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

周晓枫

金鱼贴近水面,吐出一个气泡。我仔细观察:沉赘的腹部,宽绰的脸,松驰的下巴颏儿……金鱼下撇的嘴唇不住一张一合,像个爱唠叨的老太太。气泡漂浮了一会儿,破了,这条臃肿的鱼扭动腰身,拖着绉纱般轻盈舒展的尾巴慢慢潜到水草下面。正午的动物园游人稀少,金鱼展览更是观者寥寥。金鱼多么五光十色,多么稀奇古怪:五花斑斑驳驳,珍珠一身疱疹,全像皮肤病患者;狮子头受过外伤似的,脑门上顶着红肿的肉瘤;水泡鼓涨着半透明的眼囊,里面装满液体,所以它有一对严重化脓的眼睛……越残疾的品种越名贵,不知是金鱼颠覆了常规的审美,还是从中映射出人类低劣的趣味。

事实上,金鱼起源于普通鲫鱼。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体内的黑灰色素体消失或转换成红黄色,迷信的人们把这种红黄色的鲫鱼视为天物,不敢食用,放生它们到寺院的水池。这种习俗使之避免与野鱼杂交,久而久之,形成了第一个金鱼品种。由此可见,最初是不健康的生理变异,和不健康的近亲婚姻,才造就金鱼的现在,造就它们繁荣而备受娇宠的畸形子孙。鱼缸很大,浑朴而沉稳,缸壁内侧附着一层薄薄的苔绿,水面上漂着几叶浮萍。我在一个又一个金鱼缸之间来回走动,这么多缸里至少养活着上千条吧,它们花团锦簇,但是全都悄无声息——它们安静得即便死去也不对世界造成一点必要的惊扰。

每当提到动物园,人们联想起总是狮虎熊豹,还有大象和猴子。这些兽类或体形庞大,或饶有特色——鱼总是被忽略,因为它们实在缺乏生动的表情和动作。这些水中的孩子,身体冰冷,不会歌唱,也不容抚摸,它们谨慎地游来游去,尽量不碰触彼此的身体,有的甚至连爱情也回避了肌肤相亲。它们大海里的同类亦是如此,千万条组成巨大鱼群,每条都根据邻近鱼只的体位来调整方向,之间不发生丝毫冲撞。

我曾经养过一条金鱼。闪着莹彩的眼睛很像两粒鱼肝油,它整天贴着玻璃,面无表情地张合嘴巴,似乎背诵着什么。一天,我多喂了半勺干鱼虫,这条糊涂的鱼竟然活活撑死了。它的尸首埋在小树下——活在水里的最终却死在土里。生活在水中,意味着每时每刻对自己的洗涤;而现在,娇小婀娜的身体沾满肮脏的土,一粒沙子落在依然明亮的眼睛上,和生前一样,它不会眨动眼睛祛除异物。画蜡笔画的时候,我喜欢为鱼添加撩人的长长眼睫,忘了这是一种有洁癖的动物:它全身都光滑,不生一根毛发。死不瞑目的小鱼,风会带走它鳞片上的水滴,眼睛里的光芒。我一边轻轻摇动一枝槐叶,一边自言自语:“春天发芽,夏天长叶,秋天落叶,冬天光光。”从根部开始用手捋下整株叶片,指尖就绽放出一朵绿色的花。我把这些椭圆的叶子撒落在鱼身上,愿春天和这条小鱼一同安眠。我没有去想,这条鱼的陪葬之物并不妥当:土和树叶,都是一旦成为生存环境就足以将它致死的东西。最后,我把扁扁的雪糕棒插在小小的坟包上,上面用钢笔写着“小鱼墓”作为碑铭。死于意外,死于胃部的丰收,这是一条因富足而夭折的鱼。

