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使者丢尽了大国颜面

就在初九日这一天,大宋各地的勤王军,也已陆续开到。统制(武官职名)范琼从京东带骑兵万人而来,陕西军统制马忠也从京西带了大队兵马赶到。

金军立刻分出一部分来打援,两军在顺天门外展开了激战。来援宋军见汴京城固若金汤,士气为之大振,一举全歼金军的阻截队伍,夺回了京南一带的控制权。金军自此不敢到城南骚扰。

宗望这次千里奔袭,打的就是速度和士气,现在屯兵于汴京城下,眼望巍巍城楼,只有徒唤奈何。

孤军深入,既无粮草保障,又无后援部队,最忌拖延时日。到时粮食一缺,大宋勤王军又蜂拥而至,大金的东路军就有可能全部被包了饺子!

宗望想了想,不寒而栗。就找来郭药师与之商议,准备撤他娘的算了。

郭药师可比他看得明白,连忙劝阻说:“使不得!将军万不能自动退兵。古人云,以进为退。我军不能就这么明明白白地退,否则宋军追赶,恐大祸将至。”

宗望还是没有什么信心,叹道:“汴京高峻,易守难攻,宋勤王军又至,我将何如?”

郭药师这才拿出他的妙计。他认为:可以利用钦宗和宰执们的恐惧心理,向大宋提出求和罢兵,但要附加割地赔款条件,并要求犒赏我军。大宋君臣怕死,巴不得我们快快都撤了,没有不同意的。如此,我军便可安然北返。

这个叛徒算是把大宋君臣的心理摸透了。开封保卫战虽然在打,但钦宗的感觉,仍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一时三刻息兵,别的都好谈。宰执们更是望眼欲穿,就等着大金方面能早些派个和谈使者来。这是一个忠勇悲壮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懦弱卑鄙的时代。有人浴血沙场、慷慨赴死,有人则苟且偷生、卖光了国家拉倒。

宇宙造物,也许故意要造出一个互相制衡的社会生态来,所以,世世代代的忠贞之士固然不少,但奸猾小人更是除不尽、骂不绝——而且顶的全是孔孟之道的堂皇帽子!

初十日,战场上的情况未变,另一秘密战场却拉开了另一场战幕。在这里,两方的强弱形势一下就倒转了过来!

这天,李邦彦匆匆忙忙走进殿来,俯在钦宗耳旁说:“城北守军禀报,金人遣密使来,请我们派大臣前去金营劳军,有要事相商。另有守将何灌密报,金使隐有求和之意,说只须赐给财物,即可退兵。”钦宗正在提心吊胆,闻言大喜:“当真?”

李邦彦又道:“金使吴孝民,已在安远门外大营。”

钦宗想了想,有一点儿不明白:“金人攻城甚急,怎又有使者至?”李邦彦一笑,为钦宗解开了疑团:“金人狡诈,远来不过为金帛子女。若我略施恩惠,他自遁去。今日虽破费若干,日后朝廷对民间略加赋税,即可补回。如此,可免京畿一带涂炭!”

小人的卖国害民之论,也说得如此堂皇。钦宗倒还没有糊涂到底,便说:“能不惊动宗庙,免于生灵涂炭,即赐他三五百万,亦无不可。只是将来也无须加赋税,宫中开支略加节省就是了。”

君臣俩嘀咕了半天,决定由李邦彦负责与金使联系谈判,要严格保密和缩小知情者范围,怕走漏了风声谈判不成。

两人心照不宣:这事情一定要瞒着李纲!

李邦彦奉了密旨,有如打了一针强心剂,立刻风风火火地忙了起来。他随同宦官任珪来到都堂(宰相办公厅),向张邦昌等宰执传达了圣上的旨意。大家一听,都如释重负。宰执们和几个从官连忙商量,派谁去担任议和大使才好。——这个活儿,不好干!

兵荒马乱之际,他们也一时想不起谁最合适。正巧此时尚书驾部员外郎郑望之,来太仆寺选战马,路过都堂。

张邦昌一见,眼睛一亮:就是你了!他上前一把拉住郑望之的手,神秘兮兮地道:“郑郎中,且随我来!”

郑望之是微末小官,见堂堂尚书省的副职、少宰张邦昌如此郑重其事,不觉大惊:“何事?”

