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十四、古老的马阵

夕阳透过草丛显出一种柔软的金黄色,那种广阔的金黄让人心醉。王青衣来到草原后,就被夕阳给迷住了,每天吃完饭后,他都会一个人离开连队营房,走到草原上来观看落日余晖。他经常没有目的地四处行走,草原上没有路,只有方向。每次他都是顺着草原上那缕最美的光色行走,仿佛跟着那缕光,就可以找回到一种新的心境。他每次都会把夕阳给跟没了,夕阳总是在他的行走中消失在草丛中,然后星星开始升起来,月亮苍白而明亮,绿色的草丛开始显出神秘的黑暗,露珠开始爬上草叶,如同闪烁的冰晶。他发现草原上有很多奇怪的秘密,那种夕阳西逝时的沉重与安宁让他每次都心醉不已。每次散步过后,他的心境都如同被清洗过似的,全身松驰而又幸福。

王青衣吃完饭,走出营房,他远远地看看那缕金色,草原空旷得让人心动,无数的草低伏着,风停止了前进似的,静立不动。目光尽头有几点白色在不停地蠕动,凭感觉他看出那可能是牧归的羊群。羊群与遥远处的炊烟的升腾让人有种温暖的感受。这是草原上最美的时候了。他信步走着,远远的看到成天一个人低着头在前边行走,他的背影看上去满负着无穷的心思。一个思考着的背影总能把人心碰疼。

成天忽然停下,用一根木棒在地上刻画着。他的神情专注,每画一下,还扯一把青草在地上摆好。王青衣觉得奇怪,信步走过去。他吃惊了,他看到那片草地上,竟全是一些干了的草摆在地上的各种各样的形状。那种形状极怪,有一片草竟摆出一个类似部队队形的阵势,前后左右,排列有序。他再仔细看下去,竟好象是古代的一个什么古老的阵形。他有些想不起来,成天从什么时候,竟时常来到草原上摆这些怪到极点的阵形。他暗自数了一下,好象有十几个之多,那些干了的草束在绿色的青草中显得十分地扎眼,远看过去,好象摆了满山坡似的。那些代表各种阵形的草束被紧紧地束紧,放好。代表着各式各样的意思,王青衣有的看懂了,有的却越看越湖涂。成天似没有发现他似的,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摆布与想象中,他的手中捧的本书上有着这个他将要用草摆布好的阵形图似的。每看一眼那本书,就用一束草放好一个位置。有的放好了,他又重新调整草束之间的位置,似乎在寻找那些阵形之间的变换规律。王青衣仔细地看着那个阵形,那阵形前似乎是一队披坚的马车,后面跟随着十几匹锐马,再后面又是三辆马车,马车后是部兵队。以此类推,循环往复。那种阵形的变换竟然如同一个迷人的陷井,变化无穷而有力。

王青衣觉出种深刻的怪异,他下意识地喊道:“此阵形简直有些象是现代的装甲战术中早期的形状嘛?你竟然懂这种早期的装甲兵战术?”看到成天迅即扭过的头,他略微有点尴尬的笑笑:“你知道,我每天都会出来散步,今天无意中改变了方向,竟看到了你。你在这儿摆的这些干草很有意思,我看得出了神。但愿没有妨碍你?”

“我早就觉出了你,只是我被这个阵形给陷住了,我期待有人能与我一起认出它。只不过我失望了。你看错了,这不是什么装甲兵早期的一个基本形状,它是当年成吉思汗大军征西时,用的一个基本战术。当然起先不是这种马车,代表这种马车的是三万条藏獒组成的獒犬军团,每次冲锋时,这些獒犬就吠叫着冲向敌人,哦,你想象过几万条藏獒吠叫着冲向敌阵的壮观情形吗?那些狗猛扑上去,咬住敌方马匹的脖子,把它们的血咬食干净。据说成吉思汗每次与敌对阵前,都不喂食这些狗。那些饿极了的狗,只能以敌人的血为食。当山上的号角吹响时,狗们就如同奔向各自的食物似的,卷地而去,那些狗如同地面上卷起的黑风一样,把敌人冲击得七零八落。而就在这时,那些跟在狗的后面的蒙古马队就再次冲了上去。它们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早的由藏獒组成的獒犬军团了。当然这也是世界上最富有想象力与创意的战争方式了。我看到过当时西方关于这支獒犬军团的记录,说每次对阵,那些獒犬总是可以给敌人造成最可怕的杀伤力。我喜欢这个阵形,但我却一直找不到成吉思汗使用它们的方式?”成天的眼中有着一丝深深的失落,他指着那本书说:“我一直不明白这个阵形是什么?我曾经看到过上千个关于这支獒犬军团的记录,但我不明白,狗为什么可以比马还要可怕。你看到没有,我在这个山上用这些草摆了很多个这个阵形的变种,但却没有一个是准确的。”

“獒犬军团……”王青衣有些喃喃地自语,他陷入到一种深深的吃惊中。同时用眼睛寻视着成天摆在草地上的很多个不同的阵形,那些阵形很有想象力与创意,但却无法想象那些狗军团就会如同这些阵形那样,摆在一个位置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它们,这个狗军团的出现,某种程度上几乎可以改变我对马队战术的认识。哦,这个阵形是不是你的书中的一个内容哇?”

成天道:“所有的阵形都是我书中的内容,只是我想在把它们收集起来时,重新用这些草束来演练一次,我想体会一下那些古代用来打下江山与寻找胜利的方式,当然越陷进去,我越失望,我发现我只不过是在做一件好象与这个世界无关的事,尽管这些阵形与马匹曾经改变过这个世界?”

王青衣诧异地问:“为什么?你的这本书至少可以为这个世界留下它们的脚印呀?不过,我想知道,你刚才对那个阵形如此地迷恋,哦,或者说是对它竟然有着那么多的感受,我想问一下,你想找到什么?”

