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夜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8日,星期日,夜晚晴。

多年以前,在毛姆的小说《寻欢作乐》里读到过一句话——伪善是人们所能追求的最困难和最令人心烦的恶习,它需要精神上的常备不懈和极端孤立,它不像偷情或者暴食那样可以在闲暇时进行,它是一种全日制工作。

沈泰誉察看着地形,为可能来临的暴雨做着种种应急准备。最后,他相中了几处避雨点,一是一棵老树被蛀空的树洞,然后就是另外两棵遒劲的大树。他在树杈间牵起塑料布,以备不时之需。他预计繁密的树叶和有破洞的塑料布一道,勉强能够遮掩其余的人,不至于让大家变成落汤鸡。

安排完毕,天色已暗,他坐在树下歇气,那是一棵松树,没心没肺地兀自苍绿着。顺恩摇晃着啼哭不止的摇摇,愁眉苦脸地踱过来,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烦恼地说:

“腿都软了,这讨债鬼,还哭个不停!”

“是饿了吧?”沈泰誉问。

“饿又能怎样啊?”顺恩气恼道,“他妈妈疯疯癫癫的,不肯给他喂奶。就是愿意喂,饿了这些时候,也还不知道有没有奶呢!”

“小家伙,你就忍忍吧。要是能活出命来,叔叔一定给你买最好最好的奶粉,让你饱饱地喝上一顿。”沈泰誉怜悯地抚摩了一下摇摇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脸。

“你多幸福啊,”顺恩神色苦恼地逗弄着抽泣的摇摇,“这话莲莲姐姐也说过呢,大家都抢着给你买奶粉哟……”

提到莲莲,沈泰誉黯然神伤。

“都怪我……”良久,他徐徐吐出一句。

“怪你?”顺恩苦笑,“天灾人祸的,怎么能怪你呢?真要怪,就怪莲莲心地善良,生死关头,非得救出这个小毛头,连自个儿的命都不要了——不过,那种时候,换了其他人,我想,应该也会那样做的,谁会对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袖手旁观呢?”

“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沈泰誉无法释怀,“莲莲去采蘑菇,运气好到碰上了被石头压死的野兔,我都没有好好想一想,以野兔的速度和机警,哪里那么容易被石头砸中?除非是飞石,而且是频繁的飞石,这都是泥石流的征兆。我就挂着吃,居然忽略了如此重要的预警。泥石流一来,我就叫莲莲赶紧疏散大家,我把她当成了我那些训练有素的手下了,没有想过她本身都是需要保护的、缺乏安全逃生知识的弱女子,我完全没有留意到她的安危……”他哽咽了,说不下去了。

“她是那么信任你,对她而言,你的话就是圣旨,就是金科玉律,”顺恩失神地脱口而出,“可是,她不再有机会爱你,她甚至不再有机会来分辨,她是否是真的爱上了你。”

“是我害了她……”沈泰誉痛楚地一拳砸在树干上,自责得无以复加。

顺恩怀里的摇摇在短暂的停歇后,陡然爆发出极其响亮的啼哭声,顺恩紧皱眉头,无计可施地站起来,摇晃着他,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不成调门的儿歌。摇摇自然不买账,肚子饿了,哪怕来一段天籁之音,估计都照样白搭。

成遵良从山道上走下来,到处搜罗吃食。沈泰誉白天煮的一锅野草树叶汤,开初无人问津,渐渐有人难忍饥饿,大胆地吃了一些,填塞肚腹。见状,成遵良用塑料杯子舀了半杯,勉强咽下去,苦得从牙缝里咝咝吸着冷气,转头又舀了小半杯。

“给石大夫?”沈泰誉问。

“嗯,”成遵良道,“她体质本来就很差,还中了蛇毒,要逼她吃点东西才行。”

“味道是难吃一些,不过你劝劝她,非常时期,不能跟自己较劲儿,”沈泰誉建议道,“要不你叫她过来,跟大家一起吃,可能更容易接受一点儿……”

“那条路已经震断了,我们跑不了的,”成遵良敏感地打断他,“我就想跟她单独待在一块儿,不受干扰地待着,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想,能待一天是一天,能待一分钟是一分钟……”

其实沈泰誉已经悄悄察看过了,成遵良和石韫生就坐在山道的转角处,远离众人的视线,耳鬓厮磨,喃喃低语。出于脱身之计,他对山道周围的地势作了一番周密的考察,对断裂的部分了如指掌,那里确实没有岔路,要想逃脱,除非生出翅膀。

“恋爱真的让人忘乎所以?甚至忘记生、忘记死?”沈泰誉打岔道,“石大夫也同样无畏吗?她对此刻的处境全然无惧?”

