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昼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7日,星期六,白日晴。

莲莲说:“就让我们活在今天吧,好像没有明天,好像明天根本就不存在。”

莲莲一觉醒来,不见了脚边的狗,蓬着头发,赤着脚,跑出窝棚,睡眼惺忪地大声叫,黑仔,黑仔,小坏蛋,你死到哪里去了?

沈泰誉坐在石头上,掏出最后的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忐忑不安地注视着莲莲。柴火烧得很旺,火上是炖过虎仔的那口锅,锅里咕咕翻滚的,是黑仔的尸首,喷香的作料正在浸肉渍骨地渗透到它每一根筋骨中。

莲莲没有看到那口锅,也许她是故意不要看见的吧。她一声声地唤着黑仔,黑仔不可能从沸腾的汤锅里作出应答,反倒是顺恩从产妇的窝棚里应声而出。

“总算下奶了,莲莲,你瞧瞧去,小毛头吸得那个狠劲儿哟,把当妈的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了。”顺恩喜滋滋地说。

莲莲“哦”了一声。

“喝了好几天的清汤寡水的米汤,我真担心小毛头挺不过去,幸亏小家伙运气不赖,口粮问题看样子可以解决了。”顺恩说。

“肉类就那么神奇吗?那么,虫子的肉也是可以的啊,”莲莲一脸迫切,“我马上就去捉虫子,捉很多很多的虫子,烤着吃……”

“莲莲,你顺恩姐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斗,不过呢,好歹也还知道杯水车薪这个成语,”顺恩诙谐地说道,“很多很多的虫子?那究竟是多少?一斤?两斤?给每个人塞塞牙缝?当牙签使?”

莲莲不语了。

“没想到狗肉还有这样的奇效,狗肉炖绿豆,真是又滋补,又祛火,还能下奶,”顺恩接着啰唆道,“虎仔和黑仔,是作出了重大的贡献,救了小毛头一命,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听到顺恩以这样的方式提到黑仔,沈泰誉心里一紧,赶紧拿眼瞅莲莲,生怕这姑娘伤心过度,哇哇大哭。结果,出乎意料,莲莲的反应远没有他所想象的那么激烈。莲莲闻声只追问了一句:

“黑仔,也炖上了?”

“昨儿那锅,分量太少了,一人就小指头那么大的一块儿肉,都还轮不够,像你沈大哥,就喝了小半碗汤,”顺恩毕竟心虚,一迭声地解释着,“既然对产妇下奶有效,奶水刚见了那么一星半点儿的,不能就此打住吧?还得再接再厉地催啊,使劲儿地往外催哪。要不然,难道让小毛头接着喝米汤?”几句话,囊括了黑仔必得牺牲的全部理由。

“两只狗都吃光了,下一步该怎么办?”莲莲平静地说着,“早知道大伙儿这么想吃肉,山上打死的那条五步蛇,我就该带上——沈大哥,你没吃过五步蛇吧?”

“没有。”沈泰誉老实说。

“蛇肉可比狗肉好吃多了——去了头,取了内脏,留下蛇胆,用白酒消消毒,泡酒也可以,生吃也可以,蛇身不用去皮,切成段,蒸熟了,口味清淡的,蘸番茄酱不错;口味浓烈的,就蘸辣椒酱,”莲莲有板有眼地说,“当然了,红烧也是好的,蒸熟的蛇段,入油锅翻炒几下,放姜葱蒜,放黄酒、酱油、盐、味精,加水煮开,肉质细嫩得很。”顺恩抽身走开,去查看锅里的狗肉,舀一小勺汤,撮尖了嘴,呼呼吹着尝了尝。

“对不起,莲莲,你不会怪我吧?”沈泰誉顿住,他想说,对不起,我不该欺骗你;对不起,我不该帮着老板娘诱哄你的黑仔;对不起,我不该喝虎仔的汤;对不起,我不该如此期许黑仔的肉……身为刽子手之一,他是内疚的,但是,他不愿意为自己开脱,如果能够重新再来,他仍旧会义不容辞地配合老板娘捉杀黑仔。啊不不,他不是冷面杀手,也不是不尊重宠物的生存权利,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是不折不扣的环保主义者,如果是在成都,在正常有序的生活中,他绝对不赞成猎捕青蛙、蛇、狗等动物,而且不吃。可是,在这里,一切都发生了颠覆,他不是圣人,他是肉体凡胎,他有基本的饮食之欲,最直白的语言是,不吃东西,是要饿死的。但这话,不能跟莲莲说,说了,显出的就不是真诚了,而是理直气壮的无耻。

“沈大哥,我怎么会怪你呢?”半晌,莲莲淡淡地说,“顺恩姐说得没错,这样的死,虽不是寿终正寝,却是有价值的,总比病死、饿死、冻死、让石块砸死、被狼咬死、被水淹死要强吧?”