成天有些伤感地说:“我想看看是从什么时候,骑兵开始被时代所忘记的,或者说,是被给替换了。”他把眼望向那些摆满山坡的干草束,顾自道:“这个战例给我极大启示与震荡,因为成吉思汗是这个世界最会用马的一个领袖了,但就在这一年,他开始发现马在可以提高速度的同时,却不一定可以战胜敌人。当然使骑兵开始发生变化的是,他与金朝的作战观念的变化,当时的蒙古骑兵每次都以大股骑兵攻掠金朝,削弱金朝的实力为主,但城池却还在金朝的手里,每次攻掠完毕,都因没有根据地而难以久守,直到最后,他们开始以攻城为主,每占据一个要地,即开始严守,骑兵就开始只适合那些原野战争了。当然,我只是指的是元以前的时代。”

“据我所知,彻底让骑兵失去它的战略位置是从一战时开始的,当时德国已经生产出世界上最早的坦克了,尽管很简陋,但却可以顺利地冲击敌方的工事与阵地,并且所向无敌,从那以后,骑兵的权威开始受到挑战,各国的骑兵部队相继被撤消。好象目前只有我们国家还保留少数几个骑兵连队,做为部分险难山区与特殊环境下使用的机动力量。”王青衣有些感叹地说,同时内心强烈地动荡,他发现成天的情绪有些反常,他好象从来没有想过骑兵会过时的问题,似乎他还在期待骑兵重新崛起的那一天。他有些担忧地地问:“才这么几十年,好象骑兵已成为很古老的一件事了。我觉得骑兵部队给人最大的感受就是,找不到了属于它的战场。”

“一个兵种的产生,是战争的需要,而一个兵种的消失,也是战争的需要呀?”成天的情绪带着一丝的伤感,他伤感时,似乎好象在怀旧,脸上的情绪沉重得让人不安。“我来到这个骑兵师,最大的一个感受,就是经历了她的消失过程。先是骑兵师,那会儿这片草原上有上百个马棚,一溜排开,一到晚上,到处都是马匹嚼草的声音。走很远,也可以嗅到马匹身上的马汗味与马粪的臭香。每个月全师会一次操,三千多匹马站在草原上,连马打声喷鼻都整齐得如同炸雷。那会儿我们多自豪呀,我是个刚来草原的新兵,头次参加会操,几乎把我给震荡晕过去,那种场面宏大得人心里的某些地方好象都开始动荡了,我当时就发誓做一个好骑兵。可是三个月后,骑兵师奉命撤消。偌大的草原上只有一个团的人马,马少了一半以上。再过了六年,再次宣布我军撤消骑兵团以上战斗编制。那几乎是对骑兵最后的一次巨大伤害,因为那个命令意味着我们将从战争中消失,战争开始与我们无关了。那会儿我是骑兵连的一排长,我当时哭着为那些军马送行。现在这个草原上只有一百多匹马了,骑兵已沦为一种标本似的东西。只有这些偶然间存在的骑兵连队让人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曾经存在过骑兵这样一个兵种。你知道现在的骑兵干得最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就是拍电影,每天千遍一律地去训练那些几十年前就已制定好的训练大纲,现在都什么时代了,那些训练方式却还是从过去的骑兵训练方式中衍生出的各种动作,这个兵种真的太古老了,好象只有那些传说似的古代才适合骑兵生存”。他喟叹一声,“我这些天一旦打开过去的那些书籍,看到古时候,稍一有战争,就是上百、几十万匹马在原野上交战,内心就如同被挖空般空虚。那种铁钱金马的场面刺得我的心疼呀。失去了战争的资格,我不知道骑兵在这个时代还有什么用?”

王青衣的内心受到重创。他体会过这种一个人被挂起来的感受。你身处某种事物的边缘,可却永远与你无关。他看到过一个精简整编后,一个野心脖脖的团长忽然失去了工作后的那种无依与失落,那个团长所干的一切,好象一下子失去了意义,因为你为之付出很多年的军队,你的理想,甚至你的一生都一下子失去了最初的意义。他好象很快枯萎了,很快生病住院,最后竟于三年前死在病床上,而他曾经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团长哪?这时他奇怪地想到了兰副司令,他来到这个连队,难道不是兰副司令的一种情感寄托?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成天竟然在忽然间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怀疑,是那个刘可可的话刺伤了他吗?他嗫嚅着,看定成天。“那本书你还要写下去吗?”

“为什么不?”成天的眼睛里闪烁着稀薄的光,“那本书我已经写到了结尾,但我忽然想再加一章,就是把我所能找到的名马与烈马,全部都写成一个小传。马有时候太象人了,连死的方式也象。可能过很多年,这个世界上会连马也忘记的,这个时代容易忘记的东西太多了。我想记住它们。”

成天的忧郁一下子就铺张开来,王青衣发现成天把自己展开时,身上的每一点都能打动人,他仿佛忽然一下子透明了,但王青衣体会到这不过是他的一种情绪,但却不会改变自己,这样的男人都是一个可以失败的人,他们明明看到了失败,但却仍然会坦然迎接失败,并且把失败点拔得如同成功似的,透着层新的感受。王青衣觉得心中涌出一阵感动,但他却绝对不会去赞同成天的方式。人来到世界上可以选择的并不多,他不想失败。这可能才是他们的不同。他有些不经意地提出一个话题。“这个连队如果也消失了,你怎么办?”

成天犹疑地看一眼王青衣,下意识地喊了起来。“不可能,这个连队不可能消失,消失的只能是人,而骑兵部队永远不会消失,不会,永远不会……”他的话越来越低,仿佛他是在对着一个巨大的空旷在讲述着自己的理想。但王青衣看到,他的眼睛里闪动着点点的泪光,全身都被这个想法给压制。

王青衣在成天的感受中,无言地呆立。对于一个把骑兵视为生命的人来说,谈论这个问题太过于残酷。他的心里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几个月后,那道解散的命令来临时,成天会能否听完命令。他长叹一口气,这时那轮夕阳掉到了地平线的另一面,大地开始暗黑下来,草丛在地上模糊着一张脸。成天沉浸在那种独特的感受中,那个背影太孤单了。王青衣轻声说:“走吧……”

俩人不语,互相把自己从刚才的情绪中收回。他们相跟着向回走。俩人的背影溶在黑暗中,如同两根草。走到营房门前,成天忽然驻足,轻声低语:“你能不能给全连讲讲装甲部队……”

三十五、“骑兵时代以后的世纪”

课堂就在一个很大的类似礼堂的大棚子里,这是王青衣第一次走进这个挺大却又很破的连队俱乐部里,这个俱乐部平时基本上不用。他走进去时,才发现这竟是一个很大的马棚,里面很多地方还堆叠着石槽,有股熟悉的马粪味在里面飘浮着。有几处竟有阳光从顶棚上漏了下来,阳光成三角形地在地上晃动。王青衣看到在前面还放着一台电视机,那台电视上蒙着一层很厚的台布,似乎有很长时间没有人使用过,台布上积满了厚厚一层士灰。成天早就坐在了那里,战士们还没有到齐,他好象在思考什么似地,望着一缕从屋外射进来的阳光出神。成天看到王青衣,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故意笑着说:“我可是第一个来这儿听你的课的,你今天给我们先讲些什么呢?”

