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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老人一激动,我就只好中断采访。我甚至觉得这老人有太多的泪水,在这点上他比我年轻。我的泪水哪里去了,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流过泪。他的讲述深深打动了我。但我没有流泪,他的经历与我终究隔着一点什么,我震撼,却没有眼泪。这让我感到人与人之间始终有一种隔膜,尽管我极力想去理解他。

梁玉送我出来,小巷已经被细雨淋湿,我打了一个寒战,毕竟已是深秋,阴郁像天气一样四处弥散。梁玉说,二爷这样认真,他是在给自己的一生做总结呢!我问,他以前给你谈这些事吗?梁玉摇头。你知道远征军吗?梁玉一脸茫然。反问我,你知道吗?我只好如实相告:说实话,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在电影电视里看过《地道战》《敌后武工队》《百团大战》什么的,一点也不知道国民党军队抗战这么惨烈!

梁玉把我送到街口,临别时我看她的眼睛,突然又不想立即离开,我说,我送你回去,天在下雨。我敞开风衣,趁机把梁玉揽在怀里,我感到她的身体在发抖,我突然生出男人的豪情,觉得自己有责任一生保护这个柔弱的女人。我紧紧地搂住他,走得豪情万丈。我真想这样一直走下去,但是梁玉说,我要回家了,不知二爷咋样了?我才如梦初醒,催她快点回家。

离开梁玉后我打的去了图书馆,借了一大堆关于抗日战争的书。回到出租房我又打开电脑,“爱意荒凉”早给我回了一些话在QQ上,我问她知道“远征军”吗?她说你发什么神经啊,想到什么地方当远征军啊,天下太平哪里还要军队呀?我又问她知道日本鬼子吗?她说知道啊,一撮小胡子,满嘴哟邪哟邪,喜欢花姑娘什么的。“爱意荒凉”跟我们一样,关于日本,脑袋里就只有这么一点简单的臆想,那是宣传品留在我们记忆中的烙印。

我在百度搜索中输入了“远征军”词条,立即跳出了一大堆关于远征军的资料。其中有一些老兵求助的内容吸引了我。

×××,83岁,现居某市某区某镇某街。毕业于黄埔分校的滇西干训团,远征军第2军9师27团团部指导室中尉。曾参加过收复象达、芒市和黑猛弄战役。村里人不知其参加过远征军。解放初任土改工作队秘书,板桥街街长。自填表“远征军中尉”后,顿由“积极分子”成为专政对象,长期监督改造,批斗不断。现每月480元生活费,多病,行动困难。

×××,83岁,原籍重庆,战后落籍某某市某某区某某镇上水河24号。远征军第6军36师直属队号兵,曾参加过腾冲游击和松山战役,是首攻红木树两个幸存者之一。“文革”中挨批斗,被疏散下放,重返某镇建筑队后一直住在简陋偏棚,两个儿子残疾,儿媳无业,全家五口人靠480元低保金生活,但他很满足。

×××,87岁,毕业于黄埔军校第13期,远征军第71军独立炮兵营中校营长,中国远征军长官司令部中校参谋。抗战胜利后脱离部队到某某中学教英语。“反右”时成为“一言不发的右派”,从此在狱中度过20年,现居某市第一中学宿舍。

×××,小名老五,84岁,昆明工业学校工程专业毕业,抗战爆发后改入军校,毕业后任远征军第54军某部炮连少校连长,参加过腾冲战役。战后回某市某区某村务农,长期以“历史反革命”受到批斗、管制。终身未婚,现靠侄儿、侄女接济生活。

×××,女,82岁,远征军第71军新编28师政治部少尉服务员,是滇西唯一健在的抗日女兵。家住某县某镇某社区。坚决拒绝采访者,“我不愿意见任何人,不愿再谈过去!”无论采访者怎么解释,那扇一板之隔的门就是没打开。原来,她在滇西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受训期间,认识了后来的丈夫丁文涛,两人并肩参加过松山战役,战后她离开部队回乡任教。“文革”中双双遭迫害,一个在公路养护段管制劳动,一个在县城拉板车,太多的磨难使她一度精神失常,从此不愿再提过去。

×××,80岁,当年进深山躲难遇到打游击的预备2师,被接受参军送往黄埔分校滇西干训团受训,一年后担任远征军71军少尉特工,派回腾冲搜集敌人情报。长期以来,他对乡邻以至父母都隐瞒了曾是远征军情报员的身份,因此也躲过了历次运动受迫害之劫。为此他很得意。现居某县某乡某条小巷59号。尽管还摆脱不了生活的艰辛,但他说:想想腾冲攻城时那些嘴上还嚼着饭就死去的士兵,我还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B14