沈泰誉张口结舌,莲莲数出的死法太多了,概括起来,就是两个字——横死。

“但愿黑仔下辈子不再是一只狗,能够转世为人。”莲莲说。

“做人很好吗?”沈泰誉忍不住问,以他的经验,在莲莲这个年纪,通常会发生“强说愁”的状况,慨叹现世的忧伤,表示来生愿做一棵无牵无挂的树、一根无知无觉的草什么的,矫情得很。

“做人多有意思啊,”莲莲肯定地说,“人有丰富的情感,有复杂的思想,我喜欢感情的纠结,也喜欢思想的沉重,要是黑仔将来能够体会到这些,我会为它高兴的。”

“感情的纠结,思想的沉重,”沈泰誉重复她的话,笑了,“莲莲,或许只有你,才会如此勇敢而真诚地说出喜欢这两个字。虽然绝大多数人贪恋着生、畏惧着死,可是,人类多半向往轻松与简单,没有谁,能够坦率地宣称自己喜欢纠结、喜欢沉重。”

“轻松和简单?这既是指亲眷关系,也是指工作与生活的状态吧?”莲莲说,“我的状况,大约算得上是轻松和简单了,没有至亲的人,没有负累,无牵无挂,在顺恩姐的旅舍里,不累,没有压力,没有竞争,尽管报酬不多,可是温饱足够——如果这就叫做轻松和简单。那么,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不要,我不喜欢。我宁可身边有一大家子亲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兄弟姐妹。没有钱,没有大房子,挤住在一块儿,婆媳、妯娌,彼此争吵、彼此怨怼,人人都为一日三餐奔波劳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出现,有人失恋,有人生病,有人坐牢,有人闯祸,热闹、纠缠,时时刻刻都不得安宁。”

莲莲是一脸向往的神情,沈泰誉却是听得头都大了,拉拉杂杂的糗事儿,光是想想,都觉头昏脑涨。恐怖恐怖!他想。

“莲莲,你明白什么叫做‘围城效应’?”沈泰誉道,“经历与旁观、与揣想,是不一样的,当你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你所讲到的那种喧哗,很可能你会避之不及……”

“只是喧哗吗?难道你不觉得温暖和安全?难道你不觉得,婚姻和亲情,是活在世间最重要的东西?”莲莲歪着头,看着他。沈泰誉轻轻笑,心里略微吃惊,他想不到会跟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有板有眼地讨论人生大问题。

“莲莲,你还年轻,要花心思在学习上,学习生存的本领,”沈泰誉搭起兄长的架子对她训话,“你不明白的,做情感的奴隶,是一桩悲哀的事情,身为女性,至关重要的,是独立,是理性。沈大哥希望你可以做自食其力的职业女性。”

“能够获救的话,我会学习的,”莲莲立刻说,“我不是跟你讲过吗,等我攒足了钱,就去成都参加月嫂培训班。”

“学费你就不必操心了……”沈泰誉说。

“不,沈大哥,我不会要你的钱,”莲莲居然不领受,“任何愿望,如果轻易就能达成,也就不成其为愿望了,我要自己一点一点地存起钱来。憧憬,而且享受有憧憬的乐趣。”

“莲莲,你做得到的,你会用自己的勤奋,来征服和创造一个属于你的世界,沈大哥相信你。”沈泰誉鼓励她。

“不过,我的人生规划跟沈大哥的想法,可能有很大的出入,”莲莲笑着说,“你们城里人叫做白骨精的那些姐姐们,我一点儿也不羡慕,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幸福的黄脸婆。”

“呵呵,”沈泰誉乐了,打趣道,“刚刚你不是说,能够轻易达成的愿望,就不成其为愿望了?放心放心,家会有的,孩子会有的,你会是一个最称职、最优秀、最抢手的贤妻良母……”

“免费派送!”莲莲截住他,做个鬼脸,补充道,“要是我们永远都得困守在这里,这个最称职、最优秀、最抢手的贤妻良母就免费派送给你啦!”

“你这小鬼!”沈泰誉忍俊不禁,笑着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头。

“沈大哥,你一定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吧?”莲莲追问,“恋爱的感觉,到底是怎么样的呢?像雾像雨又像风?”

“肥皂剧看太多了吧?”沈泰誉笑起来,“爱情没什么神秘的,跟穿衣、吃饭、洗脸、刷牙一样平常,是日常生活里的一部分。”

“这么平淡?”莲莲不能置信,“跟歌词里唱的不一样?跟电视剧里演的也不一样?”

