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陆

他对于行将放手的“前途”,并不曾有那孩子所付出的努力和执着,只是,这两年,有些习惯了,习惯那些压力和责任,习惯那些挑战和荣誉,习惯了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去。

其实,退一步,何尝没有其他选择?或者那选择才是他最初原本要做,也最适合他做的。

1.一场精彩的演讲

清晨,六点钟多点,天还没大亮。这些日子的一切,如流水般在陈曦脑海中滑过。穿插在病区,想尽一切办法发掘“蛛丝马迹”的记者,如对嫌疑犯一样问话的调查组成员,茫然不知所措的病人与家属,烦躁憋屈怨气冲天的医生护士,还有,李波的无奈,萌萌的眼泪,周明站在一群记者、家属之中,被质问,被质疑,一言不发的沉默。

“这药对么?我同学的朋友在国外,也做这个手术,人家用的可不是这个药。哎?你这什么态度?我问问怎么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呢,现在就是查你们呢。”

“不能撤管?为什么?我打听了,人家××医院做的这个手术,七天管就撤了,这都九天了!报纸上说得可真没错,你们心可真黑!为了多要钱你们让我爸住重症多受这个罪!”

“转普通病房?我老婆这还烧着呢,怎么就转普通病房?要转进来的是走你们后门的吧?你们这儿可不就是,普通人是进不来,花钱都进不来,后门儿,一下就进来,把我们挤走。”

“姑娘,大妈就问你句实话,这周大夫的手术,到底得给多少钱哪?老头子明天就进手术室了,我这心里打鼓啊。花点儿钱真没啥,真的,给少了,老头子受罪啊!这要是给做得留点儿零碎儿……”

陈曦并不清楚,为何从小伶牙俐齿,拿了无数区、市,乃至全国的演讲比赛、辩论比赛奖项的自己,有理不让人,无理搅三分的自己,竟然越来越笨嘴拙舌,那曾经永远不吃亏,不让人的嘴巴,越来越选择沉默。

她知道有十七八种回答,有的诚恳,有的圆滑,有的是针锋相对的讽刺,然而这时候,她却什么也不想说。

陈曦更不清楚,为何一贯偷偷在心里笑话叶春萌的多愁善感、谢小禾的热血激情的自己,会在昨天,一个人冲进卫生间,锁上门,靠在门上,任由眼泪,恣意地淌了下来。

昨天,午后。周明从院办公室出来,快步地走回病区,从护士台抽出几本病历,就往病房走过去,只跟李波和她简短地说一句:“走。跟二十五床谈话,签字。明天手术。”

他一如从前一样走路如风,那件总嫌肥大的白大衣“飘逸”地在身上晃荡。也许是他走得太快了,也许只是病人实在并没想到,这午饭的时间,副主任会来到病房,也许是那位等手术的患者,讲得太过投入……

周明站在门口的时候,里面正在演讲和正在听讲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于是,精彩的演讲继续着,演讲者投入地说,听众投入地听。

“这个医院手术的门道可多。你们猜怎么,我朋友跟我说,他朋友有个亲戚就是这儿做的,之前没给钱,进去手术室了,什么什么都做好,等着要下刀了吧,这人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突然间,哎哟,痛得钻心,那一下就坐起来了,那一声儿可就叫出来了,外面等着的家里人听得真切,明白了,这是没给麻药啊,赶紧的,送钱,才算免了生生受凌迟的罪。”

“哎哟,这可真是……吓死人。”

“住在这儿了,可不就是任人宰割?尤其手术室那地方,一进去,估计跟阴曹地府一样,主刀大夫就是那个阎王爷……”

“你们倒是说实话,给了多少钱。咱们也统一一下儿,谁也别瞒谁。”

“说得是。这肚皮里面的东西,哎哟,他要是给你故意落下个什么,一下儿不发作,赶明儿,三个月,五个月,一年,慢慢儿折磨,嘿,我还跟你们说,这到时候去别处都治不好,不明白,就得回来,再花大钱,这叫拿住了你……”

一片热火朝天的议论中,周明走进去,径直走到半靠在床上连比画带说的二十一床跟前,把手里的病历交给身后的李波,淡淡地说道:“躺平,让我看看引流管。”

方才的热闹骤然消失,换之以尴尬的沉默。

周明不出一声地查了手术后的二十一床、二十二床,李波低头做着记录,陈曦站在周明和李波的身后,紧紧抿着嘴唇低着头,手抓着白大衣的下摆,微微地缩着肩膀。她不知道该怎么抬起眼睛,面对才说了这些话的这些人,她不想看,也不想记住。

“我们来谈一下明天的手术。”周明走到二十五床肝血管瘤病人的跟前,李波拿出手术同意书。

“这个手术对你来说的必要性和危险性,其实你们都已经作了许多研究,现在我就……”

周明的语调依旧平淡,一条条地讲,一条条地说,包括会诊时,有过的不同意见都一一说清楚,患者的儿子偶尔提出一些问题,他便就再一点点解释。病人的儿子听得认真,病人却仿佛一直担心着什么,总是有些不安,偶尔冲陈曦他们笑笑,偶尔又无聊地抠搪瓷饭盆上的油漆。

直到周明讲到最后,患者跟儿子,对望一眼,拿出笔来,又犹豫了一会儿,患者的儿子左手握住妈妈的手,右手有些发颤地签了同意书。

周明又再交代了一下术前病人的准备,然后,冲李波点头,往门外走去。这时,二十五床的患者冲儿子使了个眼色,他便追着周明出去。

“周大夫,再单独说几句。”

那个叫李岩的年轻小伙子有点尴尬地拽住周明的袖子。

“什么?”周明愣了一愣。

陈曦和李波识趣地一起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准备回办公室,这会儿,听见那年轻小伙子带着讶异惊怔和不解叫了一声:“周大夫,您……”

周明返回病房,一口气走到方才的二十五床跟前。站住,想要说什么,却又闭了闭眼睛,转身出去,才走到门口,他抓着病房的门框,紧紧地抓着,手背上的青筋有些狰狞。

“周大夫?”李波往前走了几步。

周明猛地回身,又再走到了二十五床跟前。

“我记得您说过,出国之前,您是做教师的。您会因为哪个学生没给您送钱送礼,故意教错了他,让他考坏么?”

