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师,您一定明白,现在,这个弃婴的生命和以后的幸福,对这几个学生如何走上医生之路的影响,远远超过那些表扬、奖励和荣誉。”

1.农贸市场的一阵骚乱

“到底该买多少面粉?买哪种啊?”陈曦抓着张列了诸如白菜、大葱、猪肉馅的纸,无可奈何地瞧着白晓菁。

“差不多得了。”白晓菁不耐烦地皱眉头,恨不能下一秒钟就冲出这个空气污浊、拥挤杂乱的农贸市场,“新年包饺子不就个意思吗?”

陈曦没言声儿。

要依她的意思,新年如果一定要吃饺子的话,不如到超市抓上二十包速冻饺子,不同品牌,不同口味,就算没有爹娘在家包的地道,一准儿也比这帮乌合之众七手八脚捏揉挤按出来的,十个里面,下水之前两个漏油,下水之后五个散架的手工水饺要好吃。

可是叶春萌把这新年全班同学一起包饺子煮饺子吃饺子,看得很重要,重要到了远远高于“吃”这件事情本身的意义。叶春萌说过,和面擀皮儿往里塞馅儿的时候,心里特别温馨,是那种属于家的,安宁踏实的温馨。离开家那么远来到这儿,最想念的就是这种感觉,每到过年过节,就特别想家。好在有这么多一样离开家在这里的同学,一起读书一起生活,有机会在过节时一起动手准备煮火锅包饺子,不管包成什么形状什么口味,那种感觉特别快乐。在这个自己也许尚算客人的城市,这个班级就是“家”,这些同学就是真正的“家人”了。

坦白地说,作为打车二十分钟就到家,每周把脏衣服丢回家洗,再背着一书包卤鸡腿烧牛肉麻辣小墨斗鱼回学校的北京生,陈曦真不太有这份情怀。只是既然叶春萌有,她得讲义气,固然极其不乐意参加班级活动,这活动也是要参加的。

至于其他人,究竟有没有这份情怀,陈曦有些怀疑。有应当也是有的,譬如叶春萌提出这个建议之后,立刻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支持,而且在她细心地考虑到同学们来自全国十七个不同的省市自治区,东南西北口味不同,征求意见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表达了自己的喜好,只是这热情究竟有多高,是很难说的事儿。征求完意见,到了要准备买东西的时候,大家纷纷表示在家从来不做家务,从来不去菜市场,没有概念,一切由筹划者做主。待到筹划者叶春萌仔细核算了,周围自由市场超级市场几乎转个遍比较了价钱,买了东西收钱时,总有人唠叨还是买贵了,或者东西不地道。譬如肉馅肥的太多,腻味;羊肉片不够薄嫩,不如自己切;火锅底料口味太单一;茼蒿菜不新鲜。

叶春萌几乎每年新年那几天都会委屈地哭一场,可是到了开始煮上火锅,下了料,和面,拌馅,她就又把那点儿委屈丢一边儿而开始享受那种欢乐了。当陈曦小心眼儿地提醒她,你瞧谁谁,和谁谁谁那个德行,干活儿没他们事儿,挑剔数第一,你不是被气得哭么,咋这又高兴了。叶春萌反倒劝她,谁谁确实家里困难,人得靠助学金生活呢,可不块八毛的也得计较?谁谁谁她爸是特级厨师,吃饭就是挑,平时对食堂也老不满意,瞧见菜不新鲜,说两句就是条件反射嘛,别那么计较。

三年下来,叶春萌采办东西也有了经验,知道哪儿的肉片最嫩,哪儿的青菜最新鲜,买得多了,也知道如何跟人讨价还价,拿到个最好的价钱。

今年,临近新年,叶春萌像是被下了咒儿似的倒霉,感冒发烧不算,原本认真实习勤恳工作一心要做个白衣天使的,居然就赶上了死者家属闹事媒体负面报道,被院方认为是给医院抹黑的罪魁祸首,两天之内先是教办集合所有同学开会,表彰给医院争得荣誉的白晓菁,同时批评因为乱说话,在家属和公众面前造成恶劣影响的叶春萌;然后,又给叫到教办与院办轮番受教育。死者家属到现在还在院办闹,居然一口咬定是她说的“对不起死者,当时上级大夫去管别人了,只有她一个人负责抢救死者”。虽然韦天舒说了:“这种事儿不是第一次,咱没有疏失,肯定能过去,就是恶心你一阵,”并且安慰她说,“就算你没再过去跟他们说话,也保不齐他们一样会闹事。”可是“保不齐”的事儿没法当依据,当时她朝死者家属过去了,说话了,死者家属才从绝望到愤怒,开始不依不饶,当时不少人看见死者家属拉扯着她一片混乱,如今院办就是认定她是肇事者,不肯放松,不知道这事儿会折腾到何时算完。

陈曦觉得老天太不长眼了,欺负老实人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多亏在院办批评叶春萌的同时,外科全科例行的大会诊,主任李宗德总结阶段工作的时候,提到学生的临床教学,倒是说,综合几位病区主管的意见,认为同学们在这个阶段都表现不错,尤其是叶春萌同学,在急救中操作最规范、最稳定,而且带病坚持手术到结束,值得表扬。陈曦第一反应就是萌萌还是没白喜欢程学文,不管程学文对她有没有意思,至少替她说了公道话。这样子她虽然给院办数落得灰头土脸,可临床这边是正面评价,至少算得大半颗定心丸,毕竟最后的鉴定,主要是临床带教老师写的。陈曦还安慰叶春萌,她的鉴定肯定是程学文写,那个“变态”就算跟她过不去,也得给程学文个面子,再说,那个“变态”之前也夸过她不止一次。陈曦没敢说我觉得“变态”固然变态,但是没你想得那么狭隘,基本来说是个实事求是的同志。陈曦绝不想再在这个当口儿表达任何跟她的不同意见给她添堵了。

