吗?父亲说,你才整天浪费时间呢,连自己干啥都不知道,才是浪费时间呢。

和父亲一同去公园,对公园里的山色水光,父亲似乎没有多大兴趣。相反,让人扫兴的是就在你为某一处景色陶醉的时候,父亲则会打头里冒出一句,知道你在看风景吗?真是没有办法。以后,我就坚决不跟他出去了。但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不,好不容易等母亲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人家正沉浸在美味中呢,他又来了。知道你在吃饭吗?我连说知道知道傻子才不知道呢。父亲说,别把话说绝,说不定我们都不如傻子呢。一段时间,父亲简直像一个宣传战士一样把他的“传单”撒向凡是能够撒到的地方,空气一样缠着你。你正在睡觉,他会把门推个半开,探进头来,知道你正在睡觉吗?你正在打电话,他会把耳朵附在你耳后,知道你正在打电话吗?你正在撒尿,他会贴在你的屁股后面,知道你正在撒尿吗?真是烦死人了。一次,当父亲这样问我时,我说,知道你在问我吗?不想父亲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一连说了一百遍“问得好问得好,真是问得好”。

对此,母亲同样深受其苦。知道你正在做饭吗?知道你正在看电视吗?有一次母亲骂兴大发,对着父亲发火。不想父亲不但不恼,反而问母亲,知道你正在骂人吗?竟把母亲给惹笑了。后来,每每想起这个问题,我就想笑,我一直怀疑,他和母亲做爱时,会不会母亲正在兴头,他却来一句,知道你在做爱吗?

但是今天,我突然发现父亲问得还是有点道理,我们真的是不知道自己正在写作业,正在看风景,正在睡觉,正在吃饭,正在撒尿,正在做爱,甚至正在死亡。一点都不知道。这实在是一个危险的事情。

那年春天,父亲基本转入“正常”,性格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就以午休来说,如果我们母子不小心惊扰了他,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大发雷霆,而是兀自在书房里吟诗唱词,声调抑扬顿挫,大有舞台效果。什么“窗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什么“惊残孤梦也无妨,待天黑日暮,再拣深枝飞去”,等等。一天,他居然还有兴致挥毫泼墨:“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壬午仲春录东坡阮郎归水上行”,而且行笔不再像从前那样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而是自在圆润,神闲气定(不想那竟成了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篇墨迹)。

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不太让人满意的话,那就是故意(当时我这样认为)说一些让人泄气的话。比如看着我拼命复习,他会说,我不希望你给我考个北大清华,只要能上线就行,假如万一上不了线,也没有关系。在对待我的学习上,父亲和别人有着很大的不同。父亲从不问我的考试成绩,对时下家长比较关心的考了班里第几名的问题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会偶尔问一下我们班里的同学哪一个可爱,哪一个有趣,甚至开玩笑说有没有女孩子给我递条子一类。一次被母亲听见了。母亲说你什么意思?父亲笑着说没有意思。母亲说没有意思就不要扰乱军心。父亲说,没有意思怎么能够扰乱军心。母亲说我看你怎么像个国民党策反特工。父亲说你才是正经八百的国民党特工呢,你才是最大的扰乱军心者呢,表情既顽皮又认真。母亲就再不说话,而是果断地把父亲拽出我的房间,然后哨兵一样把守在我的门口,不让父亲靠近一步。

庆幸的是,临考前那段时间,父亲完全进入常态,不再问那些低智商的问题,也不再说一些涣散军心的话,还一改平常的老爷作风,主动地帮母亲下厨,显然是希望我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尽早吃完饭休息一会儿,尽管往往是帮倒忙,却令我非常感动。更让我难忘的是,看着我挑灯夜战,他会来到我的身后默默地站上那么一会儿,像是要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但我却分明听到了千言万语,感到了一种来自父亲的温暖和力量。

父亲毕竟是父亲啊。

一个深夜,父亲再次站在我的身后。我突然转身,看见他的眼里汪满泪水。

去年秋天,一位笔名叫水上行的作家离家出走,为人们留下了无尽的猜测。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他送我到大学后,就再没有回家。在父亲出走一周年的时候,写下这些文字,算是对父亲的怀念,也算是对所有缘识牵肠的揖告。

陪木子李到平凉

吃过早饭,我们向平凉进发。

同每天出发时一样,木子李问平凉最好看的是什么呀。

我说那玉红。

木子李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不解地问,平凉有这么一个地名?

我说是。

石书棋就在后面哈哈哈地笑起来。

一路上,我常常指鹿为马。在木子李就要相信了时,石书棋才站出来告诉他真相。平时,总是他欺负我们,老是压着我们可以获诺贝尔奖的稿子不发。现在也让我欺负一下他。比如到了山顶,他会指着山顶上一个个小土堆问,那是干什么的呀。我说,是国共两党打仗用的掩体。他就拿出本子写道:在平凉,国共交火的掩体遍布山头。这时,石书棋说,他骗你呢,那是他们平凉人讲迷信用的。木子李就再次嗨地笑一声,说,怎么个讲法?石书棋说他只知道是平凉人的迷信,却不知怎么个讲法。木子李就斜了眼睛,用目光的火钳往开撬我的嘴。看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就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叫炸山头。我们这里常下冰雹,好不容易成上一年庄稼,还往往被冰雹打个片甲不留,当地人认为是雷公作怪,就每年二月二请喇嘛作法,在山顶埋上桃木犁铧,驱散恶云,挡住冰雹。木子李问,顶用吗?我说,当然顶用了。我亲眼看见,恶浪翻滚的云彩到了山头就绕到他们静宁地界上去了,就是因为他们不炸山头。石书棋就啪啪啪地拍着双腿,大笑着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骗你呢。我说,石书棋你可别混淆视听,我怎么能骗老师呢。

木子李接着问,那玉红在平凉城?

我说是,我们这里有句话,叫进了平凉城,先看那玉红。

木子李问是个什么景点?

我说,你猜吧。

木子李说,一种庄稼?

我说不对。

木子李说,树?

我说不对。

木子李说,花?

我说不对。

木子李说,石头?

我说不对。

石书棋又在后面哈哈笑起来,说,他说的是一个人,一个女人。

木子李才知道上当了,说,这么有名?

我说当然。

他急切地问,我们能见到吗?

我说这可得讲条件。

木子李说行啊。木子李让我给他讲讲那玉红。

我说,一说那玉红,我心里就难受。

木子李说,那就难受一次吧。

那时我在县一中上学。一天,我到对面门市部买东西,看见一个穿着一身邮电服的大姑娘也在买东西。一看,我的眼睛就再也放不下了。老实说,长了那么大,我还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姑娘。那是一种霸道的漂亮,或者说漂亮得有些霸道。她胸脯高挺,身体水直,像是一个经过特别训练的军统特务。特别是那对眼睛,又大又黑又深,被长长的睫毛掩映着,让你不敢多看一眼。那个大,让你觉得不是人的眼睛,而且甜,冷,既温暖,又寒冷。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上课铃都响过好几遍了,我仍然没有力量离开她。我尾随她,走过一个胡同又一个胡同,直到她最终消失在一个院子里。之后,没事的时候,我就在胡同口等她。慢慢地,我就发现了她出没的规律,一般是上午课间操的时候出来买东西,另外是晚饭后,不过晚饭后多有小伙子陪着,并且常换常新。

但有一天,我发现她的眼睛肿着,显然是哭过。我想,这样漂亮的女人,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我的心里很难受。想上前问问,但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一下,挺着长长的脖子,目中无人地从我面前走过。她的孤傲,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她家的后花园。

有好几天,我没有在胡同口等到她,我的心里好生难过。一天,我突然想起她不是穿着邮电服吗,怎么不去邮局去看一下呢?我当即跑到邮局去看,把前台后院,能看到的都看了,却没有看到她。一连好几天,我都去邮局找她,结果当然是失望。可见她并不在邮局上班。那么,她干什么工作?既然不在邮局上班,为什么要穿一身邮电服?而且总是穿着一身邮电服。我平时只穿一件衣服,是因为穷。但她是城里人,为什么总是穿着一身邮电服?我后来想,穿着邮电服的那玉红身上有种男人的东西。正是这么一种男人的东西更明显地把她从众多女人中区别开来,也许,好女人的身上大概都有一种男人的东西。

知道我一定要考上大学的志向是什么时候立下的吗?就是那时立下的。我给自己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为的是自己将来能够配得上她,能够有资本和她对等。而那时的我觉得自己连想一下她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喜欢了。但又想,等我从大学毕业,她早已经嫁人了。说了你们不要见笑,那时,我常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一夜间长大,手上举着一把毛主席亲自给我的三八大盖,从众人堆里找到那玉红,顶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押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任我处置。要不就是有许多人找那玉红谈对象,她就是看不上,她只看上我。大家说他还够不着你的奶子呢,那玉红说,我就喜欢他够不着我的奶子的样子,我只要他够着我的腰就行了。

高二那年,她突然从这个小城消失了。我心里的难受你们肯定是能够体会的。我觉得整个平凉城都随之消失了,整个日子都随之消失了。每天,看着空空的胡同口,说了你们不要笑,我掉过大约两吨的眼泪。

再次见到她是在七年之后,也就是前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一所乡下中学任教。你们猜我是怎么见到她的?木子李说,在胡同口守株待兔?我说不是。那是找上门去?我说不是。她嫁到你们那个乡上?我说不是。

我说,你们根本不会想到。

一天,我去县城出差,到招待所住宿。我到总台登记了房间,拿了通知单到西三楼,服务台上却没有人。我喊了一声服务员,有人在卫生间应了一声“等一下”。等她出来,我就怔住了。那玉红!当时的那种感觉啊,真是难以形容。当然,我当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叫那玉红。那玉红是在她走近我之后我才知道的。在她的胸牌上,我无限幸福地看到了“那玉红”三个字,三个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汉字。她摔着手上的水珠,去服务室拿了钥匙,向我走来,仍然高挺着胸脯,仍然是制服,只不过把当年的邮电服换成了绛红色。当她和我近在咫尺的时候,当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开门的时候,我的那个心里啊……

然后,她给我提来了一壶水,很客气地冲我笑了一下,当年的傲慢还在,但已不再锋利,相反有一种沧桑的温暖。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第一次看到她笑。我板结的记忆开始活起来,被这一笑,被这一声“等一下”打开一个口子,新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我伫立在窗前,望着当年那个多情的胡同,慢慢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发出许多人生慨叹。平静下来后,我想,她怎么在这种地方工作?每天给客人提水,给楼道保洁,打扫臭气熏天的房间?而且在专供平民住的西楼,到总台也好啊,到东楼为那些大官服务也好啊。可转念一想,如果她在东楼,我们不是就无缘相见了吗?

而我为自己住到西楼感到极没面子。西楼是个标签,它强制地体现着你的身份和地位。但后来一想,她压根儿就不认识你啊,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西楼房间里没有电话,我没事就到楼层服务台打电话。尽量找那些有地位的人聊天,尽量把事情说得十分重大。我牛头不对马嘴地给对方说,个人出差么,没有必要住那么贵的房间。

我是多么虚伪啊。

再后来,我向她要过针线包,要过无数次的电话本,没事找事地问过当地的一些情况。等等。她也一一作答,但骨子里还是不倒的傲慢。有时尽管做出那种职业的微笑,但从来不让微笑从眼角和嘴角走远一步。就是说她始终没有脱下那件高傲的紧身衣。但有一点必须声明,她的这种高傲和冷美是骨子里的,与生俱来的,就像贵族一样。绝不像有些女人一样是装出来的。

但时间一长,你就会发现她现在的高傲毕竟已经成为一种若隐若现的底色,你已经能够从她身上体会到更多的随和与经历一切之后的安详与平和。

自然,以后的日子里,我隔一段时间就要到县城出差,当然更多的是私差。同样每一次都要住到西楼,而且要求到三楼。如果当时三楼没有房间,那么我会在第二天换到三楼,我的理由是三楼安静。我是一个“作家”,需要安静。

有一天,我找了一个理由让县委宣传部的部长来我房间。我说我给他带了些特产,找不到家,到办公室又不方便。可以想象宣传部部长的到来为我增添了多少面子。将部长送走,上楼梯的时候,我特意留心了一下她,她的目光中确实有了几分重新打量的意思。我为此很得意。

一次我向她要墨水时,她比较深入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是个记者?目光中带着赏识。我说,小小不言。她像是没有听懂我的话,抿着嘴向我点了点头。但再没有第二句。而我已是十分的满足,十分的荣耀了,回去躺在床上,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甜蜜在融化,它的名字叫“实现”,叫“受宠若惊”。

第二天,我数了数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张返程票了,不得不撤了。我无比精心地收拾了房间,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把床单拽得平平整整,把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退房。

当我退了房就要离去时,没有想到她冲我微笑了一下,用一种很瓷的声音说,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的心一下子甜透了,问,什么地方?

她说想不起来了。

我说那就再见。

她说欢迎再来。

听得出来,这一次不是职业应付,而是真心的,我甚至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几分依恋和类似于感情的东西。后来,我不止一千次地回想过那个片断,那个生命盛开的片断,不止一千次地陶醉。

我下到二楼,站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的每根头发上都落满了“欢迎再来”,我的心里波翻浪涌,高潮迭起。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坐在回家的班车上,我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说,一定要把事情做大,做大,献给“欢迎再来”。

我有种感觉,只要再住一次,就能和她成为“朋友”。今年元旦,我还给她寄了一张漂亮的贺卡。

木子李着急地问,她回寄了吗?我说实在不好意思,没有。

我给木子李登记的当然是东楼,我不能让北京来的贵客住西楼。

木子李说,西楼吧。

我说,那不行,那不是给平凉人丢面子吗?

木子李说,西楼西楼,并且三楼。

这时,地方上的要员来迎驾,木子李多少有些不耐烦。我知道木子李和石书棋都想急于见到那玉红。但不行,宣传部已经把去震湖的车准备好了,我们只好出发。

车在斗折蛇行的山路上颠簸,不一会儿就到了震湖。

木子李问为什么叫震湖。

这次我居然忘了和他“正大综艺”,直接告诉他震湖是在举世罕见的民国九年海原大地震时形成的。想想看,在暴烈的阳光下,在连绵不绝的噼噼啪啪冒着火星的灼人眼睛的黄土丘陵群带里,镶嵌着那么一些眼睛一样的湖泊,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致。

木子李说,这哪里是山,这分明是一片凝固的黄土的海。

我为他的话叫好。

这样看时,那些点缀在海中的湖倒像是一些凹着的山了。

木子李说,它们很美,美得妖气,注视着这些水,你会觉得在生活之外有着深不可测的神秘和危险。而这样的格局,谁能想到它出自再造八十年前一个晚上的“节目”。那一刻,这里的山在走,湖就尾随着走的山炒豆子一样一个个跳了出来。再造用的是八点五度里氏的火力。那一刻,这片土地上,有二十三万人像庄稼一样被收割,其中有我的祖父,有我的众多亲人。用木子李的话说,八十年前的那个晚上,这片黄土的海曾沸腾,七分钟或者九分钟,然后在某一瞬间,涌动的浪猝然凝固。他在《天地翻覆时——海原大地震八十周年祭》中写道:海原大地震也许是世界历史上最少被人了解,被人记起的灾变,它不过是舞台吊灯几分钟的晃动。他说,那一刻,震波传动,如同向水中投了一枚石子。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比喻。只是他没有说向水中投下这枚石子的人是谁,他的动机何在。

但是这天,坐在湖岸上,看着周围茂密的芦苇,看着深不可测的湖水,我没有想到这些,没有想到我的祖父现在何处,没有想到那个扔石子的人是带着如何的表情做那个“扔”。请原谅,我想到的是那玉红,想到的是她的那双眼睛。我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那个“扔”压根儿就没有结束。

非常有趣,在震湖左岸的靠北的山顶上,有一个十分雄伟的堡子。木子李问那是干什么的。我说那是胡宗南军队的营寨。木子李就来了兴趣,要去看。

爬到山顶,木子李一边将军一样雄视四方,一边说,你这个家伙,又在骗人,这哪里是什么胡宗南的兵营,这分明是当年防匪用的官堡。

我认账地笑笑。

木子李说,多可怕,每个山头整这么一个庞然大物。

我说是啊,小时候放牛时,每次坐在堡墙上,看着浮萍一样漂在山的黄色波浪上面的官堡,想到备受匪乱之苦的先人,我的后背就发凉,就觉得阴冷的匪气像烟雾一样笼罩着这片大地,就觉得共产党真伟大。

木子李赞同地点着头。

我说,听老人说,他们每晚睡觉时都抱着一个熟面口袋,一听到狗咬就抱上口袋往堡子里跑,一到堡子里,多数人怀里抱的不是熟面口袋,而是枕头。

木子李咧了一下嘴唇,做了一个表情,是一个半生不熟的笑。然后说,好玩,一堡子的枕头。

这句话显然是一个隐语,我却一时不能明确它的所指。接着,他说,这堡子管用吗?

我说,对于小股土匪有用。

木子李不再说话,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土匪围堡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一庄人在里面,水的问题怎么解决?

我说,听老人说,一次土匪围堡四天,大家都快渴死了,村里的私塾先生下山偷水,被土匪逮住,村里的男人下山营救先生,全被土匪打死。还有传说,一次土匪围堡七天,不少老弱都渴死了。那天晚上,只见震湖里腾起一条大鱼,然后独在堡子上方下起雨来,一村人得救了。

木子李说,离震湖这么近,怎么不在地下搞一个秘密的引水系统上来。

我说,临解放那几年,这里有两股土匪因为地盘火并,最后大土匪郭栓子得胜,一段时间盘踞其内,据说就搞过一个秘密的引水系统,但后人一直没有发现。解放平凉时,郭栓子的部下多在解放军的机枪下葬身震湖,而郭栓子一直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就是从那个秘密的引水系统逃走了,也有人说他在解放军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投湖自杀了。让人想不通的是,就在解放军到来的一个月前,他却把自己漂亮的压寨夫人偷偷送回娘家。

石书棋说,不可能吧。

我说这事倒是真的,前几年我还见过她,说不定她现在还活着。

木子李说,是吗,那太好了,明天我们就去找她。

过了会儿,石书棋说,北隐,你不应该告诉我们这些。

我说那应该告诉你什么。

石书棋说,你应该随便编造一个浪漫故事,比如你和哪一位小妹妹在堡子里约会什么的。木子李哈的一声笑出来。

石书棋的这个想法击了我一下,小时候,吃过晚饭,我们常结伴到堡子里玩,却没有谁想到进堡子里约会。

这时,木子李说,大家想想,这里的压寨夫人是什么样的?

