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四十三、隐藏在身后的眼睛

骑兵连的官兵排成一列纵队,全体佩马刀,头着战时用的钢盔与迷彩作训服,各自站在自己的马前,表情肃然地看着从自己面前走过的人流。赛马会主会场就在他们前面几百米处。那里只是一块更大些的草原,周围插满了无数的鲜艳旗帜,一只不知隐藏在那里的高音喇叭,高声地放着草原上的民歌。歌声经过劣质处理,又刺耳又难受。但那种声音与周围燥杂的声音结合在一起倒是蛮合节拍的。在草原上,赛马会是比藏历年更热闹的民间节日,也是为逐草而居的分散牧民集会的唯一机会。这块依在山脚下的草原从半个月前就开始热闹了起来。草地上平空竖起了一座座的帐篷,方圆十多公里内,白色的帐篷连成了一座蔚为装观的帐篷城。在赛马场搭起的临时帐蓬内,陈设一点儿也不含糊,描金绘银的红漆藏桌和藏床摆放有序,华丽的毛织卡捃铺在床上与凳子上,在藏式荼几上摆着银盏玉碗,并放满了奶荼、酒与酥油花之类的果品。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把这儿变成了一个集市,卖东西的人好象比那些来看赛马的人还多,似乎赛马倒成了一种点缀。

骑兵连是早晨赶来的,他们将象往年一样,担任赛马会开幕式的骑兵分列式表演,当然这是赛马会的重头戏了。骑兵们站在队列前,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不安分地动着。骑兵们太打眼了,他们一出现,就吸引了大批的围观者。牧民们的胆子大得出奇,当然胆子更大的却是那些打扮得很新鲜的女孩子们了,女人们的头上缀满了红珊瑚与绿松石,前胸后背持着又大又长的嵌金银佩,走起路来叮铛作响。女孩子们喜欢在骑兵连的小伙子们面前三五成群的站着,故做说一件什么事似地,在一起你捅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地戏嬉着。但眼睛却一直向着骑兵们身上瞟。骑兵们身子不动,眼睛却一直不停地转动着,在连里熬了那么久,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的姑娘,他们几乎有些应接不暇了。这时有个姑娘远远地从他们的面前过来,她与其他的蒙族姑娘打扮的得不同,身上也着少数民族服装,但头发却剪得极短,还画着一道银灰色的眼影,一只小墨镜推在头发上,身前则挂着一串绿松石,一下子就与别的姑娘显出不同来了,她一出现,几乎如同一块磁石,骑兵们的眼睛唰地就转了过去。那个姑娘大方地迎着小伙子们的眼睛,还很大方地看着大家,骑兵们的眼睛基本上被那个姑娘给逼回去了,有的还在姑娘的注视下低下了头。那个姑娘可能觉得好玩,嘎嘎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不好听,但却有着种挡不住的野性与性感。小伙子们在那种坏笑中纷纷地抬起头来,望着她莫名地笑了起来。古典捅捅一直在那里不安地用眼睛寻找着什么的马格说:“哎,哥们,别在那里寻你的那个萨日娜了,对面这个女孩子太可怕了,真他……妈的骨感。”

马格看了那个姑娘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那个女孩子好面熟,可我在那里见过她哪?”他搔着头,使劲地想着。

“别逗了吧?这女人啥时候去过咱们那地方,妈的,待会儿赛马结束,我非得去找到她不行,我想知道她的名字。”他望着那个可能在寻找着什么人似的姑娘,咬着牙恨恨地说:“我发现这姑娘与我梦中的那个人儿太象了,我可能就要找到我的梦了……”这时那个姑娘忽然向着直勾勾地望着她的古典走了过来。古典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起来,他的眼睛有些受不了的迎着那个女孩子的微笑,他全身都硬在那儿了。那个女孩子却很大方地笑笑,站到古典的面前,从额上取下那只墨镜,轻轻地晃动着。甜甜地笑了下,古典觉得她的那口白牙十分地迷人,她说话时磁性十足,他觉得全身都在抖动起来了。他回避开那个女孩子的眼睛的盯视。那个女孩子轻声问他:“你们连长成天哪?”

古典的精神才一下子松了,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可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马格笑着抢过来,告诉那个咄咄的女孩子,成天连长与指导员在前面的会场内哪!

那个女孩子轻轻地拍拍古典的肩,含意不明地对马格笑着说声谢谢,转身走去。她的背影比她的脸孔更好看,她似乎走着一种轻盈的猫步,一挪一挪地抖引着大家的目光。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好久了,大家的目光才从人群中挪回来,古典似乎一直在回味着什么,保持着一种呆痴状。马格轻轻地捅了他一下,他才有些不满地咕哝着,“你干嘛呀你,看到了没有,刚才她是问我话,而你抢去了回答,而我……根本就不屑于一答。唉,这个女孩子太让人愿意为她去死了,我真想为她去死,如果可能……”他意犹未尽地又向那个女孩子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周围的骑兵们无声地笑了起来。

马格白了他一眼,哼了声,说:“你小子真有病了,你没听见人家说是成天连长在那里?你倒凑起什么热闹了。”他轻轻地叹息一声,“我认出她了,……终于有人来找他了……他能躲过吗?”

“那个女孩子是谁?你快告诉我,原来你小子吃了锅里的还看着碗里的,可恶可恶。”

“你今天就可以知道,有可能她还会留在我们连里一阵,也许时间更久……”马格喃喃着自语。古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嘀咕着说:“嗨,在那女孩子面前我喘不过气,来点胡思乱想还可以原谅,你发的那门子神经哪?”

“不是我,我是为成连长担心。好戏才刚刚开始。”

“成连长?”

“对,就是他。”马格轻轻地用唇示意远处,成天与指导员王青衣从人群中走过来。成天提着马鞭,钢盔在手里提着,脚下的皮靴在草地上发出跨跨地响声。王青衣手里拿着一大堆的各种宣传品,那是大会组委会给发的各种章程与一些文件。成天在骑兵们的面前站定,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他不习惯于看表,在草原上呆惯了的人,只要抬头看看太阳,就可以准确地发现时间。现在距赛马会开幕式还有半个多小时。今天军分区的李司令与王政委将做为嘉宾参加开幕式,每年的骑兵参加的分列式既是赛马会上的一个重头戏,也是军分区首长对他们进行的一次例行检查,某种程度上这种表演比军内的表演更为重要,因为那些牧民比他们还懂马,当然也能挑出骑兵的毛病来。刚才军分区的赵参谋走过来找到成天,告诉他,军分区的李司令将于分列式完毕后,接见全连官兵,当然他更关心的是连里要把这次分列式搞好。成天对赵参谋的喋喋不休有些烦。他有些不高兴地说:“怎么,不信任我们呀,哪次我们连不是最好的,你就把你的心放到肚子里去吧?”

