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新闻报道的基本原则是实事求是。”谢小禾瞥了眼已经张口准备呵止自己的头儿,目光扫过所有同仁,“及早、照实报道代表发言是一种实事求是,然而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有权利和责任质疑任何一种言论的真实性和准确性。”

1.医德腐败的典型

周一上午十点多钟,才下了手术的外科主任李宗德,一脑门子官司地推开手术室的大门,一个挨一个手术室地探头,终于在某个手术室门口停下,高声喝道:

“韦天舒!你还真跟这儿扯闲天儿呢!”

正在跟收拾器械的手术室护士讲笑话的韦天舒回头,看见主任,缩脖子一乐:“哎哟,头儿,我这不刚完两台,这就去办公室好好备课,下午给见习的孩子们授业解惑嘛。”

“人家消化科说你手术早完了,病人半小时前就推出去了,人家叫你会诊,你就不去。”

“我烦他们。”韦天舒翻了翻眼睛,“会什么诊啊?说了他们也不听,叫会诊不就是推责任吗?再说了,一叫我就去,下回他们叫得更顺溜了。就烦他们这种——‘叫主治以上的会诊’。”韦天舒捏着嗓子学消化科某个他最厌憎的女医生说话。旁边的护士都乐了。

“你,”李宗德痛心疾首地骂他,“咱们科跟消化科有矛盾,矛盾归矛盾,不应该把这种矛盾扩大化,尤其是涉及处置病人。你看看周明,虽然跟他们也经常意见不合,但是这种事上该怎么就怎么,做大夫得有做大夫的基本素质。”

“基本素质?”韦天舒嬉皮笑脸地瞧着他道,“您可不能把周明作为仅仅具备‘基本素质’的大夫的标准,如果拿他当这个标准,那眼前至少二分之一的大夫应该下岗,四分之一的大夫应该坐牢,大约还有一些真应该枪毙的,剩下的,就是跟周明一样,脑沟回跟正常人不太一样的稀有品种。问题是,下岗的下岗了,坐牢的坐牢了,人民群众也吓怕了,会有人前仆后继地补充进医疗队伍吗?本来只是累得半死的稀有品种也就死透了,那人民群众不是更没人看病了?您看,现实就是现实,人民群众骂骂咧咧可也得接受现实,咱也一样。”

“你怎么老那么多歪理?”李宗德恼火地瞪着他。然而这个看着吊儿郎当,干活时却十足精干利索,且保持着几项全市记录,一项全国创新发明奖的属下,实在是科里一块金字招牌,收到病人送的锦旗并不比周明要少。临床硬碰硬,能干最重要,自己也因为他的能干,少不得容忍他无时不在的胡说八道。

韦天舒一乐,正准备再找补几句,表达对主任的尊敬,就见外科总护士长急匆匆地进来,见着李宗德就喊:“主任,您出来一下。”

“又怎么了?”

“外面很多记者,大概还有卫生局官员。院长副院长都在办公室等您呢。”护士长犹豫了一下,低声说。

“这怎么了?”李宗德和韦天舒同时问,同时在脑子里过最近的病人——没有任何纠纷啊。

“说是……说是今天两会第一天,有代表发言,说……说咱们是医德腐败的代表。”

“医德腐败?”李宗德脑子轰地一下,脑子里快速地将科里几个技术一直上不去,或者平时特别自由散漫的属下一一地过,忍不住还看了韦天舒一眼,心想这小子终于阴沟翻船,胡扯八道惹麻烦了?

“说是谁了没有?”

“说是……说是优秀病区,破格提拔的优秀青年专家。”

“一分区?”李宗德跟韦天舒再次异口同声,“胡扯。”

总护士长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周大夫还在早上五点多时急诊收的一台肿瘤梗阻、肠坏死的台子上。病人肚子里烂抹布似的,一点点儿吸液,绣花儿似的想办法找好点的地方缝呢。我看至少还得一小时,没跟他说。我想这代表,一定搞错了。”

李宗德阴着脸,半晌才道:“我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普外外科一分区四病房。

原本准备手术的病人在不满地抱怨着,大声问:“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禁食准备手术了,怎么说不做就不做?”