二十五床立刻答道:“那哪能够,哪有往坏了教的。他们的成绩那也是我们的业绩啊。”随即似乎明白了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夫,但是说实话,人之常情,那送礼的,总是会特殊照顾照顾。”

“那么我告诉您,手术台上没有特殊照顾,只有做好做坏。做好是大夫的脸面,大夫的成绩;做不好,是大夫没这个能力,你便把金山搬来,也是做不好。患者都有绝对的权利选择自己认为最有能力的大夫,既然你们选择了我,请你们,信任我。请你们,现在,”他停下来,环顾周围,“像当时选择我做你们的主刀医生时一样,信任我。”

很长久的沉默。

周明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然后,走到方才那段热闹中的演讲者跟前。

“我不是当事人,没权利评价你讲的那个关于麻醉‘故事’的真伪。不过我这个人较真,事事要个明白。你跟我来,跟我进手术室,进去,找任何一间你认为离门外最近的手术室,尽管扯开喉咙喊,让其他的人,站在外面,离门最近的地方,请你们试试,听听,如果在手术室因为没有麻醉挨刀的一声喊,究竟有没有可能被在外面的亲属听见,然后去给大夫,及时送钱。”

那人抓着棉被拉到自己胸前,手指在被子上划拉着,低声说:“那倒是也……也不用。这事儿我也听说的……咳,好像是,也可能是报纸上登的,我这脑子也不好。咳,大家都说,这不是……”

更长久的沉默。

周明脸上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半晌,缓缓说道:“我并不是想跟你争论谁错谁对,更不是想跟你为难。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希望你们这样进手术室。”他仰起脸,闭了闭眼睛,“我本来不觉得我有必要跟人解释,但是……我今天跟你们说,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信多少也随你们。是,如今上级在调查我的问题,最后的结论还没有给出。在我,我做了一件有违制度的事情,就是给一个现在在病区轮转的学生亲属加了台手术,没有占用任何排期或者点名手术时间,跟你们当老师的给哪个亲戚的孩子补了节课,我想不出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这台手术除了正常费用之外,我没收任何红包礼物,至于为什么他们说我受贿,我不明白。我只让他们给护士台送了水果。因为是人情,我自己是为了自己带的学生加台手术,护士们跟医疗系学生没这层关系,一个果篮,表示点谢意和尊重。就是这样。”他低下头去,过了好半天才接着说,“我跟你们解释这些,是希望你们,能心里踏踏实实地进手术室。既然现在你们没有转走,没有换手术大夫,我希望你们像在排我的专家号时一样,信任我。”

周明在这一天,这一个下午,说了那么多次信任。

信任,是能求来的东西吗?

周明,是会为了任何事情费力解释,低头恳求的人么?

请你们信任我。说得急切而有些苍凉。这一次又一次地请求信任,钻进陈曦的耳朵里,晃荡在脑子里,翻搅在胸口,竟然就化作了奔涌而出的眼泪。

当这些日子里的每一个进了眼里就留在了心里的画面一一从陈曦眼前轻轻地出现,再又消失,当这些日子里听见的每一句听进耳朵就反复会在耳边回响的话,一句句地从耳边再度经过,陈曦闭着眼睛,吸气,呼气……这日子,也还得一点一点地走下去。

2.没有绝对的对错

“说了多少次了?开检查单子送血检的,四点之前送过来,别赶着这会儿送!又不是什么紧急的!怎么就光想你们方便从来不考虑护士这边儿呢?随口就支使?跑堂的啊?”

程学文才一进三病区的楼道口,就听见当班护士的高声埋怨。

并没出程学文意料地,低头垂手站在护士台跟前的是叶春萌。

来回过往的病人都好奇地往叶春萌身上打量,一个做完手术第五天,由女儿扶着下床活动的老太太低声跟女儿说:“那个小大夫可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长那么秀气,可其实是个蠢的,天天都挨骂,护士都老骂她。多亏管我的不是她,十二床,分她手下的,都愁死了,什么都得自己盯紧。”

“赶上个不靠谱的,是得愁。”老太太的女儿同情地摇头,“十二床今天找侯大夫说呢,昨天这个小大夫给换完药,今天觉得伤口痛。”

这母女低声说着话从程学文身边经过,经过的时候站住,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程大夫,然后又把跟早上查房时已经问过的问题几乎相同的疑问再问了一遍,听到了程学文与早上主治医杨清说的基本相同的回答之后,略微放心地继续往前走了。程学文站住,那边护士还在数落叶春萌,已经追溯到了她刚进科时量完血压没把血压计立刻还回护士台这码事儿上。

叶春萌的带教老师祁宇宙就在护士台另外一边,翻看病历,连头都没往这边转一下。

程学文往护士台走过去,直到他走到跟前,当班护士才停了嘴,抬头瞧了程学文一眼,语带双关地恨恨地道:“程大夫,您说说,这学生难免丢三落四干事儿不牢靠,可是像她这么能惹事的也难得。这谁能跟她一块儿干活啊?拖累到死!这样儿的我看就不该让她毕业当大夫!”

叶春萌本来一直都一动不动地低头听着,听到最后,背脊陡地僵直了一下,却还是没有抬头,依旧盯着地面,直到听见程学文说“你到我办公室等我”,才抬起头来,看看他,又迅速地垂下眼皮,转身走了。

程学文站在护士台旁边,沉吟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当班护士瞧了他几眼,低头整理手里的化验单,低声唠叨:“本来就事儿够多的,凭空来这么一档子,查,查,查,调查组不算还有媒体来‘暗查’,谁受得了啊?好些本来就事儿多的家属,现在好,同样的药新的批次换了小包装了,都跟盯贼似的问千八百遍怎么回事儿。这简直没法干了!”

程学文等到周围没病人经过了,招手让祁宇宙也过来,笑了笑说道:“最近是事儿多点。尤其护士,是每天都得对着住院病人没办公室没手术室没门诊轮换的,出这样事儿,一分钟都没处躲。这心里不舒服,太正常了。”

程学文说着叹了口气:“可是病人那边,往身上扎的针往嘴里吃的药,心里多担心一点儿,过了点儿,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怕死啊!说起来,前些日子报道说有的油条是掺了洗衣粉还是什么,我这都一个多月了,别说胡同口的,连正规店的油条都不吃了,别说油条,连油饼,带油的煎饼,也都省了,现在天天早上腐乳加馒头。吃得我啊,这一上午心情都不是太好。”

听到这儿护士扑哧乐了,祁宇宙也笑了,程学文停了停,收起笑容又对祁宇宙正色说道:“你也跟其他住院医都说一下,一定要尽量方便护士的工作,明天早查房的时候,我也跟病区全体大夫讲一讲,大家开医嘱、化验单,不影响诊断治疗的情况下,要多考虑护士的时间安排,咱们对病人,也要尽量理解,尽量解释,至于学生做得不好的时候,批评是应当的,”程学文微微皱眉,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还是惯常那个温和的笑容,他看了看护士又看了看祁宇宙,“但是咱们为了自己的工作方便,不要自己再制造不必要的猜疑,所以,尽可能地,不当着病人为非原则性的问题批评学生。”

当班护士看了看他,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撇了撇嘴,没说出来。

祁宇宙的脸却略微红了,低声道:“其实怪我,这事儿该我提醒她,我没说。”

“还是这句话,大家都不容易。特殊时期,咱们互相体谅些,也算是,”程学文却并没有追问这件事情的原委,只是笑着叹了口气,“也算是共渡难关了。”

叶春萌站在程学文的办公室正当中,仰头呆呆地瞧着天花板。

她不清楚程学文会跟她说什么。最近对护士的“彻查”已经从一病区扩大到全科,三病区自然没有幸免。审查一开始,全病区的护士已经把骂她当成了每日必修课,理由五花八门,可以是不知道谁放错的化验单或者说不清是谁没扣好的血压计,也可以是因为一时没找到帽子口罩不敢进治疗室给病人伤口清理晚了,还可以是因为病人催得紧擅自没戴口罩进了治疗室拿东西。