张邦昌说:“适才得何灌奏报,说金人已到城北,请求朝廷遣使出城劳军,恐有什么事商量。你可前往。”

郑望之一听,这是大事,便说:“乞见圣上,领旨得行。”

张邦昌一摇头:“有甚旨?你且往军前,看他如何?”

任珪见郑望之愿意领命,便回宫去报告。不大一会儿,又返回都堂传达了圣旨:“令郑望之假工部侍郎之名,任军前计议使,副使为高世则,出使金营,即刻出发!”

可是此时任珪拿来的不过就是一张白纸,钦宗匆匆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而已。堂堂一个大国使者,既无正式的任命圣旨,又无国书,一切如同儿戏。

郑望之身上还穿着员外郎的低品级官服,张邦昌连忙叫小吏去取了侍郎官服,慌慌忙忙换上。兵部尚书路允迪在一旁,又把自己的金腰带、鞍马借给郑望之。

这么一收拾,还真就有了那么一点儿模样。

郑望之是被临时抓的差,那么,副使高世则又是从何而来?原来,正使确定以后,按照惯例,要有一名副使才行。宰执们便又胡乱从来都堂办事的小官员里,拉出一人来充数。此人是何许人也?宰执们全都不知道,只晓得他是一个低品级的承信郎。

待问清楚了姓名后,立刻给他加了一个刺史名义,随同出使。郑望之到了安远门,登上城楼,见何灌的人马正在城脚下布阵。于是讲明来意。何将军便派遣了一位大嗓门者跨过濠去,在金人军营前大喊:“朝廷遣工部郑侍郎往军前奉使,可遣人来打话。”

不一忽儿,金营中打马出来两个使者。一个紫袍人,自称“太师”;一个白袍人,自称“防奭”。防奭,即防御之意,是当时大金武官的一个职级。

这个紫袍人就是燕人吴孝民;另一个是纯粹土著的金国人。

大金派出的这两名使者极其精明,从后来的表现看,其智商一点儿不亚于大宋君臣。反观宋朝方面在派遣使者的问题上,却未免过于儿戏。朝中宰执畏惧金人、怕担责任的卑劣之举,太令人齿冷!这样的国,不亡,还有甚天理?

两国使者在城上城下见了面,举鞭互相示意,遥为揖拜。郑望之约吴孝民晚间到城西何灌军帐中相见。当夜,郑望之与高世则缒城而下,进入何灌帐中。不一会儿,金使二人亦如约而至。

吴孝民开口道:“我们皇子郎君( 指宗望) 在赵州路上,截得贵国皇帝即位敕书,以手加额,万分释然,说,既然是上皇禅位,那便无可得争,便与他讲和罢了。如今大军来南,只似一场买卖也。”这一段开场白举重若轻,极富策略,几乎把大宋的两位使者侃晕。郑望之疑疑惑惑地问:“买卖?买卖之说怎讲?”

吴孝民言简意赅:“要割大河为界,更要犒军金帛。”

郑望之并非平庸之辈,张邦昌抓了他的差,阴差阳错之中也还算大宋的幸运。他一听就明白了,当即反驳道:“如此,则不是买卖。譬如有人卖绢一匹,索价三贯,买者只答应给二贯五六百文。讨价还价后,又添一二百文,最终成交,如此才谓之买卖。今贵国既要金帛,又要割地,而却无一物与我国,岂可谓之买卖?只是强取罢了!”郑望之接着又说了不少,也算是雄辩滔滔,但是吴孝民更不说话,只是要求入城。

郑望之没法儿,只好带着金使进了安远门,先到都亭驿歇息。都亭驿原是宋朝接待辽使的宾馆,辽亡,现在就用来接待金使。时约四更,一行人才到达驿馆。就在此时,钦宗亲赐的御笔传到:“适才知道郑望之已回,不知有何话语,一一奏来。”