“她还是很怕的,可是我得想方设法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快乐起来,即使这快乐稍纵即逝,”成遵良诚恳地说,“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太珍贵,或许是死亡将我们分开,或许是牢狱将我们分开。总之,我无法长伴她的左右——人们常说,爱情,就是做菜和做爱,这两样,不管是在地震中横死,还是进入囚牢,我都无法为她完成,所以,我想尽可能多地陪伴她,跟她说说话……”

“我理解,”沈泰誉点点头,“不会有人去打扰你们的,大家都吓得要命,风花雪月的事,也只有你和石大夫才有心境去体会了……”

“大家可能都是将死之人,生死已无从把握,”成遵良道,“而我,是濒临双重的绝境,一是死,二是囚牢之灾。重压之下,反倒豁出去了……”

沈泰誉分了神,没有认真听成遵良的感叹,他侧耳细听,汹涌的水面传来隐隐的声响,那是什么?他站起身来,警觉地竖耳静听,生怕水位上涨,导致不可逆转的可怕后果。

“什么声音?”成遵良也留意到了,满面狐疑。

沈泰誉没有说话,三两步奔下坡道,奔到河边。成遵良噔噔噔跟着他,一路狂奔过来。沈泰誉极目远眺,可是天色灰黑,他什么都看不见。那声响却是愈发近了,近了,更近了。

“好像是,船?”沈泰誉不太确定。

“有人来救我们?”成遵良的表情难以置信。

沈泰誉默不作声,突然,他转过身来,跑回山坳,找了一堆木棍什么的,一根一根地点燃,分别塞到大家的手里。

“快,挥舞,大叫!”他语焉不详地指挥着。

一群人依照他的指示,站到了山头上,举着带火的木棍,挥动着,拼命叫喊着。成遵良甚至不顾阻拦,疯狂地点燃了一床被褥,用木棒支撑起来,大力晃动着。

那响动近在咫尺了,几乎可以看到船身的轮廓,很小很尖的船头,是一艘乘风破浪的快艇!

成遵良虽然没有在快艇上,却始终感到轻微的眩晕,晕船一般的。快艇无法完全靠岸,山坳到岸边,需要经过一段泥石填塞的窄路,因此转送老人和孩子的任务就落在了沈泰誉和成遵良的身上。成遵良背着一位老太太,沿着陡峭险峻的山路往下走,喘息着,心跳加剧。遍山都是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真像是狗尾巴。满世界的狗尾巴都在他的眼中晃动着,晃得他头晕眼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激动,如此紧张,犹如世界末日,啊不,是盘古开天——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地震没有击倒他,沈泰誉的火眼金睛没有击倒他,可是,一艘救命的快艇,却着着实实地,让他心力交瘁。

沈泰誉就在岸边,与一位救援人员进行着简单的交谈。沈泰誉的妻子从成都出发,一路找寻他的下落,此时就在映秀镇。沈泰誉请求救援人员代为传递自己的音信,他全身上下掏摸着,没有找到什么信物,末了,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救援人员,拜托他带给自己的妻子,以示平安。成遵良茫茫然地听着,那些话,仿佛失去了意义,变成了细微的碎片,就像风一样,从他耳边一阵一阵地刮过。他失魂落魄地回过身去,继续到山坳里,把老年人一个一个地背下来。

老人、孩子,以及两名疯妇被排到转运的前列,快艇运载量十分有限,已经转送了一趟,岸边依旧站满了焦急等待的人。成遵良放下背上的老人,随手抹了一把汗,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替他擦额头的汗水,他扭头一看,是石韫生。

他四面看了看,沈泰誉没在,应该是还在从山坳里背下老人和孩子们。成遵良毫不迟疑地一把抓住石韫生的手,一言不发地把她拖到河道转角的岩石上。那块岩石大部分都浸泡在水中,高出的一角,凸出在河边。他们站在岩石上,脊背靠着冰冷嶙峋的岩石,脚底下就是奔涌的水流。