赵参谋当然知道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有些多余,他只不过是在例行公事。这时有个参谋喊他,他急慌慌地走了,走了有好远,忽然又跑回来,神秘兮兮地对他说:“老成,赛马会结束后,有件好事告诉你,你小子可要有心理准备哟。”说完,快快地走了。闹得成天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自己最近可以有什么好事发生,只好摇摇头,权当开了个玩笑。

远处响起了一阵响亮的法号声。赛马会就要开始了,围观的人群呼拉一下子就跑开了,人们纷纷涌向那个人群围起来的大草场。骑兵连的前面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成天一直站在骑兵们的面前不动,他用一种沉默逼平着战士们的目光。右手中的皮鞭轻微地敲打着擦拭得锃亮的皮靴。王青衣看看表,示意他时间就要到了,远处已可以听到州委的领导在讲话。成天提起马鞭,向下轻轻地一抖,骑兵们下意识地把身子一挣,站得笔直。成天用目光扫视着每个人。他的眼睛所到之处,如同涌起一片细浪,战士们的全身立即闪射出种钝钝的劲道。身后的军马哗地后退半步,它们似乎也可以看懂成天的眼神。成天的目光收回,忽然厉声喝道:“上马……向右看齐……”他的这声口令喊得余音很长,骑兵们瞬间跨上马背,军马们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匹匹马顺次序挪动着步伐,然后如同队列中的骑兵似的,一个个昂头竖耳,碎步标齐。

只有排在队前的兰骑兵有些不太习惯,它向后下意识地迅速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些可以听懂口令的军马,又瞬间把头扭回来,依然故我地站在那里。它的那种样子使它一下子就突出了出来。这时身后响起一声轻轻地掌声,那掌声带着丝不经意的欣赏,还有着种掩饰不住的轻柔。他没有回头,他感觉那个人一直在自己身后某处站着,她或他可能是唯一的观众了。他看到骑兵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怪异的光。他们的视线在触到他时折断了,他们在望着自己时,则把重心全部移向了他身后的某人,那个人肯定是个女人。他恨恨地想。女人才是可怕的武器哪?同时感到自己被一束目光给燃烧着,那双眼睛很有穿透力。让他浑身不宁,尤其是罩在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的目光中,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向后看。只用自己的后背来感受着她,已经足够。他从一个资料上看到,说人的后背可以感知到别人,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第三只眼,只是那只眼睛只能够感受到对方,却无法认识对方。只是这个人是谁哪,他一下子就有些紧张起来,妈的,那个女人盯视着自己,而他身前的骑兵们却在盯视着她。他隐隐觉出种不安。这时站在入场处的骑兵打着手语,示意他们做好准备,轮到他们上场了。他的精神一振,把那个女人的感受从心中驱走,他拉过兰骑兵,轻跨上马,用身体指使兰骑兵走到队列前,队列自动转换成一个三列纵队。一百多匹马杂踏地移动着,当然它们没有办法如同一个人似地,形成一个声音,但却可以形成一个不错的队列。成天觉得那双眼睛一直跟随着他向前走,他的身体在那双眼睛中鼓涨起来,他坚持着让自己没有回过头去看那双眼睛,他想,不用回头可能比回头更能让那个女人产生一种失落或者失重。在接近场边时,他勒马停住,把手中的马鞭高高举起,身后的队列立即稳住了,各自轻轻地调整自己刚才走错的队形与位置。成天的鞭子落下时队列中立即安静了下来。这时场边自动让出一个缺口,随着主持人的声音落地,整个队列已经起动,骑兵队哗地奔驰入场。几乎所有的骑兵都踩在一个点上,仿佛满场跑动的只是一匹马,每匹军马都高昂着自己的头,仿佛是一个最后的贵族。骑兵队绕场一周,在草场上掀起一片草尘,草汁在地上四溅着,骑兵队表演的第一个节目是分列式,也就是如同陆军阅兵时的正步走的样子,骑兵也有自己的分列式,不过骑兵的分列式就有些简单,也难度更大。成天与王青衣在队列前并鞯行进,他们一直压着行进的速度。在奔驰到距台前五十米时,他才把兰骑兵勒住,正个骑兵队仿佛从高速中换挡行驶到平地上,又开始进入了初速。一切进行得那样自然与平和。马们进入安静的行进中,它们的步子随着成天的口令,慢步向前。每分钟一百二十步的速度,军马们仿佛是踩着拍子在行走,它们正齐得让人难以置信。周围的牧人与游人们下意识地鼓掌,还有的打起尖利的唿哨。成天却下意识地被那双陌生的目光给牵引,在他带队行走的那几分钟里,他觉得自己的勒马奔驰带着种表演的成分,当他意识到自己仅为了那双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时,他不由地有些吃惊了。现在他感到那双眼睛已陷在周围更多的眼睛里,只是他还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他觉出一丝得意,因为那双眼睛,他想,如果她也可以感受到他的话。队伍行进到台前时,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的无数目光中寻找着那双眼睛,但奇怪的是,那双眼睛竟然忽然间消失了,或者说他忽然感知不到她了。他失望地从人群中收回自己的目光。对面有多少眼睛全都打在了他的身上,可却没有一双眼睛属于他。

王青衣可能注意到了他的失神,他轻轻地用手碰碰他。成天把头一抬,骑兵队已转至台前,阅兵式马上就要开始,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样的场合为一双身后的眼睛失神。他恨恨地骂了声自己,似乎想把那种念头扫去似的,全身立即凝固起来。他对着队列使劲地吼道:“执刀……向右看齐……”

随着他的话音,骑兵们中间响起一声脆亮的马刀出鞘声,长长的马刀一下子就执在战士们的右手,阳光打在刀刃上,激起一片寒光,碎点似的光亮在骑兵们中间闪烁。骑兵们整齐地把头轻移向右面主席台时,军马们也一律如同骑兵,把头移向右方。那种线条似的整齐,一下子就把人们震动了。坐在主席台上的司令、政委立正受阅骑兵队,在路过他们的身边时,他们同时举起了自己的右手,触额,致礼。