“莲莲,难道你向往的,是惊涛骇浪的感情?”沈泰誉略微感到了苍凉,“你年纪小,还不懂得,平静正常的爱,才是最最难能可贵的。”他无法说出来,他自己的一段情,便是非比寻常的,太多的折磨,太多的隐忍,他的妻子,只有两种表情,愤怒的或是漠视的,似乎他不是她的爱人,而是她的敌人。他不是神,孤独的爱,到了最终,没能坚守住,消散了,瓦解了,只留下庞大无际的责任,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如若不是将全身的力量都投放到工作中,他想他会疯掉。

“我没有爱过,不知道惊涛骇浪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平静正常的爱,又是什么样的,”莲莲有些惆怅,“这两年,也有过几个男孩子追求过我,都是同村的,与我一般大小,有一个,是村长的儿子,托了媒人去向我奶奶提亲,奶奶对这门亲事满意得不得了,因为对方的家世,在这一带是数一数二的。但是我没有答应,我不喜欢他,他脸上有一块胎记,眼神坏坏的,我不能想象跟这样的人朝夕相对。奶奶很伤心,直到临死前,还在念叨着,没有亲眼看到我有个好的归宿。”

“莲莲,你是对的,”沈泰誉说,“根据《婚姻法》的规定,你还没有达到法定的婚龄。”

“法定的婚龄?我可不想等到二十岁!我下半年的薪水凑起来,就可以去成都了,等我参加完月嫂培训班,打一两年工,攒下一点点钱,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到孩子稍稍大一些,再继续做月嫂,”莲莲头头是道地说,“在山村里,女孩子要是到了二十岁,还没有定下婆家,就算是老姑娘了,你们城里人是怎么讲的?剩女!”

“莲莲这么漂亮可爱的小丫头,绝对不会成为剩女,”沈泰誉笑着问,“不过,你的众多粉丝里面,就没有一个遂意的?”

“那几个男孩子,都是鼠目寸光的,没什么上进心。去城里打工,不到半年,就打扮得跟阔少爷似的,还学会了抽烟,一点儿也不知道节俭,成天满足于打打杂,做做散工,都没想过要尝试一些有技术含量的、收入高的工种。”莲莲满脸的不屑。

“让我猜猜看,莲莲心目中的男朋友,必定是相貌俊朗、胸怀大志的有为青年,发奋上进、努力赚钱,创造出白手起家的神话,从一个出身贫寒的乡村子弟,变成大都市里的金领……”沈泰誉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开着玩笑。

“我可不是灰姑娘,所以没想过要遇到白马王子,”莲莲截断他随心所欲的臆测,“我的职业目标,是成为一名收入不错的月嫂。我对男朋友的要求,除掉品行良好而外,再有就是,他必须掌握一门谋生的手段,不是搬运河沙水泥的,而是电焊工、汽修工、木匠、厨师什么的,我们共同积攒,存一笔钱,在村里修一幢最气派的房子……”

“不是定居在成都?”沈泰誉诧异了。

“成都是工作和赚钱的地方,”莲莲说,“我迟早要和我的丈夫、孩子回到山里来。顺利的话,像顺恩姐那样,开一家旅舍,堂皇明亮的旅舍!”

“莲莲的理想,将来一定会实现的!”沈泰誉鼓励地拍拍她的手背,像兄长对待小妹妹,慈爱、亲昵。可是接下来,莲莲的行为超越了他的预期,莲莲居然顺势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

“如果没有将来呢?”莲莲望着他。

沈泰誉说不出话来,他低下头,莲莲的手大方地、信任地搁在他的手中,因为劳作而显得骨节略大,没有戒指,没有指甲油,透着天然的健康的淡淡红色,是温暖柔软的小姑娘的手。

一时间,沈泰誉动弹不得,像被武林高手点中了穴位。他抬起眼,眼前的景物乱七八糟,像是置身在一个荒诞绝伦的梦境里。他突然感到浑身发软,像一坨沙袋似的,直往下坠。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猛然攫住了他。他知道,握着的这只手,比任何一只手都要危险,但是他舍不得放松。这一瞬间,他抓住她的手,就像抓回了青春,抓住了生命的承诺。

“如果没有将来的话,”莲莲自言自语地说下去,“就让我们活在今天吧,好像没有明天,好像明天根本就不存在。”

她的嗓音里透着陌生的妖冶,宛如熟过头的蜜桃,蜜汁一点一点淌下来。更糟的是,她靠了过来,自顾自地把头搁在沈泰誉的肩膀上。她嘘出一口气,有种肆意的舒服,似乎沈泰誉的肩膀是一块可以容纳酣梦的枕头,她当真闭上了眼睛。

