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第二部小说写完之后,我终于从这个故事中逃逸出来。

那些懒散的人们,是不是还在坐拥他们的温暖?而寒冷却是真实的。最后一个镜头,一个急速奔跑的男人,能否找到出口复归宁静?无人知晓生活的谜底。

我潜逃的方向又将定格在下一个没有出口的小说中。我总是想在小说中找到一种存在感,又或者是一种缺席。但我到最后找到的是什么呢?是又一次身份迷失。或许这就是小说给予我在有限重复的现实生活里唯一的归隐。我从无到有地迷恋这种叙述。它带给我一种生命全新的体验。它没完没了,我过够了所有我虚构的生活。我终于在完成又一次艰难旅程之后,给自己一些时间仰头喘气。所以,小说,是一次又一次艰难地复述和体验。是一次长久的沉沦和短暂的快感。我对自己的小说既热爱又恐惧。

在矛盾的两极,我给自己的余地并不多。又因为我这样的自相矛盾,我曾一度怀疑过我能否进行小说创作,毕竟小说需要的是给别人一个流畅的表达,一个完整的让人掉泪的情节。我的小说,却总在片段似的泥淖中挣脱却难以自拔,甚至我经常会混淆小说中人物的性格特征,又或者其实那些在小说中经历生命的人都有我的话语。可以说,我狼狈地剥夺了他们各自说话的权利,他们在为我的疑惑说话,他们在我的无解中感到了困惑。而这一切,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在我的笔下全都幻化成了灾难的代名词。而我就是那个灾难的旁观者、创造者以及处决者。他们在我的小说灾难中,迷惘了。我为他们焦虑,他们为自己的生活焦虑。说到底,当我用最后一个句子给小说结尾的时候,我的心情复杂,很像一个母亲和孩子的关系。从生到死,一线之联,却已是独立的个体。我和我的小说将天各一方。它未知的命运如同我一样的无常。

在第一部小说里,我的叙述是凌乱的,呈现了一种精神失常的喃喃自语。这样的方式让我疲惫,同样也让读者审美疲劳。所以我也想在这样的方式之外,用另一种超越的姿态出现。超越自身是艰难的过程。在多次尝试之后,我稀释了词句之间意义的密度,解构了一种华丽的表述,这才发现,其实小说的深刻并非词句的排列和堆积,也开始明白为什么大部分作家的晚期作品看上去朴质而平白,写作的持续实际上是一个不断洗涤和凝练文字的过程。也大概如此,青春多是张扬无度的,而晚年都在饱经沧桑后清淡平缓。青春赋予我的不仅仅是年龄,还有一种强烈的表述欲望。

我并不太认同把我的小说归类为青春小说或者纯粹的女性小说。青春是一种激情,不否定它能摩擦出很多撩人的火花。但这短暂的一瞥,或许不过是瞬息万变。当激情因着青春慢慢减损,剩下的将是一场激烈爆破之后的荒芜。再说女性小说,最近在看一些关于西方女性主义的理论以及女权较为明显的女性先锋书籍。波伏瓦的《第二性》,弗里丹的《女性的奥秘》,米利特的《性的政治》,以及格里尔的《女太监》等。这些女权先锋们在探讨和论述女性写作该把持的语言时,用这样的话来描述:女性的语言是不重理性的,反逻辑的,反等级的和回旋式的。虽然我并不否认女性必须要有一种强烈的自觉意识,并且应该加强对自身的关注,以此争取自身在父权制度下的主体地位,但如果女性自己已然画好了一个圈,告诉写作的女性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进行写作,以此来强调一种女性特征,这就变得十分荒唐。这给女性写作自身带来了一个枷锁,一个局限。太过于强调二元对立,就偏离了人性,偏离了一种多向度的语言突破和发展可能。所以,我一如开始所说,较为认同中性写作。带着一种局外的,客观的,甚至冷漠的状态去完成叙述。在小说里,我尽最大可能抹去女性的表态,而是通过小说里一个男作家的文字去表明一种精神饱和而物质缺乏的生命形态。

虽然这样说,但要真正树立自己的风格,也必然是个艰辛的过程。因此,我在小说里成长、蜕变,直到有一天能够用最简单的文字建构一个和谐整体的虚设世界。

有一些朋友问到为什么我小说里喜欢用字母代替一个人的名字,这问题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我不过是不想因为名字的因素,而先入为主地呈现出一个和这名字匹配的人物特征来。字母代替的人,外延也能无限放大。任何人都是N、R、O,任何人都可以对号入座。最后一个原因,或许应该归结于我的懒惰,我并不想让自己的思想反复纠缠于一个人是张三还是李四,一个故事的承载者并不因一个名字的具象指意而变得清晰。

我相信一个人的一生总被一些相同的主题困惑。书写的人经常是用不同的表达形式在进行同一个主题的讨论。这就经常造成作者与小说之间的关系问题。小说里的男人N,是一个作家,他的生活和小说经常混杂在一块。于是,这个男人迷惑了。他是在用小说感受生活,还是生活让他进行着那在无意义中不断追求意义的小说?小说和生活之间,到底应该呈现何种的关系?是沉溺于中,或者纯粹是一种掌控?当我叙述结束,我依然没有在小说的最后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另一个主题:婚姻与爱情;婚姻的必然性和偶然;爱情是狭隘的占有还是肉体的博爱?人性的罪恶以及忏悔。这些类似于终极的问题,到了最后,小说中的男作家也因此错失了自己的身份。小说里男作家构思创作的小说一直贯穿了他的整个外部生命运动的变化并因此而变化,这依旧还是一种形而上的怪圈作怪。一不小心,我以及小说里的男作家都进了这旋涡。前段时间,母亲来看望我。原因是担心我用小说感混淆生活,而导致整个人因现实缺席而精神崩溃。是的,这也让我担心不已。看着一个母亲单纯看待孩子的态度,我开始明白生命的责任。这异于我对死亡的至上赞美。这就注定了我的分裂必然。我分裂在操持生活琐碎和精神废墟之上。

蜕皮是个对望内省的过程。没人知道在表面下蕴藏多大的急流从而促成这样的变化。当一个人在时间中回头时,才能清楚地看明白有多少阶段成为了生命的构成。这些构成或悲哀或严肃或伪装,在时间之流下,一切并非所得。这样的事实,不再简单地表述为变或者不变。

变化是自由选择和被动引申的生命体验,那个唱着WE NEVER CHANGE的人,或许已经面目全非。

他们缺席而你在。这便是不同。他像个勇于探求自己的人,脱下了一层皮,再一层。某种撕裂的快感并不是谜底,生命最后的底牌不过是一段有节奏的骨骼和一捧无神论者的鲜血,恐怕生活该隐约遭受鞭笞。小说结束,蜕皮过程却还在继续。我依旧还是那个在生活里不知所措、患得患失的人。

这个患得患失的人,依旧跟精神苦难抗衡,与物质生活抗争。而物质,经常像个肆无忌惮的偷袭者,每一次偷袭,都有失足陷于物质欲望的可能性。在精神和物质的两端犹豫不决,甚至让自己感到可耻。但这本来就是一种必然的现实状态。当我看着自己年少时建立起来的乌托邦正一天天死去时,我的表情木讷了。更多时候,在尖锐渐渐消失时,我是手无寸铁的。

还好,书、旅行、音乐、电影成为了一味防腐剂,日以继夜地重复精神温习,让这所谓的精神生活走得明目张胆。

当精神虚无和物质虚空像钢绳一样地吊起来时,我成了个专注于走钢丝的小丑,我已经听不到观众的掌声或者唾弃。

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