骑兵队如同一块捏在一起的方块砖石,正齐而又沉雄。一百多米的受阅距离,仿佛是一块捏在一起的气势在行走,那种气势一下子就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骑兵队在经过受阅后,仍然绕场一周,在经过正面那队人群时,他再次寻找到了那双眼睛,当然是他的后背重新感受到了那双眼睛。他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从人群中找到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永远隐在自己的身后。骑兵队受阅完毕,接着进行第二项的骑术表演,骑术表演是赛马会上的一个传统节目,而每次表演几乎都是骑兵连大出风头的机会。这次出场的是马格带的三班,马格的队伍早就准备好了。他们一行十余人,每人都身佩两把马刀,他们今天将表演那套高难度的双手劈刺。这个动作他们练了有半年了。战士们也基本上适应了这种双手劈刺的高难动作。成天相信自己的这一手,肯定会引起轰动,首先是军分区司令与政委的震荡,他们早就知道骑兵连正在训练这种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新的劈刺方法,但还从来没有看过,这次正好乘机表演一下。成天知道,有时候这种非正式的场合的表演可能比正式汇报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马格抬眼看他一下,成天注意着前面摇音员的声音,几乎是在摇音员报出他们表演节目的同时,成天的手也用力向下一劈。马格轻脆地下达口令,他们排成一列纵队,驰入场内。操场上早就摆满了几十个真人大小的假设目标。骑兵们进入场内,立即散开,寻找着自己的目标。他们将在五秒钟内把各自的七个目标全部劈倒。几乎是在马格下达口令的同时,骑兵们已经飞驰到近前,在马腾跃起来的同时,骑兵们已飞快地从刀鞘中抽出刀来,人们只见一片白色的光斑飞动,钝钝的劈刺声响着一个共同的节奏,他们似乎在砍劈着同一个目标。骑兵们在用右手劈完右面的目标后,几乎是同时把右手中所拿的马刀全部入鞘,接着左手唰地抽出来,牧人们一下子就被惊呆了,场外响起一阵下意识的叫好声。在最后一个目标劈倒时,人们只听见铮的一声鸣响,骑兵们手中的马刀又应声入鞘,场内的七十个目标全部应声倒地,时间刚好五秒。骑兵们快得几乎不象是在表演,倒象是呼吸了一下,场上的人们似乎还没有看清楚,骑兵队的小伙子们已经收工了。成天隐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观看着。他的眼睛下意识地寻找着那双目光的出处,他觉得拥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肯定应该有种独特的不一样的气质,而那种气质不用找,只用眼睛感受就可以看到。他渴望与那双眼睛重逢,好象是无意间相遇,最后肯定可以撞出亲切的火花,然后他再在燃烧的同时,把自己的眼睛收回,如同是偶然间撞错了人,而他却不必去说一声对不起……他沉浸在这种沉思中,却发现自己的眼睛所撞到的人,却都下意识地躲开。仿佛不敢与他对视。他失望地低下头,有一瞬间,他甚至都有些怀疑,那个人是否曾经出现过,或者只是自己的一种感应错误?场上开始了其他的表演项目。人们的注意点发生了变化。他长长地叹息,从人群中退出,再过一个小时后,就要开始赛马会上最精彩的赛马表演了。他将代表骑兵连参加赛马。当然他参加赛马,仅仅是为了复仇,去年他的先知只比另外那个牧场的棕色马慢半马尾,让那匹三岁口的儿马夺去了第一。他报名参加比赛几乎就是为了把那匹棕色马给打倒。他很喜欢那匹棕色马,那匹马烈性无比,烈性马性暴,但却如同人一样,在赛马时,几乎是凭着自己的年青与气势跑过先知的。

成天走到自己的队列前,马格与那十个战士英雄般地站在众人的目光中。成天似笑非笑地向大家用目光打着招呼。这可能是他对战士们最好的奖赏了,他从来不会当面去表扬你,他觉得你做这件事,只是一种份内的事,你做好了份内事,还要接受份外的表扬,他觉得滑稽而且可笑,他宁可在心里记住每位战士,而不愿意去当面表扬一个人。当然从心底里,他不反对把表扬的事,交给王青衣去做。

他把自己缩在一边,愉快地换着将要参加赛马时的衣服。他换上了一身蒙古族的袍子,他觉得参加比赛,着军装让他觉得不自在,同时有种找不到感觉的失落感,他知道是自己的童年情结在做怪,他想这最好是自己的优点,或者是被人们传诵的一个缺点式的轶闻。蒙古袍在他的身上很合身,他的另外的气质一下子就出来了。骑兵们的兴趣来了,他们指指点点着他,同时放声地嬉笑着,仿佛成天脱去那身军装后,也一下子脱去了自己在连队的尊严与权威。古典叹息着赞美:“妈呀,我们的连长竟然是个蒙古族中的美男子。我看呀,你一上场,不迷倒几百双眼睛才怪哪?”骑兵们会意地哄笑着。成天似被古典的话打动。他在心里暗自笑了下,想,只是那双眼睛消失了。

四十四、两匹马

成天走到兰骑兵身边,把兰骑兵的马鞍、笼头、马嚼全部御下,被御去重负的兰骑兵一下子如同裸露出来的一个婴儿,闪着一种陌生的新鲜。山南地区赛马是无鞍赛马,所有的人都只能坐在光背马上,跑完全程,并且不准用鞭子抽打,全靠骑手们的骑术去竟争。成天很喜欢这种赛马方式,他觉得在跑动中,很能体现出一匹马与人的情感。

好的骑手不用任何鞭打,就可以告诉马自己的意图,而好马则几乎可以根据骑手在自己身上的各种细微的感受,来调整自己的奔驰速度。他梦想着有那样一匹马,先知可能是,但却在速度上慢了一拍。兰骑兵还是个生马驹子,它只有速度,可能却没有自己的脑子,因为只有自己的思想与速度相合时,可能才是一匹马最好的状态。

成天用手轻轻地把兰骑兵的马鬃理顺,顺手为它挽上两个高高的髻。兰骑兵似乎被那两个髻给提起来了,一下子就与身边的马分了出来。几个战士在一边儿用梳子替兰骑兵梳着毛发。兰骑兵温顺地听任那几个战士为自己梳理着。它的那双深兰色的眼睛一直亮亮地闪着。成天抬腕看表,还有半个多小时,刚好可以熟悉一下场地。同时还可以趁机看看与他一起参加比赛的马匹的情况。他现在最关心的是那匹去年赢了他的那匹棕色马。

光背马不好骑,更不好上,他把马牵开,顺着人流向外走。走到与人群相距很远时,他才从一个高些的土包上跳到了马背上。他不想在骑兵们的目光中,被人扶着上马。光背马身上滑润,全凭自己身体的平衡力与双腿的内夹力来坐稳。成天一坐在兰骑兵的身上,就好象焊在了上面似的,稳稳地坐住了。成天从小就参加光背赛马长大,他在家时对于光背赛马的要求更严,并且只准自己家的小孩参加,除了不准用马鞍、马嚼、与笼头外,小骑手一律不穿裤子,光屁股穿一件蒙古袍子或是特做的赛马服。

他轻轻地一夹马腹,兰骑兵小跑着向前驰去。前面的赛马场地上,共活动着十多匹马,这些马全是各牧场自己派出来参加比赛的好马。成天的兰骑兵一入场,就引来了那些牧人的吃惊,他们早就听说成天从草原上抓来了匹野马,但没有想到这匹野马,竟然如此矮小。草原上的牧人都把能够捕获野马的人叫做英雄。能被称做英雄的人当然是最受尊重的人。成天把兰骑兵放开,让它与那些散开溜达的马混在一起,兰骑兵还是个生手,它还不太熟悉这种比赛气氛。

