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辛来到海边。

冬天的海滩上游人真少,少得让人惊讶于这片海滩上居然还会有人。她沉静地望着一只鸥鸟在浪面上来回飞,它飞了很久了,也不累。这时候,她发现,这里只有她和它是呼吸的。有一瞬间,她感动了。她在心间向这只孤鸟致意,感谢它在自己面前来回飞巡,像个远远地注视她的内心的老朋友似的,轻轻地向她鸣叫。后来,也许它累了。邹辛看到它就落在岸滩边缘的一只翻扣的船上。两只纤细的三丫脚撑着它的孤独。她看到这只鸟再不望她,只是望着海面,她深深地有种觉察到对方的孤独的忧伤。

夕阳已坠在海面上。冬天的夕阳多么地苍老呵,弥漫着老旧的光晕,在海尖上来回闪。

她从衣袋里抽出那封信。那信可能被多次注视和翻阅,而显出了老旧。有的地方因折痕太重,已经撕裂。邹辛小心地把它们折平,微弱的风透过她的手指,轻轻地抖晃着那些弱小的字迹,一颗颗的像在跳舞。

这封信她已读过几十遍了。一周来,她几乎天天都要看一遍,那仅有的几百字她几乎都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述下来。可她却似乎永远看不够似的,深陷其中。今天是周末。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子里,打开音乐,试图在音乐中把自己打发过去。她太累了,从收到那封信的第一天,她就陷入一种遥远的无奈之中。她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某处乱糟糟的,像一个巨大的集市,整天乱哄哄的,让她无法安静下来。天色快晚的时候,她终于在房间暗黑的气氛中呆不住了。她神使鬼差地揣上那封信,漫无目的地走着。后来,她也不知为何,就又站到了这片海滩上。

站在那只翻扣的老船边,她不由有些短暂的心惊。每次遇到什么不安和兴奋的事,她都似乎会下意识地来到这片海边,这使她暗自惊讶。也许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心灵的“家”,也许这片偏僻的海滩,就是自己心灵的墓地或者岸吧!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片海滩其实是属于两个人的,至少还应该属于单一海。这片海滩上写着他们的恩怨!她一想起来,就不由有些伤感。她奇怪他们的一切,竟都与这片无名海滩相关。

也许只有它目睹了一切。她叹息着,风声哗地把她捧在手中的信纸给撕开了,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她有些吃力地把那半页信纸捡起来,内心涌满许多无言的苦意。

她早该料到有今天这样一个结局。可当她明确地收到单一海写来的这信时,她还是有种深深的震惊。尽管她知道,即使一海不说出来,她也会写这样一封信的。但她确实没想到一切发展得这样快。快得让她有种提前预支了某种储存的感情一样,心中总是蒙着一层失意和莫名的缺憾,可已经无法填补了。

她再次读那封信。那信短得像匆匆忙忙写在便笺上的留言,短促而又理智,这让她有些深深的难过。他也许真的太高傲了,太好强了,连这样最后一封信也写得如此匆忙,如此潦草?

邹辛注目着那只鸟,暗暗对自己的失意表示怀疑。你不是早就预知到这一天了吗?不是早已经明白,为了自己,你们不会走到一起吗?她承认自己在这一点上,不如单一海彻底。单一海承认了自己永远爱她,可他说:我永远都不会要一个精神恋人,很不幸,你起初不是,可你现在是了。他说得可真是一针见血啊!仿佛从她心中涌出的话。在这一点上,她深深地迷恋着他,也正是这些东西,像一朵遥远而又若隐若现的花朵一样,不可触摸,但却喷着诱人的香气,远远地让她着迷。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总是一次次地在临分手之际,又开始犹豫。她远远地把自己抖开,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深深地审视自己。她总是悲哀地发现她如此地对单一海割舍不下,其实只是怕自己失去一个对手。要找一个精神上的对手真是太难了,邹辛在这一点上,永远看不起在她周围的男人。即使跟他们在一起时,她的内心里也一直充满着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一看到那个人,她的心里立即会有种被充满的感觉。她悲哀地觉出,永远都不会有人可以将她占据。后来她想,找一个爱人,很大成分上,其实只是找一个对手。因为有时,在生活中找一个说话的对手也太难了。

