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八、海拔高度

王青衣是在半夜醒来的,他先是觉得头有些大,不舒服,接着就是大口地喘气,胸闷,闷得他喘不上来气,好象有个人在他的胸口上堵着,他在睡梦中费了好大劲才挣扎出来。这会儿才觉出头疼得要炸开似的。他难受地蹲在了地上,用一个湿毛巾缠在自己的头上,头脑清醒了些,可胸仍然很闷,氧气好象不够似的,使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来回地在地上走着,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好象是什么东西把自己给抽干了,那种空虚与无力使他又急又不安,他下意识地走出了房间。草原上的夜色黑得如同块墨,那种黑色好象是糊在天空似的。可能天快亮了,外面竟没有一颗星星,月亮不知隐在了什么地方。他在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回走。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他似乎好受了一点,可稍微一动,好象又有一种喘不上来气的感觉。他没想到自己缺氧会这么明显,来这儿时,他在军用地图上看过这儿的海拔高度,最高四千三百多米,但骑兵连在三千四百米处的一块坡地上,他对自己的身体很自信,他几乎每周游三次泳,还每天与战士们一起跑五公里,踢足球,来这儿时,兰静还怕他的身体受不了高海拔的气候,专门给他做了一次全面检查,那个医生拍着他壮得牛似的背,说,那身体就是上南极都绰绰有余。当然王青衣不敢大意,他还是看了许多山南草原的一些材料,他看到很多写那个连队的文章在说那儿艰苦时,差不多都把缺氧当成一个主要的困难来夸张。只是他有些搞不清的是,草原一般都在一些低海拔的地方,这个地方很奇怪地却在那样高的一块山地上,据一位地理学家的讲法,山南草原可能是全亚洲目前最大(四万平方公里,)海拔最高的军马场。这种说法很让他吃惊,四万平方公里的地盘由一个连队来驻防,也就是说,他们可能是全世界军队中驻防面积最大的一个连队。他的惊奇当然对于这个地方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他一路上来这儿时,竟没有任何的反应,他开着车如此狂奔,感到有一种让他无法想象的快感正在他的内心形成。他想,这一年也许是一次很好的度假,在这么美的地方生活,真是一种幸福。只不过幸福往往是一瞬间的事。他不知道这种感受能否坚持一年。

昨天晚上,他一进入骑兵连就感到一种异样的连队感受。那是一种与他所在的那种久居城市中的连队不一样的文化。他没想到兵种之间的差异如此大,可能在他那儿不可能出现,并且严格禁止的事,在这儿却成了连队的重要形式。成天连长为他接风,全连的战士们围着一个巨大的火堆在那儿狂欢,那些战士们几乎人人都会跳舞与唱歌,军官与士兵们好象都没有了身份的差异,每个班在上来表演节目时,好象是在暗中的一种比武,他看得都有些呆了,更让他呆了的是成天的舞步,那种舞步竟是他在电视上见到的一种踢踏。不过成天跳起来有一种怪异的野性,全连的战士几乎都围成了一个圈,所有的人都踏着一种相同的节奏,那种单纯的午步一下子竟踏出了深刻的气势,王青衣被感染了,成天伸出手,邀请他过来与大家一起跳,王青衣犹豫了一下,就把外衣脱了,走到了那个巨大的午动的人群中,战士们立即欢呼着他的加入。王青衣感到种很怪的新鲜,尤其是他没想到这儿的官兵关系这么好,他偷眼看看那些战士们,他们的笑脸可真灿烂。他笨拙地在那儿跟着成天的节奏一起跳动,那种午步很简单但很有男人的激情。成天拉着王青衣的手,边跳边向他做着示范,王青衣看了好几次,终于看懂了,他也可以跟着大家一起跳了,那午跳起来可真舒服,但也累人。王青衣觉得开心极了,他没想到这个被人们传说得十分可怕的骑兵连竟然这么有意思,而下午策马追车的成天连长,简直就象是在电影上看到的西部片,他暗自回味,下午这一幕要是拍成电影那可就好看多了,只是自已的形象可能就有些惨了。那个踢踏午跳得越来越狂放,成天觉得自己有些气喘,就从中途退了出来,成天连长示意四班长马格过来陪王青衣。马格看着他的脸色担心的问,没事吧?王青衣笑笑,说我的身体这么壮,没事的,接着他好奇地问马格,这个午好象是踏踢午吧?马格说,我就知道你会把这个午当成在国外的那种踢踏,不过这个午还真的是踢踏,这个午是咱们连的一排长扎西平措教的,在藏语里这个午叫做“锅庄”。

王青衣有些疑惑地看着马格,“不会吧,这明明是人家国外的午蹈,怎么会成了藏族午?”

马格笑着说,“这本来就是藏族午吗?只是人家国外人跳的好,在外面宣传得多,所以给人感觉上好象是国外的,不过,西藏人好象与国外的接触比较多,也许是他们学过来的吧,反正这个午在西藏连小孩子都会跳。”

王青衣看着跳得如醉如痴的成天,悄悄地对马格说,“你当我的教练行吗?我想学这个午!”马格坏坏地一笑,说,“那当然行了,不过我可挺严的,你可要认真哟。”

王青衣已经喜欢上了这个马格,他冲马格打了一拳,“可别让我出不了师哟。”他感觉到,在这个连队如果你连个午都不会跳,估计那些战士根本就不会喜欢你,并且还会看不起你。

狂欢好象持续到了很晚,到了后来,好象还吸引来了很多当地的牧民,那些小伙子与姑娘们尖叫着加入到了跳舞的人群中,战士们的情绪更高涨了,纷纷与那些姑娘们跳着各种各样的民族午,那种自然与亲切让王青衣看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成天竟敢这样管理连队,他做三年连长了,几乎从来不敢把战士们置于这种感受中,就是与别的单位联欢,他也是最多让大家在一起做些游戏或者唱唱歌,其他的几乎免谈。他不能容忍那些战士这样,是因为他害怕出事。但现在这样的场面让你根本就不敢相象,可他又没有看出来战士们有什么异样的地方,那种真实的灿烂的欢乐倒是让他很舒服。他发现,也许自己应当重新去认识一下这个特殊的连队了,还有那个成天。

