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2

当夜辗转反侧,不能安睡。宾馆旁正在修一幢高楼,搅拌机的声音一直响到午夜。早晨醒来,吃过早饭,他便催促我们上路,廷俊说,二爹,我再陪你逛逛桑州?他一个劲摇头:快回家,我现在归心似箭,哪有心思闲逛哦!

窗外的山渐渐高起来,公路在山林中盘旋。山外面是什么?还是山呗。童音回荡,隔着几十年时光传来,仿佛天外来音。衣装不整的军队在林间行进,恍若梦境。二爷一直看着窗外,现实和回忆不断闪回。

车在山间公路上行驶了三个多小时,山下出现一个小镇,廷俊说:二爹,止戈铺到了!

一条河蜿蜒流过,将小镇分成两个部分,一边是低矮的青瓦房,一边是高大的水泥房,那是小镇的老区和新区。河边的麻柳树像巨大的绿伞,支撑在水面上。

古柏呢?过去满山是又高又大的柏树,现在怎么都变成了小柏树?他指着窗外问。

廷俊说,二爹,你看山头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方的山头上果然有一株很大的柏树,高耸在小树丛中。

我们叫它神仙柏,据说它比神仙还长寿呢,从张飞植柏算起,至少一千多年吧?

以前有很多古柏的,都是神仙树呢!

大跃进时大炼钢铁,那些古柏被砍掉不少呢!这些柏树,是十多年前栽下的,现在已经成林了。

他想起那些一路引他回家的古柏,心里空空的,觉得有什么东西随古柏一起去了。

一过河,老街到了。老街只有一条街,青石板路铺成了水泥路。青瓦的平房间,矗立着一幢两层的青砖楼房,上面还有一排用油漆刷在砖墙上的毛泽东手写体字迹:“为人民服务”。在一楼门上残留着“供销合作社”几个字,一块醒目的大招牌上写着:“香港大酒楼”。廷俊说,二爹,这里以前是供销社,现在供销社已经搬到河对岸了。这是老街上最好的酒楼,我们进去吃午饭吧!

一位穿红旗袍的年轻女子替我们打开车门,用软软的声音说:哟,梁县长,是您呀,请,请上楼上雅间!

大侄子,你看,我们去吃那个小馆子!

二爹,哪能让你坐在那些矮檐下吃饭呢,这饭馆要亮堂得多,也干净些,不能让你吃坏了肚子!

廷俊挽着他的胳膊,不容分辩就往里走。

哟,梁县长,你来检查工作呀,事前也不打个招呼,我们好来接你呀!

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老远伸出手来,急急地同廷俊打招呼。

张书记,今儿回来是为私事,陪我二爹回老家,不打扰你们!

张书记忙给梁草一鞠躬,说:这就是二伯吧,你老是我们止戈铺镇的大英雄呢,今儿终于回老家了,欢迎,欢迎呀!

张书记摇着他的手,很久没有松开。张书记说,这顿饭,我来安排,我们镇上给老英雄接风呢!

席间,张书记又是夹菜,又是敬酒,殷勤得很。他吃不下饭,也不想喝酒,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廷俊出来解围,替他喝酒。他只吃了一碗面,推说人老了,消化不好。

张书记要陪我们回家,廷俊死活不愿意。张书记这才说,老英雄从台湾回来,也是全镇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喜事,明天我同刘镇长一起到安家山来!廷俊忙说,哪能麻烦你们,你们工作忙;再说铺排了,影响不好。

摆脱了张书记,他拉着廷俊走进一家老茶馆,坐在竹椅子上,叫了两杯绿茶,呷了一口,指着香港大酒楼对廷俊说:知道那地方以前是什么?

廷俊一头雾水,答不上来。

那是一个大弹坑啊!逢场天,日军飞机投弹,炸死好多赶场的人。

哦。廷俊傻看着那幢楼房,过了一会儿,才说:二爹,这些事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很多人都不记得了。

是啊,都不记得了,可我还记着这些哩!

茶馆里另外四个男人在打长牌,看年纪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意态甚为悠闲,他问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人:老弟,记得日军飞机轰炸的事不?

那人打出一张长三,才把眼光移到他身上来,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仿佛他是天外来客:哥子,你说的是啥事哟?

廷俊拉他,他只好悻悻地走出茶馆。

通往安家山的山路拓宽了,廷俊说这叫机耕道。山上的柏树栽得很密,郁郁葱葱的态势让人的精神为之一振。深深地吸着林间的清香,心情很是爽快。山弯里,不时能看到几户人家,房舍大多是土筑的墙基,上面是深黑的瓦,也有几幢白色的小洋楼,鹤立鸡群,格外醒目。廷俊说,这些房子是近二三十年修起来的,为了节约木材,便用土墙。他说,那些老院子呢?过去的人家都在老院子里,中间有天井,旁边有祠堂。廷俊说,土改那阵,分了地分了房,地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产量倒是大大提高了。老院子也分到各家各户,人口增加了,房子就显得很挤。这几年粮食连年丰收,填饱肚子,大家就想修房子。一家要修,另一家也不甘落后,老院子被拆得七零八落,新修的都是小洋楼。廷俊指着一户两层的水泥房说,看,就是那种房子!顺着廷俊的视线,一栋外墙贴着白色瓷砖的房子在青葱的树林间格外显眼。廷俊又说,祠堂改成生产队的保管室,这些年包产到户后,祠堂又空了。他问,祖宗的牌位呢?廷俊说:“文革”那些年,这是“四旧”呢,早就给破了吧!

快到杨家嘴时,他对廷俊说:春花嫂子娘家还有人吗?王孃怕也不在了?我想看看万福叔的坟。

廷俊说:早就没人了。王孃也是饿死的,五八、五九年,止戈铺的好多老人都走了。那些年人们又在山里挖观音土,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泥巴,唉!

万福叔也是饿死的,没想到王孃也是这个结局。

春花大妈孝顺哩,这些年有了些钱,请匠人给她父母包坟,坟墓修得很阔气。

正说着,杨家嘴到了。他站在路边寻找当年的痕迹,只找到一丛竹林。竹林后是菜地,长着密密的红萝卜缨子。有一位中年妇女正用锄头挖萝卜,看见有人路过,便放下锄头,提着一窝萝卜往路边张望。

恍惚中那位女人变成一个大姑娘,穿着深蓝的花布衫子,手上拿一把砍刀,向路边窃窃地窥望,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牛皮菜。他揉了揉眼睛。哦,房子也没了,都成菜地了。他自言自语。廷俊说,啥房子?这里一直是菜地呀!

万福叔和王孃,他们当初就住这里的。

廷俊穿过地埂,往中年妇女走去,廷俊在向她打听杨万福的坟地。

那女人说,她嫁过来十多年了,没听说过有人叫杨万福的。她便放下锄头回村子打听,他和廷俊抽着各自的烟,坐在两块石头上等她。

女人带着一个头戴一顶帽子的男人,走到萝卜地。女人对廷俊说,你问他,他可能晓得。廷俊给他递了两支烟,男人把一支烟夹在耳后,把另一支烟接上火,抽了一口才问:你是梁县长吧?廷俊谦逊地点头,说:不说县长吧,是安家山下的老乡呢!男人又问,这位老人家是……廷俊忙说,这是我二爹,刚从台湾回来。没想到男人突然扔掉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双膝一软,跪在他面前。你就是梁大伯啊?我是杨和顺的儿子杨兴社呢!

哎哟,六娃的儿子都这样大的年龄了!兴社,你真是杨老弟的儿子?

他双手扶起兴社,在他身上寻找他父亲的影子。

人们说我长得像母亲,可能是跟母亲一起长大的缘故吧!

你母亲是谁?殷秀珍呀!哦,看来六弟是跟殷姑娘好上了。你认识我妈?他点头。你妈呢?兴社指着山上说:上山了。

下巴倒很像六弟哩,有些尖,但也不完全像你父亲。

母亲是个圆盘脸,我的下巴也有点圆。杨兴社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笑着说。

杨兴社又说,梁大伯,梁县长,到我家去坐坐,喝一口水再走。

他说,这次回来,也想探问你父亲的下落,真是巧啊,就碰上了你!

他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六弟他……还在么?还好么?

兴社摇头:早就不在了。

六弟他怎么……死的?

一言难尽哦!到我家喝杯水,再慢慢给你摆龙门阵。

我们跟着兴社走,兴社说:哦,看那山嘴上的大坟碑,那就是万福叔和王孃的合墓呢。万福大叔的坟是从竹林边迁上山的。离万福叔的坟不远,就是我爹我妈的坟。

透过柏树枝丫,隐隐看到一个灰白的坟碑,像一个小牌坊。

二爹,今天就不去了吧,祭坟也没带香蜡纸钱。改天把这些东西准备好,再去也不迟嘛!

