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十八、心里有事

马格驾车从一条小河沟上越过,车子被撞得猛地跳跃起来,坐在后座上的古典如面包似地在车后座上来回撞击着,继而睁开眼睛,看看面前飞速向后退却的草原,又无动于衷地睡死了过去。鼻鼾声与吉普车枯燥的发动机声混合在一起,响声怪异。马格回头看看这个睡得连哈拉子也拖得老长的家伙,嘿嘿地乐了。把方向盘一打,车子颠动着向草原深处驰去。草原远看过去,只有一种色泽。一种深绿色远远地伸向远处的天际,仿佛是一种色彩的铺排,那种深绿渐渐地溶进地平线尽头的那片深兰,天地间几乎就是一体,而草原如果没有山在前面挡住去路,那它的广阔就是向下弯曲的一条细线,那条细线在大地上划出一种优美的弧度,仿佛是你在向地平线的下面行走。马格时常有着这种怪异的错觉,尤其是车速越快,地平线弯曲得就越厉害。而在草原上体验这种下坠感,对他来说几乎就是一种享受。

前面的路一下子消失了,苍茫的草丛中只有一条刻痕似的小径。他把方向盘一打,车子离开那条小径,颠动着走上了小径边上的草丛。马格在草原上开车从来不习惯走那条被羊群与马匹踩出来的小路,那条小径太不象路了,更象是一条写出来刻在大地上的车辙。他喜欢这种在草地上颠动的感受。果然,车子一走上草地,就开始颠动起来,如同打摆子似的在草地上跳跃。他放松地抹了把汗,他喜欢这种感受,他觉得如同又在马背上,马一颠一动地,让人全身都倾注在一种行进中。只是古典可就不行了,他从回光镜中看到,古典不断地撞在前面,又习惯性地抛回来。这种越野的感受只有吉普车可以带来,好车到了这儿,立即趴窝。马格把音乐打开,一股强烈的重金属音乐爆炸般响起,他的快乐很快就被点燃了。他跟随着音乐习惯性地唱了起来,那种嘶哑的声音他好久没有唱过了,他觉得又陌生又兴奋。

他们俩个人出来已经有四天了,到军分区参加考试。在整个军分区参加考试的考生中,他们可能是最牛的人了。因为这俩个家伙竟然开着辆吉普车来参加考试。当然他们开车来,还有个任务,那就是把军分区下发的一批器材给拉回去。昨天下午,他考试完后,觉得全身一下子都松驰了下来,全身空虚得要命,好象心中存着的某种想法一下子失去了,全身空落落地难受。他忽然强烈地想见见萨日娜。马格与萨日娜一直格守着相互不再见面的约定,但他们每天都会远远地相互看对方一眼,萨日娜时常故意绕路经过距骑兵连很近的地方,她知道在那里肯定有双眼睛会找到她。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唱一首只给他听的歌儿。他有四天没有听过那歌声了,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枯萎了,好象一棵花没有经过叫灌一样。全身都失去了光泽、眼睛都黑了下来。古典早晨起来看到他的表情,有些吃惊地问他,“你小子是怎么了,全身好象一夜间被人抽去什么似的,全身软软的,没有一点精神。你不会因为没有考好,去自杀吧。”

马格用手摸索着自己的脸,在镜子前照照,叹息道:“我考得恰恰是太好了,我刚才把那些题对了一下,自己考得还真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来以为……”

“你以为不会考好是吧?”古典抑郁地说:“我就知道你会后悔,那就假设你考得非常好吧,你小子为什么后来又象你所说的那样,超水平地发挥了出来。你别向我卖乘,又说是为了爱情来考试的,你小子总容易把一件丑事说得又伟大又让人感动,这回你可是害怕了吧,我的情种?”

“你说的那儿跟那儿呀?”马格有些气恼这个新兵,这家伙来到连里后,根本就不把老兵放在眼里,平常说话口气大得让人担心,又尖酸又刻薄。他这回来考试,只不过是为了给家里人一个交待而已,他们家有的是钱,可却在社会上永远都是个个体户,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他的那个有钱的老爹就指着他可以在部队上干,当然最好是考上个军校,他们家老头子为了说服他去考试,竟答应把自己的遗嘱重新修改,给了他财产中的百分之三十。而他的老爹还答应他,如果他能考上,每个月给他三千元的零花钱。但古典在骑兵连呆了一年后,就后悔了。他甚至要求老爹收回自己的遗嘱,为了这,他竟然偷偷地跑回过家一次,因为他太受不了那种如同世外的感受。当然他的老爹最后以死相威胁,他才勉强答应下来。他平时根本就不复习,临上考场前,才重又把书本捡起来看了一遍,他想考上就上,考不上那别人谁也怪不得。似乎他只是替别人来考试的,考试结果对他并不重要。马格不想在萨日娜的问题上与他较劲,他拍拍古典,说:“你小子考得如何,我敢打赌,你小子这回考得不错,你就准备着替你老爹在骑兵连呆着吧?”

古典似乎不愿意他说这个话题,他的脸一下子就阴了下来,冷冷地打开一瓶啤酒,猛喝了两口,含住,似在品味着酒的味道。半天,他才有些不屑地说:“我不象你那样崇高,我可不想为了一个人的想法就把自己的一生扔在这儿,我当三年兵,就算是把什么义务都尽了吧,可我们家老头子把这看得比赚钱还重。嗨,谁让他是我的老爹呢。反正我现在已经不是后悔的时候了,我出了考场就知道结果了,没戏,今年又没戏,你想想,就咱们那个破地方,一直就是自己复习,也没有人可以辅导,不考好是正常的,考好了才不正常哪。嗨,走走,咱们去酒店痛饮一次,我请客,也算是为咱们再次没有考好,来安慰一下吧”。

马格的心里有事,一直没有表态。最后才心思重重地说,喝酒可以,但不能喝醉,并且要在下午赶回去。古典有些不干了,他嘀咕着说:“连里的那个苦样儿你还没有受够,好容易来了趟县城,虽说也好不了多少,但起码还有个把小姑娘可以看看吧,你要回,你先回,我在这儿一定要再呆一天,我都快给呆出毛病来了。”

马格被他说笑了,拍着古典的肩说:“你小子,就知道去看小姑娘,你不怕把眼睛看饱了,回去反而又不适应了。”

古典说:“你小子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谁不知道你有个美得象滴露水的小萨日娜,我还一直没有问过你哪,你小子老实交待,有没有碰过她……”

俩人说笑着向城里最好的一家饭店走去。点菜时,古典竟要酒店把所有的青菜都给上一道。那顿饭竟上了三十多道青菜,把小店的人都给弄得有些湖涂了。俩个人吃得直喊解恨,在连队他们只能吃到肉食与过期的烂士豆与干菜食品,这回他们见到青菜就象见了亲人似的,俩人吃得全身冒汗,大喊过瘾。古典喝了六瓶啤酒,出门时他的身子已经开始摇晃了。马格把他扶到车上,自己去了县城里的一个小店,去卖了几件东西,就开着车上路了。

深兰色的前方出现了一群羊,那些羊如同一块棉絮似地,慢慢地顺着草丛向前滑动。远处一个牧人在唱着什么歌儿,那歌声清亮亮的,如同流水。马格在车上听到那声音,忍不住地停了下来,他把车停在那儿,把声音全关了,那个牧人的声音立即亮亮地传了进来。

名叫特克斯的地方

是多么平的地方呵

你生在那里的家乡

是多么好的家乡呵

在上面地方耸起的

是金顶的亩呵

在人的心里藏着的是

多么美的希望呵

那声音美好得让人象被洗过一次似的,马格把车门打开,寻找着那声苍凉的声音的出处。他看到就在不远处的山上,有个牧人孤独地立在羊的后面,他边走边唱,把一根鞭子打得远远地响出尖锐的唿哨。马格入迷地听着,他听出来这是一支流传在草原上的蒙古民歌,萨日娜也给他唱过这首歌,这首歌忧郁得让人可以拧出水来,只是那个唱歌的人儿,却孤独得让人想哭。马格把身子放直在地上,从身上摸出一支烟来,他发现这样躺着听那个牧人唱歌,很象一种意境。

“那个牧人唱得真过瘾,我发现只有在这样的时候,这个草原还可以让我有种感动,可是我不喜欢那种忧郁的长调,它们太伤感了,象是被人们遗忘了似的。”古典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他的头伸出窗外,认真地看着那个牧人。

马格使劲地抽了口烟,那些烟在空中形成一个大大的圆圈,那个兰烟圈在空中一层层地退去,有很久,马格就看着那支烟划出的圆圈出神。他的神情打动了古典。古典有些愣怔地看着他,低声问:“你小子怎么了,从昨天考完试,你就这股劲儿,好象内心藏了很多东西似的,我感觉你小子肯定有心思……”

马格从地上站起来,把那支烟扔掉,低着头走到古典的身边,说:“你想过没有,假如骑兵连忽然一下子消失了,我指的是,骑兵连如果被从编制中撤消,你会怎么办?”

“什么?”古典有些吃惊地看着马格,半天才回过神来似地喊,“你小子别神经了,一个连队怎么可能说撤就撤了呢,不可能,绝不可能。”

马格道:“为什么不可能?我昨天去军分区领器材时,听到很多人都在议论此事,好象我们已成了他们嘴中的一块蛋糕。我觉得有种难过,你知道,我们如果考上,可能永远无法再回到骑兵连,而我是为了回来才报考军校的。”

古典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可不想回来,这支骑兵连留在这儿,不过是个摆设,来这儿两年了,除了整天训练,学会了骑马外,你瞧瞧我这脸,都是让日光给晒的,去年我回家休假,我的同学都叫我做‘红二团’哪。这兵当的,我可觉得够窝囊的。连个人毛儿也见不到,正天就呆在这破地方。我倒是希望早点回家去。”他兴奋地嚷了起来。同时安慰似地对马格说:“你真的喜欢那个萨日娜,我还以为你不过是玩玩而已。要知道,爱情在那儿找不到,你离开她两年试试,你再见到她,你可能都会笑话自己当初的幼稚。”

马格回过头,使劲看了他一眼,喝道:“古典……”古典看着马格的眼睛,有些怯弱地收低了声音,他滴咕着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嘛?”

“我喜欢萨日娜也是真的,我从来没有体会过对一个人的牵挂,你知道吗?这四天里,我天天都在想着回到连队,回到连队后,就可以距她很近了,就可以听到她的歌声了。我以前从来没有感到她对我的重要,可这几天,我觉出一种爱情的感受。”

“爱情?”古典被马格的话打动,他有些痴迷地看着马格,说;“我也有过一次爱情,是在我当马童时,那个女孩子很爱看马,她一来,我的心就跳得不行,她从来没有与我说过话,但她的眼睛一看过来,我就觉得彼此已经说尽了天下所有的话。我在梦中总是与想象中的她对话,什么都说,但一醒来,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当兵走时,那个女孩子送给我一张照片,我把她的照片放在钱夹的中间,每天都要看她一眼,可我去年回家去找她时,她却不见我。我觉得受到极大的伤害。我想告诉他,是她的照片帮我渡过了这儿的每一天。可她连这个机会也不给我。”

马格的眉头动了一下,他忍住不说话。古典的表情让他无言。他摸出一支烟,递给古典,道:“那可能不是爱情,只是你把它当成真的了。爱情就象是一种病,我们可能都是些可怜的病人。哦,你刚才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骑兵连解散的消息回到连里后,不准你对任何人去说。这个消息如果传出去,我估计会引起巨大地震。”

“你说是成天连长?”