进入了丛林,谢天谢地,我们终于摆脱了敌人的追击。当他们最后一小股部队被我们殿后的队伍打散之后,我们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缅甸的华侨当初是怎样满怀期望热泪盈眶地夹道欢迎我们,给我们扔食品和香烟啊!我们心里那股豪气还没发泄到日本鬼子身上,怎么就不明不白地溃败、稀里糊涂地撤退呢!想来惭愧啊,作为军人,我们没能保护他们。他们把唯一的安全感仍然寄托在我们身上,带上可怜的家当,扶老携幼跟着我们走。他们大半生经营置下的房屋没有了,田地没有了,只好重新寻找新的生路。跟在我们后面有三十多位华侨,老的老,小的小,我们有的扶着老人,有的背上小孩,仍然怀揣着最后的希望,一定要回到祖国。

有一天,大家突然听说我们的长官逃往印度了,不知怎么的,我们都扔了枪,垂头丧气地坐着。班长李大贵每一个麻点都洋溢着愤怒,呼呼地嚷:我们被人甩了,王义武掏出将军送给他的钢笔,呜呜地哭。我想我们这是打的他妈什么鸡巴仗啊!一心想着为国效力,却弄成个散兵游勇!牢骚归牢骚,闹腾一阵,还得起身,跟着那一支部队走,既然人家逃了,我们也只有逃,这是唯一的选择了!

我们后来才知道,那片树林简直像座地狱。高大的树枝密密实实地盖住了天空,一丝阳光都难以透下来。雾气弥漫,数十米开外不见人影,简直无法分辨东西南北,瘴气刺激着鼻子和眼睛。最为恐怖的是蚂蟥。小时候,我们家乡那一带也有蚂蟥,但它很小,只是栽秧打谷时节偶尔碰上,并不足以致人死命。但我对蚂蟥、蛇乃至黄鳝这类软体动物都很害怕。它们的伤害往往是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的,你连搏斗的力气都无法用上。最先受到攻击的是杨和顺。当我们走得精疲力竭时,听到“休息”,都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是厚积的落叶,坐上去很柔软。对于惊恐又疲惫的士兵来说,柔软的大地简直就像温暖的床一样充满诱惑。这个动作似乎有一种传染性,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坐在地上,有的甚至闭上通红的眼睛打瞌睡,瞬间就响起了呼噜。杨和顺说,长官跑他娘的吧,反正老子要回国!我知道他心里装着为他守扁担的姑娘,我意味深长地对他笑了一下,他也投来诡秘的笑。

班长李大贵也倒下了。他说,奶奶的,老子不想走了!他伸开四肢,呼呼大睡,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惊叫:蚂蟥,蚂蟥!惊醒之后我看见自己的腿上、脸上全是蚂蟥。那些又大又长的蚂蟥仿佛闻见了猎物的气息,从树叶上跳下来,或者从落叶上爬起来,成群结队地向浑然不觉的人们爬来,它们钻进肉里,便开始吸血。我惊叫着拿起刺刀去挑,愤怒地把它们劈成两半。我转身翻我的背包,背包上已经被蚂蟥爬满。我大叫着在树干上将背包一阵乱摔,这时我听见像雨点一样密密的响声。一位华侨跑过来抱住我,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两拳打倒他之后,又提着背包跑到别的树下。这时我听见杨六娃拉动枪栓,杨六娃大叫:站住,再跑老子要开枪了!我突然停住。杨六娃哇的一声大哭:梁哥,你把树上的蚂蟥全弄下来了!

我回头才见大家都在逮蚂蟥。被我打过的华侨嘴角还挂着血,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点棉花,又取出一个铁瓶,打开倒了一些汽油,来替我擦洗。怪了,这家伙见了汽油味就从身上滚下来了。大家便抢着这点珍贵的棉球,去对付蚂蟥。我向那位老乡赔礼道歉。这时大家才注意到班长还躺在地上。王义武说,咦,班长居然不怕蚂蟥,还在做他的黄粱美梦呢!

我急忙跑去推他。他的脚上、身上、脸上已经爬满了蚂蟥,连头发里都钻进了那些东西。我大叫:班长,班长!班长没有一点反应,那位华侨贴了一些棉屑在他的鼻孔上,华侨说,鼻孔无气,他已经死了!

我们哪里相信华侨的话呀,便一个劲地摇他唤他!那些可恶的蚂蟥仍在吸他的血,它们通体红亮,就像镶嵌在他身上的细碎花蕾。我抢过华侨的小包袱,把一小瓶汽油倒在毛巾上,使劲地擦呀擦呀。狗日的小东西,比日本鬼子还厉害,说不定是日本人安插的秘密武器。我取下刺刀用刀尖一个一个地戳死它们。大家也都取下刺刀,对准落在地上的蚂蟥使劲地戳啊,丛林里充满了杀气。大家把没有使出来的力气都发泄在这里了,仿佛在同鬼子肉搏一样玩命。有人在抱怨我们是没老子的部队没娘的兵,也有人呜呜地哭。我突然看见华侨在抽烟,我一把抢过他的烟头,扔在沾满汽油的毛巾上,我想烧死这些害人的东西,我要烧掉这片总也见不着太阳的树林!

