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了北宋老命的“海上之盟”

大宋内部的胡来倒还不打紧,一个百年大帝国,要垮一时还是垮不掉的。最要命的是,大宋的决策者在对外政策上出了一个大昏招,忘了“唇亡齿寒”的古训,只想趁火打劫,结果引来一场滔天大祸,险些亡了国。

这时候大宋北方的局面已经发生了巨变,勒索了大宋哥哥一百余年的大辽弟弟,忽然要撑不住了。在遥远的白山黑水之间,新崛起了一个女真族,其部落首领阿骨打(完颜旻)在宋政和五年建立了大金国,正式称帝。

女真部落原也是一直受大辽的欺负,如今愤怒爆发了,起而反抗。这一年,辽天祚帝率军亲征大金,结果被大金一顿猛揍,大败而归。恶人还须恶人磨,大辽现在也遇到天敌了!政和七年,金国开始进攻辽朝,打得大辽无还手之力,辽河以东领土尽归大金。

大辽的没落,是人都能看得出来,徽宗也看得心痒。敌方的倒霉,就是我方的幸运,这道理是不错的。不过,以往的一百年间,大宋与大辽基本是和平关系,构不成敌对国家。此时如何对待北方局势,就需要有一点儿高瞻远瞩的智慧。宋徽宗搞艺术有一套,搞外交完全是小市侩式的智力水平,他只看到大辽终于要蹦到头了,收复燕云的机会到了!

这时候的辽、金、宋三国关系正处在微妙时期,假如处理好了,大宋完全有可能当一回得利渔翁。可惜这荣耀不可能属于宋徽宗。徽宗起了攻辽的念头,有其来由。早在政和元年,他曾派童贯出使辽朝,探听大辽内部的虚实。童贯走到卢沟(今永定河),半夜三更忽然有一位辽国的读书人求见。此人名叫马植,燕京人,能言善辩,见到大辽气数已尽,便有心投靠大宋,特意来结识童贯。等到大金国建立后,马植立刻秘密投书大宋雄州知州,明白表达了想投靠宋的意思,他在信中说:“近来辽天祚帝排斥忠良,引用群小,女真侵凌,盗贼蜂起,百姓涂炭,宗社倾危。我虽愚昧无知,但预见辽国必亡。”

密信很快被送到京城,徽宗见此人可用,就指令将他秘密接入境,亲自召见。

马植善辩,这正好给了他一展口才的机会。他在御前上奏道:“辽国必亡无疑。本朝可遣使过海结好女真,与之相约,共图大辽。万一女真得志,先发制人,而本朝后发制于人,事将不济。”

他这一番“国际战略”的演说,本是书生气的浅陋之见,但恰好暗合了徽宗的心思。徽宗对马植的见解赞不绝口,赐了他国姓赵,改名良嗣,任命为秘书丞。于是辽国书生马植眨眼就成了赵家的后代了。谋取燕京之计,也正式被提上宋廷的议事日程。

对金的结盟行动,在四年后正式开始,也就是始于重和元年二月。大宋派了武义大夫、登州防御使马政等一行八十人,渡海出使金国。此行谈的是宋金协同夹攻辽国之事,第一次亮出了宋以攻辽换燕云的交换条件。

这个谈判行动一开始就遭到朝中有识之士的激烈反对。太宰郑居中态度尤为坚定,他说:“澶渊之盟至今百余年,兵不识刃,农不加役,虽汉唐的和亲之策,也不如我朝的安边之策。如今四方无虞,却要冒然毁约,恐招致天怒人怨。且用兵之道,胜负难料。若胜,国库必乏,人民必困;若败,遗害不知凡几。以太宗之神勇收复燕云,两战皆败,今日何可轻开战端?”

宋徽宗听了这个意见,一度犹豫,但是宰相王黼却诱导徽宗,可别错过了机会“兼弱攻昧”。也就是说,柿子为何不挑软的捏?枢密院执政邓洵武认为这简直是胡扯,上奏反驳说:“什么‘兼弱攻昧’,我看正应该扶弱抑强。如今国家兵势不振,财力匮乏,民力凋敝,这局面人人皆知,但无人敢言。我不明白,与强金为邻,难道好于与弱辽为邻?”