“是,我们都可能还有退路可言,可他能退到那里去呢?只有马好象才是他的安慰,我觉得他可能会经不住这个消息的打击?”

古典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道:“这个家伙太可怕了,我在连里最怵的就是他了,他竟敢用马来拉着我跑,我那次可真想去到军分区告他一状。连巴顿将军打人不是也给降职了,他这比巴顿将军严重多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去告他?”

“可怜,我觉得这家伙太可怜。你发现没有,连长在这个社会上根本就没法生存,要是到了地方,说不定他还是我的工人哪?这家伙身上有种古老的东西,我挺喜欢。这家伙才是个挺精纯的男人。我不想让他坏在我的手里。”

“你还挺有同情心的哪?不过你也早就该知道他最恨别人欺负连队的马了,谁动一下,他就象给碰疼了心窝子似的,你这还算是轻的哪,有一次,我……”马格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话停住,呆在了那里。

古典有些莫名地说:“在连队我觉得最恨他的人,应该是你。我一来连里就听说了你们之间的故事,他整你整得也太厉害了,听说他给你调整了八次工作,几乎把连里的各种脏活累活全干了一遍,我听了都有些害怕?现在你却替他说话?”

马格愣了一下,恨恨地跺了下脚,自语似地道:“我每次被他替换工作都是因为我干得出色,而不是失败。”说完,快步上车,油门一踩,冲了出去。古典上了车,还沉浸在马格的感受中,他下意识地抓紧车厢内的扶手,不知道马格的情绪变化来自何处。

吉普车怒吼着在草原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车辙,向前奔去。在走过一条岔路时,马格把方向一打,车子拐向了与连队相反的方向。古典看着那条路,嘴张了张,看看他的表情,佯做不知,把头靠在了后座上想心事。

车子似乎行了大约有半个多小时,忽然一下子停住了。古典感到马格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之后咣地把车门一关,就下了车。他从假睡中清醒过来。他看到前面竟是一间小小的石屋,凭直觉,他断定这是萨日娜家。他看到萨日娜家里好象一片安静,只有一只藏狗在那里看着马格狂扑,它的吠声很怪,声音沉闷,如同闷雷。马格却根本就不在意地朝着那间屋子走去,走到那条狗前,他停下了脚步。他用手轻轻地触摸着那只狗,之后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一根木柱子前,从怀里掏出一条红色的丝巾,拴在柱子上,风一下就把那只红丝巾给吹了起来,远远地看去,如同一片红云。马格看着那只红丝巾,眼神恍惚了一下,快步走了回来。他似乎象要逃避什么似的,迅速地发动车子,吉普车又吼叫着向前隆隆开去。

古典从反光镜中看到,马格的眼中蕴着一滴泪珠。

三十九、一腔诗意

成天被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惊醒。他打开门,外面扑进来一阵冷风,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是马班的班长。他焦急地喊道:“连长,兰骑兵满地打滚,不停地怪叫,好象是病了?你快去看看?”

成天急了,他把衣服披上,边走边问:“通知医生了吗?”

“医生已经到了,正在检查,据估计,是马肠盘结?”

“什么估计不估计的,我问你,今天晚上是谁值班的,马都吃了些什么?”

“是……古典。他上午刚从军分区参加考试回来,晚上他值班。我看过了,草料没有什么问题?”

成天看了马班班长一眼,大步走进了马棚。马棚里围着几个战士,在帮兽医按着兰骑兵。兰骑兵全身抽搐着,在地上不安的躺着,它的兰色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暗淡的光。成天蹲到兰骑兵的身边,心疼的抚摸着兰骑兵的额。“马……怎么了?”

那位兽医擦一把汗,说:“马肠盘结。现在需要马上把它肚子里不能消化的草料给抠出来,我刚才看了一下下午喂食的马料,下午的马草不太碎,另外可能饮水太少。它的大肠内太干!”

成天把袖子一挽,说:“我来吧?”

“我已做了准备,马上就掏。”兽医是个刚从学校毕业分来实习的学员。

“你的胳膊粗得象个棒锤,还戴个手套,你不怕把马的肛门与肠子弄坏呀?”成天担心地看着这个长得挺白净的小伙子,只担心他把自己的兰骑兵给弄出毛病来。

那个实习生来这儿基本上没有遇到过军马有什么病,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当然不会放过可以表现一下的机会。“我们在学校就是这样做的。马肠盘结时,一定要戴消毒手套,否则会感染的。”

成天嘴张了张,没再争辨。示意他开始。那个兽医慢慢地套好手套,在酒精里泡一下,然后举起来,小心地从马的肛门里伸了进去,兰骑兵疼得轻声地长嘶。那个兽医的手从肛门里出来,上面沾染了几丝还没有消化完的干硬的粪便,一股恶臭溢了出来。兽医哇地一下子就吐了出来。成天急了,走过去,把那个兽医推开。说:“还是让我来吧,你的那种洋办法太伤马。我真不知道你们在学校里学的这些东西对军马有什么用?”

成天让一个战士去拿一碗菜籽油来。那个兽医忍住恶臭,有些迷惑地问道:“要菜籽油有什么用?”

“呆会儿你就知道了。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哪,我看,还是土办法好使。”那个战士已把菜籽油端过来了。他把手在水里浸浸,把菜籽油抹在手臂上,然后轻轻地把手从兰骑兵的肛门里伸了进去。他的动作很轻,兰骑兵舒服地躺在地上。马的肠胃中堆满了还没有消化完毕就缠结在一起的草料,散发着种难闻的味道。成天一块块地向外抠着,不一会地上就堆了一堆马粪。战士们都躲开了很远,只有成天一直蹲在那里,他好象已经失去了味觉。大约十多分钟后,他把手一拍,在水里洗洗,又把菜籽油在兰骑兵的肛门上抹了一些。才站起来,他轻轻地拍拍兰骑兵。兰骑兵的眼睛紧闭着,它的神情已经安定多了,只是呼吸仍然有些粗重。成天把手洗干净,马班的班长走了过来,要把那堆粪便给收拾掉。成天用手制止掉,说:“你先别把这堆粪便给弄掉,我问你,你不是说今天的草料没有问题吗?你看到没有,这些粪便都是缠结在一起的长草,根本就没有切碎。今晚是那个古典值勤的?你去给我把他叫来。”

马班的班长有些惶或地看成天一眼,转身离去。

成天用一根棍子在那堆粪便上拔拉几下,走到了马槽前,用手抓起一把草料,在鼻子上闻闻,草料有股淡淡的酸味,这样的草料根本就不能喂马。这时他的身后响起一声细小的报告声。他回过身,看到古典睡眼惺忪地走了过来,他的领口都没有扣住。成天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他把那把草料在古典的面前一举,说:“你给我闻闻,这草料有股什么味儿?”

古典疑惑地看着他,拈起几根草,轻轻地嗅了一下。说:“有股酸味呀?”

“这草都快发臭了,你为什么把它们给放进去,人不能吃发臭的东西,难道马就能吃?我再问你,你晚上的草为什么不让打草机给搅碎?”

古典有些嗫嚅地说道:“我搅过了的呀?”

“那你看看这堆马粪,搅过了为什么会盘结在一起?马一天要饮七公斤水,二两盐,你喂了它多少?”

“咱们这儿的水不方便,马多吃盐就要多喝水,我昨天从井里摇了几十桶水哪!每匹马都喂过了。”古典小声地说。

“怕麻烦是不?怕麻烦就一次性地把草料都扔进去,就一次喂这么多,这么急,扯蛋,马不吃盐,毛色怎么好?马不多喝水,怎么能帮助消化……”成天愤怒地把手中的那把草料扔到了地上。“你以为自己穿上马裤就是一个骑兵了,你还差得远着哪。上回,你把那匹马给我骑坏了,我就看出你不是个好骑兵,你连马都不爱,怎么可能做一个好骑兵哪。我今天告诉你,你不配。”

古典的头高昂着,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成天的领口部位,这家伙在挨批时,从来不把头低下。他似乎在品味一种难过,而那种难过对他来说,有些不太舒服。他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是那种不满太刺伤人。果然,古典忍不住地说:“我不过是把草料放错了而已……”

“而已,你把一匹马的生命当成而已。一匹马就是一个战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战场上最可靠的就是战马与你手中的马刀了。这是一个骑兵的起码的常识呀?”

“可那匹兰骑兵不过是一匹野马而已,它并不是一匹在册的军马?”

“在册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东西,真正的战马从来都是自由的灵物,兰骑兵可能是军马中最好的一匹战马了。它比那些在册的军马优秀几百倍。”成天几乎要长啸了。他看定古典,冷冷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比你优秀的原因了吧。因为我爱马。我宣布,给你记一次处分,我想你可能挺适合去山上牧羊。”

“你这是出于个人情感的报复吗?”

成天冷冷地说道:“是的。”转身大步走出马棚。窗外一轮月亮即将隐去,东方出现一轮白光。暗色的草原显得更黑了。这是草原上的黎明,是一个人还没有睡醒时的表情与大地即将醒过来的痛苦感受。成天无言地向前走,他觉得自己忽然被那匹兰骑兵的病给搅得有些烦乱。他看到就在不远处,正站着王青衣,王青衣拿着件衣服,无言地递给了他。王青衣的脸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凭直觉他感到,王青衣可能刚才已听到了他与古典的对话。

成天感激地点点头,当然他只是在内心这样想了一下而已。他不愿意把一切的东西弄得婆婆妈妈的,既是对自己的关怀。王青衣好象关心的不是这个,他似乎满不经意地等待那轮日出,眼睛一直就在地平线的东方移动。草原上的日出有着与大地上不同的感受。第一次来王青衣就被强烈震荡。那种红艳与苍茫的雄浑让他一下子就呆在那里了。然后一阵光就把他从黑暗中剥出,如同一个婴儿从襁袍中裸开,他觉得自己可能正浴在一种想象中。当然那次日出让他毕生难忘。但随后好象他再也没有历经过那样的宏大日出,如同演出似的巨大剧场感受。他有好几次悄然起来,试图再历经一次那样的日出,但如同运气,他再也没有捕捉住过那怕那天的一丝一毫的感受。当然他今天早晨不是起来看那轮日出的,在马班的班长叫成天时,他也醒过来了,他一直悄然站在马棚里,他是个外行,但却是这个连队的指导员。他试图让自己成为一个局外人,当然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成天,如同看到当年的那个在装甲步兵连当连长的自己。许多当初看不到的缺点一下子就暴露了出来,而当年的一些自以为有所创新的工作现在看上去,却是另外的一种效果。他觉得自己获得了一种新的视角,许多当年的工作他在心里一次次地过滤对比着,有的经验确实好,有的工作方法很独断但却有着独特的个性,自己如果再向下发挥一下,很可能会出现异想不到的结果。他很多次就在心里演习着自己当年的工作方法,体会着新的心得,如同自己也经历了一遍似的,心境充实而又兴奋。当然这一切都是那个成天带来的,成天犹如沙盘上的一个演习者,他的成败与失误都在他的眼里。当然成天表演的越多,他的内心越被一种东西给压逼着,他觉得成天的身上有着种悲剧的力量,而那种悲剧的力量来自于何处哪?他却又有些茫然。成天身上的许多的东西对他来说,还是个谜。当然包括他与那些战士之间独特的关系。就在这种观看中,他觉得自己已被他身上的某种东西给吸引,至于那种东西是什么,他竟然想不清楚。或者是说他与成天太近了,太近了的东西容易被某种东西所混淆。

东方涌出白色光晕,黑暗中的草丛被照亮,一根根的草显出真实的质感。在晨风中轻晃。大地一下子就弯曲了,开始下垂着的是草叶上的露珠。天空好象被一只手给撕开,一下子显出空旷的舒展感受。成天迎着那缕光晕,大声地呼吸,仿佛要把胸中的闷气吞吐干净。他们的沉默在这种晨曦中显得很不合时宜。王青衣看着远处的天色,说:“在草原上最不能看的就是日出了,看一次,受一次伤害,你看到那缕白色光晕了吧,它们真实得让人以为是假的。”

成天诧异地说:“为什么?”