“这里太危险了,我们换个地方吧!”石韫生惊恐地紧紧抓住成遵良的手,央求道。

“不,不,”成遵良顺势将她搂进怀里,“宝贝,你不知道,这世界纵然无比辽阔,却不能够让我们单独相守……”

“成哥,我们就快获救了,”石韫生不解地凝视着他的双眼,“回到成都,如果你仍然爱我,如果我们决定要永永远远在一起,我们可以从长计议的。”

“你不明白的……”成遵良软弱地俯下头,将面孔埋进石韫生的肩窝处,深深嗅着她的气息,半晌一动未动。

“成哥,你这是怎么了?”石韫生突然伸手推他,成遵良不肯动,下巴死死抵着她的肩膀,不愿意抬起头来。

“到底怎么了?”石韫生追问着,两只手用力支起成遵良的脑袋,这一次,他没有再抗拒。抬起眼,眼中滚出大滴大滴的热泪。

“告诉我,成哥,你在想什么?究竟是什么事让你难过?”石韫生温柔地问道,帮他擦拭着源源不绝的泪水。

“我不想离开你……”成遵良像个彷徨无助的孩子一样呜咽着。

“我说过了,我们可以从长计议的,不过,若是你不能放弃你的家人——”石韫生的表情略有惆怅,“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怪你,我相信,你有你的立场,你的角度。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段非同寻常的感情,会让我终生铭记!”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之间,不会有人为的障碍,不管是你那个负心的丈夫,还是我那早已死亡的婚姻,都会十分顺利地结束掉,”成遵良肯定地说着,“但是,在此之前,我首先要圆满完成一桩任务,否则,我将不再有机会面对你,面对我心爱的女人——我的最最亲爱的宝贝,你不了解,你对我,有多么重要,除了你,没人能够帮助我……”

“我能为你做什么?”石韫生热切地望着他。

“我要先走,”顿一顿,成遵良试着说,“而且,是避开沈泰誉。”

石韫生愕然地注视着他。

“只有你能帮我,你肯帮我吗?”成遵良捉住她的双手,放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吻着,竭力平息自己的情绪。他的心脏里仿佛搁着一只鼓,咚咚咚,咚咚咚,七上八下、毫无节律地奏响着,他觉得那鼓声简直遮掩不住,就快要蹿出肋骨和皮肤,大张旗鼓、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避开沈泰誉?”石韫生重复了一遍,随即垂下眼帘,沉默良久。

“嗯。”成遵良轻声道,他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那颗蓬勃欲出的心,忐忑不安地看着石韫生,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或是等着最终检测定论的疑似绝症患者一般,绝望而哀伤。

“是什么原因,一定要避开沈泰誉?”石韫生终于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呃,这是因为,不同性质的工作的缘故,”成遵良编撰得并不顺溜,“那个,我们这行的行规,是绝对地保密。我那只箱子,你知道的,里面全部是国家机密,地震已经耽搁了好几天,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资料送达到相应的机构,否则……”

“你的意思,出于特殊的情报工作,你要避开沈泰誉的阻挡,离开这里?”石韫生截住他。

“是的,我要忠于我的工作,在任何时候,工作都是第一位的,”成遵良忙适时添上甜言蜜语,“在这个问题上,我对不起你,我很愧疚,可是,你要信任我,总有一天,我要回报你的爱和恩情,我的全身心,都将属于你……”

“是因为情报工作?”石韫生再次打断他的话头。

“是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成遵良急切地说道。

石韫生缄默不语。

“宝贝,”成遵良温柔地唤了一声,喃喃地说着,“只有你,能够救我,只有你了,我的宝贝……”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的心脏几乎快要跃出胸腔,他知道,这是一次破绽百出的谈话,经不起推敲,只要她稍加思考,便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的漏洞。他哀求地望着石韫生,期望这个女人网开一面,宽恕他不得已的苦衷和拙劣的谎言。

“不管我相不相信,”石韫生终于缓缓开腔道,不知为什么,她的眼中充满了成遵良无法了解的谜和痛,“我都会帮助你。”

“谢谢你,谢谢你,”成遵良喜极,忘情地抱住她,“你是全世界最善良的好女人,遇见你,是我三生有幸。这场地震,或许就是为了成全我们的相遇,我会报答你,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别再说了,什么都别说了。”石韫生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她像是在突然间垮掉了,变得异常疲惫,连呼吸都费力似的。

“老天为什么让我遇见你?天崩地裂,难道就为了让我再一次地遭受伤害?”她的眼眶潮湿了,“地震以后,我为什么不听你的话,乖乖地返回成都?我为什么要跟着你?我为什么拼死要去九寨沟?我太傻了!”