成天懒得与人们去谈论他如何去捕获野马的故事,他捕获野马的事,在草原上都被传得走了样,现在他想,你们自己去失望吧,因为被他们自己传说成的如同神骏的野马,竟然矮小得让人失望。他从地上扯下一根草,用眼睛去寻找着那些将与自己马上就会处在同一个赛场上的马匹。那些马的毛色与身材都比兰骑兵的高大,兰骑兵站在那些马匹的中间,立即就显出自己的小来。那些骑手们似乎对兰骑兵出现,由刚开始的不安,一下子就有些看不起它了,因为这样的马从那儿也看不出来,会在速度上比他们的马更快。他们都是各牧场最好的骑手,凭他们对马的经验,这匹野马几乎不具备任何好马的标准。当然更别说跑过他们的马匹了。因为与他们那些训练有素的马匹相比,兰骑兵更象是一个未发育完全的孩子。

当然最关心兰骑兵的还是宝力格,他是草原上公认的最好的“拴马手”,什么马到了他手里,一调教,那些马都会如同被发掘出某种潜能似的,一下子暴发出最好的状态。拴马是骑手们的一手必修课,无鞍赛马开始前一个多月,骑手们就得把马从马群中抓来,白天拴起来,晚上放回马群让它吃半夜草。拴的时候,为了不使马在烈日下暴晒,有的骑手还会为马在草原上用木棍与破衣服搭成凉棚。白天,马除了喝清凉的井水外,一口草也不能吃。到了晚上,骑手们则将全部的马集中起来练习,从五公里开始,跑到三十公里左右。练马结束,一般在半夜,骑手们把马再放进马群,决不能用马绊把马绊在门口吃夜草,一定要放回马群,使骏马可以自由地放松四腿吃草。到了天不亮的时候,骑手们就又把这几匹马从马群中抓来拴上,整整一天不吃草,等着晚上练跑。骑手们把这种驯服过程,叫做——维依那,也就是“拴”。据说骏马能否在比赛中取胜,一半靠马本身的能力,一半靠这种拴。好的骑手一般要在这个神秘的拴的过程中,根据马本身的不同,使马瘦下来。但还可以保持好的体力,尤其是马的肚子变得细些,在赛马时不能带着自己腹中的宿草。

宝力格围着兰骑兵看了半天,不解地看着成天说:“你的马好象没有被‘拴过’吧,我看它走起来,都还没有自己的步子。这就是那匹在草原上传得神似的野马?”

成天的眼睛一直在找寻着那匹棕色的马,那匹马隐在一群马中,在低头轻舔着自己的腿。它的毛色亮汪汪的,身体适中,好象经过一年的调养,变得更有力量,也更成熟了。宝力格是它的主人,这匹马为宝力格在草原上赢来了巨大的名声,据说草原上的人们遇到生驹子难调时,一般都去找他帮忙调教。成天嘬起嘴唇,轻声打了个尖利的唿哨,兰骑兵的头瞬间扬起,继而从马群中轻盈地跑过来,依在成天的身边。成天用手抚着它的鬃发,说:“宝力格,这就是那匹你认为传得如同神似的野马。现在它已经不是了,它是我们连队的九号军马,它有个名字叫做兰骑兵。”

宝力格说:“这马太不象野马了,我听牧场上的人们说过,真正的野马与闪电一样快,它们的身材高大,嘶鸣声震荡人心……可这匹马太让人失望了,我不敢相信你想靠它来把我的红棕马跑过去……”宝力格讥讽地笑笑,话里充满着不屑。那些围观的牧人也都放肆地大笑起来。成天也跟着他们笑,仿佛是与他们一起在笑着兰骑兵似的,笑完了,骑手们都放心地离开,没来前被人传说得如同神似的野马,竟是如此,这使他们一下子就放心了,因为谁也不敢相信这样一匹如同驴似的马,会拿到第一?

成天用力地嚼着那根草,那根草的汁液苦苦地,让他的舌头都有些发涩。他吐掉那根草,把马牵到前面赛马起始点,认真地看着前方出发的地方出神。他对那些牧人的猜测,根本就不想去说话,此时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而成天其实与他们一样,都想知道兰骑兵有多快,是快得如风,还是如同闪电?

速度赛马场场地很大,比赛将从山上坡地出发,之后围绕湖地一周,再跑回到主会场,全程来回四十多公里。这么长的距离足以挑选出一匹出类拔萃的骏马了。人们已经都拥到了速度赛马场地。骑兵连的战士们自然都是兰骑兵最佳的啦啦队了。比赛场地不准用锣鼓助威,怕参加比赛的马匹受到惊吓。天将正午,速度赛马正式开始,两名着蒙古服装的少女手提一条红绸,在十三匹马前象征性的拦挡着。成天在一个战士的扶助下,跨上马背。他把自己的鞭子提在手里,嘴里衔着一根草棍,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的跑道。这时在很远的前方出现一辆敞蓬吉普车,那辆车上似乎有个人扛着台摄影机,在向他们拍摄。成天目测前方那辆车的距离,刚好那辆车在他的马的拐弯处,也就是说兰骑兵在第一个弯道时,将要绕过那辆车。而这一闪躲,显然要延误时间。他有些不满地看着那辆车,很显然那又是个什么记者,而在赛马的前面拍摄,显然得到了组委会的批准,此时提任何建议,都没有意义,他只好在心里暗自祝愿,那辆车在他的马匹到达时,能够闪开一条路来。

随着一声信号枪响,那两名少女手中的红绸轻轻地垂到地上,所有的马几乎同时冲了出去。相隔在前面的那辆吉普车在马队冲出的一瞬间,也向前猛地开动了。居中的一个人把自己绑在车上,肩扛着摄影机,向着他们边跑边拍。成天尽量把马勒住,不让他跑得太快,在队列中哪匹马跑得快,都容易成为所有的马匹跟随奔驰的目标。那辆车果然在过弯道时,挡住了成天与另外一匹马的去路,成天愤怒地大吼,滚开,左手一提马缰,兰骑兵抢先冲过了吉普车,身后的那匹马只好绕开跟随着兰骑兵奔驰。就在与吉普车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成天看到那是个女孩子,理着一头短发,戴着只圆形眼镜。她根本就不理会成天的叫骂,仍然认真地拍着兰骑兵。兰骑兵一下子就落到了前面奔涌的马匹的中间,这不是个好位置,夹在中间的马很难从前面的马匹中冲出去,因为前面并没有画好的跑道,骑手们想要最好的跑道位置,就要靠自己去争。大家挤在一起,有的骑手还故意把前面的路堵住,让你无法超出。兰骑兵似乎有些焦燥不安,它低着头,咬着马嚼,不时地挣扯着成天手中的马缰,试图越过那些拦挡在前面的马匹。成天故意扯住不放,他不想过早地让兰骑兵消耗自己的体力,现在还不到最后冲刺的时候。他抬头寻找那匹宝力格的红棕马,那匹马一直跟在跑在最前面的一匹四岁儿马的身后,不快也不慢地向前跑着。只有那些没有经验的生手们你追我赶地向前猛赶着,有个小伙子甚至都动用了鞭子。