主治医侯宁反复道歉,只说是因为突然有临时情况:“原本主刀的大夫周明,下了手术就被叫去开会了,您又非得点周大夫。现在要做,只能我做,您同意么?”

病人恼火地说:“我点了谁就是谁,凭什么换?”

“所以抱歉,周大夫现在没法给您做,您就得再等一等。”侯宁说罢,转身出去,李波和陈曦跟在后面,一样是一脸的不解。

“侯大夫,这怎么回事儿?”出了病房,李波追问,“不会是哪里出了什么重大事故,要各医院间协作了吧?”

侯宁摇摇头,对李波说:“具体的还不清楚。听着是个在咱这儿就诊过的代表,讲目前国内日趋紧张的医患关系时,拿咱病区、周大夫为例子,论证目前医德败坏是医患关系恶化的关键所在。”

“吃了喷过量农药的蔬菜整脑残了吧?”护士小方瞪大了眼睛大声喊出来,不能置信地瞪着侯宁,“咱病区?周大夫?医德败坏?”

“到底是医德问题还是制度问题吵了好些年了,实实在在的国家医疗投入和民众需求差距在那儿摆着,”李波也一脸不解,“医德也是问题,可轮哪儿也不用拿咱病区当典型,抓谁也不能抓周大夫吧?”

陈曦忍不住插了句嘴:“周大夫?我不信。人大代表……李波!”陈曦忽然大叫一声抓着李波袖子,“我的上帝,不会是萌……”陈曦猛地捂住嘴巴,一时间石化了一般站在原地,旁边小方和侯宁都愣愣地瞧着她,李波也一动不动,两人互相瞪着对方,半晌说不出话来。

“可……可医德败坏,这……这跟医德败坏怎么能扯上呢?”李波摇着头,“不会,那台手术都是周大夫下了小夜班才加的。哪里影响别人了?不可能啊。”

“她姑父是人大代表。”陈曦喃喃地说,“而且在脑外住着时不就把什么咱们没有自动输液提醒装置,什么普外病人为何放脑外上纲上线到管理弊端地步?我们都烦这人,别人给她做什么她都觉得是应该的,可是……可是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陈曦说出“恩将仇报”四个字的时候,浑身竟然忍不住地发抖,满心愤怒,而心底里终究还是不能相信。

恩将仇报。

这不是个什么稀罕的词儿,尤其对于从小爱读历史,看宫廷剧,更时常听在官场上的舅舅姨妈、叔叔阿姨闲话几句政治的陈曦而言。若是平时,她听见别人愤慨地说这话时,总会幽默几句,言语里透着“你这也莫名惊诧,真是没见过世面”的轻轻的不屑。

她惯常会轻轻地撇撇嘴,说:“这算什么呀?”

可是现在,这个“算什么”的,还没彻底证实的可能,竟然让她愤怒得惊诧得手发抖,全不能相信,这,就这样,在自己身边,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然而,它确实就是这样发生了。

从中午开始,越来越多的扛摄像机的记者进来,越来越多的病人和家属四处打听,所有主管大夫都在院办公室开会,所有的手术,除急诊外全部暂停,陈曦他们几次跑去院办公室的门口,那门都一直紧闭着。

李波茫然地站在分诊台,手里拿着几份病历,却很久没有打开。陈曦望着他,李波是她的带教老师,两人平时关系很亲,这时,竟然只是面对面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三点钟,在陈曦漫无目的地在病区里走来走去,跟其他无心工作的护士随便地扯闲时,突然见周明、程学文他们从电梯里走了出来,身边,有副院长、书记,还有记者。谢小禾,竟然也在其中。

一病区所有正在楼道里的大夫护士都站住了,一时间,只是瞧着周明快步地走近,竟没有一个人动弹。

“这干什么?”周明终于走进病区,目光扫过混杂地站在楼道里的大夫、护士、学生、病人、记者。

没人说话。

“上班时间,赶集呢?”周明恼火地把手里的东西丢到护士台上,“手术暂停没让你们医患联欢。”