王青衣说:“我可是赶鸭子上架,是你逼我来的,不过我想与大家谈点外面的生活,装甲兵太枯燥,我想谈谈世界上据我所知的最新的作战方式类的内容。”

成天点点头,指着那台电视说:“你看到了吧,那台电视可能是全连与外界最快的接受信息的主要工具了,可是自打那台电视来后,就没有收看到一个图像。这个地方太高了,也太远了,没有信号。那台电视只能放在那里,成了一个摆设。”

王青衣道:“连里为啥不能卖一个卫星电视接收器?只要一万多元就可以卖来呀?至少可以接收几十个台……”

“连里有多少钱,你现在来这儿几个月了,也应该知道了。别说卖一个卫星接收器,就是连队的马匹的基本生活保障,也成问题。马上就要过冬了,马匹的草料到现在也没有落实。十几年前,这片草原上咱们的马匹还可以随便地去吃口头草,接下来才是牛,再就是羊,现在只能跟在牧人的牛羊后面啃口草吃。牧场从几年前承包后,咱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这片草原早就划到了每一户管理。一到冬天,连里除了购买一部分牧草外,就得去求当地牧区的乡长,甚至村长,请他们喝酒,然后我们还得给他们出一部分劳力去干活,名义上是军民共建,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用出工来替代。刚才我听通信员讲,牧区的扎西乡长派人请我过去谈事,我估计又是什么义务劳动,当然我也可以趁机提出咱们过冬的草料问题。我先听你讲一会,呆会儿我与一排长去找他们。”

王青衣道:“听说我来之前,你拒绝了好几拔拍电影的活,听说拍一次电影的补贴可以拿十多万。那样不是可以更好地解决连队的实际问题吗?”

成天把手里的报纸拍拍,说:“那是原则问题,我的骑兵部队是为了作战而存在的,不是为了让别人拍电影电视时的玩物。要知道军马也是战士,我不能用一个战士的尊严来开玩笑。”

王青衣怔了怔,道:“可是钱却不管你的原则。我觉得有时候可以灵活一点吗?现在那个部队不是有着经营活动,把赚来的钱重新用到训练上,有什么不好?我在的特种大队,在驻地修路时,派出十五辆坦克去碾压路面,一天就是万把块,四十多公里路就赚了十四万元,结果每个连都多了台电视与VCD机,还更新了许多连队设施。成连长,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试着去做一次哪?”

成天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说:“恕我对你的建议持保留态度,我认为一个军队都成为商人的时代,可能也是这支军队走向堕落的开始,我的骑兵连还没有到那种地步,我认为清贫可能对一支军队是一个更好的环境,我无法想象一个生活过分优越的部队,会有上佳的战斗力?”他抬眼看看周围到齐的战士,低声说:“我想看看我能不能坚持到底,请你帮我一个忙好吗?现在我最需要的是你的支持了,我知道你在大城市呆过,见多识广。我想我们会找到共同点的,但却不是关于钱的问题。哦,战士们都到齐了,你去给他们上课吧,我去牧场的场部去一下,也许我又得喝酒了,那些家伙一个个都是酒鬼,不把你喝成一个酒鬼,是不会答应我们任何事情的。”

成天说完,转身离去。那匹先知的蹄声消失很久了,王青衣还愣在那里。直到他感觉到战士们都在那里用眼睛期待着他,他才整理了下精神,快步走上讲台。

他在黑板上写下的是——“骑兵时代以后的世纪”。

王青衣从战士们的眼睛中走出。他掩饰地快步走出那些战士们悲伤甚至仇恨的眼神。他的内心百感交集。战士们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当然更多的是意料中的感受,他觉得自己今天近乎于残忍,如果成天坚持没有走,可能会被他的预言给击倒,当然他还会站起来,但他可以想象出他的眼神中的绝望与难过。但让他吃惊的是,他没想到战士们在这样一个近乎于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呆得竟对外部的世界那样地迟钝。这几乎就是边远连队战士的所有通病了。他那年去过新疆北部昆仑山上的一个海拔五千米的哨所,那里的战士好象都被一种可怕的严寒与稀薄的空气给把脑子重新洗过似的,他们对外部的世界十分地木纳,他们听他说起外面世界时的那种眼神让他心伤。好象他们只剩下了一种本能的忠诚。他的内心十分地复杂,他不愿意让这个神话过早地结束,但他知道他说的那一切,在战士们的心中如同神话,因为他们无法想象在战争中竟消失了人与人对抗的这一基本的战争形式,一切都是全新的,但又是致命的,因为王青衣在讲完美国的数字化部队等等的最新形式的作战方式时,他竟忘了听他讲课的战士们有百分之九十七的人竟没有见过电脑为何物。他们当然无法想象那种部队的出现是一种什么形式。他讲完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太残酷了。但后悔加深了他的另外一种理解。因为他相信从今天开始,这些战士至少会去思考一下自己的命运。但他同时意识到,自己可能破坏了一种规则。也许这些战士们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承受这种突然的失落。

他忽然长出一口气,他们是到了该想想自己的未来的时候了。

他在转过营房的拐角处时,看到马格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他感到马格似乎有话要说,但他只是稍微看了他一下,就又向前走了。他觉得自己来骑兵连可能是一个巨大的失误,他苦笑一下,叹息着自语;人哪,什么都得有,就是别有可怜的自尊。

