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淑女一定要温良恭俭让,内心纯净,以最大的善意迎接一切,叶春萌从小被教育要做一个真正的淑女。但是真正的淑女——或者说努力朝着一个真正的淑女前行的准淑女,还是做不到完全的心平气和,当受到指责的时候还是会非常委屈,淑女的委屈不可能以顶嘴的方式发泄,只能是顺着泪水流淌。

1.美女这种生物

陈曦曾经对着叶春萌认真地说,美女这种生物,绝对不只是那层皮囊与芸芸众生不同,其内在的构造,也一定迥异。

说这话的时候陈曦正在一边把徒手扯断的长度不等的香肠段丢进煤油炉上的小锅里,小锅里是老妈宽条方便面,已经加进了白菜、鸡蛋,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而叶春萌正平躺在床上,脸上涂了蜂蜜鸡蛋清,其上铺着削成薄片的黄瓜片和西瓜皮,而她手里还举着本席慕蓉的诗集在翻看。

听了这话叶春萌啪地把手里的诗集合上,几乎立刻要坐起来质问陈曦这话什么意思?但是身体才跟床板呈不到15度角的时候脸上的黄瓜片就有下滑的趋势,于是她又躺了回去——陈曦揶揄她又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止第十次,第一百次,其次数几乎不会小于她们俩认识的天数,于是完全没有必要因为“陈曦的揶揄”而让已经耗了她一晚上的护肤前功尽弃。

叶春萌合上诗集的同时,陈曦拧熄了煤油炉,半闭着眼睛把鼻子凑到小锅上方深呼吸了两下,然后睁开眼。

假如叶春萌像陈曦一样牙尖齿利的话,她现在就可以对陈曦说,恋食症患者除了外在比普通人民群众肥胖——即使现在没有以后也终将如此——之外,脑构造也一定与众不同:普通人民群众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日复一日地在晚饭时间已经将一份红烧排骨或者粉蒸肉加一份青菜三两米饭吃得盘干碗净之后,临睡前对着一包加了俩鸡蛋和一根廉价香肠的方便面,能够流露出类似考古学家看着先秦时代的瓦片,物理学家看着终于成功的实验,或者地主老财望着面前金灿灿的元宝的时候,那种至喜悦而满足的神色。

但是叶春萌是美女,美女是温婉的,陈曦深知这种温婉,所以从来不担心叶春萌的反唇相讥。

“真的萌萌,”陈曦端着几乎漫溢的小汤锅,坐到离叶春萌更近的位置,稀里呼噜地边吃面边用手背抹掉被自己加进面汤里过量的辣椒酱刺激出来的鼻涕,特别诚恳地对着叶春萌说,“我经常思考,有不爱美的女人吗?我觉得没有。但是这个向往美的女人与美女的差别,它就在于实现‘向往’的能力。”陈曦挥舞着筷子,脸上除了诚恳之外还带上了些许感慨,“除了基础本来就不同之外,美女就是特别有美的能力和毅力,以至于越来越美,脱出众生的范畴,无论内在和外在。难道我不想纤体护肤吗?难道我不想用文学艺术充实自己吗?难道我不愤恨棒槌四肢水桶腰吗?天哪,我每天都在想,明天少睡一会儿早上听听交响乐,晚上看会儿名著,明天少吃口红烧肉开始跑步和跳绳,每周少打点无聊游戏多做做美容……可是,上帝,总是明天!”

叶春萌看着陈曦眼中那种失落和痛苦,骤然间开始替她难过,她一时间完全相信了陈曦的坦白,急于安慰她:“你别瞎说,你哪里棒槌四肢水桶腰了?能吃能运动,你体形多美……”她说着,猛然感觉到脸上片状物的脱落和凝冻状物的碎裂——方才为了这折腾了一晚上的面膜而忍了被陈曦挖苦不吭声不动弹,这时却为了安慰她的失落,在还有十五分钟就大功告成之时,前功尽弃。

叶春萌懊恼地拍了下脑袋,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到陈曦狡猾的笑,她立刻明白又被她耍了,恼火地抓起床头的笔记本朝她脑袋砸过去。陈曦躲过,嘻嘻哈哈地跑过来,搂着叶春萌在她脑门上狠狠亲了一口:“我真喜欢你,真的,萌萌。”陈曦哈哈大笑,然后又颇感慨地说,“其实认真地说,美女最最好的地方,就是心地特别柔软善良。”