邻居家的三胖告诉我,鱼才饿不死呢,多少天不吃东西都没关系,就怕吃多了,因为它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饱,撑破肚皮是经常的事。这使我得出判断:尽管金鱼的游姿貌似雍容,它们依然是穷人出身。三胖的舅舅是个狂热的养鱼爱好者,阳台上永远摆放着大大小小装满水的桶和盆,放置一两天后,就可以滤去自来水中的漂白成份,用来给鱼换水了。为了不浪费悬浮着金鱼粪便的水所富含的营养,他舅舅还培育了许多植物,它们无一例外,都叶肥花茂,旺盛得有点儿放肆。三胖打赌说,他敢把舅舅的金鱼含在嘴里。我马上摇头。谁知,他当真用纱网捞起一条,小心翼翼放在舌头上,然后闭紧嘴巴。稍一不慎,那条红白相间、疙疙瘩瘩的鱼就可能滑入食道,这让我一阵恶心。它一动不动——三胖后来告诉我说,含着它就像含着一只隔夜的冷馄饨。几秒钟以后,鼓着腮帮的三胖冲着鱼缸一喷,那条或曰历险或曰受辱的鱼迅速游动几下之后,又如若无事了。金鱼的幸运在于,它们的遗容能够保留着体面的全尸——食用它们不仅是罪恶的,更能带来联想上的呕吐感。异端的美给金鱼以禁忌,换句话说,在饕餮者的眼里,正是美,使金鱼失去实用价值。

接触更多的是厨房里的鱼。灰灰的背脊露出脸盆中浅浅的水线,它们最后会在案板上登陆,在餐盘上汇合。银亮的鳞片像甲胄一样穿着在外;里面,埋好一把由骨刺做成的复仇之剑。面临危险,动物大多会有反抗之举,鱼没有,除非死后,以隐蔽在肉中的刺插入食客的喉咙。鱼体上有一条像被手术缝合过的隐约侧线,凭借侧线内的感觉细胞,鱼判断出水流的方向和压力——裁缝预先要在面料上画好剪裁线,我开始错以为这条侧线是鱼为剪刀准备的宿命线。刀尖一捅,厨师的剪子探进鱼腹,一剪,又一剪,逐渐打开它对折得十分整齐的身体……鲜艳的血流经剪子上的锈斑,那锈斑,是无数亡逝的鱼曾经的血迹。摊在地上的报纸湿漉漉的,盛着掏出来要被丢弃的废物:鲜红的腮,细细的肠子,深颜色的肝胆,和不被我们了解的小巧的心脏。鱼就像一只镶嵌珠片的荷包,我们打开它,却扔掉它的珍藏——苍蝇为此匆匆启程,赶赴盛宴。失去鳞表和脏器的鱼,带着几乎与身体等长的刀口,仍然微弱地喘息着……它的顽强令人不快。我喜欢鱼鳔,和其他孩子一样乐于耐心地守候在杀鱼现场,等着获得这件新颖的玩具。洗干净的鱼镖完全脱离了器官的形式感,看起来与活着的东西毫无关联,就像个微型的气球——我们忘记了,里面残留的气体是它的主人生前存储下来的。无论怎么捏,柔韧的鱼鳔都不易在手里爆掉,除非放在地下猛踩一脚——“啪”,我满意地听到很大的响声。

沙滩搁浅的鱼,衔在海鸟嘴里的鱼,产卵后体力衰竭的鱼,冻结在冰层里的鱼,汤锅中被熬煮的鱼,化石上千年不语的鱼……鱼,千年万年,它们疼痛不发出叫喊、死去不闭上眼睛。我见过一块狼鳍鱼化石,整齐对称的骨刺,就像叶脉那样清晰地拓印着——飘零于很久很久以前的秋天,它是一片不朽的落叶;它躺在千年干涸的坚硬的石质河床,凝固着对一个海洋的怀念。金属穿透岩石只用几分钟,水则需要数万年,温柔的东西往往更有耐心——比如,一条鱼成为记忆的标本。时间是酸性的腐蚀万物,化石却成为奇迹般逃匿至今的幸存者。大海的子宫养育过许多孩子,谁长得最像它们的父亲?一条化石上的鱼,一个福尔马林液体里浸泡的婴儿,两者相似,它们永不开口说出身世的秘密。