成天看准前面的空隙,把右缰一提,兰骑兵会意地猛地前冲上去,前胸有力地撞了一下前面的那匹马,几乎是在那匹马的重心前移过来的时候,兰骑兵已经跑在了前面,接着它又追赶上几匹快马,除了前面那匹黑色的儿马在前面仍然奋力地奔跑外,只有三匹马一直紧紧地跟在后面,速度不快也不慢。成天侧头看看宝力格,这家伙把头伏在马身上,几乎看不到身子,只有一团红色在奔涌。这时成天忽然感到那双眼睛又出现了,感到这一点后,他的脊背立即麻凉凉地,如同爬过一条长蛇。他觉得坏了,那个女人又出现了,可那个女人在那里呢?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却只见到身后是无尽的马匹。再不远处好象是那辆车又赶上来了,它与马队相距上百米,并行着前行,那个扛着摄影机的女孩子仍在跟随着拍着。成天没有理睬那辆车,他不敢相信那双眼睛会从那辆车上出现,可是不是那个女的又是谁呢?

宝力格的马忽然加速了,它很快就赶上了那匹黑马,黑马粗重的呼吸着,它显然对赶上来的红棕马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红棕马超过自己向前跑去。成天看看前方标志,已跑了二十公里,马上就要到达单程的终点了,他在为自己回程时的冲刺寻找好的位置了。成天边想边把右缰提提,兰骑兵立即加速,他跑得很轻松,似乎全身才刚刚跑开,全身冒着细微的汗珠,呼吸均匀而有力。兰骑兵很快就跑过了那匹黑马,紧紧地跟随在宝力格的身后,与宝力格拉开半米的距离,时刻保持着一定的压力。

这时那辆吉普车忽然加速,超越他们,向前驰去。吉普车的马达太响,兰骑兵似乎对那种怪异的声音有些犹疑,它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一双眼睛有些惊恐地看着吉普车在前面卷起的一片尘烟。同时焦燥地奋力挣扯着马缰。成天有些惊慌地把马拉住。兰骑兵还很害怕这种它并不熟悉的声音,在连队他给兰骑兵听过鞭炮、枪声,但却没有让它在吉普车的后面奔驰。他有些恼怒地看着那辆车。兰骑兵不安地腾跃着,不向前走。它忽地双腿一纵,直立起来,咴咴的嘶鸣着。就在这一瞬间,身后的几匹马已经哗地跃过了他们。而宝力格与他的红棕马已跑得没有了踪影。兰骑兵不安地在地上纵跃着,成天把马缰紧紧地勒住,同时用手轻轻地安抚着它,兰骑兵似乎安静了下来,最后一匹马也已与他们拉开了几百米的距离,这几百米可能是一匹马一生也追不上的跑程呀。成天把嘴唇一咬,轻轻地在马上拍了一下,放开了马缰,兰骑兵似乎才从惊吓中清醒过来,它咴咴一声长嘶,身子向下一弓,如同一只黑色的子弹,一下子就弹射了出去。它似乎跑在一种畅快中,全身都紧绷绷地,只有在前后倒动步子时,才会轻微地感到一丝的柔软。仅仅用了两分钟,兰骑兵已跑到了刚才那十几匹马的中间,它的头一直低伏着,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奔驰姿态。它似乎在寻找着一个个的目标,一匹匹的马就在这样的追赶中,掉在了它的后面。成天都感到有种怪异。兰骑兵的速度似还没有达到极限,它的身子一直向地下倾伏着,他的身子不得不一直后倾,以保持自己的平衡。

成天就在这时看到那辆吉普车又停在前面不远处,他们似乎在等待着兰骑兵,看到兰骑兵出现,他们竟然欢呼起来。那个女孩子又开始在一个什么本子上记录着什么?成天在心里恨恨地咒骂了一声,把兰骑兵的右缰一动,使兰骑兵的头一直高仰着,避过那辆吉普车。但可恨的是那辆车紧随着兰骑兵,平行着向前猛开。车上的那个女孩子还一惊一乍地在那里呼喊着为兰骑兵加油。成天惊怒异常。兰骑兵似乎被那声音给吓了一跳,但这回它好象一直在逃避似的,跑得更快了。就在距回程终点还有几百米的时候,宝力格与他的马已经向回跑了。两匹马擦身而过时,宝力格轻轻伸出一个小手指。那个手指成天看清了,那是草原上侮辱对方的马时用的一个手势。宝力格是说这匹马只是一个没有长成的孩子。成天的眼里漂着火,他用双腿轻夹马腹,同时用力把马缰提紧,兰骑兵似乎从刚才的不安中清醒过来似的,脚步下的步子放慢,前面就是回程的终点线,兰骑兵从很远处,就开始向回弯曲。就在它的身子扯转回来的同时,成天再次用力把马缰一提,兰骑兵的头一昂,身子几乎擦着草丛,向前飘浮。成天的耳中闪过快速的风声。他用力把身子低伏在马背上,全身几乎与马贴在一起。

此时他的前面只有宝力格与他的马。宝力格的马跑得确实快,速度紧凑,很有章法,似乎每一段都有严格的速度,能把马驯服成这样的,也只能说是个匠人了吧?成天嘿地乐了。红棕马在加速时,好象一直都有着严格的步子。成天把马一打,兰骑兵哗地一下子就追了过去,经过十几分钟的追赶,兰骑兵已经与宝力格的马并鞍前行了。两匹马互相不看对方,仿佛在拚着一种奔驰的感觉,把头各自低伏着,向前奔跑。成天与宝力格各自都不看对方,眼睛紧盯着前方,草丛一片片后退而去。风声越来越紧。兰骑兵似乎是用一种感受在跑,它的呼吸好象又回复到了一种正常中,而宝力格的红棕马却开始喘起了粗气,它的步子似乎被兰骑兵给搅乱了,慢慢地开始慌乱起来。这时那辆讨厌的吉普车又冲了上来,这回它没有冲到前面来,一直跟随在后面,成天再次感到一种被盯视的烧灼感。他在心里对那个女孩子讨厌到了极点,他想,到了终点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女孩子的摄影机给砸了,并且要教训她一顿。