石书棋看着我,以商量的口气说,就像那玉红吧?

说得我心里一惊。

我说那玉红还真应该是这里的主儿,不过不应该是压寨夫人,而是女寨主。

木子李没有将一支烟抽完,就开始丈量堡子的长和宽,看着他十分认真地在堡墙上走来走去,我的心里有种十分特别的感觉。恍惚间,我觉得他不是在丈量堡子,而是在丈量一个概念,或者一条河流。然后,他又在不同的方向拍照,画图。接着,在一个向湖的门洞前停下来,猫着腰,东瞧瞧,西望望,我不知道他望到了什么。我发现,在这个堡子上,他花的时间比任何一处勘点都要多。

在木子李无比细心地把玩堡子的一个个细节,石书棋埋头写札记时,我的目光落在堡院内那片荞麦上,火星一样的荞麦花十分细密十分隐匿地开着,粗心的人会忽略它正在悄悄地绽放,我为自己目光的迟缓感到惭愧,同时,我的心里无端地生起一片怜爱。但就在这时,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在想,这片荞麦和堡子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它为什么要盛开在堡子里?它是堡子的主人吗?如果是,堡子于它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它又为什么盛开在堡子里?

随之,一种十分滑稽的念头又从我心头升起,我觉得自己的这些想法简直可笑极了,简直无聊极了。但很快我就发现,我已经执著在这种无聊里了,不可救药了。因为一个念头才去,另一个已接踵而来,我在想,我们三人和这个堡子又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们三人谁更看到了真。

随着木子李习惯地一声“嗨”,我们早上的工作宣告结束。天极热,我们坐在堡墙下面的阴凉里,打开行李,开始今天的午餐。堡墙下面的黄土很烫,但阴凉却厚实,受用。就在我一件件打开带来的午餐时,突然,木子李说,土匪来了。我和石书棋一惊,然后会心地附和,是,土匪来了。

下山后,回头再看山顶的堡子,又一种奇怪的感觉莫名其妙地从我心里冒了出来,我觉得那堡子不是别的,正是那玉红,或者说,那玉红本身就是一座堡子。这样想时,记忆中的那玉红的身上再没有任何东西,只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堡子,包括目光。我不知道,这些堡子,和那玉红的身体的山水是什么关系,和她生命的山水又是什么关系,和那个看到这一切的“看”又是什么关系。最后,我隐约听到了雨点一样的枪声,我同样搞不清楚,它和那玉红又是什么关系。现在想来,那身邮电绿,那声“等一下”,那声“欢迎再来”也是一种堡子的感觉,包括我的心,包括我。

回家的路上,木子李让我给大家唱花儿,我没有推辞,十分投入地唱了我唱过不止一千遍的《白牡丹令》:

上去着高山望平川呀

平川里有一对牡丹

白牡丹白着照人哩

红牡丹红着是要破哩

看上去容易折去时难

折不到手也是个枉然

我没有想到,这曲花儿,把他们两人的眼睛给唱潮了。

晚饭后,我们就去西楼三楼。说实在的,我的心有些跳,有种就要见到亲人的激动。

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另一张面孔。木子李和石书棋看着我。我问服务员,那玉红今天休息?

服务员疑惑地看着我,说,你找她有事吗?

我说有点。

她问,你是她什么人?

我说朋友。

她说,恐怕不是朋友吧。

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说,既然是朋友,你不知道她的事?

我说不知道,我刚出了趟远差。

她讥诮地笑了笑,说,那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的心里一紧,忙问怎么回事。

她说,死了。

我就一下子凉在那里。

必须承认,我喜欢那玉红,却从来没有想过“目标”,或者说是“结果”,只是喜欢。包括每年给她寄贺卡。我还承认,给除那玉红之外的任何一个女孩子寄贺卡,多多少少都是有目的的,但唯独对那玉红没有。或者说,对她,寄本身就是目的。假如一定要从中找个目的来,那就是:在想起要给她寄那张贺卡的时候,在往那张贺卡上写字的时候,在把那张贺卡投向邮筒的时候,有种难以言说的幸福。

此刻,我的眼前是一张贺卡,那是一幅旧年的图案。如果有人在场,他一定会看到,一个穷书生,在一个零星地落着雪花的冬天,在小镇破旧的邮局门口,从一堆贺卡中看到它时,目光像花一样盛开。

贺卡的名字叫:站台。

显然是冬季,很深很深的枫树林,一个深黑的枝杈间,独独地停着一片叶子,像是一个红唇。

不知多少次被这张贺卡感动过,不知为它写过多少首诗,现在,大多都记不得了,只有一些零星的句子还在脑海:

如果说

你是一片属于我的叶子

却为何

兀自凋零

如果说

你不是一片属于我的叶子

却为何,要落在我

晚点的目光里

但跑遍了所有的摊位,却再也没有找到“站台”。

人真是奇怪,但凡喜欢的东西,总是舍不得给别人。这张贺卡也同样。本来要寄给那玉红的,但下了几次决心,都失败了。心想着等再见到第二张就把这张寄给她。谁想一直没有遂愿。多少年来,它就一直在一个十分隐秘的相册里夹着,和许多隐秘的心情在一起。

不知为何,这年却轻易地把它拿了出来。

并且一想到把它交由她收藏,心里反倒有种大欢喜大轻松。

新年,其实是一种想念的理由

月满西楼的时候

你的钥匙

在打开

谁的房间

向西,那是一种幸福的方向

祝福树上最红的花

为你盛开……

如许句子,最终都否掉了,最后,任何祝福的话都没有写,只在其中夹了一张名片。

不知是什么时候,木子李在我肩膀上拍了一把,才把我拍回来。我问怎么死的?服务员生气地说,你问这么详细干吗,你是公安局的吗?

我们只好知趣地回去。

一直到房间,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打开电视,木子李却给石书棋说,让北隐一个人待一会儿,我们去街上走走吧。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流泪,结果涌进心里的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东西。

有点像是那天把“站台”投进邮箱。

躺在床上,我在想,是谁收走了我的那张贺卡?

后来,我才知道,那玉红结婚正是我大学毕业那年。婚后那玉红应聘到招待所当服务员。前不久又开了一个茶馆,生意很红火的。但就在她的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却不知因何服毒自杀了。

几年之后的今天,我坐在书案前,再次翻阅木子李的《岸边的日子》,当我读到第135页:我们被一条河拦住,河水汤汤,车子不敢贸然开下去,我和北隐下河,脱鞋,试水深浅……

站在此岸,用青草擦鞋时,我突然看到,河水以一种少见的从容向远方流去……

那玉红的名字再次从我的脑海中跳了出来,就像土匪。

世界上最好看的手

按照刘辉的意思,哪条线都可以去,唯独这条线不能去。但李北烛坚持,哪条线都可以不去,唯独这条线不能不去。喝了点酒的刘辉就火了。他说,如果出了事怎么办?这个责任谁负?李北烛说我负。刘辉说你能负得起吗?李北烛说我带来的同学我当然能够负得起。刘辉说但现在在我的地盘上呀,饭是我管的呀,车是我租的呀,心是我操的呀。李北烛说,要不要签一个生死合同?刘辉就叫服务员拿笔和纸。李北烛就果然写了一份说明,说明此行一切责任由他本人承担,和刘辉无关。尽管签字画押,但刘辉仍然苦口婆心,说,你明明知道左春玫的心脏不好,红鼻子外国佬的身体状况我们心里也一点底都没有,可你非要冒这个险。接着举了许多最近“没有下来”(从山上)的例子。说,这事可存不得侥幸,一旦有事,想撤都来不及。李北烛说,生死在天,在劫的难逃,如果没犯在青海,就没事,犯在青海,躺在床上也死人。再说,我们可以备足氧气,带够红景天口服液和救心丸。刘辉说,那当然,但我还是要给两位客人说清楚。李北烛说,你可千万别说,这样反而增加他们的心理负担,本来没事的都会出事。

李北烛知道,人家左春玫和导师这次就是冲着塔尔寺、可可西里和昆仑雪山来的。人家好不容易从国外回来,又好不容易到了西宁,这条线怎么能够不去。刘辉看了看李北烛说,真想不到,一个当年连跳蚤都不敢杀死的人,几年不见,竟天胆了。李北烛笑着说,不是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何况这么多年了。刘辉说,你小子再表现,也是剃头挑子,别忘了人家现在可是吃西餐喝洋酒的。李北烛说,胡扯什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快安排明天的行程吧。

刘辉就极不情愿地给司机拨通了电话,说,七点半吃早餐,八点出发,准备备用轮胎,加足油,带够氧气和速效救心丸,带上猎枪和藏刀。

没想到天不作美,就像刘辉的脸色。司机说,你们赶的真不是时候,天气预报说,明天可可西里地区小雨,怕是看不到雪山了。李北烛说,先别这样说嘛。司机说,青海的天气预报很准的。李北烛说,但愿有次例外。

没想到青藏公路修得这么好。车在上面就像是在水面上漂行。让人觉得在这里开车是件极享受的事情。副座上的左春玫的导师已经举着相机不停地拍上了。刘辉在后排睡觉。李北烛和左春玫在中排聊天。

突然,左春玫的导师叫了一声。顺着他指的方向,大家看到了一幅绝妙的色彩组合。上面是蓝,中间是黄,下面是紫,再下面还是蓝。左春玫问那是怎么回事。司机说,上面是天,天下面是油菜花,油菜花下面是格桑花,格桑花下面是青海湖。左春玫说,真美啊,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原来最伟大的山水作品被上帝藏在这里。司机说,美的还在后面呢。左春玫说,是吗?那我要晕了。左春玫的导师则用机关枪一样的快门表示着他的惊叹。

随着车子的行进,那片黄成为主调。想想看,在无边无际的高原上,渐次展开这么一片无边无际的黄,你的心里该是一种如何的感受?恍惚间,你会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雾状的蛋黄向你裹来,让你有种被孵化的温暖。李北烛似乎明白了伟大的宗教改革家宗喀巴大师为什么会诞生在这里,明白了他为什么把他创造的教派称作黄教。

左春玫的导师让停车,左春玫跟了过去。左春玫站在油菜花里,一身深红正好派上用场,蝴蝶一样在抢眼的黄里做着造型,满足着导师相机饥渴的胃口。李北烛站在路边出神,左春玫招手让他下去拍照。他说不照了,你们照吧。左春玫就跑过来把他拉过去,然后向他歪着脑袋让导师给他们合影。照完,李北烛说那叫叫李辉,我们仨合个影?左春玫说,他这几天太辛苦了,让他好好补觉吧,下个景点再叫他,好吗?

快到青海湖时,前方出现了车墙。下车走到长长的车队前面,原来是蜚声中外的国际环青海湖自行车大赛终点段赛事马上要在这里举行。左春玫和导师就到向青海湖斜逸出去的一条公路上去拍照。公路中间有条黄线,一直连到天之尽头,像是这个世界和另外一个世界的一种神秘关系。左春玫站在那个黄线上,展开双臂,和黄线形成一个十字架,就像一架天线。拍完照,左春玫到路边采野花。这个动作大概出自导师的意外,只见他又如饥似渴地往相机里一阵猛装。

出阳光了,而且一下子就毒起来。左春玫说,不是说阴天吗?司机说,说的是可可西里。左春玫就拿过李北烛手中的地图,做了一个帽子戴在头上,导师同样一阵猛拍。左春玫导师的举动让李北烛觉得人家外国佬的心态就是年轻,在他们眼里,全是趣味,不服不行。

大约等了两个小时,车队过来了,外国人居多。左春玫导师激动得一边眉飞色舞,一边频按快门。李北烛没有见过这阵势。心想,不期然间竟看了一场免费的车赛。但和左春玫,特别是和左春玫的导师比起来,李北烛承认他的低调。他有点想不通,这些外国仔何以如此大的热情,竟然跑到中国,顶着烈日,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来参赛。于他,就是别人内定他拿第一,他也没有这个热情了。这样一想,又为自己这几天和刘辉的较劲自得。毕竟热血了一回,尽管是为同学。

开机,有信号,李北烛给女朋友路红发了一个短信,告诉她他们在青海湖边,因自行车环湖赛堵车,现在正喂太阳。路红来信问美吗?李北烛回信说满眼的油菜花黄,就像红。路红说那边的油菜花开得真晚,就像是第二春。李北烛说还是第一春。路红说想象不出高原上的油菜花,一向都去看江南的。李北烛说参差,接天,伤人。路红说,又险又美?李北烛说,对,宝贝,就像秘密。路红说,身边除了春玫,还有几个妖精?李北烛说,好多,但不是妖精,是仙子。路红说,哼,明明是青海湖的妖精!李北烛转移话题:天低得就要趴在地上。路红说,美死了,一个在办公室,一个在旷野,旁边还有妖精,还能伸手摘星辰,不公平。

这时,左春玫举着手中的鲜花向他走来,李北烛一阵紧张。果然,左春玫把花高高地捧到他鼻梁下,说,献给护花使者李北烛同志。李北烛有点认真地说了声谢谢。虽然这可能是左春玫的一个玩笑,但在他的记忆中,这样接受一个女生的鲜花还是第一次。李北烛发现,这一刻,也被左春玫导师的镜头永远地记下了。

解禁,一路的车像蚂蚁堆一样松动。李北烛心里掠过一阵厌恶。相对于油菜花,相对于青海湖,相对于蓝天白云,他觉得这些蠕动的铁玩意是那么的丑陋,那么的滑稽。但几乎在同时,他又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也是丑陋的。

路红又来信:红对没到达的地方充满期待。艳羡!李北烛问,那素(路红对李北烛的戏称)算是你到达还是没有到达的地方?路红说,没到,远着呢。李北烛说,真会甜言蜜语,爱听。路红说,要走多长的路才能到达你呢,比格尔木远吧?李北烛说,你觉得呢?路红说,美景最怕打扰,不回了,好好享受,宝贝!李北烛心里的感动就像窗外接天的油菜花一样绵延。

左春玫见他一直在手里擎着鲜花,笑着说,舍不得扔啊。李北烛说,那当然。再看那花时,已经蔫了。李北烛的心里就掠过一阵难过,心想如果自己的手上有一汪水就好了。

车到戈壁,司机突然停下车,说,我怎么有些犯困,稍睡一会儿。大家附和说,我们也困了,一起睡会儿吧。李北烛没有睡意,就下去透风。不知不觉间,就进入戈壁腹地。在一丛红柳后边,他脱掉鞋,盘腿坐了下来。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天像海一样倒扣在头顶。铺天盖地的寂静水一样拥在身边。那种感觉真是美极。恍惚间,他觉得时间不存在了,他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种巨大而扎实的感动在心里。李北烛幸福得想流泪。他想起一个词“高空”。记得第一次坐飞机,当飞机在万里云海上飞翔时,这个词就跳出脑海。只有“高”,才能“空”。相反,只有“空”,才能“高”。当时,他激动得差点没有从飞机上跳下去。此刻,他再次想到这个词。

真想一直那样坐下去,忘为戈壁中的一块石头。

但是很快,他就想起大家是否已经睡醒,在等他上路。

往回走时,他想,有时间限制的自在是靠不住的。他的脑海里产生了这么一个句子。那么如何才能超越时间?第二个句子。才知道过去那些行者为什么要独自行脚。独自,超越时间的一种方式?第三个句子。假如自己一直这样坐下去呢?当然会死在这里。可见独自也不是超越时间的最完美方式。第四个句子。那死呢?死是超越时间的最完美方式吗?第五个句子。

抬头,左春玫在路边,向他这边看着,目光水汪汪的,有点艳羡,有点激赏,又有点怨。

你不困啊?李北烛说,不困,睡醒了?左春玫说,不是说有狼吗?你不怕?李北烛说,狼就站在我对面。李北烛就从左春玫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狼阵。

开始行车。李北烛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大”地。车子在公路上飞驰,但你觉得它实际上没有动,也许这就是戈壁的效果。李北烛突然想唱歌,却觉得所有会唱的歌都不能抵达他现在的心境,心里一阵憋。就在这时,左春玫拿出MP3,让他听一首歌。一听,心里就生出一个巨大的惊叹。真绝,哪里搞来的?左春玫笑笑,说,天堂。李北烛说,这话说得棒,就是,此曲只应天上有。过了一会儿,李北烛说,茫茫荒原上,一个人在行走,无始无终,既大忧伤,又大欢喜,既大无奈,又大自在。对吗?左春玫用滴水的目光表达了她的激赏。李北烛说,在这茫茫戈壁上,听它,有种宿命的和谐。回去发给我啊。左春玫说,喜欢现在就送给你。李北烛说,真的?左春玫说,我又不是送不起。

傍晚时,车子进入柴达木盆地。那种一望无际的平荡,陌生、神秘又夺人。左春玫说,如此寂静的行车,让人怀疑。李北烛知道左春玫是什么意思,赞同地说了声是。

再就无人说话,也说不出话。

不一会儿,海蓝色的暮色就鸟阵一样一层层落下来,温情、暧昧又霸道。不知为何,李北烛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忧伤。

一个梳着麻花长辫的女子踏着暮色向他走来。他的心里一阵莫名的疼。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有人在中文系的女生楼下喊二一三宿舍的女生。大家好奇地到阳台上去看,原来是他们班的诗人。诗人站在楼下的月影里,手里举着一个笔记本。说是二一三宿舍的女生给了他灵感,让他写了一首可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现在,他要在第一时间献给她们。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德令哈

戈壁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月光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大家明明知道这是海子的诗,但还是非常的感动。不知谁说了一句,献给哪位姐姐的啊,也不报上名字,大家就齐声起哄。诗人说,哪位姐姐下来认领,我就献给哪位姐姐。宿舍门就响了一下,那是左春玫。紧接着窗子响了一下,那是路红。门响是因为左春玫约会回来,窗子响是因为路红跳了下去。幸亏是二楼,路红总算全着身子回来,并且带回来一个为她用热毛巾敷腿的诗人。大家一点儿没有因为诗人的存在觉得碍事,反倒公劝他留下来继续为伤员服务。诗人也不客气,就真留下来为伤员服务。

路红伤得不轻。当时他的心都要被感动撑破了,却没有现在这种莫名的疼。那么,现在让他心疼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像这暮色一样的没有理由的茫然吗?还是因为自己的目光透过了茫然?李北烛的目光落在“疼”上,蓦然发现自己走神了。李北烛没有想到自己的思绪会滑出去这么远。好一阵自责。

再看车外,戈壁的苍茫、辽阔、荒凉已被夜的渔夫全部收进网中。眼前的车灯渐渐丰满,无言、狐魅、温暖、慈悲。车子渐渐沉入钢蓝色的海水里。李北烛能够感觉得到,有无数的鱼擦着他的身体飞来飞去。就有一尾自愿落在他的肩上。扫了一眼车内,除过他和司机,大家都在梦中。睡觉的鱼。李北烛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么一个偏正词组。他突然觉得这个“睡”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事情。现在,左春玫梦的触须就搭在他的肩上,散发着青草的芬芳。但车子却在行进。一辆车,载着一个人的梦,飞驰在茫茫戈壁。一个肩膀,做着梦的花架。这一切,是怎样的一个……李北烛没有把这个问题想完,另一个问题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梦中的春玫在干什么呢?