杨和顺冲了过来,他一巴掌把我推出去很远,这点汽油还有用啊,你却把它烧了!他想去扑,踩了两脚又被火吓退。落叶太潮了,根本点不着。毛巾上的蚂蟥变成了一些焦煳煳的黑点,毛巾最后变成一堆灰烬。杨和顺拔出刺刀开始挖土,大家也都过来戳土挖坑,我们把班长李大贵身上的遗物取下来,就把他埋进浅坑里,大家排成一排红着眼敬礼告别。我看见班长的裤裆上都爬满蚂蟥,班长那个全班第一的家伙也被吸干了血。班长再也用不上那玩意儿了。班长的声音又粗又野,现在便归于永远的沉寂了。班长想打完鬼子回家种田,班长有的是力气,却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再往前走,死人的事越来越多。他们倒在丛林里,蚂蟥便蜂拥而来。饥饿的蚂蟥似乎在丛林里等了许多年,终于碰上千载难逢的美餐了。再后来看见的就不是尸体,而是白骨了。那是蚂蟥和蚂蚁联合攻击的结果,蚂蟥吸血,蚂蚁吃肉,一具尸体很快便成为一具骷髅,空空如也的几块骨头,我们很难想象他们的模样了。大家也由恐惧变得麻木了,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我也会很快变成几根骨头。

食物越来越少,华侨们拿出他们的饼干喂给孩子们吃,我们便饿狼似的看着他们,看得眼睛里都快长出饼干来了。他们不得不做了一些防范,把最后一点干粮装在裤包里,还用两个手插在裤包里走路,我们一眼便看出他们的小把戏。我们一路都在找野果子,往往看到一个稍红的果子大家的眼睛也都红了。我不想跟他们抢东西吃,我总是找树梢的嫩尖吃,我看准了没有蚂蟥时,便像牛一样伸出舌头揽进嘴里。我这个动作也有示范效应,大家都伸出长舌去啃树叶,树林里传来吧嗒吧嗒的咀嚼声。几天后,路旁便稀稀落落地拉着牛屎一样的秽物。人已经瘦得只剩一层皮,稍一合眼便打盹儿,梦却特别多,各种各样的美食在梦境里闪着绚烂的光泽,醒来空留两腮的口水。

我们遇上了热带没完没了的雨季。这让我们又吃尽了苦头。浑身湿透,行军不便就不用提了,更严重的是我们只有喝黄水、脏水,几天之后,寻找食物的人越来越少,拉稀染病的人倒下一大片,人们已经没有力气去搬动那些死尸了。

我们班已经死掉一半的人了。王义武和我都拉得快不行了。那几天我们走了一阵又回到了原地,我们找不到路,树和杂草已经把路封死了。我们看不见前方,雨水和雾气也把天空封死了。老天给我们做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大棺材,我们只有在那里等死。我们都坐着,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王义武说,杨哥,我把这支笔送给你留个纪念吧。杨和顺说,小老弟,别说丧气话,你能挺过去的。王义武说,我又看见将军骑着枣红色大马出现了,他在雾中向我招手呢!我说,你拉得尽说胡话了。王义武说,我看见面条了,热气腾腾的臊子面呢,还有油辣椒,香死人呢!我去拉王义武的手,他的手已经凉了,我触到那股死亡的气息了。这时候一个华侨过来了,他把最后一块饼干塞到王义武嘴上,他叫:小兄弟,你吃呀!王义武的嘴已经永远也没法张开了。

华侨的母亲、妻子和女儿都在战争中死去,还有两个儿子跟着他。大一点的男孩已经顾不得恐惧了,扑上去一把抓住那块饼干,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就被小一点的男孩卡住了嘴巴。做父亲的只好拿几个野果送给没抢到的男孩,并答应到中国后,一定给他买白面馍馍。小男孩扑在父亲的肩上哭得伤心,无可奈何地叫着妈妈。

我以为我也要死在那里了。我守着王义武的尸体,心想要死就死在一处吧,在这异国他乡也有一个做伴的,不再是孤魂野鬼。杨和顺说,我们得跟部队一起走。我说我走不动了,再说,我们往哪里去啊?杨六娃说,梁哥,不要说丧气话,你救过我,我不会丢下你不管!我的声音哽咽了:兄弟,我们……该咋办啊?杨和顺说,别说你我不知道咋办,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总有人知道路吧!杨和顺说,鬼才知道!我说,长官们没有地图吗?杨和顺又说,鬼才知道!杨和顺问华侨,你们走过这里吗?华侨说,只听说这些地方是野人居住的,谁也没走过。

我的肠胃里没有什么可拉的东西了,肠子即便翻出来也找不到一点残渣了。我拉的只有一点黄水,身上的力气已经被黄水一点一点地带走了。我拉完最后一把屎后再次走到王义武身边。蚂蟥已经爬到他的身上了,而我们再也没有力气驱赶蚂蟥了,我想被蚂蟥或蚂蚁吃掉都一样了。