陈曦这绝对是真心话。

她喜欢叶春萌,固然有时候觉得她的纯洁近乎幼稚,还有时候觉得她的善感有点儿为赋新辞强说愁的莫名其妙。但是无论如何,跟一个美丽的心软的而且还特别体贴的姑娘做朋友,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一种享受。尤其是这个世界上充斥着不少不幸长了张傻姑面孔,却像林妹妹一样心比天高的姑娘,假如你曾经有幸或者不幸地与这样的姑娘相处,时时被笼罩在对方那种又敏感又多疑又骄傲又自卑的,时而幽幽时而愤愤大多数时候不满不平总是不太高兴的情绪之中,就无法否认,对比这种分类中的众生,叶春萌这样心软貌美的姑娘是多么的可爱。固然陈曦怀疑,一定程度上,自己大约也可以归入这个不太可爱的范畴之内,但是陈曦又认为,越是这个范畴中的姑娘,越没法跟同类相处。

叶春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再说话。她相信陈曦这句说的是真话——或者说她希望她说的是真话。被人待见是件幸福的事儿,尤其是被一个有趣的、自己也待见的人待见。任何人都需要有个可以说说心事的知己,更何况叶春萌总是有许多的心事需要跟人分享。分享心事的知己绝不需要是个自己的崇拜者——赞美听得多了就会起腻,更加不能是个呆瓜,你总不希望你唠叨了半天,对方的反应完全不得要领,而陈曦,就是那个有本事把话说到你心坎儿上的妙人儿。

2.“鬼才”韦天舒

“下礼拜就进科啦。”叶春萌仰起脸,带着个颇神往的笑容。

陈曦瞧了她一眼:“拜托,从上礼拜你开始就唠叨了。”

“考医学院,不就为最终做医生?见习时候虽然穿了白大衣,但还是学生,进科之后,就几乎是医生了。”叶春萌托着下巴,那张微笑的脸,带着那种属于很单纯的理想的浪漫,实在是相当动人的。

“得了,我可是从小就没打算过当大夫。”陈曦撇撇嘴,“高考时候,我想考清华建筑系,但他们收人太少,我第二次摸底考又考砸了,心里没底没敢报,生怕考不上再给我分到核物理去。咱那年政法学院不对理科招生,电子计算机啥的我又怕太辛苦,想来想去女孩子学医还是比较好听,咱学校又还算名校,就这么爬贼船上了。谁晓得这可不比人家学电子计算机的学得轻省啊——等工作了,还得更苦。反正我想好了,毕业了我也不干临床,所以啊,进科不进科,对我没啥意义。”

“你不干临床是怕苦?”叶春萌微笑着撇嘴,“尽人皆知的理由吧?嘿,世事难料,还说不定,你一进临床就爱上了,到时候都舍不得离开呢。哎,你不觉得吗?临床课比基础课有意思多了,尤其见习跟门诊,遇见疑难病例……”

“临床课的老师帅了一个档次,我怀疑因此你觉得临床课有趣。”

“胡扯,就说帅,也就是外科的韦天舒帅……”

“可我也就觉得外科课有意思啊。”

叶春萌连连地被打击热情,正经有点火了,不高兴地躺到枕头上准备拉上床帘。

陈曦立刻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好好,当白衣天使多好啊,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宣誓那时候我也挺热血沸腾的啊。这不是,因为一些客观情况,我反正也天使不了了,阿Q嘛!嫉妒,我这分明就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

叶春萌矜持了一会儿,毕竟耐不住想抒发感慨的愿望,把脑袋枕在胳膊上,继续满是向往地说:“当临床医生多好啊。我从小就崇拜大夫,那身白大衣,穿身上,我从来就觉得比什么衣服都好看,干净,肃穆,神圣……”

陈曦硬生生地咽下了“白大衣好看不好看也得分人穿,穿韦天舒身上确实好看,可穿外科主任李宗德身上,可跟公共食堂门口卖馒头的大师傅没啥区别”——虽然咽下了,但还是不能昧心地点头,只是不说话,拿筷子徒劳地捞着小锅里幸存的方便面渣。