晚上厨房里是羊肉包子,他看到桌子上只有通信员一个人,成天还没有回来。他的喟口不太好,胡乱吃了个包子,就走了出去。好几个战士都若有所思地在那里吃着饭,更多的人还在那里议论着下午的话题。有几个还争得面红耳赤,只有马格一个人在那里沉默着。他的沉默在一堆大声议论的战士那里,显得十分地特殊。王青衣留意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的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包子,如同咬着什么小心的心思,让人难受。马格吃了几口,就悄悄地出去了。王青衣留意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跟了出去。

马格走得很慢,他的手插进衣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走到前边,他竟拐进了以前骑兵师的遗址。王青衣想了想,也踱了过去。这片残墟很大,很多地方已被老百姓拆得只剩下了一种房子的样子。晚色将临,正是一些夜鸟归巢时,不时有几只鸟儿飞过他的头顶。他的心惊着,这块地方尽管离连队很近,但他很少来这里,他不喜欢看一些过去的旧址,尤其是一个已经消失了的骑兵师。他觉得那里可能保存着更多的想象力。但却会对一个人的感觉造成很大的杀伤力。

但他想不通马格来这里干什么?

马格走得很慢,他似乎没有察觉到王青衣就在身后。他好象对这个地方十分熟悉,走起来就象是在串门似的。王青衣嗅到一股浓重的马粪味,那块地方好象是当年的马棚似的,只剩余下几堵残垣。马格在一块高些的断壁上站住,他的身子瘦瘦地立起来,夕阳把他的影子一下子就拉长了,如同一种单调的寂寞。王青衣咳嗽一声,好象为自己的突然出现,找寻借口似的。马格回过头,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王青衣很喜欢这种方式,好象俩人本来就是一起走出来似的,有着一种深深的默契。王青衣爬到墙上,顺着马格的方向看去,夕阳正如同一滴钢汁似的,触在大地上。不远处一群白色的羊群在绿色的草丛中移动着,而一个骑马的人儿却手里挥动着一条纱巾。好象在向他们招手。他凝视片刻,才发现那条红色纱巾不过是摇向马格的,他一下子明白了,脸上出现片刻的红晕,他无意间撞破一个战士的秘密。这可能对他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但他既然已经站到了这个秘密的中间,就再无退路可言。马格的从容中透出了点滴的慌乱。原来这个家伙竟然还有着秘密哪。他不与萨日娜见面,却每天来这儿与萨日娜遥遥相望。他有些好笑地看着马格。马格竟然等那群羊消失很久,才从墙上下来。俩人无言地走着,他在等待马格说话。马格果然忍不住了,他喃喃地解释:“我想她,可是我已经做过保证,不可以见她,但我这样远远地看她一眼,不算违反军纪吧?”

王青衣仍然不语,好象没有听他的说话似的,用眼睛指点着那些蒙上层暮色的旧址。旧址此时更有种触目惊心之感,王青衣都有些后悔自己来迟了,他想自己早就该来这儿看看,这儿真象……象个老人,那些土色的残垣里,好象埋伏着无数的马匹与战士的气息。他好象一呼吸就可以看见他们似的,沉在一种个人的感受中。

马格被王青衣的沉默给弄得有些慌乱,他口吃地说:“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将近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过萨日娜了。我……今天收到父亲的一封信,他让我今年一定复员,你知道我已经报考了军校,军校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了。但我的父亲来信说他的身体不好,我是他的独子,他无法接受我要考军校并且还要重新回到草原的想法。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当然决定者是我,不是其他人,此时再去听别人的意见有些虚假。我……可能有些矛盾?而且你今天下午的课刺疼了我,我在想,自己是不是错了,我内心中很矛盾,我无法回答自己,我觉得自己是那样无助,我就下意识地来到了这里,您,理解吧?”

王青衣来到了一处房前,那间房子是这片残迹中唯一保存完好的一间,上面好象还挂着一把大锁,从前面的那一片开阔地看,这间房子内肯定是当年的一个重要的地方。他指了指那间房子,问道:“这间房子当年是谁在此居住?”

马格有些呆愣,他好象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同时有种受辱感。他竟然并不关心自己的事。“据连长说,是当年兰副司令的住所,也是当时的办公室。兰副司令好象回到过骑兵连两次,每次都要求住在老地方。连长怕他再回来,就下令保护起来。可当地的老百姓根本就不管你的命令,他们把能拆的东西都拆了,不能拆的就是这些士块了,一个骑兵师的营房就这样成为了废墟。连队的很多战士平时都不来这儿,连长也下令不准大家来这里?”

“哦,为什么?”

“他说这儿就象是一个师的残骸,战士们来这儿会受到伤害,当然他怕影响士气,可是我怀疑全连所有的战士都来过这里,并且不止一回。他把一个并不神秘地方给弄得如同传奇似的,我们时常来这儿串门,看着当年的这些房子猜测,谁谁住的什么房子,这个房子有些什么故事,这不过是我们的一种打发无聊生活的方式而已。”马格愉快地说着,这个话题对他来说,有些轻松而单纯。他讲起来也如数家珍。

“你认为自己的选择错了吗?”王青衣忽然想起来刚才马格的话似地,把头转向马格,“还有十多天,就要考试了,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马格再次呆住。他几乎跟不上王青衣的思路,王青衣思维太快,也太怪,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他有些猝不及防地说:“我不会后悔,只是我面对那些事总是有些难以选择。我从来到骑兵连后,就一直告诉自己,这里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一种生活,因为我从小就向往着一种骑兵生涯。当一名骑兵,拥有一匹马,对我来说,几乎就是一个梦想了。可我却不得不相信,我只不过当了一个永远不可能有机会去与任何敌人去面对的兵种而已。我永远不可能再有敌人了,也不可能再有任何战争属于我。我感到了一种可笑与失落。当然就在这时候,我认识了萨日娜。你知道在草原上好象除了草以外,更多的就是象草一样多的寂寞了。而萨日娜至少让我有了一种充实感。我发现自己爱她,但却无法拥有她。这才是最痛苦的一件事。我想到了去上学,原以为可以再回到骑兵连,可是我前几天才知道,部队目前根本就没有专门的培养骑兵军官的学校,因为骑兵是不需要培养的,我的那个专业是炮兵,也就是说,我将没有机会回来了。”他的声音中有着强烈伤感。“可是我已经告诉萨日娜了,我去考了军校,还要在毕业后,回来接她。”

王青衣有些吃惊地看着马格,他问道:“你究竟爱那个女孩子什么呢?”