他说:好嘛,改天一齐祭拜。今天我们去兴社家看看。

兴社的房子是水泥房,外面没贴瓷砖,露出铅灰色的水泥,一眼就能看出,兴社有了一些钱,也修了房子,但地板依然是土筑的,没有糊水泥,屋里的家具和床也很陈旧。

兴社说:老婆前年患癌症去世了。我现在带着一个八岁的儿子,一条水牯牛。

兴社打开堂屋门。在天地君亲师的红字条下,有一个油漆斑驳的条案,条案上放着一个小玻璃框,玻璃框里有一张黑白的小照片,是兴社母亲殷秀珍的。在玻璃框旁边放着杨和顺的牌位。父亲生前没留下一张照片,只有给他老人家立个牌位。兴社解释说。

牌位旁,赫然放着一根木扁担。

他一见这根扁担,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六弟啊……他叫了一声,便哽咽着不能说话,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深深磕了三个头。

廷俊拿来三炷香,替他点燃,他举香拜了三下,插在香炉里。站起来,双手捧着扁担移到门口。在秋天的阳光下,扁担两头已有细小的裂纹,楠木的黑色或黄色纹路依然清晰,刀刺或砍凿的痕迹密密麻麻,看上去就像核桃树皮一样布满了伤痕。他掏出手帕,把扁担上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恭恭敬敬地放回条案上。

兴社转身进厨房,说给我们烧水喝,廷俊再三劝阻,兴社怎么也不听,说,老伯跟我爹是生死战友,情同兄弟,见了老伯,就像见了父亲,哪能不喝一口水就走?

我便同兴社一起进厨房,廷俊说,小汪,你来烧火。

兴社手里端着一个小筲箕,里面有十多个鸡蛋。

兴社一边往锅里打蛋,一边给我们讲起他爹。

听说打日本那阵,他的照片上了报,这还了得,这是铁证啊!国民党潜伏特务,反动军人。他就被送到云南的劳改农场,挑粪时摔死了,我赶到农场,取回了这根扁担,算是父亲的遗物。

他问:你爹带着你妈逃回老家,为什么后来又去当兵?

唉,遇上拉夫呗!国民党胡宗南部队从陕西一路溃败到四川,准备在成都跟解放军决战,见了男人就拉夫,我爹又被抓到部队,最后部队投诚,他也就当上了解放军。

然后兴社又说起自己,“文革”前,沾了父亲的光,去省城当兵。“文革”一来就受牵连哦,那些年怎么也活不出人样!母亲跟地主富农一样,是队里的批斗对象。我被迫复员回家,后来摆弄收音机弄了个现行反革命。

兴社揭下形状有些像军帽的帽子,给我们展示他的头,稀疏的头发中裸露出几块又红又亮的头皮。大家都说,这是鬼剃头呢,在监狱里留下的。

这几年好了,给平反了,还补发了工资,我也进城挣了些钱,修了房子,娶了老婆生了儿子。眼看着日子好过了,但老婆又走了。唉,人啦,再怎么努力也熬不过命!我爹的命不好,我的命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念想,就是总算有个儿子,杨家有后,我也没什么怨恨的了!

要说怨恨,那些年我是怨我爹的。他怎么就是个旧军人,后来才投降解放军呢!现在想通了,他那时候看不到前面的路啊,站队站错了,一生就错了!

不像你呀,梁大伯,你跑到台湾,算是跑对了。跑回家来,还不给整死、斗死?

他无言以对。这些年的种种遭遇,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

我们坐在扑满灰尘的八仙桌上吃着碗里的荷包蛋。兴社吃了一个,便说不想吃蛋,把剩下的两个荷包蛋和半碗汤放回锅里。廷俊小声说,给他儿子留着呢!他便从包里摸出一叠钱,数了一千元。廷俊又小声说,二爹,一千元可是巨款呢,你给五百已是大数目了,这里的人红白喜事送礼,也就送五十元呢!

他说,廷俊,你没当过兵打过仗。我还活着,六弟死得惨呢!他的儿子活得这个样子,我能不管?你就不要为我操心吧!

兴社回到饭桌上,哪里肯收钱。廷俊和他像在打架一样,纸币也揉得皱巴巴的。兴社说,梁大伯也不容易,我再穷也还有个家嘛!嘴边话不好再说下去了。

他说,兴社呢,六弟的孙子也是我的孙儿吧,留给孙儿读书用的。你不收,我就要生气了!

兴社便把票子分成两半,说,大伯,我收一半,领您老人家的心意。另外一半,您留着。

他说,我一个人也用不了什么钱。他攥着钱,放到堂屋的条案上,又对着杨和顺的牌位作了三个揖。

兴社把我们送到机耕道上,廷俊看看天色已晚,便说,二爹,快回安家山,天快黑了!

B5

我是在金银花开的时节回到家里的。那是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我爬上安家山的坡道,重新踏上杂草疯长的石阶,在微风中嗅出了金银花浓郁的香气。蔷薇已经开过,绿色的叶子随风摇动。我刚要举手敲门时,门开了,母亲带着一条黄狗走出来,黄狗发出汪汪的吠叫。母亲转身从屋里端出一碗剩饭走到我面前说,我家也没多余的食物,只好给你这碗稀饭了。母亲把我当成远方的乞丐了。我身上只有几块蔽体的破布,脸上、身上和脚上污浊不堪,发出难闻的臭味,走到哪里,都会招来成群结队的苍蝇。手指甲和脚指甲长得比鸡爪子还长,里面塞满了污垢。头发和胡子遮挡了我的脸,虱子在那里欢快地产卵,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白屎,焦枯的毛发还不如黄狗的毛皮好看。我接过饭碗一口气把稀饭喝得一干二净,又伸出舌头把碗舔干净,这才抹了一把胡子上的饭渣,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叫了一声“妈”,母亲被这一叫声惊得连连后退,又躬下身子看了我一阵。我是梁草啊!你真的是狗娃子!母亲的尖叫引来了梁根,梁根用脚踢了我两下说,你凭什么冒充我二哥梁草?梁根已经长高了,瘦得能看见每一块骨节。我说,牛娃子梁根,你长高了呀!梁根便跑着叫爹,喊:二哥回来啦,二哥回来啦!

我爹走过来,我再次跪下去,我抱着爹的腿叫了一声“爹”。爹扶起我,夕阳把我爹的身影拉成一道很长的黑影,一滴眼泪像久旱的雨水打在我的额上。我爹抱着我就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喊:老婆子,还愣着做啥,煮饭嘛,狗娃子回来了!

我妈在神龛牌位前上了一炷香,又给观音菩萨和祖宗牌位磕了头,说,观音菩萨保佑,列祖列宗保佑,梁草终于回家了!这才引火烧锅煮了一碗荷包蛋,又放了一点糖端到我面前,梁根坐在桌对面看着我直咂嘴巴,梁根说,很久没吃过鸡蛋了,真香啊!我给梁根添了一个,梁根又给我推过来。梁根一个劲地问我,打过仗吗?杀过人吗?你害怕死吗?我只好回答他,打仗就是叫你杀人,害怕死你就必须先杀死别人。梁根瞪大眼睛,看着我半天不敢答话。

我爹拿出剃刀把我的头发和胡子刮净,我妈烧了热水叫我洗澡,又找出梁勤的衣服让我穿上。当我干干净净地走出来时,我妈才搂着我哭出声来,真是我的狗娃子啊!你咋个跑回来的哟!一句话让我大放悲声,我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趴在母亲的肩上号啕大哭,痛痛快快地流着泪水。那时我觉得,能够哭出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我爹说,一家人又可以过安稳日子了。我爹说这话时,眼泪吧嗒吧嗒地流,嘴角一抽一抽的,最后还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那样子比哭还难看。

梁根跑出去找大哥了,天快黑时梁勤拿了一大把麦子回来。我们安家山的季节比山下晚一些,麦子还没有收割。梁勤瘦了一圈,脸也晒得更黑了。梁勤说,听说二弟回来,我特地割了一把麦子回来。一家人把麦粒捋下来,又围着小磨用手推,把新麦碾碎。磨细的连麸面用水调好,母亲用几滴菜油润锅,给我们做煎饼。我贪婪地闻着菜籽油的气味,我已经两年没闻到这种气息了。我爹又拿出玉米酒,给我们斟满。我拿了两块煎饼和一杯酒放在墙外的石板上,又点了一炷香向北方遥拜。我说:连长,你的孤魂有灵,来吃点东西吧。我爹把祭祀祖宗的香蜡纸钱也拿出来,一家人默默地烧着。满天星斗像紫色的葡萄,浩渺的星空下连长的魂魄不知在哪里游荡!

那天晚上,我家的油灯几乎通夜未熄,我把两年多的经历讲给家人听,听得他们心惊肉跳。我爹一个劲地说,这是啥世道呀!我妈说,观音菩萨显灵呢,你幸好逃回来。鸡叫时我们才睡下,我爹特意叮嘱,梁草这几天就不要干活,吃好睡好把身体养好再说!

一觉睡到又一个黄昏,我才醒来。母亲依着门,又在喊魂:狗娃子哩,被鬼魅吓坏的魂魄快回家哟!狗娃子哩,被鬼魅吓坏的魂魄快回家来哟!回来没?回来啰,回来啰!