那辆车跟在后面的发动机声,似乎再次刺激了兰骑兵。它如同被人从背后猛地抽了一鞭子似的,陡然间加速前进。它的速度太猛,成天的身子在马上摇晃了一下,差点摔下来,他使劲地向后倾着身子。凭他的感觉,兰骑兵的力量似已达到极限,但兰骑兵却能在高速奔驰中,忽然加速,倒让他大为吃惊。宝力格的红棕马在瞬间被兰骑兵给甩到马后,宝力格似没有料到兰骑兵如此强悍,他有些慌张地用力抽了红棕马一鞭子。成天从背后听到鞭声,知道红棕马已到了极限,好的马匹根本就不用鞭打,一般赛马只有到了最后冲刺阶段,才会用鞭子为马助力,现在离终点至少还有五公里,宝力格就用上这一招了。他轻轻地放开缰绳,他想知道兰骑兵在冲刺时可以达到多快的速度。那辆车一直就跟在他们的身后二十多米处,那个女孩子还在车上大呼小叫着加油加油,那种怪怪地嘶哑的声音,他听着很耳熟,只是想不起来那是谁?马上就到终点线了,他已经可以看到前面猎猎的红旗与许多等候在前面的人群了。大家远远地看到兰骑兵,都惊声呼喊起来,喊得最响的是骑兵连的骑兵们了,他们组成了一个方队,一个人领着在那里高声嘶喊,齐正有力。这时宝力格的红棕马忽然如同一阵闪电似的追了上来,到底是一匹好马,在最后冲刺时,竟然还能再次赶上来。成天听出来那匹红棕马的步子已乱了,它已经是在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在跑了,再这样跑下去,肯定将会把那匹马跑伤,看来宝力格是要与他最后拚一下了。

兰骑兵对身后的马蹄声根本就不屑一顾,它咬紧马嚼,头几乎触地,身子一挣一挣地向前猛拱。始终比红棕马快五、六米,宝力格的鞭杆已经在马身上打折了,仍听见他大声地训骂着它。就在距终点线还有几米时,红棕马终于撑不住了,它脚下一滑,几乎跌倒,宝力格的身子向前一倾,全身一下子掉到了地上,就在这一停顿的瞬间,兰骑兵已经冲过了终点线。它好象还是精力无限,低头咬着马嚼向前冲。成天的身子向后使劲地倾着,紧紧地拉着马缰,兰骑兵才慢慢地停下来。成天从马上下来,立即被战士们拥上来,紧紧地抱着,抬了起来。就在他被战士们抛起来的时候,他看到,宝力格脸色铁青地牵着马,从人群中悄悄地走过,那个背影很孤单,也很忧伤。

兰骑兵的身上被挂了一个用野花编成的花环,站在一边上轻微地呼吸着。这时那辆车从远处开过来,那个女孩子带了好几个人,立即围着兰骑兵跑了上来,有个人把一根计量针似的东西塞到了兰骑兵的嘴里,还有一个人竟然把一个仪器套到了马身上。而那个女孩子却在一边指挥着。成天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还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他的马哪,他挣开人群,急急地跑过去,猛地推开那几个人,喊道:“你们干什么哪,干什么哪?不要碰我的马?”

那个女孩子把墨镜推开,露出一双亮亮的眼睛,成天呆了一下,下意识地喊道:“刘……可可?”

“是我,我的大英雄连长。我们想对这匹马进行剧烈运动后的全程检测。那个……我是经过允许的,那个赵参谋没有通知你?我们将提前介入对野马的研究?”

成天一下明白了刚才赵参谋对他说的那句话了。他苦笑了一下,冷冷地说:“我不明白,同时我也想告诉你,没有经过我……连队的允许,任何人不准动它一指头,包括那个赵参谋。”

成天转身而去,兰骑兵犹豫地看了一下他的背影,悄然跟在他的身后,向前走。他所到之处,如同扑开了一个浪头,人们自动让出了一条路,那条路通往发奖台。

四十五、坚强的铁

成天接到命令,李司令与王政委来看望大家。成天集合起全体骑兵在草地上静静等候。他的心情很不好,脸上笼罩着阴沉之色,他全副披挂,与大家一起,肃立在队前,好象沉浸在一种等待中。他的情绪几乎就是全连的情绪,大家都无言地望着他,队列中没有一丝的声息,仿佛所有的人都被他的不快给影响了。夕阳触动山尖,散射着无数的光线。草地上金黄一片,如同根根丝线。远处传来清晰的嬉笑声,草原上另外一项活动开始了,那就是许多的藏族男女围成一个圆圈,跳起欢乐的弦子与锅庄。蒙古族的人们则另找一块地方,下起了国际象棋。成天也接到了邀请。只是他再也没有心情了。他觉得那个刘可可的出现,几乎破坏了自己最初的那种喜悦。只是那双隐在身后的眼睛让他的内心稍感舒服一些。当然对于一双连自己也没有看见过的眼睛的过分关注显得没有道理,但他却总是在心里预感着一种奇迹的发生。王青衣的脸上挂着一丝笑,他似乎早就看清成天似的,不动声色地在那里站着。这种站立很有意味,仿佛大家都在陪着他想着某种心思,这种结果很可怕,也让人难忍受。成天看看王青衣,没有表情地说:“这种气氛太沉重了吧……”

王青衣嘿嘿一乐,大声对身后的队列吼一声:“一班长,唱个歌儿,高昂些,有力些的……”一班长应声走了出来,在队前指挥。队列中立即爆出种火火的嘶声,他们唱的是骑兵歌。这个歌儿很怪,不知道这歌儿是谁写的,但却成了连里的连歌,大家都爱唱,并且很有力量。成天听着听着,自己也下意识地哼了起来,最后竟然大着嗓门唱了起来。草地上的空气似乎一下子抽紧了。歌儿硬硬地在空旷中飞动。

远处驰来几辆小车,车上的人似乎被歌声给打动了。前面那辆车上的车窗给打开了。车到近前,刚好歌声嘎然而止。车上下来一位白发大校,他的身子黑胖有力,走过来如同一座小山,感觉上半面天空都给堵住了。他的身后几辆车上下来一群随从。刘可可与一堆地方着装打扮的人,跟随在后面。成天跑步上前报告,那个大校摆手制止,他快步走到队列前,目光炯炯地扫视一遍大家。然后厉声喊道:“同志们好!”

骑兵队骤然一紧,大家嘶声喊道:“首长好?”

大校摆手,压下大家的声音,有些激动地喊:“刚才,我们从车上听到大家在唱骑兵歌,这歌子我唱了几十年,今天再次听去,还是好呵。我今天与王政委在台上观看了你们的表演,很好,很有力,很让我激动。我对王政委说,这个连队还是几十年前那个样子,还是个永远不服输的好连队哪。”李司令稍顿一下,说:“我……我想起了十几年前我在骑兵连的时候了,我与大家一样,是唱这首歌儿成长起来的。今天,我想与大家一起唱一遍这首歌好吗?”