“不知道,反正我见到她的第一面时,就觉得不行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真实纯净的姑娘,她……几乎一下子就让我吃惊了。我觉得我一定要娶她,这可能是我最大的心愿了。我当时甚至想到自己可能会被提前复员,我想如果是这样,那可能也无法改变我的想法。我曾经想过把她们全家接到南方去,我有足够的能力养活她们。只是她们都不想离开这片草原,萨日娜的奶奶说离开了草原的马驹子就不是马驹子了,而属于草原的爱情,只有在草原上才可以开出花来。她好象可能预见到未来似的,我觉得与她们在一起,就是我的未来。只是我的父亲与家让我心疼。只有他们是我不安的的理由,你知道,我也爱他们。”马格的成熟与忧郁让王青衣有些始料不及,爱情真的可以让人很快成熟又很快枯萎吗?

“可你知道你与她们在一起是不可能的,这种感情太冒险。成天连长说你离开草原后,可能就会把这一切都忘了。而且我告诉你,我们都不会同意你与萨日娜这样下去。”王青衣在连队看到过与当地姑娘谈恋爱的小伙子,那个不是爱得轰轰烈烈,但都无疾而终。

“我爱她,我觉得这肯定是真的,当然我不会再与萨日娜接触了,我们之间,有过约定,等我毕业时来找她,我想到那时如果我还爱她,你说这会不会是真实的。”他哑着嗓子说:“我绝对不会违犯军纪的。”

“那你还要去考试吗?”

“是,我想我已经做出过承诺了,蒙古人最看重的就是誓言了,如果你立了誓而不去做,我可能会在萨日娜心中成为一个最可恨的人,我不愿意她来恨我。”

王青衣轻轻地拍了拍马格的肩,无言地离去。他不知道几个月后,当这个连队将永远在草原上消失时,他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到那时候,他还会坚持自己的理想吗?王青衣信步朝前走着,远远地听到马格的步子沉重地跟了上来。

他回到连里时,看到成天醉倒在床上,鼾声如雷。陪同他去的一排长的身上也是一身酒气。在等待他回来。王青衣问道:“连长没事吧,今天喝这么多?你倒是清醒着回来了,怎么也不保护他。”

一排长委屈地喊:“今天那帮人劲儿劲儿的,他们上次来咱们连队时,让给全部灌醉了,今天他们叫了一大帮人,摆了一桌子的酒,专门冲着成连长来的。他们的牧区的区长专门陪着连长喝酒,连长喝得快醉时,与他们谈到牧场的草料问题时,僵在那儿了。最后那个区长提议说,连长喝一碗酒,就给五亩地供我们打冬草用。结果连长一气喝了四十碗青稞,换了两百亩地的青草。我拦都拦不住,又不让代。连长当时就醉在那儿了,吐了一路。嗨,这个兵当的。”一排长叹息着说:“就这还不算完,还给了我们两个活儿,一个就是在下月举行的赛马会开幕式上,让咱们给出个方阵,也就是去表演。再一个就是从下周开始,帮他们在牧区打狼?”

“打狼?”

“每年的惯例,草原上冬季来临前,都要在牧区附近把那些群狼给清扫一次,以避免狼害,今年草原上的狼特多,牧区已经有几百只羊给拖走了,牧民的人手不够,自然就想到了我们。”

“连长怎么说?”

“当然是同意啦。去年赛马会时,他的马与别人一马尾之差,当了个老二,今年他刚得了匹好马,那儿会放过复仇的机会呐。”一排长打着酒嗝说,“连长的那匹马似乎给他带来了好运,那些牧民都把他当成英雄来看,到处给他送哈达,光下马酒他今天就喝了有好十几碗。”说完,踉跄而去,留下一屋子的酒味在空气中弥漫。

三十六、向狼的敬礼

在秋季打狼是山南草原的传统。山南草原的地形很怪,在牧民各自划分的牧场地段交界的边缘地带,有相当一部分草木相杂的地带是没有利用的,每到冬天狼害就非常严重。传说这个地方的狼有九条命,打死了,只要不离开草地,它经过一个夏天,就又可以象青草一样,活过来。活过来的狼都很可怕,对人与牲畜都有着攻击力。所以草原上的人把狼打死后,都把它们吊起来放在风中,把皮剥下后,再把它们晒干。成天骑在马上,边走边向王青衣指点着草原。

王青衣把自己的马勒住,他的马在兰骑兵的身边,总是不停地给打乱了节奏。兰骑兵的速度很怪,并且一直处于兴奋状中。它现在似乎与成天很亲近,人们已看不出来兰骑兵是一匹野马了,因为野性好象渐渐消失了,只是消失了野性的兰骑兵总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他们的身后是排成一条线形的骑兵队伍。骑兵们都全副武装着,如同打仗似的。但大家没有带枪,他们一律把那柄闪亮的马刀放在了悬在腰间的刀鞘里。马队保持着匀速前进。马队过后,身后腾起了一片灰土。远远地飘浮着。

王青衣感到了队伍中保持着一种怪怪的肃穆与神秘。这种感受从昨天就一直连队在回绕。今天早晨出发时,除了那轮黄灿得如同一点熔火似的晨阳让他吃惊外,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战士们的马靴擦得明亮得动人。他们把打狼当成了一个节日,甚至战斗。他把马一打,追上成天,让马与兰骑兵并鞯缓行。成天今天的情绪很好,他用手指着远处的一片草地说:“去年我们就在那儿围住了一群狼,那些家伙都给逼急了,竟然敢跳起来与马队相互撕咬,当然它们在跳起来时,就被战士们的马刀给砍击下去了。不过有匹狼,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是只灰色的杂种狼,它跳得可真高,竟然可以跃过马头,逃走了。好几个战士去追,都没有把它给追上。嗨,那家伙坚强得简直象个战士!”

“那匹狼你们没有追上?”