沈泰誉情不自禁地凝视着她,她的双颊是玫瑰色的,小小棕色的脸,胸脯也是小小的,衣服破掉一角,从破损的地方露出一双纤窄的肩膀。她忽然睁开眼,神情里有种奇怪的狡黠,像个处心积虑的小妖精。

“想不想吻我?”小妖精直直瞅着他。

沈泰誉着了魔似的,将脸靠过去。莲莲面部的皮肤紧绷着,触感与上等丝绸一般。沈泰誉贴了贴她的面孔,蜻蜓点水的,他微笑地说:

“好几天没剃胡须了,别害怕。”

然后,他放开她。理智回到了他的身上。

顺恩家里祖传的蛇药不可小觑,一天下来,成遵良已觉神清气爽。午后,一碗热乎乎的狗肉汤下肚,他独自待在一棵高大的樟树背后,冷静地思索他的现状与处境。那树貌似强悍,实则宽大的树身已经被虫蛀掉,露出了空空的树洞。成遵良顺势往后一靠,倚着树洞,倒有些天然躺椅的意思了。

他斜靠着树,点起一支烟。烟是返潮的烟,在这里,只有他和沈泰誉两个烟民,而存货极其紧缺,他背过沈泰誉,谨慎又谨慎地藏了几盒,以备不时之需。烟这玩意儿,跟毒品有异曲同工之妙,就算断了粮,他也不能断了烟。而一旦当着沈泰誉的面,他从来不抽自己的烟,沈泰誉的瘾不小,一抽,就会大大方方地散给他。

思索的过程,让成遵良自己都感到吃惊。他不知道这几天以来,一种与初衷背道而驰的念头,在他的心里悄悄地潜伏下了,一有风吹草动,便疯狂地、汹涌地、势不可当地壮大起来。这奇异的念头生自何处,根在哪里,种又是什么,他一概不明白。源于地震的惊吓?对逃亡的畏惧?或者是两者联袂?好像是,但又不完全是,连他自己都搞糊涂了。

他甚至,没办法照他原有的习惯,进行详细的推敲与考证,因为一个斩钉截铁的想法捷足先登,气势雄壮地占据了他的思维空间。其结果是,他顺从了这个在他看来无比诡异、无比突兀的打算。

他把剩余的小半截烟,狠狠地抽了几口,掐灭了烟蒂。要是搁在以往,他对这种烟屁股从来都不屑一顾,他抽烟的习惯是,抽半支,扔半支。这样做,纯粹是为了限量,为了健康着想,无论多昂贵多稀罕的品种,他都舍得,抽到一半,抬手就扔。

一经作出决定,他立马去找石韫生。石韫生是关键的角儿,是他铁下心来的催化剂,没有她的话,他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是到了悬崖也不勒马,是见了火坑也要跳的。当然,这并非证明石韫生在他的生命里有多么的重要,他经手的女人太多了,就像一座花圃,开到了荼;就像一杯浓郁的茶,泡到了淡白,那种勾魂摄魄的感觉已难觅踪迹。石韫生不过是在恰当的时机,充当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

窝棚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午睡的,以及发呆的人。石韫生在靠里的地方,身上盖着莲莲找给她的一床旧棉被,半躺半坐,手里攥着一粒药丸,翻来覆去地看着。服下蛇药后,凶险的高烧退尽了,但她的脸色仍旧很难看,急剧瘦下去的面孔上,是一双清炯炯的大眼睛。

“在做什么?”成遵良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旁边坐下来,悄声问。

她一惊,抬起眼见是他,脸顿时通红,下意识地低下头。不知为什么,在人前见到成遵良,石韫生总是会情不自禁露出害羞的表情。

“好多了吧?”成遵良又问。

“嗯,”石韫生点点头,“这药挺好的,我一直在琢磨,里头到底含有哪些成分,我得带上一颗,回去交给研究室的同事,分析一下……”

“大智慧往往深藏在民间,”成遵良打断她,问道,“想过没有,从这里回去以后,第一件要做的,是什么事情?”

“洗澡,都脏死了!”石韫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说完,自知失言似的,脸上的红潮再度汹涌而来,她垂下眼睑,掩饰地拨弄着黑色药丸。

这低回婉约的姿势,却是让成遵良心头温柔地一动。妈的,这雏儿!他忍不住暗自用上了粗口。不是已经嫁作人妇了吗,为什么还会有楚楚可怜的小女儿情态?