当挨骂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叶春萌发现,自己对被骂这件事,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反应。也或许,人的感情,喜怒哀乐的反应,都是个定数,爆发之后就会超支,然后,难以为继。

当那一天,在姑姑家里,姑姑一边扒拉着茶碗里的浮茶,一边淡定地说话的时候,她终于体味到绝望的滋味。绝望之后,难道还会失望么?所有的失望,概因期待太高而已。

不要对别人的宽容与体谅期待太高。既然连接受了自己的帮助的血缘之亲都能毫无顾忌地背叛耍弄了自己,怎么可能对自己不情愿,但确实不同程度地伤害到了的,跟自己非亲非故的人,再有任何期待。

只是,当从前会在病人面前替她承担责任,会跟护士替她分辩解释的带教老师和主管主治医生,如今对她礼貌冷淡得好像对待最难缠、最不讲理的病人家属,一副惹不起我还躲不起的架势,连该给她的指导都懒得多说一个字,而是尽可能地让她少做事,只等着她转科结束,离开此地的时候,她觉得有着窒息般的难受。

很不可理喻地,在此时,她居然每每去回味进科第一天,走进手术室之前,周明对她的讽刺式的呵斥。她曾经觉得,那简直是她一生中所经受的最大的羞辱。

羞辱。

不,现在才明白,那不是羞辱,只是一个医学院的老师,真正拿医生的标准要求自己的学生,才会说出来的话。

曾经恨得咬牙切齿的,如今,竟然有些许怀念。

至于被他表扬过的病历和手术记录、基本功操作……她甚至不敢再回忆。

唯独,在她因与病人交流不当造成误解和矛盾,被院办通报批评之后,周明在全科查房之后所说的那句话,如今在她的脑子里,更加鲜明。

“一个医生,只要对自己的专业技能不断学习,精益求精,对病人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抢救他的生命,就已经尽到职责。医生没法控制生死,但是只要尽职,你们就不需要后悔,也不用对任何人抱歉。”

不敢再奢望任何东西。唯独,他说的那句话,却记住了。

只要尽职,你就不需要后悔,也不需要对任何人抱歉。

真的么?

她不敢相信。这句话也许只是属于并不现实的理想。然而,在护士的指责和数落中,在老师的冷淡和拒绝中,在病人的猜疑和埋怨中,她还是拼着最后的努力,去尽职,也确实,只有在清创、缝合、打结、拆线、问诊、记录、推断病因、察看检查结果……这些至简单的过程中,她才可以忘记了其他的一切,——那种“尽职”了的感觉,很好。

门声响动,叶春萌回过头,看见程学文推门走了进来,然后,带上了门,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来,示意她在对面坐下。

叶春萌的心里突然发紧。他会跟她说什么?最近他纠缠在这件麻烦当中,连病区都来得少了,这些天来,并没有跟她面对面地说过一句话。今天,在护士连珠炮的指责之后,他让她独自到办公室来,究竟要说什么呢?

她忽然无比害怕。

不,她并不只是怕当着他丢脸。从前,她希望他看见自己最好的一面,尽可能地表现,希望他觉得她聪明、能干、可爱……那点子小心思,那种说不清楚的感情,如今再想起来,简直是某种奢侈,奢侈地喜悦忧愁和哀伤的时候,距离现在,在时间上,几乎就是昨日,但是,突然想起来,却过于遥远和陌生。

站在他的面前,害怕担心,已经完全无关他对她这个人的看法,只是担心他对她作为一个医生的能力的肯定或者否定。

似乎如今,程学文是唯一一个有可能给她肯定的评价,且又说话有分量的人了。

从前,程学文从来都说她在实习生中,表现出类拔萃,不仅是这一届,便算是跟上几届的学生比,也都算得上优秀,那么,现在,也许,他不会因为这一件事,跟其他人一样,将她做医生的能力,全盘否定了吧?如果……他因为所有其他人对她的否定,也否定了她呢?

心里如窒息般地绞紧,然后,在那一瞬间,叶春萌决心为自己解释,为自己做医生的能力分辩,为自己的坚持做努力。她双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抓着自己的白大衣,深深吸了口气,望着程学文说道:“程老师,今天下午……”

程学文摆了摆手,摇头打断她:“不必说了。”

叶春萌望着他,揪着白大衣的手,抑制不住地抖。

“这段时间,你想必受了不少委屈。我虽然没有具体了解,不过可以想象。”程学文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瞧着她的目光是温和的。

叶春萌的鼻子一酸,多日来似乎在责骂和冷淡中已经失去工作能力的泪腺,突然间有复苏的迹象。她低了下头又仰起脸,毕竟还是把眼泪克制了回去。

“我想大部分时候你是被冤枉了吧?比如今天?”程学文看着叶春萌。

“我……”叶春萌抬起头,方才想要解释的话,却说不出来。

“我知道这很不公平。原则上,我应该说几句话,替你主持这个公道。”程学文皱眉叹了口气,“但是我没有,以后也不会。”

叶春萌呆呆地望着她,半天才道:“是我的错。大家生气是应该的。”

“你的错?”程学文摇了摇头,“这件事其实没有谁绝对的错了,但是结果,对很多人都不公平。对有些人格外不公平一点。人么,谁能没有情绪?到了这时候,发泄起来,也就难想到是不是公平合理了。”

“没关系。”叶春萌低声说,低头瞧着地面,半晌,才继续说道,“只是程老师,我很想,我非常想,”她喉头哽咽,似乎说话格外艰难,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想做个临床医生。我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我会改,会尽最大的努力,做个好医生。”她说完,迅速地低下头去,用手背在眼角胡乱抹了一把,低声继续说道,“怎么骂我都没关系。别不教我,别不让我做医生。”

“不让你做医生?怎么会。”程学文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呵呵,其实我本来想,让你这两周提前去转门诊,躲远点能好一点,不过既然这样,”程学文站起来,“你这么想的话,还是就在病区。护士说一天两天,一周两周,总会说烦了,没有事儿永远过不去。老师不主动教你,你可以问,问一句答半句你就问两句,问一次没有给你讲清楚你可以问两次三次,你要知道,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真的决定让你做什么不做什么。”

3.想做个临终关怀医生

这台肝血管瘤的手术,足足做了七个小时,十一点开台,周明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再跟等在外面的家属交代完手术情况,就径直去小卖部买了两包烟揣在兜里往医院楼后面过去,在花圃的水泥台坐下来,点烟。

一支吸完,再准备点第二支的时候,听见有人叫:“周老师。”

周明循声看过去,刘志光站在不远处。

“什么事儿?”周明把烟掐灭。

刘志光走过来,在他旁边蹲下,仰着头看着他,犹豫着道:“他们让我……让我来找您,让您别抽烟了,回去一起吃饭。”

周明皱眉,才要说话,刘志光又说:“我看着您已经抽完一支了。刚才没来打扰您。您别抽太……太多。”

