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传说之马

那匹马站在微明的晨光中,轻舒着前蹄,它身上的毛发在风中微微动摇,它在光中的孤独是那样的动人,纯净的光从马的背后闪射出一种金紫的光泽,使那马如同一个传说般地拂动着成天的眼睛。

军区第一骑兵连连长成天寻找这匹马已经有好几天了,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看清那马的一个剪影似的身子。那是匹什么样的马哪?有许多天了,成天一直在猜测中寻找那马的最后的形象,从那天他听到那马孤独的长嘶后,他就开始了对于这匹马的寻找。那声马嘶是在晚上响起来的,当时成天还在梦中,但他感到一直有一种蹄声在他的梦中回响,那马的奔驰使他的内心疼痛不已。他好几次都从梦中被那匹马所惊醒,他坐起来,从床下摸出一瓶青稞,猛喝了一口。青稞酒清凉地从他的喉咙中滑过,他一下子就从梦境地中抽出来了。他认真的回想那马在梦中的样子,可它只能想起那马的那双黑松石似的眼睛,它的眼睛可真亮呵,就象那颗不灭的北斗星。他想,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马,该是一匹什么样子的马哪。成天从来到山南草原开始,就相信这儿会有神马出现,他听很多的老人讲过,说这儿的草原上有一匹野马,那匹野马狂悍不已,有一次竟然把几头追咬它的狼给踢死了……,当然成天不信传说,但他信感觉,他觉得那马肯定就在草原上,并且也许就在他的梦中,因为他在梦中看到过那匹马奔腾的身影。

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奶奶在他还十岁的时候,就告诉他,一个爱马的人天生与马有着神秘的关系,有神性的人必能看到那种最美的神马。当那匹梦中的神马出现时,他就能听到那马的蹄声与呼吸。奶奶是草原上唯一可以给马看相的女人,她能在无数的马匹中一眼就看出那匹马是千里马,那一匹又是只能负重的劣马。更可怕的是,好象老人还能听懂马的语言,她时常与马在一起唱歌,那歌肯定是唱给那马听的,因为有一次成天看到奶奶唱歌时,那匹马竟然流下了泪水。成天从小就在这种传说般的世界里长大,如同他的家族一样,他觉得很多东西如同可怕的梦境,但却又是那样的逼真,真实得他从小就开始了对自己的怀疑。因为他是草原上最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后代,在族谱上他是这个家族的第五十六代玄孙,也就是说他是那个英雄的血脉下游的一个最后的承接者。讲述成吉思汗传说般的一生几乎成了老人的一种生存方式。奶奶每次把酥油灯拔亮时,成天就开始在奶奶那好听的嗓音中听她一遍遍地讲述那些传说。从他一出生,他就开始淹在那个传说般的世界里。那会儿奶奶回忆中最多的是一匹马。那匹马在奶奶的讲述中充满了相当多的神秘与美。但那匹神马最后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那块地方就在北方的草原上,那个草原上有一个巨大的湖,只是人们忘了那个草原的名字,那马的墓就在那片草原的深处。他问过那马的来历,但奶奶却一直在回避他,就象回避那匹马的来历一样。他知道奶奶好象一直有着某种神秘的使命。她告诉他那些马的来历,告诉他自己家族的光荣都不是理由呵!当成天在十七岁那年要来山南草原当兵时,奶奶的白发一夜间变白,临走的那天晚上,奶奶交给他一个用锦包着的盒子,那个盒子里只有一叠用丝绣出来的画片,那上面全是奶奶绣出来的一匹匹的马,那些丝片共有六张,那上面的马一个个都逼真得让人害怕,因为那都是些在草原上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马,那些马既是绣在丝绸上,也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马了。成天很吃惊地看着奶奶,奶奶的神秘让他再次感到震惊,因为他太不了解自己的奶奶了,她几乎用了一生的时间,把他带大了,又在要把他送往军队的时候,拿出了这么一堆奇怪的东西,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默默地看着奶奶。奶奶说那些马都是传说中辅助成吉思汗打下天下的六匹神骏,还有一匹她没有找到,因为那匹马人们都不知道到了那里,那是一匹神马呀,奶奶嗓音沙哑地说,“我给你讲的那匹马就是那个失踪了的神骏啦。听说你要去的草原上有个传说,说在那儿可以看到那匹马的影子,你到了那里要留心找到它,它是咱们家族的最后的神物啦。”成天觉得奶奶可能太老了,说出的话都有些神神叨叨。但他又没有办法去怀疑一个一生都活在传说中的老人的话。但他还是忍不住地对奶奶说,那匹马早就死了几百年了,我怎么会找到它呢?

奶奶很怪地看着成天,说,“有神性的东西是不会死的?那匹马死了,可是他的影子还在,神性隐藏在人的心中,就看你能不能发现。

成天不再说话了,他看着盒子中的另外的那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问奶奶,“这又是个什么?”

奶奶打开那个东西,那里边是几卷很旧的用蒙文写成的书。奶奶很郑重地打开那书,说,“孩子,这个世界上能够流传的东西只有歌声与书了。这本书传说是大汗写下的,他只写下了这个书名与一个遗愿,就去世了,后世的人续了好几次,都没有完成它,现在它传到了我这儿,我是一个女人,女人不能用文字去讲她所发现的世界,我就把它交给你了,你可能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完成大汗遗愿的人,我希望你是。”

成天打开那本书,封面上写着“马书”两字,书可能因为年代太久远了,发出轻轻的脆弱的呻吟。奶奶告诉他,“大汗认为世界是骑兵的世界,他的天下是用无数的马的命换来的,他希望有一部书来记载马的功绩,把这书写成一部世界上最全的关于马的战术的书。你读了那么多的书,看了那么远的世界,我相信你能够写出这部世界上最好的书的。”

成天就是带着这样一个秘密当上了骑兵。他觉得自己天生可能是为某种使命而活着的人。从来到山南草原上开始,找到那匹象自己的祖先成吉思汗那样的传说之马成了他的梦想。只是那马在他来到这片草原后,竟如同那种传说一样,隐在不知什么地方,直到那马的蹄声在他的梦中响起。他才发现,那马早已经在他的内心深处埋下了一种容貌。他只是一个寻找梦想与那匹踩疼了他的那匹马的那个人。他在梦中听到了它,可却不知道它在那里,从那天晚上开始,他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一匹传说中的马匹的出现,使他变得又敏感又脆弱,任何马匹的声音都可能让他一下子就窜跃而出,有好几天,他都一个人骑着自己那匹小纯血马去暗静的夜色中的草原上去看着寂静的草原发呆。他每次都感觉到夜色中有着一双与他同样期待的目光在闪烁,可是那种神性的光在那里呢,是那些平静的星星吗?