这时我们听见了飞机的轰鸣。有人叫喊:藏起来快藏起来。杨和顺拖着我躲到一个粗大的树干后面。飞机上扔下来一些东西,有人说,快看,是吃的东西。大家便去抢。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也站了起来,我抢到一块饼子,又看见另一处有食物罐。我刚要弯腰去捡时,被人一脚踢倒了,我的饼子也不见了。食物让我迸发出新的力量。我再次抢到一块白面饼,死死地抱在胸前。我看见一个饿狼一样的士兵一直盯着我的饼,我已经顾不得什么了,我拉动枪栓说,快滚,再不滚开我就要开枪了!他被我这条更加凶猛的饿狼吓退了。

抢到食物就等于抢到生的机会,士兵们经常为了一点食品互相射杀。部队长官不得不用搜身的办法来平均分配食物。士兵们有的便把饼干塞在内裤里,站着时又掉了下来,弄得大家哭笑不得。也有的使劲往嘴里塞,长官不得不命令大家报数,或者叫可疑分子唱军歌,塞到嘴里的食物又被吐出来分配给别人,没有人敢嫌弃这样的食物。有一天,我们连一个士兵故意把饼干藏在一堆落叶中,准备晚上趁大家休息时再去刨出来吃。但部队要急行军,士兵只好借口拉肚子,并且毫无廉耻地把白花花的屁股对着大家,脸背着众人三下两下就塞进了他藏下的几个饼子。走了不多远,他便借口到河里舀水喝,一直在注意他的连长命令他张开嘴巴,用一根枯枝挑出了他嘴里残存的白面,当场就扇了他两耳光,一边骂他是不守纪律的猪,只知道吃、吃、吃!连长骂完后,再转身警告大家,再敢私占偷吃东西,就地枪决!连长说完,那士兵两个眼睛鼓得圆溜溜的,突然捂着喉咙倒在地上,双脚乱蹬,几分钟之后便鼓着一对大眼死去。大家都说连长的话就像有魔力的咒语,在贪吃的士兵身上发生了奇妙的效力。有人说,兴许是白面渣呛到气管里窒息而死的。也有人干脆说,可怜的,他是被白面饼子胀死的!连长便再次警告:乱抢食物者,就是这样的下场!

大家擦着士兵僵直的眼睛走过,又开始新的行军。

吃了白面馍之后,我慢慢有了一些力气,垂头丧气的士兵们又活跃起来。飞机给我们空投食物,意味着大部队找到了我们,意味着我们离祖国不远,意味着我们很快就要走出这片迷宫,总之意味着我们会活着回去。大家一扫多少天来的阴沉,互相鼓励着又往前走。

我和杨和顺把王义武抬到另一个尸体旁边,我觉得他太小,不忍心将他孤零零地扔在原地。这个被将军带上战场的人,就这样消失在丛林里。我这时顺手牵羊拿走了将军送给他的钢笔,因为这个娃娃再也用不上它,而我又活过来了,我想把它带回去送给我的弟弟梁根,我也许会对他说,这是从鬼子身上缴获的。我当时并不识字,但我总觉得有一天我有机会读书识字。我脑袋里积攒了太多的疑问,识字之后也许就懂了。

那个曾经在老板娘的指甲下痛过,在将军的迷梦中幸福地活过的孩子死在异乡了,死在飞机空投食物的前一刻。

指挥这次部队撤退的是另一位将军,他在丛林里也是历经艰险,九死一生,拉得没有一丝力气。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部下全力以赴地保住了他的性命,砍下树枝做成一个简易担架,一路抬着他。士兵们传说,在担架上奄奄一息的将军从溃逃的华侨的口中知道了这个方位,又同更大的长官联系上了,飞机不断地投下食物和药品,我们终于能够回国了。最后一处障碍是一条河。为了阻断日军的进攻,能够炸毁的桥梁都被炸掉,崇山峻岭之间已经没有一座桥梁。暴雨使这条不知名的河成了咆哮的野兽,它最后吞噬了一部分涉水的士兵,千辛万苦走出丛林的人瞬间便葬身水底。

当我们走出密林又走到自己的土地时,沿途看见十室九空,看不到生火煮饭的炊烟,听不到鸡鸣犬吠和人声,路边不时见到尸体和白骨。我们经过短暂的休整后回到保城,保城被敌机轰炸得面目全非。不断地看到披麻戴孝的人,瘟疫蔓延,死去的人甚至顾不得装进棺材就被草草掩埋,这个四面环山的小城几乎成了死气沉沉的活棺材。

公路中断了。源源不断的运输车挤满路上的情形,已经被空荡荡的沉寂取代。几乎一夜之间,这些汽车就像会飞的甲虫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残存的公路在大山深处留下隐隐的白光。没有逃走的居民又重新打开铺面,把日子一点一点过下去。只要还有人活着,生活总得继续。