看看此时天已快亮了,双方使者连个盹儿也没打,就急忙入宫。两位金使被安排在崇政殿前的幕次(休息室)等候,两位宋使则赶到延和殿向钦宗汇报。

郑望之、高世则奏事完毕,便退下了。钦宗便来到崇政殿接见金使。好个金使吴孝民,见了大国皇帝,不卑不亢,跪奏曰:“上皇朝与大金结约海上,又违盟誓,此皆已属往事。今日少帝陛下可与大金再立誓书,结万世之好。前些时日,你方李邺来议割献三镇事,皇子今天又遣我们来代行朝见之礼,皆出于诚意。今愿少帝陛下派遣亲王、宰相到军前送礼。我们皇子喜礼意之重,前日割地之议也许可罢。”这番话是站在大金立场上提条件,但是听起来,又好像很为大宋的处境着想,端的是外交上的高明语言。

他口中所称的“少帝”,就是指钦宗。历史上记载,他是第一个把钦宗称为“少帝”的人,自此这个称呼也就流行开来。

钦宗听了这番话,似乎没有什么主意,看了看宰执们,也都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只好同意大金开出的条件,请吴孝民先回都亭驿吃早餐,等这边选好了劳军大臣,再一同赴金营。

大金的这次外交折冲,没费吹灰之力。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基本都可以得到。发兵南下,无非是图财,大金的上下都嫌宋地夏日炎热,对占领河北的大宋国土并不十分热衷。如今仗虽然打得不顺,但通过谈判,同样也可以捞一笔横财回去,且不必付出血的代价,这不是上天特别的照顾么?

李纲率领众军在城上浴血奋战,朝堂上却瞒着他搞卖国的勾当,作为城防总司令,他知道不知道这一情况呢?

他当然知道其中肯定会有猫腻!

“小人勿用”——皇帝要是真能做到这一条,那还能是皇帝吗?据李纲后来回忆,初九日那天,金使前来谈判,是和朝廷先期派往大金谈判的给事中李邺一起来的。这几个人抵达城下时,天已昏黑。金使向守城士卒喊话,坚持要马上入城。李纲闻报,立即传令:有敢开门者斩!让那金使老老实实在城下等候了半夜,到初十日凌晨才放进来。

李纲这样做不为别的,只为给大宋争口气!

大国之大,须有尊严,况且两日来连战皆捷,不摆摆谱更待何时?大宋弯着腰做人的日子太久了!

初十日,钦宗召见金使完毕,李纲就知道了消息,急匆匆赶来,要求朝见。

钦宗干了亏心事,一听是李纲来了,头就有点儿痛。但城防司令来了,总不能拒见吧?

李纲上得堂来,开口就请求,自己要出任这次谈判的和议使。钦宗一惊,当即表示不许,说:“卿正在治兵,不可。”他任命李棁作为此次谈判的正使,郑望之、高世则为副使。为表示对大金的诚意,让他们先带去慰劳酒水果品和一万两金,作为见面礼。君臣们忙碌了一天,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李棁一行备齐了礼品,连晚饭也顾不得吃,就匆匆西出万胜门,奔金军大营去了。

古道。西风。瘦马。

——这情景,深深刺痛了李纲。就李棁这个在同知枢密院事职位上尸位素餐的家伙,能为大宋争来什么利益?数万将士血战两天的战果,可不要让这个窝囊废几句话就给输掉了!

等宰执们都退下去后,李纲独自留下,问钦宗为何不派自己出使。钦宗说:“卿性刚,不可以往。”

李纲心里来气,说:“敌士气方锐,吾大兵未集,所以不可以不和。然而议和的办法得当,则中国之势遂安;不然,祸患未已。宗社安危在此一举。臣之所惧,李棁柔懦而误国事。”

接着,他又向钦宗反复阐述不可割地以及不可许诺太多金帛的道理:“金人贪婪无厌,又有燕人狡狯以为之谋,所以金人在议和时,必大张声势,过分索求,以窥伺中国虚实。如朝廷不为之动,措置合宜,他自然就知难而退了。如朝廷恐惧,一切都答应,他知中国无人,就越发觊觎,我国之忧,怕是从此不了。臣以为,先定,然后能应安危之机。愿陛下思之。” ——先定,然后能应安危之机。

这话是说到了要害处。

在宋金开始对峙之后,大宋君臣的种种做态,简直不像是国家管理者,尤其不像大国之主。其患得患失、首鼠两端、见利忘义的勾当,连市井小儿都不如。主政者如此没有“定力”,国家哪里还有尊严?李纲的苦口婆心,钦宗也体会到了,他对李纲的观点颇为赞同。