“那天内科见习赶上给心跳骤停的病人急救,看着监测器上的一条直线,我心都到嗓子眼了,那么年轻的一个人……外面就是他妻子和两岁的小孩,我当时都想哭,更不要说他妻子是怎样的心情了……然后,李大夫一系列的紧急措施,准确及时地安装起搏器,那人恢复了心跳……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我都觉得看着李大夫,就好像看着上帝……”

“邪乎了啊。”陈曦在嘴里咕哝了一句——但是并没有让叶春萌听到。陈曦从来很懂得开玩笑的分寸,但是实在受不住叶春萌的抒情了,她想了想,只有把话题带开。

“我在想,所谓英才,韦大夫这就是啊。又帅,说话又风趣,拿了好几个市级国家级的创新奖项……”陈曦说着,倒真带了几分认真的赞叹,想起韦天舒第一次与众不同的亮相。

他给她们讲外科总论的肝胆部分,推门进来,一下就让人眼前一亮。接着,没有幻灯,不写讲义,胳膊下面夹着本跟学生手里的完全一样——而且崭新得貌似从来没有翻开过的《外科学总论》就溜达了进来。走到讲台后面,啪,把书往讲台上一放,翻到他要讲的那页,忽然又把书合上,推到了一边儿去,冲着下面咧开嘴,露出一排可以做黑人牙膏广告的白牙乐了。

“这书啊,回头自个儿回家看去。都大二了,还不会看个书吗?再说,我觉得这书写得忒呆板。我给你们讲点有意思的、新的东西。”

在他之前,并没有一个老师,可以把课讲成故事,而且是让人一会儿揪心一会儿乐的故事。虽然是故事,但确乎又跟他要讲的那部分内容相关。他乐呵呵地说,要看理论,你们都该有了看书自学的能力,不明白大可以来问我;要说技术细节,还得是看手术录像,进院见习实习才有印象。他的故事,加之他的个人风采,激发了这帮学生对他所讲述的内容最大的好奇与兴趣,非但是书,回去之后相关资料都读了不少,而对接下来的试验课和见习课也有前所未有的积极。

“韦大夫确实不错。”叶春萌点头,“但是,咱们组外科带教的侯老师不是说了,在大外科,要论‘让人服气’还得是咱们外科教学主任周明周大夫。哎,我在想啊,这得是什么样的人,比韦大夫还让人服气?”

“那不就是侯老师一个人说的,又没……”

“韦大夫也说了啊。”叶春萌坐了起来,“那天韦大夫跟咱们说,动物试验外科手术模型一定要认真——如今把狗当成人,今后才能把人当成狗……他看着咱被吓了一跳,又说如果用周老师的话来说呢,就是你今天对动物试验严肃对待,技术技能练得越过硬,以后对着人的时候,越能够沉着冷静。他又说因为周大夫下乡定点医院培养基层外科大夫去了,所以没能给咱们上课,不过他是咱们教学主任,早晚能碰上,他说赶上周老师主管教学,是不是咱们的福气就不知道,但一定是咱们今后病人的福气,那是没错的。我觉得韦大夫说这话的时候特别特别认真,跟他嘻嘻哈哈开玩笑的样子根本不一样。”

陈曦没说话。

八卦之心人皆有。更何况是二十岁的女孩子。

固然经常嘲笑叶春萌和同宿舍其他女孩子“幼稚”,但是听着从这顶尖的医院牛烘烘的外科,学术拔尖的侯大夫到“传奇”的韦大夫,提起“周明”二字带着的那份敬重,陈曦也忍不住好奇,只不过,忍着,偷偷地好奇,没把“幼稚”表现出来。

周明,三十二岁,现在最年轻的大病区主任、副主任医师——当他在三十岁时被破格提升为副主任医师的时候,也是全系统四个教学医院三个附属医院最年轻的一个。

然而,若论他得到过的全国奖项以及保持的“纪录”,却没有韦天舒多,论在国际期刊发表的文章,也没有另外一位病区主管程学文级别高……

看了不少有关社会阴暗面以及从古到今的人事斗争的名著的陈曦,一贯善于怀疑,从来不像叶春萌她们那么容易相信更加容易感动。她忍不住想,这位传说中的周明也许就是老好人一枚,才华平平但是人缘良好,所以不招人嫉妒,更可能是会“为人”而并非会“做事”,杰出如韦天舒者,木秀于林,加上性格狂放、恃才傲物,一定不会对上司溜须拍马,也不见得会去拉拢平级与属下,在人望上,确乎是不会超过那些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的。