成天就在这种绝望的期待中开始了失落,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梦了,凭一个梦就肯定那匹马的出现,是不是有些可笑,但那种隐藏在心底的渴望又是那样强烈地烤灼着他。使他一天天不得安宁。他不能放弃这样一次机会,因为当那马出现时,他已经等了有十几年了,用十几年的时间去找一匹马,对他来说,是一件艰难的事,可却又无可奈何。现在那马开始轻叩他的心灵了,他想,那马可能是在寻找我,就象我在找它。这个发现让他内心一动。好象是在天还未亮的时候,一声奇怪的马嘶在草原上响起,那声马嘶太亮了,象是一声长长的吟诵,又象是一声低低的叹息。成天在那声叹息中惊醒,他忽然一个激灵,一下子就跃出了自己的房间,那声长长的叹息般的马嘶隐在巨大的暗色中,仿佛四野都是那声马嘶的回音。成天向四下回望着,天上的星星都隐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那马在暗色中象是一个精灵,它只用声音来表达自己。从那声音中成天已经可以感觉出那马的形状了。那马的声音穿透力如此大,它肯定有着一个巨大的肺。马的肺活量的大小可以判断出一匹马的优劣。成天兴奋地想,嘬起嘴唇打了声响亮的唿哨,他的那匹一直没拴的小黑马好象一直等待他似的,一溜小跑来到了他的身边。在骑兵连一百多匹马中,成天的战马是唯一一匹没有拴起来的马,既是放在马厩里,他也不拴。成天认为马是不用拴的,如同人一样,它也需要信任。那匹小黑马就在他的这种信任中,几乎成了一个最守规矩的马,但成天却不知为什么对他的马不太满意。他认为真正好的战马应该有着让人不容侵犯的血性与放任不羁的狂野。只有这样的马,才会与一个真正的战士相称,他不信一匹太过于善良与守规矩的马,会在战场上一往无前地向前冲击。他的这匹小黑马太过完美了,完美得让他几乎找不出任何毛病,它可以听懂你的任何话,并且你在马鞍上的无意间的动作它也可能完美地理解。这让成天有种莫名的敬畏,这样的马与神最近呀。这也是他一直没有更换这匹马的一个原因。他亲呢地把那马拉过来,用唇他的长脸上轻吻了下,然后紧紧马的肚带,在马的耳朵边自语地说了声,“听到了吗。先知,那匹马在呼唤我们呢?”先知是那匹马的名字,在骑兵连每匹马都有自己的名字,有的马还有好几个名字哪,那都是战士们为它们取的。他叫这匹马做先知,是因为他觉得这马很象一个智者一样,他的意图先知总是可以很快地知道,只要他一跨上马背。果然,先知听到那声马嘶后,比他还兴奋,成天刚一纵身跨上马背,先知已经箭似地向前射出去了。在黑暗中那声马嘶很象是一条道路。先知循着那声音快速地向前奔驰。

暗夜的风很象一把锋利的刀片,一下下地擦动着他那长长的胡子,他觉得舒服极了。右手轻舒开,从马背上解下那个小小的酒壶,大啜了一口。酒对他来,很象是一种精神抚慰的方式。酒在很多时候,让他可以清醒地感受到另外的一种力量。就在这时,那马忽然停止了奔驰,他静静地停在寂静中,那匹马的长嘶消失了,他们前进的路线也就没有了。成天凝神寻找着那在寂静中的声音,可是黑暗就象是一层外衣,一下子就把这个世界给包扎了起来,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窒息。他把衣服扯开,跳下马,把耳朵贴在那深深的草地上,草地冰凉,露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脸。他仍然认真地紧紧地把自己贴在地面上,当黑暗来临的时候,只有大地可以告诉你大地的秘密。成天听了很久,终于听到了一阵沉重的蹄声敲打着地面的小小的回声。从那回声中他可以听出那匹马绝对不是一匹家养马,因为那匹马的蹄声太轻了,那马没有打马掌。可是这又是匹什么样子的马哪?他抬起头,一双目光好象要穿透黑暗似的,可是黑暗很快挡住了他的眼睛。他估算了一下那匹马的距离,那匹马至少在距此二十多公里的地方。而从刚才的声音中他判断那马最多在十多公里外,可仅仅这么半个多小时,那匹马竟把另外一匹马给甩了二十多里地,而他的先知几乎就是全连速度最快的马了,他测过,先知一千米最快达到过一分零十秒,几乎快赶上世界纪录了。可这匹马更快,他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跑这么远,成天被这个发现所震惊。同时他又被自己的那个假想所骇然。他把手上的草屑打掉,轻抚着先知,他知道现在肯定追不上那匹马了,但他不想就这么走回去,他想看看那是匹什么样子的马。

天光开始出现了,草开始露出朦胧的黑影。他确认了一下大致的方向,好象是在太阳将要出现的地方,那儿在东面,在几十多里外,是一个很大的湖,那个湖他去过几次,因为太远了,他甚至都快把那个湖给忘了。现在他可能又要看到那个湖了,他想。转身上马,先知好象也听到了那马蹄声的方向,一个前纵,向着太阳的方向奔去。天色就在他们的奔驰中开始渐渐地发亮。那匹马好象失踪似的,没有任何的身影,有好几次,都没有了那令人心颤的马蹄声。成天就在那匹马的声音中向前追着,他有时感觉自己只是在寻找一种声音,他无法想象到那个制造声音的马匹会是什么样子,但这种感觉刺激了他要找下去的欲望,他想,也许就在那种声音的尽头,那马会出现。