当叶春萌被抓去院办挨训的时候,陈曦回到宿舍想煮面,冲口而出就是萌萌你把酒精炉收哪去了?说完之后自己站在宿舍当中突然有些感慨。当天晚上,叶春萌幽幽地说马上新年,看来是过不踏实了,今年真没时间精力再来操办过新年了。

叶春萌言语中的伤感失落让陈曦一阵心酸,她躺在床上深呼吸了几下之后,大义凛然地跟叶春萌说:“今年新年的事儿,我帮你张罗。保准热热闹闹,精彩不下往年。”

一定要让叶春萌开开心心地过这个新年。

在那个瞬间,陈曦的心里充满了豪情。于是过后,她蛮不讲理地揪着李棋逼她答应晚点儿去她伯伯家吃饭,一定要在班里的联欢会上露个面儿,否则永远绝交;她花言巧语地搂着张欢语哄她,让她把新交的男朋友带来,而不要两人单独过,陈曦说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替你审核审核也好,现在骗子那么多,更何况,早就有过来人说过,在集体活动中,远比两人相处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格!她更逼袁军和王东各自回家把卡拉OK机、游戏机、影碟机搬来,代价是许诺袁军免费替他给小妹妹写三封又含蓄又缠绵又有深度的情书,并且看准时机在联欢会上倾情替他做托儿,决战新年夜,拿下小美女。

采办东西的这天,陈曦在路边儿想拦计程车,跺着脚骂破天气破地段打个车都这么难,没想到一辆崭新本田在她跟前停下来,白晓菁摇下窗户:“你去买新年的东西?我载你一程。”

“你今年也跟我们一起过?”陈曦多少有点儿惊讶,不过赶紧拉开车门钻进去生怕她脑子恢复正常后悔了,管她是谁,顺风车是不搭白不搭的。

“反正也没事儿,懒得回家。”白晓菁皱了皱眉头。她不会跟陈曦解释说今年她妈为了她爸在外面那个二十岁的情人一怒之下自己飞去巴黎过了,勒令她爸一个星期之内把这破事儿解决掉。她妈说找女人上床没问题,别找这种脑子进水,蠢到南极,居然跑到她的产科专家门诊言语刺探,暗示自己有可能怀上了某著名财团董事长的孩子的。她爸自然震怒,找秘书给那个漂亮脸蛋狗屎脑子的年轻女人一笔钱一辆宝马打发了,一面给她妈长途电话低声下气地赔罪,一面在家生气发火砸东西。白晓菁不想在家听她爸骂保姆骂司机骂如今社会行行都缺乏职业道德,做婊子的都毫无专业素质。于是,白晓菁就生平头一次,走进了鸡毛乱飞,烂菜叶子满地,时而撞过来个某摊主的三岁儿子和另外一个摊主两岁闺女的农贸市场。

“我看要不就多买点儿。你把那袋面粉,那堆白菜韭菜,那些肉馅全搬上。”白晓菁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反正后备厢有地方,吃不了扔掉!”

陈曦才要说话,忽然听见不远处猪肉铺位的摊主操着河北口音大声喊:“这娃可不是不行了吧?他妈呢?那女人跑哪儿去了啊?”

一阵骚乱,好些人伸着脖子不由自主地朝那边儿走过去,陈曦和白晓菁面对面地发愣,这会儿又听着那河北口音的高声喊:“谁给瞧瞧啊,这娃这是怎么的了?脸儿青了啊!手脚也凉了……他妈,那女人说上个厕所咋就没影儿啦?”

陈曦跟白晓菁几乎是同时地说了声“瞧瞧”,就一左一右地抢在一个正往那边瞧的大妈前边赶了过去。

2.医者仁心

牡丹花图案的鲜艳小棉被包裹中,小小婴儿的脸色青黑,鼻翼明显地一张一合,嘴巴也张开着,似乎在用尽全力地,吸进每一口混合着炸丸子香味儿、生猪肉腥味儿、鸡粪味儿和腐败烂菜叶子味道的浑浊空气。

“哎哟他妈这是上哪儿去了哟!”卖猪肉的胖大妈拍着猪肉案子跺脚,“这说出去上个厕所就回不来了!这娃先是哭又是吐,现在脸也青了喘气儿眼瞅着越来越费劲,可咋整哪?”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伸手摸孩子额头说“不算太烫”,有人说扒开嘴看看是不是痰堵住嗓子了,有人说把包裹松松可能裹太紧,又有人说不行,天这么冷,松了包裹这么小的孩子不得冻死。更多人咂嘴叹着,这么点儿孩子怎么就跟这儿,又脏又冷的,能不病吗?

声音越来越高的杂乱议论声中,白晓菁和陈曦终于挤到了跟前。这会儿隔壁卖黄瓜西红柿的年轻媳妇儿也吆喝着“让让”钻进人圈儿,手里晃悠着她家老二的奶瓶子,“许就是他妈奶不好,没吃饱饿青了,来来喝口热奶!”