“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看到过真的。”王青衣认真地说:“越是美的东西与假的东西就越近,人们可以创造出无数的美的或者接近美的东西,但却无法制造丑陋。”

“哈,你今天早晨是怎么了,好象草原触动了你,弄得一腔诗意似的,不过你的诗意我接受。”成天把手交叉在胸前,“我发现你对草原好象有种新的感受,这种感受很新奇,与我们这些从小儿就在草原上的人不一样。因为很少有人在海拔三千六百米的地方来欣赏日出与日落。在这种高度上可以看到太阳与我们接近时的另外一种脸孔。如果没有地平线,可能我们还可以看到太阳从地球的另外一边,缓缓划过的痕迹。”

“就象是一滴露珠沿着草叶下滑时的样子,它悬在宇宙的草叶上,向下一滴滴地轻轻地滑动着,它划过时没有声音,也没有痕迹,但却只有一种意境,这种意境既是不拥有,能看一眼也是幸福。”

成天回过头,灿烂地一笑,好象被王青衣的想象力打动。“我发现你的想象力如同一个诗人,你真该做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军人。”

“诗人与军人,我觉得两者之间好象并没有什么区别。当然我可能在某些时候被一些东西打动,可却并不想去做这件事。因为我是个现实主义者。”

“一个充满想象力的现实主义者。我想问你一句话,你来这儿当这个指导员,就是为了你的现实主义吗?当然我听到好几种传说,一种就是你想从此地转业,这没有多少道理,我不太相信,因为这种想象力不够完美。但你来这儿任职,可能与我们即将看到的日出一样,对我来说,没有道理。当然,我不该去猜测一个人的故事,只是我出于好奇,同时我想证实一个问题?……当然,你可以不说。”

王青衣的眼睛动了下,成天终于涉及到了这个问题。他故意沉浸在那种日出前的宁静与想象中,但看得出来,他的镇静有点做作。那缕白光开始染上一种清晰的粉红。一条细圆的红色线条开始出现在深兰的天幕中。那轮趴在地球边缘上的太阳就要出现了。他的内心一下子就失去了那种原有的冲动。他知道成天一直在坚持着等他说话。他艰难地笑笑,说:“我能不能不去解释这件事,你所认为的任何东西,都可能是正确的也可能是虚假的。我来到了这儿,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吗?我将会珍惜与你在一起的日子,我觉得可能是我一生中很宝贵的一段经历。”王青衣叹息着说:“刚才你给兰骑兵抠马粪时,我就在外面,我知道如果是我,我肯定下不了手的,这可能就是我与你的区别。”

成天的头慢慢地转向了王青衣,似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今天等你,并不是因为这轮日出,但这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刚才我听了你与古典的全部对话。忽然就有种冲动,与你聊点什么?你知道,来之前,我是装甲步兵连连长,我自认为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军人,因为我的连队的训练从来都是最好的。现在我一下子成了一个旁观者,站在另外的角度看你,好象是看当年的自己。你理解我的这种感觉吧?”他不等成天说话,又继续说:“我对你的方法持保留意见,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竟然拿一个战士的自尊来做赌注,赌一个战士一生的命运。当然我看到的是另外一种结局,那个战士没有被你打垮,顺着你的设想走向了你所设想的边缘。比如那个马格,比如刚才的古典,你都在他们的痛处下手。你不觉得自己是在冒险吗?”

“最成功的战争没有一次不冒险的,如果这些战士值得我冒险,我宁愿无数次地去冒这种险。可惜……”成天长叹:“我最讨厌那些没有血性的战士,我宁愿他们如同狼一样,永远让我不安,我也不愿意要那种听话得如同一个木偶似的战士。我害怕他们成为这样的人,我甚至希望有人可能当面顶撞我,有人挑战我的权威。只是可惜,他们太听话了,这个古典,只是一只不服气的小狗,他的吠声不太亮,当然如果发展一下,也许会咬我一口的。”他搓着双手,好象在说着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而这事好象只是别人的一件小事,与他无关,或者他看到了,只是想提醒一下那个人,你还有什么地方,挺遗憾。

王青衣被他的说法给逗笑了,他哈哈地大笑。“你要的是一窝虎狼,可我要的是一群听话的狮子,他们只要懂得把勇气放到机器的手柄上去就成了,并且明白高技术与高情感之间的距离与方式就够了。不过我倒是见过了你手下的这些虎狼战士。当然现在也是我的手下了。”稍顿,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昨天下午那个古典才从县城回来,他考得不好,可却兴奋得恨。屁颠颠地去给同班的老兵值勤去了,那个老兵感冒了。这一切都太不正常。古典考不好竟去给别人值勤,当然我很奇怪,古典竟然没有向你说清楚。”

“这我倒没有问,可我不管他是替谁去值勤,关键是他没有把自己的职责履行好。你不能说你在替某人去做事时,把人杀了,却说是替别人杀的吧?这样的事我最讨厌了,如果他敢申辩,他在我的心中可能会大打折扣。”成天对此不屑一顾。

“可是你知道吗?已经有战士对你的这种作法提出了异议。有个战士写信给军分区李司令,说你在训练中用马拉着人跑,这种训练方法如同对人的侮辱。还有一个战士认为你利用职权去套什么野马,导致一名战士负伤,还有……”

成天的脸上表情很复杂,太阳已突出了地面,那团红色的轮廓已冒出地平线尽头的草丛,它隐伏在草叶上,迷蒙着一团亮色。成天凝神看了那团太阳,转回身说:“李司令怎么说?”

“李司令说:套野马让人心驰。用马拖战士去培养爱马意识,方法过头。成天我认识,此人真骑兵。”

成天默默点头,似仍在等待下文。

王青衣继续道:“我知道你在等待兰骑兵入伍的批复。李司令同时批了,昨天让马格给捎了回来。军分区同意兰骑兵入伍,并给它批文授予“九号”,做为指挥马使用。同时同意‘闪电’退出现役。”

“九号?九号,那是闪电的代码呀?李司令竟然把兰副司令的座骑的代号给它?”成天的眼睛中透出种亮光,太阳终于跳了出来,它在草叶中划出千万条光线,那是露珠与光相撞时的光环与碎点。

“你是说,军分区将兰副司令座骑的号码给了兰骑兵?”

“是的。只有这匹马可以与闪电相妣美。李司令当年曾是骑兵师团长,他在兰副司令手下呆过六年,那匹闪电他竟没有忘。闪电可能是骑兵师唯一一匹如同传说样的军马了。只是兰骑兵却不是那种传说了。李司令让我感动。”

“还有一件事没有来得及告知你,李司令还批示,兰骑兵要尽力配合上次来的那个基因研究所的刘可可做好育新马种的工作。这小姑娘神通很大,她竟然说动了军区兰副司令,来让他做这种试验。据说,兰副司令很想看到一匹最好的马,当然,他不在意那匹马是不是军马,他还把兰骑兵的有关照片调去,但做什么,含意不明。”

“他想找到一匹当年的闪电。闪电只有一次,一旦闪过,将不复再现。兰副司令老了,一个老人一旦开始怀旧,或者是到了最后总结之时,或者是那种东西在自己心中刻划太深,想重新体验当年的一切……但愿老人能够免俗。”成天伤感地叹息。“我无力反抗任何人,包括一个小女人的异想天开。那个女孩子功利心太重,每个人都想找到自己最佳的成功点。可是那真的是一种成功吗?”

王青衣不清楚成天身上忽然的伤感来自何方,他会被什么东西击中呢?

“军分区说那个刘可可什么时候来?”

“让静候通知,据说,可能近期就会到达,那个刘可可这次将带三匹马来这儿,据说都是从国外进口的好马,每匹马据说就是上百万。与她随行的还有一个三人组成的研究小组,她设想同时进行两项试验,一个小组采集基因,进行基因繁殖,而另外一组将用兰骑兵与那几匹马交配,育出新的种马,她想一次性成功。”

成天仰天长出一口气,自语般地说:“多么好的梦想……只是那些马如果是军马……”

……太阳从草叶上悬浮起来,红白色的光扯开了天空,大地仿佛是被光给打开的,天一下子就大了起来,星群开始隐去,山在草丛中重新升越出来,仿佛它们昨天不在,只是在光中重新出现似的。大地新鲜得一碰就破,草原开始变得遥远,看不到边际。太阳硕大而有质感。如同一颗红色露珠。

四十、执刀礼

早晨的马厩里充满着股难闻的燥臭,汗臭与马粪便的臭味集中在一起,在空气中弥漫。成天把鞭子拎在手里,用眼睛巡视着每一匹马。马匹经过一晚的休养,全身都洋溢着早晨的新鲜与劲道。他从马的毛色与精神状态上就可以看出马匹这几天的喂养情况。有几匹马的毛色暗淡着,成天随手记下了它们的编号,毛色暗淡是这几天喂盐少,马匹与人一样,都需要有盐来活络自己的精血。盐少了,马的毛色就会暗淡下来。天气还早,只有马匹静静地嚼食的声音。成天走过时,那些马偶然抬起头看他一眼,继而又把头伏到草料中,如同在咀嚼着某种感受。今天上午十二时整,全连将举办兰骑兵入伍的仪式。兰骑兵将要被打上烙印,替代“先知”成为连队的一号马。而先知将从上午开始,退出现役,它刚满十四岁口,服役十二年。至于它退役后如何处置,将由骑兵连自己决定,退役后的马匹一般都被卖到了牧民的家里,有的做了驮马,有的被杀掉吃肉。成天继任连长后,规定退役军马一律不准卖给牧民杀掉,他曾下过一道命令,凡是连队退役的老马,他都希望它们能够在一种闲适的生活中老去,而不是被另外一种更严酷的生活淹没。当然他的这个决定执行起来难度太大,连队近年共退役六匹军马,军马退役后,随之取消掉的是口粮供应。连里本来就穷,这几匹马一下子就成了连里的负担,许多战士都把那几匹正天在草地上散步的老马叫做“老干部”。“老干部”们全部都关在后院,由一个战士专门放牧。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战士都对老干部们抱着与成天相同的同情心。去年有匹老马死去时,成天回家休假一个月,副连长就作主将那匹马卖掉。还将另外一匹老马杀掉改善了伙食。成天回来后,一整夜在那两匹老马的马棚里呆着,从马棚里出来时,成天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岁,他长叹数声,再不提此事。但从此后,那几匹老马再无人敢打主意。但昨天他做出将先知退役的决定后,一位牧民竟然拿了五千元钱来找他,提出将其卖去,做自己马群的头马,成天听后,不置可否。但内心却涌出一种强烈的酸楚,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先知会离开自己,如果可能他将会保留先知的军籍,并让它与自己相伴终生。尽管兰骑兵比它优秀,但先知与他相伴了十年,几乎如同自己的呼吸。当他做出最后的决定时,才发现自己要离开的东西竟然是那样的重要。