他们是在太阳出来的时候,看到那匹马的。那匹马更象是一个背影,它贴着山腰在草上轻盈地滑行,那颗露珠似的太阳一闪闪地,好象随时要砸在那马的背上。那匹马的毛色好象是一团深紫色,这种毛色他可从来没有见过,那匹马距他太远了,远得只有一匹马的轮廓,他只是凭感觉来判断那马的样子。先知的身上全是汗水,它的浑身都蒸腾着热气。有好几次,成天觉出了先知已经开始累得快跑不动了,从四点多,先知就没有停下来过,他们跑了有多久了呢?成天已经无法想起,只是觉得那马太快了,快得有时如同风一样。越是这样,他越是对自己的马产生一种极度的失望。他没想到,还有另外一匹马会比他的先知还快,而且那马好象还不时地停下来,好象是等待他们似的。成天就在那匹马的待待中,一步步地靠近了它。

转过一个山腰,忽然出现了一大片的湖面,空气中全是水的潮湿的气味。先知兴奋地打了个响亮的响鼻,纵身向前扑去。那马已跑在了湖的另一面。太阳一下子就浮在了湖面上,那马的身上罩着种亮亮的兴泽,如同一种意境。继而它仰天长嘶,那声音太亮了,湖面上震荡起一圈圈的涟奇。它的长尾在风中轻摇。远远的看去,就象是隐在太阳的一侧,这个偶然的画面一下子就惊呆了成天。成天想,这意境简直就像极了传说。只有传说才可能与那画面一致。有好久,他几乎快溶化在了那画面中。直到先知焦急地踢着地面,他才回过神来。他从马上下来,附到先知的耳朵上,自语似地说,那匹马出现了。先知好象没有听到他的话,急急地向湖边走去,一头伸到了湖里,去饮水。

成天的眼睛里只有那匹马的身影,那马好象在风中沉思,它的头高扬着,象它骄傲的眼睛一样,静静地在那里了望着什么。成天现在看清了,那是一匹红色的马,只是那种红如同一团火焰,风拂着它身上的长发,象一团燃烧着的火一样,跳动着成天不熟悉的午蹈,那种午姿真美。更让成天有些惊奇的是那马的身材并不高大,比先知的个头还显得低些,它的全身的毛发长得披挂在身上,而那团火红的马鬃几乎可以拖到地上,这匹马从来没有给打过鬃。也就是说从来没有人征服过它。这就是那匹如同闪电似的马吗?他有些惊奇地看着那匹一点也不象想象中的马匹的样子,内心竟有着点滴的失望。他悄悄地向那马的方向望着,那匹马忽然把头扭过来,似乎在认着什么,那双黑松石似的眼睛明亮得有些天真,成天被那马盯着,他的眼睛也望向了那马,他觉得那马的眼睛是那样的熟悉,好象在那里见过似的,只是在那里呢?他认真地回想着。他的脚步离那马更近了,越向那马走近,他的内心越充满一种新奇与怪异的感受,那马与他所见到的马,是那样的不同,或者你根本就不愿意把它认做马,这是什么样子的马哪?他仔细地看着,那马比他在远处看上去还要矮小,脖子短小而又粗壮,它的筋肉十分发达,一根根地突出在前胸与身上,身高似乎大于身长,它的样子几乎就是一个高方形的物体,从力学上说,这种形体属于快速奔跑形动物的最佳形状。那匹马这时忽然向他把头扭过来,那张脸上竟长满了杂乱无章的胡子,天,他可是头一回看到一匹马竟长有那样长的胡子,那些胡子蓬乱着,如同传说中的那个张飞的络腮胡一般,而且那双眼睛的深处好象埋藏着两束小小的火。成天被他的发现给弄呆了,他一动不动的看着那马,因为吃惊他竟只顾呆呆地在那里看着那马,忘了向那马打一声招呼或者向那马说一句什么。

好象过了有好久,那马忽然仰天长啸,那声音长而尖锐,周围的空气也在那声音中不安地抖动。先知好象受到召唤似地,把头望向那匹马。那马低头向着成天的方向一望,忽然受惊似地向远处奔去。它的速度太快了,成天还没反应过来,那马就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成天一下子就瘫坐在了地上,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太累了,那种累如同疼痛一样在他的身上出现了。他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天空只有一团兰色。那匹神秘的马给他的震荡太大了,他没想到自己这几天一直寻找的马,竟是……一匹野马,这个念头一出现,把他吓了一跳,他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好象是被这个发现给吓住了。这个草原上三十多年前,曾经发现过野马,但此后好象再没有人见过,谁也说不清那野马是什么样子,但在传说中野马好象是一种很神秘又有着灵性的神骏,但今天他见到的这匹马,竟是一匹很土气的马,如果不仔细看,简直就是一匹很普通的土种马,但他却无法想象是那样一匹马,竟跑在了他的想象之外。

可是这是一匹什么样子的马哪?他喃喃着,看着那马消失的方向,心里竟然有着一种怪怪的冲动。这时他听到一阵马声从湖边上轻缓地跑了过来,成天老远就看出了那是一匹高大骏良的好马,那马浑身透着种他不熟悉的高贵,刚才那匹马就是被它给惊走的。他看着那马驰来的方向,想,那又是一匹什么样的马哪。

六、草一根根的立起来……

那匹马象是在轻松的散步,它可真是一匹好的走马,它轻盈的样子很象一首诗,但更象诗的是……哦,一位穿红衣的少女,那匹马与一个穿得全身都是艳红的少女,走在早晨的草原上,难怪那匹马受到了惊吓。成天有些不舒服地看着那个策马的少女,那个女孩子头上蒙了一层面纱,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那个女孩子好象还在哼着一首小歌,她似乎早晨出来就为了唱歌似的,不过那歌儿可真好听,他听出来了,那是一首“拉易”。“拉易”在草原上就是情歌,她的歌儿唱得可真动听,那个女孩子好象根本就有看见他似的,擦过成天的身边向前面驰去,成天回过头,只听见了一阵好听的歌儿,那女孩子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背影。他的眼睛追着那个女孩子的背影,想,这个女孩子的背影可真好看呀,可是她为什么不把她的面纱揭开呢?在这样的早晨他觉得自己遇到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他忽然感到自己饿极了,他抬头看着那个女孩子远去的背影,不远处的山上飘浮起一缕慢慢的炊烟,那儿肯定会有人家,也肯定会有一杯暖人的奶茶,还有香甜的奶酪。