不过,陈曦未曾把这一番怀疑说给任何人听。善于怀疑的陈曦有个好习惯,那就是把怀疑搁在心里,未到怀疑被证实的时候,通常并不太发表感慨。

在“周明”的问题上,陈曦应该感谢自己的这个好习惯。如果她没有这个习惯的话,那么难免,她的这番怀疑会大大影响她“考虑问题特别精辟”这个宿舍公认的盛赞,而留下被叶春萌她们嘲笑一辈子的话把儿。

无论周明是否“会为人”,周明的“专业”绝非平平,这,就在五分钟之后,轮到今天跟急诊小夜班的张欢语和李棋推门进来,激动地宣布今天第一医院外科最大的“新闻”的时候,得到了绝对的证实。

3.传说中的周明

“咱院终于做成功了一例肝移植!”李棋还没坐稳就说,“整个普外如释重负,主刀的就是传说中的周明。”

叶春萌感叹了一声:“果然啊!”

而陈曦,半天没说话。

她们从侯大夫那里知道,从三个月前开始,全国挑选了几家医院先尝试开展肝脏移植手术,第一医院是其中之一。这几台手术的成功与否,是今后科室是否可以继续开展此项手术的重要评判依据,更是医院科室的荣誉。

分给第一医院的前后有三个病人,两个老主任分别做的前两台,最终病人都没有熬过围手术期。外科的压力,就连他们这些见习学生都感觉到了。

系统的兄弟医院已经成功了一台,病人在两周前度过危险期、排斥期,转到普通病房了。有比较才有鉴别,不能说第一医院的外科大夫希望兄弟医院也失败,病人也死菜,但是……他们的成功,无疑给这份压力加了码。

关键的第三台,怎么做,谁来做?

一年后陈曦他们便都明白,如此尖端的手术,反映的是团队的水平,病人自身的身体条件,以及术后护理等多种因素,无一不影响着最后的结果,这绝非外行所想的,只决定于某个主刀大夫的个人水平。但是如今,在几个才抱着临床课本读了一年的小丫头片子眼里,手术的成功还是失败,可绝对就跟主刀大夫个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她们不由觉得前面两个做手术的主任,宝刀已老——甚至根本就是名不副实。而这作为最终成功了的移植手术的主刀大夫周明,在他们眼里,可就成了个伟大的天才。

那天一整晚上个宿舍都在讨论周明。张欢语还从另一个小大夫江宾那里探听到了周明的另一个传奇,据说在他二十八岁,尚且是个低年资的主治医的时候,在一场让整个外科人仰马翻的,因附近违章建筑坍塌,同时送来的近十个腹部脏器损伤的抢救中,令人咋舌地创造了“快”的纪录。

找出血点快,止血快,在那场抢救中,比从来以快著称、保持了多项手术全市乃至全国最短时间纪录的韦天舒还快。

江宾说,周明其实从来并不求快,而是求精求细,他的任何一台手术都可以作为教学录像录制,做得更快是对外科大夫手术技能的一种挑战。但是确实没谁能说,五十分钟的手术四十分钟做完,会对病人愈后有任何绝对良好的效果,周明好像总是对这种挑战缺乏兴趣。

然而四年前的那场抢救,当寻找出血点并止血的时间成为绝对会影响病人存活以及手术后休克的可能的那次,他是最快的。

张欢语、李棋、叶春萌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比韦天舒更加传奇的周明,他保持的纪录,他因为这台移植手术创造了几个“第一”——第一医院第一台成功的肝移植手术,当年以及之后若干年内主刀肝移植手术的最年轻的医生,唯一一个只是副主任职称而能做肝移植手术主刀的医生。

她们也在猜测周明的性格和样子。

陈曦一直没插话,没参与这种“幼稚浅薄”的讨论,但是,她也一样在心里好奇,并且非常浅薄地暗暗希望,这个周明,就算不能像韦天舒那样帅,也千万不要走李宗德的大师傅或者屠户路线。