每次把信写好,她都会长久地一遍遍看它们,舍不得寄走。信寄走后,她的内心就会抽空般地无依着。后来她才相信,她需要的并不仅仅是一个精神上的恋人。好不容易盼到他出现了,她却总有种深深的失望,每次见面,对他们都是一种损伤。在这种损伤中,她觉得他越来越远,似乎只有在遥远的西北她才可以在心中找到他的位置。那时候,单一海只是走进了她的心,却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这时她的内心闪过一个英俊的面影,他倒是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了,可他真的可以替代他吗?她在内心逼视着那个面孔,像审视着一种心情。她多么希望那种心情会说话啊!可那种心情在她的逼视中消失了。她叹口气,正是在这一点上,她永远看不起他,也许我们会生活在一起(她被这念头吓了一跳),可我的精神已嫁给了另外一个人,所以我是不完整的。邹辛慢慢地向前踱着,那只鸟在她的前边慢慢地飞。夕阳哗地落进海里时,她已经决定了,去看看他,去为奶奶过一次生日。同时看看那个她不知名的女人,然后离开他。即使这种离开是一种错误,她也要让它变得像一次真正的错误一样灿烂。

她把那张信纸轻轻撕碎,像撕一块小小的心情,凌空撒向海面。风迅速把它们扫进了海里,似乎不愿意让它们留在地上。海滩上只有一行脚印,向前延伸着。

爷爷的故乡

那天上午,哦,是哪个上午呢?邹辛记不清了,后来她回忆,也许是她回来的第三天吧,她在范村呆得已经实在是无聊了。可她的爷爷却像找到了自己的老家一样,整日里在那些乡间四处乱走。到处打听他当年在这一带打游击时的遗址。有时还惊人地记起某个妇救会员的名字,找到人一看,已经老得像一段回忆。人家早就把那一切忘了,可他却与人家不断地拉呱……这种怀旧刚开始还吸引着邹辛,她很愿意加入到爷爷的回忆中去。她是爷爷最小的孙女儿,爷爷很想让她知道许多以前的事情。当然这是个无聊的暑假,她便扛着一大堆各种新奇的愿望来到了范村。到这里来,倒不是因为她对爷爷的故事感兴趣,那些故事已经被爷爷重复了儿十次了。到这儿来,最多不过是给那些故事对上号儿,让老头儿指着那些秃山荒岭,讲述某段极细的战斗细节。对这一切,邹辛早就有些莫名的厌倦。爷爷上午到另外一个村子去了,他奇怪地不再让她去陪,执意要她在家等他。邹辛一个人躺在大槐树下的树荫中,真没多大乐趣。这时,她想起了自己内心的那点秘密:苏三的监狱就在洪洞县的城西,并且还有许多她的遗物,何不趁机去看看苏三?她被这个念头给戳着,浑身不宁,可她却不知如何去。这时她看到了那个很少说话一见自己便满脸笑容灿烂的小伙子,哦,叫什么一海的,从门外进来。他的额上全是汗,身上套一条旧军用裤子,穿双旧胶鞋,完全一个复员军人的感觉。邹辛自小儿在军人窝儿里长大,看到这身打扮,这会儿竟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她注视着他,忽然想起那天在奶奶房子里看见过他,当时他还笑着伸出手来。那会儿,她记得他穿着身军校学员服,头发板寸,迸射着一股劲道。听说也是回来度假的,可这两天不知为什么,竟再没见到他。这会儿,忽然看到他出现,她竟有种莫名的亲切和好奇。

“嗨,”她向他招着手,“你干吗呢?”

