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物质改变的不仅是生活本身,还有一个人的思维方式。我应该怎么来叙述?田嫣没看错我。我虽然没抓住九十年代初股市暴富与邓公南巡后的地产神话,却在政途上突飞猛进,迈上新台阶。九六年的秋天,我出任北江市市长。我是能吏。从九六年到二零零零年,在我主政北江市四年期间,全市国内生产总值年均增长14.2%;地方财政一般预算收入年均递增16.2%;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年均增长11.5%;自营外贸出口年均增长18.9%;实际利用外商直接投资27.7亿美元,全市人均年收入均增长19.2%。或许大家会说,数字并不可信赖。这样说吧,在我出事后,通过网络,我还能在北江市的bbs论坛上看到许多替我惋惜的帖子。

但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并没有借助于职务之便索贿受贿,但在二零零零年,我的资产起码有三千万,在上海、北京都购有别墅。只有田嫣一个人知道我的身家,也清楚这些钱的来历……“做官就要不知疲倦地攫取各种利益。领导想方设法提拔你,是因为你能给他带来利益;下属心甘情愿服从你,也是因为你能给他带来利益;周围的同僚朋友时时处处关照你,是因为你能给他们带来利益。对一些不义之财,万一你良心发现,自己也可以不要,但属于别人名下的你必须给。记住,一旦你把攫取利益这个目的一模糊或放弃了,你为官也就离失败不远了。”

田嫣也看错了我。她把我领进了一种她所熟悉的生活方式,以为可以控制我的一切。但这种生活方式对我而言却是一把开启欲望之门的钥匙。种种欲望,若那马蜂,蜂拥而出。她被蜇伤,却是不可避免。

有篇报道,过去一千年来,全球最富有的五十人,其中二名是中国著名的贪官,和坤、太监刘谨。“和坤跌倒,嘉庆吃饱。”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和坤被抄家时,家产总值约八亿两,超过朝廷十年收入的总和。刘谨呢?不提别的土地房舍珍宝古玩,光抄出来的黄金一项就有24万锭又5.78万两。他们是笨人吗?若笨就不能权势滔天了。明知要大祸临头被千刀万剐,为什么还控制不住自己,四处伸手要钱?因为这时候的他们已经不是“人”,是物,是被种种欲望主宰了的物,或为官奴,或做钱奴,或有爱奴,或成房奴。

欲望,看得见,摸得着,能最大程度地刺激感官,可造成神经细胞形态和结构的改变,进而影响其功能。这种形态、结构和功能的损害,甚至是慢性、永久性和不可逆转的。其本质就是依赖以及匮乏。它是人的毒,且是戒不掉的毒。甚至说,当我们还是一个婴儿,刚脱离母体,即开始了吸毒。

生命是宇宙最完美的杰作,一个单细胞,就像一辆精美的奔驰车。种种生命形式都是DNA的某种尝试。种种欲望,即为它操纵生命个体的手段。我们以为自己是万物之灵长,并不知自身的无足轻重。我们不过是至高无上的DNA大帝的奴仆,随时都可能被火焰吞没,被飓风抹掉,被蚁虫咬食,被微生物分解。这位面目森严之帝王的意志决定一切,所以蜜蜂做六角形的巢、章鱼可将整个身体穿过一枚普通戒指、壁虎在遇到危险时可以把尾巴断掉、变色龙的眼睛能够做三百六十度旋转、白蚁分泌的蚁酸可腐蚀金属……我并不相信进化论,虽然它能解释许多,但更多的,是它不能解释的。它只是一种假说。生命的起源以及其真实性远远在我们的想象之外。人类、猴子、鲸鱼、大象、狮子、麋鹿、野兔与那憨态可掬的海象……也许都只是出现在一幕舞台剧中的角色,我们的尖叫,我们的哭喊,都是早被写好的台词。还记得小时候的皮影戏吗?当我们为台上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潸然泪下时,那只躲藏在幕后的手却在不动声色地检点手中的钞票。