我起床时,母亲把我拉到香案边。母亲说,你看这饼上留下很多牙齿印哩,兴许那位长官已经来吃过了!我说,这牙印可能是黄狗留下的。我妈说,狗牙齿哪是这样子嘛!

一连七天,我妈都在夜间摆上了煎饼,牙印每天在减少,七天之后煎饼上就没有什么痕迹了。我妈说,可能他的妈也在家里喊魂,他已经吃饱了离开了上路了回家了。你们长官的魂已经回家了!

我对母亲这套迷信不以为然,但我听进了最后一句话,我希望连长的魂真的回家了。温润的夜风带着春夜的暗香,把“吃饱喝足”的连长送过崇山峻岭,回到生养他的故乡吧!

回家几天后老天终于下雨了。我爹披着蓑衣就去山后的堰塘拦水,我才看见小时候我们游泳的堰塘已经裂得深一块浅一块的,最深的地方还有一点黄泥浆。我爹说,前些日子,梁家村的人都在这里排队找水哩,你妈往往鸡叫就去等水,到下午舀两桶黄浆回家,沉淀一夜才能吃。后来我在安家山的悬崖下发现一股细水,就在茅草丛中打了一个暗洞,才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吃水。我们这里也旱呀,也饥得慌,大家都去山嘴挖白泥吃,那白泥救了好多人的命哩,我们都叫它观音土。吃下去填肚子,但拉屎很困难,比拉石头还恼火。没办法呀,大家还是要吃,都挤着去挖,山崖下挖了一个大坑。有一天,坑上面的土垮下来,埋了十多个人,春花的爹杨万福也被埋在里面。我们一家都去刨土救人,最后找到的都成了死鬼,一身乌紫,像桑葚果子的颜色。妈说,是观音菩萨显灵,看见他们在世间受苦,大发慈悲把他们召上天吃白米白面去了。为了超度这些亡灵,就在旁边建了一个观音庙,香火很旺呢!

我想起杨万福的哈哈声,他是一个从来不把愁苦现在脸上的人,说话总是伴随一连串的笑声。他死了,不知春花和她妈可好?我爹说,春花一直在想你,她妈王顺华见你去当兵,就犹豫着不想让春花跟你,这事明摆着,当父母的都不愿女儿守寡,你也不要怨他们两位老人。杨万福曾对我说,想让春花嫁给梁勤,梁勤虽然有点傻,但稳当可靠,做农活有的是力气。

雨点突然由慢转急,风把树枝吹得东倒西歪,风雨大作、尘土飞扬,梁家村人都披着蓑衣到田间或地头看水,山上山下传来杂乱的呼喊和欢闹。我爹说,这一年来,我们这里来的乞丐就像蚂蚁牵线一样多,各种口音都有,只是没听说人吃人的事。我说,要不是亲身经历,打死我也不会相信。我爹说,真是观音菩萨保佑呀,你才能大难不死!

那一夜我们一家又是很晚才睡着,兴奋得一个劲地听雨声,连瞌睡很大的梁根都无法入睡,一会儿说,听呀,雨砸在地上的雨河中,砸出水泡了,声音很尖哩!我妈说,水泡出花,下雨成洼。梁根又说,雨打在果子上了,声音很闷哩。我妈说,雨水浇遍,水果香甜。梁根说,雨打在石头上了,声音很痛哩。我妈说,润湿青苔,石头开花。梁根说,雨渗进土里了,声音很细哩。我妈说,土湿成田,今年好过年!

我在雨声中辗转难眠,一门心思想着春花,回家却听见我爹说岳父不让春花嫁给我。那年月父母的意见重于泰山,没听说在婚姻大事上可以自己做主。我心里堵得慌,冒雨跑下山,我要见春花。那天晚上的雨真是大呀,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杨家嘴,浑身没一处是干的。我担心敲门声惊醒她妈,便在外面的竹林里蹭了一夜。天色微明时,我瞅见春花开门往外提尿桶,便怯怯地上前,低声叫“春花”,春花看见我时把眼睛瞪得很大,惊叫了一声“哎哟”,然后把尿桶扔在雨地里,忙开门让我进屋。屋里光线很暗,房顶的两匹亮瓦透出些微的白光。春花的声音几乎是耳语,她是怕她妈听见哩。春花拿出她爹的衣服让我换上,嗔怪道:你比你哥还傻,淋了一夜要发高烧的!

我说:娶不到你,还不如死在外面!春花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听说鬼子长的是绿眉毛红眼睛凶得很呢!我趁机吹牛,鬼子跟我面对面我看得很清楚,眉毛鼻子眼睛长得跟我差不多,要不是军服不同就你都分不清哪是日本人哪是中国人。鬼子只是飞机大炮机枪多,要是拼刺刀呀,不是吹的话,他们压根儿就不是我们的对手!春花说,你杀过人没有?我点头。春花惊诧地说,我说嘛,你身上杀气很重!我要上观音庙去捐功德,给你洗罪。我说,我有啥罪呀!春花说,你不是杀人么?我说,杀鬼子,光荣呀!她说:反正是杀人,不吉利。我说,他们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杀人抢劫,就大吉大利了?春花说,抢匪就不配做人!我说,对呀,他们哪里是人呢?春花说,我跟你说不清楚。又把我浑身上下看了一遍,心痛地说,你怎么变得三根骨头两根筋的瘦成这样?我说,没吃的呀,活比死更难!春花便叹气,叹完气又轻松地说,能活着回来,是你妈在观音菩萨那里积的德呀。我说,春花,我想跟你结婚。春花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涩,很快又阴云密布,说等一阵子吧,我妈总说梁勤更可靠。我说,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春花说,谁知道以后的事呢?我说,春花你变了。春花说,自从你走后我觉得一生的好日子就结束了,今年又遇大旱,我爹死我妈病,唉!我说,你不要操心,有我在,你家的地不会撂荒。春花说,要是你不在呢?我说,我们梁家还有三个男人呢!我心里就是不想说出大哥梁勤。春花说,我们母女俩只有靠梁家了!

正说着,传来了一阵咳嗽声,春花把两把挂面装在一个竹篮子里叫我提回去吃,她要去照顾母亲。我说,现在下雨了,育秧的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我们家多撒点谷种,到时候给你挑来栽上。春花便嗔笑道,你比梁勤还傻,挑秧过来,多累人!我说,等两天我来给你家育秧。春花说,这样省事些。我便一个劲看着春花傻笑。春花拿眼看我,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不安地掰着手指,那手指虽然很白却有些发黄,春花的脸也不像过去那么白里透红,而是面带菜色,人也瘦得不成样子。我说,你要注意身体,眼下新麦出来,多吃点粮食,别再吃观音土了。春花的泪掉下来了,自从我爹死了,我和妈就再也不吃那玩意了。我大胆地站起来把春花搂在怀里,春花的身体一抽一抽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肩膀。我知道她心里苦啊,摊上那样的年月,谁又不苦呢!

我没有拿春花给的挂面,说什么我也不要,我叫她们娘俩煮来吃。春花说,这是过年剩的一点东西,一家人怎么也没舍得吃。我说,今天就把它煮来吃。新麦快收了,还留下做啥?春花说,那你等着,我去煮面,你一定要吃了再走。我说,你和妈也要吃啊,别总是忍嘴待客!春花听见我叫妈,偷偷地笑,又嗔道:八字还差一撇呢,都叫上妈了!我说,迟早会叫,先练习练习。

正说笑,“妈”出现在门口,唬得我赶快站起来躬身叫王孃。我们那一带不称阿姨,未成亲前也不能叫妈,统称孃。王孃的声音显得又惊又喜,天啦,是梁草呀,你都回来了?我正琢磨春花在跟谁说话呢,没想到是你回来了!春花端着面往灶房走,王孃说,春花,快给客人下面来吃!

我扶王孃坐在八仙桌旁聊天,王孃问我战场上的事和怎么回来的,我没有给她说洪水和乞讨的事,只轻描淡写地拣一些事说说,都让她很吃惊。她的担忧一看便知,我便只好沉默。最后故作轻松地说,好在,我回来了!她说,也算是一大幸事。

春花把面给我端来,我端给王孃,王孃哪里肯吃。春花又给母亲端了一碗,最后自己剩了一点稀汤端上来喝。我给春花夹面,两人在桌上推来推去,王孃满怀慈爱地看着我们,笑得合不拢嘴,春花的脸红到耳根,王孃说,春花你就接了姑爷的好意吧!王孃又说,姑爷要是不出去,这是一门好亲哩!

王孃这么说,我当时那个高兴啊,就不用摆了!那天是我两年来最幸福的一天。我稀里哗啦地吃完面,王孃说,春花,把面汤也干干净净舀来。我们三人喝完了面汤,把碗也舔得很干净。春花咂着嘴巴说,喝了面汤,眼睛都清亮了!王孃也笑,还真是这样,我这眼睛刚才还发花,吃了这碗面,眼珠子都有光亮了!春花说,妈今天高兴呢!王孃说,盼来了雨又盼回梁草,能不高兴?