出来的病人互相打量着,小声嘀咕着回去了,记者才要过来,周明皱眉说道:“护士长,你该清楚谁有探视权,没探视权的,立刻叫保安撵出去。”

“咱们自己,”他目光缓缓扫过旁边的大夫、护士、学生,“具体什么事情自然会开会传达。现在,你们自己,该干吗,就干吗。天又没塌下来。都干活去!李波,你先跟我去看看昨天新收的要手术的病人。”

周明说罢转身往一病房去了,陈曦呆立原地,很久,然后往护士台过去,把自己该做检查的病人的病历,调了出来。

2.恩将仇报的病人

晚上十点半。

医学院原本就不算热闹的操场上,因为大风降温而愈发空荡,偶尔经过个学生,也是背着书包裹紧大衣缩着脖子快步从自习室穿过操场赶回宿舍,偶尔可以听见风声中夹杂着南方口音对北京这干燥寒冷大风天气的抱怨。

只有个女孩子,在五六级的大风中一圈一圈地跑着,满脸满脖子都是汗。

“咱学校田径队女生越来越漂亮了。”一个经过的男生回头瞧着从身边跑过的女孩,对同伴说。

“也没准舞蹈队的,跑步增强腿部力量。”同行的男生也伸脖子看了一眼,“我瞧这天儿跟这儿跑步倒像是失恋的。”

他们随口的议论被淹没在风里,叶春萌并没有听见,她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圈,脑子里已经没有了概念,身体似乎都已经感觉不到疲劳,只是一圈一圈地跑下去。

田径队的老师说:“大家惧怕长跑,是因为有个极限,接近这个极限的时候,特别难受,但是超越了,就是一个新天地,你会跑很久很久,都不觉得累。”

叶春萌不知道自己还要跑多久,只是不想停下来,不知道停下来之后,自己该到哪里去。

从她姑姑家回来,她没有去宿舍,没有去医院,把车子靠在操场旁边锁都没有锁,大衣帽子书包往车筐里丢,就开始一圈一圈地跑着。她长跑的成绩不算太糟,但是也绝不算好,通常为了八百米拿个优的体育成绩,都会累得自己想吐,跑过终点绝对不再多跑半米,然而今天,她却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个八百米。并没太感觉到胸闷,并没太感觉出气短,并没太感受到恶心,或者都有,然而脑子里那一幕一幕让她不能相信、不能面对的画面,不断地在她眼前晃着,压倒了所有因跑步而引起的不舒服,似乎唯一可以压制着让她想要号啕大哭又想要尖声大叫的惊慌失措的,就是用尽全身力气地奔跑。

“哦,那钱你是退给我了,但是你姑父这些天这么忙,我也没拿这个小事浪费他时间,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也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嘛。”

“对于钱的事,也许你姑父误会了,但是他所指出的现象,那是绝对存在的。他或许,错怪了一个个体,但是从整体上,这个收贿赂的问题,是一定存在的。他这次没收就能证明以前没收以后不收?那他开始还不是收下了,也许是听到我们身份不同才又退回来了嘛!而且我发现了,很多病人给护士台送水果,成箱地送!等手术时给大夫买价钱不便宜的肯德基汉堡,用筐装。那不得几百块?还有给护士长送口红的呢。不是我说你,这么大了,眼界放宽一点,不要盯着一个人、一个细节吹毛求疵,放眼到整个社会上去!”

“你姑父并不关心周大夫这个人到底是个好医生还是坏医生,他关心的是整个社会的问题,尤其关心的是广大底层民众的利益,他是要为人民说话,不是去评价一个医生一个医院的好坏!哪怕就是冤枉了一个个体,也是意义非凡的。”

“这样牛皮哄哄的王牌医院,做个小手术要排到一两个月之后去!整体医德能不存在问题?人民群众却是八个字,‘如在砧板,任人宰割’。必须有你姑父这样的人,讲出来了,调查组去了,记者给曝曝光,才能查出些以前没发现的问题,这就是监督。医院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骑在人民群众头上的剥削阶级!”