他把身子扭过来,向她点点头,仍是满脸的灿烂。她发现这男孩子笑的时候真好看,邹辛看着他,发现其实他长得挺独特,身上散着种干沥沥的味道儿,说不清有那一点,吸引着她。

那男孩子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存在,点了下头,仿佛只是习惯性地点点头,又继续搬着他的那个破木头箱子,向院子里挪。

邹辛有种被轻慢的感觉,内心涌起浅浅的不快。她在家里时,见多了那些围在她周围的油腻腻的媚笑和殷勤。反而不太习惯于别人偶然对她的轻慢。她有些莫名的烦,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不会讲话吗,我的大兵哥。”

“我会讲话,但不是这会儿。你没看我需要有人帮忙吗?我的大小姐。”那个男孩子不回头,冷冷地抛回两句话。

邹辛一怔。她没想到这小伙子,哎,叫什么来着,对,单一海,会这样对他。她愣了一下,走过去帮他抬住那个大箱子。那箱子真沉,她刚一抬起,就坠得她身子一歪,差点儿倒下。那个箱子哗地一声掉到地上,差点儿压住自己的脚。

单一海看着邹辛的狼狈样儿,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可真敢笑,露出一口雪白的大板牙,声音又尖利又刺耳。邹辛恼怒了,用脚使劲踢了一下那口箱子,右脚立即反弹回来,她不由捂住脚,大声呼痛。正在大笑的单一海见状,立即把笑收回,似乎吃惊地蹲下,揽住邹辛的右脚,手足无措地请她坐在箱子上,急切地问:“疼不,是不是这儿?”一边用手轻轻按着。

邹辛在他的急切和有节奏的捏摩中,有节奏地呼着痛。似乎她的疼在单一海的揉捏中越发加重。单一海耐着性子帮她捏着,刚要罢手,她又呼天叫地地呼痛。单一海无计可施,无奈只好一点点地捏着,她的脚散发着微微的汗臭。女孩子的脚也这么臭呀!他低嚷着,一边扭过鼻子。邹辛被他的怪相逗笑了,忍不住咯咯地笑,继而是捧腹大笑,笑得浑身上下左右乱颤。

邹辛报复地喊:“哼,再让你对我这样,我最看不惯男人对我这样了,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好像是男人都不该对你这样了,好像你比别人多一种特权。哦,我明白了,漂亮女人天生的缺陷,就是天天渴盼人们向她献殷勤,你怎么也恰好是。”

“谁盼你献殷勤了?我是说人家向你打招呼了,你还强装什么清高呀!”邹辛有些娇嗔地掸掸裙子上的沙粒,“什么宝贝东西这么让你如痴如醉,太沉了,压得人家手都疼了,你还笑。”邹辛娇慎地嘟起嘴。

“是真正的宝贝!我从十里地外的汾河边上驮回的。”单一海卖弄地拍拍那个大箱子。

“啊,打开看看行不?”邹辛的好奇给勾引出来。

单一海沉吟片刻:“看看可以,可有一个条件,不准你做失望状,不准你再这样娇气,不准你故做娇气状。”

“先打开那箱子吧!我都快被你说得忍不住了。”邹辛急道。

单一海慢条斯理地把箱子挪到阳光底下,轻轻撬开箱盖,掀开,竟是一堆黄沙。

邹辛有些受辱的感觉,脸儿阴了下来:“这也配叫宝贝呀?我的准尉先生!”

“别急嘛?沙子就不是宝贝啦?谁说它们就不是啦。”单一海躲避着她的目光,“呆会儿,我就把它们给你变成个宝贝看看,行不?”

行不,邹辛回味着那两个字。这个坏坏的军校生,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总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行不。她又咀嚼了一下这个字眼,低眉注视着单一海,看他会变出什么宝贝。

单一海扒去那件旧军装,只穿一件黑白两股道的力士背心。他的肌肉真好,浑身上下立即鼓凸起一片精气神儿。脸孔白哲着,身上棕黑发紧,仿佛是蒙上去的一层弹性肉布。这个单一海真健康呵!不知为何,邹辛的眼睛有些淡淡的迷蒙,她出神地盯视他,或者说只是盯着他的身体,长久地不松一下目光。依照她的性格,她真想上去用自己的小拳头,在他厚实的背上捶两拳。可她却忍住了,不是自己不敢干,而是她觉出这个小准尉,似乎天生透出股令人无法猜透的气质,让人又疏远又亲近,或者是尊严吧!她一时竟找不出恰当的词语来涵盖他,于是她就用一种心情去抚摸他。