当时,四川广安有一平头百姓安尧臣,也上书力劝不可对辽用兵。甚至高丽国王也看得清楚,特地捎了话来:“辽为兄弟之国,存之可以安边;金为虎狼之国,不可交也!”

这些谏言都说得极为透彻,可是,打动不了脑袋进了水的宋徽宗。宋与金的谈判虽然一波三折,但是还是在一步步展开。

大金的确不是当年的辽国,其所谋深远,志向颇大,对大宋极为鄙视。只是怕此刻惹翻了宋,宋掉头助辽,凭空多了一个敌人,所以对宋的态度还比较温和。

双方极尽能事地讨价还价。弱国无外交,大宋在这个时候仍然只能是忍气吞声。最后终于在宣和二年达成协议,宋、金两国合作攻辽,金的战略目标是辽的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宁城),宋负责拿下燕京析津府(今北京西南)。一旦辽灭,宋将原先每年孝敬给辽的“岁币”转送给金。

送的钱还是一样多,只不过换了个“弟弟”,同时收回燕云的大部分。这个协议,从宋朝方面说太缺乏远见了。宋徽宗太希望自己能一雪祖宗之耻了,把大金设想为像大辽那样能够遵守和约的“友邦”。大宋的安全全部系在金国的诚信上面了,风险之大,难以预测。

百姓都能看清的形势,皇帝就是看不清。古语曰“肉食者鄙”,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在高位上人模人样的蠢猪!

“海上之盟”一定,徽宗就下令在河北一带集结军队,准备要实现大宋的百年梦想了。

可是不巧,方腊起义爆发,徽宗只得打发童贯把集结起来的军队开往浙江镇压。事情一拖下来,消息就不免走露,徽宗怕辽朝闻讯发火,出兵来犯,于是对“海上之盟”又起了悔意,想罢盟。宣和三年,大金派使者来催大宋按原定盟约发兵,徽宗态度不明,满朝大臣更不敢表态,结果大金使臣在汴京住了半年,不得要领,徽宗又打发人家返回去了。

首鼠两端的人又想干事,能干成什么?这事让大金很恼火,埋下了日后翻脸的种子。

这年底,大金等不及大宋的慢腾腾了,金帝阿骨打亲征大辽,转年正月,一举拿下大辽中京大定府。辽天祚帝狂逃,先跑到西京大同府,又跑到夹山(在今内蒙古的土默特旗),与朝中诸执政大臣失去了联系。

大辽此时尚有燕京在手,全国没有了一把手哪行?于是辽宰相张琳、李处温等拥立宗室耶律淳为新帝。

辽眼看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徽宗小市侩的投机心理又高涨起来,认为这时候攻燕京,基本上等同于探囊取物。加之金国又派使臣来催,徽宗更觉得机不可失,假如再晚的话,燕京怕要被金国拿走,于是急派童贯、蔡攸带领十万兵马出动。

小市侩的心理是又想占便宜、又不想出力。结果这次出征不叫出征,叫“巡边”。徽宗对燕京一带的大辽军民发布诏谕劝降,对大辽新帝耶律淳也开出了投降的优惠条件,企图以大兵压境和招降两手并用,不战而屈人之兵。徽宗很怕吃亏,还特地叮嘱童贯:如果燕京辽军不投降,就按兵不动,全师而还。

当年五月,童贯率大军到了雄州,把招降的大梦做得美美的,下令部下入辽境后“如敢杀一人一骑,并从军法”。却不料辽国无人响应,没人献出一城,也没有吏民倒戈。童贯没办法,就指令大将种师道等分两路夹击辽军。

哪知道大宋天朝的军队一出击,东边一路与辽军遭遇,就先败于兰沟甸,后败于白沟。

辽军在大金军面前只有逃跑的份,但是收拾大宋的军队还是绰绰有余,隔了三天,宋军西边一路又败于范村。

种师道无计可施,只得把宋军全线撤回雄州。宋军刚到城下,辽军紧跟着就尾随而至,想缩回去?没那么容易!种师道只得于城下与辽军大战。正在酣战中,天气忽然起了沙尘暴,又下起了冰雹。宋军不习惯北方天气,斗志全无,而辽军则司空见惯,越战越勇。最后宋军终于撑不住了,四面溃逃,遍野死伤枕藉。