李纲看看话已说到,便告退,继续去巡城。现在和谈虽然在进行,但金军仍在城外虎视眈眈。为防止意外,李纲又向钦宗提出,请派宰执分管汴京城四面城墙的防御。钦宗准许,命蔡懋安排宰执们分别提举京城四壁守御使。

这个战时的安排很有意思,一下把李纲提到了凌驾于众宰执之上的位置。四壁守御使,都要听他这个城防司令的。

李纲对议和使的担忧,不幸而被言中。以李棁为首的这个使团果然有辱使命。当天一出城,开局就不是很顺。先是吴孝民催命似地催促使团赶紧出城,但是为等待准备酒果、黄金,等了好半天。上马出发时,太阳已落;出万胜门约一二里,天色就已完全昏黑了。途中,不巧碰上金军骑兵三两人。金兵不知来人是使者,还以为是宋兵偷袭,便乱放了一通箭。使团的随从一人死,四人伤,损失惨重。

好不容易才让对方弄清了情况,使团又继续前行,至深夜一更时,才到达宗望的驻地孳生监。

宗望态度傲慢地出来接见使者,南向而坐,俨然帝王。大宋的使团团长与副团长,居然对之行臣子礼,北面再拜,膝行而前。简直是丢尽了国家的尊严!

宾主随意聊了几句,宗望所言不及和谈,只是指责大宋为何背盟、为何接受大金叛臣、为何要给张觉封官等等。说罢,甩下一句“天晚,待明日相见”,就起身走了。

当晚,宋使者在孳生监歇息。在安排住宿时,大金的接待官员、太师萧三宝奴说:“我们皇子郎君此次走到半路,就有返回之意,只是纳闷南朝为何不遣使来求和?”

他说的这话显然是宗望授意,旨在诱使宋使臣接受苛刻的条件,做出更大的让步。

郑望之答道:“朝廷已派遣给事中李邺去议和,但不知在甚处,更不得消息。”

萧三宝奴说:“李给事,我们知道是上皇遣来,但我们皇子郎君说,不知今上意旨如何?”

郑望之说:“我们主上即位才十余日,上皇已南巡,朝廷仓卒间未及遣使,而贵军人马已到城下。”

三言两语之间,金人就摸准了宋使的态度,知道来的不是什么硬货,便自去回报了。

第二天,宗望根本就不露面了,派遣了燕人王汭,向宋使传话说:“贵国京都,城破就在顷刻,我军所以敛兵不攻者,只是为贵国皇帝之故。若能存赵氏宗庙,则恩莫大焉。因此之故,若议和,贵国须拿出犒师之物: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彩各一百万匹,马、驼、驴、骡之属各以万计。尊我国主为‘伯父’。凡燕云之人在汉者都要送还。此外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地,以亲王、宰相为人质,我乃退师。”说完,他出示了一份清单,将上述条件开列得清清楚楚,交给李棁,让他送达大宋朝廷。

这场开封保卫战,若是大宋方面眼看要守不住,大金开出这样的条件还情有可原。一个败军之将还敢狮子大开口,显然是摸透了对方态度的缘故。这时,大宋使者若词锋锐利,生死不惧,告诉宗望:今日已不复往日,大金根本没得可能啃下汴京,还有可能陷于各地勤王军的汪洋大海之中,那么,宗望断不敢如此狂妄!

可惜李棁胆小,他战战兢兢接过清单,不敢多说一句。过了好半天才说:“这里还有皇帝赐金万两及酒果。”

宋使退下后,金人都笑之,道:“此乃一妇人女子尔。”

这是大金方面在开战后,第一次接待大宋的国家级代表。他们大致摸清楚了宋的谈判底牌。自此,上上下下都有轻视宋朝之心。另有史料记载,正使李棁虽然窝囊透顶,但那位偶然被选中的副使郑望之,还算尽职尽责。在与萧三宝奴等人斡旋的过程中,多少还做到了据理力争。

他说:“女真本一小国,初以兵马强盛灭契丹,终能以礼义与中国通好,岂不为美?若一向恃强,务欲并吞,非至理。”

三宝奴说:“只是南朝多失信,须要一亲王为人质,此事古亦有之。”说起这个,难不倒饱读诗书的郑望之,他说:“不错,如燕太子丹质于秦是也。然而若以亲王为人质,万一有感风寒而致不测(意为万一病死),此事怕是无益。”