“你哭什么?你还有完没完?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强词夺理?最重要的事实还就摆在这儿?内部人员的亲戚可以加塞儿!本来说一个月之后才能做的手术,说加进去就加进去了。这还不说明一切?还不说明你们所谓病床紧张有巨大的水分?就是该好好曝光,不知道还会曝出你们多少黑幕来!”

“不要怕!如果他们打击报复,让你姑父继续曝光他们!再说,你也要明辨是非,不要胆小,要坚持正确的理念,不要因为自己的一点利益,别人一施压,你就怕了!做人要做得有骨气一些!”

叶春萌一圈又一圈地跑着,她觉得身体越来越轻飘飘,眼前也有点模糊不清,她隐约地喜欢这种模糊不清的感觉。这样,大概可以让姑姑说的那些话,遥远一点,不要这样一下一下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抽打得她疼痛,惊恐,寒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

说什么呢?

她到底,到底到底,能说什么呢?

说我们确实病床已满,所以您暂时住的是其他科的病房吗?

说我们医院脑外是弱项,经常有产科、普外、骨科这样的强项科室借床,其中也并不总是“后门”吗?

说您的手术并无危险,一个月后做也全无问题,紧急的手术我们不可能不收,也有可能就加到了弱项科室的病房吗?

说给您加手术的周大夫,是在完成了所有既定手术的情况下,夜里十一点开台。肯加手术,全是因为我的老师对我的情分,而他对把你安插进来的他的下属,一样有这个情分,这个情分,各个行业,各个地方,不都是存在的吗?

说,周大夫经常在夜里加手术,手术的对象其实很少是后门,更从来不曾听说是贿赂,更多的,是那些边远地区,穷,点不起名,耗不起时间的百姓吗?

说什么呢?

也许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认识过;也许她根本不了解人,从来就没了解过;也许她从来就不知道何为对错,何为善恶,从来就没知道过;也许她实在就是天下最愚蠢的白痴,所喜欢的所追求的,压根儿就是笑话一场,甚至连存在,都是一个错误。

那么,她可以消失吗?

“萌萌!”

远远地,有人叫她。声音夹杂在风声里,听不清楚。她皱了皱眉,想接着跑,腿却一软,跪了下来。

“萌萌。”

陈曦紧紧地抱住叶春萌,过了好久,低声说道:“走,回去,睡觉,一切明天再说。”

3.一种解释不清的信任

周明家楼下,谢小禾绕了已经不止一圈。

今天从早上开始的一切,在她的脑子里,如过电影般地,一点点地划过。

上午,不到十点,采访一组组长站在办公室门口扬声喊:

“小禾,收拾一下,第一医院。五分钟之内。”

“啊?”谢小禾有点诧异,但还是立刻手脚麻利地收拾行头,旋即已经把相机包扛上,一应家伙在背包收好,“不是从今天起主要内容是两会,我那个医疗选题要往后押几天么?我当这几天就练小安他们几个跟两会的了呢。”

“小安她们刚才从会场发回来的代表发言录音。”组长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她说道,“有看头。这两年医患矛盾是个报道点,以前都是不出名的小医院。这次有代表在两会上以亲身经历,以第一医院这样有代表性的医院里被破格提拔的青年专家的例子讲开去,报道做得好,影响一定很大,能引起轰动……”

第一医院的医务处。

谢小禾他们并不是到得最早的。

医务处长,正被提前到来的报社记者围住,而里间的门关着。

“大家再等一等,等一等。里面我们院长正在跟卫生局的同志交流……我们收到消息就已经开始调查,代表发言所涉及的我们的医生,我们已经查清楚了,但是现在他还在手术室,一切等手术完成……”

手术室门口。

谢小禾跟所有的同仁一起站着。他们在低声议论,而她,手里捏着采访机,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就是不久前的雪夜,并没穿白大衣,并不在工作时间的周明,半跪在浑身是血的伤员面前说:

“别怕,我是医生,我会帮你。”