我说,那我今天就不走了,收拾收拾秧田,也关点水。春花说,田里的水昨天已关上了。你要不走,撒种务菜的事多呢!

一连几天,我都在春花家做活路。梁勤来看我,说爹猜我来看春花了。梁勤问,要帮你不?我说,你快回去,家里也要劳力。这几天是啥时节呀,我忙完就回来。梁勤闷声闷气地走了。

因干旱误了季节,冬瓜南瓜丝瓜已无法再种,我们便种土豆,种玉米,育红苕,即便迟了,也要尽可能多种。又把田划出一小块整理出来,撒上谷种。雨水真是好东西,土地就像营养充足的子宫,一下种就发芽,撒下的白菜籽,一出土就疯长。十多天后,小麦也收了,蔬菜也有了。人就像重新吹胀的皮球,粮食把大家瘪下去的身体渐渐充盈起来。人们发疯般地侍弄着土地,田间地角也不放过,连崖坡上也要用锄头挖几个小坑,埋几颗豇豆或是包谷。家家户户的瓦房上飘出了淡蓝的炊烟,又听见菜油滋锅的声音,又响起了大人的说笑和孩子们的追逐欢笑声。

王孃和春花整天眉开眼笑。王孃说,这场雨下来了,我的病也好了,天不绝人哩,总会给人一条生路。

新麦打下后,王孃用菜油做了一碗金黄的面饼,带着香蜡纸钱去给万福叔上坟。万福叔的坟就埋在他家后面的竹林里,一个矮土堆。我对王孃说,等到冬腊月农闲时节,我找几个人打些石头来,给万福叔垒个坟头刻一块石碑。王孃说,梁草,你真是想得周到哩!春花用疑问的眼光看我,我说,这一段忙过了我要去学石匠,会一门手艺好谋生。王孃说,一门手艺身上挂,走遍天下都不怕,当然好哇!

俗话说,温饱思淫欲,一点不假。吃饱饭有了力气,白天累一整天,晚上倒床就睡,半夜醒来下面胀得难受。朝思暮想的春花就在另一间屋里,只是中间隔着一个王孃。王孃白天从不咳嗽,晚上却总是有事没事咳几声,表示她像猫一样醒着,让我不得安身。有几次我用趾尖踮着走去敲了两下春花的房门,春花却不应声,又怕声音惊醒王孃,因为王孃屋里又响起咳嗽声,慌慌忙忙回来,独自抱着被盖想象抱着春花的样子,下面越发膨胀,只好用手自慰。天亮了,春花来理床,见那些污渍羞得转身就跑。在地里,趁她母亲不在,我便拉着春花的手,春花也不挣脱,待我想摸她时,春花不知哪来的劲,一掌就能把我推开。春花总是说,等成亲的那一天,我就只好忍着。

后来我多次回想那些日子的每一个细节,要是我当时知道还会离开家,我会不会强奸她很多次?我躺在异乡的床上幻想着自己粗暴地踢开她的门,把她按在床上,或是在菜地里将她扑倒,完成一次疯狂的结合。在农村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壮年男人无法扼制对女人身体的激情,田间地头的野合变成了年轻男女的恋爱游戏,农村人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有伤大雅的事。只是大家对女人的第一次很看重,而春花始终没给我第一次。

B6

忙完春花家里的农活,我回家跟爹商量学石匠的事,我爹一拍大腿说:我俩想到一块了,不愧是你爹的儿子!当时的农村,学木匠、石匠、铁匠、篾匠、剃头匠、杀猪匠、弹棉花匠,或者当货郎走乡串户卖点针头线脑,是男人补贴家用的常见营生。木匠、篾匠要脑子灵、手巧,石匠、铁匠、杀猪匠都需要力气,而我有的是力气。建房垒猪圈牛棚,少不了石匠、木匠,石匠不但能拿到工钱或粮食,也免不了吃香喝辣。当然,我也的确想给春花家做点事,为死去的老丈人垒坟竖碑,这是我对杨家母女的承诺。

我整天待在石窟里,侍弄那些铁锤、钢钎,师父和师弟们休息时就不免问我打仗的事,我始终沉默,不愿回忆那些痛苦的图景,逼急了也只说一句,惨得很!

表面上,安家山又恢复了风调雨顺的平静日子,但是人们的内心仍然牵挂远方的战事。听见我回来,很多人都来找我打听他们的儿子、丈夫或亲戚的下落,大多数一被拉走就没有音讯。村里已经垒起了几座没有尸体的空坟,人们祈望着远方的孤魂回家享受安息。观音庙里跪着无助的善男信女,祈求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亲人平安生还。战事就像空穴来风,摇动着人们的心思。保、甲长也不时上门来催粮派款。你的儿子在远方吃粮不?保长扯着长声发问。不吃粮,喝西北风还有力气打仗啊?当父母的反问。保长顺水推舟地做工作:所以啦,我们就是勒紧裤腰带也不能让前方将士忍饥挨饿!道理说到这份上,人们只好把头上的黑帕再次解下来扎在腰上做出应付饥年的准备,颤巍巍地捧出刚刚收下的粮食,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推粮的鸡公车吱嘎吱嘎地向远方移动。

即便躲进深山石窟,我也无法安宁。经常看见飞机像一群一群的苍蝇在天上飞过,轰隆隆的声音震撼着人的神经。凭我在战场上听到的声音,我也知道那是日军的飞机。在晴朗的日子,我甚至能看到飞机上的太阳旗徽记。他们闯到这样偏远的地方来,当然不会干好事。城里遭轰炸的消息不断传来,很多人觉得住在县城也不安全,纷纷把老人、孩子送到乡下来。到止戈铺赶集的人更是惊恐万状地跑回来,向乡邻描述那个逢场天,鬼子的飞机突然向下拉屎,把半条街夷为平地,血水和肉浆到处飞溅;人们再也无法进行简单的买卖,自觉地走到现场清理尸体,圆觉寺的僧人们也出来念经超度亡灵。从那以后,乡下人很少赶集,需要买卖的东西尽量在邻居之间以物易物。尽管这样,飞机仍然像苍蝇一样成群结队地飞过来。逃到乡下的人说,鬼子已经把重庆、成都轰炸得不成样子了。

我在石窟里待了不到一个月,有一天梁根慌里慌张地跑来叫我回家,说家里出事了,我扔下手中的活就往回跑。我爹坐在门槛上满脸怒气地抽烟,爹说:老子要上前线,龟儿子抽丁的不要我,硬要抓我的儿子,这比砍我骨头割我的肉还恼火啊!我妈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水米未进,只一个劲地流泪,眼睛红得像灯笼,连流出的眼泪都像血一样红得吓人。我才知道上头又来抽丁了,他们知道我回来了。我一回来,我们梁家兄弟仨的厄运又来了。他们抓走了梁勤。我爹说,梁勤笨手笨脚的,一上战场火门都摸不到,挨枪子肯定是难免的了。我心想,当兵的在战场上哪里摸得到火门嘛,一个农民军装一穿,做些简单的训练便拉上战场,好多人连死都是稀里糊涂的。梁勤那样子哪能当兵嘛,抓丁的是抓疯了,只管凑数完成任务。梁根还小,我不在家,他们用绳子绑上梁勤就走,梁勤早被这阵势吓傻了,眼泪花花地望着我爹,我爹心里那个痛啊,老泪一串一串往外涌。我爹急了,站出来护住梁勤,叫抓丁的放了傻儿子,我跟你们走!人家对我爹翻白眼,你那把骨头老了,不利索了!我爹只好捶胸顿脚地骂人,指天发誓要操日本人的祖宗捣鬼子的祖坟,然后又骂抓丁的龟儿子斜眉毛吊眼睛看不起梁家的人,看我儿梁草回来收拾你不,梁草连鬼子都杀过,杀你狗日的像杀猪一样简单!

我爹说梁勤被关在止戈铺,等一天就要走了。我妈见我回来,挣扎着起床,跌跌撞撞地走到灶房,叫梁根抱柴烧火煮饭。我妈把家里好吃的都拿来煮呀,弄了一大桌饭菜,又给我倒上玉米酒,我把酒推到爹面前,我爹再给我倒了一杯酒,我们父子俩干完三杯后,我妈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眼泪流在我沾满石屑的双腿上。我伸手扶她,她就是不起来,她说,抓丁的要是不嫌弃老年人,我和你爹都愿意替你们去打仗,送死也不后悔!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还怕啥?但人家不要你,人家偏要戳心挖肝抢走儿子,让我们活得不安生,死又死不了。梁勤那样子出去,肯定没命,我和你爹商量,让你去顶回梁勤。不是当爹妈的心狠,手心手背都是肉呀!算命的说,你这辈子命大,死不了。你比你哥聪明,可能会相机行事,捡条命回来。我会每天烧香拜佛求观音,保佑你回到家里!