杨和顺第二天便去找殷秀珍,他拉着我陪他,向殷秀珍介绍我是他的结拜兄弟、救命恩人和老乡。茶铺里只剩她一个人了。她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们,只顾烧她的水。杨和顺说,我是寄放扁担的那个人。殷秀珍说,那么多人都死了,你还想着一根扁担干什么!杨和顺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嘿嘿地憨笑。又问大叔呢,殷秀珍便指了指山后的一个坟堆。我和杨和顺都不好再问什么。殷秀珍给我们烧了一杯开水,又问我们怎么瘦成活鬼的样子,杨六娃便叹气,说,一言难尽。

殷秀珍说,那扁担一直放在那里,没人要,你要拿走就拿走吧。杨六娃说,还是放在你这里吧,我们不知道要开到什么地方呢!杨六娃给殷秀珍留下一些钱,说还会来看她。殷秀珍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送我们出来时说,有空来喝茶,这里也没客人,生意做不下去了。我俩满口答应。回驻地的路上,杨六娃说,梁哥,将来有结婚的那一天,我一定请你当媒人喝喜酒。我说,那还用说,这种好事当哥的一定成全!

部队在保城举行死难将士追悼会,从惊悸和瘟疫中幸存下来的居民也来参加。天公垂泪,淅淅沥沥的小雨像低沉的哀叹无边无际。人们站在被炸过的学校操场上默默地抹泪,为死去的将士也为自己的亲人,脱帽默哀。不知道谁带头吼了一声:要为死难烈士报仇雪恨!大家便举起拳头,一遍又一遍地喊:为死难烈士报仇雪恨!

雨中,再一次响起我们的军歌:

为了我们的家乡,

勇敢地奔赴战场。

我们用血肉之躯,

筑起钢铁长城。

服从命令,保卫边疆。

遵守纪律,抵抗列强。

誓把倭寇赶出国境,

让中华民族获得解放!

夜里,保城到处燃起纸钱。星星点点的火光召唤远方的游魂回到家乡。人们宁可相信这种仪式能给那些饥寒交迫的孤魂引路,在茫茫的黑夜中飞越千山万水回到安全的地方。我们的营地前还倒了一摊水米饭,兴许饿死的人能闻到食物的气息。

我和杨和顺烧了一大堆纸,我们一边烧一边叫着李大贵、王义武和其他战友的名字,我抚摸着兜里的钢笔,总觉得身边有王义武的影子。我对杨和顺说,义武小弟已经跟着我们回来了。杨六娃说,奇怪啊,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昨晚睡觉的时候我还听见他磨牙的声音,他在梦中说他的钢笔被人偷了。我听见杨六娃的话,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便对着远方磕了几个响头,又轻轻地说,小兄弟,不是我想拿你的东西,你用不上它啊,留给我做个纪念吧,等战争结束了,我回家送给我弟弟,他比你还小。

夜里我梦见了王义武,他说他还在拉肚子,又说钢笔就送给你啦。天亮后我到军医那里谎称拉稀找了一些药。下午我和杨六娃到殷秀珍那里熬了一些水米饭,把药放在饭里,又烧了一些纸钱,这次我不敢再保存那支钢笔,我把它偷偷地埋在烧纸的旁边。

三天以后,王义武同时出现在杨和顺和我的梦中。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戴着一双白得耀眼的手套向我们挥手。他说,终于当上将军啦,掌管着阎王的千军万马!他说,吃到了你们煮的水米饭,肚子再也不拉稀了。他还说,每天能吃上臊子面,还有香喷喷的油辣椒。我和杨六娃都觉得很惊讶,果真是这样,王义武已经到达天堂了。

后来,我再也没梦见王义武。不知怎么,我又鬼使神差地刨开土层,取回了那支黑色的钢笔。前些年从台湾回来,我把它送给了梁根。这时梁根已是老人了,写字时右手总是颤抖不停。那支锈迹斑斑的笔一直插在他的中山装口袋里。梁玉说,爷爷走出去就像一个移动的文物。梁根呵呵地笑着,小心翼翼地拍着上衣口袋。没有多少人用钢笔写字了,大家都忙着学电脑。

B15

那些日子杨和顺总是往殷秀珍那里跑,借着天黑在街头溜达,趁无人时慌慌张张地闪进茶馆那道半掩半开的小门。两人在秋虫的叫声中悲伤地谈着恋爱。经历了生离死别的这对男女即便在相互依偎的时刻也有一腔忧郁压迫在心头,笑容也是稀薄的样子;再好的事也打了折扣,笑,笑不到心里去,只在眉眼之间一闪而过,有一点笑的意思罢了,板结的脸上挂着实实在在的心事。他们的青春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艰苦的表情永久地留在了脸上,像这一代人的徽记,留在不苟言笑的神情,留在黑白的照片中。

尽管这样,男女之间的身体接触也给他们带来了别样的幸福。没有什么比两个人脸贴着脸、肌肤贴着肌肤、手指缠着手指更真切的了,既然谁也不知道死亡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降临,明天和明天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只有这种缠绵是实实在在的,别样的肌肤会提醒自己还活着,真真切切地活着,这股游丝般的气息总会绵绵不绝地在天地间回荡,在两个人的世界飞扬。他们就这样坐在一起,躺在一起,眼光纠缠在一起,消磨一个又一个空寂的午后和太阳沉落的黄昏。