百年的和平生活,自然只能练出这样的“熊兵”,不要说光复幽燕,能守住宋土都很难。好在大辽已是穷途末路,没心思跟大宋再玩了,追击到雄州也就罢兵。大宋上下松了口气:这次巡边,宋军还不至于把全部本钱输光。

不过这以后,也是辽的气数已尽,新帝耶律淳恰恰在这关键时刻一病不起,归了天。耶律淳的老婆萧后执掌朝政,立天祚帝之子为帝。辽大臣多有不服,内部人心混乱。徽宗得知消息,又来了精神,要再次趁火打劫,命童贯掌兵十万,以刘延庆为主帅,打算趁势攻取燕京。可巧好事接连而来,大辽涿州守将郭药师因为对辽的前景失望,率所部八千余人来降,连带献上涿、易两州。

郭药师所部是强悍之师,投宋后,宋军声势大壮,燕京骤失屏障。这不是天助大宋么?徽宗喜出望外,还没等再次出兵,就先把燕京以及涿、易等八州改了名称,先美美地意淫了一把。

但是这次出动的宋军,还是一群废物。郭药师原是大辽悍将,深通军务,见宋军放羊一样毫无军纪,就劝刘延庆一定要加强戒备,提防辽军在半路设伏。刘延庆也是大宋君臣一贯的脑子进水作派,就是不听。果然宋军在良乡遭遇辽将萧幹阻击,又吃了一个败仗。刘延庆只好命全军坚守营垒不出。

郭药师见状心急,献计说:萧幹不过仅万人,现在倾巢来战,燕京必然空虚。他请命,要率五千精骑绕开辽军,突袭燕京,必能得手。刘延庆这回倒是能听进去了,让郭药师放手去干。不过五千兵马就是再精,攻打燕京毕竟还是有风险,于是郭药师提出一个条件,请求刘延庆派儿子刘光世领一支援军在后跟进,一旦拿下燕京,必须有后续梯队跟上,好扩大战果。刘延庆满口答应。

当晚,郭药师和另外两员宋将高世宣、杨世可率兵,趁夜渡过卢沟,到天刚蒙蒙亮时,一举攀进迎春门,杀入燕京!

神兵天降,燕京居然就这样被轻易攻破!

但辽军也不是吃素的,神兵天降也没吓住他们,城中守军急忙穿好裤子奋起反击。两军就在胡同里展开了激烈巷战。

宋军见奇袭得手,军心振奋。郭药师派人传谕萧后:投降可受优待!但这萧后可不是个怕死的,她故意迟迟不答复,一面则派流星快马飞报正在良乡一线的大将萧幹。

萧幹急速从前线抽出精兵三千,回援燕京,两军在城里杀得昏天黑地。宋军势弱,又是客场作战,渐渐不支。而此刻理应及时赶到的刘光世援兵,居然违约不至。

可怜入城的宋军终于顶不住,被围在核心。大将高世宣当场战死,郭药师、杨世可弃马缒城而逃,狼狈之极!

刘延庆见没得手,就命全军驻扎在卢沟河南,仗着人多,与辽军僵持。

萧幹见宋军当了缩头乌龟,便也不硬冲,只是分兵袭扰,断了宋军的粮道。辽军还抓住了宋护粮将王渊和两名小卒,将三人蒙住双眼,拘押在帐中。

到半夜,萧幹故意派人在帐外小声嘀咕:“我军三倍于宋军,当以精兵冲击宋营,另分左右翼为策应,举火为号,必全歼宋军……”他料定帐内俘虏已经听到,便又故意放王渊逃走。

兵者,诡道也,有时甚至是儿童游戏也。但是,往往就管用。这三个被俘宋军逃回大营,把听来的“绝密情报”报告给主帅,那刘延庆居然就像《三国》里的蒋干一样蠢,信以为真,慌得不行。次日天明,他见北岸果然火起,以为“三倍于己”的辽军就要掩杀过来,急令全军烧毁营寨,抓紧逃命。

其实这时在良乡前线的辽军实际数目,正好是反过来,仅有宋军的三分之一。

大宋乃至此前中原政权的百年光复梦想,只差半步就能实现。宋军这时只要一鼓作气,用人海战术就能把这区区辽军冲垮。但是,但是宋军将士的敌人,除了剽悍的辽军之外,最要命的还有他们自己内心的恐惧。总帅撤退令一下,士卒们心胆俱裂,惟恐晚走一步成了卢沟河边骨。奔逃之中,哪管什么建制、顺序,就来个十万人全体马拉松吧,辎重粮草全不要了。士卒们喧哗奔逃、自相践踏,落水跌崖的不计其数。百里逃亡路上尸横遍地,这堂堂大宋的光复军,如泥足巨人般,颓然倒下。