下午两点,一辆卡车开到水禽湖畔。工人拨出后挡板的插销,一车活蹦乱跳的鱼陆续哗哗哗地倾倒进水里。湖面上均匀分布的水禽从各个方向游拢过来,它们的美餐按时运抵。我在岸边捡到一条绯红的小鱼,只有寸把长,它长得这么精致,到底与旁边展览中的金鱼存在什么致命的差别,使它不被供养而沦为别人的口粮?倒进湖里的小鱼们慌张游动,以求从凶险的鸟喙中突围;即便这次能侥幸逃生,也无法躲开以后的追剿——与天敌为邻,谁能安全度过完整的童年?对小鱼来说,湖面辽阔,如果没被水禽的阴影所阻挡,它可以一直就这样游下去,游下去……湖水中恐吓不断的童年,玻璃缸内囚禁终生的老年,鱼认为哪种更接近上苍的怜悯?毛羽绚烂的鸟儿吞食着鳞片艳丽的鱼,这景象总让我不太舒服——长大以后我明白,世间最残酷的事并非美被丑所消灭,而是,一种美摧毁另一种美,一种善粉碎另一种善。的确,一片领土只能有一个王,王要有染旗的血,要有肥沃土壤的尸体。那个中午,匆促逃生的彩色鱼群四散开来,像礼花一样绽放在水里,也和礼花一样归于转瞬的死亡黑暗。

享用完午餐,鸟开始打理它们的羽毛,午后的阳光使它们分外安逸。水面泛起涟漪,重叠而丰富的纹理构成一种催眠般的梦境。一只天鹅弯折修长优雅的脖颈,把它的头埋在雪白的侧翼下。几只浓墨重彩的鸳鸯无所事事地游动,它们衣着华丽,似乎提前准备好礼服出席隆重的晚宴——暗淡的雌鸳鸯不般配地出现在旁边,像旧式婚姻的老婆。鹤立着,用铁黑色的长腿,它的身子看上去就像落座于一个高高的金属腿的转椅上;嘴又长又尖,像个镐头,这让靠近鹤的人产生几分紧张。灰雁和绿头鸭,曾经的野外旅行家,正用带蹼的脚足蹒跚地走在岸边,这时的翅膀就像小学生上课背在后面的手臂,多余得不如删去。八哥自言自语,想依靠体内的生物钟判断出几点了;“三点。”我说,但它不肯相信,还是歪着脑袋追问下去。威风凛凛像酋长一样戴着羽冠的鸟在发呆,油画似的热带鹦鹉继续着漫长的休息……鸟群的栖息地一派宁静,连谁偶尔的拍翅声传递得都格外清晰。动物园的鸟与众不同,它们不飞。

果实成熟以坠地为标志,鸟的成熟相反,以升空为标志。天上空无一物,鸟为什么不倦翱翔,也许它们喜欢的是自己飞行时俯瞰万物的角度、处在高远的心胸?上升,上升,直至倾听仙女的歌喉——在通往神舍的道路上从不胆怯,它们没有恐高症。设想某位懒于交通的神想向异域的神灵致以问候,他派遣鸟,他私人的邮差前往;数量、飞舞的阵形、落点的排列方式变幻着,会将他的意图准确传达——每只鸟都状若勘正无误的信件里听话的字母待在应该的位置上。清晨,远飞的鸟群身影依稀,那浅淡的雀斑,使天空刚刚醒过来的脸生动起来。鸟,是天堂的花朵,是结在最高枝条上的果实,也是上帝细心播植的种粒。有鸟飞进的云仿佛柔软的印花床单——黄昏瑰丽,晚霞又是为谁铺垫的锦榻?鸟象征彼岸的光荣,不能实现的梦想。能够抵达的高度之下,都是自由来往的领域,我们由此发现一种有趣的层级关系:许多鸟既可以上天、落地,还可以潜到水里;人在陆地上活动,经过训练可以游泳;鱼是水的囚徒,它在临水之岸尚不能存活,何况氧气稀薄的高空?由此我们推测统辖万物的神必定时常隐蔽地闪现人们之中,他不会轻易浪费他的权限。鸟最邻近神的宅第,谁敢说它不是神的小巧而优雅的坐骑?我们猜测不出鸟确切的身份,也难以了解它见识广博的心胸;无论多么渴望,我们不能和它们一同比翼——鸟提醒着人类的不自由,正如伊甸园里的蛇提醒着先祖的无知。