“我不会辜负你的,绝对不会的!”成遵良急忙许诺道,伸手揽她入怀。

“我们走吧。”她轻轻地推开了他。

当他们一前一后重新回到人群里,眼神里已经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成遵良和沈泰誉一起,拼命将老人跟孩子都背到岸边,又一一背上快艇。

当快艇第二次来到岸边,成遵良仍旧和救援人员,以及沈泰誉一块儿,将老人和孩子背上去,安顿妥当。驾驶员和救援人员回到了快艇上,发动了引擎,机器的轰鸣声回荡在水面上,快艇上还剩下最后一个座位。

成遵良忍不住看了石韫生一眼。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来到了岸边,焦灼地等着被快艇载离。石韫生站在人丛里,发怔,成遵良的目光让她浑身一颤,如梦初醒一般。

成遵良抢先背起了一位老太太,那是沈泰誉的继母,他认得的。老太太伏在他的背上,大约是惶恐的缘故,她安静得就像一块石头。他小心地朝着快艇走去,水漫上来,打湿了他的裤腿,他毫无察觉。他用眼角扫到石韫生匆匆的身影,她背道而驰,沿着陡峭的山路返回黑黢黢的山坳中。

很快,山坳里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成遵良的心抽紧了,他看到沈泰誉拔脚朝山坳狂奔过去。几乎是同时,他以最快的速度将老太太放回岸边,然后,抓起自己的密码箱,跌跌撞撞地跳上快艇,以恳求的口吻对救援人员说:

“拜托让我先走吧,我被毒蛇咬伤了,必须尽快到医院,否则会没命的……”

救援人员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他,他撩起裤腿,露出尚未痊愈的伤疤,人家眼见为实,相信了他的话,掉转船头,加足马力,驶向了茫茫河中央。

成遵良抱着皮箱,紧紧抓住船舷,长长舒出一口气。他回过头去,依稀看到沈泰誉奔到河岸边,挥着手,徒劳地喊叫着。然而距离太远,根本听不清他的声音。

“他还想加人吗?”救援人员注意到了沈泰誉反常的动作。

“天黑了,本来就够危险了,不能再超载了。”驾驶员回答道。

快艇乘风破浪而去,沈泰誉的影子成了模糊的小点,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新的小点,是石韫生,缓缓地走下山道。

在成遵良的想象中,她的姿态、她的步履一定无比优雅,不是衣履不整地行走在险象环生的山道上,而是一位头戴皇冠的王后,身着裙子妖娆地步下水晶台阶。她的表情,一定有一种阴谋得逞的矜持,连同属于胜利者的得意。

他愿意这样想象她。

因为,这一转身的别离,已然让他忘却了她的面容,她的身体。她幻化成了一个陌生的符号,从他生命的边缘,如彗星般飞掠而过,不复再来。

这比喻令他兴奋起来。他知道自己又活了,那个如同行尸走肉的、被地震吓破了胆的男人留在了荒山里,坐在快艇上的,是强悍的、生机勃勃的、永不言弃的成遵良。

他沉浸在无以伦比的快感中,微微笑了。

第一班快艇为关锦绣带来了她朝思暮想的好消息,沈泰誉在地震中幸免于难,目前就困在顺恩旅舍所在的山坳里。为她传递喜讯的是一位参与救援的战士,关锦绣临行前特意嘱托他打探沈泰誉是否在被困人员中。他为关锦绣带来了沈泰誉的手机,关锦绣又惊又喜,笑着,却又是泪流满面地连声说着谢谢,忘情地一把抱住年轻的战士,把人家闹了个大红脸。

关锦绣在岸边引颈张望,望眼欲穿。快艇前期转送来的都是老弱妇孺。关锦绣明白,依照沈泰誉的脾性,他必然会留守到底,他会是最后一个搭乘快艇的人。

快艇一到,关锦绣就帮着搀扶步履蹒跚的老人们,帮着检查有没有受伤人员,帮着救援人员分发食品,忙得不亦乐乎。自然,其间她无法自持地追问每一个获救的幸运者,沈泰誉还好吗,他在做什么,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是他在忙着转送老年人和小孩子。