她正准备把那婴儿从猪肉摊主怀里抱过来喂奶,就听见旁边一声“不懂你别乱动他!”她被唬了一跳,循声儿转头,见是个脸色极白、颧骨特高的年轻女孩,瞧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却带足了一脸不耐烦的傲慢。

“我不懂,小丫头片子你倒懂?”她咂巴着嘴翻了个白眼儿,“我俩胖小子都生了,老二都满地跑。”

白晓菁眼皮都没翻一下地说了句:“我是医生。”

“医生”两字在这种情况下让周围围观的群众肃然起敬,大家不自觉地都往后退了退,白晓菁就站在了相对的最前沿。抱着孩子的大妈赶紧欠起身子把孩子往白晓菁跟前送了送,嘴里唠叨:“你快看看这孩子这是怎么了?听着应该咳嗽了有几天了,今儿上午他妈说上个厕所买点儿东西,就没影儿了。我刚才生意闲会儿进去一看,这娃模样儿不对了啊。原本不这么黑,脸蛋儿红白红白的。”

白晓菁不答话,把右手伸进小棉被里摸着小孩儿的胸口,举起左手腕儿看着表,一会儿抬起头来说:“心跳120次,鼻翼扇动浑身发绀,这像是呼吸窘迫,得赶紧上医院。”

“他妈没在啊!”大妈苦着张脸说,“你是医生,你先给他瞧着治治?让他喘气舒服了,等他妈来了再送医院?”

“我们就是医学生,医学院的学生。没毕业呢,算不上医生。”陈曦小声纠正,很清醒地意识到这孩子情况危急,随时可能出意外,而她和白晓菁,根本还没开始轮转儿科,对儿科的所有知识就是半年前走马观花的四周门诊见习和一年前理论课课本上的铅字——考完试之后她是忘了大半了,白晓菁照说也绝不会比她强。

不知道是因为陈曦声音太小还是大家故意忽略了她的提醒,周围人全瞧着白晓菁,等她妙手回春。陈曦暗暗郁闷,暗想她跟白晓菁两人加起来也还顶不了半个正经儿科医生,也就会测测脉搏心跳,这可如何收场?

但是白晓菁却一如既往地半点儿都不气短:“我学的是正经规范的西医,又不是赤脚医生,没仪器没设备,怎么在菜市场给他检查诊断?”

陈曦一声儿“靠”差点儿冒出来,打心眼儿里崇拜白晓菁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理直气壮的强大气场。一个“菜市场”提醒了陈曦,她赶紧冲大妈说道:“孩子小,本来免疫力就低,现在病得厉害,这儿空气又浑浊,病菌又多,是不能在这儿待了,得赶紧地送医院去。您看孩子脸都紫了,还有呼吸急促,这都是缺氧表现,再耽误要出事儿的。”

“哎哟!”大妈一拍大腿,“我可不是他的什么人哪!他的妈也不是我什么人,头几天因为我老头子回老家给他哥奔丧去了,我这儿寻摸人帮几天手,她就来了,还抱一孩子。她口音一听就跟我一个乡的人,说丈夫在这儿打工,抱着孩子来看她男人,结果到了这儿才知道她男人的工程队又去了南方,她一个钱没有了,想暂时求个落脚地方,也干点儿活攒几个钱好回家或者上南方找她男人。我这可是瞧她可怜存了帮人一把的心让她留下的,晚上她娘俩就住我身后这店面儿里头,我真不是孩子什么人……”

“别啰唆了,再废话他咽气儿了就!”白晓菁大声喊,几乎是从大妈手里把孩子夺了过来,陈曦吓了一跳,凑近了去看,但见孩子的鼻翼一张一合得更是厉害,呼吸的频率眼见更加快了,嘴唇已经发紫,整个小小的身子颤抖着,确实是耽误不得了。

“他妈回来让她立刻去第一医院儿科找白晓菁或者陈曦,”白晓菁抱着小孩想要挤出人圈儿,“等她回来,没准就缺氧缺出脑残来了。”

大妈愣着神儿的工夫,陈曦却一把揪住白晓菁的胳膊:“等等。”

“干吗?”白晓菁恼火地瞪着她。

“让大妈跟咱们一起去,有个见证。”陈曦为自己在关键时刻保护自己第一救人第二的小人之心有些惭愧,但是这孩子确实情况危急,后面有什么样的后果难以预料。叶春萌的前车之鉴清晰地就在眼前,让实在不够高尚不够纯粹的她不得不多存了个心眼,“万一孩子路上有个好歹,或者在医院需要做任何决定,我们都做不了主。”

大妈双手连摆:“我也做不了主啊!”

“大妈,您得跟我们去,要不我们是谁您其实也不知道,万一我们把孩子抱走卖了呢?”陈曦飞快地说,用力拽她,“他妈若是因事耽误在外,一回来孩子没了还不跟您拼命?”

“我,我,我这好心我倒了八辈子霉,再说我走了谁给我管摊子?”