单一海在她的注视中,似乎浑然不觉。他入神地把那堆沙子摊在地下,之后,摸出一幅地图。用红笔把一小块地儿给圈住,然后压在一块石头上。邹辛看出那是一幅5∶1000万的地形图,民用的那种,上面只有密密麻麻的地名和各种线条。她仔细审视他圈出的那块地儿,韩略村,这个名字好熟悉啊!邹辛在心里来回咀嚼,试图找出出处,但就是奇怪,似乎这个地名就在心里某处,就是无法对上号。邹辛懊丧地放弃了这个念头,低眉看到单一海已经削好几根筷子,还似乎量了一下,插在地上,仿佛几个不同的标高似的。从那种错落的位置上,邹辛看出像是一些什么不同的地物。可在单一海没有说出来这是个什么宝贝之前,她坚持不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他。任何猜测在未被证实之前,几乎全可被视做错误。何况是单一海这个坏坏的准尉。她温馨地想,脸上露出莞尔一笑。

单一海似乎没注意到她的思绪。他把那张图拿起,认真审视,足足有十分钟之久。才像发现什么似的,掷图在地,双腿跪下,双手如同蒲扇般地飞快摇闪。转瞬间,只见他已一掬掬地把黄沙捧起,又堆散在那几个标高的周围。那种神情既疾速又准确,不到三分钟,邹辛看到他已经把那堆黄沙挪移到了那几根标高周围。沙堆起伏在平地上,高矮平缓,极是生动。仿佛这不是沙堆,而是一片随手移来的域外风景。邹辛有些吃惊地发现,这些山堆和沟中间还有一条平缓的河。这些地形像从回忆中刚出现一样,闪着另外的光,向她逼来,她觉得真熟悉,又有种陌生。

“呀,你堆的沙盘,可真传神。”她克制住自己没用真像这个词。她在军队上见过那些军人堆的沙盘,那些沙盘堆得可“真像”他们要堆的地方,可邹辛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后来她在沙滩上玩时,哦,她想起来了,爷爷那天在沙滩上,也堆过这么一片地方。当时他似乎是讲一个记忆中的战役,他边讲边用沙在地上掷着,故事讲完了,老头也指着那个沙盘说:“就是这个山头,我们失败了,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败仗。”当时她看着那个沙盘,几乎要流泪了。只有那次,她才深深地体会到,一个人对于一个地方的感情,只看他堆的那个沙盘,就可以检测出来。尽管这是爷爷失败的地方。可她却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这块地方。

她不等单一海开口,又喃喃地道:“这是韩略村外的那片高山和汾河吗?爷爷今天就去看它们了。唉,他今天真不该去,真该只看看你堆的这片沙盘,就够他伤感的了。”

单一海似乎才从刚才的气氛中醒过来。他把手中的沙子抖落掉,仿佛抖落着一个个的心情:“我等他回来,一个老兵一个人面对败地,也真够勇敢的,就冲这一点,他也是胜者。试想,谁敢再在暮年去凭吊自己的麦城?感觉上你爷爷心态还保持旺盛活力,精神上还有年轻激素。”

“你也知道这回事?”

“当然知道。此役中我爷爷任政委,在另一个团。可你爷爷任团长,是他指挥的这次伏击,结果一场必赢的战斗,却在付出三分之二的代价后,胜了。可胜不如输,所以你爷爷以为是败仗,我也这样认为。尽管县志上载,此役伤敌×××名。可我军呢?损失超过他们一半还多,我爷爷在此役中牺牲。”单一海低眉垂首,面部严肃。左手指着沙盘右边的一小块地儿:“他死在冲锋的位置。”

邹辛肃然:“所以你一直在研究这次战斗?这几天你干啥去了,哦,对了,是到韩略村去了吗?”

“是的。我一直对这次战斗有着浓厚的兴趣。为什么我方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却仍然在实际上负于敌人?你爷爷来了,他是当时的指挥者,他应该比我清楚!”

“你认为爷爷是那次战斗失误的主要责任者?”

单一海注视她片刻,低低地说:“胜负已是过去的事了,谁是责任者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次战斗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是为了你爷爷?”

“我是为了自己。我在想,假如以后我面临这样的处境,我将会如何?”