骑兵们稍稍沉静片刻,立即爆出一片压制不住的兴奋。成天的心一动,他原以为李司令今天来这儿可能只是为刘可可的事的。没想到他会要求与大家一起唱一下这首老连歌。他大步走出队列,站在一片高些的土坎上,高举双手,向下一压,立即爆出一片响亮的歌声:

马刀是我的手

战马是我的手

我就用生命去搏斗

马刀是我的歌声

战马是我的歌声

我就用歌声去战斗

马刀碎了可是我还有手

战马倒下了我还有坚强的生命

我是骑兵战士,我是奔涌的血

我就是那最坚强的铁

成天的手在空中嘎然压下,他看到,李司令的眼睛里有些湿了。他喃喃地看着大家,歌声停下好久,他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意境中拔出来。大家都静等着他。时间慢得如同静止。李司令轻轻地低下头,似乎思索什么似的,忽然说道:“……刚才唱这首歌时,我有些失态了。同志们哪,我们今天上午从你们连队的墓前经过,我们下去又看了他们一眼。很多东西越来越远,远得如同昨天的一个传说。如同这歌儿一样,大家可能没有几个人可以回忆起它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我想问你们一下,你们谁可以讲出这首歌的来历呢?”

大家似乎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成天从当新兵第一天,就爱上了这歌,他觉得这歌声中蕴藏着某种感情,一种强烈的悲愤,甚至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受。只是这个壮士是谁,这个歌是什么时候,又成了骑兵连里的连歌,却没有人可以说清楚了。并且大家竟然没有一个人去问过。他有些难受地低下了头,同时在心里下意识地问,李司令为什么要讲连歌的历史?

李司令环顾四周,自顾道:“我相信你们大家都不知道这件事,因为我也是前几天才打听出来,那个写这歌的人是谁?”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李司令说:“这首歌的作者是我们的一位敌人写的。这个人天生大胆,作战时喜欢露脯搏斗,他以前也本是一位书生,喜诗文,但他内心中有股极强的铁血气质,日本人进攻东三省时,他曾从西北骑一匹快马,连续骑马一个多月,赶赴前线,投军准备杀敌,但却没能杀上日寇。后他又回到西北,在这里啸聚山林,与所有的军队与政府作战,他把自己降为了一个很低级的战士。这首歌就是他写的。当时我们将他困在山上,有四天时间,他的手下已全部战死,而他只抱着一把卷刃的马刀,在那里躺着,他身上全是血,我们的队伍攻上去后,他坐着唱完了这首歌。之后用那把卷刃的马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当时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他唱的每一句话,士兵们打了胜仗后,竟不断地哼哼着这歌,慢慢地,人们似都忘了这歌是他的了,而是每个人自己的了。骑兵连成立后,准备找一首连歌替代。可请人写了许多首都不满意,最后战士们竟一致同意把这首歌当成连歌。这就是这首歌的来历。”

骑兵们一片哗然。他们没想到,自己唱了这么多年的一首歌,竟然是当年的一个敌人写的?他们一下子就呆愣在那儿了,那个当年的敌人可真厉害,而那个当年决定把这首歌当成连歌的家伙,也更残酷,更让人感到害怕。

李司令不动声色地讲:“我今天来讲了这样一段闲话,一是我有感而发,是那首歌触动了我。再就是我觉得我们这样一个可以把敌人的歌儿当成自己的连歌的连队,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成为束缚我们前进的借口哪?我认为所有的一切,只要是好的,只要是属于战士的东西,我们都该用生命去维护它?”他抬眼扫视了成天一眼,转身退向身后。示意自己的讲话完毕。

战士们呆愣片刻,忽然爆发出雷鸣般掌声。成天的心中一阵激荡,他下意识地跨前一步,轻声地问:“请问司令,当年那个决定把这首歌当成连歌的那个人是谁?”

“兰辉江。军区兰副司令。当年第一任骑兵连连长。”

成天默默记住,他转身下令,骑兵连全体解散。骑兵们迅速散去,他陪同老司令向前走。李司令似乎有话要说,他边走边看着那滴铜汁似的夕阳,他的脸膛上蒙着层铜光。在远离开人群十多米后,老司令忽然站住。“那个刘可可你们认识吧。听说上次你捕获那匹野马时,他专程来看过,听说你不同意她研究你的野马?”

“司令……”成天脸色一下子就涨红了。李司令打断他,“那匹野马的速度很快,那个刘可可测算了一下,四十公里的路程,它仅用了四十五分钟,呼吸还很正常,是匹好马呀。难怪引起了那么多人的关注。……我同意它入伍,并同意把编号九号授予它,是兰副司令同意的,这件小事我问了他,只是因为兰骑兵让人震惊。我们都是骑兵,当然都渴望着有一匹最好的马,有一匹如同风一样快的马,可是遇到一匹好马太难了,这是缘份哪?兰副司令把它的资料全部调去了,听说有一张放大的照片,他放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是那个刘可可送给他的。”

成天肃然地看着老司令。心中波澜不断。

李司令从怀里摸出一根烟来,望着远方,道:“刘可可把此事捅到了社科院,当然,她的计划打动了我们,我与兰副司令都想看到一匹可能我们一生也遇不到的最快的马……我想你也是……不管那匹马是跑在战场上,还是跑在赌马场上?”他轻轻地把手中未点燃的烟捏碎。

“你真的想让一匹军马的血统成为一种赌博时的最好的工具吗?我宁可看到一匹跑得很慢的马,只要他可以跑在自己的战场上?”

李司令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冷冷地说:“你们连队从今天开始,配属基因研究所的同志搞好各种研究活动。具体问题由赵参谋帮助协调。”说完,大步上车,汽车在暮色中,很快就消失了。

成天呆然站立。

王青衣轻声咳嗽,问他:“军命难违吧?”

“他们想看到一匹如同当年的闪电一样快的马,也就是说,他们想制造一种梦想,……也许是我太过时了?”他说完,无声地离去,远处刘可可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认真地盯着他,成天感到一阵刺刺的盯视,他在心里强烈地喊:我想看到的可能比你们的野心还要大……

四十六、我是一个过时的人吗?

刘可可在前面不远处挡住成天。她伸出手,妩媚地笑着:“我现在可以与你握手了吧,我说到做到,这回又来了。我知道你不欢迎我,可是我却必须来,就象你讨厌别人把你的理想当成一种笑话,可却仍然在这里寻找着自己的理想一样,我寻找的是商业上的成功,这是我的事业,也是我的职责,希望我们合作愉快。我的大英雄!”