司机停车让大家解手。男左女右。因为担心有狼,李北烛拿了藏刀,先陪左春玫到路右边去。李北烛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不知该如何完成这个艰巨又光荣的任务。离远了左春玫会害怕,离近了又不好意思。直到左春玫说李北烛你要走到天边去啊,李北烛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了。说话间,身后的左春玫已经蹲下去了。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一串水声已经在他身后响起,酣畅、清脆、悦耳、自足,给茫茫大漠无限的温情和滋润。出乎李北烛意外,那一刻,他的心里没有任何男人的念头,只有幸福。

好了。英雄卫士。左春玫说。李北烛开玩笑说,这么简单啊。左春玫说,那你还让我马拉松啊。李北烛说,还真希望你马拉松呢。李北烛觉得,他心里一个高浓度的难题,被左春玫用她的轻松稀释了,这让他既感轻松又觉得有点淡淡的遗憾。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经过水声响起的地方时,他的心里竟升起一缕格外的亲切。

回到车边,刘辉和司机拼命地抽烟,导师架着三角架拍夜景,左春玫到车上拿水。李北烛看着水声响起的地方出神。在茫茫宇宙,在漫漫人生长河,让他和左春玫有这么一次特殊的合作,这是谁的安排?在他的生命中,这一合作又有什么意义?这样想时,左春玫拿了一瓶绿茶过来,李北烛才意识到自己十分的渴。左春玫把茶给他。李北烛能够感觉到她动作里的温情。

左春玫说,怎么样,很幸福吧,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李北烛没有想到左春玫在此时此地突然问这个问题。说,我也说不定。左春玫问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李北烛说,倒没出什么事。左春玫说,那为什么?李北烛说,是我的问题。左春玫说,你小子要做陈世美?李北烛说,我怎么能够做陈世美。左春玫问那是什么问题?李北烛犹豫了一下,说,有一个立场一直没有达成一致。左春玫问什么立场?李北烛说,该上车了。左春玫说,别打岔啊。李北烛说,将来告诉你好吗?左春玫说,不相信姐啊?李北烛的心就漾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左春玫会用姐来自称。他甚至忘了他们到底谁大。可心中高筑的那道防线已经叛变了,答案就眼看着从自己口中出去了,是饮食立场,李北烛对自己不满意极了。左春玫说,我知道了,你非要人家跟着你吃素是吧?干嘛非要那么形式啊?小问题,让了人家。李北烛说,是小问题吗?左春玫说,和婚姻大事比起来,当然是小问题。李北烛说,可我不这样认为。左春玫说,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原则啊。大学时,你可不是这样。在同学们心目中,你是一个最没有原则的人。还记得那次我和路红叫了你去买裙子,她挑了一件灰色的,你说特好看;她挑了一件蓝色的,你也说特好看。接着她挑了一件红色的,就替你说了,还是特好看,对吧?她总是喜欢宽大的那种,你说宽大的不好看,穿着像个孕妇。她说,我就喜欢孕妇,怎么着?还记得你怎么说吗?你说,要说宽大的也好,让人看着心里也宽大。到面馆吃饭,我们要的是羊肉面,可服务员却上了牛肉面。我和路红要服务员换,你却说我们要的就是牛肉面。路红说,不会吧,就算我们两个说错了,你平时可是不吃牛肉的,难道你也说错了?你说没说错,你今天就是想吃牛肉面。坚持不让服务员换。现在,倒原则上了。李北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有这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左春玫说,还有更精彩的呢。李北烛说,这事别给同学们说啊。左春玫说,我明天就发公告。

到格尔木时,已经半夜,几人在夜市吃了碗面,就早早歇了。

第二天一早向可可西里出发。果然阴雨。李北烛在心里说,不会吧。但是越来越浓重的云层和不停摇动的刷雨器告诉他,这是事实。左春玫和她的导师神情有些沮丧。这让李北烛不快。但他又坚信事情不会是如此结果的。

海拔标志越来越高。李北烛的心事从能否看到雪山转移到安全问题上。他心里虽然有种大自信,但仍然禁不住留心左春玫的呼吸和脸色。不想左春玫一点反应都没有。中午时分,车到昆仑山口。海拔标志4767米。李北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左春玫。她还是一点异常都没有。

车在索南达杰纪念碑前停下。左春玫说,忘了在山下请个白色哈达。李北烛就把自己从塔尔寺请的一条白色哈达给左春玫。左春玫没有客气,自家人似的,双手举着,非常虔敬地向纪念碑走去。李北烛心的胶片上,就留下了一个背影,一个像索南达杰的名字一样潮湿的背影。李北烛到碑后,看到了如下碑文:

1994年1月18日,青海玉树州治多县西部工委书记索南达杰,带领4名队员在可可西里抓获了20名盗猎分子,缴获了7辆汽车和1600张藏羚羊皮,当他在押送中行至太阳湖附近时,遭18名盗猎分子袭击,不幸壮烈牺牲。当搜寻小组找到他时,已是冰雕般的索南达杰依然保持着半跪的射击姿势。

李北烛在心里说,海拔的高度,就是心灵的高度。

车到不冻泉动物保护站,左春玫要找一个名叫索南顿巴的站长。李辉问她认识吗。左春玫说,她在电视上看过,一个英俊的康巴小伙,事迹很感人。李辉就带她和大家进去找。不想索南顿巴正好在陈列室做标本。李辉向他介绍了左春玫、她的导师。顿巴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但也不让人觉得冷漠,恰到好处的那种温度。倒是在介绍李北烛时,他的目光一亮。李北烛忙闪到一边。

顿巴开始讲解。李北烛才知道,犯罪分子之所以冒死猎杀藏羚羊是因为一条藏羚羊绒的围巾在香港等地要卖十万元人民币。当站长讲到犯罪分子为了省子弹,先打死一个羊,其余的羊就不顾一切地围了那只倒下的羊打转,犯罪分子就乘机开着车冲过去,把他们全部碾死的情境时,他有些听不下去了。他看见,左春玫和导师还有李辉的眼圈都红了。当顿巴说到有许多被猎杀的藏羚羊肚子里都怀着崽子时,声音是颤抖的。他说,许多志愿者为了巡哨,冻成终身残疾。有的同志,永远献出了生命。整个讲述过程中,顿巴是微笑着的。可那微笑落在大家心里,却是凄风,是寒雨,是承当,是悲壮。

顿巴讲完,陈列室的空气就凝固了。没有人能够说出话。

是左春玫先开口,我们可以捐一些钱吗?顿巴说,不用了,谢谢。左春玫说,如果没有什么规定,我们就捐一些,不多,一点心意。说着掏出两张美元,放在展台上。她的导师也掏出两张。李辉也掏出两张人民币。李北烛见状,溜出去了。

看完志愿者的住宿,大家到一些标志性的景点拍照。李北烛没有去。他借解手隐蔽在一辆北京吉普的后面,面对一个红色的风车出神。

在高远、荒芜、寂寥的高原上,那抹转动着的红格外让他感动。如果是从前,他会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些诸如:在伸手可触的天空下/在海拔五千米的地方我看见/风在轮回/不动的是蓝/动着的是红一类的句子。但此刻,他却没有在风里停驻多久。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在风轮转动的地方,他看到了一组音符,一组闪着金光飞翔的音符。那是刻遍藏地的大慈大悲观世音的六字真言。那还是顿巴和他的弟兄们一个个昼伏夜出的日子。烈日酷暑,冰天雪地,寂寞孤独……接着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宁静的浩瀚的星空,那是可可西里最美的梦,也是昆仑神最美的梦。星空上面,布满了藏羚羊的眼睛。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枪声?

李北烛的思绪被李辉喊走的声音打断。

他从吉普车后面出来,看见大家已经上车了。他就不好意思地往车边跑去。李辉厉喝他不要跑。他才意识到这是在海拔五千米的地方。上车,李辉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有点闹肚子。左春玫说,北烛还没有和顿巴合影呢。李北烛说,不用了。左春玫说,这地方,也许此生就来这一次,还是合张吧。还有刻着不冻泉保护站的昆仑石造型,也挺好的,去吧。李北烛说,真的不用了,天不早了,上路吧。左春玫说,等一下顿巴,他回去接电话了。

李北烛意识到,他今天的表现有些不好。既然陪人家来,就应该有个陪的样子。结果倒让人家客人招呼他。他能够感觉到刚才左春玫劝他去和顿巴合影时口气中的公事味和隐藏在背后的不快。

这时,一个小伙子跑过来,隔窗递进四张收据。左春玫问是什么,小伙子说是捐款收据。左春玫看看李辉说不要了吧?小伙子说,这是纪律,你们必须收下。左春玫接过收据。看了看,说,怎么多了一张?小伙子说没有吧。左春玫把票拿出窗外,指着一张票说,这张没有捐款人,是不是弄错了?小伙子眼睛向车里扫了一圈,指着李北烛说,他的。左春玫的目光就很重地打在李北烛脸上。问小伙子,怎么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小伙子要说。李北烛挥手阻止。但小伙子还是说出来了。他坚决不留名,我去问站长怎么办,站长说,名可以不留,但收据必须开。左春玫看了一眼李北烛,翘了翘嘴角,说,我替他收下吧。

顿巴走来。大家下车和他一一握手告别。

司机打火时,左春玫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要下车。李辉问落东西了?她说,她要一下顿巴的电话和地址,到时好给他寄照片。不想顿巴说他有她的名片,待会发到她手机上。左春玫有点不放心地说,那我等着啊。顿巴说没问题。

在顿巴和他的弟兄们深情、忧伤而又隐忍的目光里,车开了。

突然,顿巴招手让停车。他跑过来,到了窗前,却一言不发。李辉问顿巴站长有事吗?顿巴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然后把手上的两挂念珠摘了下来,绿色的给左春玫,暗红的给她的导师。左春玫把念珠戴在手腕上,目光潮潮的。李北烛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个打马飞奔的康巴汉子。那是池莉《心比身先老》中的情节。飞机就要起飞,带着太多离愁别绪的女主人公就要出发了,马背上的康巴汉子像箭一样射来……

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她是多么幸福啊。

谁想就在这时,顿巴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出乎李北烛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顿巴的手伸进衣领,从脖子上摘下一个东西,端详了一下,双手举给他。

是一个玉观音。

往回走时,天还阴着。李北烛心里有些着急,就在心里举着一把顶天立地的大刀从天空划过。让他感动的是,过了昆仑山口,他的愿望实现了,前面的云层出现了一道亮光。他指给大家看,大家齐声叫绝。沿着那道亮光,厚重的云彩的冰山缓缓分裂,不一会儿,在冰山的裂缝里,隐约可见一位披着哈达的仙女,侧身躺在云海里,像是做着一个美梦,又像是一个千年回眸。

冰山的大幕以非常快的速度拉开,仙女渐次从云层里剥离出来。不同于川西的四姑娘雪山那么严实地包裹着自己,也不同于滇西的玉龙雪山那样半裸着自己,而像一个气质绝佳打扮得体的大家闺秀,该露的露着,该裹的裹着,既超尘,又烟火。

车停到一条河边。左春玫的导师一下车就举着相机向雪山方向猛拍。刘辉、司机到车对面解手。李北烛叫左春玫下车,左春玫没有吭声。回头一看,她的脸上挂着泪水。李北烛从包里掏出一袋面巾纸给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左春玫的导师拍够了空镜头,在远处喊左春玫。

左春玫突然记起什么似的,从包里翻东西,最后手里是那条在塔尔寺请的黄色哈达,两手举成一个蝴蝶,向雪山飘去。

大家拍照时,李北烛向身后的河边走去。他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也不想问司机。就当它是恒河吧,李北烛给自己说。这是他此生见到的最高的一条河,也是最从容的一条河。他不知道是因为高成就了它的从容,还是从容成就了它的高。太阳的碎银撒在上面,闪闪烁烁。李北烛想。如果自己这时是一条鱼就好了。李北烛突然想在水上写字,就蹲下写了起来。但他发现,没有一个字能够在水上面留得住。可他不仅没有沮丧,反而为自己的这一发现兴奋得想跳进河里。

看了一眼身后,他们还在变换着角度拍照。心想,这么难得的美景,他们会拍一阵子的,就往前走了一下,找了一个可以隐身的河湾,脱了鞋,临水坐了,闭上眼睛,倾听河水。涛声就鲜花一样开放在他心里,然后把他填满。最后,连自己都是一片涛声了。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包括自己,包括刚才的胡思乱想。他才知道了观自在为何在涛声中悟道。

有声音。侧脸,身边坐着一个人,和他同样的姿势,盘着腿,双手结着空心印。李北烛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感动。

真想一直那样坐下去,地老天荒。

可是不久就有刘辉喊上车的声音传来,像一块巨石落在他心中的水面。他没有理会,继续坐着。不约而同,左春玫也没有理会,继续坐着。李北烛就理解了一个词,心心相印。

直到刘辉站在他们身后。

但不同于以往,李北烛对刘辉没有任何厌恶,反而觉得他是那么可爱。临风喜悦,御风同样喜悦。坐着美好,上路同样美好。爱那射出的箭,也爱那静止的弓。谁说的?现在想来,真是智者之见。他看见,他的心里也有一条河,左春玫、刘辉,包括他刚才写下的那句话,都是水面上阳光的碎银。

临行,李北烛用中指蘸水,抹在自己的前额上。左春玫也学李北烛的样子,用中指蘸水,抹在自己的前额上。李北烛觉得,他们把河带在身上了。

中午已过,大家都喊饿。但司机说再坚持一会儿,这些路边小饭馆都没法吃。下午两点时,车到一家叫宝银的餐馆前停了下来。坐定,司机悄声说,这条线,就这家有湟鱼。左春玫说不是说一级保护吗?司机说,是,所以只有这一家卖。左春玫说,他们怎么就这么特权,为什么?司机示意左春玫声音小点。说,不知道,反正就他们有得卖。左春玫说,我们不要鱼了行吗?司机说,来青海不吃湟鱼就等于没来青海,要一盘尝尝吧,真好吃,没听导游说湟鱼十年才长一斤吗?左春玫问多少钱一斤。司机说,一百。左春玫说,太贵了,不要了不要了。刘辉说,贵贱的问题我们就不要讨论。你们一辈子能来青海几次?就算来了青海又能到这地方几次?