诱人而稀有的粉颜色,微微向上的弧度——隔着栅栏,我伸长胳膊去够这片鹳鸟掉落的羽毛。它的重量与梦相等,温度和春天一致,我用力吹一口气,它就在气流中旋舞,又轻软地降落在我的掌心。同桌鲍小狄的爸爸是画画的,她们家有几根孔雀羽毛,奢侈地插在一个大花瓶里。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感受那种华美,羽尖上蓝色和铜色交相辉映的神秘眼圈仿佛具备巫术的召唤力量,它们凝视着我……让我一片恍惚。脱离了生命的器官会迅速变得腐烂,但是羽毛不会。鹅毛笔,毽子上的闪着金属荧光的鸡毛,帽子上的别致装饰,填充在被褥的羽绒……即使每天接触的是墨迹、尘土、鞋子、黑暗中的体液,它们依然保持着不可思议的清洁。一个复仇的女孩面对背叛的新郎,用锋利的刀片划开绣着双喜字的枕头,里面的羽毛雪花一样纷纷扬扬——他们怒放的蜜月爱情很快面临冬天。作为一个目睹争执的孩子,我完全体会不到其中的悲怆,只是惊讶枕头里的羽毛会这么多,这么轻,这么干净。倚靠在羽毛枕上睡觉的人就像靠在一只大鹅身上吧,该有多么舒适,从此我向往一只由羽毛填充的松软的枕头。羽毛永远美丽,与附着它的血肉无关——鸟的标本与其说展览的是鸟的形态,莫若说是羽毛,因为它的胸腹空空荡荡,这只死去还像活着的鸟早就失去除羽毛之外的一切。经久不息的美使我们怀疑鸟羽被来自天堂的手所赋予——羽毛是神培植的花,而鸟,是神的花插作品。

水底有多少大鱼缓慢游动,天上多少小鸟飞快掠过?鸟和鱼迥异,它们天生走着相反的道路。鱼是哑巴,鸟是歌唱家。鱼薄软的嘴唇,鸟坚硬的角质喙。鱼的鳞片好像束缚的紧身衣,膨松的羽毛使鸟呈现夸张的体积。可以在水中安眠,鱼有随意放置的床;鸟却不能睡在云里——并且,鱼睡觉时依然睁着眼睛,鸟除了关闭眼睑,还习惯把头别在翅膀底下,为什么就像盲人需要墨镜一样它需要双重的黑暗?把鱼举在空中绝非善举——鸟和鱼之间,过着彼此互为灾难的生活。

红狐狸、金翅雀、波浪之下透明的鱼……动物出现在优美而古老的传说、民谣和诗歌里。我的阅读从童话开始,情感启蒙和道德发育也与寓言微妙相关。我私下相信存在说话的动物,它们有意闭口不言,因为身上赋有某种特别的身份或使命。星期天,坐在布满冰花的玻璃窗前,手在暖气上烘烤——我获得的不过是短暂的温暖,书上快要冻僵的动物却逼真地比拟出我们一生的风寒。同样热爱童话的孩子,未来的选择未必一致:他们有的要当羊,有的,做狼。

童年的许多美好记忆都在动物园里发生:每天下午三点的海豹顶球表演;袋鼠妈妈和它藏匿中的胆小的孩子;独角犀粗硬的表皮就像很大一块正在氧化的铁板;大象灵活的鼻子卷起青草——人类发明的塑料软管正是模仿了那上面的褶皱才弯曲自如;鹿和羊温情脉脉的湿润眼睛好像含着隐隐泪光,对它们设身处地的同情使我保持善良。动物园里也有平静中的残酷内容,用以体现冰冷的法则。那天,饲养员把一只活鸡扔进狐狸的笼中。两只狐狸偎在一边睡觉,而一只体形更小一些的狐狸沿着铁丝网轻快地跑动——这只鸡是瓮中之鳖,所以它们并不急于享用。每当小狐狸跑动的路线经过母鸡身旁,母鸡都紧张地咕咕叫几声,神经质地错动两只纤瘦的脚爪。狐狸低斜着眼睛,在游戏的微笑中露出磨砺中的尖牙,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跑动。这只鸡无处躲藏,只好待在原地等待敌人的下一次微笑。弱者希望天地广大,不过借以获得逃跑的自由;而食肉者自信,只消打个呵欠,再合拢嘴巴,它锋利的牙齿铡刀下自有斩获。