“您摊上了这是。您瞧,我们不把他带医院去他万一在您铺子里出事,您更扯不清楚,现在还有我们帮忙分担。”陈曦已经把她拽起来,使眼色让白晓菁先往外走,对大妈继续说道,“您这摊儿,旁边儿找人帮忙照一眼,平时都一块儿的,您还能信不过?这是一百块。”陈曦从兜里掏出钱来塞她手里,“就算您一斤猪肉能赚个两块到三块,算您从现在到晚上九点两个半小时平均每十分钟卖出二斤二两肉,到收摊能卖出三十三斤,一百块补偿您经济损失您也不亏,没准还赚了跑腿儿费。您看您赶上我们这样的好人,坏事变好事,不过跑个腿,我们还有车,您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还犹豫什么劲儿哪!”陈曦上嘴皮碰下嘴皮跟机关枪似的给大妈连算账带说服,已经拽着这大妈挤出人群,心里想着这个猪肉摊是长摊儿,以前自己跟萌萌来买鸡蛋的时候就见过这大妈多次,肯定跟周围摊位的人都是熟的。把她拉上,万一不幸孩子出事,他妈要闹,说自己跟白晓菁害死孩子的话,拽着这大妈一起,自然可以直接见证,旁的人跟她相识,想必也肯做个间接证明的。

白晓菁却没有转这么多的心眼,只一手搂紧那个花布包裹,一手在前挡着可能撞过来的人,嘴里喊着“让开让开”。孩子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那节奏让她抱着包裹的手臂也微微颤抖,她努力以自己从来没有过的速度,蹬着两寸钉子跟的意大利皮靴“负重”跨越着许多突然出现在脚底的障碍向外冲刺。

很久以后,陈曦曾经无比崇拜地赞美她真是个有天使之心的人,跟自己的庸俗迥然不同,白晓菁根本懒得废话,更懒得解释。但是当程学文也笑着逗她说,“原本以为那次急救中只是凑巧,没想到原来小白确实是有医者仁心”的时候,白晓菁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对他说:“其实还是凑巧,我说‘我是医生’,只是条件反射,可是已经说出了口,我只想,无论如何,要救回他来。”

3.一场生命的接力赛

“那好像是陈曦?”医院偏门口,叶春萌跟刘志光说着话,才要从旁边小路回宿舍,远远地瞧见个高个短发女孩抱着个颜色鲜艳的包裹往这边跑过来,她往前走了几步,瞧清楚女孩确实是陈曦,却是一脸的惶急,脸上几道子汗,短发都打了绺,被黏在了额头上。

叶春萌快步地迎过去,待离得近了,才发现,陈曦怀里抱的包裹,是个小小婴儿。

“快,帮忙接把手。”陈曦见着叶春萌,可算是见着了亲人,把小婴儿递过去,自己弯腰撑着大腿喘气。

“这怎么回事儿?”

叶春萌摸不着头脑地问,再低头一看孩子,更是吃了一惊:“这……这孩子严重缺氧,全身发绀啊!”

“菜市场抱来的。”陈曦抓紧倒了几口气儿上来,直起身子,拽着叶春萌胳膊接着往医院里跑,边跑边说道,“堵车,完全开不动,我半途干脆抱着他跑过来。他妈的,我闹半天也有跑负重马拉松的潜力。”

“他父母呢?”

“鬼知道跑哪儿去了,把他扔卖猪肉大妈铺子里了。‘白骨精’跟大妈路上堵着呢……”

“陈曦!这孩子……”叶春萌大喊了一声,猛地站住,直直地瞪着怀里的孩子,但见他极力地将头后仰,张大嘴巴,已经紫黑的小脸痉挛地抽搐起来,被子里裹着的四肢狂躁地乱动,而几秒钟过去,他的头突然软软地垂了下来。

叶春萌的脑子刹那间空白,似乎周围的世界都旋转了起来,孩子痉挛的紫黑色的小脸无限地扩大,尤其是那双半张半合的、眼神涣散的眼睛,像极了几天前,自己对他做了“最后”的抢救,却终于没能逃离死亡的十九岁男孩的眼睛。

叶春萌的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双臂却还牢牢地环着这小小的包裹。她仰头瞧向陈曦,喃喃地道:“他……他死了?他……”

陈曦蹲下,双手抖着把孩子抱过来,哆嗦着解开棉被包裹,此时她的脑子里,连考试后仅存的急救知识都已经丢到了爪哇国去,只是胡乱地拍着他的脸颊,捏着他的胳膊,带着哭音儿道:“你别死,你再努力地喘喘气儿啊!我抱着你跑了几里地,咱们可都进了医院的门,你再坚持一分钟啊!”

“你这样不行!赶紧,赶紧叫儿科和呼吸科老师来!”

陈曦茫然地抬头,却见说话的是刘志光,他挡开陈曦在婴儿身上乱捏乱拍的手,把小棉被摊开在地上铺平,将孩子平放,深深地吸了口气,俯下身,用口覆住婴儿口鼻,用力吹了下去。吹了两次之后,他直起身,解开婴儿胸前的衣服,两根手指摸到婴儿两乳之间,向下按压。他的脸紧张得通红,汗顺着额头脸颊脖子向下淌,肩膀颤抖,手指也颤抖,按的频率并不稳健流畅,可是他不断颤抖的手,一下一下地在婴儿心脏部位按压,嘴里数着:“一,二,三……”

周围经过、进出医院的人围了过来,很多人问:“怎么回事儿?要不要叫大夫?”