王青衣记得好象是过了不久,他的头疼就开始了,似乎有一根小针插在了他的头上,那种疼是一点点的,象是有个人一下下地在那里摇动。那种轻颤的抖动,使他的全身有种奇异的怪疼。他的脸色开始变成了紫色,呼吸越来越难,好象有个人一直压着他的胸,当时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坐了一天车,有些累了,就提前告辞,回去休息。马格关切地说,你这是缺氧,连长让给你备了个氧气袋,感觉到不舒服,就多吸几口。他当时还不以为然,把那个氧气袋子放到了桌子上,就再没有去动,他觉得根本就没有必要。但那种疼痛却是他无法承受的,他一躺下,那种疼反而加快了似的,逼得他脑子仁疼。海拔高度一下子显示出了它的威力。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好象什么也想不起来似的。他就那样坚持着,同时一丝后悔开始在心中涌起,但那念头很快就被更强烈的头疼给逼走了,那种要坚持一下的想法早就抛到了脑后,他把那个氧气袋打开,猛地吸了起来,他吸了足有十多分钟,才觉得舒服了些,头也不象刚才那样疼了,他轻舒一口长气,氧气可真是个好东西呀,他发现,只有在高原上才可以感受到空气。

后半夜,他眯眯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但他睡得一点也不踏实,好象在梦中他一直被一种东西给追着,他使劲地向前跑着,直到头疼的感觉再一次把他叫醒。王青衣看看表,好象才四点多,他难受地呼吸了几口空气。草原的早晨冷风轻涌,好象是有无数的寒气在向他的全身浸透,他不由地缩了缩身子。这时他听到了马厩那边有着轻微的响动,还有一丝光从夜色中透射出来,刺破墨色天空。他好奇地向那里走了几步,今天别想睡觉了,去看看那些马也好。

马厩在营房外几十米的地方,他刚走了几步远,这时幽灵似的出来个哨兵,那个兵轻声喝问,谁,接着一束白光照到了他的脸上,那束光刺得他的眼睛酸疼,同时他本能地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他刚要回答,那个手持电筒的站哨战士已经认出他来了,慌忙说,哦,是指导员呀。把电筒熄灭,又退到了夜色中。王青衣为刚才的失态暗自难过,从来到草原开始,他好象就是个新兵似的,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新鲜与不适应。连刚才那声战士的断喝他也竟没有能够应付,可真够让人难受的了。马厩里的灯很亮,好象有好几个人似的。他走进去,他有些想不到的是,马厩里可真干净,地面上打扫得片尘不染。御掉了鞍具的马匹都安祥地在那里吃草。响动是从另外的一间马厩里传过来的,他转过去,看见成天与连里的兽医蹲在那儿,好象在给一匹马灌肠,那匹马被绳子从四面固定在马棚的中央,那马好象很痛苦地在那里来回刨着前蹄,成天用手紧抓着那匹马的嘴,兽医在用一根很长的管子向那匹马的鼻孔中输一种黄色的液体。成天看到他,用眼睛向他致意,“这么早,没有睡好吧,昨天我听马格说你有点高山反应,是不是反应太厉害了。”

王青衣有些不好意思,“没多大事,那匹马怎么了?”

“你说公爵呀,它昨天可能吃到了野花,那草有毒,我们给他把肠子洗出来。”成天用力地按住那匹马,同时一只手在那匹叫公爵的马的脸上轻轻地触抚着,王青衣看着那只手,有些不解地问,“公爵是谁?”

“就是这匹马呀,这儿的每一匹马都有名字,就象人的一样。我那匹叫做先知,这边的这匹叫流浪者,靠那边的那匹白马叫做王子,你慢慢地就会知道它们所有的名字,它们也会记住你。”成天笑着解释,这时那匹马已经给弄完了,他甩甩手,走到王青衣的身边,看着那些马,一一向王青衣介绍。王青衣对马的认识可能只是一种书本与电影上的地步,成天向他说起那些马时,他觉得有种挺怪的感觉,当然也很新鲜。这个连长给他的感觉很有味道,也很有意思,他挺喜欢与这样的连长打交道,让人从心里有种很愉快的舒服。

天色悄然间亮了,太阳还没有出来,大地上闪现着一层雾似的金白,草在脚下是一种深深的黑绿,他发现草原上的草是会变化的,他记得昨天他看到那些草还是一种淡绿与褐黄的色泽,现在竟是这样的一种深色。草地上到处都是晶状的露珠,它们一颗颗地挂在草叶上,很象一个个小小的媚眼。他深吸了口气,头竟有些隐然的疼痛,那是种什么样子的疼呀,他的眉皱了下。成天关切地说,还是不舒服吧,高山反应你这还是轻的哪,上回兰副司令回来看连队,没想到喝了几杯,到了晚上连呼吸都差点没了,要不是当时抢救及时,兰副司令可能会遇到危险哪?成天感叹着。

王青衣听成天提起兰副司令,有些意外,“兰副司令的身体那么好,还受不了这儿,听说他当年就是这个连的首任连长,还在这儿呆了十几年,他的身体竟然也无法适应?”

“上年纪了,他离开这个连的时间太长了,回到这儿他都有些不适应了,不过从那以后,听说他就把酒戒了。”成天感叹地说,他把脸转向王青衣,“老连长对这个连很在意,以前他对这个连的连领导的任命都要了解,有时还得报他那儿,这事有些爱屋及乌了,可我们都好象挺理解他的。哦,老首长不知道你来这儿吧,我想,他肯定会知道你来这儿当这个指导员的,军分区的那些人,总是会以种种借口把这个任命告诉他的。”

王青衣再次吃惊了,他没想到兰副司令会这样重视这个老连队,这个骑兵连有什么东西会值得他如此呢?是那个要撤编的消息吗?想到这里,他有些不自然了。王青衣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绕圈子,他问成天,“咱们连所在的海拔是多少,我来时查过地图,说这儿只有三千多米,可我感觉上有四千多米。我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也会缺氧,来的时候,我还专门去检查过,医生都说没有什么问题的呀?”

成天笑笑,说,“那我该祝贺你了,这只能说明你的身体很好,你是不是常锻炼?”

看到王青衣点点头,他又接着道:“这就对了,你比别人需要的氧气多,高原上就是这样,那些缺氧的人往往反应比平时身体不好的人更厉害,因为那些身体不好的人,平时用氧量就比健康人少,到了高原上他当然不会出现用氧不够的现象了。”

“这解释倒是挺新鲜的,敢情是到了高原上,咱们这身体好的倒不如那些不好的了?”