三宝奴又笑道:“北朝向来以兵马所到之处为疆境,今已到汴京,皇子郎君只想划河为界。”

这是不动声色地提出了一个最苛刻的条件。条件涉及了领土问题,郑望之分外谨慎,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朝廷自来与金国讲好,以燕山为界限,内郡及都城都不设守备,以示不恃强欺弱!若你们皇子必欲以河为界,此乃恃强有所索取。且南朝得北朝地不能守,北朝得南朝地恐怕亦然。此乃人心向背不同,还是朝廷为金国增加岁币为好。”然后,郑望之提出,岁币可增至银三百万两。

这与金国提出的条件相差了一大截,三宝奴不悦,冷笑道:“南朝得北朝地固不能守,北朝得南地岂守不得?古人即有守得者。”郑望之说:“北边种籽落得中原地,成功者唯有拓跋魏(指北魏)。然而自拓跋南侵,据守中原已百年有余,当时的君主,犹如中国之人也。用中国之礼乐、中国之法度、中国之衣服,故中国之人亦安之。今大金岂可以拓跋为比?”

说到最后,三宝奴见郑望之嘴不让人,不禁哈哈大笑,说:“你我各自尽忠尽节,不过,你我为国家能说得成甚事?只是我军许多人马远来,总不成空手回去也。须知大金人马不似南朝健儿逐月有钱粮发。”

郑望之也缓和下来说:“若是讲和,却存旧好,所有贵军,朝廷定会犒劳,但不知有多少人马?”

三宝奴答:“河东国相(即宗翰)二十万,皇子郎君这边三十万。如今讲和,我军便遣人通知河东军,此事朝廷不要迟疑,早早便了。这里许多军,久住必坏了你家人民田禾。”

郑望之说:“ 昨日得圣上的意思,若说及犒军,可许诺银三五百万两,即使此数亦不易出也。”

三宝奴嗯哼一声,说:“金人离家有六七千里,动辄一二年,须是每人得两铤银、一铤金方可!”

郑望之叹道:“太师开得这样大口,又要以河为界,好难商量!”李棁一直在旁,一言未发。回到住处,想想大金的苛刻条件,吓得面如土色。这一夜他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有一位叫韩宣徽的大金官员来看望,作了个揖,说道:“皇子郎君派兵去攻城也。”

郑望之吃惊道:“既是讲和,何又攻城?”

韩宣徽笑道:“且要耀兵。”

之后,宗望才约见宋使,对宋使笑说:“打攻城之兵适才已返回了。”又云:“讲和之事,我派人径直去与朝臣说。”

于是给了萧三宝奴、耶律忠、王汭一封国书和一件不封口的公文,并玉带、玉篦刀、名马各一为礼,叫三人与李棁、郑望之一同入汴京城。那个不封口的文件,就是索要的金银、绸缎、牛马数目。

当晚一更之后,一行人来到福宁殿门,李棁、郑望之入殿具奏。钦宗看了所进的大金国书,才知道大金开出的条件:除了金银牛马外,还要割让三镇(太原、河间、中山),以亲王一名为人质,等金军回军之日送到黄河边,并要宰相一名同往,参与交割地界。交割完毕,宰相可回。

钦宗看了没言语,叫两位使者跟大臣们仔细说明。

听罢汇报后,以李邦彦为首的一帮宰执大为震恐,连夜讨论,最后拿出了意见:割地及亲王为质的条件,全部答应。财物方面,拟在金人所提条件的基础上减半,拿出金八十万两、银二百万两、缎二百万匹;牛羊则按大金的要求给,即牛马五百头、羊一千口。据记载,这个方案主要是出自李邦彦的主意。十一日在崇政殿上朝,钦宗听了宰执们的意见,“默然无所主”。如果采纳了这个意见,初八、初九两日将士们舍命得来的战果,就将毁于一旦。大宋将再次沦入耻辱的深渊!