“没有,那儿能追上哪?”成天近乎崇拜地地赞美着那匹狼,“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再见到那匹狼,如果见到了,我想把它的皮给剥下来,做一张褥子。送给萨日娜的奶奶,老人家需要它来温暖自己。草原上的人都说上好狼皮必须是得血性强与最威猛的狼身上才有。”

王青衣哈哈大笑:“你说起那匹狼来的样子,不象是在说一只狼,更象是在赞美一个战士。”

“勇敢的狼比一个好的战士更让人敬重。我倒是希望我的骑手们的身上都有一些狼性,甚至象狼。象狼的战士才是一个好的战士哪。”成天长叹着说:“可惜现在的战士们都太脆弱了。连一点小小的寂寞都可以让他们倒下。”

“……你感到没有,这些士兵把打狼当成了战争。”

“我们没有了敌手,每年一次的帮牧民打狼倒变得更象是一场战争那样,让大家激动。这可能就是稍微有点象战争的一种方式了。这些战士,包括我,我们都没有经历过骑兵战斗,但我不能阻挡住他们,把这当成战争,我很矛盾,因为这不是我的本意。”

“这太沉重了。不过我今天可是有些兴奋,我只在动物园与电影中见过狼。它们没有人们传说的那样凶猛与神秘,甚至你不仔细分辨就根本看不出来。草原上的狼真的会象人们传说的那么厉害吗?”

成天笑着道:“动物园中的狼更象是狗。我有一次在动物园里见过它们,它们躲在石头的后面,与人保持着很远的距离,我当时都有些伤心。那肯定是在动物园内出生的狼,它们身上早就没有了狼性。草原上的狼,野得让人吃惊,它们根本就不怕人,甚至敢攻击人。有一年冬天,饿狼靠近羊圈,终夜嚎叫,不肯离去。守夜的战士向它们投掷石块,也无法赶走它们。最后点起火把,大声呦喝,也不管用,你赶走了,那些饿狼又会趁着夜色回来,围着羊栏正夜嚎叫。连续三天,最后我不得已派两个战士用冲锋枪去扫,那些狼竟然象战士似地向前冲锋,那些狼一匹也没有走,第二天我数了一下,共有十五只。”他叹息着道:“从那以后,我下令不准任何人用枪去扫,队非万不得已时,才能有马刀去与它们拚杀,因为这样才公平,也才是战士与战士间的一种较量。”

王青衣呆愣地看定成天。喃喃着无语可叙。成天身上似有某种东西,总是在不断地刺呀刺呀地,向他扑来。他觉得自己与成天在一起,总是有种被刺伤的感觉。而那些东西正是他试图掩饰起来的呵?

远远地,一骑马从草丛中卷地而来。来的人是一排长,他天不亮就出发到目的地与牧区联系,因为当天是议定联合打狼,当地牧区几乎动员了全区所有的男人参加,部分地方还出动一群妇女,由她们在山的另一边挡住狼的去路,在山上鸣鼓,弄出巨大声响,阻住狼不往那个方向跑动。一排长跑得全身都是汗,马上蒸腾着一股白气。他在成天的马前停住。大声地报告:“前方不远处的小山是我们的围猎地区。他们出动了一百多人,东面还有一群妇女在那儿把着。”

成天点点头,向后一挥马鞭,兰骑兵哗地冲了出去。骑兵连的一线长队立即向前快速地奔涌起来。瞬时,马队行至山头,远远地望见就在不远处的对面山头上,有人打着面旗向他们致意。王青衣透过望远镜看到,两队相距大约八百米左右。对方的人马花花绿绿地骑在马上,右面的山上还有几十面红白旗帜,也许那就是那些妇女队了。成天挥挥手,各班立即成横队站好,成天站在队前,似在巡视着每个战士,兰骑兵的头高昂着,不断地打着响鼻。上百匹马的呼吸声绞结在一起。成天对着副连长耳语几句,副连长开始按单数与双数把战士们分开,王青衣看到,单数全是一些经验丰富骑术较好的战士,双数则是弱一些的人,而他就给编到了双数的队伍里。他用眼睛扫视了成天一眼,成天可能察觉出了他的意思。低声道:“我们与牧区已经商量好了,从两翼包围前面的这块地区,围猎时两队顺着山峰的顶部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阵,围的时候,马队要顺着高处走,以便彼此看得见,也便于了望寻找狼踪。一开始,由双数骑手冲入被包围的地区,大声呦喝,把狼先追出来并赶累,等到狼逃向圆阵以外时,等在外圈的单数骑手立即接着追击,双数骑手大多都有两匹马,一匹累倒后,就立即换乘另外一匹——这匹马也是快马,一般来说,没有鞍子,只有嚼铁,和其他的骑手必须把狼追垮,并且杀死。”

王青衣被刺激起来了,他兴奋地道:“哦,我明白了,感情打狼也一套一套的呐?”

成天被他的话逗笑了,他再次勒马走到队列前,巡视着战士们的准备情况。待他从队列前走过时,对方再次用旗子向他们打着信号。成天纵马走至队列前,向着对方一挥手,两人从马上下来,全部远近山头的骑手也下马,无声地表示一切准备就绪。片刻,俩人又一齐上马,全体骑手也如同看到号令似的,再次上马。成天没有看身后的马队,他忽然厉声大喝:执刀。全体骑手哗地一下抽刀在手,明晃晃地一片利刃,在阳光下,闪烁着杀气。