猴山总是最吸引孩子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猴子有的捡食着游人投喂的面包、水果,它们灵巧的手可以轻易剥开糖纸;有的在链索上悠来荡去,追逐,呲牙咧嘴地尖叫。还有一只放松地躺下,让另一只猴子挑拣皮毛里的虱子,听任对方表现谄媚式的友谊。长大以后我从科普书上得知,一群猴子中所有母猴只能和猴王交配,其他公猴如若偶尔得到偷情的机会是要冒生命危险的。领地狭小,但每年猴群都要添丁,寂寞中的肉体享乐留下了成果——酷似得几近孪生的小猴们是否都属猴王的亲子?我看到它们用细得让人提心吊胆的胳膊抓住母亲肢体的一部分,跟随母亲在参差嶙峋的怪石间跳跃。灵长类动物的可爱与可憎其实都来自与人类的相像,它们的身体构造、动作表情、血液成份等种种数据,都使人类仿佛照见了哈哈镜中的自己。然而,猴子的戏拟亵渎了人类尊严,使共同具备的弱点以如此鲜明直接的方式呈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些本来可以由人类单方面安全地遮掩起来。比如背叛。一只挑战的猴子与老猴王争夺王位,一旦决出输赢,本来袖手旁观的众猴会一拥而上,争相嘶咬失败者,驱除它远离猴群——即使它几分钟之前还是众望所归的领袖;如果猴王没有及时出逃,它会鲜血淋漓地落满它曾经的子民的齿印,最后孤独地毙命。这些乌合之众的猴子之所以恐为人后地下此毒手,并非出于对老猴王统冶的积怨,而是要极力表白对新主的效忠。还有一个古代寓言说,吴王命人向丛林中射箭,其他猴子四散而逃,只有一只不慌不忙,用手接住空中的飞箭——它因而得意洋洋。于是吴王命令士兵乱箭齐发,猴子终于死于不合时宜的过于声张的炫技。事实上,人类普遍的炫耀通病经常会以自豪之名弥散开来,即使他引以自得的不过是引人发笑的小伎俩。

从孩童到成人,我在情感好恶上反差最大的动物就是猴子。我曾热情地在口袋里塞满食物,检票员刚一撕开副券,就不顾父母的制止一路飞奔,赶去喂猴子。我甚至为它们留下舍不得吃的苹果,为其中几只我偏爱的猴子起了小名。但是,我现在对猴子无甚好感,既对它们活泼时的喧闹不感兴趣,也不喜欢它们安静时的无聊神情。作为一个孩子我无知而脆弱,我承认,那幕令人羞耻的场景瞬间彻底改变了我的态度。

那次,我和鲍小狄一起去的动物园——我们班教室维修,学校特例放假。想起全国没有生病在床的孩子都在教鞭的指挥下,与此同时,我们却在动物园四处游逛,我和鲍小狄高兴死了。我们无所顾忌疯跑,在圈笼之间玩起了捉迷藏。动物园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少的游人,尤其,几乎没有像我们这样高年级的小学生,全是被父母抱在怀里不谙世事的小不点儿。一个东北口音的阿姨奇怪地问我们为什么没有上学,鲍小狄故作叛逆地撒谎说:我们逃学了。当然,我和鲍小狄都忘不了此行的重点,去猴山喂猴。我们边吃着爆米花和果丹皮边往猴山走,还互相提醒着:别吃了,给猴子留点儿。

靠近猴山时,两个孩子看见了什么?下午明亮的阳光照耀,一只公猴蹲在假山上,它兴致勃勃拨弄着自己的生殖器。我和鲍小狄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狼狈得不知所措。而那只在高处的公猴挪动了一下身体,更清晰地暴露出醒目的器官,继续恬不知耻地沉浸在手淫的快感中。

人类从打碎的镜面里看到了自己。本来处在进化论前端的人类现在成为外围的旁观者,猴子从中心静悄悄地颠覆了秩序。它在本能享乐中公然揭开我们端庄之下隐藏的深重秘密。它甚至被抬升到高处。

周晓枫(1969—),北京人,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十月》副主编,著有散文集《上帝的隐语》《鸟群》《收藏——时光的魔法书》《斑纹——兽皮上的地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