我妈血红的泪水在我的腿上淌成了两条小溪。我爹拼命给自己灌酒,脸已经肿胀得像紫黑的酒坛。我爹说,喝死了到天上当逍遥神仙,就不会再担惊受怕、牵肠挂肚了!我夺过爹手里的酒坛,说牛娃子还小,大哥脑子不利索,家里还要靠爹支撑。我走算了。我一走,他们再也不会来找梁家的麻烦了!妈听见我这么说,站起来替我收拾东西去了。

那天我喝得东倒西歪,提上我妈准备的小包裹,从窗户上跳到院坝里。我妈又给我塞了一些土块在小包里,说可以治疗水土不服拉稀拉痢的,我爹把他抽的水烟袋送给我,又给我装了一些烟叶。我走到石墙外,又回来跪在爹妈面前,我说,这一走,可能一生再也见不到爹妈了,请父母亲大人多多保重!我爹我妈就像风中的树枝,悲伤得难以自持,互相搀扶着走到我面前,我们三个人拥在一起哭成一团。梁根也跑来,抹眼泪呜呜地嚎。我又对老人说,等梁勤回来,让他倒插门到杨家跟春花结婚,尽快呀,也好撑起杨家的门面,续上杨家的香火,多生几个儿子,有的跟妈姓杨,有的跟爹姓梁。特别要替我多生一个儿子,拜继给我做干儿子,我回家时才有个依靠,我在外面也多点念想。老人早已哭成泪人,一个劲点头答应。我又说,爹给做主帮我完成一件事,我答应腊月给万福叔垒坟建碑,请梁勤到山里去找我的石匠师父,帮我尽孝还愿!爹说,放心,万福是我的亲家,我一定把事办好!

我又拿一块手绢塞给梁根,叫他送到杨家嘴春花手上,既然命运这样安排,我也只好听天由命。梁勤是我们梁家的骨肉,春花跟他结婚,总能过上安稳日子,我这一去是死是活难以预料,不能耽误了春花。我快刀斩乱麻,把大小事情都作了安排,这才放心辞别爹妈,因为时间紧,我顾不上去看春花,我想我爹会到杨家去说明一切。我拎上包袱,一路小跑直奔止戈铺。

止戈铺是藏在山窝里的一个大村落,四面都是葱郁的山头,柏树在这些干旱的山梁上顽强地生长,从下往上看,应着太阳的方向,形成一种毫不屈服的生命气势。在柏树簇拥的半坡上有一处寺庙叫圆觉寺,出川的大路就从圆觉寺下经过。一条溪河像一条绿色的锦缎一样流过,两岸长着茂密的麻柳树,每年春天挂满了铜钱一样翠绿的花串。有了这一河清水,以及群山环抱、聚气藏风的地势,止戈铺便成了方圆几百里少见的风水宝地。但眼下我无心欣赏这样的景色,直奔新兵集中的地方,在人群中找到梁勤,说明顶替从军的事。抓丁的再三刁难,一会儿说谁知你们是不是兄弟,一会儿又说要找证明人,杨家嘴的杨六娃杨和顺说,那是梁家塆的两兄弟,两兄弟同时喜欢我们杨家嘴的杨春花呢!我用眼剐他,他嘴硬:恨啥,谁不知道你们兄弟喜欢同一个女人啊!抓丁的一脸怪笑,又叫我交了四个银元,才将梁勤身上的绳子取下来绑到我身上,梁勤扑在我身上叫嚷着将我们两兄弟捆在一起得了,上战场死也要死在一起!

我用手捂住梁勤的嘴说:瓜娃子,快点回家,爹妈还在等你呢!梁勤说,我不回去,我跟你一起走!我说,你以为这是去赶场呀,这是去送死,你快回家,爹妈就留给你了,春花也留给你!梁勤那个傻脑瓜一门心思想着春花,一听春花,破涕为笑了,梁勤说,我要去给春花家收谷子!我在他耳边说,你要跟春花结婚,生一群儿子,拜继一个给我做干儿子;好好养活孩子,鬼子杀不尽我们的男人!梁勤傻傻地笑,似懂非懂的样子,问:结婚,就可以跟她睡觉了?对,生儿子,像我爹我妈生了我们三个。我点头,不止三个,六个、九个、十二个!梁勤点着头答应,又突然呜呜地掉泪,把身上的衣服裤子脱下来,只留一条红色的内裤,杨六娃拍手叫梁勤快脱呀把火把裤也脱下来,满屋子关着的人也起哄,脱呀脱下来看看鸡鸡!梁勤一只手护住内裤前面,另一只手把衣服递到我手上,说,爹说那边要下雪呢,多带一点衣服。我心想这点衣服顶什么用。梁勤给我一鞠躬说,今天起我跟妈一起拜观音,保佑你回来!我说,只要我不死,一定会回家!梁勤便一个劲地傻笑,笑得嘴角抽个不停。抓丁的放了一声枪说,再不走就不要回家了。梁勤吓得双手捂着短裤,缩着脑袋,一溜烟钻进柏树林里去了。

那一夜,天空蓝得不带一丝阴影,安静直透到心里去。我深深地吸着柏树林里发出的清香,几颗星子就像无边天空里的几缕孤魂,闪着幽邃的清光,一颗流星从天幕上滑过,不知是哪个人又离世了。我妈说,一个人对应天上一颗星,那个人死了,星子也就落下了。第二天在鸟叫声中醒来,天光初现,周遭仍在酣眠。押丁的人开门叫大家吃早饭,大家蹲在地上围成一圈,吃完后便上路了。

在县城里进行了几天简单的训练之后,我们于又一个黎明正式向北方进发。与以前在桑州公园举行的誓师大会相比,这次就显得简单多了,稀稀拉拉的居民慰问团给每人发了一张毛巾,就算是劳师行动了。大家心头也不像上次那么激动,战争进行到这个份上,谁都知道此去凶多吉少。

默默地再次走在古蜀道上,前后不到半年时间,仿佛已过了十年,逃难的经历恍如隔世,大水,骷髅,连长的死,一幕幕在脑中滑过。我看到路旁一棵一棵又粗又大的柏树挺立着,强劲的老根让我怦然心动,我一定要像这些树这些根一样顽强地活下去。在山顶或垭口,往往有一株婷婷如盖的神仙柏,那神态就像一些参破世事的老神仙,不知看过多少走路的、骑马的、拿梭镖的、背大刀的、扛枪的兵兵卒卒从树下走过,不知道看过多少背柴的、挑米的、推鸡公车的、吆毛驴的农夫或商人从树下走过。高高低低的石阶上,阳光像碎银一样落在被磨平的石板路上,石板上布满了蜂窝一样的眼孔,那是针叶上落下的雨滴长年累月磨出来的。我又想,活着是一大不幸,像这些古树和石头那样长寿,看尽世间万相,将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比如干旱、战争或人吃人,看多了,人的眼睛也许会麻木得像石头上的枯眼。

为了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逃跑事件,士兵被绑在一起,即便拉屎拉尿、吃饭睡觉,几个人一组都要互相监视,有人逃脱的话,小组的其他人就要罚五天禁食,饥饿让每一个人都像狼一样防范对方,即便晚上小解也要引来别人的骂声,许多人不得不在躺倒的地方就地解决,即便身上有尿臊味也没有丝毫办法。夜晚站岗的人就像狼眼一样大放绿光,不敢有丝毫懈怠。即使这样,逃跑的事仍有发生。不像上次出川,那么艰苦,却很少有人逃跑。对前途的迷茫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杨六娃就问我:梁哥,听说你是从鬼子堆里跑出来的,鬼子真那么可怕?我说,鬼子也是人,有啥值得害怕的,只是他们打仗的家伙比我们强多了!

越往北走,山越来越高,沟越来越窄,这里便成了川军的逃亡之地。在吃饭或小解的间隙,有人挣脱绳子一阵猛跑,一头跃入滚滚河水之中。押兵的端枪便射,水中泛起一团嫣红,人在旋涡中沉浮着向下游飘去。下面押兵的也放枪,被乱枪打死的尸体像木棍一样漂在水面上。看得新兵们一个个傻眼,剩下的人便重新绑上绳子,无可奈何地继续在山道上向前移动。

我心想,有啥子理由逃嘛,即便打死在战场上,也是为国捐躯,总比当逃兵淹死在嘉陵江里强吧。看着那些被大水冲到江边的尸体,心里老觉得冤。杨六娃显得很机灵,但毕竟年纪小,我知道他心里害怕,便宽慰他说,杨家兄弟,别想那么多,人一想多了就什么事也做不成。生在这个年代,日本人打到我们国家,我们不上战场咋办?索性丢下一切顾虑,痛痛快快地走,心情放松些!杨六娃听了,说,事到如今,也只好这么想了。我又吐了一口痰,眼望乌云密布的天空说,这年头,活都不怕,死有啥子害怕的,真死了也就不遭活罪了!杨六娃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说的是内心话,这辈子阎王就是不找我,把我放到时代的潮头上打得晕头转向,却就是不来收我的命。我的眼睛看得太多呀,活人真是苦,死是多轻松的事呀,但我就是死不了,历尽千辛万苦,仍然活着。

这次去战场,我又被分到李洪武将军的部队。从西安过潼关很快便到了中横山,长官说,中横山是山西、陕西和河南三省的门户,绝不能让鬼子踏入陕西。那时候,西安、成都和重庆都是大后方,西安如果陷落,成都、重庆就难以保全了。担任中横山守备任务的有西北军,我们川军负责东面和北面。西北军主要是关中汉子,那些冷娃保卫家乡可是铁了心的啊!在当时国军节节败退的情势下,在中横山日军没有丝毫进展,战事进行到胶着状态。

李洪武给我们这些新兵训话,我才又见到了他。他已经瘦掉了几十斤,脸已晒得很黑了,但目光如两团火炬,声音像洪钟。他说,只要我们在这里一天,就要让日本鬼子无法前进一步!为了表示抗敌的决心,他把指挥所设在了半山一处树林掩映的山洞口,这里可以观察到山下的全部情形。

我仍然被分到新兵团,但我一直注意其他团士兵中是否有面熟的人,我想打听李发生是否还活着?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过去的老兵,难道他们都阵亡了?