对啊,是这么一个理儿啊,我们一辈子能来青海几次?左春玫幡然醒悟的样子让大家有些诧异。接着,左春玫问司机,是活鱼吗?司机说,是。看看好吗?我还没有见过湟鱼是啥样子呢。司机叫来老板,说,自己人,可以看看黄姐吗?老板说不行。左春玫说,黄姐,什么意思?刘辉悄悄地说,湟鱼的代号。李北烛和左春玫面面相觑。左春玫说,那我们可以买一些活的吗?老板说,不行。左春玫说,两倍的价钱?老板还是说不行。左春玫说,三倍?老板还是说不行。李北烛说,春玫别开玩笑了。左春玫像是没有听到李北烛的话,说,四倍?老板看司机,司机说,自己人。老板想了想,说,要多少?左春玫说,有多少要多少。老板说,我们每天就能进十斤。左春玫问,还剩多少?老板说,大概六斤左右。左春玫就拿过包数钱。李北烛说,春玫别闹了——老板,她是跟你开玩笑呢——刘辉点菜吧。

刘辉说,鱼还是要吧?左春玫说,你们就发扬一次风格让给我好不好,你们想吃随时可以再来啊,剩下的六斤黄姐我全要了。刘辉说,你真要啊。安检过不了关的。左春玫说,带回西宁,让人做成鱼干总可以带出去吧?刘辉说,这倒可以。左春玫说,我突然想起,湟鱼能够治风湿,我爸风湿病可严重了。刘辉说,还有这一说?左春玫说,你竟然不知道啊,还青海土著呢。刘辉说,惭愧,真没听说,那就全留给你吧。可怎么带呢?司机说,这倒好办,我有一个备用水桶。

可钱不够。李北烛见状,过去问缺多少?左春玫说,一千。李北烛身上正好还有一千,就全给她。

海拔下到三千米时,左春玫和她的导师有了反应。左春玫最严重,备用氧气终于用上了。刘辉就让司机不要停车,开飞车往西宁赶。李北烛多少有些后怕,才理解了刘辉当初为什么要坚持取消这条线。不久,刘辉也开吐,脸色蜡黄蜡黄的。

李北烛一边掐着左春玫的合谷穴,一边在心中默默地祷告。

那天,左春玫打了水往宿舍走,一个男生提了水壶迎面过来。近前,她说,去提水啊。男生不说话,却挡住去路,盯了她看。她说,犯什么神经啊。还是不说话,盯着她看。她说,讨厌,干嘛啊。还是不说话,盯着她看,脸都贴着她鼻梁了。突然,啪的一声,胶一样的目光就惊飞了。是路红,从他的后脑勺上给了一本子。他又转过身去,盯了路红看,左春玫就在那儿开心地大笑。但路红不同于左春玫,当着她的面把他的鼻梁揪住了,直揪得男生大喊春玫姐救命。

是春玫救了他吗?现在,春玫就在他身边,但他却觉得她是那么不真实,那么不能让他相信。李北烛、路红、左春玫……是那所大学让天南海北的他们到了一起。也是那所大学让他们再次天南海北。然后有那么几对又把天南海北变成结巢而居。那么他呢?假如他不和路红结婚,他将要和她分手吗?假如他和她分手,那他们的这么多年又是为了什么?假如他和她结婚,他们将要相守着一天天变老吗?然后呢?然后的然后呢?假如他和她结婚,那这个世界就是他们两个人吗?那么其他人呢?春玫呢?如果说他和路红是烟雨楼台,那么春玫是什么呢?是楼台上空的月吗?这月和楼台又是什么关系呢?又为何要照着楼台呢?月光不是楼台,但它照着楼台。楼台不是月光,但它却在月光里。而楼台和月光哪个更真实呢?他更需要那个住还是照呢?李北烛的眼前就有无数的水墨画在翻飞,但他却不知道那个画者藏在何处,用心何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选哪一幅。这背后有着太深太深的水,让他看不透。

这时,车子一颠,左春玫就整个到了他的怀里,这一意外,让李北烛的心一酥。他才意识到,现在的左春玫是这么孤弱,这么需要依靠,他却没有体察到。在此之前,楼台的门窗是一直紧紧关闭着的。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词:冷月无声。现在看来,冷的不是月,而是他的心。这一发现让他大吃一惊,也羞愧万分。他突然觉得这两天莫名的忧伤和纷乱的思绪不但无聊,而且无耻。这样想着,一直端着的身子就松开了,就变成了一个摇篮,左春玫的身子就舒服地陷进来了。一种来自左春玫身体重量的美好把他的心填满了。接下来,李北烛的所有心思都在保持和维修那个摇篮上,忘了困顿,忘了烟雨楼台,也忘了危险和担心。

傍晚时分,车到青海湖。一直昏睡的左春玫突然醒来,问到了什么地方。李北烛说青海湖。左春玫就坐起来,给师傅说,我们到湖边去一下好吗?引来大家不解的目光。司机说,还去?左春玫说,我想换一桶青海湖的水。我看过资料,湟鱼在别的水中最多只能活两天。司机不解地看了左春玫一眼,说,有这个说法吗?左春玫说,绝对,《动物世界》放的,赵忠祥亲口讲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司机有点不高兴地说,那就去吧。

车到停车场。刘辉说他帮左春玫去换。左春玫说,你就好好歇着吧,让李北烛陪我去,他精神。李北烛说好的,说着,打开后备箱提了桶往码头去。

路上,李北烛问,头还痛吗?左春玫说,还有点,让你担心了。说着举起右手,看着被李北烛掐肿的地方。说,谢谢啊。

到了湖边。左春玫说,这水怎么换啊。

李北烛说,需要我帮你换吗?

左春玫说,当然需要啊。

李北烛就弯腰掬了一捧湖水,举在左春玫面前,说,鱼呢。

左春玫说,桶里呀。

李北烛说,它明明在你心里。

左春玫说,绝,真绝,那就替我换吧。

李北烛说,好,请把你的旧水先倒掉。

左春玫怔了一下,说,找不到出口啊。

李北烛说,找的那个便是。

左春玫一怔,说,我现在好像能够看到你的那个立场了。

李北烛没有想到左春玫会想到这一路,有些意外,又有些感动。

左春玫说,时间不早了,北烛诵咒吧。

李北烛一惊,说,诵咒,什么咒?

左春玫说,当然是放生咒啊。

李北烛的心里就被感动填满,有种把左春玫揽入怀里的冲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从兜里掏出念珠,在湖水中蘸了一下,一边往桶里的鱼身上洒,一边诵咒。

诵毕,左春玫说,我可以补充一句吗?李北烛说当然啊。你也可以送给它们一个祝福。左春玫说,下世做人,去吃他们。把李北烛惹笑了。

李北烛说,春玫你放吧。左春玫就蹲下去,却不动手,只是盯了鱼看。李北烛顺着左春玫的目光看去,就迎着那些婴儿一样乖顺的目光。李北烛的身体打过一个颤,心里突然一阵痛,他清楚地记得,他是在哪儿见过它们的,却一时想不起来,目光就再不敢到桶里去了。

左春玫仍然盯着那些鱼看,不动手。

李北烛担心大家等,说,春玫,该动身了。她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

桶子慢慢地在左春玫手中倾斜。

李北烛第一次发现,左春玫的手是那么好看。他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一个此刻最不应出现的词:性感。

2006年8月5日草稿

2006年10月1日成稿

2007年3月3日改定

上岛

李小鸥给程荷锄打电话时,程荷锄正在办公室枯坐,享受下班后那种人去楼空的美好。程荷锄问李小鸥在哪里?李小鸥说就在他们办公楼下面。程荷锄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办公室?李小鸥说,因为我吃了一礼拜素。程荷锄心里一阵热,笑着说,小鸥真是个好孩子。李小鸥说,今晚请你听钢琴,怎么样?程荷锄问在哪里。李小鸥说上岛。程荷锄说,如果我说晚上有事呢?李小鸥说,那我将会很沮丧。程荷锄说,女孩子沮丧容易变老。李小鸥说,那就快点下来,迟了就没座了。

程荷锄下楼,看见身着黑皮夹克,紫底红格短裙的李小鸥背靠大门站着,马尾辫被微风轻轻地掠动,有种特别的味道,心里不由温暖了一下。但几乎在同时,他就追问自己,你动心了?程荷锄自嘲地翘了翘嘴角,轻手轻脚地出去,绕到李小鸥面前,把李小鸥惊得叫了一声天。李小鸥戴着大口罩,只把亮亮的额头和潮潮的眼睛露在外面,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程荷锄说能不能一睹庐山真面目。李小鸥就听话地把口罩拿下来了。程荷锄发现,几个月不见,李小鸥变得有些清瘦,却有一种清瘦之后独有的简约和美丽。

李小鸥盯着程荷锄看。程荷锄说,怎么,政审啊?李小鸥没有搭理程荷锄,又看了一会儿,说,今天还算正常。程荷锄说,难道哪天不正常了?李小鸥没有回答他,问,想吃什么?程荷锄说,面,哪里的好?李小鸥说,北塔那里有一家新开的素菜馆。程荷锄激动地说,太好了。

等待上菜时,李小鸥说,你要出家了?

程荷锄笑笑说,我本无家,何以出家?

李小鸥对程荷锄说,准备什么时候剃度?

程荷锄说,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李小鸥说,太深奥了。

程荷锄意识到自己走得远了,忙说,帮你做一会儿脑力体操。

李小鸥不解地看着程荷锄说,不可思议。

吃完晚餐,李小鸥说我们打个的去吧,就两个小时,耽误了好可惜的。

程荷锄说,只要你心里有钢琴,钢琴也在路上嘛。

李小鸥看了程荷锄一眼,再没有坚持要打的。

李小鸥说,你变了。

程荷锄说,怎么个变法?

李小鸥说,你从北京回来,我就发现你变了。

程荷锄说,说说看。

李小鸥说,那天在大街上,其实我早就看到你了,但我很久喊不出你的名字,我好像被什么魔怔了。

程荷锄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学会夸张了。

李小鸥说,真的,你知道是什么把我定在那里吗?

程荷锄说,不知道。

李小鸥说,是你的目光。

程荷锄说,是吗?

李小鸥说,你那天的目光让人觉得大街上只有你一个人,换句话说,好像这大街只是你一个人的,那么目中无人地从人群中穿过,不,是飘过。

程荷锄心里一震,停下脚步,不由深情地看了李小鸥一眼,面前的李小鸥一下子变得贴心贴肺起来。

程荷锄说,是目中无人,还是视而不见?

李小鸥说,既目中无人,又视而不见。

程荷锄略作沉吟,说,其实你看到的不是我。

李小鸥说,那是天外来客?

程荷锄冲李小鸥笑笑,说,知道你看到的是什么吗?

李小鸥说,什么?

程荷锄说,是你的心。

李小鸥吃惊地看了程荷锄一眼,像是要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程荷锄既高兴又遗憾,高兴是因为茫茫人海中终于有了这么一个知音,遗憾是因为他觉得李小鸥把他曲解了。

程荷锄和李小鸥的交往有些传奇。十年前,他们在基层城市有过一面之缘之后,就音讯全无。十年后,他调到这个城市工作。那天早上,办完调令,刚一出人事局的大门,就碰到了她。就是说,她是他落脚在这个城市之后碰到的第一个“熟人”。激动之后,彼此通报了近况,留了电话。然后就有奇迹频频出现,说来有些让人难以相信,但事实确实发生了。就像这次从北京回来,第一天去单位的路上,他们又是不期而遇。

但是,到这个城市已经三年了,他们的近距离接触却总共只有三次。一次是她请他去参加她的生日聚会。一次是她请他去听俄罗斯乐团音乐会。一次是他从北京学习回来在街上碰上她。不知为何,对于这个别人眼里的绝色美人,他的心里总是有种强烈的排拒。她的许多约请,他都婉言谢绝了。

程荷锄说,那么今天呢,还是那样的目中无人吗?

李小鸥说,有点,但今天好像还有一个人。

程荷锄说,你是说,我那天的表情非常漠然?

李小鸥说,是目光。

程荷锄说,你以前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吗?

李小鸥说,如果见过,就不那么震惊了。

程荷锄说,你觉得那种目光好吗?

李小鸥说,反正我喜欢。

程荷锄说,那你说说我以前的目光是怎么样的?

李小鸥说,有点杂质。

程荷锄说,今天呢?

李小鸥说,不同于那天,也不同于以前。

程荷锄在心里说,这女人真厉害。

上岛到了。程荷锄没有想到李小鸥已经订了最里面靠窗的一个咖啡座。李小鸥问程荷锄喝什么。程荷锄说,听你的。李小鸥说,那就要台湾香榭吧,我喜欢那种甜中微苦的味道,还有它的颜色,像是悼词。程荷锄说,好,我也喜欢悼词。

第一个曲子是《梅花三弄》。

曲终,李小鸥说,可以问一个唐突的问题吗?

程荷锄说当然。

李小鸥说,你这辈子真心爱过一个人吗?

程荷锄怔了一下,说,我们今天不是来听钢琴吗?

李小鸥说,你既然同意了,就得回答我。

程荷锄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觉得“爱”这个字太高贵了,为卑贱者不配,只有高贵的灵魂才有资格享用。

李小鸥说,你说一个人不能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这样的生命有意义吗?

程荷锄把目光投向茶杯,双手紧剪,顶着下颌,什么也没有说。

李小鸥见状,低了头,以手衬额,良久。

过了一会儿,她又换了轻松的语气说,以后呢?以后你会真正地去爱一次吗?

程荷锄定定地盯着李小鸥看了一会儿,说,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

李小鸥抬起头,眼睛里蒙着雾,看着程荷锄,说,太深奥了,我不懂。

程荷锄说,一得永得,一失永失。

李小鸥似有所悟,但程荷锄从她的目光里能够看得出,她又曲解了他的意思,李小鸥很绝望。

又一曲终了时,李小鸥说,你说一个人一辈子没有真正爱过,算不算过了一辈子?

程荷锄略作沉吟,说,爱不是这辈子的事,爱是你的前世,也是你的来世。

李小鸥的神情漾了一下,说,你说真有来世?

程荷锄说,你觉得有来世不好吗?

李小鸥说,可以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吗?

程荷锄说,当然可以。

李小鸥说,你体验过高潮吗?

程荷锄一惊,心想李小鸥今天是怎么了。但随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这一念头。他觉得自己刚才的不适真是荒唐。

程荷锄说,你呢?

李小鸥几乎没有怎么思索就说,没有。

程荷锄说,知道为什么没有吗?

李小鸥说,不知道。

程荷锄说,高潮是爱的代名词。

李小鸥赞同地看着程荷锄,有种想靠过来的感觉。但程荷锄十分强烈地觉得,李小鸥又把他曲解了。

程荷锄说,知道龟是怎么受孕的吗?

李小鸥说,还真不知道。

程荷锄说,用目光。

李小鸥说,是吗?

程荷锄说,一旦雄龟被人杀死,所有孵化中的子龟都将死去。

李小鸥神情一暗,接着说,没想到你这么专业,那前天的性学讲座你为什么不去?

程荷锄笑笑,说,傻瓜,性是能够靠一二三来讲的吗?

李小鸥说,那为什么有性学专家?

程荷锄说,既然能够讲出来,请问最高级的爱是怎么做的?

李小鸥说,你肯定是说用心吧?

程荷锄说,是,也不是。

李小鸥追问,愿听高见。

程荷锄说,诞生,或者死亡。

李小鸥一下子提高了目光的湿度,盯了程荷锄看。程荷锄从李小鸥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水乡,或者说她的眼睛就是水乡。

随着一个强音,又一首曲子弥漫开来。两人立即同时进入状态,有点斩钉截铁,早就约定好似的,不说一句话,不制造一丁点声音。对此,程荷锄十分满意。音乐里,他觉得对面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十分抽象的东西,或者说,就是音乐本身。

一曲结束,李小鸥问程荷锄听到了什么。

程荷锄说,你说。

李小鸥说,你先说。

程荷锄说,一个人背着行囊,行走在苍茫大地上。

李小鸥兴奋地举起酒杯,程荷锄没有急着和她碰杯,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接着,他又说,但不是文学课上老师讲的那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然后同饮。

李小鸥激动地说,一切都在音乐里。

程荷锄说,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吗?

李小鸥陷入深思。程荷锄害怕李小鸥再次曲解了他的意思,抢先说,行者。

李小鸥对程荷锄的答案十分赞赏,目光里闪着水花,再次把杯子举向程荷锄,程荷锄端起杯子,接受了李小鸥的激动。

但很快,李小鸥就陷入忧伤,说,知道我平常在家里是什么时间听音乐吗?

程荷锄说不知道。

李小鸥说,要么等我那口子不在,要么在梦里。

程荷锄翘翘嘴角,想说一句话,却打住了。这一点没有逃出李小鸥的眼睛。她说,想说什么,就说嘛。

程荷锄说,烦恼也是音乐。

音乐再次响起。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次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杯子。他们发现,就连杯子的把都在同一个方向,还有伏在杯子旁边的小勺,也是出奇得一致。这种一致让人觉得两个杯子是有过某种约定的。玻璃杯中梅子色的台湾香榭,被摇曳的烛光一映,让人容易想起爱和忧伤,两个小巧的不锈钢勺静静地趴在坐着杯子的碟子旁,像酣眠中的猫一样,无比安详。

服务员要添水,两人不约而同地举起手阻止。只不过李小鸥举起的是右手,程荷锄举起的是左手。服务员不解地看了一会儿他们两个,带着一丝嘲笑离去。

曲终。李小鸥问程荷锄看到了什么?

程荷锄说,你先说。

李小鸥说,你先说嘛。

程荷锄说,什么都看到了,什么也没看到。

李小鸥说,这次你错了。

程荷锄说,请你说出对的。

李小鸥说,我看到了一种美。

程荷锄说,我看到了两个杯子状的心,两个勺子状的等待。

程荷锄说这话时,李小鸥的神情出现了一个明显的落差,她说,我没有看到心,但是我看到了等待。

程荷锄笑着说,其实我们说出来的都不对。

李小鸥说,什么意思?

程荷锄说,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

李小鸥这次理解地点了点头,脸上洋溢着觉悟的喜悦。看得出来,她自认为对这句话彻底理解了。

但程荷锄仍然觉得她在曲解。

李小鸥把手伸过来,让程荷锄给她看手相。程荷锄已经很久不给人看手相了。但李小鸥已经把手伸过来,他就看了一下。他的心里吃了一惊,李小鸥的生命线是断着的。这时,李小鸥说,你不用骗我,我知道我的生命线是断着的,就是说,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不到老。

程荷锄什么也说不出来,定定地看了李小鸥一会儿,说,我可以给你唱《心经》吗?李小鸥说,当然可以。

程荷锄承认他唱得非常投入,投入得让他觉得已经没有了那个唱的人,只有那个“唱”。

还没有唱完,李小鸥已经泪流满面。

这次是程荷锄先举杯。杯子举起来时,程荷锄觉得,在他手里的却不是杯子。

是什么呢?

这时,李小鸥泪眼迷蒙地说,你说真有来世?