但是立即的,成遵良想要摈弃掉这一念之间种下的缠绵了,他厌恶黏稠的情绪。多少年来,他属意的是刀枪不入、金刚不坏之身,除了女儿,那至亲的骨血,再没有人能够阻挡他的抉择,干预他的行程。他习惯了不被捆绑、不被束缚、自由自在的感觉。譬如一个强悍的句式,他永远是那个雄踞端首的主语,永远不会沦落为宾语。

“出去透透气,我有话说。”他用了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地捉住石韫生的手,把她拉了出来。他的步幅很大,石韫生跟不上,有些踉跄。窝棚里发怔的人被他们惊动,纷纷看过来,眼神却是漠然的、无动于衷的。生与死的悬崖绝壁前,好奇心泯灭了,窥测欲更是灰飞烟灭。

成遵良一口气把她拖到樟树背后站定。石韫生中毒初愈,体力不支,大口大口喘着气。成遵良默默等她平息下来,平息下来,她询问地看着他,那无辜的、受惊的目光,让成遵良突然失语。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本能地去做他毕生最娴熟、最拿手、最得意的一桩事——他俯下身去,霸气地亲吻她,轻柔地抚摩她。

“我没有刷牙……”石韫生嗫嚅地推拒着。

“听我说。”他轻轻道。

“怎么了?”石韫生不解,她恋恋地用冰凉的手指拨动他深色的胸毛。他索性把她不安分的双手,合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他并没有兴致来一场白昼的露天里的情色对决,先前的思考让他疲惫,疲惫到了无欲。

“宝贝,猜一猜,”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假如能够离开这里,我最迫切地想要做的,是什么事?”

“我不猜!”石韫生显然是会错了意,她羞涩得不敢与他对视,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宝贝,我想陪你去九寨沟,可以吗?”他单刀直入。

石韫生愕然地望着他。

“你说过,九寨沟是你和你先生度蜜月的地方,地震以前,你不是想单独去那里,凭吊你们的感情吗?”成遵良替她拨弄着凌乱的短发,温言道,“现在,不一样了,你不再是一个人,我想要陪着你去,在九寨沟,记住所有的爱,忘记所有的伤害。”

“然后呢?”石韫生不明所以。

“然后,我想,”成遵良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说着,仿佛往瓷盘中吐果核,吧嗒,一粒,吧嗒,又一粒,是有分量,有声响的,“经过一段曲折迂回的道路,我要成为你的终身伴侣。”

石韫生沉默。成遵良看得出来,这沉默,与羞涩无关,也不是矜持,而是被震慑住了。

“成哥,你有把握,我们一定可以出去?”隔一会儿,她仰面问道。

“其实我很矛盾,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盼着离开,或是永生留下,”这句倒是真诚的,余下的,就经过了修饰与伪装,“出去的话,我和你,我们的未来,必然出现多种可能性,但是留下来,一切就会简单很多,不会有竞争者跟我抢夺你,我们会成为一对世外桃源里与世无争的夫妻……”

“呵呵!”石韫生突然喷笑出声,而且笑到肚子痛。成遵良一愣,这是怎么了?

“成哥,你真有幽默感,”她好不容易憋住笑,指指水面愈加宽广、愈加湍急的河流,以及那些悬在半空的山石,“世外桃源、与世无争,你是指这里?”

“一旦确定是地球爆炸,核战争什么的,我们一帮人脱身无望了,那就安下心来,努力改善环境吧,”成遵良认真地说,“毕竟这儿有田地,有树木,有水源,有蔬菜、粮食的种子,空气也很清新,有了这些东西,活下去,应该是没有丝毫问题的,而且在生活质量方面,至少高于我们的祖先,不会发生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状况。”

“成哥,我一直以为你是理性之人,没想到你有如此浪漫的一面……”石韫生微笑凝视他。

“假如出去的话,我的求婚,你会答应吗?”成遵良步步紧逼。

“成哥,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石韫生收起笑意,“况且,我还没有正式离婚,没有资格谈婚论嫁,你呢,你是自由之身吗?应该也还有许许多多的牵绊吧?”

“你是在拒绝我?”成遵良心头一凉。

“不是的,”石韫生忙道,“但是,我需要考虑,需要时间来清理我那乱麻一样的婚姻。我不想糊里糊涂、伤痕累累地跟你在一起,那样做,对你,对我自己,都是不公平的。我想单独待上一阵子,治好他留给我的伤疤,而后清清爽爽地、干干净净地面对你,到那个时候,如若你依旧还是要我、还是打算娶我,我想,我会竭尽全力做一个好妻子!”

