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九、钢嘎哈拉

十三岁的少年铁木真开始了他的梦游般的寻找马的生活。

那匹马在什么地方他一直没有见过,他相信梦中所见到的必然会在他的眼中出现。他只是沿着斡南河向东走着,那里的部落真多,他见到他一生中最大的山,还知道了在草原的外面有着很大的国家与人民,他开始了发现另外一个世界的开始,那些世界大得如同望不到尽头的星空,星空有多大,天就有多大吧?他发现了通往世界的另外一种人生。他好象记得自己走了很久,才走到一座巨大的高山前面,那座山上的树木多得如同绿草,它起伏的样子挡住了他那双美丽的猫眼,直到很久,才有人发现了这个秘密,铁木真有着与别人不一样的猫眼石似的宝玉眼睛。那双眼睛可以在夜里看清我们无法走过去的路。他站在山下,透过那些树木的空白找到了他的路线,在那座山上,他的那匹黄色的骒马的马鬃被树枝给挂掉了,那匹无鞍的光背马的双蹄已磨出了血,可是那匹马还是没有出现。铁木真用了十天的时间从那座山走过去了,他发现那山大得让人都快失去了希望,那会儿那山叫做大青山。望着那座山大得找不出形状的样子,他用已经散了丝线的马鞭指着那山说,我要是可以统治你,你就是马鬃山。那山在他的马鞭一指后的三十年后,被他命名为此山。山上还长着一种很好看的马鬃样的马尾松,当地人说那是那匹光背骒马的马鬃长成的。

走过了那座山,铁木真看到了一条河,那条河大得如一条传说中的巨龙,他的马已经累得走不动了,在河边他望着对岸发呆。那匹马很可能只是一个幻觉,他几乎快对那匹马失去信心了,他望着身后,身后没有任何退路,铁木真觉得这很象是他的人生。那会儿十三岁的铁木真已经变得铁石心肠,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样的训练。父亲也速该被人害死,他们孤母四处让人欺负。他意识到一匹马不能容纳两个骑手,就用箭射死了同父异母的兄弟。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天,他就明白自己只有向前走了,因为他走过的路,全部消失了踪影。他只有方向没有留下自己的道路。这就是他的人生。他带的干粮只剩下了一点残渣,他把那点残渣给了那匹光背骒马。马已经太老了,它觉得那马走路的时候,全身都在抖动。他可以感受到一匹马变老的过程。他对着天开始了祈求,可是天永远不会答应他的。他在那条大河前感悟到,天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天。只有自己才可以成为天的哪。他喝了一口水,吃了一把青草,他想,马可以以草为食,走了这样远的路,人难道不可以走到那些人生的前面。他骑在那匹马上,就走向了河边,他不想让任何东西挡住自己的路。马在水里如同一条船,稳稳地渡过了河去。他看到对岸有个老太太,那位老人在水边洗一件衣服,那衣服已经给洗乱了,老人还在洗。铁木真奇怪地问老人,说:“这件衣服已经洗得很干净了,你为什么还在那里洗呀?”

老人头也不抬,说:“衣服永远是洗不干净的,就象人一辈子的路是走不完的。我洗了这么多年,只洗去了我一生的一点灰尘。我身上还有多少不干净的地方,等着我洗哪?”老人再不说话,继续在那里用水漂洗着,他看到那条河竟然被洗黄了。他想起来了,这河就是那条黄河哪,他在梦中看到过这河,那河流着金黄色的光。过了这条河就是那匹马在的地方了。他打着马向前走,骒马却一下下子变硬了,全身都发着冰冷的感受。他跳下马,才发现骒马已经累死了,他跟着自己走了多少年的路呀,他把那匹马放到黄河水里,用蒙古人最圣洁的方式——水葬,埋葬了它。看着那马顺着河水漂浮而去。铁木真的心都要碎了。他一生中要经历多少匹马呀,它们总是跟随他一阵子后,就开始离开他。仿佛它们只是一个个简单的伴侣。