“你……”周明心里烦躁,想着怎么把他打发了,朝他看过去,却发现他满脸坦然的真诚。

“周老师,真的。烟不能当饭吃啊。”刘志光认真地看着他。

“你啰唆什么”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周明一抬头,看见刘志光的脸,这句话却咽回去了,变成了温和的一句:“我过会儿就去吃饭。”

“哪儿能……哪儿能不饿呢,那么久了。”刘志光摇头道,然后又望住周明说,“您烟抽太多了,这真的不行的啊。”

周明呆怔地望着刘志光,有点哭笑不得,他跟自己说话的样子,像足了正对着个闹脾气不配合治疗的病人。脸上的神情,带着好脾气的不赞同,和准备将劝说进行到底的坚毅。

周明苦笑,心里却有一点点温暖的感动。刘志光,这个把做外科医生当作最大理想,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之后,不得不放弃了做外科医生,却绝对没有放弃自己理想的孩子。

理论基本功考试之后,周明拿着刘志光的成绩犹豫了许久,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因为他是刘志光,自己跟自己比,已经有了那么大的进步,出于鼓励,手抬一抬,给个更好看些的成绩,算做给他这段努力的肯定和鼓励?

跟程学文、韦天舒一起重新审成绩,到刘志光这里,周明停住,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沉吟着道:“按照我看,所有不规范的地方都像我扣其他人那么扣分,他依然是不合格,但是他真的进步太多了。如果给出不合格的成绩,后面他可能就更没有信心,更糟糕。我想是不是在不影响名次的情况下,提到至少及格的水平?想想他高考,考了三次终于考上了……”

韦天舒立刻“靠”了一声,说:“没完了?你还没完了?你手把手带过他没有?你带教时对他特殊照顾过没有?你还鼓励他?他已经是个一门心思往前走的黄牛了,你还要把他变成犀牛?”然后看了眼周明满是犹豫的纠结的脸没好气地道,“你对临床工作执着热爱我理解,你崇尚努力坚持我也理解,这轴人看轴人特别对眼,我也知道。问题是,你不能光看见他轴,就觉得他是你;你不能因为他轴,就忽略他跟你,跟其他又轴又能成个出色的大夫的人不一样的地方。得得得,我才无所谓呢,这分数又不真影响分配,就影响,你要照顾一块朽木,我也都给你面子,绝无异议。”

程学文却笑了,说:“我也没有异议,本来操作打分扣分都有主观因素,按我的标准你打出来的分数都可以往上加,按我的标准他就过了。不过怎么都好,不影响名次的情况下,稍微好看一点,让他以后努力的时候多点信心,也许会顺利些,如果坚持绝对的同样标准,也无不可,这个分数就是对他前一段努力的一个回馈,也许对于他以后的选择,有帮助。无论如何,是不是坚持做外科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肯定不能留在我们教学医院,省级大医院也难,但是他的理论水平加上我们学校的牌子和我们医院的转科经历,去外省基层医院外科,应该没问题。他如果非得这么做,然后一点一点地努力,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三十岁甚至四十岁时就达到周明能给出优秀成绩的标准了。”

“三十岁四十岁?”周明皱眉问。韦天舒放到明面儿上的挤对他无所谓,然而程学文的这句话里有话的言语,却让他听得刺耳,加之这些日的烦躁,周明觉得头发根有点竖,近乎想要翻脸。

周明跟程学文虽然从大学就是同班,但是性格上都说不上热情,工作中主攻病种又不同,先后出国进修的时间段也岔开,始终没有过过多接触,加之因为林念初的关系,周明固然不觉得自己跟林念初的问题有程学文的贡献在其中,然而,心里难免对程学文的长达十数年的温暾颇不以为然。对于周明而言,喜欢就是喜欢。他瞧不上程学文对念初的态度,若真喜欢,当年有的是机会摆明车马地把她抢过去,不至于大男人一个,喜欢了多年连句表白都没说出口过,搞得旁人都议论纷纷,林念初却愤然说旁人无聊庸俗不理解他们从小的纯洁友情,无中生有无事生非。这一点上周明绝对相信林念初的脑子单纯——鲜花下跪宿舍楼下弹琴的追求者太多,林念初的心里,大概情书一万字以下绝不能算追求,连喜欢都没说出口,怎么可以算喜欢?可是既然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她已经嫁人,你程学文就不要再惦记,如此这般实在让人腻味。这就跟他处理工作时候的风格——从来没有鲜明的意见,一句话总是说七分留三分一样让人别扭。

程学文关于刘志光的这番话,一如他对待任何其他要讨论的话题一样,真正是纯“建议”,而在这个周明本来就烦躁的时间里,在这让周明确乎难以决断,没有绝对信心的事情上,实在让他觉得是种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淡淡讥讽的推诿。

“不可能吗?”程学文淡淡笑着瞧着他。

“废话!三四十岁达到合格……”周明是真有点火了。这一段日子,他亲眼看着刘志光的努力,手把手地带他,手术间隙,听他结结巴巴但是满怀尊敬地说起来当年魏大夫的一切,那样执着,那样向往,几乎是他十多年的带教中,从来未见。而这孩子执着地向往的,又偏偏就是他自己心里最宝贵最珍重的。

不是每个医生都能理解病人的心情,只有经历过病痛,或者经历过亲人因病痛而离开自己时的彷徨绝望无可奈何的人,才能体会。刘志光经历过躺在床上的绝望所以对于治病救人如此执着;周明经历过父亲重伤无救,母亲重病而去的绝望,所以执着。对这个执着的孩子不能放手的愿望,让他怎么能够不呵护,不痛惜?如何能容别人拿这样的语气来嘲笑?

“不是废话。”程学文收敛了一下笑容,“八股文似的文化考试要用三年的时间达到跟他现在的同学勉强拉齐步的水平。周明,你说,在生命科学这样严谨之外尚需灵感的领域里,他需要多少年,才能达到你周明认为可以治病救人的水平?”

周明愣住,半晌皱眉说道:“你觉得他做不到,兜那么大圈子干吗?”

“谁说他做不到?”程学文摇头笑,“但凡认真做一件事,他又不是傻子,做不到专家的水准,做个合格的外科医生,总能做到。他花三倍的时间高考成功,没人能说他不能花五倍的时间达到某个水平。至于值得不值得,不是谁说了算。”程学文说到这里停住,瞧着周明,“有时候爱护不见得是替别人做决定和选择,他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哪怕错了。这是——尊重。”

终于,周明还是没有抬这个手。

拿到了考核成绩的那天,查房之后,刘志光要请一天假。周明立时觉得他这是在闹情绪,几乎冲口而出跟他说,“男子汉,对自己的选择要有担当,无论如何,也要有始有终地把在外科的轮转完成”,然而想起他一贯的努力,又替他难受,挥挥手,连理由都没问就准了假。晚上夜班,周明被叫下去看个怀疑是胰腺炎的病人,却一如从前地看见了刘志光,他在耐心地给不需要缝合的病人清创,开破伤风针,然后不厌其烦地嘱咐护理的注意事项。外面急救车风驰电掣地到了,门口分诊护士高声地喊人帮忙抬轮床,才给一个病人指点了去治疗室怎么走的刘志光,赶紧就往门口跑过去了。

急救车送来的病人不是外科的病人。周明却没有立刻上楼,站在楼梯口,看着刘志光跟导医一起把病人从担架上过到轮床上,送进抢救室,在门口帮忙挡着想往里进的家属,给家属解释状况。待这一阵混乱过去,恰好一个病人拿着单子四处问急诊B超在哪儿,刘志光说了一通那人还是茫然,他便领着那病人一直走到楼道口,指着前面说“往前走过了治疗室左拐第三个门就是,会有人排队”,然后他站在当地,看着那人往前走,到对的地方拐了,才回转身想往回走,一抬头看见周明在楼梯口站着,犹豫地叫了声“周老师”。然后,心虚地低下头去,一脸惭愧地低声说:“我又做了没用的事。”

“什么?”