辽军将这帮马拉松队伍撵到白沟,宋军总算集结起来,两军正式开打。但是,一支怕死皇帝治下的怕死军,哪里还有斗志?刚一接仗,宋军又大溃,一溜烟地跑回了雄州——从哪儿来的,又回到哪儿去了。

可叹经此一役,宋朝五十年来所积累下的战备粮草和军械,损失殆尽!

辽军本来对南边的这个百年大帝国,都感到有三分惧意,这一场马拉松跑下来,什么大宋,什么“巡边”,什么北伐,辽军上下此后一提起宋军,就要把大牙笑掉!

这真是弱国之悲啊,将士胆怯如此,活该就是个屈辱王朝。

徽宗见凭自己的力量拿不下燕京,不思图强,却又打开了小商人的算盘。因那时交通不便,宋北伐军万人马拉松溃逃的事,金人尚不知道,宋廷就急忙派使者前往金交涉,企图抓紧时间与金达成收回燕云十六州的协议,然后再催促大金赶快出兵相助,以再次谋攻燕京。

金太祖阿骨打虽然不是艺术家,但却是个高级的政治艺术家,在消息闭塞的情况下,仍算定了大宋根本没办法独立拿下燕京,所以始终不答应将来全部归还十六州,坚持只给大宋六个州。一场谈判没有什么结果。

而在大辽的另一侧战线,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次年底,金太祖阿骨打亲征燕京,以七千劲卒为前锋,大军分左右两翼直扑居庸关。

世上的事,往往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金大军一到,辽军竟然吓得屁滚尿流,统帅望风而降,金大军兵不血刃,就进了燕京城的南门。辽枢密院的诸执政大臣,也都乖乖地奉表请降,唯有萧后带领少数官员逃走。

盖世英豪阿骨打跨马进了燕京城,一了解才知道,原来宋军此前就打过燕京,惨败而归。他不禁哈哈大笑,自此与宋谈判的态度更是强硬,谈不扰燕京就是不给你——好你个礼仪之邦,跟你的老奶奶讲道理去吧!

金占领燕京后第二年,派出使者李靖到宋廷,提出了苛刻的交换条件,即:不仅归还燕京及六州的条件不能变,而且还要将燕京一带每年的赋税交给金。双方使者往返多次,最后阿骨打开出条件:宋将原先给辽的“岁币”转交给金,每年再多交一百万贯钱,作为“燕京代税钱”,否则不仅不归还燕京,还要兵戎相见。

宋这时尝到了灭弱邻、换强邻的苦果。自己腰板不硬,又急于得到燕京,只能忍气吞声。金则步步紧逼,又提出在归还燕京时,金军要将燕京一带家产在一百五十贯以上的三万户全部带走,还有其他种种刁难不一而足。

谈判一直磨蹭到天气暑热,金人受不了燕京的气候,才交出了燕京。临行前把城中的财富、官吏、富户、工匠、美女劫掠一空。等童贯、蔡攸带兵进城后,燕京已是满目疮痍,还有一大批饥民等着宋廷给饭吃。留守的郭药师又纵容部下经商牟利甚至抢掠,以至燕京成了一座恐怖之城。

拿钱买回一座空城,宋廷不以为耻辱,反而是打肿脸充胖子,在告天下人民书中自吹自擂,说是“鼓貔貅百万之威,势如破竹;收河山九郡之险,易若振枯”。吹牛真是自古就不用上税的。

至于辽西京大同府一带,宋廷也想拿钱买回。阿骨打在这问题上倒还大度,考虑到想长期与宋保持睦邻关系,就答应了。但是,由于他班师回朝后日夜与掠来的燕京美女交欢,严重透支,最终竟玩到一命呜呼。

他死后,弟弟完颜晟继位,是为金太宗。金太宗原本想执行哥哥的决定,但后来考虑到辽帝西逃还没逮住,西京若给了大宋,追捕辽残部的金军又住在哪里?于是毁约,不同意归还西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