杨六娃被分到炊事班,这让他喜出望外,当了炊事员的杨六娃经常利用送饭的时间同我说话,有时还偷偷地塞给我一个馒头。舀稀饭时,勺子尽量往下旋转,一勺子里总有多半干的。我知道他照顾我,有时我也悄悄省下一些东西送他,比如一双布鞋或是从鬼子身上缴下来的皮带。杨六娃说,他总是想家,想止戈铺的杨家嘴。我便劝他,既然出来了,就少想些吧,家里的事你也鞭长莫及。杨六娃便要说,他家养了一头母猪,该下猪崽了。我便把我爹的水烟袋递给他,让他吸几口,杨六娃深深地吸了一会儿,说,烟叶的气味就像我爹身上发出的那股气味,我是把家乡的气味都吸进肠肠肚肚里去了。以后,杨六娃经常向我讨烟抽,我总是拈几根烟丝松松地放在烟锅里,我说,想家的日子还长哩,悠着点。杨六娃一边点头,一边深吸,那样子贪婪得很。没有烟丝的时候,就把水烟袋放到鼻子底下,他说,闻着这股气味,心里也踏实,一句话说得我鼻子发酸。

B7

那年的冬天,一直下着雪。第二年春天,又是倒春寒。到军中来的当地民夫说,他们从记事起,就没见过中横山堆了这么厚的雪。他们说,是老天在帮忙呀,用雪阻击日本人。冬天刚开始的日子,日本军队发动了几次冲锋,都被我们打退。鬼子似乎对战事失去了耐心,不再发动新的袭击,我们也就待在阵地上。天上地下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寂静,四野里只有雪花纷纷扬扬的声音,像四川春天的夜雨,又像蚕食桑叶的声响。两只乌鸦在林间哇哇地叫着,爪子扫落树枝的雪,飞到另一棵树上。那个静呀,静得能听见心跳和呼吸。士兵们抱着枪,满身都是雪,就像落满雪的石头,只有眼睛偶尔转动几下,才能分辨那是一个活物。没有战事的日子,我的瞌睡就像天空没完没了的雪花,黏黏糊糊,一睡去就做梦,梦见的不是梁家村就是杨家嘴。一会儿跟着我爹在耕地,一会儿给春花的爹上坟竖碑。我甚至梦见梁勤同春花结婚了。梁勤一直傻乎乎地笑,而春花一直抽抽嗒嗒地哭。春花的眼睛一直望着外面,我说我在这儿呢,春花似乎听不见我的声音,也看不见我的身体。我也哭,醒来,眼角的泪已结成冰。

后来我听梁根说,那年冬月十八,梁勤和春花办了喜事。那天梁勤一直笑着,从早到晚没有停过,半夜他突然说脸上疼得厉害,一脸的肌肉抽成一团,双眼直愣愣地瞪着门外,说,有鬼有鬼!那天春花一直在哭,她的眼睛就像两个旺盛的泉眼,漂亮的脸颊上一直挂着两道珠帘。那天夜里,听墙根的人没有听见他们感兴趣的声音,只听到梁勤的傻笑和春花的抽泣。半夜,梁勤笑累了,刚一睡下便大叫有鬼,有鬼,双手捂着脸在新婚的大床上打滚。新娘的抽泣立即止住了,她伸手去摸男人的脸,梁勤的脸在春花的抚摸中舒缓下来,但他仍然直着双眼看着门后的黑暗,不停叫有鬼,有鬼!春花抹去泪痕,叫醒了隔壁的母亲。老岳母看了女婿的样子便到灶屋里烧了一些热水,叫春花用帕子放在热水盆里浸湿后给新郎热敷,自己却在土碗里装了半碗水,用三根筷子并拢平放在碗上,又将三根筷子用水浸湿了并拢竖立在横放的筷子上,嘴里轻轻念道,是杨家万福找到梁勤就立起,是万福找梁勤就立起,是万福不满意梁勤就立起,三声低唤之后,筷子直立起来。

老岳母又将办喜事吃剩的大白肉献在水碗旁边,才跪下来对着筷子磕头。按我们那一带的风俗,人突生疾病,往往是亡灵喜欢谁或不满意谁。如果是孩子生病,可能就是喜欢他们的阴间长辈来看他们了,同他们逗着玩,立水筷便知道是谁显灵了,然后,就要献上祭品,跪着磕头说好话,亡灵都是通情达理的,享受献祭听完解释便回到自己的阴间,孩子的病很快就好了。

老岳母知道老爷子喜欢梁草,但眼下梁家的情况和杨家的处境,都由不得感情用事。老岳母便一个劲地磕头,絮絮叨叨地同丈夫说话,仿佛丈夫就是那三根通灵的筷子,深更半夜正注视着家人的举动。她说,他爹呀,生前我们啥事都依你,但这件事由不得你做主了,梁草是当兵的命,眼下是死是活也说不清,等他回来要等到哪年哪月啊!况且,他能回家么?梁勤虽然脑子有点不好使,但俗话说,傻子有傻福,他不会去当炮灰,还有一身好力气,做庄稼有使不完的劲,春花跟着这样的男人,一生踏实有依靠。梁家对这事也是反复考虑过,梁草走之前也反复安排了的。女婿倒插门上来,当收养了一个干儿,杨家也有后啊,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辛苦一辈子,一心想让我们母女过上好生活,却赶上荒年,先是饿得要死又被土方塌下来活埋在地下,他爹你死得惨,我们都记着呢!梁勤腊月就去找石匠师傅给你竖碑垒坟,这也是梁草安排的。到时候,梁家的男人还要来帮忙抬石头。梁家人心肠好,你看得准啊。现在,你就放过梁勤,安安心心回去过你的清闲日子,不要让我们母女俩再担惊受怕!

老岳母又叫来女儿,说你爹逗梁勤开心哩,春花对着水筷子一连磕了八个响头,又给爹说了一番好话,立着的三根水筷子突然散开,撒了一地。那声音,吓得母女俩一个激灵,双双跪下,老岳母喊:春花他爹,你放心走啊!仿佛亡灵从厚重的门板上大摇大摆地穿过,隐隐听见黑暗的空中传来哈哈哈的笑声。老岳母这才舒展眉头,同女儿一起去看女婿。梁勤已经呼呼大睡,脸上仍留着憨厚的笑容。春花便送母亲回房休息,自己坐在梁勤的身边,在均匀的鼾声中双手合十,轻声祈祷:观音菩萨开恩,保佑梁草一定活着回来!

听梁根说,婚后的春花一直维持着一个梁家村的人都很熟悉的姿势,那便是在干活的间隙直起腰来向远方张望。她把手搭在眼睛上遮住耀眼的阳光,然后眯着双眼向远方眺望。为了看得更真切一些,她要紧皱眉心并一个劲地眨着眼睛。这个习惯性的动作使她的眼角和额头过早地爬满了深深的皱纹。只有在眺望的时候,她的眼睛显得格外清亮。即便到了老年,眼角的皱纹间常常堆满了眼屎,但她眺望远方的时候,眼睛里依然保持着青春时的羞涩,那一刻的笑容甚至像一个单纯的少女。这个饱经磨难的妇人在晚年时承蒙观音菩萨施恩,用一丝半透明的薄雾罩住了她的眼睛。善良的人说,那是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看她一生等得太苦,就用无边的法力,为她拉起了一道隔绝远方的屏障,以免她看见战场上的鲜血和尸首。没有信仰的人对这个解释不以为然,直来直去地说,这个一根肠子通屁股的女人结了婚却还不死心,一心想看到虚空处走来那个属于她的男人,望得太勤了眼珠子磨起了老茧!梁勤对老婆这个姿势甚为反感,他用拳脚在她身上留下了青一道紫一道的疤痕。老岳母哀求女婿不要下手太狠,她毕竟已经成了你的女人!梁勤借着酒势,一拳向春花的眼睛打去,春花捂着左眼突然蹲在地上。一连很多天,春花她娘都用自己的白帕子裹住了女儿的眼睛。春花无法下地干活,她伸开双手摸索着爬上了安家山顶,站在那棵大黄桷树下,做出了让全村人都惊异的举动,她把白帕子取下来套在树上,然后伸开脖颈钻向绳套里。看见的人都大惊失色,纷纷跑去救人。春花对一沟的喊叫声无动于衷,她似乎对绳套的大小很满意。她放开绳套,再次向远方张望,人们看见她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春花她娘在山下,也一个双手合十的样子,一边叫观音菩萨,一边急得跳脚!那天爹正从止戈铺赶场回来,在安家山的另一面往家走,翻过山梁时看到了媳妇的那一幕。他挥着镰刀割断了白绳,把奄奄一息的媳妇背下了山。