成天笑笑,“那倒不至于,过了这几天,你适应了就好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王青衣说,“来这儿这半天,感受与在装甲连不一样吧?这几天你先熟悉一下连里的情况,同时也适应一下这里的地理气候。”

王青衣感叹地看着那轮冒出一点地平线的太阳,那太阳如同一滴露珠样,悬在一根根草的顶点,好象不小心就会掉下来似的,他担心地看着那颗太阳。对成天说:“我对骑兵可是外行,我开了三年装甲车,可却不会骑马。这半天,感受太多了,一切都出乎我的想象,心里塞满了很多的想法,可都不太完整。”他商量着地问,“来的时候,看了一点这个草原的部分资料,但都不太全,今天反正睡不着,我想去草原上看看,看看我们连驻防的地儿是个什么样子,你给我派个人做向导就是了,你看如何?”

成天有些犹豫地看看王青衣,好象是在考虑谁去合适似的,“这样吧,我陪你去,连里今天按排是正常训练,由副连长来主持就行了,我顺便向你说说连里的情况。”

王青衣高兴地说,“那当然好了,不过我可不会骑马呀,我怎么去?”

“当然是骑马去,你是骑兵连的指导员,怎么能不骑马,我先给你找一匹连里最老实的马,给你骑。”成天武断的地说。

九、天高云淡淡

早晨的草原象是个巨大的笼盖,站在那个小山坡上,周围的一切都好象呈圆形低伏着,感觉上天似穹庐。王青衣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变小了,小得如同那低伏的草。他用望远镜注视远处的群山,那是著名的焉支山与祁连山。两座山在望远镜中呈现着各自的样子,他发现山与山是不一样的,万里祁连山到了这儿,好象一下子就变得和缓起来,它逶迤着与焉支山相遇,焉支山在遇到祁连山时,只剩下了一点最后的气势。那种如虹的感觉到了这儿一下子就温柔起来。而山南草原就在这两座山之间的一大片空白处,但这个空白太大了,足有一个德国与一个法国那么大。他感动地看着,荒野上野草在风中苍茫一片,天空越发地高远起来,羊群在绿色中很象是一种花朵,偶然的狼唪从草丛中传出,如同叹息。他把望远镜交给成天,无奈地说,“这块草原太大了,你发现没有,我们太小了,如同草。”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对一个在这儿生活了十年的老骑兵来感叹这种小小的感受,是不是很可笑?

这种感叹成天听得太多了,尤其是那些初来这个草原上的人,他们好象觉得一切都是那要的好奇,那样的新鲜,那些司空见惯的东西让他都有些烦了,可那些人们的惊奇好象总是可以让他重新对这块草地产生许多新的认识,他觉得自己可能都快迟钝了,因为他已经麻木到了失去那种天真的好奇心了,这是不是说明他老了?王青衣的叹息让他很有些感动,因为他看到的与自己的一样,那种缈小的感受他早就有了,只是他一直拙于表达而已。他很有好感地看看王青衣,“那块山你看出来没有,他们在快要遇到一起时,一下子就分开了,好象是有着巨大的仇恨似的。当地老百姓说,祁连是位男神,焉支是专管各种女红的女神,他们可能互相爱上了对方,但焉支的父亲好象不太喜欢祁连,就用斧头把他们分开了,现在的焉支山与祁连山都相隔很远,两山也由此分开,但中间却留下了这么大一片的草原,这倒是上天的赐福呀。”

王青衣对这个传说很感兴趣,他看着远处稍矮的焉支山,“这个传说倒是挺有意思,哎,你说的那个焉支山是不是在一首古代的民歌中出现过?”

“那首歌是当地百姓的民谣,好象那会儿这儿住的全是些匈奴,当时的汉代的军队的骑兵已经打到了这里,当时的匈奴百姓对失去焉支山很伤心,就写了那首歌,好象是‘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王青衣笑着说,“你的记性还挺不错的吗?听说焉支山现在还产一种胭脂石,那种石头磨碎了可以护面用,有没有这回事?”

“那种石头现在越来越少了,好象还是一种很好的马药,我见过当地的百姓用石头粉掺着水,可以治很多马病。怎么,是不是你的女朋友让你找一些呵?”成天开着玩笑。

王青衣说,“也就是问一问,好奇而已。”他用脚轻轻地拍了下马,向前走去。那匹马其实是匹老马,它的性格温和极了。刚开始王青衣还有些紧张,紧紧地抓住马缰不放,他只骑过一次马,当然是跟着兰静去那个新兴的中产阶级的马术俱乐部去玩,他的骑术不好,并且被一匹很烈的马给摔到了地上,他当时就对马产生了种恐惧,他觉得马只能让人远远地欣赏,一旦接近,可能就不好玩了。早晨吃过饭后,成天牵来这匹马时,他差点就打了退堂鼓。他想开着那辆吉普车去,但当他看到周围那些战士们的目光时,他一下子就决定了骑马去。他的自尊告诉他,他现在已经是一个骑兵连的中尉指导员了,不会骑马简直是一种笑话,既然迟早要学会骑马,还不如现在就把自己献出去。他凭着在马术俱乐部的那点儿对马的认识,小心地爬上马背。他的脚步重重地打在了马肚子上,这匹黑色马立即向前奔了出去,王青衣吓出了身冷汗,身子低伏在马身上,一动不动。成天一直就跟在他的后面,那匹马一直保持着匀速的步子,不快也不慢,过了好久,他才敢从马背上把腰直起来,成天在他的身后小声地提醒他放松自己,让身子随着马的步子来慢慢地活动。王青衣认真地跟着成天的声音去做,果然那马在他的身下舒服多了,他觉得一阵轻快。这才觉出骑马真是一种快乐。

他的这匹马叫做“感动”,据成天说,那马曾经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救过一个战士的命,所以连里的战士们都叫他做感动。他骑着这匹“感动”,感到一种奇怪的感受。

成天还在那里等着他回答,看着王青衣出神的样子,不由得问,“你想什么呢?那么专注。你看到了没有,那一大片深兰,就是草原上最大的湖——当地的牧民把这儿叫做渥洼。觉得奇怪吧?”

王青衣问,“渥洼?好象这名字在什么地方见过,哦,我想起来了。汉书上好象就有这么一个地方,好象是当年汉武帝曾梦见的地方吧?汉书上说他‘梦骏马于渥洼水中’,不会是这个地方吧?”