昨天晚上他几乎一夜未眠,在梦中他不断地看到先知奔驰的身影,而先知的蹄声不断地踩疼着他的心,先知每走一步,好似就踩在他的心上,那种咚咚的敲击声让他一夜不宁,它不断地追击着先知,但先知越走越远,远得直到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外面,他的眼泪悄然滑下,他是喊着先知的名字醒来的。枕头上一片湿润,他从梦中将自己抽出,内心强烈地空虚,他靠在床上,闭着眼回忆着那个梦,许多情境已然模糊不清,只有先知向前越出地平线的身影还在那里,他有些呆然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下意识地向马棚里走去,他那一刻强烈地想去看看先知。

先知关在马棚的最深处,它是连队的一号马,按顺序它刚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相距很远,它就听到了成天的声音,它停下了嚼咽,竖起一双叶片般尖耳,认真地倾听着成天的脚步。继而它轻刨前蹄,用响亮的响鼻声来迎接成天。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成天每天经历此种礼节,他早已习以为常,但今天任何习惯性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有着种全新的感受。他把马鞭套在左手腕部,走近先知,用手轻轻地抚着先知的前额,先知的眼睛湿润而明亮,它轻轻地转动着,用眼中的那一缕深兰注视成天。先知的长鬃出现了一些杂毛,毛发粗硬刺手,间杂有部分分叉的毛发缠结成一团。马的衰老是从鬃毛开始的,他骑了先知十二年,竟然没有发现先知老了。他从怀里摸出把梳子,好的骑手都有把好梳子,他们闲时就会用梳子不断地梳理着马的毛发,直到把马的长鬃给梳得油光光的,有的骑手还有个爱好,给马鬃编成各种形状的辨子。马的鬃发与人的头发一样,越梳理越顺,同时还能看出一种与骑手相一致的气质来。成天从来没有给先知编过马鬃,他觉得编马鬃太费时间,同时他觉得先知不需要。但今天他忽然有了兴趣,他转到先知一侧,小心地用梳子把马鬃梳顺,用菜籽油在上面抹湿。先知略显红黄的长鬃一下子就显出了湿亮。他用手把长鬃分开,用手来回缠结着。片刻,先知的长鬃上竖起几个高高的长髻,随着先知的呼吸上下轻微颤动。成天把先知从马棚里牵出来,草原上蒙着层晦暗的光,先知快活地仰头长长地嘶鸣一声。成天轻轻地拍拍先知的背,先知迅速地安静下来,他取出一把毛刷,把马蹄上的粪便的颗粒刷掉。先知安静地听任成天打扮着自己。它的眼睛一直就那样安静地看着远处。成天随着它的眼神望出去,正是早晨太阳刚刚离开地平线的时候,太阳喷射着无数的光亮,它如同大地的独眼,在洞穿着每个望着它的心。先知身上的鬃发闪射着一种明亮的光,一根根的毛发暴露出透明般的纤细。它的全身都被一种虚光给罩定。光中的先知优美得让人震惊。成天似乎被这种偶然的美给打动了。他握着马缰的手一下子就松开了,他喃喃地走近先知,先知苏醒似地把头偏了过去,用它的唇轻轻地触着成天的臂。成天把先知的头拥住,马的气息浓烈而又醇厚,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那种味道很好闻,成天把自己的全身都淹在那种突然的伤感里,他觉得自己与先知已经溶为了一体,而先知就是他的一部分,如同呼吸。他把马缰缠在先知的脖子上,仿佛想要回避什么似的,在马身上拍了拍。先知不安地向后退却着,继而一声长嘶,向前奔驰而去。成天看着它的背影,仿佛是看着某种意境。梦境中那匹越出地平线的马正在向着草原奔驰,慢慢地,那轮独眼似的太阳把它给淹没了。它的身影仿佛溶化在那轮太阳中。远远的一粉红色的太阳中,只有一匹剪影似的马,在粉红色的光中向前奔驰。

成天似乎被那种意境给溶化了,他下意识地跟随着那种意境向前走。

他是在那片湖边看到先知的,先知孤独地站在草原上,一动不动,它的长鬃被风轻轻地拂动,全身被凝固似地,立在风中。成天在距先知几百米的地方停下,他坐在草丛上,双腿盘起,随手扯下一根青草,叨在嘴里。他的眼睛一直盯视着先知。先知好象在倾听着什么,它的全身都凝结在那双叶片般尖细的双耳中,从那里可以听到什么哪?他用力地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奶奶说过,马是草原上的神,只有它可以听到大地的心跳与草叶抽动的声音,当然最可怕的是它可以听懂自己的命运。成天有些吃惊的想,先知也可以听到自己的命运吗?他有些慌乱地抬起头,看着先知,他觉得先知可能早就清楚了自己的未来,而自己只是一个说出这种结局的一个人而已。

太阳升起来了,光线被无数的绿草吸收,可以听到阳光在触到草叶似轻轻的呻吟,那种滋滋的声音让成天不安。先知好象还在那里等待着什么似的,一动不动,那种沉默一下子就让大地安宁了下来。成天就在这种难忍的孤独中,等待着先知。那根草他已经嚼烂了,苦苦的汁液让他的嘴都有些麻木起来。他却毫无知觉。太阳已到了头顶,这时通信员骑马一溜烟地过来了,远远地,他看到了这一幕,从马上下来。成天回过头,看着通信员。通信员身上全是汗,他气喘着喊:“连长,还有半个多小时仪式就要开始了,到处找不见你,指导员让我来找找你,说你肯定在这里。咱们回吧?”

成天不语,他继续等着先知,先知一直就保持着那种固定的表情,全身都仿佛给焊结起来似的,一动不动。那种沉默最让人心惊。成天一下子就感到了自己与先知的距离,他根本就不了解先知的呀,先知的孤独使他有些难过。他觉得受到了伤……害。通信员在这种气氛中有些不习惯。他把头上的汗揩了下,说:“要不,我通知指导员,把仪式推迟?”

成天低声说:“不,你去通知指导员,仪式照常举行,一分钟也不许推后。”

“那你……”

“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通信员迟疑地看了他一下,上马而去。马蹄声似乎惊动了先知。先知的头迟缓地转过来,远远地看着成天,它的毛色在素草丛中显出种绸缎般的质感。它似乎从一种回忆中回过神来,眼睛中显出种深深的怅然,它的不安已经消退,刚才的那种短暂的孤独好象根本就没有从它的身上出现过。它轻轻地用唇触动着身下的青草,但它只是用牙齿品味似的一动,就又离开了,它慢慢地向前走过来,走到成天的身边,轻轻地用嘴拱动着他的后背,成天的背上一下子就痒了起来,那种轻轻的触碰让他有种很感动的感受。有一滴很湿的东西从自己的眼睛中掉出,他掩饰地把手从头上举过去,抱住先知的头,用手轻轻地触动着,先知的小舌头在他的手背上慢慢地移动着,那种湿润的触动使他全身都有种深深的不宁。他站起来,把马缰从先知的脖子上取下,他没有敢看先知的眼睛,他觉得很多东西不用回头就可以看清。先知跟在他的身后,沉默地向前走动着。成天看看表,还有二十分钟,仪式就要开始,他轻声地吹了声口哨,先知全身一激灵,挪动着小碎步跑到了他的身边。成天把左脚踩进马蹬,身子一偏,跨上马背。先知就在他跨上马背的同时,已经箭似地向前腾跃了出去。

青草丛模糊地向后闪去。

退役仪式在老骑兵师遗下的那个巨大的阅兵场前进行。阅兵场方圆足有近一公里大,在空旷的草原上辟出这样的一块巨大的阅兵场其实根本就没有必要,因为草原大得随处就是阅兵场。但当年的骑兵师兰师长却硬是要在草原上计划出一片草场做为本师的阅兵场地。成天当年只参加过一次阅兵,那次阅兵是骑兵师被撤消建制时的最后一次阅兵,当时全师所有的人与马都上了阅兵场,当时上万人列队从阅兵台前走过,巨大的阅兵场上被一种罕见的命运与沉默所挤压,一切都带着一种最后的暴发般的激扬与悲装。当时做为新兵的成天一下子就被那种巨大的情绪给惊憾,他在场上执刀通过检阅的时候,就暗下决心,自己以后也要在此进行一次有上万人的阅兵典礼,让上万人列队从自己的心情与眼睛中走过。以后他当上骑兵连连长后,他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在当年的八一去把全连拉到那个已长满了青草与藏伏着无数野兽的阅兵场,去进行一次阅兵礼。但那天一百多人来到那个阅兵场时,他却觉得受到了一种伤害。他的一百多人散布在深深的草丛中,听到响声的野兽与乌邪盘旋在他们的左右,慌芜与破败感充拆了他的全身。连队的上百号人从阅兵台前走过时,他被一种巨大的渺小感与失败感击中,当然更多的是一种伤害。从那以后的十年间,他下令把那个操场用铁丝围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入。里面的草丛一年年地淹没着当年的脚印与马蹄声。只有那个阅兵台还完好地在那里孤独地站立着。成天选择阅兵场做为让兰骑兵入伍与先知、忠诚退出现役的仪式,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觉得先知与忠诚都曾经在阅兵场前举行过入伍仪式,现在它们的离开也该从此开始。

成天打马进入阅兵场时,看到阅兵场内竟然插满了许多面各色旗子,它们散布在深深的草丛中,红绿相间,很闪眼。操场的上空响着首草原上的歌儿,王青衣把现场布置得很有气势。操场前五百米内的杂草都被骑兵们剪平,露出齐整的断茬。成天把马放慢,在台前跨腿下马,先知继续前行,通信员跑过去,接过成天甩过来的马缰,牵着它向前走了。王青衣关切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时间到了,开始吧。”

成天快步走到台前,骑兵们已上马坐好,倾听着副连长的口令,先知孤独地站在队列前,在没有宣布退出现役前,它还是连队的一号马。先知刚才已经被通信员给打扮过了,它的身上戴上了一朵大红花,脖子上闪动着灿烂的是一枚铜质三等功奖章。兰骑兵与忠诚都戴着一朵大红花,它们与骑兵队列站在一起,只有兰骑兵不太安静,不时地动动自己的脖子与身子,但它稍一动弹,都会被通信员用眼睛给逼退。成天站在台上,凝神看定大家,副连长报告半天了,他也不说话,好象在回味着某种情绪似的,沉默着。整个队列都罩在他的沉静中,没有一点声音。静立片刻,副连长再次报告,成天把手中的马鞭轻轻一挥,好象在下定某种决心似地,吼道:“稍息。”军马在这种声音中轻轻地松驰了下来,但随即又在他的吼声中站直了。成天大声说:“在举行军马退役仪式前,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成天用眼睛扫视着每个人的脸,那些脸太嫩了,每张脸上都好象被青春给燃烧着。他用眼睛凝住马格,锐声喊道:“这个操场,你来过吗?”

“报告,没有,我只听说这个操场是当年的阅兵场,现在看上去只不过象个太大的草场。我有些不可思议,这么一个地方,该有多少骑兵才能让这个操场填满哪?”