邹辛愕然,这么狂妄的家伙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尽管他的狂傲显得有些可笑和幼稚,可也已经让邹辛觉出一些不一样的感受了。她发现自己居然有很久都被裹在他的意识里。她有些欣赏地看着他,发现他也在直视着自己。她少有地羞赦了,脸上红晕泛起,同时掩饰地拂了下头发。

“你摆这个沙盘,只是为了说服爷爷吗?”

“哦,不,我想这块沙盘也是块阵地,我想再跟他打一仗。他用40年前的方式打我,我用自己的方式攻击。如果我输了,证明我的学识太浅薄,我将毅然退学,永不沾军事。”他悲壮地,“要是我赢了,我将终生热爱这身军装。”

邹辛被他的思想刺激着,浑身都有种舒畅感。她只是惊讶,这样狂妄的家伙,竟不让她反感。她后来想起自己也是挺狂妄的,可在真正的狂妄面前,她觉得自己的狂妄简直不值一提。

“你会胜利的。”邹辛莫名地说。

“为什么?”

“直觉吧!哦,我们不提什么战争、胜利了。你刚才堆的沙盘,我拒绝承认它是什么宝贝,你忘了,你还答应我一件事呢?”

“是吗?我甘愿奉陪。”

“去看看苏三。”

“你是说那个妓女……哦,原谅我直率,苏三吗?”单一海有些吃惊地看看她,“是去看爱情吧?我的天,爱情真的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何况是个几百年前的旧时代的故事了。”

“爱情可不会像你的年代一样会变。我欣赏这样的爱情,你可无权干涉呀!要知道,你只是我的陪同者,而不是爱情的欣赏者!”邹辛有些淡淡的不快。

“我答应陪你到那个爱情遗址看看。”单一海躲过她的目光,“我也是头一回去看她,我也真想去看看她。”

沉默的表达

范村就在城边儿上,邹辛坐在单车上,单一海一气骑行了十余里地,居然一言未发。他似乎很熟悉这儿,灵巧地从各种巷子里穿越,并不经过大街。邹辛坐在车后,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飘拂而来的汗香,有种莫名的快意。她一路上顾自看着周围,胡说着些什么。单一海仿佛被束紧了嘴巴一样,闭口不言,也不答话。邹辛说着,竟觉出种无聊。后来,她也就沉默了。不再说话。这样的沉默让她有种莫名的舒服。可凭直觉,她觉出了单一海内心并不平静。坚持不说话,是因为内心的对话太多,顾不上,或者他自己在回答自己,或者在内心中他已默默回答了自己。

邹辛第一次跟这样一个男孩子出来,她除了奇怪,便是有种巨大的安全感。仿佛他们早就认识似的,互相不说话,已经把对方读懂了。邹辛看到远处出现一个巨大的朱红大门,正想问单一海是什么?单一海却单脚支地,对她说:“下车吧!”

邹辛跳下车,有些吃惊地看远处那门楣上的大字:苏三监狱,竟觉出一些小小的不安。她看到周围竟聚了许多的人,仿佛庙会似的,人一个挨一个,令人连点想像的空间也没有。她忽然有些后悔了,苏三竟被挤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她的爱情本来就是寂寞的呀!她的身影本应是绚丽的呀!缩在老旧的墙院里,旁边也该有绮艳的布匹和庞大的房屋,到处弥漫着旧旧的檀香味儿,而她该轻摇着一柄扇儿。

单一海支好自行车,回身向她走来。他似乎早就看透宁邹辛的内心似的,冲她无奈地笑了笑。

“哎,这么多人都来看苏三吗?”邹辛小心地问他,“我真不习惯与他们一起来看苏三,感觉是把自己的感受给分成了若干块,或者一块面包,被这么多的人都嚼了一次,我的心情全坏了。”

“今儿是庙会,恰好人多些。”一直缄口不言的单一海,眯着眼看看那个庞大的院子,“其实苏三只是个人想象的影子,人家找的是自己的影子,怎么可能分享你的感情呢?走吧!也许你会发现,在这么多的人中,看自个儿的苏三,也挺有意思的。”