“我问过一个搞田野考察的学者,他说这个渥洼不是汉武帝梦见的地方,因为据史书上记载好象是在西域的大宛,距此有上千公里。但当地的老百姓都这么叫,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种传说中的汉血马,这儿也有,昨天我就见到了一匹。”成天用马鞭指着眼前的草原,说:“我发现汉武帝是个挺奇怪的爱马者,当时他把这个梦给那些大臣说了,有个跟随张骞出使过大宛的大臣,在那里见过当时大宛产的一种名马,那种马好象叫做费尔干那马。这种马的体形高大,速度耐力兼备,善于长途奔跑,是极为优良的战马,汉使看到这种马流出的汗水有血,感到奇怪,便把费尔干那马叫做汉血马,说是天马的后代。汉朝的郊祀歌说到天马时说‘奔流汗,沫流赭,’这个家伙可能为了拍武帝的马屁,就做了首什么‘天马歌’献上,汉武帝对于马的热爱让人挺可怕,他当时派人去大宛卖那种马,但大宛没有卖给汉朝,汉武帝大怒,发动了一次因为马而打的战争,他当时派贰师将军李广利带兵远征大宛,此次远征用了两年时间,两次才征服大宛,大宛的征服与乌孙的归附使当时号称‘西极天马’的费尔干那马来到了内地。”

王青衣被成天的讲述给吸引了,他发现成天在讲述那些关于马的掌故与草原上的事情时,眼里闪射着一种奇怪的热情。好象是在讲一件与自己有关的事。他对于那些马知道得太少了,马可能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后被忘记了的动物吗?他忽然想,并且被那种想法给吓了一跳。他掩饰地追问,“你见过那匹汗血马吗?它的身上真的有血?”

“是,当然有血,可是那种血据后来的专家考证,它的汗血之谜,不是什么一种天生的良马的样子,而是发现费尔干那马极易染上一种寄生虫,马因那虫子的叮咬而流血。当然,这种发现很残酷,因为有无数爱马者认为那种马是一种传说中的天马,马汗血与它的传奇一样,是一种天生的奇迹。”成天叹息着,把那个装满青稞酒的瓶子打开,仰头喝了一口,好象要平息内心的某种遗憾似的,长长地出了口气。同时把那个瓶子递给了王青衣,王青衣摇摇头,青稞酒很好喝,但也容易醉人,尤其是他昨天喝了点酒后,那种痛苦让他无法承受。他关心的只是那个故事的结局。“那些汗血马怎么会到了这里哪?那匹汗血马是真的吗?”

成天的眼睛亮了一下,“这与武帝可能有关。我查过这个草原的历史,当年武帝得到天马后,就下诏在中央设苑马寺负责马政,并下令在河西各郡设牧师苑,也就是现在的牧马场,山南草原是当时最大的一个军马场,据说当时这片草原有六万平方公里,羊马二百万匹,骆驼一百万峰,牛羊无数。是当时最大的汉朝的军马基地,当时几乎全国一半以上的战马都出自山南马场。好象是在西汉后期,为了改良战马,就把汉血天马大批从大宛运到山南草原放养。我想那匹汗血马应当是这些马的后代吧?”

王青衣有些神往地看着那片草原,他来时看了一些这儿的资料,对于马场有着一定的了解,但他没想的是,这块草原竟是当年汉朝的一个马场,这个马场里能养多少战马哪?“这个马场在过去真的有那么大吗?”

成天不容置疑地说,“当然,这个马场从建成到现在共有一千四百年了,从马场建成到现在共经历过六百多次战争,几乎每个敌手都把这儿当成一个重要的军事目标进行争夺,而军马场也成了当时历代进攻西域、控制边塞的一个主要的后勤补给基地,因为马在当时如同二战时的坦克,几乎是决定战争胜负的一个重要的胜利工具,不是有人说战争的主要决定因素在于速度吗?而马是当时最快的战争工具了,就是靠着马,成吉思汗才横扫欧亚大陆,完成伟业的。”说到最后,他几乎快要长啸了。

王青衣没想到成天对于这个地方如此了解,感觉上他只是在讲述一段往事。而那往事多么地远呵,远得只剩下了影子。他觉得此时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只有倾听才是他唯一的态度。

成天接着说:“过去太快了,让人都来不及回忆,你发现没有,才好象一百多年,骑兵就开始成为回忆了,咱们这个马场在过去光骑兵就有上万人,就是在二十年前,这儿还有个骑兵师,我当兵时,这儿只是一个骑兵团了,到了现在,就只剩下咱们这个连了,只有一百多人了,过去与现在太可怕了,好象是一种可笑的故事。”

王青衣的眉头动了一下,那种伤感一下子就逼了过来,他差点想说,就是这一百多人都快没了。这个马场以后只有牧民而没有军人了。但他觉得一阵压抑,他把自己的衣服解开,风快速地吹了进来,他的心情很快就恢复过来了,他想,我只是一个过客,我对这个马场的历史来说,只是一个读者,而不是创造者。但他觉得成天身上有种古老的东西吸引着他,他竟在心里对他充满了同情。他不能让成天再在这种忧郁中呆着了,他小心地说,“军马的历史过渡已完成了,它们就象我们一样,只不过是一种过渡而已。现在不是连坦克也开始被淘汰了吗?”

成天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好象对他的说法不屑一顾似的,“军马能存在一千多年,我相信它还会存在一千年的,毕竟战马是我们最好的战士。”

王青衣发现成天的弱点了,成天对于马有着种病态的狂热,好象马就是他的生命似的,这种爱太不讲道理了,很霸道,也很无理。但他又不得不相信,成天的感情是真实的。他不想再这样呆在那种由马引起的不愉快中去了,他把鞭子在手中扬了扬,对成天说,“我们到那个湖边上去看看湖水如何,那水真清,清得太没有道理了,如果在m市有这样一片静湖,简直会价值连城的。”

成天没有说话,王青衣抬起头,他看见成天举着望远镜一动不动地向远处了望着,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影影绰绰地好象有个红色的斑点在那里移动。

这时他听见成天自语似的喃喃着,“那匹马,它又出现了。”

十、寻找一匹马的灵魂

顺着草色看过去,那匹红色的马只是一团模糊的火焰。王青衣被一种奇怪的色彩感打动,他发现到了草原上后,很多东西竟然与他的想象根本就不一致。甚至产生了新的变异。那些绿色的草,竟然有着很多种让他想象不到的发生变异的绿色,你在早晨可能看到的那只是一种深色的带着深夜的色彩的黑绿,可太阳一出来,那些草就又成了种亮亮的绿色,到了现在,好象那些草又成了一种褐黄。它们全部都失去了早晨的那种生机,好象一群失落的灵魂,摇着一只只的手语,在说什么?当然让他不可思议的是那匹让成天惊呼的马,竟象燃烧着的火一样,在草丛中隐现着一种他不熟悉的语言。

成天把望远镜给他。那匹马立即从那只高倍望远镜中清晰地显现出来,它睁着一双大眼从望远镜中认真地望着他,它是那样忧郁,又是那样孤单。王青衣刚好与那匹马的眼睛相遇,他的心动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一匹马竟然有着那样的眼睛,让人内心怦然。他把镜头后移,那匹马有些怪的体形让他吃了一惊,他把眼睛从镜片上挪开,对成天大声说:“那匹马真丑呀,那真的是一匹马吗?除了那双眼睛!”