陈曦醒过神来,冲刘志光道:“你继续,坚持,我马上去找儿科和呼吸科老师!”说罢扒开人群,拿出今生最快的百米冲刺速度,向楼里冲了过去。

“二十一,二十二……”人圈儿之中,刘志光单膝跪着,一下一下地按压小孩儿的心脏部位,记着数,仿佛周遭的一切嘈杂根本不存在,眼前只有这个全身发紫,突然停止呼吸的小小婴儿。而他,就要依照急救课上老师所讲述的心肺复苏术来抓住婴儿正在流失的生命。

“二十七,二十八……”

叶春萌跪在地上,一直没有站起来。她眼前的一切都发虚,唯独清晰的只是一双濒死却带着留恋的眼睛,她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谁的眼睛。

“没用了,他可能已经死了……”叶春萌哑声说,耳边回荡起“病人死亡”四个字,眼泪淌了下来。

“他没死!只是呼吸骤停!”刘志光斩钉截铁地大声说,竟全没有平日的怯懦和犹豫。

叶春萌呆怔地望着他。

他动作别扭而费力,神情却执着而笃定,这时已经数到了三十。

“萌萌,咱们急救课学的,停止呼吸三十分钟内复苏都有希望!萌萌你一定记得的,老师说你是领悟最快、动作最规范的一个,还让你给下一届同学演示!”对小孩吹气的间隙,他对叶春萌说,说罢,再深吸气,俯下身,对着婴儿的嘴吹气,两次之后,继续做着按压胸腔的动作。

叶春萌咬着嘴唇,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抠到了肉里。很多的声音,在耳边回旋。

“叶春萌,心内注射。”

“做得很好,很稳当。”

“病人死亡,死亡时间……”

“这么年轻的学生,你怎么会救人?一定是你的错,是你害死我儿子,你不是医生,你是屠夫,屠夫!”

“就她能?事事爱往前赶,显哪!想当优秀想留京留院呗!瞧瞧这回……”

当医生最怕碰见这种家属不在身边的危急病人,你尽力施救,可医生又不是上帝,救不过来,家属就把失去亲人的一腔怨气撒在你的身上,你可能就不仅仅是“无能”而是“无德”、“无耻”……

她不由自主地蜷起身子。

“三十三,三十四。”

刘志光执着地做着急救,他已经满脸通红,汗顺着后脖子往下淌。孩子的脸依旧青紫,一只小手,却似乎是向上抬了抬,仿佛想抓住什么。

孩子,你是舍不得放弃这才刚开始的生命吗?

……

急救课上,老师抱着双臂,环视下面的学生。

“我们为什么要给二年级尚未入院的学生开设选修急救课程?”

老师微笑着,停了一会儿。

“坚持对濒危患者进行救护,是患者站在生存与死亡分界线上,等待专业人员与专业设施救护的时间里,迈向生的一方的关键。院外救护通常由非专业人员实施,但是同学们,作为专业人员的你们,在以后穿上了白大衣之后,在上班时间有着救死扶伤的责任,但是其实,从踏进校门的那一天开始,你们已经是‘救死扶伤’的预备队了……”

“三十五,三十六。”

刘志光依旧一边数着,一边按压着孩子的心脏部位,孩子的手指头微微地动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垂了下去。

很小的手,指甲都还没有绿豆大,青紫着。

很小的脸,扭曲着,这么小的孩子,一样也能感受到巨大的痛苦。

周围的人渐渐散去,有人议论“不行啦”,“这真是,在医院院子里咽气”。

“三十九,四十。加油,加油,再坚持一下!你成!”

刘志光喃喃地对小孩说,然后,继续。

小小的青紫的孩子依然毫无生机,只有刘志光对口吹气的时候,他围着牡丹花肚兜的胸口,略微起伏。

“做医生没法控制生死,能力水平更有高下之分。但是只要尽了全力,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挽救生命,就尽到了医生的责任,你就不需要后悔,也不需要对别人说抱歉。”

那天早查房的时候,周明对全体学生和住院医说。

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挽救生命。

这是医生的责任。

刘志光做完两次人工呼吸,再立起来,刚要做心脏按压的时候,手被叶春萌轻轻隔开:“我来,你休息一下,之后我们轮流,一人三轮。”她熟练地找到孩子的心脏部位,按压下去,节奏均衡流畅,不疾不徐。

“萌萌,一定行!”刘志光冲叶春萌握了握拳。

叶春萌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周遭的任何东西,脑子里很清明,耳朵里也不再有那些声音的盘旋,只剩了选修急救课程上,老师关于心肺复苏要点的讲述。

所有技术要点之上——坚持!不能因为一轮两轮三轮之后,病人没有反应而放弃努力,可能在第四轮第五轮就有了自主呼吸,即使在专业设备到来之前都没有自主呼吸,你所做的复苏,对于尽量减短他的脑缺氧时间非常重要。

坚持。

我坚持帮你。

请你坚持活下去。你的生命,不应该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呼气,按压,按压,呼气,看不到希望却需要继续下去的枯燥循环,因为希望,也许就在下一秒钟。

“让一让,让一让……”

不远处急诊楼处,陈曦身后,导医推着带小型复苏设备的轮床奔了过来,林念初和儿科一个住院医跟在轮床旁边。

对面,从医院的停车场,白晓菁和卖猪肉的大妈一起向这边赶,白晓菁跑得有点别扭,她的意大利皮靴的细跟在菜市场别在砖缝里断掉了一只。

“四十三,四十四。”

刘志光向后撤出,再换叶春萌俯身做人工呼吸。

陈曦带着林念初和导医,白晓菁拽着大妈,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到达,叶春萌抬起头来,刘志光上前继续按压婴儿心脏,叶春萌对林念初快速地说道:“婴儿浑身发绀,呼吸急促,约十三分钟前突然停止呼吸心跳,现在一共进行CPR十一分半,一分钟前恢复极微弱的心跳和呼吸,我们不能肯定是否有效,继续进行CPR。”

“非常出色。”林念初迅速拍了拍叶春萌的肩膀,冲刘志光笑了笑,“下面交给我们。”她将小婴儿抱起来,跟住院医一起给他接上复苏设备戴上氧气面罩,抬上轮床。

叶春萌深吸了口气,坐在了地上,几乎就要软倒。白晓菁瞧了她一眼:“挺棒的,比我强。”