梁勤那一夜挨了爹的一顿暴打。爹每打一次都要说,看你还敢打老婆不?梁勤觉得很委屈,跪在杨万福的牌位下抹眼泪。春花她娘看见亲家每问一次儿子之前,都要向杨万福的牌位看一眼,仿佛杨万福就坐在那里,看着亲家教训这个不中用的女婿。梁勤却有自己的道理,他说:她眼睛里望的,是心中想的那个人,我只得了她的身子。爹不理会儿子的道理,说:再这样打老婆,你娃会鸡飞蛋打,连一个空壳的身身都找不到的。你懂不?梁勤摇头。他爹用一根黄荆条子敲在脑袋上,说:不懂道理嘛,晓得这个疼么?梁勤疼得喊天叫地,抱着脑袋一个劲点头,爹说:你再敢打媳妇一下,我就打十下惩罚你!记住了?梁勤又点头。爹才在杨万福的牌位前敬了一炷香,说:兄弟,我对不起你,生了这么个傻头傻脑的孩子!春花她娘忙扶起亲家,说,梁兄弟,看你说哪里去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爹哀声叹气地说,都怪这个世道啊,我那梁草,也不知是死是活……一句话未完,老泪横流,春花她娘忙劝,兄弟,不要太伤心,观音菩萨保护,梁草一定活着!

从此以后,梁勤不再打自己的女人。他对老婆的这个动作听之任之。春花平时都像一个好人,只有在这种时候忘记了身外的世界和安家村人的眼睛。她保持着目向远方的姿势说,菩萨保佑,梁草一定会回来!

随着山间融化的小溪往黄河流淌,小鸟们重新回到山里,枪炮声便惊落了树梢的积雪,也惊飞了刚刚觅到新家的鸟儿。这一次日本军队像冬眠后出洞的毒蛇,从四面八方向中横山包抄,妄图围困我们。伴随着敌机的轰鸣,山野大炮的狂吼,天空突然炸开了惊雷,撕破沉沉天空的闪电击中了敌人的一架飞机和山脚下的坦克,仿佛雷公也来为我们助阵。那是春天的第一次雷响。闪电之后暴雨大作,狂风疾吹。大风吹了一夜之后,早晨却是满地雪花,漫山遍野又覆盖了一层积雪。大家感念天神助威,一心要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敌人仍然借助空中和火力的优势,先是用飞机扔炸弹,炸得到处是大洞小坑,树木也东倒西歪。敌人反复轰炸和大炮射击之后,整个几百里的山区好像被翻了一次,到处是苍黄的土和焦枯的树。然后,敌人的步兵密密麻麻地像蚂蚁一样往上攻,我们虽然处在高处,但机枪很少,弹药又跟不上,渐渐地难以支撑。这个时候,大家都打疯了,拼足老命全力豁出去了。李军长命令在新兵中选两百个组成敢死队,抱着手榴弹往敌人堆里冲。我当时已经二十多岁了,他们还是娃娃呀,我更应该去,我便要求连长,连长也没问我的年龄就点头同意。我便抓起一个藤条背篼,装起手榴弹就往山下跑。李军长又调来几挺机枪,叫营长在上头组织火力网,我们跳进靠敌人最近的一个战壕,拼命扔手榴弹,炸得敌人晕头转向。这一招真管用,敌人看到死伤太重,便向山下撤退,我们有几个战士还跳出战壕,向山下猛扔手榴弹,这次,敌人便慌不择路,像一些狂乱的石头往山下滚,自相践踏。我们看着,心里那个高兴啦,狗日的日本鬼子,让你们也尝尝娃娃兵的厉害!

随着夜幕降临,战场上再次安静下来。当夜,李军长到我们新兵团,叫团长给这些新兵蛋子发抚恤金,重伤的每人发一千元,轻伤的发五百元。

盘点我们的人员已经损失近半。李军长一面派人到四川去招募援军,一面商量敌人再次攻击的对策。大家表示,一定与溪泉岭共存亡。军长忧心忡忡地离开时,听见军需官来报:“钱快发光了!”

军长大怒,说:“军部的钱全部搬出来,弟兄们流血牺牲,必须照规定发到每一个伤兵头上!”

我的腿上被弹片划去了一块肉,像利刀砍下一样整齐。我没有领五百元的抚恤金。我只觉得这点轻伤与那些死去的娃娃相比,算是很幸运的了。我不好意思领这个钱。连长来问我,我把我的想法讲给他,连长在我肩头拍了两把,说了一声“好兄弟!”我却无端地流下泪来,战场上清理下来的尸体,就在离我们不到百米地的一个弹坑里掩埋。我坐在黑暗中望着那地方发愣。

过了一段时间,敌人再次来攻。我们的弹药不多了,连长带头跳入敌阵,同鬼子展开肉搏。我们全部打红了眼,纷纷跳出了战壕。有一天中午,杨六娃还是照常用扁担挑着馒头送到阵地上来。他站在溪泉岭上往下一看,天哪,战场上打得难解难分。杨六娃后来说,他当时一点害怕都没有了。相反,一股热血往上涌,他立马放下挑子,操起扁担,跳入阵地,挥舞扁担照准敌人的脑袋就打。在强烈的日光下,敌人的脑袋就像一个个葫芦缓缓浮动。他抡着扁担就像拍一只苍蝇那样简单,鬼子歪歪斜斜地倒下。杨六娃说,他当时什么也没想,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是对准鬼子的脑袋,一拍一个准。他一连拍死了十多个鬼子,这时有几个鬼子一齐端着刺刀向他涌来,杨六娃凭着灵活的身子往上一跃,挥着扁担又打伤了两个日本兵。杨六娃的身上被刺了两刀,团长掏出手枪毙了两个,我也纵身跳到鬼子的背后,一刀穿通了他的胸膛,另有一个飞跃起来纵身跳下了山崖。我拖着杨六娃滚进了战壕,取下裹腿给他包扎了伤口。这时我们的援兵赶到,敌人再次向山下退去。

这场战斗之后,杨六娃声名大震。当天晚上,军长再次来到新兵团,当场宣布杨和顺升任二班长,接替阵亡的刘兴奎班长,杨六娃大声向军长致谢后,却小心翼翼地对军长说:“报告长官,杨六娃有一个请求,请军长特许。”军长说:杨猴子,你又有什么花招呀?杨六娃属猴,人也长得尖嘴猴腮,比猴子还机灵,军长这么一喊,杨六娃便成了杨猴子,大家都这么叫他,连报纸上都这么宣传他,杨猴子挥舞扁担砍死十多个日本鬼子,成了当时各大报纸刊登的大新闻。团长组织全团读了报纸,还向大家依次展示了杨六娃和扁担的合影照片。据说,杨家嘴的人从止戈铺赶集时听见街头敲锣打鼓地宣传杨猴子的事迹,有人看了照片后说,这不是杨家嘴杨洪福家的六娃子嘛!佃农杨洪福家很是热闹了一阵子,保长亲自上门去贺喜,说杨六娃是当今报上宣传的红人,又升了官,有出息了!杨洪福家里积攒的鸡蛋,都煮成荷包蛋喂给保长、甲长和止戈铺下来的大人物了。

杨六娃对我却是很恭敬,私下里总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从背后刺死那个鬼子,龟儿子的刺刀说不定就把我的肠肠肚肚都穿通了!杨六娃说,梁哥,还是家乡人亲啊!我说,当然了,杨家嘴和梁家村,那还消说!杨六娃说,梁哥要是不嫌弃,就收我做弟嘛!我说,你现在是班长了,哪敢高攀呀!杨六娃说,恩人为大,你永远是哥哥!说着就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看他态度诚恳,也就说,从今后,我叫你六弟吧。杨六娃说,要得,梁哥!

当下,军长问他:杨猴子你有啥要求,只管说!杨六娃说,我想留着这根扁担,请军长批准。军长说,好哇,你个杨猴子,要把扁担当孙猴子的金箍棒,照着妖魔鬼怪一阵乱打呀!我特别批准你随身带着这根扁担,打完了日本鬼子,这根扁担还可以带回家去,做杨家的传家宝!