手术室的门打开,轮床推出,轮床后面是几个穿着手术短褂的医生,其他的记者一拥而上,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周明’。唯独认识周明的谢小禾,破天荒地,在采访中落于人后,她看见医生中,周明最快速度地迎向记者们,将他们与才手术过尚未醒来的病人隔开。她听见同仁们纷纷开始就代表发言问题向他连珠炮地提问。

后门,拖沓手术,收取红包,混乱病床管理……

“你们让开,我需要跟手术患者的家属交代。”

人圈没有动。

他提高声音:“我需要先跟手术患者的家属交代。”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她奋力挤进人圈之中,就在自己顶头上司的眼前,站在他身边,张开双手,轻轻推开离他最近的一个学生时代的同学,如今的×报记者。

她扬声说道:“我们让周大夫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完。这是医院。任何追查、任何报道,都必须放在治病救人后面。这应该是这里所有人的共识,不是么?”

会议室。所有的记者被拦在屋外,第一医院的一个院长、四个副院长、办公室主任,以及两个卫生局官员,李宗德、周明、韦天舒,程学文都在里面。

医务处处长和一位卫生局官员在屋外,对着打开了所有采访工具的记者讲话。

“这是一个性质恶劣、影响极坏的事件,尤其是出在代表着我国最先进水平的重点医学院教学医院,出在一个业务上出色的青年专家身上!我代表我们卫生系统,深感遗憾。这必将对我们卫生系统的形象,在公众面前造成巨大的损害。我想这也就正说明了,这些年来日趋严峻的医患矛盾,确实主要是由于医务工作者医德的丧失造成,这也说明,我们下属一些医院在提拔青年干部上存在问题,只重业务不重医德,不注重思想品德教育,这是要付出代价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是时刻要放在首位的!我们会从头到尾地彻查……”

采访机转动的声音,记者的笔唰唰地响的声音,谢小禾握着采访机的手微微颤抖,她闭了一下眼睛,猛地抬头:“请问这位领导,所有以上事实,我是说代表发言的内容,每一个细节,都已经查实了么?”

官员愣了一下:“这是代表今早的发言。卫生局已经组织调查组,会从头到尾地彻查,现在我们的官员也正在里面问话……”

“既然目前还没彻查清楚,”谢小禾清清朗朗地说道,并不理会集中到她身上的,包括自己顶头上司的警告的目光,“上面那些关于医德沦丧的结论,您怎么就已经下来了?”

“新闻报道的基本原则是实事求是。”谢小禾瞥了眼已经张口准备呵止自己的头儿,目光扫过所有同仁,“及早、照实报道代表发言是一种实事求是,然而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有权利和责任质疑任何一种言论的真实性和准确性。”

谢小禾在楼门口停下,抬起手,想要按门铃,然而没有按下去,手又缓缓放下来。

一周多之前,周明说过,他们是朋友。虽然见面不过三次,还有个剑拔弩张的开始。然而,在她的心里,想起他来,竟然有着属于相识许久的老朋友的亲切。

回报社的车上,顶头上司狐疑地问她:“小禾,你今天是不是故意想搏一把,求个新角度?想法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社的定位……咱们要稳,不能出岔子,也不需要搏出位。”

她一贯是采访组最能干的记者,若非如此,恐怕顶头上司已经破口大骂——想出风头想昏了头?捅了娄子你担得起?

这时候,她便就只有仗着上司一贯将自己视作心腹,摆着无辜的脸说:“事情确实还没查清楚嘛,如果真报错了,那不也是我们的问题?我其实是想谨慎一点。”

“你这次怎么这么天真?”上司皱眉,“这事不可能是凭空捏造。至于是否条条精确,这是调查组的事儿。”

“调查组查清楚了,媒体会像报道代表发言一样条条公布给公众吗?”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掩饰住不满和嘲讽的语气。

“小禾,你这可是有倾向性了,这可是客观报道的忌讳。”上司上下打量她,“你以前采访过这个大夫,对他印象好?哎呀,这什么人被采访的时候不都道貌岸然的,能跟你说他贪受贿赂?你呀,平时看着挺能干,还是年轻,嫩。”