程荷锄笑笑。没有回答。他觉得他今天说得太多了,他表面上笑着,但心里却无端地对自己今天的夸夸其谈非常厌恶。他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了。但随之,他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过于自私,这时,他看到他的心中有一团火升起,就像大海。

李小鸥如果留心,肯定会从程荷锄的目光里看到这个厌恶,以及由此生出的一种坚硬,一种柔软的坚硬。但是没有,此刻的李小鸥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就在程荷锄心里的那团火升起的刹那,李小鸥说,如果真有来世,我来这里等我要等的人,如果等不到,我会伤心死的。

程荷锄的心里一阵疼痛。几乎在同时,程荷锄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他的心里一阵羞愧。沿着羞愧,那团火走过来,款款地坐在他的心上,安详又狞厉地看着他,父亲一样。

恰似你的温柔

木荫给我讲这个故事时大概已经料到了他的结局,现在想来,多少有些预知时至的意味。让我想不通的是,有关美人钟楚儿的事他应该托付唐无可办才对,可他却把它交给我,这让我有些纳闷。

中午,夏木荫到精舍,见苏曼殊和宋瓷瓷在,就觉得自己昨天的苦心白费了。本想把这个晚上留出来,让无可单独和子莲在一起。前天听子莲说,无情难种菩提,密宗还讲男女同修呢,就以世俗常情度之。尽管自己也非常想回精舍。

一进门,苏曼殊就说,你昨晚没有回来,姐连饭都不吃了。夏木荫连说罪过罪过,不过,是真的吗?苏曼殊说,不信你问瓷瓷。宋瓷瓷甜甜地看着他笑。夏木荫说,早就听姐夸瓷瓷呢,果然是个小仙子。子莲说,这孩子根器不小呢,进入得可快了。听子莲这样夸瓷瓷,夏木荫又高兴又有些淡淡的失落,他已经听惯了子莲说他的好。但瓷瓷确实可爱,看上去纯纯的,善善的,又觉得子莲这样夸她还是应该的。再说,自己跟一个孤儿争什么宠呢,就觉得刚才的心念太小气了。子莲接着说,说起真实来,你们几个都比不上她。夏木荫说,那还用说,不然怎么能显示出老师的高明呢。子莲说,就知道嘴甜。知道她为什么进入得快吗?夏木荫说,不知道,请老师开示。子莲说,她小时候把苦行的课都上完了,也把脸皮关过完了,不像你们,养尊处优。突然,话锋一转,老实交代,昨晚干什么去了?夏木荫说,姐不是让学生随处结祥云嘛。子莲就白了夏木荫一眼,正要说什么,瓷瓷问夏木荫,听说佛山发现瘟疫了,是真的吗?夏木荫说,还没查明,但和记载中的瘟疫症状都不一样。子莲叹口气说,在劫难逃啊。夏木荫说,姐的意思是?子莲有些神秘地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菜上来了,比往日丰盛许多。夏木荫说,今天这是怎么了?子莲说,给瓷瓷加点营养,让她给咱考个重点。瓷瓷说,我的压力好大啊。子莲说,你的压力不大,他们的压力大,让他们每人给你准备一万。夏木荫说,那我从今天就要开始攒钱了。苏曼殊说,再不敢随处结祥云了吧?夏木荫说,还有你的一万呢。子莲说,人家曼殊好几个一万都花过了。夏木荫说,是吗?苏曼殊说,没有那么多。子莲说,怎么没有?从小学到高中,操心受累,加起来你算算。夏木荫想,曼殊姐能做到这一点,还真不容易。换了自己,拿出两万元可以,但要受十几年的烦,还真做不到。

米饭盛好后,几人围了餐桌坐定,开始会供。

量彼来处,计功多少

念己功德,全缺应供

……

子莲领,大家在心里随和。每次餐前供养,夏木荫都会赞叹,释家创造的这一仪式,真是妙极,它时时提醒你众生的供养来之不易,收受这些供养,是要以勇猛精进的修行为承诺的,否则就没有资格享用。他觉得这一仪式不应该仅仅限于梵门,还应该把它推广到社会,让大家都知道每天供我们生活的一切,都来自造化的慈悲,而我们回报于造化的又是什么呢?等妻子和儿子回来,他首先要把它引进到自己的家庭中。

虽说是给瓷瓷增加营养,但子莲的筷子往夏木荫碗里去的次数却远比瓷瓷多得多,这让夏木荫很难堪。最后只能反攻为守,不停地给大家夹菜,特别是瓷瓷,以转移大家的视线。谁想,子莲的筷子就突然停了。夏木荫转头,子莲的脸果然快吊下来了。唐无可救急问夏木荫,咱们这边暂时还没发现吧?夏木荫问没发现什么。唐无可说,瘟疫啊。夏木荫说,医院还没有接到病人,但据广东过来的消息这种病有潜伏期。苏曼殊说,那你平时可要小心点儿,还有瓷瓷,可不要到外边乱跑。宋瓷瓷说,学校已经布置了。子莲的脸色有所缓和,说小心是要小心,但也没必要杯弓蛇影,该你的躲不过,不该你的毋须躲。夏木荫忙附和说也是。

送走苏曼殊和宋瓷瓷,夏木荫也要走。子莲说你不是有午睡的习惯吗?就在这睡一会儿。唐无可也帮腔,夏木荫就留下来。子莲让夏木荫在她床上睡,说着把被子拉开。夏木荫问你呢?子莲说她在对面床上打一会儿坐,夏木荫就睡了。唐无可在地铺上伏案抄经。那天唐无可带他到这里来时,他就纳闷,这精舍里就两张床,摆在一个大屋子里,平时他们三人怎么住啊,难道同居不成?今天,虽然是白天,却“同居”了,他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些不该出现的画面。

吃完晚饭,唐无可要给夏木荫去存自行车,夏木荫说他要走。唐无可问晚上没什么事吧?夏木荫嘴里嘟囔了一下,说有事。子莲说,别听他瞎说。夏木荫说真的。子莲说,你有事,我还有事呢。唐无可出门,夏木荫跟了出去。唐无可说你聪明过头了,苏曼殊今天不在,你走了不方便嘛。夏木荫笑了一下。回屋,子莲在厨房洗碗,夏木荫要帮手,其不让,就站在一边悄悄地说,其实我不想走。子莲说,那你为什么这么虚伪。夏木荫说,我是想让无可弟独自享受一下温馨嘛。子莲不好意思地说,你真坏。

唐无可一回来,就把茶海搬到地铺中央泡茶。刚坐定,子莲就说,你昨晚上没有来,我想了半晚上,你知道是什么吗?夏木荫说不知道。子莲问唐无可,你说?唐无可说,担心木荫在外面没干好事?子莲不高兴地说,这就是你们的自觉水平。木荫你知道吗?你这两天就出了两个大课。夏木荫说不知道。子莲说,前天,我说你昨晚来把师父的开示读了,结果你没有来,你知道是多大的错误吗?还有,今天中午,我说什么时候能够见师父一面,你说不见也可以。夏木荫忙接上说,我刚说出口就觉得错了,但我不是存心冒犯师父,我的意思是见到子莲姐就等于见到师父。子莲说,这我知道,好在你是这个意思,师父才不怪你,不然,你知道师父是冒犯得起的吗?师父对我们来说,不要说给予,就是祝福一下,别人都会改变。说这话时,夏木荫心里有些逆反,但嘴上还是称是。子莲说,我们如此看重你,你竟然找理由不回来。夏木荫说,我申明,昨晚可是出于好心。唐无可说,只不过是愚昧的善良。夏木荫没有想到,唐无可会这样帮子莲说他,心里有些不快。

唐无可斟好茶后,夏木荫端起来笑嘻嘻地对子莲说,诚恳接受棒喝。子莲十分高兴地接过,说我太高兴了,没想到你的这一课过得这么轻松,我以为你平常高高在上惯了,听不进姐的话呢。然后给唐无可说,他比你过得好,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过课吗,我说了你还吊脸子呢。子莲这样说唐无可,夏木荫心里有些不好受,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在子莲跟前讨欢心,似乎把给唐无可的欢心不道德地分了一份似的。子莲接着说,早上,我给无可说,今后你如果惹我生气,我就住在曼殊家不回来了。你猜这家伙怎么说?夏木荫问怎么说?子莲说,他说你不回来,我只要把木荫叫了来,你保准回来。

今天这茶真香啊,子莲喝了一口茶说,怎么这么多天就没有喝出它的香呢。唐无可说,不是茶香,是心香。夏木荫用目光向无可表达了自己的激赏。子莲说,我太高兴了,没想到木荫的课过得这么顺利。我给咱们唱歌吧。你们猜我唱什么?唐无可说,《恰似你的温柔》。子莲说,算你猜对了,就唱了起来。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

接着,唐无可唱了《观音灵感歌》。唐无可唱得非常投入,眼睛都潮了,让夏木荫心里一阵酸。夏木荫唱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承认自己唱得很动情,特别是第三段。果然,刚一收唇,子莲就说,哎哟我的妈哟,这歌以后可不许再唱了,本来就这么勾女孩子,如果再唱这歌,这情感课可怎么过啊。

茶已七泡。子莲拿出平日唐无可不愿意拿出来的好茶还要泡。唐无可说,还能泡两泡。夏木荫说,留着吧,留着改日再享受吧,说着拿过自己供养的那盒铁观音。结果一泡,大家都赞美奇香,平日大家可是说这茶并不好的,就连喜欢说好的唐无可,都说这茶不好,不想今天居然连连称好。喝完这泡,子莲拿出师父从丛林寄的极品要喝,唐无可说,别拆了吧,不是说师哥要来吗,万一真的来了,没什么招待。夏木荫帮腔说,是,如果人家来了,一看是打开的茶,就不好了。但心里还是有些隐隐的不快。记得首次得法,中午他和唐无可午休,师哥打来电话,唐无可那种甜得过头的语气,就让他不快。在他的意识里,那种声音似乎只应是给自己的,他难以接受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比他更应受到唐无可的尊重。这么多年来,唐无可为了求法,走南闯北,把几百万元的公司扔掉,导致家庭解体,亲人反目,只有自己坚定不移地支持他,供养他。但马上又意识到,自己这是落到有求心里去了,忙把这些俗念从心头扫去。

收了茶具,唐无可打开电视,坐在子莲身边,一边给子莲擀腿,一边看新闻。夏木荫已经多年不看电视,就在地上收拾茶具,子莲也下来帮他收拾。夏木荫感觉得到,在自己干活时,子莲总是要帮一手,而唐无可干时,她则老太爷似的在那里安坐。收拾完,子莲上床坐在暖气片跟前,叫夏木荫过去坐在她身边。夏木荫距离而坐,子莲拉夏木荫贴着她坐,夏木荫的身体热了一下。唐无可在对面双盘,子莲也盘了。夏木荫效仿,不想坐的时间比他们二人都长。

下坐,子莲让唐无可给她按摩,唐无可按了几下,就草草结束了。子莲把背转向夏木荫,夏木荫按摩时,子莲说,啊,好舒服,一上手就能觉出是在用心,不像有些人只是应付。夏木荫说,不要这样说无可嘛,人家可是每天给你按。子莲说,是每天按,但是没有一天是用心,无可你说对不对?唐无可承认说是。夏木荫给子莲按摩时,身体有些反应,就立即用神觉死死照住。子莲一个劲地叫舒服,说,这家伙手上全是舒服。一会儿,子莲说行了。然后让夏木荫躺下,她给按摩。夏木荫觉得,搭在他身上的不是手,而是一颗手状的心。这让他感动,长了这么大,还没有享受过如此待遇。就情不自禁地说,我好幸福啊。子莲说,没想到这家伙这么瘦,要赶快把身体补上来。说着,让唐无可热一袋牛奶。

收拾睡觉。唐无可抱了被褥铺在地上。夏木荫说,我们两个睡一个床嘛。唐无可说你明天要上班呢。夏木荫看到唐无可脱得只剩下背心,膀子都露了出来。他却做不出来,和衣卧了。子莲说脱掉羊毛衫睡嘛,那样不难受?夏木荫复又脱掉毛衣,只留了秋衣秋裤。夏木荫看见,子莲把毛裤也脱了,剩下一条粉红色的秋裤。

躺下后,夏木荫睡意全无,听上去子莲也没有睡着。房子里只弥漫着唐无可的鼾声。夏木荫就起来打坐。子莲也起来打了,向着他。月光从外面照进来,让屋子有些恍然。夏木荫不知子莲是否完全进入神定,是否在看着他。他只觉得这样和子莲姐面对面地坐着,十分美好。一会儿又想,假如唐无可不在他们面前躺着,他们是否能够像这样完全守住自己?

唐无可早早起来,给夏木荫热好牛奶,煎了锅贴。吃完,唐无可给夏木荫往楼下扛自行车。夏木荫穿好外衣,进去和子莲告别。子莲还在被筒里躺着,一只胳膊垂在床沿前。夏木荫十分自然地进去抓住她的手在自己额上贴了一下,然后说再见。子莲的开心像花一样盛开在脸上。

到了楼下,唐无可穿着单衣在下面等他,让他心里一阵难过,他给自己说,得管住自己,决不能伤害无可。但在前往单位的路上,他的思想却不由自主地往精舍跑。又想,他走后,无可是否会钻进子莲姐的被窝?但转念一想,自己的这个想法真是庸俗极了。

到办公室,夏木荫发现唐无可给他包里装了好多供果。

上班不久,钟楚儿就打来电话,说她先生带孩子回乡下了,约他中午到家里吃饭。对于夏木荫,这应该是一个特大喜讯。苦苦地追了钟楚儿这么多年,她从未给过他这种机会。但让夏木荫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到了这个平时让他朝思暮想的美人儿家里,他竟了无兴致。

说到钟楚儿,木荫给我说,说了老兄不要见笑,当年犯浑时为了讨她欢心,他曾多次冒险收病人的红包,真是把能送的都送她了,但至今他们的关系还停留在无色界。就是说,还没有到色界。我问什么叫无色界和色界。他说,勉强说无色界是头部,色界是胸部。我说,这么绕干吗?他说,应该说,那天是发生故事的一天,他能够感觉出来,钟楚儿那天是准备好给他的,但他就是没感觉。

这天,夏木荫一到精舍门口,门就开了,是唐无可。子莲在厨房做饭,说你还在楼下,唐无可就知道你来了,你们两个啊,如果是一男一女,这感情课可真不好过。唐无可说,是上辈子的作业没做完。夏木荫说,谁留的作业?唐无可说,你说谁留的?唐无可端饭时,子莲说,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你们两个宝贝,让人把什么都忘了,只剩下乐。夏木荫说,是啊,我们无可多有福气啊。子莲暗了脸色说,难道你就没有福气?说这种话,让人伤心。夏木荫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嘛。子莲还要说什么,唐无可端了饭进来。

吃完饭,学习师父的开示。子莲叫夏木荫坐在身边,腿挨着腿,夏木荫需要调动很大的定力才能把心意收到师父的开示上来。

听完开示,子莲说她后背胀得难受,让唐无可按摩。唐无可按了几下,就下床了。子莲又转向夏木荫。夏木荫让子莲趴下,从脖颈处按到背,到腰,到臀,到两腿,最后至脚心。之后子莲又仰着躺了,让夏木荫按摩膝盖。因为穿着紧身裤,私处就无异于裸着。夏木荫动用全部的定力守着自己,最终赢得了胜利。那一刻,他觉到了一种守住的美好。

唐无可去卫生间洗头,子莲借机给夏木荫说,这么多年过了许多情感课,但像你这样走得近的,还没有。夏木荫心里一惊,不知道说什么好。用目光向子莲表达了惊恐和感激。接着,子莲拿出自己的电话号码本,说过来看我夹在号码本里的照片。夏木荫过去,半躺在子莲的腿上看,又想唐无可会随时进来,就又起来。从照片上看,那时的子莲,看上去十分的妩媚,但透着沧桑和老相,丝毫没有现在的光华照人。夏木荫感叹,是师父让一个半老徐娘变成一个光彩照人的新娘。现在的子莲红光满面,透着无限的魅力和诱惑,是一种来自内在的魅惑。夏木荫说,很漂亮,但看照片的人更漂亮。子莲说,就你会哄姐高兴。接着,收起照片,叹了口气,说可我现在,又要扮演母亲,又要扮演半个师父,又要扮演坏人,还要扮演情人。夏木荫好像明白她说什么,又好像并未明白。

单位有应酬,夏木荫到精舍时已经很晚了,是苏曼殊给他开的门。夏木荫说是曼殊姐啊。苏曼殊说,怎么,不欢迎吗?夏木荫说哪里,太欢迎了。苏曼殊说,累了,来精舍充充电。夏木荫说,你们老头子什么时候解放你啊?苏曼殊说,就说,这次赖着不走了,都急死我了。子莲和唐无可正在喝茶。夏木荫要学习泡茶,唐无可就让出来,挨了子莲坐了。子莲剥了一个橘子,分成三份,先给夏木荫喂,夏木荫说折煞我也。接着,又分别喂给苏曼殊和唐无可。到唐无可时,他把身体扭了一下,做了一个撒娇的动作把橘子叼到嘴里。夏木荫发现,唐无可自从搬到这里住后,就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比如喝茶,不用手端了杯子好好地喝,而是趴下把嘴搭在杯沿,往嘴里吸。吃完水果,站得远远地把果核往垃圾箱里扔,投篮似的。让他多少有些看不惯,但又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一个秘密。子莲说,我把这家伙宠坏了,下辈子转生为他女儿,体会一下被宠的感觉。夏木荫说,那我就转世为他亲家的儿子。惹得苏曼殊笑。唐无可说,你们都发愿,我不发。夏木荫才知道刚才的玩笑开大了。修行人是不能随便发愿的。

苏曼殊要走,夏木荫和唐无可挽留,子莲说她老公在家,就别留了,人家难得回来一次,别让守空床。

苏曼殊走后,夏木荫擦洗茶具,唐无可用擀杖给子莲做全身按摩。子莲说你虽然天天擀,但没有用心。唐无可说,我虽然没有用心,但天天在擀啊。子莲一下子火了,天天擀怎么了?驴天天拉犁,能觉悟吗?你看你木荫哥,一搭手我就知道他在用心做。一句把唐无可说得呆在那里。夏木荫见状,给无可帮腔说,姐,我说一句你别不高兴,我觉得无可之所以给你擀让你觉得没有用心,是因为他的心里还有女相,不像我们过来人。他给我擀我觉得就是用心的。子莲说,如果是这样还有情可原。

擀完,开始做晚课。唐无可读师父开示。夏木荫和子莲静听。

下课,唐无可泡了药水,让子莲和夏木荫泡脚。子莲叫夏木荫一起泡。夏木荫心里有障碍,说姐先泡。子莲说,水很烫,我们两个换着泡,口气不容商量。夏木荫就过去,坐在对面,换着泡。一个下去,一个上来。夏木荫不时抬一下头,正碰上子莲热烈的目光,有种要被融化的感觉。夏木荫叫唐无可快来泡,唐无可进来,一下子就把脚放在子莲的双脚上,盆子里就有两对脚。子莲说,看见了嘛,你可要向无可学啊。又给无可说,刚才你哥不敢把脚放进来,等我出来他才进去。唐无可说,不就泡个脚嘛。

睡觉时,唐无可把秋裤脱了,露出双腿。子莲看着说,你看你弟,人家放得多开。夏木荫说,是啊,他今天又脱掉一层。说着也把秋裤脱了,光着身子钻进被窝,心里一阵轻松。夏木荫给自己说,原来这轻松来自于脱啊。夏木荫问,拉灯?子莲说,行。就拉了。刚一拉过,夏木荫说,我刚才掉觉了。子莲姐问怎么啦?夏木荫说,我拉灯时不知道在拉灯。子莲姐说,只要你知道掉觉了就没有掉。夏木荫说,但拉的那一刹那,我不在觉上,或者说我的觉不在手上,我是凭着机械把灯拉灭的。子莲姐给无可说,你看你哥,如果像这样修下去,得果还会远吗?