与此同时,陈曦对刘志光竖了竖大拇指。

“不知道他能不能真挺过来。”叶春萌拉着陈曦的胳膊站起来,望着已经进了儿科楼的轮床和林念初他们的背影。

“我觉得能!”刘志光说。

“谁知道?”白晓菁耸耸肩,“尽人事听天命。这孩子赶上这么个不靠谱的妈,命不能算太好。”

“赶上你我呢?”陈曦半开玩笑半揶揄地说道。

“没准就是命运的转机。”白晓菁一点儿都不客气,“有时候这种转机,相当重要。”

4.16床弃婴“小白菜”

一周以后。

儿科重症监护病房里,16床,躺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床头卡片该填写姓名的地方,空白,该填写生日的地方,也是空白。

儿科的医生护士叫他16床,也叫他“小白菜”。

他是儿科目前情况最危重的病人,为了他,他的管床大夫小姚和主治医生林念初,已经整整六天没离开医院了。

他的血压心律都曾经是零,在这一周中,更是有好几次,他们以为,他最终难逃死亡之手的掌控,然而,那小小的嘴,始终顽强地呼吸着这个世界的空气。

如今,他的生命指征基本稳定住,血氧饱和度已经上去,心电图首次显示正常,胸片出来,明显的大叶性肺炎,其他感染还不能确定,已经存在败血症。

孩子的父母,始终没有找到。

儿科查房,主任沉吟了一会儿,说:“照制度,我们已经尽到急诊救护的责任,后面,这种无监护人出现的孩子,要转院,得报公安部门,先送福利院,由他们负责处理。院办的人说过几次了,今天已经联系了福利院,下午就把孩子接走。”

“现在不能折腾啊!他这刚从死亡线回来一点,还败血症着呢。我们已经费了这么大劲儿,不能前功尽弃啊。”小姚急道,眼泪差点出来。突然间,她发现,经过了这六天六夜一百四十多个小时如此紧张而惊心动魄的“战斗”,她对这个没有父母时刻追问情况,试图给她贿赂或者找她麻烦的可怜孩子,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

“这时候送福利院,那差不多等于当时没救他!”李棋低声嘟囔。

林念初用眼色制止她们的抱怨,低头想了想,对主任说:“还有几项检查结果得明天才能出来,能不能通融到周一?已经作了检查,就等单子出齐,也好给那边一个报告。否则,以后出了任何问题,万一在这里作的检查已经显示情况有变化,也是扯不清楚的事情。”

“弃婴的问题,是儿科永远会有、也永远不能完美解决的问题。”主任笑了笑,然后叹气,“这个孩子,病情又重,又还不是扔到我们医院的,更麻烦。”

“就到周一。单子出齐,也算一个完整的诊疗过程。”林念初望着主任低声说。

主任终于没有反对。

中午,李棋风风火火地跑到外科找到陈曦、叶春萌和白晓菁,说:“主任说,要把小白菜送走。”

“就是你们抱回来那小孩儿!”李棋喘着粗气儿说,“到底找不找得到父母呢?明儿可能就要送福利院,我看真送去凶多吉少。在这儿完全康复的可能还大点儿,去了那边,不死九成也得留后遗症。”

“凭什么啊?”白晓菁冒火儿地道,“我不说了么,医院不能减免的医疗费我出,这孩子我抱回来的,我负责到底。”

“你负责个头。”陈曦白了她一眼,“真出了纠纷你就是医院一分子,不能作为家属方。再说你怎么负责到底,你一没权力在重大医疗决策的时候给他签字,二没有收养权,就算钱咱们全都垫上了,出了问题还是医院责任,现在就都是人家林老师担着。弃婴又不他一个,你个个负责?”

“那你说怎么着,扔回菜市场?”白晓菁冷冷地道,“弃婴有多少我不管,这孩子是咱们的孩子。”

“咱们的?”陈曦听见这仨字才想挤对两句,但是话出口的一秒钟,那孩子依偎在自己怀里,自己抱着他亡命狂奔时的那种心情,突然间回来了,她拍了一下额头,“待会儿下班,我再去找。菜市场是找不到了,我想到附近小诊所一一查,尤其给低收入人员的低收费产科医院,没准能查到生他的记录。”

“找他妈?”白晓菁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儿似的瞪着陈曦问,“你是说那个把他扔了的女人?她配做主么?”

“她不配可她有权!”陈曦没好气地道,“至少,知道个线索,咱得先确定这孩子不是人贩子拐的!而且因为咱们一直在找人,所以先不送福利院,也算给院办个交代吧?你硬顶,还不是让人家林老师给收拾烂摊子么?你们当时没看见,我去找人时,可是内科急诊、妇产科急诊、儿科都在推。最后儿科林老师作这个决定,不是好作的,等于也是救了咱们一命,要不然他们推着,孩子死咱们手里,还真说不清楚了。”

白晓菁拧着眉毛不说话,陈曦也懒得理她,自己脑子里至少有七八个主意在飞转,突然,她说道:“咱们给他募捐吧。”

“募捐?我不是说医院不能减免的那部分我垫上吗?”白晓菁瞪着陈曦,“瞎折腾什么啊?”

“白大财主,这不光是钱的事儿。”陈曦撇了撇嘴,“你能给他垫钱,可没权利给他做主,再说,你能把他抱回家收养么?”