邹辛奇怪地看他一眼,低首不语,感觉上已经被单一海说服了。她轻轻地随单一海在人流中行走,他们总是被不时穿过的人冲断。后来,邹辛索性一把扯住单一海的手,紧抓着他。单一海似乎没料到这一点,他的手一下子僵直了,失去了生气似地,又木又硬,听任她不时扯动。看着他的这个样子,邹辛竟有些轻微的感动。这个狂妄的小男子汉,估计从未牵过人的手。即使牵了,也许只是家人的,而异性、陌生的异性,他也许是第一次。邹辛被他的羞赧鼓舞着,竟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她用手拽着他的胳膊,半个身子挨着他。单一海呼吸不畅地回避着她的目光,感觉半个身子都僵硬了。人流使他们一会儿挨紧了,一会儿又分开。短短的半条街,竟走了有半个小时。到了门前,他们往那门里一看,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里面的游人竟寥寥无几。刚才那种人山人海的情况,竟是假象。邹辛舒口气,幽幽地自语:“我说嘛,她的故居不应该有太多的人嘛!”感觉上,这儿似乎只该属于她一个人,让她一个人独游。

单一海装做不经意地把手臂极缓地从邹辛的挽抱中抽出,像抽出沼泽地似的,又费力又难受。一旦胳膊回到自己身上,单一海立即就自如了。他甩甩胳膊,跑到售票处,买了两张门票。临过来时,又拎了两只大雪糕。天气是太热了,单一海感叹地望望太阳,又揪揪已经汗湿的衣衫,不由长舒一口气。

他不太习惯这样。尽管他在梦中已一万次地看到自己被一个姑娘挽着,四处走的样儿,可真的这样了,他竟有种被侵犯的感觉。

邹辛的情绪已回复到位,脸上有了淡淡的忧郁,这时候,单一海有种不明的意图涌上来,他直觉邹辛还没有朋友,没有那种真正的心灵上的朋友。因为如果她拥有了爱情,那么她就不会来找别人的爱情来补充。或者她有,他看她一眼,她应该有,但却对他不太满意。他想到此,脸上涌满一丝笑意。大步跨进朱门,看到一个远远的白白的塑像立在门前,很孤独地低垂着眉眼。这个像塑得真不错,邹辛站在像前,看到苏三轻摆罗裙,眼睛里荡满一丝忧伤,那种忧伤弥漫在她的全身。她深深沉浸到她的表情里去,感到自己也被忧伤覆盖了。

单一海听任她忧伤,远远退出她的感觉。过了片刻,单一海又不动声色地出现了,他不经意地说:“她真孤独呵!”

“她的旁边应该再有一个人,也许就好了。”邹辛耸耸肩。

“绝对不是个好主意,我想也不是你的本意吧!你知道吗”也许正因为她太孤独了,所以才会引来这么多共同的伤感。唉,人哪,没有伤感就找到一份伤感替代。没有痛苦。也要找到一份相同的痛苦。似乎这样,才是真正的爱情。可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苏三,我来这儿,其实更想找到那个我们洪洞县的马贩子沈洪的影子!”

“沈洪?就是那个把苏三买回来的马贩子?”邹辛从忧伤中愕然退出。

“是的。”单一海点上一支烟。

邹辛有些奇怪地看定他:“可他才是造成苏三悲剧的根源哪!”同时奇怪他的异想不知从何而来。她也不知为何,竟如此快地与他讨论什么爱情。后来,她在恍惚中承认,自己不过是以朋友的身分与他去争论。她发觉自己并不会爱上他,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内心竟空空的悸疼了一下。

“可难道不是因为他,才使苏三名扬海内外吗?一件小小的个人式的爱情,如果没有了沈洪这个人,又怎么会让我们知道并且为她的真挚而感动呢?”单一海带邹辛离开那尊玉像,向前边走边谈。

“那你倒挺欣赏沈洪这样的人了?”她反唇相讥。

“不,是感谢沈洪,我们都该感谢沈洪式的人。”单一海满脸真诚。

“什么呀,”邹辛越发不可思议地看定单一海,仿佛看着一个奇怪的怪物,“你是不是有病?”

“我很健康,只是我认识到了我认识的东西,请别打断我,”单一海一脸严肃,“我问你,中国最有名的爱情故事你都知道什么?”

“西厢记,白蛇传,孔雀东南飞,梁祝,再有就是苏三,你问这干什么呀!”