“我总是力图传达一些不可传达的东西,解释一些不可解释的事情,叙述一些藏在我骨子里的东西和仅仅在这些骨子里所以历过的一切。是的,也许其实并不是别的什么,就是那如此频繁地谈及的,但已蔓延到一切方面的恐惧,对最大事物也对最小事物的恐惧,由于说出一句话而令人痉孪的恐惧……”这是卡夫卡说的话,也是我想说的。

时间的钟摆在摇晃,从此岸到彼岸,把我们从生送入死。今天的我,已经开始信上帝了,不是基督教里的那位不停地发出训诫的神,而是一种绝对的意志,一种先验的在人类理解能力之外的存在。桌子并不存在,人类也并不存在,三千宇宙无非是镜中幻象。存在的只有上帝。所谓DNA,也不过是对这种无边无际的巨大存在的某种并不准确的描述。

二零零年秋天,我的丈人已巡抚南方某省。我与田嫣发生激烈的争吵。起因是田然。她已留学归国,在省里办了一家投资公司。我无意讲述我与田然之间发生化学反应的具体过程,总之,我与小姨子上床了,还被田嫣撞见。田嫣打了田然一耳光。田然反唇相讽。我躲入卫生间吸烟。田嫣披头散发冲进来,骂我禽兽不如。我没反驳。我在想,自己为什么要与田然上床?我已经想不起我们是怎么上的床。不过,我觉得田嫣有点大惊小怪,不就是与你妹妹做了几次类似握手的接触吗?我向她表示忏悔,说是酒后糊涂。以后不会了。我还是爱她的。

我真没想到田嫣的反应这样剧烈。她是聪明人啊,怎么会做出这样不可理喻的事?竟然扬言要把我送到监狱里去。我要她闭上嘴。她愈发歇斯底里,口中迸出的词句犹如利丸与毒药。我只好捂住她的嘴,然后,我失手掐死了她。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田然见卫生间半天没动静,进来看见满面狰狞的我以及躺在浴缸里的姐姐,尖叫一声,晕了。我流下眼泪,田嫣给了我所不曾想象过的生活,现在她又带走了它们。我的眼泪几乎要把她的身体飘浮起来。我终于清醒了,意识到这件事的后果。我颓然坐倒。田省长能饶得了我吗?就是把我枪毙十回,怕也解不了他心头之恨。我应该怎么办?说服田然,告诉她,这是一次意外,让她与我一起对外宣称田嫣是在洗澡时煤气中毒?又或者把田然也弄死,找公安局的哥们来处理,说姐妹俩一起中了毒?或者把她们弄到车上,开下悬崖,做一个车祸事故?我甚至记起了在某本官场小说中所见到的“浴缸谋杀”,脑袋里立刻呈现这样一个画面:田嫣一边洗澡一边吹头发,电吹风掉进水里,田嫣伸手去捡,结果死了。田然进去想把田嫣救起来,因为缺乏救护常识,也触电死了。

这种说辞有几人能信?但我是市长,市公安局长是我铁哥们,平时没少让他发财,没少帮他遮罪。只要赶在田省长来之前,把这姐妹俩的尸体火化,再一口咬定。田省长纵然怀疑,也是无可奈何。何况,谁能想到是我杀了田嫣?在人前背后,我们都是那样恩爱。

我不能因为田嫣的死,把自己送入地狱。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一个个问题犹如一只只凶猛的小兽,在我脑子里翻滚尖叫。我朝田然走去,蹲下身。田然醒了,看着我,说不出话,眼里热泪滚滚。我伸出的手顿时没了力气。我扶起她,在她面前跪下,哽咽道,“然儿,我不是有意的。我该怎么办?”田然爬到田嫣身边,摇晃着姐姐的身体,嘤嘤地哭。恶魔再次扼住了我的心脏。我一巴掌打在田然颈侧的动脉上。她晕了。我想把她丢入水里,窗外被浮云遮住的月亮突然跳出来,像一只鸟,伸展开轻盈之翅。天地间银光大盛,隐隐约约,有疑真似幻的歌声。