杨和顺后来偷偷告诉我,女人的气息真是奇妙的东西,他一闻见殷秀珍身上那股青草的气味,便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那时的杨六娃瘦得像一具行走的骷髅,二十多岁的脸像五十岁的男人一样沧桑。殷秀珍说她从小生活在茶乡,茶乡的姑娘身上都有这种香味。杨和顺说,这种气味让他想起故乡的青草地,便不再焦虑,更不怕死了。夜里他总是梦见丛林,李大贵在梦中哭泣,一会儿诉说骨头还留在那片魔地,一会儿又说天空总是没完没了地下着雨。被噩梦纠缠的杨和顺只好到殷秀珍那里寻找安慰,他喜欢看着她在屋里整理那些陈年的茶砖,那些茶叶带着阳光和时间的印记,她的身上分辨不清究竟是茶的香味还是她的香味。她的身影牵着他的目光,安抚着他的心。他说他再也不想东奔西跑了,他想守着她的茶馆了此残生,整天逍遥在茶香之中。

杨和顺想方设法自残。他先是托殷秀珍找一个老中医要了一点巴豆,吃了之后一个劲地跑厕所。大家觉得杨和顺染上了痢疾,纷纷躲着他。那时保城刚经历了致命的霍乱,人人都怕拉肚子。杨和顺被送进了医院。临走时,他偷偷塞给我一把剩余的巴豆。我当天便偷偷吃下它,第二天就拉起肚子,这样,我也被送进医院。当时,部队已经在盛传要开赴印度,整编和集训正在进行,战友之间,谣传很多。我当然不愿意去印度,但又不敢公然自残。杨和顺的办法真是雪中送炭。殷秀珍总是通过各种途径给我送来巴豆,我们也千方百计地藏好这一宝物。有时是用一捧土掩埋在一朵花旁,有时则放在床头的稻草里。医生用尽各种办法治疗,我们的肚子总是不紧不慢地拉个没完没了。杨和顺真是神奇,尽管后来没有巴豆,他也能控制自己的肠胃,他总是想拉肚子就能拉出来。为了证明自己的病,有一天医生正在给他检查,他先是让自己的腹部发出金属撞击一样的尖利叫声,屋里的病友和医生都听呆了。当医生刚按了一下他的肚子时,一股粪臭扑鼻而来,弄脏了床单。杨和顺把自己搞得臭烘烘的,没人愿意跟他在一起,医生和护士也远远地躲着他。我虽然没有这样的本事,但是一天夜里我出去找巴豆时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就像小时候发烧那样居高不退。有一刻我模模糊糊地听见了母亲的叫魂声:

狗娃子哩,被鬼魅叫走的魂魄快回来哟!

狗娃子哩,被哪方妖魔摄去的魂魄快回来哟!

狗娃子哩,被哪方妖魔摄去的魂魄快回来哟!

醒来后医生说我昏迷了八天八夜。我觉得自己轻轻松松地睡了一场安稳觉,没有恐怖的日子只有在昏迷和死亡中才能找到。我真想这样一直昏迷下去。但阎王又一次把我送回人间,我又听到了鸟叫,看到窗前那棵无忧无虑的大榕树。在我昏迷时,杨和顺失踪了。他没有带走他的用品,医生护士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不见他的踪迹,部队长官问我他可能跑到哪里去了,我用两个眼睛看着天花板说,昏迷……真好……谁知道呢!长官们觉得我快疯了。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但我当时的想法刚好相反,想死死不下去啊!我没有勇气朝自己开枪。死是多么简单,一个枪子就了结。我经常摩挲着子弹发呆。我的脑袋反应越来越迟钝,也许是高烧留下的后遗症。我经常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那棵榕树,树下飘着密密的根须。也许这是一棵很男人的树,没有人对这些树发号施令。人还不如一棵树。我要是变成一棵树就好了,能安守故土颐养天年。我想起了故乡的黄桷树,垭口下有人歇凉么?还有止戈铺的古柏,那种柏树千年不死。死亡是上天对人的怜悯,活着是阎王对人的惩罚。我想。

杨和顺走了,我看着病床上的另一个人,那张脸一会儿就变成六娃子的脸。六娃子谈女人时兴奋的样子在晃动。我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但我不会说,打死我也不会说。

我这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不会自己给自己做主。高烧似乎烧尽了我脑袋里那些不安分的神经,我对长官的安排一概听从。病愈出院后我没有被派往印度,又安排往桂州进发。我们背着笨重的物品昼夜行军在山道上,太阳和星星轮番照耀着我们疲惫不堪的身躯。我们在白天明亮的光影中滑行,在黑夜浓稠的幕布上游走,脑袋越来越轻巧,脚步越来越沉重。长途迁徙之中,内心一片茫然,我们不知道走向哪里,长官说往前走吧,总会有命令传来。我们的身体简化成两只移动的脚,要是能变成一只鸟,飞过千山万水多好。