他呦过先知,向着那缕炊烟驰去。

转过一个小山包,那儿出现了一栋石头垒起的房子,房子边上是一溜的白色毡包,远处的山上白云样飘着一群羊。他凝神望着那些白色的帐篷,心里温暖而又酸楚,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些美丽的毡包内心就有种难忍的感动,有多少年了,他竟然没有在草原上住过一宿,他们连队全是那种制式营房,更多的是那种定居的生活,温暖但却又象是少了些什么?让他很不习惯。他从马上下来,远远地看见刚才的那匹红色骏马在一棵树桩上栓着,那个姑娘哪?他轻轻地把先知放开,先知犹豫了一下,奔到那匹红马的身边,好马总是能够迅速地识别出自己的朋友呀,他感叹着,走到那匹马的身边。这时他忽然发现那马身上竟浸着一层露珠样的血丝。他的身上还有着一缕缕的热气,那匹马一下下地踢着地面,对于先知的亲近根本就不理睬。他的手去轻抚着那马的脸,那马咴地一声长鸣,躲开了,它不安地来回踢着地面,一层草在它的蹄下飞溅。成天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马,他感到这马一定有着某种高贵的血统,因为看一匹马从马性上就可以知道它是什么样的马,而那马身上的血丝一下子就提醒了他,他想,我不会见到了那传说一样的汗血马吧?他以前只看过一些资料,那资料上说这个地方曾是当年出产天马的地方,而天马中最有名的就是汗血马了,而这马他只在资料上看过,真的汗血马他却一直无缘看到,后来有的专家还认为此种马已经绝迹。但他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了汗血马,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他没想到今天竟一下子看到了两种让他吃惊的好马,而奶奶说过,好马如同姻缘,可遇而不可求。他的内心一阵狂喜。他忍不住地向那马走去,没想到那马忽然一个前纵,双蹄直立起来,接着一声暴怒的长鸣,纵起双蹄就向成天踢去,成天没想到那马如此暴燥,他下意识地一个侧扑,躲过了那马的重击,但还是被碰了一下,他的全身一下子就飞了出去,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浑身疼痛不已。他不由地哎哟叫了起来,随着他的痛喊,从毡包里跑出了一个女孩子,只是她脸上的红纱不见了,露出一脸的娇媚。她大声地对那马喝斥着,那马慢慢地沉静下来,只是好象还意犹未尽地看着成天,好象还对成天心存戒心似的,那双眼里流泄着一种成天从来没有见过的怒火。这真是匹烈马呀,这烈马真像极了一个战士。成天在心里滴咕,发现那女孩子不是很漂亮,可却有着那么一种草原姑娘少见的高贵,就象那匹马一样,成天发现那女孩子与那匹烈马的气质竟是一样的。那女孩子走过来把他扶起来,说,“你不知道动别人的马会被马踢伤的这句古话吗?快起来,我们不喜欢一个男人躺在地上的样子,那不是男子汉的要做的事。”

成天只好挣扎着起来,那女孩子的脸上与其他的草原女孩子不一样的是,没有了那太阳照出来的“红二团”,脸嫩得如同一颗露珠,只是露珠一碰就破了,这个女孩子会不会也被碰破了,想到这儿,他快活地笑了起来。那个女孩子被他的笑气坏了,说:“你还能笑出来,你知道吗?要不是看在你是骑兵连的连长的份儿上,我早就把我的那头藏獒放出来了。”说完,向远处打了声唿哨,随着她的哨声,从毡包的后面跃出一头一人多高的狗来,那狗哗地一下向成天扑过来,又被一条粗大的链子给拖回去了,成天惊出了身汗,藏獒的厉害他可是知道的,藏獒的牙尖利无比,可以轻易地洞穿一个人的全身,而且藏獒力大如虎,一只藏獒就敢与一群恶狼相斗,而且绝对会全身而退。要是那只狗扑过来,估计身上早就给咬成了碎片。他发现这个地方太危险了,好象一切都充满了敌意,不过让他不解的是,那个女孩子竟知道他是骑兵连的连长,他看出来了,那女孩子最多二十多岁的样子,是个小姑娘吗?就这么凶。“哎,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个骑兵连的连长,我好象没有见过你呀?”人总是对这个问题好奇,只要对方说出这句话,好象所有的人的第一反应就是你是怎么认识我的?成天也不例外。

“全草原上就你们一支连队,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哪?我还没问你哪,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还被我的马给踢伤了,你不会是来偷我的马吧?”那女孩子调皮地看着他。这时从石头房子里走出一个老太太,远远地走过来,问,“萨日娜,你在与谁说话哪?快请进毡包里喝茶呀?”

成天看着那个老太太,那个老太太穿着一件老式的蒙古袍,手里还摇着个转经筒,她的脸上慈祥而又平净,好象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她的转经声中,发生改变。只是老人太老了,她老得已看不出当年年青时的形状。成天低头向老人施礼,老人轻轻地还礼,“是位大军哪。你的脸上写着你是这个草原上的儿子,来吧,孩子,到毡包里喝一碗这个早晨最鲜的奶茶。”

成天看着老太太那安祥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奶奶,奶奶是在前年去世的,去世的时候,他没有能够见上她老人家最后一面,不过奶奶给他留下了一幅那匹马的绣像,那匹马在丝绸上面只有着一种马的轮廓,甚至根本就不象马,老人是凭借想象画出来的,她认为最不象马的马可能才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马。至于大汗的马是什么样子的哪,老人最后的遗言是象传说。不过那种传说是不是就是今天他看到的那匹马呢?他的心动了动,竟有些愣神。他顺从地跟着老人往屋子里走,只有那个女孩子,哦,好象是叫做萨日娜吧,他向女孩子做个鬼脸,转身进了那间屋子。