这个卖国的方案激怒了李纲。

他引用钦宗昨天赞同的“先定,然后能应安危之机”的看法,据理力争。他说:尊称金国国主为“伯父”以及归还金国叛臣这两条,倒也罢了,可以如其所欲,因为这两条实际上对大宋无害。但是犒师的金币,他们索要得太多,虽竭天下之财力不足以充其数,我看酌量给他们一些就行了。

大有问题的是割地条件。太原、河间、中山,是国家屏障,虽号称“三镇”,其实包括了十余个郡的领土,北部险阻都在这些地方,割之,又何以立国?此外,三镇还是三祖陵寝所在,子孙怎能将此地送人?

至于派遣人质的问题,即使宰相当往,亲王也不应当去,事关尊严,决不能答应。

李纲建议:莫如选择干练使臣,与之往返商议,给大金方面讲明白所以可、所以不可的道理。另外再告诉他们:金币之数,要用一些时间让有司核查数目,陆续呈报。以这些理由,滞留金军数日,待我大兵四集,金军以孤军深入重地,势不能久留,虽所得不满意,必求速归。然后朝廷与之盟约,再派重兵把他们礼送出境,彼辈自然就不敢轻视中国,其和可久也。

这些看法,充分考虑到了大宋的长治久安,很有见地。特别是利用谈判滞留金军,以待勤王大军前来向他们施压的主张,可谓绝妙。可惜宰执皆不以为然,都说汴京城破就在旦夕,肝脑尚且可能涂地,谈何三镇之有无或者金币之多少,这些都不足计较也。

凡卖国者,万事当前,考虑的就是自己的肝脑会不会涂地。祖宗留下来的国土,虽寸土寸金,在他们却是可不予计较的身外之物!割了就割了,送了就送了;万民的社稷国土,他们像倒垃圾一样,一个早上就可以偷偷摸摸给扔了!

钦宗在两种意见的争论中,没有了主意。李纲与宰执争论了两个多时辰,几乎气晕!据他回忆,此期间竟“无一人助余言者”。——所有高官的肝脑,都比国家利益值钱!

李纲看看他一人实在无法战胜群儒,就愤而向皇帝提出辞去朝官不做,还是做个小官为好。他说:“陛下提拔我于小官之中,没几天就参与大政,臣亦受之而不辞,是考虑到臣之议论或于国家有补。今臣与宰执有异议,不能有所补,愿回到庶僚身份,也让我安心。”钦宗当然不肯答应,劝慰道:“不须如此,卿只管去治兵,加固城守。我怕的是金人以和谈麻痹我,你们说的可以慢慢商议。”

李纲接旨,不得不出,但是走了两步,又转身回去说:“金人所要的国土财物,宰执想一切许之,这不过是想脱一时之祸,不知将来有什么人能为陛下处理这大麻烦。愿陛下再考虑,将来后悔的话,恐怕就来不及了。”

出得宫来,上了城北壁,想想不妥,李纲又返回宫中,心存希望还可以力争一下。然而这时候写给金国的“誓书”已经发出了,金国所提的条件,朝廷几乎全都答应了。

李纲又能怎么样?

宰执们卖国卖得这样果断,是因为在他们脚下,有一个泱泱大国可以卖,而且足够他们卖上十年八年甚至一百年!

当天,钦宗做了这个卖国的决定,大概也于心有愧,特地下了一道诏书,说自己登上至尊地位以来,任重道远,但德行不够高,不能很好地领会天意,以致金人入寇,只能削地为盟。现有消息不断传来,敌方营垒遍布京城四郊,岂止是国土少了几百里!金人向我索要财物,催迫甚急。朕甚忧虑,连日来为同大臣们讨论对策,侧席而坐,夙夜不眠,顾不得身体安康。考虑到国家艰难,凡事宜从节省,所以决定自今月十一日起,避正殿(不在正殿办公),减常膳(降低伙食标准),希望以此举换得“上天助顺,万国效忠”,唤起臣民争相扶助我赵宋王朝的“不拔之基”,永远底定“太平之治”。

同时又下诏云:“大金所需犒军物数目浩瀚,朝廷竭力应付,即使是供祀宗庙(即太庙)的器皿,也不敢吝惜;至于亲王、内外百官之家,也已下达告谕,要他们尽数捐助。然而尚恐未能够数,如有忠义之民体谅国难,愿将私家所有助国用者,限近日向户部尚书聂山等处送纳。”