“我……”白晓菁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陈曦已经笑嘻嘻地拍着她的肩膀道:“所以这孩子是‘咱们’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咱们就铺陈大点,动静大点,搞得煽情点儿,弄得跟什么什么爱心故事似的……唉,说得我直想吐。”

陈曦说着做了个鬼脸,想起来平时别人拿这种事儿可劲儿地煽情的时候,自己是多么不以为然,如何挖苦讽刺。

也许,煽情的人也不都是拿煽情当享受,煽情也有煽情的无可奈何吧?陈曦苦笑着想。

“也是啊。”李棋福至心灵地一拍脑袋,“可不吗,多煽乎些人的同情心,也许医院能把小白菜当‘特例’……”

“还铺张大点儿?来得及么?”白晓菁狐疑地问。

“尽全力。”一直听着没说话的叶春萌,突然说道,“能做多少做多少。我今儿下班就把小故事写出来,立刻去旁边小店印几百份,塞学校信箱,晚上,我们就拿募捐箱,挨个敲宿舍门去。”

“挨个敲门?这好像有点儿逼捐的意思啊……”

陈曦不能置信地瞪着叶春萌。这主意,怎么能从脸皮最薄的她嘴里说出来?

“嗯,光发传单可能人家看看也就罢了,面对面去讲,大多数人却不过。”叶春萌平静地说,“咱们一切尽快,今天晚上我不值班,学校的女生宿舍我就一个个敲去。男生那边,看看他们谁去。尽量让捐款的,签个名字。”

“我也去。”李棋一乐,“萌萌都下海了,还能落下咱这脸皮厚的?”

“我今儿晚上在病房值班。横竖楼上值班除了常规一般没啥事,”陈曦缩缩脖子,吐吐舌头,“正要换墙报呢,李波想把这活儿推给我,本来我还不干。嘿嘿,受点儿累就能有点权,我今儿晚上,给它换个小白菜的特刊,忽悠一下外科这边的医护、患者。”

“我不管这无聊事儿。”白晓菁不耐烦地皱眉,“反正最后差多少,我补齐。”

“咱们各自尽力。”叶春萌说罢就收拾了饭盒站起来,“我这就赶在下午上班之前,把要印传单上的文字写出来,再看能不能帮陈曦写个墙报上的稿子。”

这个晚上,李棋和叶春萌分别拿了一个捐款箱,一个签字本,从一楼开始,挨个敲门。来往的同学有意或无意落在她们身上的惊讶的目光,以及偶尔类似“哗众取宠”的低声议论,都让叶春萌一阵阵地觉得脸颊发烧,心里发窘。她深呼吸,努力地在每一次敲门之前,脸上又都带上了自然的笑容。

跟李棋会合的时候,两个人的捐款箱里,都有一些或零或整的钱,两人的本子上,都有认真的记录。

“费这么大劲,也不知道,最终能不能真拖到彻底把他治好再送走。”李棋叹气。

“更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人领养。这倒霉孩子,他爹妈真是畜生,不养就别生啊,当是撅起屁股下个蛋,下完就走人呢?”

叶春萌低头一块一毛地核对钱数、名字,半晌,抬头说道:“无论如何,咱们为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事。”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里却有一丝的茫然,她并不知道,是否真的,不放弃任何的希望,尽力了,就不需要抱歉,也不会后悔?做医生,会让自己的双手,触摸那么多死亡和不可复原的伤残,甚至自己明白,有时候假如自己能水平更高一点,又或者更及时一点,就不是死亡而是康复,不是家庭破裂而是阖家团圆,是不是只要自己尽力了,就真可以坦然?

临床医学,这个自己曾经义无反顾地选择的志愿,走进去,那些摆不脱的无可奈何让她害怕和犹豫,想要走出来,却又真的已经难以割舍。

走下去,又究竟该怎么做一个医生?

这个时候,儿科重症监护病房里,林念初静静地瞧着这个被称作“小白菜”的孩子。

这一晚如此安静,林念初已经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无数的可能在脑子里盘旋,一个又一个的办法钻进脑子,又沮丧地被否决。她心里明白,按照规定,考虑种种利害关系、麻烦,他就是该被送走。然而,她也一样清楚,在这些规定之下,这个由自己亲手奋力从零血压心律挽救回来的孩子,多半,会离开这个世界,或者落下残疾。

又有什么办法呢?生活中有着如此之多的无奈和无法解决的问题,“小白菜”不是第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可怜孩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林念初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里酸楚,看着紧闭双眼的孩子,忍不住伸手用手指轻轻触摸他的手心,他动了动,突然那只小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指。

手指上那柔弱至极却又执拗至极的力量,让林念初竟如被电击了一般,不能动弹,不能将自己的手指,从这小小的手中抽离。

5.她叫我“老师”

“天使之心。”

普通外科教研室的墙上,挂着鲜红的锦旗,锦旗上这四个字金灿灿的,跟在后面没多远,就绣着同样金灿灿的三个字——白晓菁。

如今这名字的主人,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距离它不到一米的地方,抬头盯着那几个字,眼神还很凶悍。

终于,她低下了头,回身抽了把椅子,噌地登上去,一把把这面锦旗扯了下来,卷了卷,夹在胳膊下面,一阵风似的推开教研室的门,往同层的医院办公室冲了过去。高跟鞋的鞋跟,敲打着水泥地面,哒哒哒哒地响了一路。