成天被王青衣给逗笑了,“你就看到了它的眼睛,不过那双眼睛就是它的灵魂呀,你知道吗?它可能不是一匹普通的马,我觉得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可能我们看到的是一匹野马?”

“野马?”王青衣只在书上听人讲过野马的故事,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野马,他再次把那只望远镜拿起来,向那匹马看去。那匹马在镜头中好象显得很不安,它向着湖面了望着,忽然向远处飞奔而去。那匹马动起来可真快呀,好象是一辆奔驰车忽然起动时的速度,快得让人不容置信。王青衣会开许多好车,对他来说,用一个司机的眼光去评价一匹马的速度,是他最好的参照与立场。当然,他不会蠢到在成天的面前来用车与马做对比的。那匹马跑起来显得很轻松,好象它在跑动时,只是在跑着一种意境,那种优美的姿态,让他都看呆了。“这就是野马呀,它跑起来就象是一团哗哗响着的红色闪电。它跑动的时候,可能是它最优美的时候。它去了那里呢?”王青衣很遗憾地放下望远镜,那匹马跑得太快了,现在已经看不到它的身影了。

“我也不知道它会住在那里,不过有个老额吉告诉我它是匹野马,我从来没有见过真实的野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那匹马给抓住,就会知道那马是不是真的了……我奶奶告诉过我,说野马是马中的神,是群马中的灵魂,可是这匹马却一直是孤单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它在马群中出现,这可真是件很奇怪的事。”

“你想去把那匹马抓回来,让它成为你的坐骑?”王青衣兴奋地说,他在书上与电影上看到过那种套马的活动,那可是男人干的活。能亲眼看看套马也是他的幸福呀。“不过,这马太快了,好象不太容易……”

“对于骑手来说,世界上没有征服不了的马匹。”成天看着苍茫的大草原,露出一种神往的笑容。“那匹马是属于我的,因为那个老额吉说过,那匹马在寻找主人。而我就是。”

草原人的另外一面很快显露出来了,王青衣觉得在这个蒙古人身上有着种古典的东西,很刺人,又很陌生,他觉得要真正地看懂一个人,可能还要走很远的路。他看着成天那在前面轻轻行走的背影,忽然想起,兰副司令的那个奇怪的嘱托,他叫住成天,“昨天我看资料,说咱们连好象有个很大的战马坟墓群,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成天的眼睛跳了跳,很奇怪地看了一眼王青衣,面无表情地用马鞭一指远处的一片高一些的山坡,“那个墓群就在山坡的对面……我们一年去一次那个地方,那里埋着全连所有的伤老病死与退出现役死去的军马。”

王青衣没有说话,那个马坟墓群光听一听就够让人震荡不已的了,他觉得对于马的认识好象才刚刚开始。他打马跟上成天,这匹叫做忠诚的马老实温顺,好象知道他不会骑马似的,奔跑起来总是轻盈而不动摇,上下的幅度颠动让他十分舒服,王青衣对那马明显地多了种感激。

越过那片山坡,扑面竟是另外一种景象。对面不远处竟又是一个高大的山坡,两个山坡之间夹着一条呈开放型的小山坡,宽阔地伸向四面,那儿的草深而且密,成天勒住马,对王青衣说,“这儿就是连队的马坟墓群,”他跳下马背,过来牵住王青衣的马,让王青衣扶住他的手,跳下来。王青衣暗自感谢着成天的细心。成天并没有在意王青衣的表情。他用马鞭指着那些草丛中的一个个小小的柱子,告诉王青衣:“这块墓地共有一千多米,这里埋葬着连队建连以来所有死去的马匹,共有六百七十多匹。还有四百多匹马死于战场上,找不回来它们的遗骨,就只好把它们的名字留在这里。”

成天第一次参观这样一个独特的墓地,他的内心感到异样的颤动。他轻轻地走近那隐在草丛中的一根根很细的石柱子。那些石柱都只有拳头大小粗细,一律是一种很深的黑色,在那黑色的石柱子上,浅浅地刻着一匹匹马的名字。那些名字都如同人的一样,在每个名字的下面,写着那马在军队上的军籍与一串长长的编号,还有服役年限,有几匹的下面还有着一段简要的事迹。马全部被埋在地下,那上面用石板盖住,高高直立的都是那一根根的石柱。王青衣陷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他看着那些马的名字,想象着那埋在地下的灵魂的样子。那块墓地真大,一阵风吹过,深草轻轻地擦抚着那些石柱,王青衣竟觉得那就是埋在下面的马的脸孔。而那种忽然吹起来的风,又多么象是马们奔驰的蹄声。

成天没有跟上来,他坐在一根石柱子前喝着青稞。一双眼微闭着,好象在想什么心事。王青衣就在那群石柱子的中间,认真地看着那些挺怪但又有个性的名字。那些名字可真有意思,有个石柱子上,写着“农民”,下面是一九三九——一九四一的字样,那可能是这匹叫做农民的马服役的日期。后面还有一行小字的简介。说是此马于某次战斗任务时,身负一百公斤炸药,冲向敌群,光荣牺牲。这时成天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地跟了过来,他看着“农民”的坟墓,低声说,“这匹马是在一次自杀性的进攻中,给炸死的,当时‘农民’炸死了四十多个鬼子。这座坟里只埋着它的一只没有炸碎的右蹄。”

王青衣把农民石柱上的土拂净,那上面竟积了很深的一层灰土,他奇怪地想,这儿的风这么大,怎么就吹不干净这些浮尘哪。

成天带他看着那些有着很多传奇经历的马匹的坟墓,那些马好象都有着一段让人吃惊的故事。而它们都只有一些遗物在这儿埋着,很多马的坟仅仅只是那匹马的衣冠与用过的用具。这时,他在一片石柱子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那上面写着闪电两个字。王青衣停住脚步,认真地看着那石柱子上面的文字,但那个石柱子太简单了,上面只有一九五一——一九七三。那正好是兰副司令当上骑兵师师长时的年限,也就是说那匹马一直就是兰副司令的坐骑,直到那马死去。他蹲下身子,那个石柱子上面,有一段残存的哈达,风使劲地扯动那缕纱似的白布的残存的布头。那可能是很早前,有人往那上面放的了,他想,风就是这样一根根地把那个完整的哈达,抽走了,如同时间一丝丝地带走人的生命一样。“闪电是兰副司令的坐骑,它救过他的命。闪电是这个草原上最好的马,从那匹马以后,我就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比它更快的马。”

王青衣忽然对那个当年要给这些马造坟与竖碑的人产生了兴趣,他想那个人为什么要给这些马都造一个坟呢?他问成天,“这片墓是什么时候建的?”