国家财力如何,宰执们心里不是没数。现在答应了人家巨额赔款,又拿不出来,只能以“自愿”的名义向百姓摊派,这里面的逻辑关联,很发人深省。

金人索要太多,高官们难道就不会说一声我们没有吗?为何要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如果是为百姓利益着想,如此搜刮,岂不正是荼毒百姓?所以大宋宰执们的“软”,决不是怕金军打进来祸害百姓,而是想用百姓的钱,换一个苟且偷安,好继续把自己的官做下去。这是一次对全民的大搜刮,连诸王家里的金银绢帛,道官、乐官等文化帮闲官员平常所受的赏赐和家中现有金银,各宫观寺庙、各局各司以及开封府的公用金银,都要收上来。圣旨还强调:“若敢隐庇转藏,并行军法!”——当初要是在惩贪上有这么大力度,恐怕国家早就太平无事了!

在一片惶恐之中,亏得中书省还想到了一个细节,奏报说:“中山、太原、河间府以及下属各县,按照誓书议定,属于要交割的地盘。这三镇官员如有不肯听从朝廷命令、不肯交纳金银者,建议将他们任职的州府机构立刻转给金国。”

钦宗看了,批示道:就这么办!

在一派苟安、颓靡、委曲求全的气氛中,大宋的高层中唯有一人,在危难关头,显示出了一股“威武不能屈”的骨气。

当时肃王赵枢和康王赵构恰好住在京师,钦宗退朝后,康王入见,毅然请行,自愿去做人质。他说:“虏必欲以亲王为质,自为宗社大计,岂能辞避!”

钦宗正为这事头疼,一听此言,不禁一怔。他不相信似地看看康王,如释重负,马上任命康王为军前计议使,令张邦昌、高世则为副使。任命一下,钦宗便命内侍把康王带去殿阁,见一见宰执。

得知康王毅然自赴险地,为国分忧,众宰执都不免感慨,同时也羞愧无语。有人劝慰道:“大金恐南朝失信,故欲亲王送到河,也无别的意思。”

康王正色道:“国家有急,死亦何避!”

一语掷地,闻者悚然!

这个康王赵构在后来北宋国破家亡时,成为被历史挑选出来收拾残局的人,看来是有必然逻辑的。

康王受命之后,怕夜长梦多,大金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于是天天催促早些成行,说:“此岂可缓!”

高世则在临行前上奏,要求使用亲王仪仗护卫,以增加使团的分量。他认为若示之以弱,就更为虏所轻侮。

这个奏本在宰执那里卡住了,大家怕这样做会激怒大金,就压下了没报给皇上。

李纲见康王为质的事己无可奈何,心里恨金国之极,决心扣留发给三镇的割让诏书,拖一段时间再说。他警告书吏们:敢马上发出者,斩!他想等四方勤王之师汇合之后,徐为后图,为保留三镇争取最后一线机会。

一方在拼命维护国家尊严,一方唯恐卖国卖得不彻底。这几乎谈不上是信仰的较量,而就是赤裸裸的人性的较量。

正月十一日,满汴京都贴出了布告。布告说:大金国重兵攻打京城,欲尽行杀戮,搬取财物(这是吓唬老百姓的说法,说大金要屠城,并无证据)。朝廷以生灵为念,遣使议和,只要金银犒师,人马方肯退回。朝廷将公家司库的财物和文武臣僚之家的金银都搜集上来,以应付大金,但仍不够数。为吾民免于肝脑涂地,号召在京士庶之家,将手头的金银权且借用给国家,限日落时分送到左藏库,如有隐漏藏匿者,处以籍没家财。同时允许他人告密,被告者所藏之物,一半赏给告密者。如富商交纳的数目多,可量才度用,安排为正式的文武官职。卖国卖得如此雷厉风行、如此周密严谨,堪称奇绝!看来,“好事做得马虎,坏事做得精彩”,是自古已然。

此后半个月内,钦宗与宰执们以疯狂的工作态度聚敛金银,从皇帝的乘舆服御、宗庙供具,到六宫、官府的器皿“皆竭取之”,而后又向臣僚、庶民之家索取。

历史在这里又一次显出幽默和诡异。大宋蒙受如此屈辱,钦宗不能不对父皇统治时期的得失进行反思。堂堂大国被一个边远小国逼得左支右绌,二十岁出头的青年钦宗总有一股怒气想要发泄出来。他早年在亲王藩邸时,就知道百姓对“六贼”恨之入骨。其中的王黼还曾帮助郓王赵楷谋夺帝位,因此钦宗对“六贼”也是深恶痛绝。