“……他对他家的老人太孝顺了,桥都快断了,他都不肯松手,硬是把老人背过了桥,真是要多惊险,有多惊险……”

“……他人可好了,吃的尽让着我们,宁可自己饿着……”

“……窝棚都是他和另外一位姓成的同志一手一脚地搭起来的,要是没有他俩,我们该天天睡在露天地里了……”

“……二十几个人,就两个壮年男同志,老的老,小的小,拖累着他们……”

……

几位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关锦绣不断地追问他们这些天吃些什么,住得可好,沈泰誉瘦了没有,有没有伤着,她知道自己的言行已经无限接近祥林嫂了,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哪怕听到关于沈泰誉的只言片语,都是好的。

快艇第二次返回,奇异的是,抢先跳下来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背着一只大皮箱。一上岸,头也不抬地匆匆朝前走。关锦绣直觉地以为老人和孩子的运载接近了尾声,轮到男人们了。她想起老人们的话,被困的人员中,只有两个壮年男性,一个是沈泰誉,一个是姓成的同志。这就是姓成的同志吧,她心中暗自判断着。她抓住中年男人的手臂,一脸期待地问道:

“你姓成吧?”

“你是谁?”那人一个哆嗦,目光警惕地看着她。

“沈泰誉呢?他也在快艇上吗?”关锦绣不理会,急切地问道。

“沈泰誉?在快艇上?”那人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惊诧地看了她一眼,那表情活像大白天撞见了鬼,忽然挣脱她的手,发力狂奔,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锦绣懵了,这是怎么了?沈泰誉出什么事了吗?她一分一秒都等不住了,她跑到快艇边,乞求救援战士带上她,她要去接回她的丈夫。

救援战士劝说她,天黑水急,路途本身就有很大的风险,何况她占据了宝贵的座位,就会少载回一个被困人员。关锦绣急着说自己什么都不畏惧,而且保证蜷缩起来,尽量不占用多余的空间。战士们怜悯她寻夫心切,也见识了她不眠不休的毅力。这时恰好调集声援的一艘快艇也赶到了,战士们一番紧急商议,决定捎上她。

两艘快艇同时出发,关锦绣乘坐的是后一艘。快艇在河心遭遇了旋涡。前一艘快艇迅速绕过,她搭的这一艘,却在旋涡中起伏跌宕,徘徊不前。关锦绣没有意识到险情的来临,她坐在快艇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尽快见到沈泰誉,她要把这几天藏在心底的、反复酝酿着的、已经烂熟烂熟的那段话讲出来。那段话,一共有三句。

谢谢你,泰誉,谢谢你给予我的恩情。

对不起,泰誉,请宽恕我全部的无知与自私。

我们离婚吧,泰誉,我要把你还给你自己,还给你幸福和爱的权利。

快艇的急剧颠簸让关锦绣产生了强烈的恶心,她呕吐了。又一个巨浪打来,她晕得眼前直冒金星,低头狂吐,吐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似的。好半天,水流平缓了,快艇飞驰向前。一位战士递过来一只军用水壶,让她润润嗓子。

“大姐,我们总算挺过来了。”战士忍不住说。

“挺过来了?”关锦绣不解。

“刚才的那个旋涡,相当危险,处理稍有不慎,就会吞没掉我们的快艇。”战士语气平静地告诉她。

前一艘快艇已经接载了一些被困人员,行进在返程途中了。关锦绣压抑着晕船引发的恶心,仍在脑中默默温习那些句子。她坚信沈泰誉会坚守到最终,会把所有的人都安全转移,才会顾及自身。他就是这样的男人,顶天立地,有情意有担当。然而,她所不知道的是,为了追踪逃逸的成遵良,沈泰誉把情况向一位救援人员简略地说了说,商量的结果是,由救援人员留守,看顾剩下的被困者,他则搭乘最先抵达的这一艘快艇,奔赴映秀镇,追缉成遵良。

在河中央,来和去的两艘快艇交错驶过。沈泰誉和关锦绣各自在不同的快艇上,在黑夜里,在河道中,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