屋子里面出人意料地干净,牛粪火露着幽幽的兰火苗,那是一架擦得发亮的黄铜茶炊,上面坐着一个很大的铜壶,奶荼就从那个铜壶里咕嘟着一股清香。那香味好迷人,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那清甜的奶香,醉了样的把舌头向外伸了伸,那个女孩子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他觉得这儿很象自己的家,他的家也是这样一个温暖的毡包,里面也坐着一个慈祥与讲故事的奶奶,奶奶会边讲故事边给他好吃的水果糖,那会儿水果糖在草原上可是稀罕物,他的嘴下意识地咂了咂,一种香甜开始泛上他的心头。他捧过一碗奶茶,一下子就品出了那是最新鲜的早晨的奶煮的,有多少天没有喝过这样鲜的奶茶了呢?他慢慢地品着,直到这会儿他才从疲惫中抽出,他把帽子放在茶桌上,那把鞭子放在自己的怀里。那个老人一直很亲切地看着他,象看着自己的儿子,看到成天喝完了,又赶紧给续上一碗。老人看到成天那盘腿的样子,高兴地说:“小伙子,你还是我们草原上的牧人哪,还记着自己的规矩。”

成天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算是对老人的问话还礼,“老人家,我天生就是个牧人,我奶奶告诉我,人到了什么地方,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不能忘了自己的礼。”

那个叫做萨日娜的小姑娘好象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她嘟着她的小嘴,问,“大连长,你刚才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哪?”

成天笑笑,“我不过是来讨杯茶的过路人。是你的那匹漂亮的马吸引我来到了这里,你的那匹马太不友好了,不过那马可真是一匹好马。”他把头转向那位老人,“老人家,我能不能请教个问题,你这匹马象极了我听过的一种传说,原谅我无知,我想问问它是不是那种传说中很有名气的‘汗血天马’?”

老人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为马才来我这儿的吗?”不待成天回答,老人又顾自说下去,“那马很多人都认不出来了,它就是你说的汗血,只是它老了,比它更好的马又出现了,没有人可以拥有它,因为它快得象风……”

成天被老人的话给惊住,他没想到今天竟可以见到那种传说中的汗血马,他觉得这个早晨可真是奇怪,他在草原上呆了这么多年,竟没有发现那些良马就藏在牧民的马厩里,真正的好马就隐在民间的草丛中吗?他想起一句汉话,好象是大隐隐于市,马也是如此吗?更让他吃惊的是那匹汗血马的拥有者竟是一个老得已没有了形状的的老人,她也是一个如同奶奶一样的相马者吗?尤其让他不可思议的是那个老人竟知道那匹快得如同风一样的马,并且知道他就是来找那马才来到这儿的,他想,也许老人知道那马的来历。“我跟着那马一个早晨了,可只看到了它的脸,那匹马可真是怪,它简直就象一个破落的牧羊人,与你的这匹汗血比简直就不能叫做马,可说真的,它太快了,我的马只有它一半的速度,我都有些湖涂了,这是匹什么样的马呢?”

旁边坐着的萨日娜给成天续了杯茶,“你那匹马只不过是个残废,只有我的追风才能跟着那匹马跑一段路,可也追不上它。”她转而把脸转向老人,“奶奶,我发现那匹马这些日子掉膘了,它身上的马鬃可真长,不过它比以前更凶了,昨天我看到四只狼在那儿追它,它竟把一只狼踢死了。”

老人笑笑,自语似地说:“生马驹子吗,有点烈性是好事,只是没有人可以征服它了,在这个草原上,它可能会是最后一匹不被征服的野马驹子了。”

“你说那匹马是一匹野马?”成天再次吃惊地看着老人,那个猜测又开始击打着他了?

“当然是一匹野马了,你见过那一匹家马与那匹马一样?草原上出现了野马,是草原的福气呀”。萨日娜白了成天一眼。成天觉得草原上的女孩子就是让人不可思议,她们要么温柔得如水一般,有时又尖锐得让人呛住。这个女孩子肯定不是那种如水的女人。不过成天觉得她说话声音挺好听的。如同草丛中的帼帼,又急又动人。

“这片草原上好象三十年前发现过野马,从那会儿开始,就再也没有见过野马的样子,我好象看过一份资料,说是一九四七年蒙古国捕获到了一匹野马,那是人类见到的最后一匹野生野马,从此全世界再也没有发现过野马的踪影,现在的这匹马会不会是谁家马群里的……”成天猜测着,他被这个发现给弄得又激动又兴奋,但却又小心地不敢肯定那就是,因为据他所知,野马实际上是比大熊猫还珍贵的动物,大熊猫在秦岭、大小凉山还有上千只野生种群,而野马却只有圈养的了。如果这匹马是真的野马,那种意义将不是他可以估计到的。

“牧人在草原上呆了几十年,那只马是公是母,还是那匹马是谁家马群里的,远远地就能认出来,如果连马也认不出来,那还是牧人吗?你说的再没有见过野马的,是那些在城里住着的人吧,他们当然见不到了,野马生活在荒野里,可不到那些城里的街道上去玩。”老人不屑地看着他,那种眼神里溢满着一种神秘的光。老人说的“认”是草原上人生存的一个基本本领,很多牧人都会认自己的羊与马,有时在草原上两群马浑在了一起,到最后,那两个放牧的人,都会把自己的马匹轰出来,并且绝对不会出错,成天曾问过自己的奶奶,奶奶告诉他说这只是一种本性,是无法练出来的,牧人天生就有那种“认”的本事。成天心里悬的一颗心放下了,他没想到那竟是一匹野马,他的内心激荡不已,这可是一个很可怕的发现呀?

老人把手中的转经筒转得更快了,“孩子,你发现没有,那匹马在寻找主人,它在等着自己的主人。”

“你是说,那马在寻找自己的主人?”成天从老人身上一下子就看出来奶奶的影子了,老人对于马的认识很奇怪,也很新鲜。成天发现草原上有很多女人都很懂马,并且有的好象一生下来,就对马有着一种特殊的认识,不过他想,女人都是直觉的孩子,她们的直觉很可能是她们与那些马匹接近的唯一理由。

“是呀,一匹好马总是属于一个能够征服它的骑手,那匹马太孤单了,它的孤单就象是那颗永远在晚上出现的月亮。没有人可以看懂它……”老人忽然凝神谛听,好象是被什么东西吸引,“那匹马又回来了,你听,它走得多孤单哪,一匹小小的生马驹子,连母亲也找不到的马驹子呀?”