成天略微一怔,他的手在衣袋里动了动,没有伸出来。他的心里一颤,还是我的大英雄哪,他自嘲地哼哼着。似笑非笑地看着远处,他的脸上蒙着一层暮色,黑黑的,只有两粒瞳仁在闪烁。看不清他的表情。

刘可可似乎并不在意地说:“我为刚才的举动道歉。我太想知道这匹野马的一些准确情况了,包括它的速度,体温,还有它在奔跑时的每一公里的准确数据。”

“不是野马,它现在是军马,它还有个名字叫做兰骑兵。”成天打断她。刘可可稍微怔了怔,暗自笑了一下,继续说:“我的每一步都经过了组委会的许可,他们允许我在不影响赛马秩序的情况下,可以尽情拍摄。”

成天气哼哼地说:“组委会并没有许可你开着车在赛马场上横冲直撞,你知道吗?我在第一弯道时,兰骑兵差点就撞上了你的车,兰骑兵对于汽车的声音十分敏感,并且受到了惊吓,差点完不成正个比赛。而你知道这对兰骑兵多么重要吗?”

“是对你很重要吧,你怕兰骑兵不象你想象的那样厉害吧?你害怕自己再输给去年的那匹马吧?”刘可可尖锐起来,让人觉得喘不过气。“可是我与你一样,我也怕那匹马不象我所看到的那样快,那我……我可能会对自己的试验,失去信心。可你知道吗?看到兰骑兵跑到前面后,我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你好象总是有着无数的理由?知道当时我的感受吗?”

“知道。肯定是想把我给撕烂,或者下来后,狠狠地揍我一顿。可我想知道的是,你后来为什么又没有那样做哪?”

成天张着嘴,喃喃地说:“我……我发现你是女人,是刘可可……”

刘可可哈哈地大笑起来。那笑声搅动着渐暗下来的夜色。他的笑让成天有些手足无措。刘可可笑够了,忽然说:“你知道兰骑兵最快速度可以跑多远吗?它竟然可以跑到时速七十公里,而四十公里的路程,它只用了四十二分半钟,还不算它在后面耽误的时间。它的体温也很正常,双腿与全身的肌肉状态都很松驰。光这一点,就可以向全世界发布一条关于它的速度的消息了。”

成天好象被这条消息所震动,他下意识地抓紧刘可可的手。“你知道世界上最快的速度马的时速是多少?”

刘可可摇摇头。娇声说:“你抓疼了我。”

“哦,对不起。”成天松开手,语速很快地说:“时速七十四公里,是英国一位公爵的三岁儿马创造的。那匹马叫做拿波仑。可惜那匹马在跑完全程后,就于三天后倒地死去。那匹马经过解剖,是给活活累死的,它的肺部多处破裂,心腹多处积血。我喜欢那匹马,也喜欢它的死法。当然我想知道的是,我的马比那匹死去的马优秀多少?”

“详细情况很快就出来了,我想对兰骑兵从今晚就开始,进行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跟踪检查。我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做前期准备。当然这需要得到你的批准与配合。”刘可可期待地看着他。她觉得成天似乎已经在顺着自己的思路向前走了。

成天注视着远处的天空,暗兰的天上到处都低悬着小小的眼睛似的星群。它们离大地太近了,近得如同就在眼前。成天好象在数着满天的星星,嘴角轻轻地翕动着。更远处,是星星点点的箅火与围在一起狂欢跳午的人群。他们的笑声在大地上遥远地晃动着。

刘可可忍不住了。她不安地轻声咳嗽。成天却不动声色地看着远处。半晌才说:“我想起来一个问题,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我记得你走时,我曾留给你一段话,你难道没有看?”

“当然看到了,知道我是如何处理的吗?”刘可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自顾说下去。“我在你的留言上批了一句话,我说,我一定会再来。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成天被她的话给撞了一下,他等候着原因。

“都是因为你。因为我发现一个人居然可以如此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我为什么就不能把这个并不成熟的想法变为现实呢?我该谢谢你,是你的想法鼓励了我,否则,我可能会退缩不前,在这么多的困难面前。”刘可可叹息着说。她从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点燃,一丝小小的火焰闪动着照亮了她的脸,但迅即又熄灭了。远处的大地罩在一种厚重的黑暗中。刘可可的回答让他吃惊,自己竟然无意间成了推动别人向前的一个原因。而这个理由简直就无法成立。但她又无法怀疑刘可可的真诚。他发现刘可可在抽烟的时候,全身是那样的柔弱与楚楚。而她在暗中的抽烟的动作好象很美。成天觉得自己对这个女孩子根本就不太了解。她身上有着太多的谜一样的东西,在吸引着自己。要是她不是为了自己的马……而来,他想,内心竟然动了一下。他忽然说:“你的这个借口太霸道了。可是我还是想重复我的想法,做为我个人,我选择拒绝。”

“可你是个军人,而据我所知,那匹野马也已经成为了一匹军马,某种程度上,你与那匹野马都不属于个人,而是属于一个组织。你无权拒绝,因为我来这儿只是执行你们军方的命令,要知道,你们军方也想育出那种世界上最好的名马!”刘可可一下子又变得尖利起来。她的身子如同小兽似地在那里耸动着。“并且我的研究成果将归你们军方所有,而那个赛马会只是拥有一匹标本式的马而已。而这就是你们军方同意我的理由。要知道在这个军营里,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那样热爱着自己的理想。”

成天听得有些怔愣。他声音颤抖地说:“可不可以给我一支烟……”

刘可可无言地把烟给他,同时轻轻地为他点燃。她点烟的动作又轻又温柔。成天把烟头凑到火苗上的时候,竟然有些抖动。他深吸一口,那烟有着股很深的薄荷味,一股凉气深深地吸入到了他的肚腹深处,他觉得全身都浸在一种怪怪地舒服中。烟真是一件好东西,他想着,又深吸一口,淡淡地说:“可以陪我去走走吗?”

刘可可下意识地点点头,跟着成天向前走。一时想不出成天的情绪变化来自何处?草原上的暗夜很美,天空中衬着一层深兰,那层兰色似乎一层层地铺排着向下倾泻。到了草丛中时,兰色一下子就开始变成了深深的黑暗。有时给人一种错觉,倒象是那种黑暗是一层层地深入天空,之后变成一种深兰色的。

他们站到一片小山上,山下星星点点地布满了火光,人们围着勾火在那里狂欢,远远的都可以听到隐约的歌声了。成天看着山下,忽然轻声地问刘可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刘可可平静地等待着他。

“我是一个过时的人吗……”成天说完,期待地看着她。刘可可觉得成天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怪怪的光。她轻声说:“我可以不回答你这个问题吗?每个人都有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我不觉得为自己的想法活着,就是一个过时的人。我欣赏你的这种活法。你不觉得吗?”她伸出自己的手,说:“我们现在可以合作了吧?”

成天笑笑,握住了她的手。刘可可的手可真小呀。在他的手里几乎如同一个小小的婴儿,他忍不住轻轻地松开。刘可可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兴奋地说:“走,我们下山去看那些人跳舞去吧,听说你的踢踏跳得挺好的,你能教我一下吗?”

成天看着她的眼睛,说:“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