夏木荫开了床头小灯,屋里很温馨。接着,夏木荫看见子莲也把秋裤脱了,把胸罩解了。唐无可说,我一勾引,你们都脱。子莲说,女人羞怯一点还可以,大男人就不应该这样羞羞答答的了。唐无可说,对于女人羞是一种美德。夏木荫说,美德也是相啊。子莲说,哎呀,木荫今天怎么啦,句句是禅机啊。夏木荫说,如果我听了你的表扬感到高兴,那也是相啊。子莲又哎呀了一声,无可,你听到了吗?唐无可说,今天木荫是厉害。子莲说,这就是参禅。你说过去的那些禅机,当事人不在场怎么参?就像我们今天谈的,如果当事人不在场,你说参什么?就算当事人在场,如果不投机也没办法参,如果档次不在一个层面上,也没办法参啊。今天假如曼殊在,我们就没办法参。夏木荫觉得是这么回事。

夏木荫都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为何,子莲突然哼了一句杜十娘的歌词。接着说,我前生可能是杜十娘,一听她的歌我就想哭。又说,要不就是青楼名妓,欠了许多男人的情债,这辈子才有这么多的男人课要过。夏木荫说,过去的青楼名妓都是名流啊,你看苏东坡总是和她们在一起。子莲说,无可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一听我说青楼名妓就不爱听。夏木荫说,越是名妓越能超越,因为她最容易把性和情厌倦。苏东坡把一个妓女几句话就度了,但自己却没有把自己度得了。子莲说,说不定我就是那个妓女,转世来度你这个苏东坡的。唐无可说,那我就是东坡的书童。夏木荫说还真像呢,还记得当年吗?我中午睡觉时怕人打扰,你不就从外面把门给我锁上,等我睡起来再来开。还有,我平时想看的书都是你从书店给我买回来的。唐无可说,对,还给你洗臭袜子,炒土豆丝,包括给女孩子送信。子莲说,别说了,嫉妒死人了。又说,我一高兴又睡不着了。夏木荫说,那是因为你想睡着,是有求。你为什么不享受你的睡不着呢?我这几年睡不着从来不焦虑,你只要静静地躺着,享受那种躺的感觉就行了,有时觉得比睡着还美。唐无可说,是啊,我们就应该躺在那个“睡不着”里。子莲说,木荫你真行啊。

尽管睡得晚,但夏木荫还是早早就起来打坐。坐到无呼无吸时,全身舒畅极了,不愿意动。他才知道,只有坐到没有了呼吸,才能真正地入定。但是他必须下坐,因为上班的时间到了。

夏木荫洗漱时,唐无可飞起来到厨房给他做好了早点。等他从卫生间出来,已经端到饭桌上了。子莲还在床上赖着。夏木荫走时,子莲叮嘱,中午回家吃饭啊,你不知道无可给你做饭时的那个乐啊。唐无可说,说句不好听的话,做饭比做爱美。夏木荫被唐无可的话很重地打击了一下,只觉得心里有许多东西一下子都给震碎了。回头看床上的子莲,子莲的表情没有任何意义。

师父云游到近省,师兄让子莲前往。夏木荫就和唐无可在精舍里过神仙一样的日子。但子莲不几天就回来了。当天晚上,子莲非常正式地给他们每人一个锦囊,说是师父让交给他们的,不到她离开他们的那天,不准打开。

情人节前一天,夏木荫忙完已经太晚,没有来得及去花店买花,就顺路买了两斤开心果,拿到精舍。唐无可打圆场说,这是多少枝玫瑰啊。子莲说,这个玫瑰特别。夏木荫说,借个名字,开心果嘛。子莲说,你姐还就贪这个开心。和往常一样,三人继续喝茶。夏木荫有些进入不了状态,觉得心被什么蒙着似的。子莲的状态也不大好,把头发扎起来,像个中年妇女,老了许多。夏木荫一坐下子莲就说,难怪过去的神仙不愿意下山来,原来是受不了啊。下午我们两个去商场,差点窒息在里边了。说着,让唐无可躺到床上她给敲打,打得唐无可嗷嗷直叫。这时,夏木荫的心里对学法多少产生了一些动摇,他觉得法应该是一种十分严肃的状态,包括传法的人。而子莲姐的所作所为,正好相反。这样一想,情绪一落千丈,但很快就意识到应该学学无可的周到,于是在唐无可收拾茶具时到厨房打了洗脚水过来,让子莲泡脚。子莲没有客气,把脚伸到盆子里说,趁水热,你也泡啊。夏木荫就坐在地铺上,把脚伸进盆子里,贴到子莲的脚上。

做完功课,子莲说,明天就是情人节了,姐让你看一封信。夏木荫接过来,一看是唐无可的字。就用目光向唐无可征询,唐无可没有反对。夏木荫没有想到,是无可写给师父的。信写得如饥似渴,千呼万唤,感人至深。他才知道了什么叫一心皈依。难怪他的心不在他的身上,随之又是一阵惭愧,和无可比起来,他纯粹是跟上玩儿呢。子莲看到了夏木荫的心事。说无可心里没有姐,但他心里有师父,作为一个弟子,修到最后,联谊师父就是最重要的课程,也可以说是唯一的课程。在这一点上,你要向你弟弟学习。夏木荫说诺。

躺下,子莲给唐无可说,别忘了给曼殊发信息。唐无可说,好,明天给她发吧。子莲笑,你又掉了。唐无可猛吸一口气,问我掉什么了?子莲说,说明你心里还有啊。唐无可说,是你说要发的嘛。子莲说,可是我没有说明天啊。为什么今天不发,后天不发,偏偏明天发,不是说明你心里还有个“合适”吗?又说,想想曼殊多可怜,想给无可发个信息都不敢。夏木荫想起子莲曾给他说,刚开始唐无可和苏曼殊有些黏乎,她曾警告过他们,苏曼殊略有收敛。一次,她从厨房进来,发现苏曼殊和唐无可坐同一床上。看她进去,两人迅速闪开,一个说他的脚心凉,一个说她的肚子疼。

早上,夏木荫先起。穿衣服的时候,他有一种冲动,想过去钻进子莲的被窝里,忙用神觉把这个念头照住。子莲说,一想今天是情人节,我一夜没睡着。夏木荫说,我倒是睡得特别好,说着出去洗漱。进来,唐无可躺在床上替子莲给大师兄发短信。子莲不会发,让大师兄带去她给师父和同修的祝福。

唐无可到厨房做早点时,子莲抓了一把开心果给夏木荫。夏木荫却拿出去给了唐无可,说这是子莲姐赏你的玫瑰。唐无可一数,正是十四个。子莲又给夏木荫抓了一把,一数十三个半。子莲说,那第一次是给你的。夏木荫怕唐无可听见。悄声说,好。子莲说,一想玫瑰,我心里就难过。夏木荫说,想起当年的相好了?子莲沉了脸说,人家就说你呢。你这个家伙,让我怎么过这个课啊。夏木荫就觉得事情严重了,什么都没有说,瞥了子莲一眼,低下头。子莲说,可不能进入,这样挺好的,是吗?夏木荫说,是。然后给子莲说,你把头发放下来好看。子莲说是吗,当即就动手放了下来。夏木荫剥了几枚开心果递过去,子莲反给他喂。夏木荫接时,子莲突然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有没有真情实感就是不一样。你看无可,就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夏木荫说人家只不过是不愿意说罢了。子莲说,他就是没有那个心。

夏木荫感觉到今天气氛有些不正常,决定不吃早点了,提前出发。但子莲话匣子打开了,说唐无可刚来时,苏曼殊还怕我过不了关呢。当时我说,这个不怕,我指着无可拿给你俩的合影说,倒是这个人是我的大课。现在看来,我当时的预感是对的。当时,我也借唐无可考过我,前段时间,我让曼殊去乡下替我办事,留无可在家,故意设置了一个考场——夏木荫改了话头说,我倒觉得你们两个挺般配的,我想师父也会同意你们的。子莲说,那要看他小子的福报,我们两个都倔。夏木荫说,那不挺好,生活才有声响。子莲说,那天上楼时,我走不动了,他伸出手来拉着我,我的心还真动了呢。我就想要是老了,有个人照顾也好。夏木荫说是啊。子莲说,但他要比我小八岁啊。

这天特别累,夏木荫在办公室给妻子和钟楚儿发了短信,同时给子莲转发了一位女同学发来的短信:请把手机横过来,你就可以看到一朵十分漂亮的玫瑰。愿爱你的人更爱你,你爱的人更懂你,祝你幸福。亦把此信发给唐无可,附加“记住,多表现”。然后关机回家睡觉,一直到下午五点。开机,有无可的短信: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佛在世时我沉沦,佛灭度后我出生;忏悔此生多业障,不见如来金色身。还有三个子莲的呼叫。夏木荫回短信说,洗完澡就回来。

路上,想给子莲买束玫瑰,又想可能会使无可不舒服。想叫无可给子莲买,也觉得不对头,就忍住了。回去,才知子莲和无可一直在等他,饭都凉了,忙说对不起。尽管子莲和唐无可没说什么,但他能够感觉到他们的遗憾。子莲烙了十分好吃的饼子,因为凉,就有些硬。菜也丰盛,好吃,可见是她精心做的。子莲说,刚烙好饼时,本来打电话叫你早点回来吃饭,一听你说去洗澡,我就什么都没有说。接着说,木荫你说说,人家都甜甜蜜蜜地过情人节呢,他倒和我顶上嘴了,打了一天嘴仗。夏木荫给唐无可说,我中午觉得你要犯事,忙给你发短信。唐无可说,短信是人家接的。夏木荫说,你怎么能把我发给你的短信让姐看啊。唐无可说,我现在每件事都要接受政审。

唐无可出去洗锅,子莲说,我今天一天都在等你。夏木荫就感到有大麻烦要来了。

喝茶。当然是好茶,仍然夏木荫泡。供养过后,子莲说,第一件事:送礼物。从身后拿出一个用黄布缝的枕头。说这是我今天一针一线缝的。虽然做工不好,但是我的心意。夏木荫接过,心里涌上一股暖流。问,给无可缝了吗?子莲说,他不配。夏木荫心里一疼。唐无可出去给壶里添水时,夏木荫给子莲说,我现在给你帮忙,我们两个给无可缝枕头好吗?子莲说,不,他不配。但唐无可进来,子莲又给他说,你猜木荫刚才说什么了?唐无可问说什么?子莲说,他说他现在给我帮忙,让我给你缝枕头。但你想想,你配吗?你配枕我亲自缝的枕头吗?昨晚吃茶点时,我注意到木荫把好剥的开口最大的开心果全给我们,把最小的最难剥的留给自己,这是一点;还有,我昨天盘了发髻,他说没有现在这样好看,等等。凭这些,就说明他配。而你呢,管你吃,管你住,还顶我。那晚去西宁,早就让你联系买票,不想最后却弄了硬座让我坐。你倒好,枕在我的腿上睡着了,我的腿都压麻了,也不忍心拿下来,就那样疼你,你懂吗?这样的一个人配枕我亲自缝的枕头吗?唐无可十分平静地说,不配。

子莲接着说,我今天下午有小悟,我要讲话。夏木荫给唐无可说,准备做笔记吧。子莲说,有点小爱也好,因为一个人只有在小爱的境界,嫉妒、嗔恨才能出来,才能发现它,赶走它,清除它。当一个你爱的人被别人爱时,你不嫉妒,说明你的爱已是大爱了,否则就是小爱。为什么师父有那么多人爱着,我们却不嫉妒,因为师父对我们每一个人的爱都是真实的,是大爱。假如这精舍再进来一个人,我非常喜欢他,你们却不嫉妒,那你们就成了。所以此生能够碰到一起太不容易,要惜缘。懂吗?唐无可和夏木荫齐声唱诺。

这天的晚课对夏木荫很重要。看完师父的行脚花絮,夏木荫一下子对他的法乘生起信心。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听,只要看一眼师父就够了,就信了,就服了。他本身就是所有的理由,他本身就是法,只要看着,就在成就。那么安详,那么高贵,那么深邃。深到无,大到无。活活泼泼,又如如不动;似乎处于阴阳两界。既像小孩,又像老人。既像男人,又像女人。是火山,又是海洋。是金子,又是花朵。特别是到西域的那次,让人觉得在哪里见过,熟悉得要命。那种面相,绝非人间所有。是真,是善,是美。只有美。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是那么美。人在讲话,但眼神里始终有一个不动者,那个不动太迷人了,太让人向往了。当时想,这么美的法相,真应该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啊。可是师父却明示,他此生只收十八位徒弟,他们将要成为其中之一,他们是多么幸福啊。夏木荫的眼里含满了泪水。

这天是星期六,几个人都睡了懒觉,九点才起来,一起看师父的行脚花絮。课间休息时,夏木荫当着唐无可的面头枕在子莲腹部,小孩一样。但他马上意识到和无可比起来,自己毕竟是兄长了,忙翻起来给无可说,过来啊,听姐的心跳和我们不一样呢。唐无可没过去。夏木荫有点尴尬。

晚上,唐无可说他累,早早打了地铺躺下了。夏木荫想起早上子莲说她儿子给她寄来的生日礼物是一本画册。就叫子莲拿出来看。子莲果然很高兴。因为不是开示,子莲躺下看,叫夏木荫也躺下。夏木荫说我不敢啊。唐无可说你累了就躺下看嘛。夏木荫说,只要无可给了口话,那我就躺下了。说着钻到子莲被子里,却是特别的清静,身体没有丝毫的反应。夏木荫的手握着子莲的手,子莲是回应的,幸福的。看完画册,又看《再世情缘》。夏木荫叫唐无可坐上来,三人同拥一被,子莲坐中间,唐无可和夏木荫围坐两面,就像她的两个儿子。子莲的右手在夏木荫的脚上握着,左手放在外面,夏木荫觉得子莲姐的确是偏自己的。看完一盘后,唐无可说累,子莲就让大家做回向休息。

夏木荫从卫生间出来,子莲正打唐无可,唐无可这几天光腿睡,捂着被子说,被子掉了,被子掉了。子莲说,掉了就掉了,谁怕。揭过被子,在唐无可屁股上一顿巴掌。夏木荫因为累,就早早睡了,并且装作很快就睡着了。子莲对唐无可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看碟时,你给木荫毛巾被,说,把腰围上,我心里就嫉妒。唐无可说,可是你对木荫好,我怎么不嫉妒。子莲说,是啊,就是这个问题,说明你的爱力够。唐无可说,那是我们哥俩的事,你为什么嫉妒?子莲说,可能是我们前世有过感情课吧。唐无可说,在我们三个人中,有一个人不知道。子莲说,你说什么?唐无可说,我什么都没有说。子莲说,不说算了,你猜我现在想什么。唐无可说,不知道,你想的我不知道,我想的你不知道,睡觉吧。

因为加班,夏木荫到精舍时已经十点半。门开着,宋瓷瓷探出头来迎他,子莲的声音跟着出来,等了你一天,今天出来的东西太多了,一直等你呢。进门,围了茶海坐着的子莲、唐无可、苏曼殊一齐把头扭向他笑着,如同三朵向日葵,夏木荫很开心。子莲让再泡一泡茶。夏木荫说算了吧。子莲说,我还要受我女儿一敬呢。接着说,我今天太高兴了,瓷瓷要成为我女儿了。夏木荫说,是吗?那太好了,祝贺啊。不想子莲的话头却开到昨晚去了。说昨晚发现夏木荫睡不着,那种牵挂,就像当年在南方,儿子被蚊子咬醒,她要起来打尽才睡。这时,唐无可挑最大的葡萄给大家喂。给瓷瓷喂时说,给你一个最大的。子莲生气地说,闭嘴,没听我在说话吗?以后我说话时你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唐无可说,我听着呢,说到蚊子了。子莲说,那也影响效果。又接着说,你看看唐无可那小脸儿,现在多好看。我今天下午整整收拾了他一下午。如果没有下午的课,他的心里有这么美吗?小脸有这么好看吗?我今天给他摊牌了,他的事我不管了。他也知道我把心撤出来了。以前骂是骂,说是说,但心还在里面,一旦我把心撤出来,他就知道他什么都没有了。他看到我骂累了,就把手捂在我嘴上说,你就歇歇吧,是我错了还不行吗?喝了一杯茶接着说,我给你们常说,当年大师姐用鞋子打我,让我滚,骂我老妓女,我都忍下了。因为我知道,一旦离开就永远没有机会再回来了。我去见师兄,因为在他讲话时上了一次厕所,他就让我跪下,跪了整整一天,膝盖都跪肿了。一边跪一边哭,心想水火不饶人,难道要把人憋死啊,后来还是发现自己错了。因为自己还有情绪。不管师兄罚得是否有理由,但自己的情绪出来了,觉得冤枉了,就说明自己错了,说明那个“我”还在。

突然停了话,离开蒲团,坐到床上,面向大家双盘,说,好,现在我接受我女儿的初礼。夏木荫示意宋瓷瓷磕头。宋瓷瓷磕得十分投入。子莲说,我替师父受了。不想宋瓷瓷一个头下去,差点晕了过去。大家急着扶她,她却甩开大家,执意磕完了三个头。夏木荫提议说,快去拥抱你娘啊。宋瓷瓷投到子莲怀中,叫了声娘,像是失散多年的女儿找到母亲一样。一阵抽泣。子莲紧紧地搂着,眼睛也潮了。

接着喝茶。夏木荫举杯祝贺。说我好嫉妒啊。子莲说,她和我的缘分太殊胜了。女儿啊,听娘说,你能进来真好,不然你这丫头十分招男孩子,在这方面会受许多苦。就像娘,我经过的男人一大车,但我从来没有失恋过,因为我对每一个人都是全身心地去爱,当他不配时,我就离开他,一旦离开,他就永远从我心中消失,一点也不藕断丝连。蒋全和我离婚时,给办事的人说,现在我就不请你客了,等将来我们两个来复婚时,我再请你。他当时多自信,但他想错了,一旦是我放下的,就没有再拾起的可能,你不珍惜,就会一失永失。所以,当你以有求心去爱时,就会苦。如果你不是以有求心,你就不会以交换的心去爱他,就不会在乎别人对你如何。你只要全然地去爱,无怨无悔。他怎么待你,那是他的事情。你只要完成你的爱就行。我和蒋全好那会儿,有个一直追我的人要给我买一栋别墅,但因为当时我爱着蒋全,就拒绝了他。可蒋全呢,大年三十不回家,给他打电话,他说和几个好朋友打麻将,离不开。我就从家里搬出来,再也不见他。不知为何,夏木荫今天的情绪有些不好,子莲说这些时,多少有些厌烦,就沉默着,盯着眼前的柿子,驻在神觉里,只是听。