“一万匹马,上万人,连马匹的呼吸声都如同一架轰炸机的声音,无数的马列队从台前走过时,马的齐步可以让草叶都发出颤抖,那会儿,草丛都被骑兵踩进了土里,这么大的一块地方,连点绿色也没有。现在长得比草原上的草还要高,我们的马都快被淹没了。”成天的声音很低,“那都是过去了。当年我就从这个台前走过,那会儿我是个才入伍两年的新兵,骑的就是先知,那会儿先知与我一样,都是年青得血往出溢的年青人。那匹忠诚比我们都要老,它当年就走在我们的身边,现在它们都老了,先知与我相伴了有十六年,而忠诚在连队服役超过了十七年。我想,我想在当年他们入伍的地方,送它们退出我们的队列。”

战士们呆愣片刻,哗地鼓掌。马格在鼓掌声中退回到队列中去。成天感到眼睛有些潮湿,他用力闭住眼,似要把刚才要涌出的眼泪吸回去。王青衣挥挥手,音乐响起,是一首雄浑的骑兵进行曲。通信员与马班的战士一前一后把先知与忠诚牵到了队列前。它们的眼神安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成天在那两匹马走到台前的一瞬间,忽然涌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那想法让他的全身都热了起来,当然那种想法因为怪异而更多了种冒险成份,他轻轻地压制住自己的不安,大声地说:“这块操场从建成到现在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从这块操练场出现后,这些马匹就与我们一样,在这个台下走了几百次。它们可能永远不会看清自己当年在台下走动时的气势与感受,但我想让它们在退出现役时,能够阅一次兵,看看它们当年与我们在一起走动时所创造的队形与气势。”

骑兵们似被这个想法给震荡,他们用沉静与不安来表达着自己的态度。王青衣站在台前,似也被这个怪异的想法给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仪式都是事先商量好的,并没有这一项,而且让两匹即将退出现役的军马来检阅一个连队,这个想法真是怪异到了极点。王青衣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他从心里对这个怪异的念头暗自叫好,尽管有多少不合理的东西在里面他一时还没有可能想清楚,但他却被一种强烈的好奇感给打动,他想看到那匹马在阅兵时的样子。成天似没有注意到大家的情绪,他用手势示意把那两匹马牵到台上,台子很高,先知与忠诚挪动着小步走了上去。它们可能从来没有站到这样的高处,来看那些站成横队的骑兵。忠诚不安地用嘴拱着先知,先知到底是一号马,它站在台上,竟然很安静,似乎台下的马队与它并无多少关系似的。它用眼睛很认真地审视着台下的每一匹马与每个骑兵。

成天快步走到王青衣的身边,说:“我参加阅兵,你指挥。”说完,不待他说话,从台上走下,进入队列中。

台上只有王青衣与那两匹马。他的心被一种强烈的好奇与怪异的感受给吸引着。他看到台下兵们的眼里充溢着种怪怪的神情,那些眼睛里的内容千奇百怪,但有一点却是真实的,那就是今天所有参加这次阅兵的人都被今天的阅兵给弄呆了,既是不呆了,以后也会成为自己一生的回忆中最让人难忘也最让人不敢忘的一件事。因为他们一生也许阅兵无数,但让两匹马来检阅他们,可能不过是一生中的唯一一次。王青衣把那种好奇深深地压在心里,他看看那两匹马,大声吼道:“立正,阅兵开始……”随着雄装的骑兵进行曲,各班列成纵队向前移动,马队在行进时步子整齐得让人吃惊,它们每秒行进一点六米,大家左手提缰,右手按压在刀鞘上,随时准备拔刀致礼。成天骑着兰骑兵走在队列的最前面,他的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兰骑兵的步子有些不稳,它还不太习惯这种很制式的行走方式。但看得出来,成天在不时地用身上轻微的动作来调整它的步子。走至台前十多米处,成天一声厉吼:“执刀!”所有按压在刀鞘上的右手唰地一下子抽了出来,队列中响起一阵轻微的刀具相撞的声音,接着一片明晃晃的寒光在刀片上闪起。骑兵们手中的马刀都平稳地端直在手中,刀尖向着天空,大家与马都凝成了一条细直的刀尖,向着天空。王青衣感到脊骨上一阵麻凉,他觉得不好了,那种气势一下子就钻到了他的心里。先知的脸上安静得有些不正常,只有忠诚的脸上闪动着好奇的神态,它的身子一直保留着在骑兵队列中的站姿。它用眼睛一直跟随着台下队列的前进。马队行进时的节奏如同音乐的步子,踏地时总是可以与音乐的节奏撞出火花。王青衣首次参加骑兵的阅兵,一切对他来说都充溢着一种好奇与新鲜。他发现有很多地方,装甲步兵战车的阅兵与骑兵很想似,他曾参加过上百辆装甲车组成的一个方队的阅兵仪式,那次阅兵是在北方一个巨大的戈壁滩上进行的,他们的战车拉出无数的尘烟,浩荡而去。那种气势让他终生难忘,骑兵连的人太少了,上百匹马前后排开,阅兵前后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他觉得很好玩,但时间却太短了,短得让人心存一点小小的遗憾。

骑兵连原路带回,成天快步走上前台。战士们的眼中都闪烁着怪怪的亮光,经过这次阅兵,好象一下子把潜伏在他们心中的某种感受给点燃了,他们兴奋地低声私语着,从表情中可以看出,刚才每个人都把自己交给了那两匹马。成天快步走上台前,他郑重地走到那两匹马前,大声吼道:“我现在宣布,根据军马服役条例规定,军马第四百二十三号、第五百四十一号服役期满,将退出现役。”成天接着又历数两匹军马在服役期间的各种工作与状态,类似于对于一个人在退出现役或者退休时的评价。每宣布完一匹马的评价,骑兵们都很热烈地鼓掌,如同他们在听着对一位战友的评价。那种神态让王青衣很奇怪,他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不了解这样一个很古老的兵种,他们把军马当成了自己的战友,并且那些马还被他们当成与自己平等的动物来尊重。

马最后在战士们的致礼中,走下了阅兵台,它们在台上被解下了笼头,从阅兵场将可直接到达那个被骑兵们戏称为养老院的马场,它们从此将不必再受任何军纪的约束,它们将自由地生活下去,直到老死。那两匹马一先一后地从台下跃下,轻快地在场上行走着,片刻,马班的一个战士走过来,在前面引领着它们奔驰而去。

王青衣看到,那两匹马消失很久了,成天的眼睛还直直地望着马消失的地方出神。仪式的最后一项开始了。两个战士搬来一个很大的火盘。火盘的上面插着一只烙铁。烙铁被火烧得通红。远远地可以听见火苗的滋滋声。成天示意王青衣主持,他走到台前,把那支火铬铁给拔弄一下,等待王青衣开始。王青衣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陷入到了一种全新的骑兵情感中,他觉得这支古老的骑兵队伍充满了很多的神秘。他在台上大声宣读军分区下达的入伍命令:根据军马服役条例有关规定,特批准野马兰骑兵入伍,并编入山南军分区第一骑兵连序列。授予编号九号。

战士们一下子就惊叹了起来。他们似乎早就知道兰副司令的九号马。骑兵部队有条特殊的规定,某匹立下显赫战功的马的编号,将做为一种荣誉授予更为优秀的军马。而这种荣誉比立功还让人眼馋。编号九在战士们的心中属于那种可望不可即的荣誉。因为它是一个骑兵中的神话,而把这个神话交给这匹马,也就是说,它本身就是一个神话,或者至少它将象一个神话,而这些荣誉对骑兵来说,几乎是一种梦想。没人不会对梦想产生一种敬畏与向往的。野马兰骑兵一入伍就被授予了这个号码,骑兵们似乎有些呆然。他们都把眼睛瞄向了成天。成天不语,他的眼睛一直望着那盆火出神。王青衣想,也许连成天也不会理解自己的这匹刚入伍的马,为什么会被授予九号。当然这对骑兵连可能是一个永远的谜了。

而那个批准的人,可能是那个谜唯一的解释者了。

兰骑兵在战士们的注视中,走了过来。它似乎对火光有些害怕,一看到火就咴咴地嘶鸣着向后退。这时上来三个战士,他们拿着两个长长的钉在一起的马杠子,把兰骑兵圈在中间,刚好可以容身,它似乎意识到什么似的,不停地跳动着,一个战士上来用一根木杠把后面堵住,兰骑兵一下子就被囚了起来。成天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被烧得通红的铬铁,似乎在等待什么似的,不动。兰骑兵一直不安地回头盯着不远处的成天与那盆火,但渐渐地,它似乎感到没有什么危险,竟然安静了下来。成天把那只铬铁拿起来,悄悄地走过去,他用眼睛示意那几个战士把马抓紧,之后猛地把铬铁往兰骑兵的后臀上一按,立即发出滋滋的烧焦味。兰骑兵疼得一声长啸,后臀向下一弓,全身象弹了起来似的,撞倒那只马夹,向远处奔去。

骑兵们把马一打,跟随着兰骑兵兴奋地追了上去,大家边追边哇哇地叫喊着,空旷的草场上那匹马的身后跟了很多的马,草被狂奔的兰骑兵一根根地踢断,一股草尘在骑兵们的身后扬起,每次给军马铬印都是骑兵的一次狂欢,而那种狂欢则带着种更多的自娱。成天把那只铬铁扔到地上,地上的青草立即冒出一缕青烟。他与那些骑兵们一起就那样怪叫着,追着兰骑兵在巨大的阅兵场上来回驰奔。他边跑还边把衣服扔掉,等兰骑兵奔过他的身边时,成天一个纵跃,跨上了马背。他猛地一打马,兰骑兵如同一支箭,一下子就超出了那些一直跟随在身后的骑兵们很远。

王青衣看到,成天的样子,很象一个孩子。

四十一、酒的决斗

马格骑着“黄飞鸿”从阅兵场后的草场上悄然走过。他把身子伏在马背上,一直就顺着草山的山脊行走。草原空旷得如同只有一种干净的深绿。绿色在草原上不时地挡住他的眼睛,但却挡不住他的耳朵。他是被一种声音给吸引出来的,而那种声音肯定是萨日娜的,他听惯了萨日娜的歌声,那种声音只要一出现,不管多远,都能一下子就把马格给吸引住。从县城回来后,他就一直渴望见到萨日娜一面,但萨日娜却象失踪了似的,再没有从那个空旷的阅兵场前出现过。没有了歌声与萨日娜的羊群,马格开始陷入到了一种深深的不安中。他几乎天天都到阅兵场前的那堵老墙上,去看着远处出神,天边一直就是那种让人望不到尽头的绿色,那些绿色淹没了天与地,也淹没了萨日娜的身影。马格的心焦急到了极点,这天下午,他又来到了那堵老墙上,在那儿向着往日萨日娜出现的地方了望着。草色一下子就变得金黄了起来,那是秋天的色泽呀,他深深地叹息着,点上支烟,望着远处的金黄色出神。

似乎是忽然间,他听到了一种很细的声音,从阳光中悄然出现,那声音很尖细,如同轻微的细风一样,根本就无法感受到。马格却象被击中似地,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他把烟一下子摁灭,大地上只有风声与偶然的虫子的轻声细哼。马格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随手扯下根青草衔在嘴里,慢慢地嚼着。这时那种声音又起来了,象是一种极轻的风,在空气中轻微抖动。马格这回听清了,那是萨日娜的声音呀,是她的歌声。马格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他把耳朵伏到草叶上,他听萨日娜的奶奶说,在草原上草叶可以传送歌声与音乐。他以前只是以为那不过是一种传说与故事,而现在他一下子就相信了萨日娜奶奶的预言。歌声隐约地在草叶上碰撞出小小的回声,马格有些贪婪地听着,但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低,似乎那不过是一种幻觉与想象。马格失望地抬起头来,这时他似乎看到天边的金黄色中出现了一点白色,那种白色在金黄中显得十分地显眼,马格几乎惊叫起来,那是萨日娜的羊群,但那群羊似乎只出现了片刻,就又消失在了更深的绿色中。马格被一种失望感给烧灼着,他的眼睛一直就在远处的金黄色中了望着,但草原上安静得让人害怕,天空空得什么也没有,如同他的心。