杨六娃摸着扁担,鬼精灵一样地笑。

事隔五十年之后,我回到老家时,经常到杨家嘴去,杨六娃的儿子杨兴社把我领到他家的堂屋,在父亲的牌位下,放着一根千疮百孔的生漆楠木扁担。除了刺刀留下的痕迹,扁担上还有一些裂纹。我问杨兴社,这根扁担是不是你爹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杨兴社说,他爹生前一直带着这根扁担。他爹死之前正挑着粪水往坡地里去浇玉米。那是一天清晨刚出工的时候,他爹从玉米地的窄埂上掉下悬崖,手里还攥着这根扁担。农场里的人找到尸体已是第二天,怎么也没法将他的手从扁担上移开。人们用木棒绑了一副简易担架把他抬到场部。杨兴社接到紧急电报后赶到云南已经是第七天。尸体却没有一点腐烂的痕迹,他立马用热水拧湿的毛巾敷住他爹的手,一边给他爹小声说,这根扁担要带回家去,供在老家的堂屋里,要让子孙后代知道杨和顺是抗日英雄,不是通敌的坏分子。场部的领导并未听见儿子跟父亲的对话,只看见父亲的手轻轻松开,扁担掉在了儿子的手里。杨兴社默默接受了组织认定的畏罪自杀。把父亲火化后,用这根扁担挑回了骨灰罐和父亲的其他遗物。

我这才告诉杨兴社,这根扁担就是你父亲打鬼子用过的。六弟想方设法把它带到了昆明,又带到了保城,最后寄在保城一位老乡家里。六弟说,今生他与这根扁担有缘,他一定会再去云南找到它。那农场离保城那么近,他一定会找到的。

杨兴社叹了一口气,说父亲这辈子是个死心眼,他老人家始终认定打鬼子是一生最豪壮的事情。那张登在报上的照片后来成了他的罪证。“文革”中专案组认定他是国民党大力宣传的旧军人,尽管他所在的部队已在解放成都时投诚,但杨和顺来路不正历史不清,谁知道他是不是美蒋的潜伏特务?所以他被送到云南农场劳动改造。

杨和顺曾经对儿子说起那根扁担的经历,还讲到了救他一命的兄弟梁草。他说,要是那个时刻,梁草不救他,则是一大幸事,省了历史上留下污点。抗日而死,当时的国共两党都要承认是英雄。唉!谁知今天,弄成个潜伏特务!杨和顺的眼睛望着他家竹林的雾气,也是两眼雾水。杨兴社记下了父亲的那段话和说话时两眼的泪水。

但当时杨兴社一直不愿理父亲,父亲的历史断送了他在部队的前途,一心想脱农皮的杨兴社到省城当了几年兵又回到了杨家嘴。心中那个郁闷无法排遣,便成天摆弄一部小收音机。那是杨家嘴的人从未见过的奢侈品,那时家家户户都安着一个小喇叭,由公社播音员操着地方口音播送止戈铺的大事,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的摘要节目。而杨兴社成天穿着没有领章的军服,拿着收音机天线调整方位。这一副与众不同的样子肯定是杨家嘴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老子通敌畏罪自杀,儿子还会是什么好东西!

有一天下午,县公安局的警车打破了杨家嘴的寂静,下来几个穿白制服的警察,把杨兴社带上了警车。后来杨家嘴的人在赶场时看见止戈铺的一面墙壁上贴着布告,布告上说杨兴社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私自收听敌台,试图和台湾的蒋匪联络,反攻大陆。杨兴社被叛了七年徒刑。七年之后被释放回家时,脑袋上满是猩红色的癞疤,稀疏地长着一些头发。为了掩饰难看的头皮,杨兴社就把下面的头发留得很长,一个劲地往上梳,杨家嘴的人戏称这叫“地方支持中央”。

杨兴社已过了四十多岁了仍然是孤家寡人,心中的窝火只好对着那根扁担发泄,他抡着扁担打倒了自家的泥巴墙,扁担也裂了一道口子。晚上,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喝闷酒,迷迷糊糊地看见月光下,那根扁担在移动,从院坝里到了堂屋的柜子上。他抹着眼屎跪下了,知道父亲的亡魂一直没有离开那根该死的扁担!

第二天他挑着泥浆重新糊好了墙壁,跟着母亲死心塌地过起了一般庄户人家的日子。直到八十年代,他接连收到了组织上送来的两道关于他父亲杨和顺的平反通知,这时他的母亲已去世了。他把父亲的那纸平反文件留在家中的柜子里,把扁担供奉在堂屋上,用父亲补发的工资开始做生意。他进省城拉了一个建筑队。几年后才回杨家嘴来给父母亲合坟,又给自己修了一栋三层的水泥洋房,并带回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杨光宗,了却杨家无后的一大顾虑,逍遥自在地过起悠闲的日子。

当然,这些都是梁根告诉我的。我和梁根无事的时候就说点家乡的事情消愁解闷。古人说,祸福相依,一根扁担,让杨六娃当上了班长,又让杨家后来遭受那么大的冤屈。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杨和顺手执扁担打鬼子的事,已被写进一些书籍,公开出版,九泉之下有知,他也会感到欣慰的。

杨和顺升任班长后,成了我的顶头上司,私下我们还是兄弟相称。

过了二十多天,更加惨烈的战斗再次打响了。

那次敌人试图一举歼灭我们,精心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袭击。听说军长向蒋委员长多次报告要求增派援军,那边只回电:务必死守,绝不后退!军长把两个新兵团一个放在溪泉岭,一个放在断壁岩。溪泉岭是进山的第一山头,而断壁岩是临近黄河的山峰,自己则坐镇主峰药王山督阵指挥。

敌人最先冲到溪泉岭,杨和顺带领二班直接跟鬼子肉搏。他使用扁担的样子简直出神入化,一个木制的家伙在刺刀群里居然左右逢源。他往往抡着扁担往对方的手臂一砍,只听哎哟一声,扁担一挑,便挑落了敌人手中的枪。再抡着扁担向敌人的头上一砍,人便扑倒在地。他轻轻地纵身一跃,又向下一个目标奔去。

一时间,砍杀声连成一片,战场上硝烟刺鼻,鬼子的大炮对准断壁岩狂轰,飞机则去轰炸药王山。

团长王易辉对着话机喊军长增援,军长说,老子到哪里去找增援?失掉战场你龟孙子只有提头来见我!团长说,我上有老下有小,都托付给你了!军长说:兄弟放心,我会尽力照顾。你死了,老子顶替你来镇守溪泉岭!

团长跳出战壕,大叫:我操你妈的日本鬼子!掏出手枪一连毙倒四个。突然,团长的肚子被刺刀划破,肠子流了出来,团长一把把肠子塞进去,几个士兵慌忙去扶团长。聪明的鬼子判断这是一个军官,十多个人一下围了上来。团长命令扶他的士兵跳进战壕,士兵们不肯,团长大吼:不服从命令,老子枪毙你们!

士兵们飞身跳入战壕,回过头来听见团长对鬼子喊:来呀,快上来呀,老子是团长!在十多个鬼子靠近的瞬间,团长拉响了手榴弹。一声巨响之后,只见手呀、腿呀飞到灌木丛中。当敌人退去后,我们清理战场时,只找到团长的衣服碎片。军长派了一名部下将这些碎片送到团长的家乡,各界扶老携幼参加了团长王易辉的追悼大会,并在故乡为他修建了衣冠冢。

那天,溪泉岭又一次保住了,但断壁岩却成了新兵的落魄坡。我们是几天后,军长移到溪泉岭时才知道事情经过的。

鬼子投入重兵,企图撕开中横山防线的一角,断壁岩成了他们的主要目标。轮番轰炸和数次强攻都被打退。但我们没有后援部队,眼看就要弹尽粮绝。断壁岩上的新兵们正打到关键时刻就没有子弹了,只好往下推石头。鬼子高兴了,叫嚣着往山顶上冲锋,他们接近山顶时,一幕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现了:身负重伤,头顶缠着绷带的一个旗手,突然对着家乡的方向跪下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向悬崖走去。枪声寂静,人们听见他扯开洪亮的嗓音高唱川戏:

身赴洪波,

再历艰辛投河。

两岸雾障愁云锁,

腥风四起鬼唱歌。

忠良为国忘生死,

无法报答父母恩。

从今后三魂七魄归故里,

夜半回家拜双亲!

唱完后,抱着弹痕累累的旗帜纵身跳下了滚滚黄河!战场上二十多名筋疲力尽的士兵,有的拖着断臂残腿,在如血的残阳中,互相搀扶着,向着家乡的方向齐刷刷地跪下来,学着旗手的模样磕了三个长头,然后飞身投进了黄河!

日军在这惨烈的一幕前怔住了,他们蹲伏着停止进攻。军长在望远镜里看见了这一幕,忙从镇守药王峰的部队中抽出一个团,命令团长无论如何也要打退敌人。老子要给这些娃娃收尸啊!军长的声音带着哭腔。经过一团的苦战,当天,敌人又从山头上退了下来。

几天后,断壁岩摆放着二十多个没有骨灰的骨灰罐,军长在此举行了公祭仪式,并亲自撰写挽联:

出川抗战未捷先死

玉碎他乡忠魂长存

李军长带领将士们在骨灰罐前宣誓:血海深仇,我等不报,誓不为人!

公祭仪式后,骨灰罐放进了山下的乱坟堆。当地县长带领社会各界群众代表来参加了简短的安葬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