睡前,宋瓷瓷给子莲按摩胳膊,夏木荫给按腿。唐无可正好有机会给苏曼殊擀。擀完,夏木荫示意唐无可也给子莲擀,自己侧身躺在左侧给子莲按摩胳膊。夏木荫问,今天谁最用心?子莲说,都一样。已经是子夜时分了。夏木荫觉得子莲的声音太大了,已经开学,邻居家孩子要早睡上课。但子莲正在兴头上,他不能提醒她声音小点。最后,自己提高嗓门说,哎呀,幸福死人了。接着说,呀,邻居家孩子开学了,我的声音太大了。子莲说,没事儿,他们带娃娃到北京看病去了。

宋瓷瓷和子莲睡一床,夏木荫和唐无可一床,苏曼殊只好打地铺,夏木荫突然一阵难过,苏曼殊为了宋瓷瓷,什么委屈都能受。现在,虽然躺在床下,但他觉得要比他们高许多。子莲让宋瓷瓷脱掉衬衣,宋瓷瓷不肯,子莲就不高兴了。苏曼殊说,都是自家人,你娘让你脱你就脱了呗。宋瓷瓷就脱了。子莲一声惊叫,举起宋瓷瓷的胳膊,让大家看上面的伤痕。苏曼殊说,现在好多了,当年把她从街上领回家时,都不敢看。子莲问怎么回事?苏曼殊说,一帮小流氓要调戏她,她不从,他们就把她绑在一个电杆上,用刀子划,腿上还严重呢。子莲说,一帮挨千刀的,一把把瓷瓷拉进怀里,眼泪就下来了。

早上,夏木荫抽空出去取了一千块钱,买了两份礼物。因为宋瓷瓷要参加高考了,今后一段时间不再来精舍了。

说起礼物,我蓦然记起,夏木荫临行前曾送我一个笔记本,很有年代的那种,当年红旗印刷厂印刷的,封面上是铁梅和红灯。他说是钟楚儿送给他的,一直没有舍得用。现在就送给你吧。打开扉页,上面有夏木荫写的一句话:拈得三潭湖上月,兴来可种菩提花。

吃午饭前,夏木荫拿出钱和礼物给宋瓷瓷说,我昨天和你无可叔商量了一下,为了祝贺你做新女儿,祝贺你娘做新娘,同时希望你金榜高中。我们给你娘俩一人买了一个真皮钥匙链,希望你早日打开理想之门。子莲说,你看,我说木荫要给瓷瓷带礼品来,你看如何?苏曼殊说,姐早晨真是小声念叨呢。夏木荫觉得这种可能是有的,但因昨天延续下来的心情,基本上不怎么说话。

苏曼殊和宋瓷瓷要走,子莲姐说要去就早点去。宋瓷瓷哭了。子莲姐说,记着,不要主动吃肉。夏木荫说,是啊,如果你不吃肉,身上就会散发出一种清香味,男孩子远远地就能被吸引过来。惹得大家一阵笑。唐无可说,如果他们请你吃饭你就让他们到素菜馆;如果约会,你就带他们去寺院。子莲让唐无可把她们送到车站。夏木荫说他也去,子莲说你就不去了。夏木荫就感觉到有事情要发生,但不好抗拒。他们走后,夏木荫到对面床上躺了,向子莲眨了眨眼睛,做了一个睡午觉的提示,把眼睛闭上。子莲过来躺在他身边。夏木荫说,姐要在这床上睡?那我过去。说着到对面床上躺了。子莲笑了一下,说你能睡着吗?夏木荫说,姐能睡着我就能睡着。子莲说,我睡不着。接着说,无可对你还可以,给了这么一个机会。夏木荫说,他是多聪明的人。我觉得你骂无可太厉害了。子莲说,不骂不行啊。昨天,他和我顶嘴时,我就一遍又一遍地唱《恰似你的温柔》,不理他,他知道这是你喜欢的。我就要让他知道我的心已经全部在你身上。下午给你打电话时,都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了。你说该怎么办?夏木荫笑。子莲说,反正我是认真的,你怎么待我,是你的事。说着,往床里挪了一下身子,把枕头让出半截拍了拍,说过来,躺一会儿。夏木荫没有动。子莲说,你不愿意?夏木荫说,我觉得对不起无可。子莲好像说了一句他也愿意什么的。夏木荫没有听清,把眼睛闭上,睫毛眨啊眨的。夏木荫躺在那里,把神觉调动出来,思维在剧烈的运转,寻思该如何妥善处理这个因缘。他有些后悔吃完饭没有找个理由马上离开。最后,决定以一种孩子的心态过去,跪在子莲床头。他能够感到子莲心里的火焰。只见她的眼睛在飞速地眨动,像是身体里有一万只剪风疾飞的燕子。她伸出胳膊,环住夏木荫的头。夏木荫说,你是有使命的人,我不能破坏你的道心。子莲说,这我知道。夏木荫把脸贴在子莲脸上,然后,吻了吻她的眼睛。子莲说,我们总算一体了。夏木荫心想,此刻不知道师父是否知道这件事,如果知道,他该如何处置他的这一对弟子。

这时,门响了,夏木荫快速地离开,躺在对面床上。唐无可进来,悄悄地坐在地上看书,神态有些不自然。夏木荫装着睡。子莲也装了会儿,夏木荫能够听见感情的马达被强行灭火的声音,空气格外紧张,好在不多时子莲就开口了。子莲说,你把他们送到几站?夏木荫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唐无可说,四站。子莲说,我们千万别误导,让曼殊觉得是我爱木荫了,把你让给她了,那样你小子就完了。唐无可说,我中午不是说了嘛,爱,但不要爱上。子莲说,如果爱上呢?唐无可说,那是你的权利。子莲问你说什么?唐无可说没说什么。声音很轻。夏木荫想,还是子莲老辣,在这种时候还能应付。这时,也觉得自己能够稳住情绪了,就翻了个身说,刚睡着,被你们吵醒了。然后给唐无可说,你考姐一下,钻到她被窝里去。唐无可说,我才不上当呢。接着说,我还真想睡。夏木荫一边让位,一边说,昨晚你也没有睡着,躺会儿吧。子莲说,别钻一个被窝,我心里难受。可唐无可已经钻到夏木荫被窝里了。夏木荫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异常,二人躺在一起,身子挨着身子。夏木荫的心里一阵难过,犯了很大的错误似的,偷了人家东西似的。

去上班。太阳非常的刺眼,夏木荫以近于静止的速度骑着自行车,感觉里自己就像是滑行在另一个星球上。

夏木荫说,那段时间,他常常有一种感觉,觉得眼前的世界是不真实的,电影一样,确切说,灯影一样。看着马路上蚂蚁一样穿行的车流和人流,他常常会生出一种滑稽感。他在想,这些东西都在忙乎什么呢?他们知道他们在忙乎什么吗?他们的目光能碰到那个秘密吗?他们的心里有一线空隙能够透进躲在忙背后的那个东西吗?我说,你是不是着魔了?他笑着说,说别人着魔的人才真正着魔了。

晚上,夏木荫想多在办公室待一会儿,处理一些病例,就给子莲打电话说他八点回去,让他们先吃,给他留一点就行了。回到精舍时,已经八点半了。不想子莲和唐无可还在等他。吃饭时,子莲问夏木荫,你觉得今天的场态和往日一样吗?夏木荫说,不一样。子莲说是。吃完饭,子莲说她想喝茶,馋茶,就像半年没有喝了。夏木荫说,不就昨天没有喝嘛。子莲说,但我已经觉得半年没有喝了。其实有时并不是我们想喝,而是那个想喝,你知道吗?夏木荫觉得他心的窗户纸被子莲突然拉了一刀子,蓦地透进一片亮来。

刚喝上,子莲就开始骂人,今天我问他,你到底有没有这份情感?他说,没有。我问他要不要这份爱,他说不要。当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把脸转过去,他没有看见。我的心算是白费了。你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吗?不同的因缘打开不同的开关,如果是父子关系,就打开父子关系的开关,如果是恋人关系,就打开恋人关系的开关,夫妻关系就打开夫妻关系的开关。知道吗?如果那个开关不打开,因缘就没有办法产生作用。你做饭不打开煤气灶的开关行吗?开车不启动马达行吗?笨蛋。我告诉你,我对你是丈夫的感觉,对木荫是恋人的感觉。你总在拒绝,你就是不懂,只有这种情感才能帮你上层次,懂吗?木荫不是常说“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吗?我并不要你什么,只要你能够进入状态,并不耽误你什么。请问木荫哪一点不比你,无论是世俗地位还是人格本身,但我却不抓他,而要你,就是因为你和我有这种因缘,懂吗?你问问他爱不爱我,如果说一个不爱,我这就一脚把他踢出门去。你问问他。一个人只有进入这种情感,才能细心地体会对方需要什么,就是练习他心通,将来放大,用在别人身上——这时,唐无可说,老师告个假,我要上卫生间。子莲说我不是你老师。唐无可说,这已经由不得你了。

唐无可回来,子莲接着训示。你看木荫,进来才几天,别看是一个小小的枕头,你就是不配枕,它是一个象征懂吗?一个人只要真心爱另一个人,就是要命他也给。师父不是说过吗,一切都要从情感入手。

一泡茶已经喝败,子莲的气已发到强弩之末,夏木荫觉得不会打扰她时,说,老师,我可以谈两点我的意见吗?子莲说你说。夏木荫说希望老师不要生气。第一,我倒觉得无可今天下午的举动应该让老师高兴才对。因为无可在老师这么魅力四射的人面前都能心如磐石,说明他将来在任何女孩子面前都能做到安处。这正说明了你这个老师的高明,教育有方,师父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成果,会不额手称庆吗?所以为姐教育成功敬一杯。子莲说,别用这些甜词哄我高兴。但听得出她的心是被此话打动了。说,是啊,人家已经成了。夏木荫说,第二,我们觉得你现在已经是师父的人了,所以心里即使有一百万个爱,也不能有一点不敬的想法和举动。我觉得无可之所以这样做,说明他心里有师父。还是姐教育有方,为此,我再敬姐一杯。

子莲上卫生间时,夏木荫看着唐无可一笑,悄悄说,好,我支持你。唐无可说,没事。

夏木荫被子莲的一声大叫惊醒。子莲说,她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被一帮强盗拖到一个工棚里。说着朝地下的唐无可瞪了一眼,都是这小子把我气的。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今天好脆弱,想在谁怀里躺一会儿。夏木荫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听得出,唐无可的呼吸也开始僵硬起来。夏木荫感到自己都有些不会呼吸了,空气变成一个引着信的炸药包。又过了会儿,子莲下床,夏木荫的心都停止跳动了。夏木荫感觉得出,子莲朝他走来,碰到他的脚了。那一刻,夏木荫觉得脚下有一万只老虎。但子莲拉开门,去了卫生间。夏木荫的心还悬着。直到子莲回来躺到床上,心才放下一半。这时,他从未有过地感到第三者的美好。如果没有第三者,他们任何一个人大概都无法抵挡子莲的心魔。

子莲不停地在翻身。夏木荫觉得她每翻一个身,都像是要钻进他被子里来的前奏一样。好久,有响动,睁眼一看,子莲的被窝空了。他的心里一阵疼。每当子莲毫不留情地羞辱无可时,他的心里就非常的疼。这就是修道吗?

还是夏木荫先起,子莲说,今天不打坐了,睡吧,到八点起来上班,睡不好打坐也没用。但夏木荫不想睡了,他到卫生间洗漱已毕,渴得厉害,就到子莲床头拿水喝。子莲说,疼死我了。夏木荫问哪儿疼?子莲说,全身疼。夏木荫说,我给你按摩吧。唐无可拉亮灯,也给她擀。子莲说,哎呀,这小子气死我了。夏木荫问,谁在气?子莲认识到自己掉觉,说,我的这个课真难过啊。我知道我要闹人。真是一念嗔恨起,八万账门开啊。你知道,昨晚只要你们任何一个人把我搂在怀里哄一哄,就能让我的心安妥,气就不会偏,就不会着魔,身体就不会这么疼。

子莲让唐无可给夏木荫做早餐。唐无可去做时,子莲起来抱住了夏木荫的腰。夏木荫今天的心态是,要么他是父亲,要么她是母亲。这样想时,心里平静了许多。子莲说,你没有睡好,还要给我按摩,像个哥哥。夏木荫努力稳住自己。继续给她按摩,尽管手法比唐无可在时放肆了一些,但终久是没有越过雷池。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为了让唐无可不要有想法,他尽快结束了按摩,迅速叠好唐无可地铺上的被子,然后到卫生间,这样唐无可就能在厨房看到他。

唐无可到夏木荫办公室时夏木荫既意外又兴奋。虽然分别不到两个小时,但他却觉得就像几生几世似的。夏木荫给助手交代了一下,带唐无可到院子里的休闲亭要了两杯酸奶边喝边聊。夏木荫问唐无可今天怎么能够出来。唐无可说子莲让他出来买茶。这段时间,他们两人都憋坏了。夏木荫说,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唐无可说我能忍。夏木荫说,你能以苦为乐,我心里也就不那么难过了。再说,姐这样打你,还是说明他看重你,把你当响器敲,当玉琢。她对我客气,显然是把我当外人。唐无可说,没错,但我们自己不能把自己当外人。现在的唐无可音色十分好听,磁磁的。面相也好,坐在他对面,就像冬天里的一缕阳光,让人心生温暖和安详,他想,每天和这样的一个人能在一起呆一会儿,什么病都会消失的。也许,这就是医学的最高境界,不医而医。

一杯酸奶的工夫,唐无可就急着要回。夏木荫说这么急干嘛。唐无可说,姐给我规定了时间。夏木荫说,这姐真是把你当她的家奴了。

吃完午饭,夏木荫想起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花该干死了吧。就回家给花浇水。然后在沙发上困了会儿,就去上班。到办公室门前,一抬头,面前站着一个穿风衣的女人,背对着他。

是我?有段日子我老是失眠,就去找夏木荫。你猜他给我的处方上写的是什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上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我说,开什么玩笑,我是认真的。他说,我也是认真的。奇怪的是,当天晚上,我还真就睡着了。

夏木荫说不是你,是钟楚儿。他边开门边问她怎么在这儿,病了?钟楚儿没有回答。夏木荫倒了一杯茶给她,问她到底怎么了。她还是不说话。夏木荫意识到,自己最近一直没有给她打电话,也没有发短信,更别说是请她吃饭,送礼物给她了。但还是装作无辜的样子问,怎么啦?平常惯用的那个“贝”却没有说出口。钟楚儿终于开口了,我离婚了,你娶我吧。夏木荫一怔,接着说,别闹了,最近没事不要往医院跑。钟楚儿说,谁跟你闹,说吧,一句话,答应不答应?夏木荫这才发现事情不妙,定定打量了一会儿,看不出她是在恶作剧。正好有病人进来,就说,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应付完钟楚儿,已是深夜。夏木荫回到精舍洗完脚即上床打坐。子莲又开骂了,只知道个打坐。懂个什么呀,就算你每天打上四个小时,其它二十个小时还在乱中,要学会在事中定。说着连连打嗝,像要吐的样子,接着去了卫生间。唐无可悄声给夏木荫说:蒲团坐破无他事,看穿三十三重天。夏木荫似懂非懂。

回来,子莲一改刚才训斥的口气,换了一个人似的说,木荫啊,你今天是不是又进酒场了,姐怎么这么难受,恶心,全身透心凉。说着,钻到唐无可被窝里取暖。带有打情骂俏的成分。夏木荫在对面床上面向他们躺着,心里非常清静。在子莲和唐无可“缠绵”的时候,夏木荫还给他们讲了几个关于非典的故事。子莲把被子下面的动静做得非常夸张。然后问夏木荫,害怕吗?唐无可说,把人家夏木荫吓坏了。子莲说,木荫你说你怕吗?夏木荫说,我的全身也是凉的。这时,唐无可的被子里响起歌声。刚擒住了几个妖,又降住了几个魔,魑魅魍魉怎么就这么多。白:先吃俺老孙一棒。哇,掐死我了。杀你个魂也丢来魄也落,神也发抖,鬼也哆嗦,打得那狼虫虎豹无处躲,刚翻了几座山,又越过了几条河,崎岖坎坷怎么它就这么多。白:俺老孙去也。哇,木荫救命啊。去你个山更险来水更恶,难也遇过,苦也吃过,走出个通天大道宽又阔。子莲有点拿唱歌的唐无可没办法,终于出来,回到她床上去。

明天是周末,夏木荫借苏曼殊要来不想到精舍去了,给唐无可打电话。唐无可一个劲地说苏曼殊没有来,他听出来唐无可求他过去。夏木荫说那他晚点过去。没想苏曼殊却在。夏木荫说,无可说你不来啊。苏曼殊说,不来想你们啊。夏木荫说,老头子走了?苏曼殊说,刚走,我就跑过来了。夏木荫说,想我还是想无可?苏曼殊说,既不想你,也不想无可,是想姐。夏木荫看子莲,子莲的脸上是一个夹生的笑。

吃饭时,子莲说,刚才电视台报道,中央领导亲自到广东非典前线,真是难得。夏木荫没有想到子莲还如此关心国家大事。子莲接着说,官要做好了也是修行呢,而且做起功德来,比我们容易得多。他们的一个举动,一个文件,就可以让几亿人受益,这些功德,如果让我们一件一件去做,得做无量劫。这些道理你们懂吗?大家齐声唱诺。

晚课还是学习师父的开示。夏木荫记住了这些话:一个出色的行者,应该是事多了不怕累,事少了不怕闲,人多了不怕闹,人少了不怕静。简直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们处在神觉中还不算,还要找到知道自己知道的那个知道。手拿杯子的是一个,知道手拿杯子的是另一个,知道知道手拿杯子的是什么呢?真是好。师父就是这样把我们要找的东西一层层剥给我们看。