“不做大夫做社工。”刘志光头低得更低,声音也更低,“您说过我一次。”

“我说过你?”周明茫然地问,早就忘记自己曾经在某个忙碌的晚上,喝问他是临床系的学生还是社工系,更加不知道,自己这一句喝问,让刘志光从此被陈曦他们冠上了“白衣社工”的名号。

刘志光低头瞧着地面不说话,仿佛在等待他的呵斥似的,过了半天没有等到,抬起头,望着周明说:“周老师,我……我也想干大夫的事儿,不过干不好,还给别人添乱。您、侯老师、李老师都花好多时间教我,他们都说,这个工夫,十个病人都处理完了。”

周明摇头道:“不能这么说。谁都是从生到熟,教学医院,教学跟临床并重。”

“可是我,”刘志光犹豫着,停了一会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我好像真的做不大好,我说不出来,我在下面练习,很多次,拿猪皮、海绵缝,在床栏、桌子腿上打结,吃着饭也练,睡觉前也练,总是练,可是一到病人身上,就……”他抓抓头发,用了一个周明用的词,“就走样儿了。”

“你怎么就不能突破这个关口呢?” 周明说得有点起急,“你说,这也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按说,有了几次,就应该习惯这个感觉,要有自信,你没有自信你怎么都得走样儿。”

“我……”刘志光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下去。

“你说,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没有自信?是不是老师,尤其是我,脾气太不好?”周明拽着刘志光的胳膊在转角背静处的楼梯上坐下,“你害怕?其实韦大夫比我会讲,不,要不我把你调到三病区程大夫那边试试?”

“不是!”刘志光使劲摇头,“我没有怕您!没有怕您骂。我知道您说我们是为我们好、为病人好。”

“那你,怕什么?”

“我……”刘志光把双手搭在膝盖上,半晌才道,“我怕病人疼。”

周明愣怔地瞧着他。

“我扎过很多针,真疼。”刘志光低声道,“我拿着针,碰着他们皮肉的时候,就想起那些疼。忍不住就想起来。”

“疼,是为了治病。”

“我知道。”刘志光的头垂得更低,双手夹在两膝之间,“可是,我忍不住会想起来,一想起来手就抖,就会让他们更疼。我做不好。”

“你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周明沉吟着说,心想,也许是该跟他解释一下考核的分数,正想着如何措辞,能够不打击他的信心,又实事求是,便听他继续说道:“可是我,就是手笨反应慢。好些事儿也都是。别人练,练三次能练好了我就差不多得练十次。这个跟背考题不一样,多练一次,病人就多疼一次。我……我做二十分钟,萌萌四五分钟就做完,别人也都很短,病人就少疼。我想,他们都做那么好,能让病人少疼,还是让他们做好了。”

刘志光神色间有些遗憾,有些难过,但是却带着很认真的坚持。

周明只觉得胸口仿佛堵着什么似的,一时间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只缓缓地把手搭在刘志光肩膀上,轻轻地拍了几下。

“可能我真的,”刘志光皱着眉头思索着,“应该做个社工。陈曦说,西方国家都有,香港也有。有社工,病人就踏实些,大夫也轻省些。”

“可是中国的医院,” 周明苦笑,“并没有社工。”

“有松堂临终医院。”刘志光的眉宇间仿佛有了一点光辉,“那里的病人是,不会、不可能再康复的病人。可是也需要医生,那里的医生要做临床医生的事,可是也有点像社工。”

“临终医院?”周明喃喃地重复,他知道松堂临终医院,但是从来在心里,并不觉得那可以称之为“医院”。医院应该是为康复而战斗的地方,至少是为了这个目标和希望,一个在沉寂中等待死亡来临的地方,能够称之为“医院”吗?

“我考完试那天,我觉得,我还是做得不好,我很难过。我觉得我什么也做不好。” 刘志光抬头看着远处,“但是陈曦来找我,陈曦……她说十一床肝硬化末期的大爷又不肯配合了,她说:‘我们都不行,你来试试吧,你行。’然后我就去,然后我……陪大爷说了好久的话,慢慢就把常规检查都做了,把血也抽了。大爷也……也平静好些,他不是胡闹,不是故意难为咱们大夫,他病治不好了,害怕死,很怕,又没儿女。我跟他说完话,他心里也没那么难过。我忽然想,我可能应该做这个。这个没有治好了病人那么有用,可是我能做。”

“临终关怀医生?”

“我也没有特别想好。”刘志光有点犹豫地瞧着周明,“可是我今天,大爷从我们这里转到松堂临终关怀医院。我答应他一定陪他过去,所以今天请假陪他过去。我看了那里,那里的病人跟大爷一样,永远不会康复出院了,可是还有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我还跟那里的大夫聊天了。他们很需要人。”

“你今天,是去陪十一床去松堂医院?” 周明心里猛地一动,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只是拍着他的肩膀。

“周老师,您会失望吧。您教我那么多。”刘志光惭愧地低声说,“还有魏大夫。我很想做像你们这样的大夫,让病人康复。可是我觉得我不成,很多别人都比我成。我笨,就做……做大家不想做的这个事。总也需要人做的。”

“失望?”周明摇头,再摇头,吸了口气,“刘志光,不管你以后终究做了什么,我都觉得,你学得很好,你学了我想教给你的,你学的,比我教给你的,要多。”

“周老师,还是吃饭去吧。你觉得不饿,可能饿过了。吃几口可能胃就开了……”刘志光望着周明,好脾气地劝说。

周明摇头叹气,站起身来:“走走,吃饭。”

一病区护士台,方才跟周明上手术的主治刘远、李波、陈曦都没走。

“你觉得刘志光真能把周老师叫回来?”李波不能相信地瞧着陈曦。

“那你说,是你能还是我能?”陈曦耸肩膀。

“这……”

“你我现在都不大敢跟他说话。”陈曦撇嘴,“让个与众不同的去,没准还行。我瞧周老师就算火了都不好意思跟他发,就算发了,他也不见得觉得难受,兴许周老师发过了脾气就还有点歉疚,就跟他回来了。”

李波目瞪口呆地望着陈曦,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抬头,却见楼道门打开,刘志光跟周明一起走过来了。

4.你是我们心中的好医生

聚味楼最精致的一个包间。

周明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同事?下属?朋友?甚至……战友?