马格从墙上跳下来,他觉得自己似乎被一种难言的焦急与不安给烧灼着,他感觉到萨日娜这些日子就在距自己的不远处藏着,她在躲着自己?这个想法让他的心一阵疼痛,他觉得自己忍了那么久的东西快要爆发出来了,他想萨日娜,他觉得自己必须见到她,才能让自己放心,否则,他将会整天处在不安中。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静静的连队。把牙一咬,悄悄地走出了阅兵场。

马格凭着感觉向前走,他觉得萨日娜肯定就在前面不远处,但草原上只有方向没有路,萨日娜象隐伏起来的一根草,要在草原上把她找出来,只有凭灵感与直觉了。马格站在山脊上,寻找着那种声音出现的地方,远处的山的另外一边,隐隐地传出一点点的歌声。那歌声在太阳落下的地方。他高兴地打了下马,‘黄飞鸿’轻快地向前奔去。声音越来越清晰,那是一种忧伤的曲子,他听不清那声音的歌词,那个唱歌的人只是在自已轻声地哼唱。他把马停下,山坡上遍布着一群羊。一个女孩子手里拿着牧鞭,望着远处低声地哼唱着,那个哼唱的人是萨日娜。马格从马上下来,坐在山上看着远处哼唱的萨日娜出神,她手拿皮鞭的样子让人顿生怜意,马格就是从看到萨日娜的背影的那一刻喜欢上她的。现在那背影柔弱得让他的心发疼。萨日娜的歌声轻得如同只有一点点的曲调。马格坐在她的身后,就那样深深地看着她出神。他想听听萨日娜的歌儿,他有多少天没有听到萨日娜为他唱歌了呢?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骏马呦

拴在那门外的榆木的车上

我的哥哥哟

你住到了谁的心上

一万匹的马里头呦

你是那匹儿马驹子哟

我跟着你的身影呀

能不能看到明天的草场

那个叫做特克斯的地方

萨日娜就那样地轻声地哼着,她的皮鞭一下一下地抽打着草叶,绿色的草汁溅了起来,她的歌声也飞了起来。马格觉得自己被那种忧郁给深深地打动了,只是他不知道萨日娜这样干净的女孩子也会被忧郁给击中。他的心里有些慌乱了起来,他禁不住把自己的那把吉它拿了起来,轻轻地拔了几个和弦,为萨日娜伴奏。萨日娜被吉它的声音给惊醒,她惊讶地回过头,看着马格。

马格深深地看着萨日娜,轻轻地拔动吉它,边唱边向萨日娜走过去。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骑马呦

栓在那门外榆木的车上

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呦

嫁到了山外那遥远的地方去了

走过了一口叫做哈莱的井呦

那井台上没有水桶与水槽

路过了两家当做爱勒的帐篷

那人家里没有我思念的妹妹

向一个牧羊的人打听音讯

他说听说运羊粪去了

朝一个牧牛的人打听消息

他说听说去运牛粪去了

我举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呦

那长满爱可的山上有她的影子

马格就那样看着萨日娜轻声地唱着,他的眼睛一直就没有离开过萨日娜的眼睛,他发现萨日娜瘦了,脸上憔悴而又忧伤。马格就那样深情地唱着那支古老的民歌,那支古歌是萨日娜教给他的,他一听就喜欢上了,只是他的吉它声没有马头琴好听,但这时马格却可以轻松地就把那种音乐的感受唱出来,他觉得那一刻自己幸福极了,如同那个当年唱古歌的人,只是那个唱古歌的人,不知他找到了自己的那个身影没有。萨日娜就那样一直出神地倾听着马格唱着那首古老的歌儿。那歌儿从马格有些沙哑的嗓音中传出,几乎每一句都象唱给她似的,萨日娜没有等马格唱完,她的泪水就已从自己的脸上流下,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马格,象看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似的,全身都象被风吹动,颤动不已。她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低低地叫了声马格,就一下子扑到了马格的身上,她似乎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哭泣着抱住马格的脖子。不时地轻声呢喃着叫喊着马格的名字。马格似乎被萨日娜突然的变化给弄是有些手足无措,他小心地把手从吉它上拿出来,轻轻地拢住萨日娜的身子,女孩子身上强烈的青春气息一下子就唤醒了他,他下意识地慢慢地抱紧了她。吉它在他们的中间给挤压得发出低低的和鸣,一根弦挣地断了,又一根弦断了,那断裂的声音对他们来说,如同天籁。马格小心地捧起萨日娜的脸,萨日娜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盈满了一颗颗的泪珠,不时地如同珠玉似地滚下萨日娜玉脂似的脸上。马格的心颤动着,他轻轻地用唇轻舔着萨日娜的眼睛,把那些咸湿的泪水一点点地吸吮了进去。

萨日娜在他的注视中,动情地把眼睛闭上,听任马格悄然地轻吻着自己。马格似被一种新鲜的东西与莫名的激情给驱使,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抱紧萨日娜,他的唇寻找着萨日娜的唇,他找到了那闭得很紧的唇,他疯狂地吸吮着,感到了那点小舌头轻轻地一碰,就又闪开了。那种轻柔的触碰,一下子就点燃了他。他如同一个探险者,寻找着那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未知而又充满神秘感的世界。终于他找到了那片芳蕾似的舌尖,他们相互触碰着,一种强烈的欲望开始燃烧了,萨日娜浑身发烫,她在马格的怀里轻轻地抖动着如同一块新鲜叶片,她的眼睛迷蒙着一种少见的红晕。马格觉得自己可能快被烧着了,他觉得欲望如同一只手,引导着自已向前走。自己的眼睛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心灵与身体都被一只手所指使。他把萨日娜轻轻地放到草地上,萨日娜浑身轻轻地抖动,在草地上如同一只小小的羊羔。马格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这个女孩子给唤醒了,一种潜伏很久的欲望出现了。他发疯似地扑到了萨日娜的身上,好象要把自己这么多天没有见到萨日娜的思念全部都要偿还回来似的,那种疯狂连他都有些吃惊。萨日娜似乎也被一种激情给燃烧着,她在马格的身下轻轻地扭动着自已的身子,脸上弥漫着万种风情。马格小心地解开萨日娜的长袍,躺在地上的萨日娜如同一只圣洁的白兽。她轻轻地扭曲着自己的身体,一只手小心地把自己的脸给掩住。马格似乎被萨日娜身上那种罕见的美给惊呆了,他呆然地看着萨日娜,如同看着一个圣洁的圣母。这时天空中飞过一只大鹰,那只鹰啊啊地叫着,它伸开巨大的双翅,从他们的头上掠过,大地上一下子就留下了两片巨大的阴影。马格看着那只大鹰飞走的背影,身子如同被什么击中似的,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他的眼睛下意识地闭紧了,同时狠狠地砸了自己一拳,叹息着坐在了萨日娜的身边。

萨日娜害羞地抬起头,看了马格一眼,轻声说:“我是你的,你拿去吧。”马格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把那件长袍轻轻地拿过来,把萨日娜果紧,他使劲地抱住她,低声说:“我不是有意的,原谅我,我太冲动了……”

“你不爱我吗?”萨日娜用手轻轻地抚着马格,用那双深兰色的眼睛深深地盯着他。

“当然爱你,你知道吗?这几天我天天都等在那个老地方,想看到你的身影与听到你的歌儿,可你却从来没有出现过,你这几天到那里去了,要知道我真的好想你,那怕听到你的歌儿哪,我的心也可以安静下来,可是你却一下子就从那里消失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失望?你看看,你的脸都憔悴得让人心疼了。”

萨日娜脸上的忧郁一下子又出现了,她依偎在马格的怀里,半天不吭声,抬起头来时,已是满面泪水。她小声地抽泣着说:“你是一只向天上飞的鹰,这片草原太小了,容不下你的翅膀,我奶奶说了,一个女人成不了别人的翅膀,就离开那只鹰,我不是你的翅膀,只会拖累你,我想过了,我离不开我的草原与奶奶,而你属于那个我从来没有到过的城市。你走吧,我今天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你,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我不想再见到你?”

“为什么?萨日娜,我们说得好好的,你为什么会这样的想,我说过我从军校回来后,就可以一直在草原上呆着啦,那时候,就可以娶你,就可以也与你一样,做一个牧民。我那天考试完后,就去你家找你,你不在,我留下的东西你收到了吗?”马格急得都快要跳了起来,他的脸色都变得有些苍白了。

“我是看到你放在那里的东西才后悔自己拖累了你,我前几天听你们连队的成天连长说,你为了我把一切东西都给扔掉了,听说你的父亲要你今年复员回家去……他说你是个好军人,但你的一生不属于草原,而是在另外的世界。他觉得我们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奶奶也劝我,不要再做这样可怜的梦了,我的梦就是这片草原与这些永远放不完的羊群。”小萨日娜脸上的泪水又泉水似的涌了下来。

“这就是理由?”马格气愤地站了起来,“萨日娜,你应该相信我是真心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爱过一个女孩子,你可能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位深爱的女人了,答应我,再也不要胡思乱想了,呵,好姑娘……”马格用手轻轻地擦着她脸上的泪水。萨日娜把头伏到他的怀里,哭泣着说:“我好想你在我的身边,可这一切太遥远了,你走了的那些日子,另外一个牧场的那日森常来找我,我一放羊,他就跟着我,给我唱歌,还要我嫁给他,那个那日森讨厌极了,整天缠着我,我怎么可能躲过他哪,那个家伙根本就不在乎我爱你,我害怕呀,我想你在我的身边,可是你却在县城,就是回来了,也只能远远地看你一眼,你不知道我真的好想你呀?”

成天一下子就怔在了那里,那日森他认识,是距此不远的一个大队的牧民,这家伙长了一身的健子肉,还会唱一口好歌儿,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认识他,当然他除了会唱歌外,还喜欢找漂亮的姑娘玩儿,被他看上的姑娘没有人可以逃过他的歌声的诱惑的。马格喜欢上了萨日娜后,他还是象往常一样去找萨日娜,萨日娜是草原上最美的花,那个那日森当然不会放过去嗅一下那花香的机会。马格警告过他不要再去找萨日娜,但这个家伙却弹着马头琴对他唱道:天上的露珠哟、只有一颗,大地上的骑骏马哟、只有我一个,露珠被骏马的前蹄打落了,那个骑马的人儿,就是我……

马格对那小子又气又恨,但却没有办法,更绝的一次是那日森一直跟在他与萨日娜的身后唱着歌儿,他们的心思总是被那些歌儿给打断,而萨日娜却象被那歌儿给吸引,她甚至都在不经意中学会了那日森唱的许多的歌儿,那日森可真是个古歌的宝库。他只要把嘴张开,那些旋律就从他的心中溢出来,连点重样也没有。单纯的萨日娜用草原上的礼节来对待着那日森,因为草原人什么都可以拒绝,却不能拒绝别人对你的爱。马格从山上调回到连队后,那个那日森还给他来送行,不过那天他唱的歌儿让他却有些生气与一丝小小的担忧。没想到,这家伙还象以前那样,没事就来到萨日娜的身边唱歌儿,他居然唱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唱烦。马格的心情一下子就烦躁起来,他点着一支烟,对着萨日娜说:“那个家伙在那里,他还给你唱那些歌儿吗?”

“是,他不知道从那里学了那么多的歌儿,这家伙唱得可真好听,你要是能象他一样,可以唱那么多的歌儿就好了。”

“为什么?”

“就可以让他来听你给我唱的歌儿了。你知道吗,他唱歌的时候,我经常怀疑是你,我觉得就是你在唱给我听。马格,你真的爱我吗?”