铁木真开始了用脚丈量土地的过程。他的鞋子走烂了,身上的衣服全部都磨出了洞。他走了两个月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片草原,后来又看到了一座山,还有一座,那正是他在梦中看到的样子。只是那片湖水在那里呢?他在草原上向无数的牧人打听,可没有一个牧人见过那座湖,也没有一个牧人见过那匹他说的黑骏马。失望开始在他的身上成为了汗水,一天天地打湿着那些青草。他太累了,后来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见过那匹马,既是在梦中。但是他仍不死心,他觉得梦是最真实的人生指南,你在梦中见到的,必是生命中最重要的。

这天晚上,他又沉沉地进入了梦中,他看到了一片天池似的地方,那儿有匹黑色的马在饮水,一大群的鸟儿盘旋在空中,那匹马向着他看着,然后轻轻地向他走了过来,用舌头舔着他的手与全身,仿佛是要把他身上的灰尘全部洗清似的,铁木真在这种动人的温暖中醉了。直到天上开始落下的露珠掉到了他的身上,他才清醒过来。他茫然地站起来,看着天空玉盘似的月亮发呆,这时一阵黑影从他的身边疾驰而过,好象就是刚才从他的梦中出现的那匹马,那匹马快速地向前跑着,远远地还传来一声孤独的嘶鸣。铁木真的心一阵狂喜,那匹梦中的骏马终于出现了。

好象是走了很远,走到了天亮,他才发现来到了一个巨大的湖边,那匹马看了他一眼,一声长嘶,就跳入了水中。那水好兰,兰得象是另外一个天空,铁木真看着它不知道是消失在了空中还是湖中。他被一种喜悦抓紧,他觉得那马一直在等他,可是那匹马为什么会一见到他就又离开了,还躲了起来。他在湖边上静坐着,等着那马出现。等到第十三天的时候,他才看到那匹马从湖水中一跃而出。铁木真就跟着那马跑,那马跑多快,铁木真就跑多快。但铁木真就是追不上它。好象是走了很久,他追到了一座密林的深处,他在那里看到了一个老人,那个老人用一个巨大的牛皮袋子做成的风箱在那里练着铁。铁木真的意思就是铁,传说他出生的那天是四月十六日,那天他的父亲也速该勇士率军与塔塔儿部打仗,在这次战斗中,也速该用巧计俘虏了塔塔儿部的首领铁木真、列格和豁里不花。当也速该胜利回到营地时,他的儿子也刚刚出生,月伦夫人便请他给这个婴儿取一个响亮的名字。也速该觉得儿子的出生给自己带来了好运,便兴奋地说:“咱们家今天是一只喜雀御来两件喜事,我打败了塔塔儿,你也生下了个婴儿,是这个孩子给我带来了好运气,我看就用那个我抓住的铁木真的名字做他的名字吧。我要让这个敌人的名字成为我们家的骄傲与胜利的象征。

铁木真是带着敌人的名字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看着那个老人在打铁,全身都发出很强烈的酸疼。他走到老人的面前,低下头,施了一礼说:“老人家呀,我就是铁,你为什么要让火来烧我哪?那些火在我的身上燃烧着,我的生命都快被烧着了。”

老人看着铁木真,又用力在那个铁帖上击打着那只烧红的铁块,他每打击一下,铁木真就浑身发抖。他觉得一种奇怪的疼痛正在慢慢地进入他的全身。那个老人用了一天,把那块铁打好了,那是两个很美的马蹬子,那蹬子闪着铁色的兰光。他递给铁木真说:“真正的好铁都要用火来锻炼,这两只马蹬子就是你的一生,你的道路就是马的道路,你没有一双好的马蹬子怎么可能去走路哪?”

铁木真失望地说:“那匹马离开了我,我在梦中好象才拥有过它。我走了一千多里路,走过了四十条小河。涉过了十八座大山,才来到了这个地方,马是我一生的靴子,可是那双靴子好象不是我的,我走不近它,它离我太远了。”

“靴子只有试过了才知道合不合适。那匹马也在寻找主人,它找的是一个好的骑手,只有天下第一的好骑手才可以骑在它的背上呀。我问你,你看清了那匹马是一种什么样子的色彩吗?”