4.这磨人的亲戚

临进科的那个周日,叶春萌被她大姑叫去“劳动锻炼”了。

叶春萌的大姑是她家学问最高、最有出息的一个,当年从小县城考到北京最名牌的大学,现在已经是这个大学的著名教授。而她的姑父很普通,职称到退休也没能够扶正,却因为一直热心公益,关心黎民疾苦,特别善于写些针砭时弊的文章,而连续多届被选为人大代表——而且由于那些文章,多次成为优秀范文,照片得以常年地被陈列在小区宣传栏的橱窗里。

作为叶春萌在北京唯一的亲戚,大姑显示出了对这个侄女的关怀。不过这种关怀,完全不同于她们班里其他同学在北京的亲戚表现出的那样——肤浅。

比如说,李棋的伯伯、伯母每次来宿舍,都是一副赈济难民的架势,成箱的苹果橘子,一大包一大包的花生瓜子,奶粉麦片;张欢语的小姨、姨夫,除了赈济难民之外,还有着李棋的北方伯伯不具备的细致,他们帮张欢语做了一个可以安在床头的书架,这样她冬天的晚上看完书,就不用离开温暖的被窝,到她们公共的书架上去放书。

作为一个大学教授,更作为一个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的妻子,叶春萌的大姑对侄女的关心并没有停留在物质层面——不,用“停留”不太合适,应该说,直接超越了物质层面而集中在精神层面上。

她关心的是侄女以及她的同学们的心灵的成长。

第一次走进她们的宿舍她就发出由衷的感慨:“现在的条件可真是好了啊,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有暖气,有风扇,居然还有电视机。不过这条件太好可也是问题,现在的孩子就是缺乏老一辈那种艰苦奋斗的精神。”

待得见她们陆续打饭回来,她忍不住摇摇头,说:“你们食堂的条件可真不错啊,哪像我们当年,基本都是腌菜,能吃点新鲜青菜就很了不起了。不过条件好你们也不要太娇惯自己,艰苦奋斗的精神不能丢。”

就在此时陈曦端着她的猪肉炖粉条外加俩炸鸡翅推开了门,她及时地在门口刹住了脚,回身出门,凑到隔壁吃饭去了。陈曦从来认为吃饭的时刻是自己最快乐幸福的时刻,这个时候如果被人影响到吃的情绪她一定会抓狂。

那天陈曦在隔壁宿舍混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大姑还没有走,出乎她意料的是张欢语、李棋也都没去上自习,跟叶春萌一起三人并排地坐在陈曦的床上,而大姑搬了把凳子坐在她们面前,正循循善诱地让她们谈谈对当代大学生历史使命的认识。陈曦这次没能够及时逃走,大姑已经看见了她,招呼她过来一起谈谈。

“我要去上自习。”陈曦在听了三分钟之后开始让她们三个挪挪,她要收拾课本去自习室,她对大姑认真地说,“阿姨,我脑子特别笨,总得花上别人三倍的时间才能差不多跟上别人的进度。历史使命这么大的命题我一时想不明白,不过我觉得,如果我再不去念书,考试就会不及格,三门不及格可能就要留级,留级就拿不到学位证书,拿不到学位证书……我想不管大学生的‘历史使命’是什么,我都完成不了。”

那天为了万全,陈曦在自习室关门之后也没敢立刻回宿舍,而是出去到夜市吃了羊肉串、麻辣烫还喝了一瓶啤酒,她回宿舍的时候已经过了熄灯时间,趁着夜色她发挥二级运动员的运动特长迅速地翻过了楼外的铁门,撑上了窗台,从厕所一直没修的那扇窗户钻进去,轻手轻脚地打开宿舍门。

她完全没想到大家竟然全都没睡,她才一进去,李棋和张欢语就扑了过来,把她按到床上,蒙上棉被,狠狠地暴打了一顿。

李棋愤愤然地说,这是轻的,下次再这样只顾自己逃命,留下同伴在水深火热中的话,集体跟她绝交。陈曦笑嘻嘻地说:“你们点头点得那么认真,分明一副很受教的样子,怎么能说是水深火热呢?”李棋恨恨地说:“你走了之后,她又多了个话题,如今青少年有一种非常不好的趋势,就是学得玩世不恭。以你为例,让我们警醒。”

陈曦正在大笑,忽然发现叶春萌呆呆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眼圈竟然发红。张欢语摇头道:“萌萌,你别担心,你姑姑总不能因为陈曦迁怒于你。再说,她不过是你姑姑,还会打电话回家给你爸爸妈妈告状吗?”