“‘闪电’死后一年,骑兵师撤编时建的。”

“那个倡议建这片坟墓群的是兰副司令?”

成天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每隔三年回来一次,每回来,必到这片墓地,他是想‘闪电’呵?人上了年纪,总是容易怀旧呀?今年又到了第三年了,他应该回来了……”

王青衣的内心刀割般疼痛,是呀,也许真到了他该回来的时候了,可能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了,当这个连队消失以后……他好象一下子找到了兰副司令答应他的原因了,老人可能早就知道了他的想法,但却又把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人,放到了他的连队,想到这里,他竟有种深切的难受。我为什么无意中要走进这样的一段往事……

他默然半天,看着成天,“我们走吧,这儿太让人产生对马的另外感情了,我怕我都有些受不了了,我需要时间来消化……”

“什么情感?”成天惊愕地看他。

“英雄、可怕的战士,比人更高的情义……我差点把他们当成了一个个真正的战士……或者说人!”

“它们本来就是,因为将军说过,马是最可靠的战士,当它们是你的战友的时候。”

成天认真地说。

十一、胡马孤度

王青衣在早晨的马嘶中醒来,他看看表,才六点,距早晨出操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而且今天还不出操,他来到骑兵连后,感到一切都发生了转变,好象所有的时间里都是马的影子,他不是一个爱马的人,最多是感兴趣的人,但好象马才是这儿的主角,他听到与见到的好象都是马,而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那些马总是一到天亮时,就象打鸣的公鸡一样,在那里长嘶,当然嘶鸣的是一匹杂交马——“阿丹马。”那匹马的体形很美,高大俊秀,眼睛永远都有着那么一种怪怪的沙漠色,这使他很奇怪,后来四班长马格告诉他,说这匹马是用阿拉伯公马与当地的土马山丹马杂交而成的一种跑马,部队特招了六匹,做为连队以后的改良马种与替代品。现在来了后,还没有来得及把它们分下去。让王青衣奇怪地是,当地怎么竟从遥远的阿拉伯国家进口这种马来杂交,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对于马的不了解与外行了,马格象个跑马专家似地给他上了堂军马知识课。马格告诉他,那种阿拉伯公马与英国种公马是目前世界上最快的速度马,但这两种马都有个缺点那就是作为赛马,是绝好的马,但用于作战,尤其是特殊环境下的如高海拔与高寒地区用,就不是那样理想了。前几年我国曾引进过几匹阿拉伯公马在骑兵连进行试用,那几匹马竟与人一样,有着严重的高山反应,根本就不适应这儿的地理环境。这些马来了好几天了,一个个壮得跟豹子似的。马格最后神秘地对他说,这些马都是好马,比连里的那些纯血马好多了。你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军马,正好可以借机要一匹,那匹棕色马我看最好了,那家伙一天吃二十多斤黄豆,喝一大桶水,到了天亮,就饿了,你最好就把它给挑上,我那天试着骑了一下,快得让人害怕,我看都可以与成连长的‘先知’比一比。王青衣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还可能有匹马。他的心中掠过一阵喜悦,到现在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进入角色,好象还在那种外围心态中转悠。很多时候,他的好奇不是因为那种真实的责任,而是对于骑兵的一种本能的无知带来的。但有匹马的欲望还是让他有种兴奋,他忽然想起,好象在新兵连时盼着有支编号属于自己的枪时,也是这种感觉。尽管这种想法让他觉得有些可笑,但他还是开始对那匹棕色马悄悄地注意起来了。他没事时,就喜欢蹲在那匹马前,看着那马。那是匹三岁的小儿马,全身都是那种如同十六岁左右的孩子那样的粗鲁与狂燥,那种青春状态很让王青衣喜欢,只是他的毛色有些不好,那种色彩他不太喜欢,如果是黑色的也许就好多了。同时让他不舒服的是那马如同公鸡一样,竟有着那种早晨打鸣的习惯。问那些老骑兵,谁也说不出个道理,但奇怪的是,只要那马一声长嘶,王青衣必定按时醒来,好似有了某种默契似的。他醒来后,就会走到马厩去把那匹马牵出来溜马。溜马是早晨的晨课,现在王青衣已经可以做得很熟练了。但那匹马他还从来没有骑过,他的骑术太差,而这匹马又太烈了,他怕自己控制不了它。王青衣平时练马就骑那匹老实得象头牛似的忠诚。他现在已经慢慢地找到了部分骑马的马感。也就是感觉。成天告诉他,骑马要的是一种感觉,不是一种体力活。当然王青衣知道,道理是一样的,一切却都只能是自己感受到的才是最管用的。

今天是个周未,连队休息,王青衣被那匹马叫得心烦不已。来这儿有半个多月了,他现在才发现,自己一下子进入了一种平静中,好象这儿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安静,平时这时候,他可能早就到了股市上,或者在家里上上网,看看周围的世界。现在他发现,时间一下子就断开了他与那种生活的关系,那些东西远得好象只是一种记忆。对于这样一个连电视也只能收到一个台的地方,那些东西都有些多余了。他无聊地看着那用报纸糊着的顶棚,那上面的消息他已经至少看了几百遍了,每天醒过来的时候,他就那样看着那些旧新闻开始摧眠,他经常是看着那些报纸就睡过去了。这时他看到顶棚上有一块地方好象是股市的一张形式分析图,他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他站起来,够不着,就拿了张椅子,踩在上面,原来是一张沪深股市面上的大盘形式图。他看着,竟愤怒起来,原来那张图是三月份的,他想起来了,那时自己竟把那张图看错了,少赚了几千元。

这时马格进来,看到他踩在椅子上的样子,忙问道:“怎么爬到顶棚上去了,那里坏了?”