现在,清算这批家伙的时机到了。国家要钱用,你们这些贪官也该做一次大贡献了!在这场空前的丧权辱国行动中,也开始了一场空前的惩贪行动。

十二日和十五日,钦宗连下两道圣旨,差专人会同开封府,拘押童贯、蔡京等“六贼”一党共十余人,明令对他们以及亲戚的家财“直取”入国库。

这次政治经济大清算,还殃及了池鱼。对前朝皇帝姘头李师师等一批娼优之家,钦宗也不放过,逐一点名,下令籍没家财。

十七日,殿中侍御史李擢上奏,请求对士庶纳金银数多者,先授以官,此举不但能示民以信,还可激励他人。钦宗照准了,一批民间献金的积极分子光荣地被封了官。

可是,搜刮到十九日,从宫廷、官府和民间搜来的财物,与大金索要的数目,还差得远。

翌日,钦宗就此事在福宁殿召见大臣。宰执因为搜刮来的金银数目太少,都惶恐谢罪。只有李纲傲然而立,“独不谢罪”。

当天,负责搜刮财物工作的中书侍郎王孝迪提出,过去的做法还是心太软,要搜刮就不能听凭老百姓自愿。朝廷困难,这次就索性让全民买单吧!他建议:若想尽括在京官吏、军民金银,以犒金军,就应“多揭长榜于通衢”,也就是在大街上遍贴布告,立下时限,让官民把家产全部送往官府。到期满还不送者,斩之。并允许奴婢及亲属人等及其他人告发,许诺把被告的一半财产赏给告发者。

这个布告当天就贴满了全城,布告上说:百姓到今日,只有以金帛买命,否则虏入城后,必将“男子尽杀,妇女尽掳,宫室尽焚,金帛尽取”,那才是大难临头!布告明令:“自本月二十一日为限,除执政、侍从官、宗室、外戚都要把家中所有金银尽数送库外,其余士庶诸般人等,并于两日内,罄尽所有金银,立即送官!否则期满后,准许他人告密。”

王孝迪怕老百姓不听命,还在布告里好一通吓唬:“若因金银不足,和议不成,遂致家族不保,虽有财宝,何所用之!望士庶体谅朝廷忧民忧国之意,疾速前来送纳。一旦事定后,按贡献给予恩赏。如敢故违者,并行编配(发配充军)。”

布告一出,全城大扰。老百姓纷纷痛骂当局:“前有‘六如给事’,今又出‘四尽中书’,满朝皆国贼也!”

老百姓怨是怨,但怎能挡得住隆隆运转的国家机器?这次的搜查非常彻底,连僧道、尼姑、妓女、乞丐、福田院(养老院)老者都在搜查之列。期限满后,朝廷搜得金二十余万两、银四百余万两,“民间藏蓄为之一空”。

这期间,十七、十八两日,寒潮突至,汴京遭遇大风雪。城中柴米奇贵,物价飞涨,贫民无以度日,冻饿交加,毙于街头者比比皆是!这些民间疾苦,现在都不在宰执的眼中了,他们一心只想平息大金军的怒气,唯恐金人感受风寒,除每日向金营输送搜刮来的财物外,还备了鲜果珍馔、御酿名酒,及时送到金营,供给宗望大将军赏雪御寒。

城外道上,黄衣使者络绎于途,所携物品都是宫府内的珠玉珍玩、珍禽奇兽。

——可叹堂堂大宋,屈辱至此,人间廉耻,扫地以尽!

李纲目睹宰执的种种作为,怒火中烧,再也忍无可忍。在福宁殿接受钦宗召见时,愤而上奏“:搜括金银限满,民力已竭,又准许告密,恐生内变。外有大敌,而民心内变,不可不虑!”钦宗也意识到:若是把鸡杀光了,又该从哪里去取卵?于是说:“卿可去收榜,今后不准告密。”李纲奉命,便出宫亲自巡城,令士兵看到布告就撕,并向民众传达说“有圣旨收榜”。等回到行营司,又正式写了公文照会王孝迪。经过他的这一番努力,全城“人情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