叶春萌摇了摇头,却不说话,把头埋在膝盖中间,陈曦想了想,她明白叶春萌那种微妙的自尊心,她甩甩头说道:“咳,这不算啥的。高知啊高官啊都有点儿这毛病。萌萌的姑姑算不错啦,我那个部长舅舅,才不会来宿舍看我呢。小时候,每次见面,从来不给买糖吃,说吃糖长龋齿。都是丢过来一摞子书,扉页上都有那些作家写着某某同志指正的,让我回去读,然后谈谈感想,说说自己从中学到了什么。对,对,还有谢南翔他爷爷也是,我小时候每次去他家玩都被老爷子谆谆教诲……”

那天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叶春萌的姑姑身上转到了陈曦的舅舅和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谢南翔的爷爷身上,很快叶春萌也参与了感慨,从“别人的亲戚对她们就比我姑妈对我好”的伤感与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的尴尬中,转移到了对官僚主义的抨击上面。其实她们集体犯了个概念性错误,照说叶春萌的姑妈左不过是个大学教授,就算是她姑父也不过是个热心公益的“群众代表”,跟官僚还真扯不上什么关系。更何况,如果谢南翔的姐姐谢小禾听见了陈曦关于她爷爷的鬼扯一定对她破口大骂,一定会说老爷子有过那个闲心搭理你吗?别说是你,连我考上人大新闻系的时候,亲爷爷兼业内老前辈都只有十六字批示:努力学习,勤奋工作,实事求是,尽职尽责。连毕业后工作的教诲都一并给了。

而且,陈曦的舅舅和谢南翔的爷爷,可从来没有让她去家里“劳动锻炼”。

当进科前的那个周日晚上,叶春萌在大姑家里擦完了玻璃、厨房灶台,笨手笨脚地洗不能机洗的真丝床罩的时候,倒是并没联想到这一点,她只是心里着急,已经七点多了,她还想赶回学校洗个澡,而澡堂九点就要关门了。

“你真是没干活样儿。”大姑看了眼表,从学术资料中抬起头来,皱着眉头说一句,“我早说过你妈太惯着你了,什么都不让你干。看看这么大女孩子了,擦个玻璃擦三个小时,刷个灶台刷俩小时还有油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这点儿活也就是俩小时的事情,你一直能磨蹭到现在。萌萌,不是我说你,女人终究是女人,学问再高,家务还是要会干,而且要干得精干得巧——像你妈那样笨干也不成。”

叶春萌听到她说到妈妈的时候心里特别愤怒,有种冲动要顶句嘴,但是尊重长辈是叶春萌家最重要的家规之一,与长辈顶撞是她二十年的生命里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甚至连小时候偶尔为妈妈打抱不平,背地里说两句奶奶偏心,妈妈还都会呵斥她,这不是你小孩子该管该想的事。一个淑女一定要温良恭俭让,内心纯净,以最大的善意迎接一切,叶春萌从小被教育要做一个真正的淑女。

但是真正的淑女——或者说努力朝着一个真正的淑女前行的准淑女,还是做不到完全的心平气和,当受到指责的时候还是会非常委屈,淑女的委屈不可能以顶嘴的方式发泄,只能是顺着泪水流淌。

这天八点四十五分,叶春萌骑车往宿舍赶的时候,一路上都在不停流淌着满心的委屈。

并不只是因为大姑的指责,大姑的指责已经司空见惯,更大的原因是,她赶不上在澡堂关门之前回学校了。

5.意义与意外

对于叶春萌而言,穿上白大衣作为准大夫,简直是她长到二十岁,最最神圣和庄重的事情。类似神圣庄重或者说兴奋欢喜——总之就是所有相对重要的事件之前,她都要洗澡并从头到脚地换干净衣服。