对方山头上传出了一声尖锐的唿哨,如同接到冲锋号似的,俩边的单数骑手,哗地冲了出去。

打狼开始了。

王青衣似乎是被一种气势给夹着冲出去的。他夹在队列中间没有看清成天的手势,只是看到身后的好几匹马同时跃了出去,他才下意识地用腿一夹马肚,焦燥不安的阿丹马弓步跃出,丝毫不费力气地冲在了马队的前边。马队散开的队形很大,那边的牧民也冲了下来,他们摇着手中的各种各样的武器大声地呐喊着。骑兵连与牧民中间相隔有几百米宽的空白地带,大家谁也不往中间凑,只是用声音大声地惊吓着隐伏在草丛中的狼群。王青衣的身边是马格与其他几个战士,他们摇着手中的马刀不住地向前猛冲。草原被激烈的声音惊醒。到处都是杂踏的马蹄与惊呼声。这时远处传来忽然的惊呼声,王青衣看到有几只褐色的狼在草丛中一隐一伏地猛然奔窜。它们几乎是擦着草叶在飞奔,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那几匹狼的身后竟跟了七八匹马,他看到马格在马上如同疯了似地,大声地呦喝着一种怪声。有匹狼几乎撞上了马蹄,但那匹狼在地上打了个滚就又奔到前边去了。更多的狼在草丛深处被不断地惊动,它们跑在马群的前面,越跑越多,好象有几十只似的,马群在草原上踏出雷霆般声音,大地似乎都被抖动了。那些跑在后面的弱小的狼很快就被战士们手中的马刀给一下子劈中,倒在地上,血开始在草叶上滴沥。王青衣在马队的左前方,他的马太快,需要勒住才能与大家保持队形,在他的十几米处有匹灰褐色的狼在快速地奔驰着,它跑得飞快,身子又十分地灵活,不时地在马前改变着方向。王青衣首次见到这么一匹真的狼,心中竟有些怯。但那种如潮的声势使他早就忘记了害怕。他高摇着手中的马刀,不住地向前冲着,他的左手勒住马缰,右手手执马刀,心中竟涌出一种激情来。那豪情在他的心间鼓涌着,他感到涨得慌,好象不发泄出来,内心就会爆炸似的。他大声地呼喊着,声音因为怪异而变形了。他看到马前不时地出现新的狼群,前边几百米处竟有几十只狼在那里奔驰突围,它们如同一片杂乱的黄褐色,滚动着向前奔涌。王青衣被那些狼群给震荡着。这时牧民们也冲了过来,骑手们散开向着狼群冲了过去。狼群很快就被冲散了,它们夹杂在骑兵们中间,四处逃躲,有的狼来不及逃走,就跑马蹄给踏倒在地,草原上响起了一阵狼嚎与战士们手中的马刀向狼群砍击的碰撞声。王青衣的阿丹马在狼群中快速地跑动着,它跑得太快,在王青衣来不及勒住它的同时,它已经冲进了狼群中,狼群被搅乱了,阿丹马奋起前蹄,不断地踢击着前面的狼只。那些狼远远地躲开,这时一匹狼在跃起时,一下子撞在了马身上,马忽然一个直立,从地上直立起来,在落下的同时,奋力一击,把那只狼给踢飞了。但王青衣的手没有把缰绳抓紧,一下子就从马上滑了下来。几只狼在跃过来的同时,猛地扑了过来,王青衣下意识地捡起马刀,在地上胡乱地挥动着,抵挡着那几匹狼的攻击。正在追击一只黄狼的马格,与其他几名战士看到了,一声呼啸,直冲了过来。驱散了那几匹狼。王青衣有些后怕地抹了把汗,这时阿丹马颠动着跑了回来,停在他的身边。王青衣的眼睛一热,用力把鞍子一抓,重又上马。他稳了稳神,依稀看到远处成天在用望远镜看着他。马上就要到外圈了,王青衣有些懊恼,他非常不愿意自己在部下面前落马,尤其是在成天的望远镜中。他把马一打,马立即兴奋地向前奔窜。在马上他感觉可能已追出了有五公里左右,那些狼在这样的强力奔逃下,体力肯定早已不支。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唿哨,正在狼群中奔突的骑手们迅速地后退,他们仿佛正在向前涌动的洪水,一下子就停了下来,那些狼在经过短暂的吃惊后,又开始向前奔走了,草地上留下几十匹体力不好被牧民与骑兵们砍伤的的老狼,在慢跑中又被牧民们给砍死,狼血与狼尸横陈在草地上,让人触目惊心。那些狼奔出去有几百米远后,那个牧民又是一声唿哨,骑兵们又开始向前追击,那些狼又被从四面追到了一起。狼群奔跑时如同一个涌浪,一波一波地向前涌动,而那波浪的前边最大的那个浪头竟是一只灰褐色的狼,那只狼好象是狼群的首领。它奔到那里,那些狼就涌到那里。它跑在那些狼的最前面,并且比其他的狼只快半步,但那半步却让人不容小视,它永远地用着那小半步来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半步的尊严,这匹狼掌握得好极了,动物界的许多的规则其实是一致的。王青衣用一种好奇的眼光来观看那匹狼奔走的姿势。那匹狼普通极了,它在狼群中根本就不易被发现,它的不凡隐藏在那些狼的普通中。但不能隐藏的是那匹狼的身上涌动的气质。他用眼睛寻找着它,那只狼在狼群中若隐若现,只可以感觉到那里有种不凡的气质,但却找不到那只狼的影子。

马队又再次追上了狼群,奔驰的狼群再次被驱散,狼们被那些横冲进来的骑手们分隔包围,被分开的狼们不时在奔逃中被砍中。而更多的狼显然被这种怪异的冲击给弄得失去了信心。它们不断地哀叫着在马队中寻找着逃跑的出路。这时那匹奔逃在最前边的狼长长地怪嚎一声,那些狼们都被那声音吸引,它们从骑手们的间隔中,向那声音出现的地方冲去,很快,它们就又成为一群了,群狼在奔跑中好象有着惊人的秩序,那些弱小的狼只被夹在中间,跟在后面的全是一些较为凶恶的公狼,它们伸着长长的舌头,边跑边回头看着那些追击的骑手们。有几只狼还不时地向着那些突在最前面的马匹忽然展开攻击。但很快就又被其他赶上来的骑手给冲散了。

骑手们与狼群故意拉开距离,追击一阵后,又迅速地冲进狼群,将狼群搅散,而等那些狼反应过来时,骑手们又迅速地退出狼群。与它们拉开距离,等待狼们再次集结。狼群在经过冲击后,又再次汇聚一起,向前奔逃,但接着那些骑手们又开始冲进狼群,把它们搅散,并且不断地把那些弱小的狼给打死。就这样冲击了连续三次,狼群只剩下了几十只。草地上到处都是被砍伤的狼尸与没有死去的伤狼,跟在后面的牧民一只只地开始收容,没死的就再补上一刀。王青衣跟在后面,他不时地听到那些尚未死去的狼的哀叹,这时他反而下不了手,那些受伤的狼现在只是一个可怜的弱者,他看着它们,竟觉出一种同情。就在它的马掠过一只受伤的狼时,他的眼睛被那只狼吸引,那只狼的身上被血染湿,脸上带着种巨大的恐惧,它无力的在地上哀声惊叫着,王青衣的心动了一下,手中的刀划过那只狼的身上,没有落下去。他没有回过头再看那只狼一眼,他不过是延缓了那只狼几分钟的生命而已,他身后的其他战士不会象他这样,仅仅因为那双眼睛中的哀伤,就把马刀给抬起来的。