“谢谢你,”成遵良握住她的手,两眼潮润,“你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来考虑的,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只能企求神的庇佑,让你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承诺,不要忘记了——我爱你……”

石韫生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

成遵良有点紧张,他暗暗作好了回答一切的准备,然而两种截然不同的答案在他脑中开战,一种是真实的,一种是虚假的,究竟会如实坦白,还是继续欺瞒她,他自己也把持不定。

按照常理,风月情浓时,女性会有猎人一般的胜利感和占有欲,迫不及待地肢解她的战俘,她会大胆无忌地追着问,姓名(曾用名),身家(含灰色收入),既往恋爱史(连同意淫的对象),爱情的保质期(包括是否给予下辈子、下下辈子的承诺),等等。

可是,这傻女人竟然什么都没有问!

她只是在拥抱的间歇抬起头来,惶惶不安地说,成哥,我是个有夫之妇,我还没有离婚,你愿意等着我吗?成遵良把她揽在臂弯中,只觉得她单纯得像一张白蒙蒙的画纸。他突然想起朋友圈里新近流传的一个名词“泡良族”,猎艳高手,腻烦了酒吧里虚虚实实、见招拆招的浓妆小资们,转而捕获清淡安静的良家妇女,这样的女子,既有一些经验,却又是含蓄而古典的,有着出乎意料的诱惑。

不过,他不是泡,他是认真的。

“我说过,需要等待的,不是我,而是你,”成遵良捧起她的脸,从她的双瞳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缩小缩小的倒影,怯怯的、卑微的倒影,“那段时间,也不是一个礼拜、一个月,甚至是,一年,很有可能,是十年、二十年……”

“我不明白……”石韫生喃喃的。

“离开这里之后,”成遵良补充,“在我陪你去了九寨沟之后,我会告诉你的,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到那个时候,你会反悔吗?你会后悔今天做出的承诺吗?”

“这一切,跟你的工作性质有关?跟你寸步不离的密码箱有关?”石韫生被他吊足了胃口,激发起了探知欲,“你是特殊情报人员?是不是,我们平常称为间谍的那种工作?”

“宝贝,答应我,假如真相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美好,我请求你,不要放弃我,好吗?”成遵良哀恳地注视着她。

“我答应你。”石韫生点头允诺。

“谢谢你,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成遵良低低叹息一声,他的口气透着一种悲壮,一种浪子回头娼妇从良般的决绝与凛然,是走到半道折转回头,既有不甘,又有释然,“我最亲爱的宝贝,我真的希望,后半生就困在这个荒岛上,哪怕退回到男耕女织的生活状态,只要能够朝朝暮暮和你在一起,无论多苦多难,我都心甘情愿……”

石韫生浸润在成遵良一番驾轻就熟、训练有素的甜言蜜语中,依偎着他,良久良久不作声,眼神里带着星影月光似的乱梦。成遵良的眼眶潮湿了,与他多年来历经数次、不需彩排便能如上等绸缎一般顺溜的情爱告白稍有不同,这眼泪是多出来的部分,却是唯一由心而至的。

“别忘记了,不管多久,你要等着我,”他几近哽咽,像个无助的孩童似的,急于抓住依傍,“你一定要等着我……”

明亮的天光下,关锦绣看清了那床棉被,什么牡丹,什么织锦,真是活见鬼了!她竟然是在一个浸泡在血液中的重伤者身边若无其事地过了一宿,都是她眼力不济惹的祸。

那棉被原先的颜色已经分辨不出,暗红的血液没有停滞,仍在蜿蜒密布地缓缓流淌,大有不染遍每一根棉纱誓不罢休的气势。血渍深浅不一,形成一团一团不规整的图案,关锦绣夜里眼花,以为是红牡丹的东西,便是如此而来。

比染血的被褥还要惊心的,是女人那张煞白煞白的脸,她双目紧闭,气息全无,像一具没有生命的蜡人雕塑——慢着,为什么会给人气息全无的感觉呢?关锦绣诚惶诚恐地弓下身,朝女人的鼻孔处探了探,从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她张口大叫:

“来人啊!救命啊!”

零零星星来了几个人,看样子都是蜗居在附近窝棚中的邻里,个个都面容憔悴、衣衫不整。几个小孩子中甚至有一个只穿一件上衣,光着腚,一个拖拖拉拉地穿着大人的裤子,累累赘赘地悬垂在脚面,跟条裙子似的,他们一律吸溜着长长的鼻涕,几日未洗的脸脏得像是涂抹了油彩的丑角。

“死了?”一位老大爷凑近来,一副了然于胸的笃定神气,没有丝毫的惊讶。

“耗了这么久,也算奇迹了。”一位妇人木着脸,说。

“你们救救她吧,昨晚还是好好的呢,”关锦绣急得一头汗,“快找担架来,我们一起送她去医疗点啊,也许还得救!”