这些人拽着他来吃饭喝酒,这些人。他以为他们会劝他什么,但是没有,他们只是嘻嘻哈哈地点菜,嘻嘻哈哈地讲那些精致或者粗俗的笑话,到现在,已经一斤白干儿、半箱啤酒下去了,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像是要劝他。

护士长从脖子红到耳根了,托着额头晃着杯子。她比他大了七八岁,从他实习时就在一病区,当时已经是资深护士了,从来都是大姐派头。从开始对他任何一点儿差错、遗漏都毫不客气地呵斥数落,到很快再难挑出毛病,反而对他过于较真过于认真忍不住地劝说,到发现某个砸锅卖铁来北京看病的病人的丈夫孩子居然在他办公室打地铺住下了,搞得一尘不染的办公室一片狼藉时一声叹息。她没跟他说什么,却在那个病人终于出院的当天,他还在手术室的时候,把他的办公室清理得如前的干净。护士长这时候已经是他的下属,然而他从见习生实习生一路到病区主管科副主任,除了交代工作的时候,从来就不觉得她是下属。护士长儿子打了预防针之后来了,一一地叫人,他相当自然地就跟小孩说,叫舅舅。护士长翻了一眼,什么舅舅,叫哥。大家都狂笑,周明尴尬地摸头,然而心里却没来由地觉得特别柔软暖和。

许护士从前在聚会上很少喝酒,今儿却上来自己满上了一盅白的,朝周明举了举杯,几下子就干了,又满上。她从前说不喝,没人敢起哄劝,今儿可着灌,李波老江他们都有点儿惊诧,李波嘀咕了句许姐闹半天是海量,可也还是没人敢接着起哄。她是手术室护士里出名儿能干的,脾气也是手术室众多泼辣脾气的护士中最泼辣的一个,现在还会因为韦天舒填手术室使用登记时写错时间,揪着他耳朵敲他脑袋把记录戳他眼前让他查。周明没有韦天舒那个跟人打交道的本事,对许护士这样脾性的人是当真心里发怵的。他还记得第一次去求许护士“破例”夜里开手术室的时候,自己心里当真是没半分把握,论交情没有,论资历,自己也还刚刚破格提了副主任,当时尚还不是病区主管,他做足了准备她摆出规矩给他张冷脸丢给他俩字“不成”。

那是个农民工,在北京拼命干了几年瓦工攒了些钱,原本打算带回家过点舒服日子,结果只能拿来治病。他不舍得,可是胆结石一次又一次地发作已经快要了他的命。他听说要手术时,不自觉地把手搁怀里,紧紧地攥着他那包用旧绒布包着的辛苦钱,生怕被强盗抢去似的,一下眼泪就出来了。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那就做……快做了……做了就彻底好……别痛一次也得打点滴花好些钱。”

周明看了他良久,一时间竟然没法跟他解释病房的病床有多紧,手术的队又已经排得多长。他结石发作胆绞痛频繁,每次发作抗炎治疗的药费、治疗费对他而言也确实是个不小的数字。周明不知道跟他解释现实情况他懂不懂,但是无论他懂不懂甚至理解不理解,现实就是,他没有任何公费医疗和保险,多耽误几天,就把他的辛苦血汗钱花得更多些。他说的不标准的普通话里夹的方言,周明很熟悉,那是他小时候,父亲下放的地方的方言。父亲意外去世之后,表叔还没把他送回北京的大半年里,有许多讲这样方言的人,把家里不多的干粮分给他一块,衣服分给他一件。他已经记不全所有人的名字,但是记得住那方言的调子。

周明终于还是没有解释,自己硬着头皮把他收进来住院,手术前却没能安排进病房,检查期间就在急诊楼道加了个轮床,倒是把那几天的床位费都省了。然而拿着自己的手术安排、带教安排、门诊安排反复琢磨,除了夜里加一台,实在是插不进去了。他只能去求让他心里最发怵的许护士,说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心里着实紧张,待将苦衷讲完,他手心里居然攥出了汗,抬起头见她的脸色并不算太冷,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当算给我个人情。”

“给你?”她挑挑眉毛,仿佛有些嘲笑地瞧着他。

周明说不出话。

许护士撇了撇嘴,撂下句“下不为例”,竟然一声抱怨都没讲,就转身去给他安排手术室了。

周明没有“下不为例”,且每一个下一次,都还厚皮厚脸地去找脾气最大、说话最算数的许护士,从第二次开始就说是“最后一次”,他说话的神情从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到嬉皮笑脸谄媚奉承,她对着他从板着脸到皱眉埋怨到敲诈请全组护士吃饭到无可奈何地嘱咐他,做完太累了就跟休息室凑合睡一觉,别夜里迷迷瞪瞪地开车,也别老拿烟吊着。

周明很多次想郑重地向许护士道个谢,但从前太生,尴尬,后来,再说多谢,倒真的怕她翻脸了。

老江量大,一杯杯地灌下去,脸还没变色。周明叫他江老师。只是,“江老师”是公社社员举手表决代替高考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十二分的勤勤恳恳拼搏努力,把回炉再教育撑下来了,但是却越来越难适应这些年医学技术飞速发展,对医生越来越高的要求。

周明记不住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江看他的目光已经从和气的赞许变成了有些卑微的询问,称呼从开始的小周变成了周大夫,而他和老江之间,由老江教,变成了周明从旁监督和指示。很多个已经下班的晚上,特地收了手术,他带着老江上,有时候累了,看见老江依旧迟疑畏惧的目光和不规范的操作,忍不住出声呵斥,而手术完,蓦然间看见他一头花白的头发,想到从前自己跟林念初吵架之后“无家可归”孤魂一样地溜达,被老江领回家,吃上了他亲手做的喷香的排骨面,听他跟他媳妇一起劝解讲述“家和”之道,就又觉得惭愧而心酸。

不久前,老江在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考主治医生的机会中失败。李主任和周明都尽力跟院方协调,将老江调到院办公室了,那里待遇不错福利照旧,老江直劲儿地说谢谢,只是眼里深深的遗憾和失落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前天,病区的同事凑份子买了电器城的礼物卡送他,只这告别不是“高升”,大家不能热热闹闹吃饭喝酒地送,谁都觉得尴尬。护士长说“她去”,周明说“还是我去”,走到门口,看见老江正蹲在大办公室属于他的柜子前收拾东西,散乱的书籍堆在地上,老江手里拿着一个装了整套手术刀的布袋,反复摸索端详。

看见周明,老江站起身走过来,狠狠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瞧着他,眼睛有点红。

“你行!”老江说,“我有时候想,自己是不成,可想想周明也叫过我老师,是我教的他基本无菌操作戴手套穿手术服。心里……心里还挺得意。”他眼里充泪,声音哽住,停了好半天,再又使劲拍拍周明的肩膀。