马格认真地点点头。

“这家伙每天的这时候就会出现,我怀疑他就站在这附近的山上的草丛里,我刚才就是想让他知道,我爱你,我是你的人,也许他看到后,就会离开我,再也不来烦我了。”

“萨日娜?”马格感动地把一把把她给抱在了怀里,他用手摩着萨日娜的脸,深情地说:“你真是个傻孩子?”

萨日娜喃喃着说:“我是傻么?”把身子紧紧地依在他的怀里,俩个人躺在草丛上,什么也不想地望着兰天,出神。远处的羊群悄然啃食着青草,大地安静得可以听见俩个人的心跳。马格被这种朴素的宁静深深地打动,他把眼睛闭上,轻轻地感受着阳光从他的身上行走的声音。这时远处出现了一阵低低的歌声,那声音漫长而又忧郁,那种长调的声音在大地上轻轻地走动。撞到他的身上又折回去,仿佛是在草叶间来回行走。马格在歌声中睁开了眼,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静静的兰天,萨日娜坐了起来,悄声说:“那日森的歌声,他来了……”

马格坐起来,看到在不远处的山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轻轻地弹动着马头琴,边弹边含混地唱着一首听不清词的歌儿,马格感到这家伙醉了,他的歌声中带着种很深的酒味。萨日娜紧紧地靠在他的身边,有些害怕地说:“这家伙经常喝醉了,就坐在那山上唱歌,满山都可以闻见他身上的酒气。”

马格不动声色地看着那日森,他觉得跟一个喝醉了的人去讲什么都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何况这家伙只是在那里唱歌,你又能对一个只对着自己也爱的女人唱歌的人,说什么呢?马格决定不理他,他走过去,帮着萨日娜去拦羊,羊群跑得很远了,有几只都跑得与草丛溶成了一体,看不清那些是羊,那些是草了。马格熟练地用马鞭驱赶着那几只羊向回走。萨日娜格格笑着,看他在那里赶羊,好象是在看着自己的未来。那个那日森低哑的歌声,被他们的欢乐给压倒了。他们的样子可能使那日森感到了一种气愤,他摇晃着骑上自己的那匹小白马,晃动着很大的身子向马格他们走过来。挂在他身上的马头琴不时地被他撞出轻轻的响声。那只马好象也醉了,跑起来显得有些飘浮。那日森从马上摇晃着下来,他身上的酒气一下子就扑了过来,他踉跄着走了过来,脸上长长的胡子被风给扯得乱七八糟,他的样子很可笑,但他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很深的欲望,这个可怜的男人哪,马格的心几乎软了下来,看来这家伙真的爱上了萨日娜。

那日森在他们的身边站住,他的高个子几乎挡住了阳光,马格抬起头,故意等着他说话。“你……是那个当兵的吗?就是你要把萨日娜领走吗?花儿长在草原上才美丽,而离开了草原,那花儿还是花儿吗?”他打了个饱嗝,扑通坐在了马格的身边,马格有些讨厌地把身子向一边挪挪,萨日娜则有些害怕地站了起来。那日森把手一挥,对萨日娜说:“你走开,去把那些羊群赶到远远的地方去吧,我有话与他说,男人的事,你不要在这儿看着。”

萨日娜担忧地看了马格一眼。马格点点头,她才犹豫着向前悄悄地走了,但她走了没有多远,就停下了,她远远地看着这两个男人,她害怕出事,因为草原上那些男人常常为了争一个姑娘,而去决斗。那日森长了一身的力气,他是全旗最有名的跤手,马格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那日森从马身上取下一个袋子,那个袋子里装着一大块煮好的羊肉,还有一个大得让人害怕的酒壶。他咚地把那个酒壶扔到了地上,抽出一把小刀,对马格说:“兄弟,我早就想与你谈谈,你是个城里的娃娃子,听说你们家富得可以卖下一千只羊,一百头牛,你为什么还要在这样一个草原上来抢我们的姑娘呢?”

“萨日娜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你也看到了,可你为什么还要一天天地缠着萨日娜哪,我告诉你,她……她已经是我的人了,你离开她走得远远地吧,用你的歌声再去寻找一个新姑娘吧?”

“哈哈,我的兵兵哥。”那日森嘎嘎地笑了起来,边笑边用小刀从那块羊肉上削下一块,扔进了嘴里大嚼着,又饮了一大口酒。“刚才你把萨日娜剥开了,可我看到你又缩回去了,你要知道只有把一个女人睡了,那个女人才会死心跟着你哪,你知道为什么萨日娜愿意与我在一起吗?哈哈,那是因为我是个男人……”

“那日森。”马格受辱地站了起来,“我知道你也爱萨日娜,可你就是这样爱她的吗?爱一个女人是让她感到幸福,而不是污辱她。”

那日森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用力端起那个大大的酒壶,对着嘴猛喝了一口。酒水洒了他一脸,络腮胡子被酒水打湿了。他用力抹了一把嘴,说:“萨日娜是草原上水晶样的姑娘,跟在她身后的人们多得象是地上的羊,可是那些羊都走了,只有你成了那个得到这块水晶的人,这不公平。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她?我去年见到她的时候,就被她迷上了,她是我心中的月亮,我从去年跟着她唱到了今年,我的歌儿都唱尽了,可我却看不到她的那怕一丝开心的笑,你来了,她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了。马格呀,做为一个男人我说不出求你的话,可你知道,你是一个外乡人,你的家在南方,你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可是萨日娜却得留在草原上,你想过你走了以后,她怎么办?”

马格没有想到那日森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怔了一下,说:“我说过要娶她的,我会在三年内回来的,如果我考上学校,还可以回到草原上来,如果我考不上,我还可以回来,做一个与你一样的牧民,陪伴着她……”

“多么好听的一个故事呀,当年我们草原上来了个知青,他也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多美呀,可那个狗东西与你当年一样发着这样的毒誓,还说着与你一样的故事,可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那里,也再没有人见到过他,草原上只剩下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在草原上等着他。”那日森沾染着酒气的脸上现出一丝的忧伤。那丝忧伤打动了马格,马格的内心一下子就沉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坐了下来,看着远处的萨日娜出神,这些问题他以为自己早已经想清楚了,但它们却一次次地惊扰着他的心。自己所爱的真的很现实吗?我真的找到了自己的所爱吗?他坐在那里,眼睛一直盯着萨日娜的背影,萨日娜一直没有回过头,她的背影在他的眼前一直晃呀晃呀的,让他心里一直不得安宁,他不知道萨日娜想过他们的未来没有,他们的未来真的可以象他所想象的那样吗?

“怎么,兄弟,你害怕了,你后悔了,你不敢回答我了,你们这些狡猾的城里人哪,总是虚伪得象躲藏在羊群身后的狼,哈哈……”那日森醉得很厉害,他不停地摇晃着,嘴里咕哝着,只有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认真地盯着他看。

马格点着一支烟,此时太阳已开始挪到了西边,大地开始弯曲了下来,无数的云层在天空滑过,他忽然把烟头一扔,对着那日森吼道:“闭嘴。”同时从那日森的手中夺过那个大酒壶,跪在地上,用手指着青天,说道:“那日森,你今天听着,我愿意用你们蒙古人最看重的方式发誓,我今生一定娶萨日娜为妻,如果我有违此誓,愿意用蒙古人方式来惩罚自己。”说完,倾出一杯酒,轻轻地洒在地上。

萨日娜迅速地跑了过来,看着单腿跪在地上的马格,一时竟泪水涟涟。

那日森有些呆然地看着他。誓言在蒙古人心中神圣而又重要,如果你是个违背誓言的人,可能将在草原上无法生存,直到离开。

马格把手收回,从地上站了起来。说道:“我爱萨日娜,你也爱她,我们还是按草原上的办法来解决这件事,我想与你决斗。摔跤、赛马,喝酒,你随便找个活儿,我陪你练,如果我输了,我自己走开,如果你输了,你永远不许再来缠萨日娜。”

萨日娜急了,说道:“我不许你们决斗。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这两个混蛋?”

那日森从地上摇晃着站了起来,对萨日娜吼道:“这是男人们的事,你滚得远远的。”草原上的规矩是在决斗时,姑娘不能在现场。萨日娜对马格哭喊着,“你为什么要与他斗哪,我不爱他,我凭什么要嫁给他,他一身的力气,你怎么会赢了她哪?”

马格不动声色地对那日森说:“草原上决斗的规矩我也见过,今天你是客人,你来定吧?”

那日森哈哈地笑着,使劲地拍了一下马格的肩头,那只熊掌似的手拍得他的全身一抖,差点倒在地上。“你是条汉子,我喜欢你这样的对手。我也不占你的便宜,你的力气没有我的大,咱们今天就不比力气了,就比酒量,我这个酒壶里可以装七斤酒,我喝了可能有二斤,你要是一口气把它喝完了,我立马走人,永远只认萨日娜做我的妹妹。”

萨日娜扑上来,拖住马格,说:“不要答应他,这么多酒你能喝完吗?你不要命了?”

马格的眼睛跳了一下,他看着萨日娜,低语着:“我如果倒下了,你能把我送回去吗?”

萨日娜含着泪水点点头,她的眼睛里充满着一种深深的担忧。马格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把那只大酒壶捧起来,举向天空,一缕清香一下子就扑了下来,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向下吞咽着,酒水溅湿了脸上的胡子,他感觉那些冰冰的酒水到了他的胃里,一下子就如同被点着似的,燃烧了起来,他觉得全身开始发热,好象是在靠着一个火炉似的。他渴极了,大口大口地饮着酒水,来平息着内心的火。好象是过了许久,那只巨大的酒壶里终于再也倒不出一滴酒了,他才把那只酒壶放下来,无力地把那只酒壶扔到了地上,那种轻微的撞击声让他的全身一动。他看到那日森开始晃了起来,萨日娜哭泣着扑了上来,抱着他来回地轻摇着。他竭力让自己站着不倒,他看着那日森,说:“你输了……”

那日森愣愣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他的酒已全醒过来,他望着马格深深地点点头,转过身走了,远远地留下一串忧伤的长调。马格就那样看着那个背影向前走,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了草丛中,他才觉得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耗尽了。全身软得如同团泥。他嘴里喃喃着萨日娜,萨日娜……,萨日娜向他跑了过来,但却没有扶住他,马格卟嗵一下,倒在了地上。

他嗅到一股浓重的青草的香味,正从他的身下涌流出来。

四十二、醉羊

……马格被一种极其腥臭的味道给呛醒,那种味道膻腥无比,可着劲儿地向他的鼻孔里钻,他下意识地把头摆过去,头触到一块极柔软的部位,那个柔软之处竟然全身毛绒绒的,那些毛发软软地刺着他,他的脸上痒痒的,好象爬动着一只虫子。他把头摆过去,那些长长的绒毛又把他的头给掩住,那味道就从那柔软的物体上传过来。他的双手一直紧紧地抱着那个毛绒绒的家伙,他的头摆动了下,竟然觉得有个什么东西一直吸着自己的嘴唇,他的口干得厉害,舌头几乎不是自己的了,他轻轻地伸伸自己的舌头,竟然触碰到了一点小小的舌尖……那种久违的感受一下子把他唤醒了,他下意识地把那个毛绒绒的柔软的东西抱紧,那种柔软几乎能把他溶化。只是他觉得一切怪异得让人不敢相信,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看到自己抱着的竟然是一只小小的羊羔,那只小羊羔身上软得如同一团泥,软软地贴在他的身上,那股腥臭味就是从它的身上溢出来的。他下意识的把那只羊推开,白色羊羔软软地从他的身上掉了下来,如同一片落叶,落到地上时,竟然没有一丝声音,或者响了一下,但马格没有听见。他这才想到,自己刚才一直紧紧地咬着的竟然就是那只小羊的嘴巴,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与一只小小的羊羔去亲吻哪?他一阵恶心,哗地干呕了起来,但他干呕了半天,却只吐出了一点黄色的苦水。他试着想站起来,却感到全身被抽干似的,双腿虚软。他无力地靠在床上坐好,发现这个地方竟然那样陌生,好象是在一个蒙古包里,他一时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又是在什么时候走进了这里,他使劲地想着,头疼得厉害,好象他一思考,自己的脑子里就有个虫子在叫,嗡嗡的,如同一个杂乱的飞机场。