“你在说什么梦话?都这样了,还能有救?!”说着,老大爷撩起沾满血的被褥,关锦绣一看,吓得倒退三步!

女人的上半身完好无损,腰以下,却是血肉模糊,两条腿几乎被砸成了肉酱,连形状都不甚分明了,有一小段,居然是粘连着血肉的森森白骨,比最经典的恐怖片还要匪夷所思。关锦绣忍不住干呕了一声,本能地捂住小女孩的眼睛,小东西已经被杂沓的人声弄醒了,但是没有哭闹,兴许是被如此惨烈的景象唬住了,一声不响,乖乖地、小猫似的蜷缩在关锦绣的怀里。

“既然这么不离不弃的,就把他们两口子葬在一块儿吧……”人群里的一位老太太说道。

“这里没有大型工具,要把她老公弄出来,谈何容易!”老大爷摇头。

“死者为大,好歹给她裹裹身子吧,可怜见的……”老太太又说。没有了被褥的遮掩,女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薄薄的衣裤自然是被血湿透了,紧紧缠住身体,不知什么缘故,衣服在小腹上倒卷起来,私密处历历在目,却没有任何美与色诱的成分。大概是体内的血流空了,肌肤干瘪、枯黄,犹如轻飘失水的纸花,抑或是生冷僵硬的标本,非常的不真实。

几位年轻女子手脚麻利地抱来了几件衣物,打了一盆清水,用毛巾替死去的女人擦抹身体,那盆水立即就变成了红色,泼掉,换过一盆,又染红了。接连换了好几盆,才算马马虎虎现出了双腿本来的形状和颜色,那伤势让人不忍目睹。几个人七手八脚地脱掉了她的破衣烂衫,帮她换了衣服,虽不太合身,但总算是干净的,而且是——奢侈的。全套的行头,从衬衫,到毛衣,再到羽绒服,不分季节,不问冷暖,都齐齐整整地给她穿上了。

“这件毛衣,是我婆婆亲手选的毛线,让我给我那没过门的弟妹织的,往后她要是知道了,嫌晦气,怪我,那就麻烦了。”毛衣的提供者担忧着。

“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情,没人会怪你的,我母亲长年吃斋念佛,这不,把她自个儿的羽绒衣都翻了出来。”羽绒服的提供者劝慰她。

“不是说入土为安吗?给她穿好衣服,难道让她就这样待着吗?过几天太阳一晒,不得腐烂了?”一个女人提出疑问。

“她一个人,入土能安?她生前那么倔犟,咱们还是遂了她的心愿,等把她老公刨出来一同下葬吧。”另一个女人说。

“以前听戏,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样的苦命鸳鸯,感人是真的,但总觉得那也就是戏文里的事儿,从来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傻帽儿,这会儿算是亲眼见过了,服了……”一个女人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关锦绣听得糊涂了,这些人口口声声说着女人和她的老公,她老公呢,人在哪里?她傻傻地问那几个絮叨着的女人,人家比她还要惊异:

“你是近视眼?没看见?”

那语气,当她是睁眼瞎子似的。手一指,关锦绣看过去,脑子里嗡地一声,飞进去千万只蜜蜂,蜇得她头皮刺痛。原来夜里她取蜡烛、取杂志的那只纸箱子旁边,垮掉的屋梁底下,醒目地露着一颗头颅——一名男子,差一步就跑出来了,巨大的梁柱却压住了他的背部。看不清死者的面部,他的头发像短而杂乱的草一样垂散下来,覆盖住了他的脸,这也是关锦绣竟然没有留意到他的原因。

“瞧我这眼神儿……”关锦绣又是惊吓,又是狼狈,胸口扑通扑通地乱跳,接踵而至的惊悚,已经把她吓破胆了。

“他活了两天,先前还能说话,还能喝水,后来就痛得不行了,痛得手指都抠到泥巴里去了,痛得把嘴皮全咬碎了,”身旁的女人摊摊手,“我们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徒手是不可能搬动水泥板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痛苦地死去……”