老江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把那个装了手术刀的布袋郑重地双手递到周明手里:“当年张教授说,他拿这套刀,做成功了他这辈子最难的一次手术。他送给我,说是幸运刀,鼓励我能赶上来。我辜负了。我送给你!你才是最最衬的一个人。你别理现在那些苍蝇瞎嗡嗡。你就是个好医生,咱病区、咱科,最好的一个。这苍蝇、蚊子、蟑螂总有,拍不完,但人还是得该怎么活就怎么活着。”

周明接过那个布袋,说不出话,原本在心里酝酿良久的几句开导几句祝福变成了一声——“江老师”。

周明知道,那也许是最后一次叫他老师,却是最虔诚最感激的一次,并且头一次,在叫他老师的同时,郑重地给他鞠了一躬。

5.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

桌上已经杯盘狼藉。陈曦在教刘志光玩“小蜜蜂”划拳,刘志光似乎对这项从前没接触过的新鲜玩意儿来了极大的兴趣,很认真地手忙脚乱。陈曦乐得肩膀都颤了,显然是逗他,眼睛里却已经没有了从前对他的厌烦和轻视。许护士忍不住凑过去,拍着刘志光肩膀道:“这小子真逗!来来,我跟你玩一盘。”护士长低声跟老江说话,李波满了一杯啤酒,走到周明跟前。

李波拿的是一杯啤酒。

“今儿的最后一杯。”

李波朝周明举杯。

他的脸和脖子微红,显然还有很大余地,周明瞧了瞧那杯啤酒,笑了笑:“你的量是多少?”

“上学的时候,半斤白干之后,做数学竞赛题没问题,一斤之后大概开始说胡话唱歌了。”李波笑,“自从工作,没有喝超过三两。”

二十四小时住院医,即使不值班,也会随时因自己病人的突发状况或者临时急诊人手不够被叫回医院,要时刻保持清醒。

这是周明做住院医时,张志祥反复强调过,周明再又三令五申地讲给李波他们的要求。

李波初入临床开始穿上白大衣实习,作为“医生”的最初,正是周明做“老师”的开始,他是极少数周明真正手把手从实习生带到住院总大夫的学生,更是他所有带过的学生中,最最满意,简直称得上得意的一个。

李波的笑总是温和厚道,对同事,对病人。不管多累、多乏的时候,或是抢救病人之后被嘉奖的时候,还是因为犯错被呵斥的时候,甚至,被错怪的时候,一直如此。他一直比同年的住院医多管了近一倍的床,因为能干、严谨,让人放心,从不唠叨,毫无怨言。对周明放下去的安排,他从来都是带着温厚的笑抬头,俩字回答,“好的”。

周明坦然地以更高的标准要求他,把更重的责任交付他,就如同从前老主任对自己。他看着李波从生疏而至规范,由规范而初现行云流水气韵的手术操作;抢救中,从强作镇定到能够沉着淡定地指挥护士和低年资住院医、学生协同合作,隐隐然有了大将风度;病例讨论会上,从羞涩地看着桌面不敢将自己的想法怀疑讲出来,到如今自然而然地陈述诊断理由——时常都能考虑到已经不直接管床的上级们想不到的方面……周明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偶尔看着如今新进科实习生的慌张,新住院医的生涩,他们做错事被批评之后的失落灰心,周明或者其他高年资带教医生都会半鼓励半数落地说一句:

“急什么急慌什么慌?都是练出来的。看你们李师兄现在这么能,他当年可也……”

这时候,李波会从手头忙着的活儿里抬起头,一乐。

各个方面出类拔萃的李波,是小师弟师妹看得见努力方向的榜样。

突然间,因为一个任何行业都存在的人情,一切天翻地覆。主任说,要办“医德周”,而李波将是那个“反面典型”。要重新反思,要改变从前,做个“有道德”的好医生。

他不是不能理解主任的无奈,然而,难道真的就要把这一场闹剧,最终以这样的形势,推向最后的高潮?

李波将那杯啤酒干了,却没立刻走,低头,笑,再抬起头来,对周明说道:“六年了,跟您说话,绝大部分时候是请示工作,再或者就是聊球,再极少数是对消化科、产科、院办讽刺挤对发牢骚,都没怎么说过别的。”

“还能说什么啊?”周明抓过二锅头的瓶子对着灌了两口,敲敲瓶壁,“我没跟你挤对过韦天舒?他到处吹牛海量结果跟我拼了不到两斤就趴了。”

“后来他就到处吹牛说他跟您两人把大内科一个科毙掉了。”李波笑着,“说联欢时,他们拿小盅,他跟您都拿瓶子。”

“这孙子就该去当小报记者。”

李波乐了,许护士在那边也大笑。

但笑过之后,空气却如凝住了一般,没人说话,陈曦本来夹起来就要送进嘴里的一筷子鱼,缓缓地放了下来。

“周明。”老江已经满面通红,眼白都有了些红丝,他“当”的一声把手里的杯子蹾在桌上,往周围看看,“还是我就倚老卖老来说这话,这都是,”他胳膊一挥,“也不止这个,不往多了说,我敢说咱一分区,谁都知道你。对这个混账事儿你怎么应付,你还是你,大家还是知道你。”

周明愣了一愣,还没答话,陈曦在旁边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脑子里不断想象,想象各种方法能不被发现地在萌萌她姑脑袋上纹上‘我是狗屎’,再不然,犯在心胸外科手里,我瞅个机会,在她心脏刻个‘狼’,在她肺叶刻个‘狗’……”

许护士大笑,老江原本颇正经严肃的脸色也缓了,摇头道:“真是小孩。”

李波冲陈曦笑道:“你就打岔,影响我要跟周老师抒一下情的情绪。我刚才使劲狠灌了半天才酝酿好的……”

“什么抒情?”周明愣怔地瞧着李波,“你……跟我抒情?”

“不行我得来点白的。”李波叹了口气,从桌上抓过二锅头瓶子,倒在杯子里约莫四分之一的样子,仰头又喝了,周明皱眉瞧着他,疑惑地问:“你到底要干吗?你……不是终于跟我说,你要辞职吧?”他说完这话,心里真的一动,如今年轻住院医生流失甚多,有下药厂赚钱的,有出国改做基础公卫的,有攒几年经验去了外国人在南方开的私家医院的。李波英语极好,转博考试中最难的英语部分拿了全部考生的第一,跟人开玩笑去考GRE,新东方的课一次没听,不过是自己背单词做题,竟然就考了2250分的高分……

“辞职?”李波发愣地瞪着周明,半晌,乐了,然后又收敛笑容,认真地道,“不舍得。”然后偏头似乎又认真想了想,摇头道,“还真不舍得。”

周明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心情悬吊然后又放下的这忽忽数秒,让他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李波这一句笃定的“不舍得”让他突然觉得,其他的,全都无足轻重,难得地起了开玩笑的兴致:“只要不是告别致辞,抒吧,抒吧,尽情,随意。”周明坐下来,靠在椅背上舒服了,笑呵呵地看着李波,“长篇短篇?”