成天不敢笑,他认真地听着屋外,外面只有阳光在草叶上行走的声音,那匹马真的会在湖边吗?成天的内心被那匹马唤动着,他不安地站起来,他看到那个屋子正面的墙上悬着一幅黑白照片,那照片上的人套着一件摔跤服,浑身的肌肉都要鼓突出来似的,那双眼睛隐在胡子的后面,不知想要望穿什么?成天觉得那人很面熟,刚要问,发现那照片上还挂着一条白布,下面是一个香烛,他明白了,照片上的那个人肯定已经去世了,他咽下了要问的话。萨日娜的眼睛垂着,“那是我爸爸……”

成天赶紧把眼睛收回来,他不敢再去问一个不熟悉的人的死因了,因为他不知道可能又会打开那一扇痛苦的门。这时先知在门外咴咴长鸣,他知道自己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他已经打扰她们很长时间了。

成天看着老人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想成为那匹马的骑手,并且是最后一个。”

老人不语,只是用一双眼睛望着他,那眼睛里的另外的东西让他看不清。但他想,老人说得对,那马是在寻找骑手,而他就是那个骑手。他向老人告别,萨日娜送他出来,那只藏獒远远地看着他,象看一个陌生人似的。萨日娜小声地对他说,“我爸爸就是在去训那匹马时给摔死的,你真的要去做那匹马的主人吗?”

成天浑身一震,他看着萨日娜那双湖水般的眼睛,认真地说,“是的,奶奶说过,那马在寻找主人,我……我想成为它的主人。”说完,纵身上马,向远处驰去。这时萨日娜忽然纵马追上他,成天不解地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萨日娜脸红着递给他一个小包,说:“请你把这个送给四班长马格。”说完,脸红着向山下跑去。成天现在才明白,萨日娜认识他的理由了,没想到他竟认识那个四班的很少说话的马格。他忽然想起,军区通知,说是要派一名指导员来,他让马格开着车去接了,今天就该是回来的时候了。他把那个小包捆在自己的马鞍上,心想,看来这个萨日娜爱上了自己的战士,自己还成了给他们送东西的人了,他苦笑一下,打马驰上山顶。

太阳悬在空中,如同一个白色的圆盘。湖在山下只是兰色的一团,这时他发现,那马就在那湖边上饮水。

那匹马孤单的影子,被湖水给搅碎了。

七、后来的速度

成天坐在小山包上看着那匹马出神,他发现远远地看一匹马的身影是一件很美的事。那匹马是那样的优雅,它在湖边上慢慢踱着小碎步,象是在思想着的一个背影,远处的青草在金色的阳光中闪动着毛绒绒的色泽,一根根的草在风中来回地闪烁,那匹马几乎被阳光晒透了似的,全身好象是透明的。成天惊奇地看着那匹马,他在草原上呆了这么久,才发现这个草原是那样的美,而那匹马更美,其实用美这个词很俗气,但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语言能够来说明他的心情,他远远地看着那马,象看着一种风景,他想,如果不是一个骑兵,那他的一生可能就会象现在这样,躺在这个青草茵茵的大地上,就这样望着那匹马,走过自己的一生。这时一个牧人的声音响起来了,那是草原上最常见的牧歌了,他看见一大群的羊从兰色的深处走出来,象是一团白色的光,一下下地挪动着。在这样的氛围里来唱歌真是一种享受,他叹息着,嗓子里一下子就涌出了那支歌:

他坐在先知的马背上,长长地拉起了小调:

漂亮的——那匹黑马哟

站在那里——样子多漂亮

唯一的——那可爱的妹妹哟

她已经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美丽的——那匹黑色的马哟

拴在那里——样子多么美

善良的——那心好的妹妹哟

她已经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成天的嗓音苍凉地在草地上来回飞动,这是奶奶从小教给他的,那歌儿叫做“钢嘎、哈拉”,钢嘎哈拉是一匹传说中的黑骏马。他想起来就会去哼着这首歌,这首唱着黑骏马的歌儿一唱起来他的心就会特别地舒服。他的声音惊动了那匹马,那马似乎惊了一下,但慢慢地它好象被那歌儿给吸引了,成天看到它仰起了头,向着他了望。那专注的神情就象是在听一种天籁。成天继续哼唱着,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唱歌儿了,好象是在唱给那马儿似的,他一首接一首地在那里唱着,那马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听着,好象陷入到了那些歌声的意境中去似的。成天的心里涌动着很多的感动,他还是头一回给一匹马唱歌,而那匹野马,竟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听着。

它会是自己的听众吗?成天有些热烈地看着那匹静静倾听的马,心里动了动。他悄悄地用脚夹了夹先知的肚腹,先知会意地向着那马慢慢地挪去,那匹马呆呆地看着成天,一动不动,好象在期待着什么似的,成天都看到野马的那双兰幽的大眼了,那双眼睛真亮呵,那匹马看着慢慢走近的成天,还是一动不动。成天仿佛受到招唤似的,迅速向那马驰去,但就在他们快靠近时,那匹野马忽然向后一纵,一个优美的转身,如同风一样,擦着成天的身子向后跑去了。等先知掉过头来时,那马只剩下了一个红色的影子。成天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那匹马,那匹马的眼睛中隐藏着某种他不熟悉的忧郁。这匹马一下子就征服了他,他从来没有见过一匹马可以倾听他忧郁的歌声,并且还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神,奶奶说通人性的马可以听懂人的心事,还能看懂人的眼睛,那马也可以看懂我的眼睛吗?他想,内心不安地打马顺着湖水向连队的方向走。那位指导员下午就可能要来报到了,他得赶紧赶回去。