她在重大事件前一定要洗澡更衣的那种心情,很类似于古人逢重大事件见重要人物之前要焚香沐浴。

叶春萌无法想象蓬头垢面穿着前两天做动物实验时候溅了血点子的白大衣进科的情形,其实那真的不在于别人会觉得她怎么样,主要就是她自己的心情。

她喜欢那种身上发梢隐隐散发出的香波浴液的味道,以及刚洗过的头发柔软顺滑清爽的感觉,当感觉到自己是清爽的干净的时候,干什么都会更加舒服——即使是周末在宿舍复习功课或者看小说,她都会不但把自己整理清爽,把自己的铺位拾掇利索,一定还会连带把整个宿舍打扫干净,才有可能专心地学习或者娱乐。

更不要说第一天成为“准大夫”了。

于是,叶春萌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水房洗白大衣,狠狠地搓狠狠地拧,最后晾起来的时候陈曦建议她先拿电风扇吹一阵,要不最近天潮,恐怕明天早上还是干不了。最终,陈曦帮她在床底下的箱子里翻出来了一个接线超长的接线板,可以从宿舍一直连到水房,然后跟她一起把电风扇搬到水房对着悬挂的白大衣彻夜地吹风。

当挂在水房半空的白大衣被风扇吹得飘飘悠悠的时候,叶春萌心里充满了对陈曦思虑周到的感谢,但是陈曦的脑袋里却转着个相当恶毒的念头,她看着水房极昏暗的灯光,幻想如果半夜想办法把她们班的“白骨精”骗来会是个什么情形。

白骨精并不姓白名骨精,她的大名叫作白晓菁。陈曦在报到第一天与白骨精在报到的会议大厅门口不期而遇,穿了纯白长裙的白晓菁空着双手微微扬着头,虽然她的一切仪态都很符合陈曦所看的电影里欧洲宫廷贵妇的派头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进入陈曦脑子里的就是“白骨精”仨字。陈曦当时就想纯白长裙与及腰长发也真不是放谁身上都特别飘逸,固然大家大多知道胖子如此还是飘逸不了,然而身体呈营养不良表象,脸上又挂着冰霜雪冻的表情的瘦子如此穿着,又真的太瘆人了。

不过,也许陈曦只是嫉妒,嫉妒她出身不凡,更有可能陈曦是记仇。

陈曦的人生里最在意的是吃饭的时刻。曾经有一天,陈曦从食堂打完饭往回走,饭盒里的油爆里脊让她满心欢愉,这个时候她并没注意到周遭的环境,所以当身边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叫响起来的时候,她十足吓了一跳,不过也还是握紧了她的饭盒并没脱手。可就在尖叫响起来的下一秒钟,她的后背被热汤烫了一下,这个刺激让她一个哆嗦,饭盒终于还是脱手。

当她明白过来一切只是因为汤里的一小块不该属于这个汤的香菇碎丁被白骨精误以为是一只苍蝇所以惊得将汤盆脱手丢出,尤其,之后白骨精甚至没跟她说抱歉更没打算赔偿她的油爆里脊的时候,陈曦愤怒得想要立刻抓几只真的苍蝇塞到她嘴里去。

陈曦的种种恶毒的念头都没机会实现。固然她从来不是一个淑女,可二十岁的大学生,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像上小学时候那样,为了报复一个小胖子报告老师她上课看课外书以致最宝贝的《机器猫》被老师收走,小小年纪竟然处心积虑地买鼠夹捉老鼠然后把那只死老鼠偷偷放进小胖子的课桌里,看着他从课桌里往外抽课本带出了一只死老鼠吓得尖叫之后大哭,自己乐得差点抽了筋。当然,由于类似的事件,让她在小学时代被请家长的次数绝对大于了学期数乘以二。

陈曦对着随风飘荡的白大衣神思飘飞,而叶春萌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现在洗头发还是明天早起洗头发的斗争之中。最终,她决定明天早上再洗,如果今晚洗了,她不大可能坐着俩小时不睡觉,而如果湿着头发睡觉非但睡不舒服,而且早上起来,头发会被压得奇怪地支棱,简直失去了洗头发的意义。

进科那天早上五点钟就爬起来洗头发的叶春萌,不能够预知未来。

假如她能够预先得知,“洗头发”以及因此而发生的意外,将在几小时后甚至若干天、若干年都对她以怎样的目光看待身边的一切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那么,二十岁的叶春萌,还会不会在五点钟爬起来洗头发呢?

但是当时,她只是想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穿上那件梦想了好多年的白大衣,第一天作为一个准医生,走进医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