“七年了。你手把手把我带出来……什么都不用说了。什么谢谢、对不起,不,我跟你不说这些。没有意思。”李波望着周明,“下下个月,系统青年医生基本功大比武。”李波敛了笑容,很正经地说,“四个教学医院五个附属医院十一家下属医院的所有专家都看着,到时候,我让他们看看,外科医生周明带出来的外科医生李波,是什么样子。”

周明眉毛一跳,定定地瞧着李波。

“优秀病区还是‘白狼窝’那都是他们说的。”李波的眉宇间有着平日从来没有过的豪情和霸气,“让他们说。让我,把基本功大比武的金杯给咱病区端回来,跟在凌远大夫的金杯、您的金杯后面,再给咱们病区,来一个。”

6.行将放手的“前途”

“关于长期持续支援地方基层医院的经验体会。”

这行字标在一个文件活页夹的脊上。周明微微眯着眼睛对着这行字看了好一会儿,深吸了口气,仿佛下了个决心似的,把它从书架的角落里,抽了出来。

文件夹的表面,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灰。

最后一次动它,应该已经是两年前的大年夜,当时周明才刚从北方某县城回来,他在当地对口医院协助指导外科住院医规范化培训,因为与该院新上任主持院务工作的屈副院长和外科梁主任观念上诸多的一致,他们配合默契,使得那一次与从前许多次相对流于表面,名大于实的“下基层”颇有不同,很多他在从前下乡支援基层医院时的所见所感,发现的问题,积累的经验,反复考量之后陆续敲在电脑文档上整理到了文件夹里去的设想,这一次,终于有机会真正切实地在培训中尝试。

原定为四周半的支援时间过得飞快,临近归期,周明瞧着才刚刚铺展开来的培训,竟然舍不得回去。他知道在进行过程中,会有许多事先想象不到的难题,当地医院临床技术水平与经验,教学力量有限,进行下去,“规范”的程度,也就有限,如果他和另外那些从第一医院下来的外科医生能多留一段时间,一定大有帮助。他也知道,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考量、经验和教训,对于以后他们在其他同级医院开展与改进培训计划大有意义,甚至,在这样县城二级医院的住院医培训和临床工作中遇到的问题,跟他们平时工作中遇到的问题有许多不同,对这些不同的认识和研究,对他们自己的教学,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补充。

临行前一晚那顿告别晚饭,北方的大众家常菜,算不得精致,酒,就是再普通不过的青岛啤酒和二锅头,可是他们聊到了深夜。

屈副院长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周明说,输血不如提高本身造血干细胞的机能,两人说完各自干了满满一大杯。然后,周明笑了,叹息说,那需要时间,那不是十天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两个月能做到的。

梁主任说,其实南方有医疗系统内部已经开展这种尝试,大城市三甲教学医院,选择小城镇上相对门诊量大,病源充足,拥有一定先进设备,能够开展一些先进技术手术的二级医院,这些医院承担了当地主要的医疗卫生服务,但是水平和规范化程度与医学院附属教学医院相差甚多,由对口的上级医院高年资主治以上的医生像在自己医院一样门诊、查房、带教、带手术、跟术后处理,每批人至少工作四个月至半年,甚至一年,这一批人回去,下一批人跟上,有的医院已经开展了近两年,反应甚好。

周明说着跟屈副院长和梁主任又干了一杯,说:“其实我已经打过报告申请第一批下来做这个尝试,但是并不知道上面如何安排,我不是没有顾虑,但是如果上面决定让我来开始做这个尝试,那么我一定尽全力。”

周明在回到北京的当天,就找出这四五年来陆续记录收集的一些资料,加上这一次下去的许多体验设想,整理补充修改了几个晚上,统统都收在了这个文件夹里,原本准备了发言,要等院方关于派副主任以上骨干专家长期指导下级医院住院医培训的尝试方案定下来,给各级主管大夫开会讨论的时候讲。但是过了年,系统就给几个教学医院的普通外科,下达了关于开展同种异体肝移植手术课题的任务。这是他们系统在普外方面水平的标志,到了科室头上,是荣誉也是压力,到了具体医生头上,就意味着更多,无论从哪个方面,没有一个专攻肝胆方面的优秀医生不向往自己是被选中到课题组中的那一个。周明当然也不例外。

接到通知,周明很快被派到美国侯斯顿移植中心学习三个月,回来之后,除了日常门诊手术教学之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课题上面,之前关于与对口医院长期进行指导培训的想法,便和那个文件夹一起,搁置了。

或者人生的路总是那么难以预测。周明在临床科研教学上毫无保留地努力,是兴趣也是本能,原本没有想到太多其他的东西,比如荣誉,比如头衔,然而,它们居然也就顺理成章地来了。他痴迷拿手术刀的感觉,更为了拥有看到躺着进来的病人走着出去时巨大的幸福感成就感,他当然希望顺利地过职称考试,希望有做主的权利,可以有更大的自由度按照自己认同的方式工作,却并没想到,可以走得那么顺,那么远。

也许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他最辉煌的发挥来得太是时候。那一次被相关部门通报表彰的巨大连环车祸的抢救中,他的表现被众多上级赞赏,并且被张志祥力主上报嘉奖,之后不到两个月,一个从来没有想到的机会,就那么突兀地来了。

被上上下下最为看好的全才,跟周明师从同一导师的师兄凌远,原本是已经正式下了聘书任命的外科副主任。他当时正在德国进修,原定回来后就正式上任,谁也没有想到,他却自己在德国申请了卫生经济学的学位,三十岁的年纪,放过通向似锦前程的最好的机会,打算做学生继续读书,让这边一众人等,大跌眼镜。

关于凌远为什么做了这个决定的猜测有种种,包括他跟李主任不和、为自己导师鸣不平,包括凌远传说中“位高权重”的父亲在官场地位微妙,前途不明,包括……包括各种香艳或者浪漫的版本,确切版本无人得知,而凌远这个决定的后果,使这两年来表现实在抢眼的周明,被一些人非常看好而让另外一些人大大摇头地,接了本来给凌远的聘书。然后,就沿着许多人认为是凌远会走的路,走了下来,直到今天,距离系统最年轻的外科主任,新成立的器官移植中心主任,还就只是一步之遥,许许多多可预测的头衔已在清晰可见的地方。

周明的嘴角有一丝苦笑。

想不想再往上走一步?谁能说不想?从任何角度、任何利益、任何说法,都不可能不想。然而,能力?承担?代价?

他真的能做么?

他忽然想起那个倔强而又憨实的孩子刘志光。当他一次再一次准备高考,之后一次一次在床栏上练习打结的时候,想必要做个外科大夫的信念之坚定,简直不可能容任何其他的可能存在。

但这孩子终于还是放弃了,有多少解脱,又有多少遗憾?他并不清楚。他对于行将放手的“前途”,并不曾有那孩子所付出的努力和执着,只是,这两年,有些习惯了,习惯那些压力和责任,习惯那些挑战和荣誉,习惯了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去。

其实,退一步,何尝没有其他选择?或者那选择才是他最初原本要做,也最适合他做的。

周明打开窗户,深冬凛冽的风鼓起了淡蓝色的布窗帘,他站在风口,方才因为酒,因为过热的暖气而略微滞重的脑子,越发清明。他站了好一会儿,转身在电脑跟前坐下来,打开了文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