我们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进入桂州城的。那夜,青瓦白墙的房屋在月色中闪着静谧的幽光,月光投在桂树上留下悠长的阴影,满城飘动着桂花的暗香。我们甚至能听见一些乐音在暗香中浮动,先是悠远而抒情的长笛,接着是古筝,有人说那是一首著名的曲子,叫《春江花月夜》。走近了才看见那是一所南迁的艺术学院,古筝就是从校园里发出来的。士兵们沉重的双脚踏在细碎的桂花上,如同走进一个迷离的梦境。

第二天我们便挖坑道筑工事。敌军迫近的消息不断传来,飞机布满天空,像一些驮着太阳的彩色蜻蜓。远方飞来的炮声,就像悠远的雷鸣。四面八方的人群扶老携幼涌进桂州城,他们认为有军队的地方就是安全之地。城里物价飞涨,房屋被挤满,许多人睡在街道上,头枕着随身携带的包裹。士兵的队列无法在街道上走动,只好持枪胁迫难民让路,也顺手牵羊用刺刀挑起他们的物品,老百姓只好双眼圆睁忍气吞声。夜里入室抢劫已成家常便饭。有一天,新班长张光胜带着我们几个走进一家饭馆,喝令店家酒肉侍候,店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小男人,双脚一瘸一拐地簸得厉害,端菜时菜汤也簸得厉害,浪在张光胜的头上。张光胜原本是个劁猪匠,口头禅是“老子把你劁了!”这会儿趁着酒劲大发雷霆,跛子你娃瞎了狗眼啊,小心老子劁了你!店老板急忙赔礼道歉,又拿了一根新毛巾浸水后小心翼翼地给张光胜擦干净。喝完酒后,张光胜命令我捞走了锅里煮熟的一大块猪肉,又叫另一个士兵抢走了他家的一坛桂花酒。张光胜双腿短,上身长,身板结实得像一截柏木。他经常给我们吹嘘他吃了数不清的猪卵子,我瞪着眼很诧异,他说,龟儿子少见多怪,劁猪匠还能吃什么,当然是猪卵子啰!不相信啊,小心老子劁了你,拿你那东西下酒吃!士兵们都怕他,比李麻子李大贵更能威慑部下。

老百姓把桂州作为栖身之地,他们哪里知道不久之后桂州将被敌人围困。眼见敌人迫近,军队不得不赶走这些难民。上面安排的疏散任务到这里就成了驱赶,他们在士兵的枪口和吆喝下,扶老携幼推推搡搡地上路。拥挤的人群中不时传来尖厉的哭喊,尖叫着寻找失散的亲人。地上遗落着或新或旧大大小小的布鞋,打着赤脚的人无法穿上鞋子,又被人流推向前去。青天白日下,只见黑压压的人头就像汹涌的潮水涌出狭窄的城门。没有人给他们指出将去哪里,他们只好沿着山地往四川方向逃难。这是当时所剩不多的偏安之地,大部分国土都沦为敌占区。他们心想着临时首都重庆,当然不会知道重庆已岌岌可危,更不会知道有人已经向光头司令提出了再次迁都的建议。

桂州周围多山,这些山与其他地方不同,它们就像一根根巨大的青笋平地而起,凌空独立,仿佛造化有意叠造的巨大盆景。这些山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溶洞,形成丰富奇特的地下世界。这些溶洞里大多是晶亮洁白的钟乳石,滴水像凿刀长年累月雕凿岩石,铸造千奇百怪的模样,或如飞禽走兽,或如山峰石林,或如观音弥勒,或如情侣依偎,或如母子嬉戏。但我们却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军队把这些溶洞当成抵抗的据点,在这里挖战壕,囤积弹药,准备同敌人拉开决战。

防守桂州的司令官魏如坚是一个喜欢研究兵法的人。自从抗战以来他就没刮过胡子。他说,不把日本人赶出去我魏某就不会动脸上的一根毫毛!他那张满是花白胡子的脸成了很好的宣传材料。狂风劲吹时一排胡须就像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现在,历史把他推向了死难关头。他默默地拿出自己的积蓄,让老婆携带老母亲和六个子女向重庆逃难,然后命令部下给他准备一口棺材。在战前动员时,他叫人把棺材抬到会场前,双脚跨进棺材开始他的讲话,他说,魏某一生喜欢孙膑、岳飞、文天祥,崇尚“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的铁骨壮士。今天我当着所有的将士发誓:宁肯战死桂州,决不弃城逃跑,这副棺材表明我的决心。诸位将士当奋勇杀敌,死守桂州!