今朝我们恭敬谦卑,赞美天父全能慈悲,

恳求天父赐哀怜,饶恕我们一切罪愆。

一种难以觉察的疼痛蓦然间贯穿双胁。我是怎么了?我要去自首。无意为恶,恶不为恶。田嫣若死后有知,应该晓得我不是有意害她。我若再杀田然,那真是恶贯满盈。我若去自首,田省长会如何处置我?毫无疑问,活罪要受,死罪难逃。大冷天,汗珠子湿透了衣衫。这真不是假话。我用头撞墙,脑袋里满是尖锐的玻璃碎片。我想起了母亲。母亲杀了我的亲生父亲。我又杀了我的妻子。难道暴力会遗传?难道这是上天的诅咒?我渐渐冷静。我并非是一个不考虑后路的人。在北江市为政四年期间,我早已为自己与田嫣办好了出国护照。在某市某银行的保险柜里还有我用化名寄存的现金与存折。或许,当下之路,只有逃。

凌晨两点,我离开北江。漆黑的夜里,我泣不成声。我想起了陈映真,想起了李君强,想起了一直以我为自豪的李国泰。我也想起了田嫣,田然。我对不起他们。我如梦惊醒。这些年,我都做了什么啊?我已找不到自己,不清楚那个在暗夜里手扶着方向盘的中年男人是谁。我究竟是在哪个路口丢失了自己?茫茫夜色,被车灯撕裂,紧贴住玻璃,好像万千凶灵在瞪着我咆哮,让我透不过气。脑子里的各种声音若狂风暴雨。河流平川,浓黑、浅黑、淡黑、墨黑。有几次,我都险些把车头对准山壁撞去,或驶到悬崖边上。骨头发软,手足无力。生生死死,只是一念。一夜间,我驱车二百公里,到寄存物品的市,把车开入附近的一个水库,推下去,再步行,等天色放亮,拦了辆的士,赶到银行,取出保险箱,不做停留,在超市买来普通衣物,换下一身名牌,搭火车赶赴北京。命运在这时给我开了一个的玩笑。等我失魂落魄地下了车,用早已准备好的假身份证,找宾馆住下,打开包,赫然发现在火车上被人调包。

我一无所有了。一时间,万念皆灰。

活着的人啊,你们中有谁也品尝过“万念皆灰”的滋味?这四个汉字就若黑色的火,落入我的体内,五脏六腑迅速燃烧,几秒钟后,就感觉茫茫寰宇与自己再也没有丁点关系,脑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把自己消灭掉。万古云霄一羽毛。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就往哪里去吧。我面无表情地走出宾馆,在超市买了瓶红星二锅头,在药店买了几瓶安眠药。我走过一个个街口,眼里根本就没有红灯、绿灯。我很希望那些疾驰的车辆能把我辗碎,最好是能辗得不留一点渣。但不知为什么,它们就像蟋蟀一样在我身前住了脚,并轻声鸣叫。有戴红袖章的人赶上前推搡我。他有一张被生活弄得异常疲倦的面庞。我跌倒在地,起身继续前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然后看见一间小旅馆。旅馆里的名字叫往生。我下意识地进去。交了十块钱,在一个脸容干枯的妇人手中取过一柄钥匙。

墙壁上挂着一帧脏兮兮的营业执照。妇人,或者是妇人的丈夫,叫李往生。我心里对这个名字生起了莫明的感激。这是一间几平方米大的地下室。只有一张床,还是硬板床,床上堆着一团烂絮。墙角有尿馊味,墙壁生有青苔,屋子阴暗潮湿,没有窗户。我把安眠药一粒粒塞入瓶内,再摇匀。这像我原来喝过的鸡尾酒。

我一大口一大口喝,很快,喝了一个底朝天。都说人死之前,会想起过去的事,这话不假。往事在我脑子里缓慢地移动,从一张胶片拉向另一张胶片,过电影似的。前额处透出一道温热的白光。一张张脸庞,在其中浮沉。许多被遗忘的细节再一次清晰地出现的。老天爷待我其实真的不薄,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利令智昏的人?我是多么悔恨。如果老天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做个好人。我嘟咙着,意识渐渐糊涂。四边的墙一点点倾坍,压下来。

我感觉自己的身子已经透明,宛如琉璃。白光越来越盛,我已经抬不起一根小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