那只羊羔动了一下,它浑身的皮毛都在微微地打着颤,好象是一团正在飘浮而下的白雪,只是那只小羊太脏了,身上竟然充溢着极大的腥臭与酒气。他隔很远就可以闻到那只羊身上的腥味与酒臭,天哪,他无法相象这只羊竟然喝醉了,而自己与一只喝醉的羊在一起,呆了一夜,或者更长的时间。想到这里,他的全身都有些发凉,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竟与这只羊睡到了一起。他迷惑地望着那只羊。那只小羊羔这时睁开了眼睛,它似乎全身都沉浸在一种深深的酒气中,它轻轻地摇动着身子,想要站起来,但却又很快跌倒,那只羊似乎与他一样,对一切的东西都感到新鲜而又迷惑。

马格被那只羊所吸引,他轻轻地蹲到它的身边,用手去拔动着它,但羊羔却试图躲开他,小心而又无力地向一边上回避着。它走动一步,又立即滑倒,那种无力的样子让人心生哀怜。马格坐到羊羔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抚着它那被酒气给染过的毛发。它的毛发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深裼色,酒竟可以把一只白色羊羔的毛色给薰成另外一种色泽?

马格的头疼有些开始消散,他似乎想起来了些什么,他看着蒙古包发愣,这儿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尤其是墙上挂的那张他喜爱的光头歌星的画片,这不是自己送给萨日娜的吗?他想起来了,自己似乎喝醉了,可是又怎么到了萨日娜的家里哪?

这时萨日娜挑开门帘走了进来,她看到马格,高兴地嚷了起来:“你醒了呀,唉呀,你不知道,你可把人给吓死了,我还以为你还要躺上几天才能醒过来哪?”

“萨日娜,快告诉我,我怎么会在这儿。”

“还不是那天你与那日森斗酒,你喝醉了,我只好把你送到了家里,你躺了都三天了,奶奶用了一只小羊羔给你解酒,才醒过来,你看看,这只羊都醉成了什么样子了呢?”萨日娜娇嗔地看着马格。马格发现,她发嗲的时候可真好看。

“我睡了几天?”

“三天。”

“我竟然睡了三天……三天,坏了,你怎么没有把我送到连队去,这下可坏了,连里知道不?”马格焦急地说。

“我当天晚上就去连里把你的情况给说了。成天与你们的王指导员都来看过,你当时醉得都快没有呼吸了,是奶奶不让把你接走的,他们几乎天天都来看你,还让你醒过来不要胡思乱想,安心静养。”

“你告诉他我为什么喝酒了吗?”

萨日娜认真地点点头。“成天连长听了后,没有说话,他那天还把自己家里醒酒用的一种药给拿来了哪。临走时,他问我你赢了没有,我说你赢了,他才打马走了,不过那天他听说你赢了,竟然大笑起来,然后打马而去。你们这个成连长可真是个怪人。”

马格轻声叹息,“他不但是个怪人,还是个让人看不清楚的人,我这回可让他逮着了。”他忧郁地低下头,看着萨日娜说:“我醉了是什么样子?”

“你醉了一直就在那里说胡话,一会喊我的名字,一会喊着其他人的名字,好象你一直在做一个怪怪的梦,我看到你的嘴里一直在咕哝着,好象要说什么,我叫你你怎么也醒不过来,后来奶奶就想了个草原上最常用的醒酒的方法,把一只小羊羔抱来,让你抱着,没想到还真灵,只用了一天,你就好了。”萨日娜走过来,轻轻地用手抚着他的前额,娇嗔地说:“你那天可把我吓死了,你倒在地上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全身发热。我回到家里,赶来勒勒车才把你给接回去。”

马格把那只手轻轻地握住:“萨日娜,我觉得自己一直在做一个梦,那个梦太长了,也太可怕,我看到你与一个男人在前面走着,那个男人不是我,你们走过了一条河,我就追过了一条河,好象爬了好几座山,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我才见到你,你在一棵树上,唱着歌儿,我喊着你的名字,让你下来,可那树太高了,你听不见,我喊呀喊,嗓子都哑了,可你却一直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我的心疼痛起来了,可是我却喊不出来,我只能看着你的背影在前面行走……”

“别说了,马格哥,你去上学吧,我会等你的,那怕等到草原上的青草都变成了树木,湖里的水都变成盐巴,我也会等你回来,昨天奶奶说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好汉人哪,说你是个最好的人……”萨日娜用手把马格的嘴堵住,一双眼睛火火地看着他。马格伸出手,轻轻地把她揽到了自己的怀里,萨日娜乘巧地依偎着他。

这时奶奶挑开门帘走了进来,萨日娜害羞地从马格的怀里站起来。马格轻声叫了声奶奶,要往起站,奶奶赶紧把他扶住,说:“孩子,别动,被酒泡过的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啦,人醒了过来,可化进你身上的酒水却还在,我看得出来,那些酒劲大着哪,你现在还得休息哪,去,萨日娜,我给马格熬了点他们汉人爱喝的稀饭,你去端过来,让他喝点先暖暖胃,胃里全是酒,怎么行哪?”

萨日娜挑开门帘走了出去。奶奶给他披上件皮袍子,让他躺好,她收拾着地上的破羊毛毡子,一边又顾自唠叨着,她说:“萨日娜是个可怜的孩子,也是个宝贝孩子,她的父亲从小儿就被那些盗马贼给打死了,妈妈也改嫁了,只剩下这个可怜的孩子跟着我这个老太婆过日子。我们的萨日娜可是草原上最美的姑娘呵……”她一直就在那里轻轻地唠叨着,好象是在对自己说话,马格一直盯着老额吉的脸,那张脸上全是黄黑的皱纹,她在马格的眼里一直就是个十分神秘的老人,并且从心里对她有些敬畏,他觉得奶奶是个很特别的人。平时见了马格从来不说话,不打招呼,并且一直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

萨日娜曾说过老太太竟然可以听懂马语,当时他吃惊得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一位可以听懂马语的人,但这个可以听懂马语的神秘的老太太却一次也没有告诉过那些马,都说了些什么?当然那可能对他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古老与永远的谜了。他有次曾想试着听老额吉告诉他几句马语,老额吉竟然拂袖而去。当然马格关心的不是那句马语的事,而是萨日娜,他觉得萨日娜比马语重要得多了。但今天老额吉表现得却让他有些意外,老太太似乎一下子撕开了自己的面具,那种唠叨与亲切多么象是自己的那个又平常又宠爱着自己的孩子的老太太哪?

萨日娜端着一碗稀饭走了进来,听到老额吉在那里说自己,她的脸红了下,害羞地说:“奶奶……”一边把那碗稀饭递给了马格。那碗稀饭熬得很烂,几天没有吃过饭的马格,一下子被勾起了食欲,他轻轻地吹了口热气,大米的清香扑进自己的耳鼻,他轻轻地吸进那种久违的饭香,含住,半天不动,肚腹中涌出万千的咕噜声,他把眼睛闭上,似在感受着饭香,又是在沉思着什么。那碗稀饭下肚,全身一下子暖和了起来,全身舒服,虚汗从身上渐渐涌出,似乎已经逼退了那浑身的酒气。

屋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从马蹄声的急促的响动中,他听出是兰骑兵的声音,军马的蹄声与牧民的马蹄声不一样,军马厚重结实,跑动起来,带动的是一种气势,而牧民的马匹却钉着很轻的马掌,行走起来,轻盈舒适。马格的眼睛中闪烁着复杂的亮光。他下意识地喃喃着,是……连长来了。随着马蹄声的消失,一个人挑开门帘弓身走了进来,他的身子一下子就把蒙古包的弓门给堵住了,包里暗了一下,似乎他把光也挡在了外面。马格已看出是成天,他迅即把身子抬起来,生硬地说:“连长……”。

成天的脸上冷冷的,他走到马格的身边,认真地审视着马格的脸,象看一个陌生人似的,那双眼睛透出丝奇怪的柔软。马格感到一种压力,他下意识地垂下头,回避着成天的注视。奶奶站了起来,轻声地打着招呼。老人家不动声色地让萨日娜去给他们倒奶荼,成天在奶奶的面前透着少有的恭顺与敬重,他听话地坐在老人家的对面,小心地与她拉着家常,好象是坐在自家的老奶奶的面前,马格看着成天的背影有些出神,他发现成天竟然也有让人看不清的一面。他呆坐半天,忽然咬紧嘴唇,从床上坐了起来,开始向外走。奶奶惊声低叫着:“孩子,快躺好,你的身子还软着哪,不能动。”

马格看到成天的背影动了一下,他好象根本就没有听见奶奶的惊呼似的,捧着一碗荼,在那里细细地品着。马格的内心焚烧般疼痛,全身一下子涌满一股悲怆。他轻声地对老人说:“我已经很好了,谢谢你。我将会终生记住你老人家的。我得回去了,我……我以后再来看望您。”说完,踉跄着走去,萨日娜眼泪涟涟地扶着他。临出门时,马格回过头,看到成天仍在那里喝着奶荼,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似的。那个背影让马格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黄飞鸿”意外地站在门外面,它看到马格后,兴奋地咴咴长鸣,同时用唇轻轻地舔着马格的衣服。马格抓紧马缰,气喘着向马上爬,他的身子太虚弱了,爬了几次竟然都没能上去,萨日娜哭泣着说:“你的身子太弱了,不行明天再走……”马格紧咬着嘴唇,低声说:“不……”他再次用力向上爬动,“黄飞鸿”不安地动了一下,马格无力地滑了下来。他气喘着坐在地上,右手扯动着马缰,无力地望着萨日娜。这时他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远远地说:“要不要我把你扶上去?”

马格回过头,发现成天不知什么时候,已走了出来,他靠在门边儿上,远远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轻轻地嘲讽似的笑。那笑再次刺痛了马格,马格觉得全身的血都直往上涌,全身好象瞬间凝聚了无数的力量,他腾地从地上坐起来,走到黄飞鸿身边,右手带缰,左脚套镫,轻轻地一纵,全身飘浮着纵上了马背,‘黄飞鸿’在他上马的一瞬间,已腾跃了出去。他听见身后有个人轻轻地鼓掌。马格把马一打,‘黄飞鸿’已纵出了几十米远,他感到自己如同行走在云中,那种飘浮感刺激着他。无数的草哗地向后退去,马蹄踢碎着那些凝成一团的粉未状的阳光。马格不用回头,也可以感受到身后不远处行走着一匹马,那是成天。兰骑兵的速度比‘黄飞鸿’快,但却一直跟随着‘黄飞鸿’跑,马格觉出一种更深的屈辱涌上心头,他轻抽了‘黄飞鸿’一下,马全身抽搐着向前窜了出去。

他看到,兰骑兵被他甩到了身后很远。

处分是在当天晚上宣布进行的。指导员王青衣在全连军人大会上宣布:给予三班班长马格行政处分一次,同时撤消他的班长职务,但考虑到工作需要,仍然代理三班班长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