她不厌其烦地告诉关锦绣详情,实在是一出悽恻的苦情戏。租住在这幢倒塌的房子里的,是一对结婚不久的小夫妻,外地人,到这儿来打工,丈夫跑货运,妻子就在家里开了一间书报亭。地震当时,丈夫刚走到室外,拔足就往屋里跑,把午休的妻子使劲往外推。眼看就快冲出堂屋了,房梁轰隆垮下来,压住了丈夫,而妻子的下半身被垮落的砖石砸中。周围的邻居千方百计地挖出了妻子,却对丈夫身上的横梁束手无策。大伙找来了门板,要把身受重伤的妻子抬到医疗站,可是她死活不肯,非要跟丈夫守在一块儿,丈夫一天不获救,她一天不挪步,谁要是擅自搬动她,她就咬舌自尽。好心的邻居们去医疗站找大夫,然而那里的伤患已成汪洋之势,有限的医护人员哪里抽得开身?万般无奈,邻居们就给这刚烈而痴情的女人,送来食物,送来蜡烛,送来水,送来从废墟里刨出的几本书——她生前酷爱读书,不搓麻将,不化妆,不饶舌,成日里安安静静的,坐在自家的书报亭里翻阅书报,丈夫回家来,便殷勤体贴地捧出清爽可口的小菜,这女人做菜也挺有意思,不同于小镇里那些大大咧咧的主妇们,她是循着菜谱,分寸火候都是有来历有原则的。

“这么恩爱的一对,可惜了……”几个女人纷纷叹息着,按照风俗,点火焚烧了死者的衣服被褥,以及一堆花花绿绿的冥币,细长的青烟拔地而生,缭绕不绝。

关锦绣欷歔不已,强劲的悲情,像一股彪悍的大风,呼呼刮过,刮得她站不住脚,睁不开眼。走出老远老远了,恍惚中,她依然看到那床红棉被,红得刺目,红得令人头晕眼花。

她怀抱小女孩,顺利找到了漩口中学。漩口中学门前,约半平方公里的平坝上,聚集着成百上千的灾民,一些人利用废墟中捡回的梁木搭起了帐篷,更多的人则坐在空地上发呆。一个壮年男人手里拿着几个刚摘的豆荚,正在剥里面的青豆吃。一个小男孩坐在瓦片和木桩中间,紧紧抱着从家里抢出来的几件衣服。

一群战士守护着几名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员,担架是用门板做成,垫了一层破旧不堪的棉絮,伤者看上去情况一个比一个糟。脸被砸变形的,腰部几乎断掉的,内脏滑落在外的,全都气息奄奄,有一个,血把棉花都浸透了。

平坝上被划分出了两个起降区,一架直升机刚刚降落,运来了药品和食物。战士们抬起担架,猫着腰,一溜小跑,把重伤员送上去。螺旋桨轰鸣着,飞机腾空而去。

平坝背后,有一个两三米高的土堆,插着一面飘舞的红旗,这是部队的前线指挥部。关锦绣把孩子放下,对驻守的解放军官兵说明了孩子的情况,随手草草画了一张示意图,详细标示出带走孩子的地点,以备查找。她强调孩子可能受到了刺激,对陌生人的亲近十分抗拒。

几个士兵围拢过来,用牛奶和饼干逗哄着小家伙,小东西回敬他们的是白眼和尖叫。嗓子全哑了,依旧挣扎着叫,嘴巴张得大大的,发出蛐蛐般喑哑的叫声。

关锦绣顺便询问了沈泰誉老家所在小镇的救援情况,战士们向她解释了那一带的复杂地形,其间充斥着强气流、雾霾、山谷一类灰蒙蒙的名词。关锦绣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人家索性直接告之结论,由于独特的地貌特征,那一片山寨,是汶川目前最棘手的地方之一,公路不通,空中航线也有问题,直升机不仅没法降落,连空投食物都有风险。

“你别急,我们正在探索打通水路的方法,通过卫星拍摄的照片分析,新形成的堰塞湖,应该可以使用冲锋舟……”一位战士宽慰她。

关锦绣不可能不急,她记挂着沈泰誉的安危。再问陆路,战士如实相告,地震六天来,那座小镇迄今无人徒步走出来,也无人徒步走进去,可见路途之险峻。关锦绣心里焦灼万分,像被一只顽皮的猫挠着,坐立不安,她待不下去了,匆匆向战士道再见,向战士怀里的小女孩挥挥手,她原本没有指望得到任何回应,没想到小东西竟然朝着她伸出手来,是要她抱吗?

她又惊又喜,又是歉疚,不敢接过孩子,只是贴近她,絮絮地对她解释必须离去,并且绝对无法带上她的理由。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瞅着她,仍是伸出双臂、扭动着小身子、哼哼唧唧的,不管不顾地扑向她。

“对不起,”关锦绣动容了,“阿姨会再来看你的,对不起……”她狠下心来,吻了吻小东西的脸蛋,准备离去。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一只小手拽住了她的衣服,她本能地回过头来,黏糊糊的小嘴唇凑了上来,她抬起脸,正要微笑地迎上去,忽然,肩膀刺痛——小东西拼尽了全身气力,一口咬下来,她的肩上留下了一排清晰的牙印。

关锦绣带着疼痛的肩膀和疼痛的心,怏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