王青衣表情严肃地说,“那里没坏,是我的手气坏了。”又觉得与马格说有些不合适,从椅子上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土。“看看旧报纸?新报纸咱半个月看一次,旧报纸就可天天看了。”

马格露出一脸鬼笑,“过周未最难过的可能就是你们这些单身干部了,我看咱们那个成天连长一过周未,就一脸的痛苦。不过说实话,都三十多的人了,还在那儿干耗着,连我们都替他着急。”

“成连长还没有结婚?”王青衣不是个爱打听别人隐私的人,不过成天没有结婚,倒挺出乎他的意料的。

“没呢,没事就在写一本什么马术大全类的书,好象是他们家族传下来的遗言,是当年的成吉思汗让写的。不过这本书跨越的时间也太长了,成吉思汗死了都快一千多年了,那书还没有写出来……”马格一屁股坐在成天放到地上的那张椅子上。王青衣的眼动了动,在装甲连的战士那个敢?只是这个马格现在都快成了他的马术的师傅了,动不动在他的面前卖弄马术的机会太多了,所以说话也就有时忘了他还是个指导员。“成天连长是正宗的贵族,你知道吗?成吉思汗是他的祖先,他是大汗家的第四十六代玄孙。远是远了点,可那也是一代枭雄之后呀。”

“这我倒不知道,”王青衣老实地回答,成天是大汗家的后代,他听人说过,但从来没有在意过,让他觉得有点意思的是那本写了几代人的书。那是一本关于马的什么样的书哪。他不习惯在下属面前暴露自己的好奇。他想要敲打一下马格,这个小子太聪明了,让人有些在这种聪明面前犯怵。“你好象对什么都清楚似的。我问你,成天连长那天回来时,给你一个小包,那个包里好象不是什么军民友情吧?”

马格有些措手不及,他脸涨红着,“那……那不过是一点点奶酪什么的,那个小姑娘要表达军民感情,我……”

看到马格那种难受劲,王青衣故意不动声色,“我怎么了?控制不住是不是,我告诉你,再难控制的事,也得给我控制住,成天连长给我说过了你的这件事,不要给我讲理由,感情的事什么样子,我知道,但你在骑兵连里,就不允许你有这种感情。”这种事,凭他在装甲连里的经验,不能把他们压得太死,可也不能不压,压得太死了,容易引起战士的抵触情绪,有时可能只是一种蒙胧的感情,其结果就是你把他们给一下子激发了,何况有时错还并不在战士身上。当然马格对那个女孩子,属于哪种情况,他还不太清楚。

马格低下头,不再说话。王青衣看他那种难受样,拍拍他的肩,说,“好了,别故意在我面前做沉痛状。今天反正一天都没事,咱们去练马。”

“练那匹阿丹马?”马格故意做湖涂状。

王青衣被马格给逗笑了,他用鞭子在马格的肩头敲敲。“你小子想摔死我呀?”

马格还是不笑,“你都练了有半个多月了,光在‘忠诚’身上呆着有什么劲?那匹阿丹马我骑过一次,过瘾死了,那才叫跑马……”

王青衣被他逗笑了,同时内心升腾起股豪情,他想,骑就骑,不就是一匹所谓的好马吗?那匹马在马厩里一直踢着前蹄,好象在等着他似的。看到王青衣,立即把嘴伸过来,用自己的小舌头轻轻地舔着王青衣的手。王青衣把那匹马解下来。那马的头高扬着,眼睛看着外面的天空使劲地打着响鼻。马格牵来了自己的马,他的马是一匹杂毛纯血马,马格很喜欢它,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黄飞鸿’。‘黄飞鸿’站在那匹阿丹马前,一下子就显出了萎缩。只是那马有种不羁的气质,这一点很象马格。“黄飞鸿’的前鬃被编出个小小的发髻。很好看,但也有些滑稽。王青衣拍拍他的马,说,你都乱七八糟地给马弄成了什么?马格却咯咯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那笑很灿烂,这家伙的笑很好看,很可能就是这种可怕的笑让那个叫什么萨日娜的小姑娘给喜欢上了。

今天的天色不太好,南边的半边天一直暗黑着,乌云纷乱地压着远处的焉支山。不时吹来一阵寒凉的冷风。头顶上却悬着颗白金太阳。这种天气让王青衣有些不太适应,他看着马格问,这天气不会下雨吧?马格看看那暗黑的半边天,不在意地说,那点云一阵风就扫了,咱们又不走远,也就在周围练练而已。

成天牵着那匹马,小心地向前走,一路上马格劝他上马,他都不肯,他觉得这匹阿丹马太烈了,那马不安地来回地走动,与‘忠诚’的感觉相差太远,王青衣都有些后悔牵着它出来。刚才他路过连长的办公室,就停下马来,准备给成天说一声,通信员却说,成天骑着马在周围溜马,一会儿即回。王青衣也没有多问,交待值日的排长控制好人员外出,其实也不用控制,这儿方圆几十里什么也没有,有的可能只是一些周围游牧的牧民。那些牧民除了爱喝酒,与战士们应该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的。他这样说,其实只是种习惯而已。

王青衣发现自己来到骑兵连后,心态发生巨大变异。他好象是在竭力抛弃自己。那种对以前自我的剥离与挣扎,使他就象是一只进入冬眠的虫子,身上所有的触角都给收拢了。他觉得自己变得都有些不象是自己了,以前在装甲连的那种粗野与精明,狂妄与好战的个性在这里一下子就丢了,并且好象那些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似的,连他都觉出来了,自己其实是故意这样的,但这种故意在他的身上体现出来,却又是那样的舒服,他对连里的很多事,仅仅只是出于本能的关心。他下意识地觉得,这儿的一切与自己并没有多少关系,他只是一个过客,连队的很多战士也是过客。只是偶然间,当那些失去的东西忽然在他的心里复活时,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个真的可以放下很多东西的人。是这造成了他的痛苦。

连队练马的草地在与营房几里地外,那里的草丛很厚,周围平坦高远,方圆几十里都可以望见。连队所有的训练都在这里进行。今天的草场上很安静,只有风悄然而过。马格把‘黄飞鸿’的前蹄给拴住,让它到周围去吃草。那匹阿丹马迅速就兴奋起来。它不断地趵动前蹄,随时要冲出去似的。好的马总是容易快速兴奋起来的,马格说自己先骑两圈试试。说完一甩脚步,已经纵上了马背,那匹马不等马格坐稳,已经疾速而出,如同一股风似的掠过草叶,飞奔而去。王青衣看得有些呆然。马格绕着草场来回转了十几圈,才停了下来,他一跳下马来,把鞭子一扔,大喊着,“过瘾,过瘾死啦。这匹马真他妈的好,好得让人都有些想亲他一口。”