骑兵连缺编指导员已经好几年了,去年倒是来了个大学生,但只呆了几个月,就走了,那个大学生认为这儿太苦了,在送那个大学生走的酒会上,成天很是痛苦了一阵,他无法想象的是,这儿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大的一片草原,这么多的羊竟吸引不来一个爱这儿的人。连里现在只有一个副连长与两个兽医大学毕业的排长。他现在都习惯了这种一个人忙的日子,看够了那几个把这儿当成跳板的干部的表演后,他反而觉得如果不喜欢这个地方,最好不要来,来了再走,他觉得反而会影响大家的情绪。昨天干部科打电话让他们去接那个指导员时,成天却有些吃惊,因为那个要来这儿当指导员的家伙,原来在一个特种大队已干了三年连长,现在却要求来这儿当一个平职的指导员,不是犯了错误可能就是有其他原因。他心里有些不踏实,连夜与他在干部科的老乡打电话,那个家伙给他透露情报说是军区压下来的,好象来头很大云云。成天说,来这个鬼地方还要什么来头哪,纯粹瞎胡扯。想归想。工作还是要作,他让人把那间有两年没住过人的指导员的房子给清扫出来,同时派四班长马格开着连里那辆破吉普车去县城里接。从县城到连里还有一百多里地,一直没有通班车。马格从昨天早晨就开着那辆破吉普车上了县城。马格是个南方兵,他的骑术不太好,可却就是爱开那辆破吉普车,那辆破车就他一个人会开,成天只坐过几次,觉得没有骑马过瘾,从那以后就是开会他也宁可骑上一天的马走出草原。这个马格的父母离异多年,从小由他爷爷把他从小养大,他爷爷好象是个汽车工程师,这小子身上没有一点那些城市兵的坏毛病,但他有个毛病却让成天有些不太舒服,他没事时总是爱琢磨一些怪怪的事情,整天开着那辆破车在草原上来回奔驰,这回倒好,不留神有个小姑娘给他送上东西了,自己还成了他们的联络员,不过那小姑娘长得真不错,他想,如果这小子不是个骑兵,那他可能就会为他祝福了。他笑笑,想,就是你们真心想爱,也不能在我的连队里谈,当然至少不能再让我见到。这种爱情他见多了,能成多少呢?对于青春期与被寂寞给啃咬得只要遇到一点机会就认为是爱的这些战士,他看见的悲剧多了,那年有个兵偷偷爱上个藏族小姑娘,最后还偷偷地带走了,那姑娘的家里人给找上门来了。闹得他烦恼不已。他下了决心,回去后,要对马格多加管束。

湖水在身后退去,远远地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他勒住马,回头望去,湖水远远地漫到了天际,水天相接,如同一片遥远的向前铺展的的深兰。那片深兰如同一种意境,这种意境他在很多年前看到过,他在地图上看到过这个湖,但却很少来过这儿,唯一的一次,还是那次骑兵连搞长途拉练,路过这儿,但也只是沿着湖边远远地路过了一下,当地牧民把这儿叫做黑渥洼,在一比五千的军用地图上把这个地方叫做马营湖,据说这儿当年大汉朝设立军马场时,当时有几万匹军马在这儿放牧,因为马太多了,每次饮马都要把马赶到湖边来。一到饮水时,环湖都是马嘶,壮观异常。成天当然不敢遥想当年,只是当年的事都太象一个传说,以至于到了今天他听到时,都有点不敢信了。他对这个地名不感兴趣,他觉得当地老百姓的叫法好象更象某种传说,他当时听到后,觉得那个地名很熟悉,好象在那里听说过,他回去后,问了很多人都没有打听到这个地名的出处,他想,官方的叫法与民间的称谓肯定各自有着不同的道理。后来他遇到了一位搞田野考察的考古研究者,那位学者与他一样,对这个地名很感兴趣,只不过那位学者比他的知识多一点,他一下子就想起来,这个地名好象曾在汉书上出现过。最后他帮那位学者询问了很多的当地牧民,半年后,那位学者终于肯定地告诉他,那个渥洼与当年汉书中所载的出产汗血天马的地方很相似,汉书上曾记有武帝“梦骏马于渥洼水中”,也是这个渥洼,只是当年的汗血马皆出自与此相距上千公里的西域云云,这个结果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你怎么就知道当年汉武帝梦到的那个渥洼不是这一个哪?

只是这个渥洼有多大,他到现在也弄不清,他沿着那湖走了很久。湖光倒映着他的身影,他的马向东拐去,草原上根本就没有路,有的不过是一个大致的方向。成天当然也想不起来昨天晚上是怎样来到这儿的,只知道骑兵连就在东北方向,而路先知可以找到。他放开马缰,在马上微眯着双眼,任由先知在前边奔驰。成天的骑术很好,好到了可以在马上打盹的程度。有时长途行军,成天困了,总是在马上睡觉,而先知也总是调整好自己的速度,来配合成天。这一手已成了骑兵连一绝。今天不是表演这种睡眠的时机,成天只是觉得自己太累了,他下意识地就进入了睡眠中。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先知的一声长长的鸣叫给惊醒,他睁开眼,马不知什么时候带他来到了一大片深草中,而那马停足不前的地方竟是一根巨大的石柱,在草原上见到石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不由下了马,石柱子上面蒙一层很深的绿色苔藓,如同周围的草色一样,如果不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成天退后看着那个很大的石柱子,周围是成片的深绿草丛,那些草很高,几乎可以淹没到他的大腿根处,先知的下身已被草丛缠绕,那根石柱隐在这里,可能有上百年之久了,因为那层苔藓有一掌厚度,在这样的一个地方竖这么一根石柱有什么秘密?他纵身上马,从先知的身上望出去,草原苍茫而又广阔,他从身上抽出那把酒壶,壶中只余点滴青稞,他嗅了一口那壶中残余的洒气,从马身上稳稳的跳下,今天一天他所经历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了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地步,现在这根石柱子又会喻示着些什么东西出来。他从腰间抽出那柄长度达一米四的长勃马刀,这刀是他特制的,他觉得马刀的长度代表着一种强烈的攻击感。他喜欢那种感受。他挥动马刀,一大片的草一下子就被削倒在地,片刻功夫,那根石柱周围的蒿子草就被他清理了出来,只剩下那根石柱孤立在那里,这时成天看到,那层绿苔藓在阳光中闪动着一层血腥的光,同时飘浮着一种怪怪的臭味。他用手掩住鼻子,快步走到那根石柱前,用马刀轻轻地削动着那些如同软体动物似的绿体,一层层的苔藓在他的刀下惊叫着落在了地上,那只石柱很快显出了一个班驳的旧体,他看到,在那只柱子的中央,刻着一行蒙文,他认了半天,才看出来,那上面写着的竟只是“钢嘎哈拉”四个字,“钢嘎哈拉”是黑骏马的意思,而那石柱子上为什么会只写这么四个字哪。他觉得有些怪异,今天的一切好象都与马有关,从看到那匹野马开始,这一切好象就出现了。他的手抖动着,在那个石柱子的前后左右来回地寻找着,好象要从那石柱子的周围看到一些新的东西,可是除了那四个字以外,再没有任何东西出现了,连那根石柱子也好象孤单得可疑。他陡劳地看着那根石柱子,它会是什么呢?他想着这事,可就是想不出个头绪来,他把那个石柱子的大致方位在纸上画好,也许这个秘密只有以后才能找到谜底。他有些怪怪地看了那根石柱很久,才拍了一下马背,向家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很久,还感觉到有一种注视让他不宁,他回过头,看到那匹野马就在那个石柱子身边向他了望。他的内心被一种神秘的感受给淹没了。