“那匹马全身都是黑乌的紫色,只有嘴上有一丝白毛,那是一匹很纯的黑骏马哪?”铁木真在回忆中想道。

“它身上的色彩与我们看到的是一样的,可是看一匹马怎么能只看它的外表呢?你什么时候看清了它身上的色彩,你就能够把它从草原上骑走了。”那位老人转身走远了,直到与树林溶为一色。铁木真的眼睛发亮了,他想,那马应该是一种草原的本色哪,只有本色的才是最好的哪。他高兴地来到了草原上,在那个湖边他不断地喊着那匹马的名字。那匹马以前是没有名字的,现在铁木真给它取了名字,他叫那匹马钢嘎哈拉,那是草原上最贵重的名字,只有对于高贵的好马,人们才用这个名字来命名。铁木真站在湖边给那马命名的时候,想,天下都应当有名字的,他想我可以用自己的口来给天下命名了,从那一刻,这个在上古时候叫做萌古的民族,开始了对于世界的命名,而那命名竟是从一匹马开始的。那匹马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就从湖中走了出来。它浑身的水花溅湿了草原上的青草,铁木真看到,那马竟然是青紫色的,它的身上闪烁着草色的光泽。那色彩太深了,以至于那马来到他的面前时,他竟没有发现,他只看到一片青草来到了他的身边,那些草上的露珠让他想起了家乡的草地。他用手轻轻地抚着那种绿色,他发现,那种青绿正在蒸腾着一股热气。他看到了那两只与他一样的猫眼似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的泪水正在慢慢地滴下来。他的眼泪如同露水似地掉进了那片湖水里。那些泪水回到了湖水里,如同回到了家一样,发出欢快的惊叫,他用手摸着那马的额头,那匹马的轮廓显现出来了,那是一匹多么美的马呀,那马身上的毛发如同用露水洗过的一样,一根根地在晨光中开始闪闪发亮。那种隐藏在血液中的纯黑开始显露出来。它第一次发现了黑色的光泽,黑色是无法在光线中出现的,但铁木真相信他看见了黑色的光。他从这匹被他命名为钢嘎哈拉的黑色骏马的眼睛中看见了。那光亮让他有些吃惊。他在吃惊中走上那马的背。他已经习惯了在光背马上四处行走。那马的背上如同温暖的故乡,软硬适中。那马跑起来就象是在飘浮的风,它是那样的轻,几乎与风的声音一样,没有任何的踪影。他看不到了时间,时间在马蹄中消失为乌有。他来到了发现老人的地方,他在密林里找到了最好的檀木,做成一个漂亮的元宝鞍,那个鞍子散发着一种山的香味,那个元宝鞍子合适地放在钢嘎哈拉的身上,那位老人又为铁木真把那双生铁做成的蹬子给他接上。他又跑到山上猎了一头最大的山野牛,把那头牛的牛筋放在水里泡了三天,直到牛皮绳子结实得用十头牛也拉不断的时候,他才请那位老人帮他结成了一个最好的笼头。钢嘎哈拉身上的黑色一天天地浓重了起来,到了晚上,既是在夜色中,如果不是听到呼吸,你就根本看不到它。铁木真在一个早晨,用那个笼头给钢嘎哈拉套上,又把那匹马鞍放到马的身上。那马立即就响起了一声嘶鸣,那声音象是一种怪异而动听的雷声,很辽远地在草地上飞翔。铁木真听出了家乡的声音,他为了找这匹马,已经离开家一年多了。他用双腿夹了下钢嘎哈拉的马腹,那马顺从地驮着他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铁木真骑着钢嘎哈拉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月伦夫人说她有好几天都听见有匹马的马蹄声,那蹄声一直向着家的方向而来,她就感觉到,是自己的儿子回来了。她走出了自家的毡包,看着铁木真骑回来的那匹马,大家说这马怎么是一种紫色的哪,它这么难看的毛发,真的是一匹天马吗?铁木真发现了那匹马的秘密,它在不同的人的眼中都有着不同的色彩,它这样不过是为了躲过那些世俗者的追寻哪。

母亲问他那马叫做什么名字。铁木真说已经给那马取名字叫做钢嘎哈拉,这是一个美与高贵结合在一起的称呼。而他真的是一匹黑色的骏马。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那匹马的黑色。但部落里的人们都把那马叫做乃林、呼和,意思是一匹青色的马。并且说那马的草色是草原上最真的色彩。

那匹马帮草原上的牧人认识了两种最真实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