那匹马已跑得热气腾腾,浑身好象跑开了,全身的肌肉松驰而有生气,那双大眼呈现着亮亮的褐黄。王青衣把它抓过来,用力纵上马背,那匹马真高,坐在马背上,他的眼睛有些不太习惯地看着地面。旁边的马格立即叫着要他把眼睛望着前面,不要看马,只看前方就行啦。并且告诉他不要太过于紧张,骑马讲究一种自然力,一切都要与马的感觉切合起来,才能与那马溶为一体,这样也是最省力最舒服的时候,也是骑马的最好境界。王青衣嘴里答应着,身体反而更紧张了,双腿把马腹夹得太紧了,脚深深地伸进了马镫中。马格让他彻底放松。脚不要太往里伸,王青衣有些忙乱起来,不小心把那匹马的小腹给撞了下,那马立即箭似的地向前窜出去了。王青衣的身子向后一倒,差点儿把自己给晃下来,他一急,迅速把马的缰绳给轻扯了扯,把身子伏在了马的背上,双腿下意识地夹住马腹。他根本就没有那种奔驰的快感,他只觉得草如同一团绿色,迅速地向后退着,风在他的耳边打着尖锐的唿哨。

马格有些紧张起来,赶紧把‘黄飞鸿’解开,跃上马背,向王青衣追去。阿丹马是在绕着圈跑,马格边追边大声地提醒着王青衣,让他不要太紧张,先轻轻地把那马向后拉,王青衣按照马格的口令来做,那马果然慢了下来。这让王青衣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那马看来并不欺生。马格追随着王青衣向前跑,‘黄飞鸿’跑得挺不错,始终与那匹阿丹马保持在前后五米左右,王青衣在马格的调教下,慢慢地熟悉了那马的一些特点。竟能控制住它了,他的兴趣上来了,他骑着那匹马跑了半个多小时,看那匹马身上全是汗水,才停了下来。马格心疼地给那马擦着汗。王青衣累得躺倒在地上,全身都是汗水。骑马的快感之处是在马后,那种累得人半死的时候,他的心情沉浸在刚才的狂奔中,好的马与好的车一样,当你一接触到那马的缰绳时,就能感觉到。他试着坐起来,双腿忽然火辣辣地疼,好象有只小虫子在那里爬行着,又庠又疼,他把自己的裤腿拉起来,天,两条大腿内侧几乎给磨烂了,血肉搅在一起,几乎残不忍睹。就这么半个小时,腿竟给磨成这样。马格看着不以为然地说,“没事,你那条腿还得受伤,直到象我们一样,成了罗圈腿,大腿上有了厚茧子就好了。”

王青衣忍着疼,“你小子也不说一声,我好有个心理准备。至少不把马夹那么紧,”

这时他看了看马格,那小子的腿果真有些罗圈,看来自己真的有可能会有这么双腿了,用这么一双腿在城市的街上行走可太难看了。

“你有了心理准备还会这么卖力地练吗?我刚来时,也这样,腿好了,再磨烂。直到腿上长了厚厚的一层茧子,腿夹成了这样难看的罗圈。”马格给那匹阿丹马的长鬃打着结,“成天连长讲过,真正的骑兵的双腿就是罗圈腿,因为骑兵是用马来走路的,不用弯曲的腿走路。”

王青衣的身子一下就软倒了。他把眼睛睁开时,乌云已把天空庶住了。一股寒凉的小风让他的浑身抖动。他把外衣穿上,草原上从来都没有固定的季节感觉。他站起来,拐着双腿,走到阿丹马的身边,双腿在走动时,一扯一扯地抖动。他对王青衣说,“我再骑一次,反正今天的这条腿已经烂了,我就不信还学不会?”他伸镫上马,身子落到马背上时,双腿尖刺般地疼痛起来,他下意识地把腿卷屈起来,罗圈腿骑兵就是这样开始的。他伸手一打马,那马一下子就快跑起来。现在骑在马上又是另外一种感觉。刚才的那种舒服感已经没有了。他坐在上面全身好象都不太对劲,马的摇动让他几乎找不到了那种平衡。他觉得自己更象是一片树上的叶片,来回飘浮着,疼痛似乎被他的小心给替代了,他的全身都沉浸在马的奔驰中。似乎自己的一切都与那匹马溶在了一起,他的腿已紧紧地贴在了马的身上,马的呼吸几乎就是他的呼吸,有一刻,他都认为那不是马在呼吸,而是他在呼吸。他感动地拍拍马,那马长嘶一声,一个前跃就跃过了那个围着操场的一米多高的用铁丝围起来的围栏。王青衣觉得那马一下子就把自己给抛起来了,接着就是仿佛落在了奔驰的路上,又开始了新的前进。他悄悄地回过头,看到了马格惊慌的样子,竟不敢相信自己已经从横栏中跳出。他的全身都处于极度的兴奋中。乌云如同就在他的眼前,那马追着那些低伏的云层,象在追着一种兴奋感受。王青衣陶醉在那种奔驰带来的快感中。他想,自己可能会爱上这种职业,那怕是只有一年,他的眼前哗地闪过成天看到那匹马时的兴奋与眼中的欲望。对于好马的征服与拥有好象是男人的天性,而这种天性是男人身上的一种铠甲还是灵魂?

阿丹马好象是在故意放纵自己的那种奔驰欲。他左腾右挪,闪过一座座山坡,最后来到了那个湖边,那个湖远远地如同一面镜子,反照着草原上的浓绿。这时,好象是在他们的身后,传来一声马的长嘶,那声马嘶带着一种尖锐的长音在乌云间的草原上低徊。正在向湖边奔着的阿丹马,仿佛受到招唤似的,忽然一下停在了湖边,马停得太急了,地面上的青草被马的前蹄给擦出了一大片深色的绿汁。正在全身都把自己放在向前奔驰中的王青衣,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向前飞了出去。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象袋谷子似的,从马背上向前重重地摔了出去。他在甩出去的同时,看到了那匹火焰似的野马,站在远处,长长地嘶鸣着。

他听到那声嘶鸣带着种深深的伤感。

他的身体重重地掉到了地上,他感觉到一声沉闷的钝响,自己好象滑进了一个暗夜的边缘,那里好黑呀,他一下子失去了知觉。世界开始寂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