回去的路上,先知明显加快了速度,不久,他就看见了那条通往连队的路上,好象有个绿点,在不断地移动。先知好象也看到了那个绿点,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向前快速地奔驰。成天的眼睛一直跟着那个绿点移动,过了一阵,他终于看清了,那不是一辆吉普车吗?那辆车开得有些邪性,一路上好象一直就在一百的时速上向前猛冲。这会是那个司机哪,再往前凑近了他才发现,那不是连里的那辆破车吗?马格这小子把它开这么快可真不容易,可也真让人为他捏把汗。既然车回来了,那新来的指导员可能也在车上吧。他用鞭梢在先知的身上轻扬了一下,先知就象是被刺了一刀似的,身子猛烈地向前弯突,如箭似地窜跃而出。前边的路不好,他刚好可以在前面把那辆车给堵住,也算是对新任指导员的欢迎吧。

先知的体力还行,感觉上它是帖着草叶在向前飞,那些草在他的眼中只是一片飞速向后退去的绿色。他感受着马的速度,一边看着那辆仍在飞驰的吉普车,心里充满了种恼怒,他嘴里打着口哨,但那车好象根本就没有听到似的,仍在向前跳动着飞奔。有几次车都给颠得跳了起来,可却丝毫不减速,马格这小子真是不要命了,把车开这么快,万一出事了怎么办?成天急了,他把马一勒,先知的身子一斜,向前一个急拐,绕到了车的的另一面,向前急走,前方就是一个弯道,先知跑跃过去时,那辆车刚好驰到跟前,他用鞭子在空中一扬,鞭花在空中扬了一下,发出一声响亮的炸响,但那辆车根本就不在意地停顿了一下,又向前猛地窜跃了出去,就在那辆车向前一闪的瞬间,他看到,开车的竟然不是马格,而是那个新来的指导员王青衣。王青衣坐了一夜车来到了那个小县城后,等了半天,才见到来接他的马格,马格说是去修车了,那车坏在了半道上,他一夜没睡。王青衣看着马格困得不行的脸,说,“我们就不休息了,你在后面睡觉,我来当你的司机。”

马格听说王青衣会开车,高兴得连说声谢谢都忘了,他给王青衣指了一下回去的路,就一头倒在了后座上睡着了。王青衣第一次见到草原,被一种新奇感受给震荡,草原上那种巨大与空旷让他吃惊得几乎欢呼起来,他把车上的录音机打开,一路上放着震荡人心的狂放音乐向兰色的深处开去。草原上的一切都让他新鲜与激动,他被一种巨大的美给吓住了,他想,草原真大呀,大得让人都找不到自己了。他就在这样的兴奋感中,把车开得风快,他超过了好几匹在他的车前狂奔的骑马的人,心里舒服得不行,城市中的那种杂乱与狭小不见了,极目处都是那种看不尽的深兰,天,他下意识地把车开得又快又飘。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然看见了一匹马,那骑马的人好象是在追赶他,那马真快,那个骑马的人几乎看不见了身子,他的心里惊叹着,同时被一种兴奋感给刺激起来,他把油门一轰,车哗地一下子就飞驰起来,吉普车在平地上可能走不动,但走这种烂路还是比马要快的,那马一下子就被他甩到了身后几十米的地方。那个骑马追车的人让他又好气又好玩,他没想到这儿的牧民竟敢用马来追车,这可少见,但他愿意陪着那个牧人玩玩,一路上太寂寞了,他刚好找个人来作伴。这时那个骑马者好象在身后一直在呼喊着,并且还打着一声尖锐的唿哨,他听见了,还以为是那个骑手在向他致意哪?他伸出手,向那个骑手扬了扬手中的毛巾,一轰油门车又向前走了。他注意地看着后倒镜中的那个骑手,那个骑手好象很生气,把马用鞭子猛抽着,那马把头高扬着,向车子扑来。

王青衣嘴里叫着好,把车开得更稳了,也更快了。他不能让那个骑手把他的车给追上,要是马追上了车,那不成笑话了吗?就在这时,车前面出现了一大片坑洼地,他一个急刹车,坐在车后的马格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他一把抓紧王青衣,下意识地大叫着。

那匹马在他刹车的那一瞬间一下子就冲到了他的车前,那个骑手把马一勒,那马一声长嘶,两只前蹄一下子就前纵起来。王青衣仔细一看,那个骑手竟是个军人,还是个上尉哪,他的心里明白了,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骑兵连的连长了,这家伙可真有些……,他叹息着,看着那个上尉向吉普车走过来。

成天从马上下来,心里窝了一肚子火,他甩着长鞭,大步走到车前,嘴里大声喊着,“马格,你小子不要命了,把车开得这么快,你没看见我在追你吗?”说完,一把拉开车门,一下子愣住了,车里面一个陌生的军官微笑着看他。那个陌生军官跳下车来,说,“不好意思,我是王青衣,我还以为是个牧民在追我玩儿哪?”

这时早知道闯祸了的马格,赶紧跳下车,对成天说,“连长,这是指导员王青衣。”

又转身看着王青衣,“这是我们连长成天。”

成天的嘴动了动,到口边的话一下子就咽了回去,他没想到与新来的指导员竟以这样的的方式相见了。而王青衣更是有些尴尬,他不好意思地看着成天,伸出了自己油腻腻的手,说:“我来报到……”

成天的手被王青衣给紧握着,他有些勉强地笑着:“欢迎你来骑兵连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