几天之后,敌军从四面完成对桂州的包围。战斗是在一天清晨打响的。在初升的阳光中,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兵士们,深深地吸着微风中桂花的芬芳。这时,他们听见飞机的轰鸣,尖锐的警报拉响了。机场遭到狂轰滥炸,然后是进入市区轰炸。双方飞机在空中展开追杀,射击的火力在空中穿梭,不断有飞机冒着浓烟往下坠落,黑烟遮蔽了太阳的光芒。飞机退去之后,炮弹在城中四处开花。大火燃红了半边天空,火光中一些舞动的黑影挣扎一阵之后轰然倒地。张光胜说,那是燃烧弹啊!黑影在火中疯狂地挣扎,隐隐听到撕心裂肺的号叫。张光胜说,老子劁了这些狗日的,为兄弟们报仇!

战斗打到城里时,我们首先被大炮封住了。人们看到城楼上魏如坚顶天而立,身影如一座不倒的雕塑。不断有士兵向他报告情况,也有人劝他撤退,据说他把劝他撤兵的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并掏出手枪说,再敢劝降者,他将亲自枪毙!他的身上已经中了两处弹片,血往外喷涌,眼见敌人已突破城门。他号令部下同日军展开肉搏,并亲自冲入敌阵。敌人见他是大官模样,便纷纷向他包围而来,他大喊倭贼,挥刀杀伤敌人无数,最后敌人用大刀削去了他的脑袋,他的身体却笔直地站着,一直没有倒下。这事后来在士兵中流传,幸存下来的人纷纷脱帽默哀致敬。当晚,又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副司令官王守诚率部突入敌群,摸黑把司令官的脑袋和站立的尸身抢回来。据说,几个士兵怎么也搬不动他的身体,最后副司令官不得不亲自对尸身说,如坚兄,在下来送你回家,请你走吧,棺材已经在你选好的墓地里摆放着。尸身居然大踏步地走开了,解救的士兵张着大嘴看到这个不可思议的情景。几个起夜小解的日兵看着一个行走的无头尸体,吓得失魂落魄。惊醒的敌人亲眼看见无头尸身迅速地走过砾石和断墙,消失在迷蒙的月色中。据说,魏司令大步跨进棺材侧身躺下,副司令王守诚亲自把首级放进棺材时,人们看见他的花白胡子一根一根直竖起来,像寒光闪闪的钢针。

关于魏如坚的传言在激荡着阵地上的士兵,那一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打退了敌人的冲锋,魏司令的死让我们每一个士兵深受震撼。张光胜对着士兵大叫:为了替魏司令报仇,兄弟们,劁了这些日本鬼子!张光胜打仗的方式也很奇特,拼刺刀时专挑敌人的那个部位,往往出手如海底捞月,刀尖下滚动着男人的尤物。这种奇特的攻击方式,让对手猝不及防,钻心的疼痛瞬间便瓦解了人的斗志。张光胜说他这叫斩草除根,他不但要他们失败,更要他们断子绝孙。我们私下都叫他“劁敌英雄”,张光胜为这称谓很是得意。

敌人突进城里,我们便以房子为据点,同他们死拼。没想到鬼子使用燃烧弹,木料建成的房屋瞬间便燃起了大火,一间连着一间地燃下去,整条大街整个城市几天之中化为灰烬。我们以断墙为掩体,仍然不肯放弃。这样,敌人又下狠招,使用毒气。我们没有应对毒气弹的经验,死伤惨重。张光胜就是在毒气中死去的,临死前他的一只手指着淡蓝的烟雾,另一只手在空中茫然地挥了一下大刀,说,狗日的鬼子,个个都是剐了卵子才上战场的,不然怎么会做得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张光胜咳出胸口的一团黑血,便倒地身亡,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一块破布救了我的命。当时大火已经燃起,浓烟呛得我呼吸困难,我听见我们班的小鬼吴明说,快去找一块湿布,当时我们俩正在一户人家的天井旁,随手便抓起落在地上的青布衫,我在水缸里打湿后撕成两块,递了一块给吴明。吴明掩着嘴说,快跑!我问他往哪里跑!吴明说,逃呀,往西边跑!吴明在前我跟着他跳过瓦砾,躲在废墟中四处察看。浓烟遮掩了我们,直到我们逃到西边时才知道副司令王守诚早已下了撤退的命令,士兵们慌不择路,自相踩踏,死去的士兵身上压上密密麻麻的脚印。

我们就这样跟着人流没命地逃跑。枪声渐渐远去,我们还是不敢扔下手里的湿布。我把吴明叫老弟,我说,感谢老弟救了我一命!吴明说,这仗肯定是打不赢的,作为一个士兵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吴明是一所大学的学生,他说自己参加了很多次战斗,最终总结出来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说委员长这样派大军与日本人正面交锋,不如共产党的游击战。日军装备优良,我们与敌人正面作战,肯定损失惨重。我不得不佩服这个机灵的学生兵,别看他一脸稚气,分析问题却头头是道。

一路上大家都在谈论着毒气,后面上来的士兵说街道上是密密麻麻的尸体,吴明说他宁愿想象那些死尸在蓝色的轻烟中安甜地沉睡。吴明甚至教我背了两句诗,“可怜桂州城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吴明给我讲解这诗的意思,我想,要不是吴明救我,把这把骨头留在桂州,春花会梦见我吗,我们会在梦中相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