不知为何,姐今天不让大家给他按摩,早早就安排睡了。子莲姐和苏曼殊各睡一床,夏木荫和唐无可睡地铺。以前,大家都以苏曼殊的到来为不和谐,但是这晚,正好相反。正是苏曼殊的到来让大家睡了一个好觉。

楼是在夏木荫打坐时塌了的,有无数的石板掉下来,他带着父亲好一阵躲,总算幸免于难。却有无数的蛇追着母亲,他带着母亲飞,飞到一个没有人烟的星球上,不想春天就到来了,大地上唰的一下长出一片金灿灿的头颅来,青草一样,冲着他们笑。夏木荫惊醒,奇怪自己怎么做了这么一个梦,而且最近老是这类的梦。而且多是村里去世的一些老人和少亡的伙伴。就想许是他们求度于他?就起来打坐。直打到唐无可起来上卫间。唐无可说,就要像这样精进。

然后吃早餐。继而喝茶。子莲说,过几天师父来。唐无可听说师父要来,一改平时的沉闷,兴奋地说,定了吗,哪天?子莲说,看把你们高兴的,姐就这么讨厌?夏木荫在心里说,幸亏自己没有张口。

过了一些日子,失眠又开始折磨我。又去找木荫。木荫像是早就知道我还要找他似的,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药方给我:从会漏的路回到不会漏的路上来,途中休息;如果它吹风,就让它吹风;如果它下雨,就让它下雨;尽管没有墙,风却吹不到他;尽管没有屋顶,雨却淋不到他;尽管没有梯子,白云却能爬上天空;当你看见,那个最真实的人坐在那里,你就进入梦。老实说,我有些看不懂。我说,能不能通俗一些?他说,晚上睡不着时,就默诵,你自会懂得。

夏木荫的哥哥从老家打来电话,说父亲小便出血,县医院说可能——哥哥没有往下说。夏木荫说,赶快送到市上来。放下电话,他想这就怪了,前天做了那样的梦,昨天子莲姐说师父过两天要来,今天就有了父亲的事,莫非事出有因?如果能让父亲见上师父一面,那该是多么殊胜。父亲已经八十岁的人了,这种机会几乎没有了。

晚上早早回到精舍中。供养时,夏木荫说,我可以供养一下我老爸吗?我哥说他病了。子莲没有表示丝毫的关切,冷冷地说,供养不行,晚课后给他做个回向吧。

吃完饭。子莲说,今天我们四人全了,好好喝泡茶吧。夏木荫仍然双盘,腿痛得厉害。但他一直忍着。大家夸他盘得可以啊。他说,愿以此功德,回向我老爸。子莲说,晚课时,我也给他做个双盘吧。接着厉了脸色说,我今天有课要给你上。夏木荫点头。子莲说,昨天你说苏曼殊来你就不来了,你以为我们真是要你来给我和唐无可作伴吗?一肚子的俗情。如果我们真有什么事,白天难道不能做吗?就是想用这个善巧方便把你引进来,让你在这里成长。只有天天厮磨在一起,我们的情感才能达到和合,你才能得到东西。才能抓住你的过错,让你改进。傻瓜。还有昨天,你回来我说头上有酒气,你就吓跑了,然后说,以后有了这样的应酬之后就不回来了。你认为自己对吗?你俗心是为我好,但是你是否知道作为师父最大的心愿是让他的孩子成长,你这样躲出去,能成长吗?你是否知道作为师父愿意为他的弟子承受一切,如果我怕受苦,我带你们干啥?哪一个做父亲的害怕自己受苦而不让孩子回家?你说对吗?夏木荫说对,愿人以此功德,回向我老爸。把大家惹笑了。

四人坐在床上做晚课,子莲说我发过愿要给木荫父亲双盘,就盘了。当唐无可读到关于冒犯的问题那节时,子莲突然叫停。给夏木荫说,我刚才本来还要给你说个课,但怕你当时心态不到位,现在说给你,我平时宠你,惯你,那是你的福报;我们平时需要一点你的玩笑,给大家提一下兴致,调节一下气氛,但你要把握一点,把握好度。夏木荫心想,自己只是为了搞笑,为了提醒大家处在神觉中。子莲接着说,还有把师父的神觉用在一些自作聪明的事情上。你知道什么是师父的神觉吗?夏木荫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但他马上想到,这样受训不正可以检验自己的“那个”动了吗?知道自己不应该因此起情绪,一阵法喜充满心头,扑哧一声笑了。接着,子莲问,大家体会一下现在谁最进入状态?夏木荫以为子莲要表扬自己呢。但子莲说,不用猜,最曼殊进入状态。这个宣布出乎夏木荫的意外,也多少让他有些不舒服,从唐无可抬起头来打量苏曼殊看,他的心理和自己差不多。子莲接着说,尽管有时因为感情我对你们两个偏爱,但是在理上我任何时候都是一个黑脸包公,我们精舍吃的用的都是她供养的,工作也是她干得最多,但她始终是一种无求心。而你们两个每天吃着我的用着我的,可是情感真正归位了吗?夏木荫觉得自己受到污辱,但是因为他处在神觉中,仍然没有起情绪,反而有些着急。想,今天读开示本来是为了回向给父亲,而大家这样的心态能回向吗?因为是双盘,腿疼得厉害,但孝心让他紧咬着牙坚持着。

听完开示,夏木荫什么话都没说,下床先向西方顶礼,然后给大家顶礼。期间仍然紧咬着牙,一句给谁顶礼为谁顶礼的话都没有说,那一刻,只要自己一开口,肯定会哭出声来。最后一个头磕完,夏木荫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就上了床,面墙拉过被子,一阵抽泣。这是近年来少有的。他听见,唐无可和苏曼殊也向西方顶礼。最后,子莲也向西方顶礼祷告,求佛保佑。夏木荫的心里既感动又委屈。子莲又换了感叹的口气说,木荫这小子真是个孝子。就凭他的这份孝心,他父亲的福报也非常大。一个不孝顺老人的人是不会待别人好的。百善孝为先。夏木荫听着,眼泪越多了。

晚上,夏木荫在是否仍然回到精舍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去。为了父亲,他不能耍这个脾气。一进门后,子莲就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他把表情保持在微笑以下,情绪以上。既让人看得出他是有情绪的,又让人说不出他是有情绪的。

晚餐是生芹菜做的吉祥三宝,生西红柿做的佛光四射,外加一个八大罗汉烩。子莲又开始滔滔不绝。今天的饭可能不好吃。如果吃的人中间有一个人功德不具足,饭就吃着不香,如果做的人不配,也不会可口。我当年给师父做饭,用心做了两天,他都不吃,但有一天我随意做了一顿,他却吃得非常香。你看,如果有求,连饭都不香。一次,师父也是为做饭的事说我,我发火说,如果再这样,我就不要你这个师父了,现在想来,都浑身打冷战,你说我那时怎么那么傻,那是多大的冒犯啊,但师父不但没有打我香板,而且打趣地说,呵,你不要师父了,那师父只得下岗了。夏木荫始终不说一句话,唐无可不时地看看夏木荫。夏木荫头有些疼,自己按摩太阳穴,被子莲看见,说,来,我给你按。夏木荫说不用。子莲说过来,夏木荫就到子莲床上。子莲按着说,这就说明你的感情还没有归位,把姐当外人,如果归位了,就会像曼殊一样,第一次到精舍就说,我饿了,给我下两碗面。就会说,姐,我头疼,你给我按按。夏木荫说,这件事我自己能够做嘛。唐无可也给他擀,比往日更用心。

哥送父亲来,夏木荫没有急着送他去医院。而是立即沐浴更衣,带他到精舍。因为父亲平时不信这些,夏木荫提前给子莲压底,别急着说什么,只让他看看师父的照片即可。子莲说,这不用你操心。

出乎夏木荫意外的是,父亲一进门,子莲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似的高兴。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一通后,即给父亲说病。准确程度让夏木荫这位远近闻名的名医吃惊,不同的是她不借助任何器具,就像是管家向主人一一报告家产一样,娓娓道来。不是看,也不是诊,是说。接着,非常巧妙地把话题转到法上,说得父亲连连称是。父亲是一个倔强的人,从来不信这些,不想今天却如此接受。子莲接着说,本来师父说好这几天要来,不想早上师兄打电话说师父又闭关了,而且要闭六年。也是我们的功德不够。念你重病在身,来日无多,我就破例传你师父的秘法,心法部分按照门规可以普传,随后让木荫传你。我现在代师父传你秘法,但你绝不能对任何人讲,包括你的儿孙。然后,她让夏木荫和唐无可出去。

天晚了,夏木荫要带父亲回家,子莲却说不要回了,让老人家在精舍住一夜,正好晚上大家一起做个会供。第二天,子莲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让无可把师父寄来的那包好茶拿出来,泡给大家喝。夏木荫知道子莲的意思,这让他感动。期间,他借故出去买了最好的水果和茶点,这茶就一直喝到中午。果然,在一种十分轻松的气氛中,子莲又向夏木荫父亲讲了许多法理。下午,子莲让夏木荫父亲在她的床上休息,她亲自给他包饺子。晚饭后,大哥多次来电话催促,他们只好告别。

临行,子莲姐从墙上摘下师父的照片,给父亲。郑重地叮嘱:牢牢记着师父的眼神,来世再来找他。夏木荫父亲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似的说,请你转告师父,我一定去找他老人家。父亲说这话时,子莲姐的眼里升起一袭淡淡的哀伤,说,不过要快,师父也老了。他都八十多岁的人了。父亲怔了一下,说,弟子明白。

夏木荫说,以前曾听人说孝顺有三个层次,一是养父母之身,二是养父母之志,三是养父母之心。一是说在父母身边侍候,那是一种孝顺,但是浅层次的;二是说你有出息,让父母高兴,就上一层;三是说你能够让父母心有所归,没有对死亡的恐惧,那才是真正的孝顺。木荫说那几天他就体会到了后者,因为从精舍出来他发现父亲脸上的迷茫和哀愁没有了。他才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孝顺。

回家的路上,父亲问夏木荫在国外进修的妻子什么时候回来。夏木荫说,年底。父亲说,怎么这么长时间。又问上大学的孙子暑假回来吗?夏木荫说,你若想见,我就让他回来。父亲没有表态。接着说,这几年收成还可以,你哥的日子比前几年要好过多了,你也不要太节省,注意点自己的身体。夏木荫说,爸,你放心。夏木荫怪自己疏忽,没有提醒儿子给父亲写信过去。回到家,哥着急地问怎么样。夏木荫说,是县上误诊了,没事。哥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说,你不接我电话,我还以为怎么回事呢。蹊跷的事情发生了。父亲刚一坐定,电话就响了。夏木荫一看,是儿子打来的。高兴地说,你小子修成千里眼了啊。说着,就把电话给父亲。不想父亲说了几句,就哽咽了。接着,夏木荫又拨通了妻子的电话,说父亲在市上,妻子还不相信呢,直到他让父亲和她说话。也难怪,因为在妻子心目中,要把父亲接到市上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接完电话,夏木荫把父亲带到各个房间看了看。到儿子房间,父亲要看孙子近年的照片。夏木荫就把儿子的影集拿出来,一幅一幅给父亲讲。当看到孙子在布达拉宫前的留影时,父亲问,从这里到拉萨需要多长时间?夏木荫说坐飞机几个小时,坐汽车需要三天,不过火车马上要通了。父亲问他去过西藏吗?他说去过,九十年代随援藏医疗队在拉萨呆了一个月。父亲说,那你怎么吃饭?你又不吃肉。他说,糌粑和酥油吃惯了也顺口。父亲说,我年轻时到过格尔木。说着,起身看墙上的地图,找到格尔木,然后手指顺着青藏线翻过唐古拉山,到拉萨,停了下来。藏族人说话你能听懂吗?夏木荫说,一些常用的可以。不过现在拉萨外地人很多,大多说普通话。父亲说,好远啊。夏木荫说,说远也不远,你好好养病,你孙子说他今年还想去,等你病好了,让他带你去。父亲笑笑。

夏木荫提议父亲晚上和他睡,让哥休息休息。不想父亲说想打打坐,让哥和他睡。夏木荫感叹父亲一进门就这样精进,就依了父亲。心想他们兄弟二人好久不见,正好聊聊天。哥问夏木荫父亲怎么突然打起坐来了。接着问他昨天带父亲去什么地方了。夏木荫说,去了一位朋友开的私人诊所。哥有些犹疑,也有点不太高兴。夏木荫想明天还要带父亲去医院,就早早地睡了。

多年来,夏木荫一直不能把这些细节组合成一种意义:很大的风,却有一个人在脱衣服,衣服花瓣一样落了一湖面。几十条船在上面等着,有的放赤光,有的放橙光,有的放黄光,有的放绿光,有的放青光,有的放蓝光,有的放紫光,有的放黑光。那人在黑光面前犹豫了一下,不知为何却被另一个扇了一巴掌。他就一个猛子扎进湖里去。等待他的是一个隧道,像一个人其大无比又其小无比的嘴。隧道中没有一丝光,只有水泥浆一样的滞重,人的腿一进入,就立即凝固。要想从中出来,那就一瞬都不能分心,只要你有针尖的十万分之一那么大的一个杂念,你就立即会凝固在里面。这人晕了一下,接着是一束黄色的光,却有手,拉着父亲,在针尖里射,最后,只听那人说了一声,这针尖原来是一个巨大的海啊。黄色说,不对,它不是海。接着是飞速转动的电影胶片,上演着那人的故事。嗨嗨,原来我是一个演员啊。四顾,黄色不见了,手也不见。这时,夏木荫听见远方有一个婴儿叫了一声,又一声。声音非常的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呢?

惊醒,哥正在打鼾,但他却分明觉得这打鼾的和正在看打鼾的是在梦中,而刚才的那些情境才是真的,他想找一个人印证一下他现在的感觉。却发现这是不可能的。梦怎么能够证明梦呢?那么,是谁知道你现在在梦中?夏木荫像一个深陷悬崖的人突然抓到了一个救命稻草似的抓住这个“谁”,再也不敢入睡。

夏木荫做好早餐,叫父亲来吃,却没有人应,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推开门一看,父亲盘腿在炕上坐着。他又叫了一声爸,父亲没有答应他。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安葬了父亲后,夏木荫留在老家陪母亲。一天,接到唐无可电话,说子莲让他马上回来。夏木荫问什么事。唐无可说回来再说。原来是邻居家的女孩雪儿患了血癌,需要去北京治疗,可父母是下岗工人,拿不出所需的十几万元医疗费。子莲就让他们几位弟子布施。并且划定金额,她和唐无可一万,苏曼殊三万,夏木荫六万。对他们三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唐无可是个无产者,苏曼殊家底他知道,积蓄仅够供女儿上大学。他的妻子在国外进修,儿子又上大学,平时还要接济老家,还要还购房贷款,维持日常生活已是捉襟见肘,怎么能够拿出那么多钱。但子莲的答复是,没有条件可讲,就是变卖家产,也要完成任务。

结果是,苏曼殊和夏木荫以无能如数完成任务被逐出师门。

好久没有唐无可的消息了。夏木荫已经把心回到工作上,以拼命治病救人来冲淡对这段日子的记忆。谁想对面却来了一位特殊的病人,是唐无可。夏木荫问他身患何病。唐无可带着哭腔说,有人要逼他结婚,否则他的下场将和他们一样,这辈子就永远见不到想见的人了,问他该怎么办。夏木荫想了想,关上门问唐无可有没有师父或者大师兄的联系方式。唐无可说,没有,这些子莲姐从来不给他。平时他和师哥通话,都是子莲姐用她的电话拨通,我们才聊几句。夏木荫又问,如果离开姐,你能找到师父和师哥吗?唐无可说,九华山那么大,几乎没有可能。夏木荫说,那你就别无选择。去乖乖地做你的新郎吧。唐无可说,你真是个庸医。

更加可怕的事发生了。夏木荫在外出差,接到唐无可的电话。问夏木荫什么时候回来,夏木荫说还得两天。唐无可说,能快回来就快回来,他没地方去了。夏木荫问怎么回事。唐无可说他被子莲姐赶出来了。夏木荫给子莲打电话,却是空号。夏木荫加紧把事办完,提前回来,一见唐无可,吓了一跳,唐无可被子莲揍得面目全非。夏木荫问怎么回事,唐无可说还能是什么事。夏木荫说,你从了不就得了。唐无可说,你愿意从,那你去。夏木荫无话,就安排唐无可先在自己家里住了。晚上,夏木荫说,不过你也要替姐想想,一个人待在精舍里。唐无可说,你心软了?那你今晚去陪。夏木荫说,你也别起嗔恨,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受益多。出差时我还在想,如果不是姐,我们身上的这些毛病,还真没人能盯得住,我们的骄慢,还真没人能打杀。唐无可说,这话没错。但是我就是不愿意,如果你不愿意收留我,那我再去寺里住。夏木荫说,什么话。蓦地,夏木荫想起师父给他们的锦囊,现在,何不打开一看?和无可商量,无可同意。

打开锦囊,二人都傻了眼:

假如你们离开,不管以什么形式,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们的认定力不够,也说明你们的法缘不具足,非常遗憾,你们知道,师父不是来传普法的,他的法承没有二次缘起,一失永失。

夏木荫说,我们上当了,她是故意逼你结婚,故意打你,包括以前的一些课考,都是她精心设计的课程,快,穿上衣服,去给姐认错。

二人打的来到精舍,敲门,没有人应。再敲,还是没有人应。唐无可以为是子莲生他的气,就在门外轻声说,姐,还有木荫。不想邻居的门却开了,是雪儿,她说你们找子莲阿姨吗?她昨天已经搬走了。夏木荫说,你知道她搬到哪儿去了吗?雪儿说,不知道,她让我把这封信交给唐叔。唐无可小心翼翼地拆启,却是一个空信封。

讲完这个故事不几天,木荫就出事了。医院组建抗击非典突击队,木荫主动请缨。不想此去,竟是永别。按照木荫的嘱托,我给钟楚儿送去一本书。是一本名叫《点灯时分》的诗集,作者叫郭文斌,一个无名之辈,我弄不懂他为什么要选这么一本没有名气的书和她诀别。还有扉页上的那句艳诗,也让人费解:

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识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