“明白了。”她赌气地道,“反正上次是要宣传三下乡政策,白衣天使是其中一部分,他正好要代表白衣天使,那就是光辉伟大,当时不能深究光辉伟大是不是真的;这次重点是深入探讨医患矛盾,医德问题已经定调,他恰恰是那个白狼,就是腐化败坏,也立刻定调。反正就这一个人,不同时期不同任务,真忙。”

“你?”上司不能置信地瞧着她,想说什么,又没继续,之后干脆自己看材料,不再理她,谢小禾也没有再说话。

她的心里有点烦躁,竟全然不像平时的自己。

考上新闻系,准备实习之前,爷爷说:“你要知道,在这一行里,你就是身份特殊,你想不要,也不行。你但凡有半点常人都有的脾气,别人便会认定这是仗势欺人,而你不管怎么谦卑、容让,都绝对不会有人会轻慢你。”

于是自打实习开始,她就谨遵“努力做事,低调做人”的原则,从来不敢有半分任性骄矜。任性骄矜,若在她的身上,便不是恃才傲物,而是倚仗家势的小姐脾气。

今天,是唯一的一次例外,她放纵了自己的情绪,而上司,果然既没有厉声呵斥,也没有语重心长地训诫,过了好一阵,只温和地说:“年轻人都有自己独立的看法,很好。呵呵,小禾,我们今天等到最后,他们在里面开了那么久的会,医院方面只说调查,可也没有否认哟。”

谢小禾低头玩弄采访机,没有说话。

她了解周明么?

一个总共见了三面的人。

不能说了解周明,但是对于周大夫,有一种解释不清的信任。即使是第一面见到他,他那么不留情面的时候。

这一整天的混乱和忙乱中,她想得最多的,都是如何找出真相,而这个真相,她毫无犹疑地坚信,跟代表的发言有所出入。

也许她今天做事,是真的带了个人感情倾向。

那其他人呢?不认识周明,是否就能证明他们没有个人感情或者观念的倾向了?

那位发言的代表呢?

到底怎样才是公正客观?

谢小禾苦笑了一下,抬起头望向那扇窗,才发现,方才还亮着的灯,灭了。

他是睡了吧?谢小禾转身,才走了几步,听见楼门响,她下意识地回头,却见周明走了出来。

谢小禾跟周明面对面地,愣了好一阵子。

“找我?”周明终于犹豫地问了一句。

“嗯,本来是,看见你灯关了,以为你睡了,正准备走。”

“找我?领导交代,不得私下对媒体说话。采访以后大概会安排,医务处长和院长会给媒体一个交代。”周明的语调干巴巴的,听不出愤怒委屈或者烦躁,只是有着明显的排斥和掩饰不住的疲惫。

心里微微地刺痛了一下,谢小禾转开头,半晌,问道:“这么晚了,出去?”

“回医院,现在总不该再有记者在医院……”他说到这儿停住,有几分尴尬,谢小禾低头看着地面,那句“我并不是来向你套小道消息”咽了回去。那一重刺痛感在加重。她吸了口气,勉强笑笑:“回去医院……这么晚了,还要忙啊?”

“最近我病区急的、重的病人好几个,包括秦牧。”他继续说道,“今天乱了一天,压了好些事儿。也不知道这个要乱到什么时候。我回去,把这几个病人的材料整理出来,明天跟主任和其他同事商量。”

“希望,不要影响他们。”周明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脸上的倦色更重,他合上眼睛,微微皱眉,深呼吸了两下,睁开眼睛对她说道,“我要走了,你如果没有要紧事,以后再说。”

“你等一下。”谢小禾低声说道,快步到车子跟前,拉开车门拿出一个双层保温饭盒,又跑回到他跟前,“‘百姓粥棚’的粥。上回跟你提过的,你不太挑剔的话,做夜宵不错。上面那层是甜的,紫米海底椰,下面那层是咸的,老鸭皮蛋粥。”

周明提着那个饭盒兀自发着呆,谢小禾已经发动了车子,转眼之间,就离开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