他看着前面仍在奔跑的狼群,这些剩下的狼如同狼中极品,骑手们追赶了大约有十多公里了吧,那些家伙却一个个个毫无倦色。而那匹奔在最前面的狼,此时象一团模糊的黄色,在狼群的前面飘浮着。那个牧民又是一声长长的唿哨,骑手们如同接到命令似的,迅速勒住了马,停止了追赶。奔突的狼群刚要松口气,待在外圈的单数骑手们又呐喊着冲了出来。狼群被重新追击出来的骑手们给惊住,仅有的一点勇气似乎也被突然出现的骑手们给惊得消失殆尽。成天的兰骑兵如同一团黑色的墨块,在草原上向前飘飞着。兰骑兵似乎被一种少见的兴奋感给刺激,它的头不断地府仰着,草泥被它飞动的蹄子给带起来,踢飞在了半空。成天的头一直贴伏在兰骑兵的上面,他手中的马刀闪动着偶尔的寒光。他第一个冲进了狼群,狼们四散着逃开,有只狼的身子碰到了兰骑兵的蹄子上,立即就飞了起来。成天手中的马刀一直就在空中挥动着,但却没有一次落下来。他好象根本就不在意那些狼,他的左手灵活地勒动兰骑兵,兰骑兵在狼群中如入无人之境,它前冲右突,一直向前奔驰。王青衣在望远镜中看到,成天如同一颗子弹似的,射向那只弓身奔跑的头狼。那只狼跑得很快,它的身子有小牛大小,耳朵尖叶般竖起,它边跑边向侧面躲避。兰骑兵没有它的动作灵活,有几次兰骑兵都快追上它了,但它一个侧跑,就又躲开了。成天好象在故意逗弄那只狼,他把刀收起,只让兰骑兵去不断地挑逗它。那只狼在兰骑兵的追击下,跑得气韵依旧。它不断地在草地上做环状奔驰,试图摆脱成天的追击,成天好象是在做着一种好玩的游戏似的,不断地调整着马的速度,兰骑兵总是与那只狼相隔半米左右,不快也不慢,随时保持着一定的压力。约跑出一公里左右时,成天忽然把马缰一提,兰骑兵陡然加速,向前扑跃了出去,它的前蹄忽然跃起,落下时,准确地击中了那只狼的后背,正在向前狂奔的黄狼一个前滚,怪嚎一声,忽地跃起,竟向兰骑兵的腿间撞去,兰骑兵可能有些惊慌,它长嘶着向后退去,接着前蹄高高地纵起,成天还是不动声色地在马上坐稳,并不惊慌。他把缰绳一提,兰骑兵向前跳跃起来,那匹狼竟掉在了兰骑兵的身后。成天身子向前一挪,兰骑兵似乎会意地抬起后蹄,直向那只狼踢去,黄狼一声怪叫,身子重重地飞了起来,就在它落地的一瞬间,兰骑兵已掉头回来,看着黄狼直刨前蹄。黄狼的毛皮上沾染着草色的绿汗,它的头似被击碎,血染湿了它身上的毛皮,那只狼围绕着兰骑兵不断地转着圈,成天用手中的缰绳来扯动着兰骑兵,慢慢地向后退着,那匹狼越转越快,它忽然怪叫着向前扑来,身子纵起大约有一米多高,几乎高过了马头,兰骑兵吃惊地把头向侧面一挪。那只狼重重地越过马头掉到了地上,但它一个前滚,就向前窜越而去,成天拉住急得向前直扑的兰骑兵,看着那匹狼跌撞着向前逃跑。那只狼跑得很慢,它身上的气力似已耗尽。跑几步就跌倒在地,它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挣扎着又从地上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地向前跑。成天嘴里嚼着一根草,在马上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只狼向前奔跑,就在跑出大约有二百米的地方,那只狼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它的头无力地抬了起来,接着又掉到了地上,再也没有抬起来。成天轻拍马一下,跑到那只狼的跟前,他在马上看了那只狼一眼,对跟上来的那个战士挥挥手说:“那只狼是我的,任何人不准动它。”

“那我怎么处理它?”那个战士不解地问。草原上的习俗是把打下来的狼皮给剥掉,谁打死的狼那张皮就归谁。

“把它带回去,埋葬掉。”成天不动声色地说道。转身打了下马,兰骑兵纵起前蹄,迎风一声长嘶,飞快地向前奔驰而去。远远地,成天对着那个战士道:“就把它埋在连队的墓地。我明天亲自去……”远处又一匹狼被追赶着飞快地跑了过来,成天把马一拔,兰骑兵一下子就横在了那只狼前,成天手中的马刀寒光一闪,那只狼只叫了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它的刀刚好从那只狼的喉间划过。打狼讲究不把狼皮给损坏,打得太重了,容易损坏毛皮,而用刀,又容易把狼皮给伤着,成天的这一刀刚好从狼皮的间隔中走过,那个追击着的牧民把那只狼拎起来,看了看,惊讶地竖起了大拇指。

那个战士仍然呆坐在马上,他被成天的决定给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哪,可这个成天连长却要让他把那只狼给带回去,并且还要埋葬掉,这可是个奇怪的命令。他在心里把那个命令咀嚼了几回,仍然没有嚼出多少味道来,倒是多了对那只狼的更多的好奇。他从马上下来,用马刀把那只狼给拔开。他看到,那只狼的身上只有几个重重的蹄印。它的嘴给兰骑兵的重蹄给踢歪了,而两只如同尖叶的耳朵则歪倒在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仍然亮亮地睁开,它伏下的身子是向前奔跑时倒下的,它死去的样子也保持着向前的姿势。

那个战士退后一步,把手向帽子上一碰。他代替自己的连长向那只狼敬了个标准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