“这不就对了,你看这些故事什么的,肯定非常让你感动,是不?”看到邹辛点头,单一海坏坏一笑,“可他们的爱情是什么呀?是苦难和狂热的结果。这些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爱情结局,她们都历经了许多沧桑而终获成功。可你知道是什么让你感动吗?是那些苦难。而造成故事魅力的焦点人物其实是法海、崔老太太等等之类的阻挠者,你不觉得,正是因为有了他们,那些爱恨才令人震撼吗?”

邹辛有些目瞪口呆地怔住了,这小子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奇谈怪论,可这些怪论又真的是怪论吗?她愕然了,木木地盯住他,半晌才喃喃地说:“你太残酷了。”

“不,是生活太残酷了,其实呀!”他叹口气,眼光中闪烁着稀薄的忧伤,“这些历经苦难终成大团圆的结局,都是人们各自心目中的一种理想。历经苦难而终于抚摸到爱情的苏三,成了古今多少男女心目中了不起的神。因为苦难,苏三的故事才得以千年流传。因为苦尽甘来,人们才觉出爱的可亲与美好。多少人不能达到的结局,均在苏三的演变中,在精神上进人了最后的幸福。”

邹辛开始被他的忧伤打动了。那种忧伤像一层薄片儿,挂在他的身上,闪烁着另外的神色。她深深地被感染了。为自己,为苏三,也为他。她轻轻地拽拽仍处在忧伤中的单一海,示意他向前。单一海的眼睛奇怪地明亮了,仿佛经过刚才的忧伤,他反而更加含蓄了。似乎刚才只是蓄满洪水的水库,一旦发泄完毕,肚腹内反而更加深邃了。邹辛感觉他又沉入到以前的沉默中去了。他的沉默也像他的言词一样,暴露着钝钝的锋芒。似乎隐蔽在玫瑰中的刺,表面上是一朵花,内心里早已尖锐成了一枚锋芒。

转过屋前,他们停在了一口古井边。那上面标示着苏三当年即在此说衣。邹辛用手摸摸那个石槽,幽幽地说:“可是爱情是苦难,是弱点,是一种病,但却终究不是戏呀!”

“可我们身边又有多少人在演戏哪?”单一海接过此话,转身注视她。片刻,才低下眉头,“我们今天怎么了,该高兴才对呀,怎么一进这个院儿里,倒变得压抑起来,呀,真累,真累。”他大声夸张地喊着,右手象征性地来回摆。

他的表情变换得真快!仿佛他从未忧伤过似的。忧伤转瞬即逝,变得很像一种回忆,脸上现在挂着的又是那一脸迷人的微笑。邹辛禁不住也笑了,她再次发现,他的笑竟然可以传染人。

“都是你!是你扯的那些怪异的话题,让人家沉重了嘛!”邹辛不自觉地娇嗔。等到她意识到自己在撒娇时,她竟有种暗暗的吃惊。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的男孩子面前撒娇。撒娇有时就像叹息,让人又舒服又惬意。意识到这一点,邹辛觉得,她可以不改,至少在这个男孩子面前。

这时太阳已经坠到了山后。县城里一片暮色。单一海邀请她去吃这儿挺有名的桂花汤圆。她听任着单一海的安排,觉得有种莫名的舒服。其实她内心中是渴望有人约束她的。饭毕,两人推车步行,那条回家的公路就在汾河边上,月亮亮汪汪地触着柳梢。他们一路上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对视,感觉已把话用目光讲尽了。

他们沿着这条路静静地向前走,月光披在他们身上,感觉是在走向暮色的深处。邹辛品味着河边湿沥沥的蛙鸣,内心竟有些不自禁的昏胀起来。这时,单一海立足,停车,征询地看她:“还是骑上车走吧!这样会快些。”

邹辛没停脚步,她幽幽地说:“陪我走一段好吗?这样走太舒服了,我很久没在乡村走过了,并且也没与一个男孩子一起走过这样远的路。”

单一海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似的,再不坚持,只是把自己与她挨得近些。远远看去,就像是情侣,但又不太像情侣,情侣的浪漫并不需要走这么远的路呵!

邹辛轻舒一口气,看到远处的村落里亮起了一片灯。

灯火闪亮处,就是家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