这是周一的中午,午饭时间。

院办公室里,儿科主任谢启明、护士长杨莲、主治医生林念初坐在一边,院办公室主任葛伟和副主任坐在另外一边。谢启明搓着双手,脸上带着苦笑面对着葛伟说:“葛主任,您说的一切都没错,都是制度,但是现在我们真是想请求一个例外,哪怕只多给我们一周的时间,一面继续加紧找孩子的亲人,另外一面,再尽力让孩子的状况更稳定一些。欠费方面,希望医院根据相关条例作部分减免,不能减免的,学生们,还有我们的大夫,自己捐钱解决。”

说完这番话,老头子摸了摸已经秃得发亮的脑门,深长地叹了口气。

原本,半个小时前,林念初推开他办公室的门的时候,他是坚决以及坚定地对她说:“小林,你不用跟我多说了,你不是新实习生住院医,感情用事也有个尺度。这个菜市场抱来的孩子,欠费就不必说了,他到底有妈没妈,那个妈究竟会在什么情况下跳出来,这里会有多少潜在的纠纷官司,我想你很明白。你说等到周一,我答应了。院办已经跟福利院联系,明天就是周一,该送过去了,路上你跟一下,不要出问题。”

林念初站在他对面,半天没有说话,在他又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抬起头,叫了一声“谢老师。”

听到“老师”这俩字,谢启明愣了一下。

自从他十年前做了儿科主任之后,已经不负责教学工作,新住院医生和学生,都自然而然地叫他主任,相熟的老下属亲昵地叫头儿,进修医生管他叫谢大夫,只有个别当年他还负责教学工作时带过的学生,又留在儿科工作的,会循以往的称呼,叫他谢老师。

林念初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是他真正“带”过的最后一拨实习生,也是他亲自面试留下的住院医。她才工作的时候一直叫他老师,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也跟旁人一样,叫他主任了。

谢启明偶尔有点儿失落——虽然自己马上就会觉得这失落压根儿是莫名其妙,没事撑的。然而这失落还是会在他听见学生喊其他负责教学的大夫“老师”的时候,忽然冒上来。主任只是个职称,或者带着尊重,但更有着生疏,而老师,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

“我当然都明白。”林念初笑了笑说道,“其实当时学生跑来求援的时候,我马上想到的就是欠费、官司、纠纷,立刻电话产科,因为不知道婴儿究竟有没有到二十八天,该归儿科还是归产科新生儿管。我们照惯例地背条文扯皮,只是学生在那眼巴巴地瞧着我们推搡,她喊我们‘老师’,跟我们说那孩子已经呼吸停止了,她的同学在坚持给他做人工呼吸……”林念初停下来,低头看着地面,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她叫我‘老师’。我想起来,我的老师教给我,我教给我的学生,所有的所有,都是治病救人。当时,我没有时间再给她解释,其实,医学教材是该把中国国情、官司纠纷、成本核算,都写进去的。”

谢启明半张着嘴说不出话,过了几秒钟,有些恼火和更多烦躁地拍了下桌子:“小林,你这是干什么?”

“每天都有许多的弃婴,他们根本不被发现地就消失了。也有许多送到医院的,可以治好但是家属放弃治疗的孩子,我为这个孩子提出特殊的要求,对其他的孩子是不公平的。但是谢老师,”林念初的眼圈儿微微红了,“这孩子碰上了那几个天真热情的学生,这是他的命,那几个学生在医生生涯的最初,‘捡’到了他,头一次主动地努力尽医生的职责。我还记得当初我还是专科实习生的时候,儿科一个心肌炎危殆孩子经过三天三夜的抢救治过来了,虽然我只是一直守在那里,技术上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之后,家属来感谢,院里表扬,您和许多其他老师,都跟家属说,我是主要照顾她的医生。后来我知道,这是咱们这儿老师们的规矩。你们觉得,这样阳光灿烂的开始,会让新人在以后那些充满委屈无奈的路上,多一点信心和希望。谢老师,您一定明白,现在,这个弃婴的生命和以后的幸福,对这几个学生如何走上医生之路的影响,远远超过那些表扬、奖励和荣誉。”

“你……”谢启明指着林念初摇头,抱着双臂在办公室里踱步,走到第三圈的时候,再长长叹了口气,回转到她身边,拍了拍林念初的肩膀,“你去把那孩子的检查结果、病历拿上,咱们去医院办公室。”

“谢谢老师。”林念初低声说。

6.做医生的意义

当白晓菁离医院办公室已经只有三四米距离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膀,她不耐烦地“刷”地转头,一句“干吗”已经出口,才见是程学文。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语调平和地问了一句:“上班时间离开科室,你向带教老师交代了么?”

“我,”白晓菁张着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这句话若由任何其他人,不管是带教老师还是外科大主任,在这个时候对她说出来,她肯定理都不理,扭头就走,随着心中那一股不平怒火,做自己要做的事儿去。

可这个人偏偏是程学文。

他一如平时的温和,然而这句话一出口,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尴尬惭愧。

她将头扭到一边去:“我办完了事儿,回去给您作检查。”

程学文握住她夹在腋下,卷得乱七八糟的锦旗:“这是做什么去?”

白晓菁倔强地将下巴扬着:“这跟您没关系,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儿,之后,我擅自离岗,您怎么处置都行。大不了给我个处分。”

“如果因为你擅离岗位没打招呼,造成该交代给护士的医嘱没有交代,该查看的化验单没有查看,耽误了病人治疗甚至出了医疗事故,是一个处分能解决所有问题的么?”

他说完这话,便就只静静瞧着她,白晓菁开始梗着脖子僵着,然而那股充斥了全身的、方才被愤怒所激起来的充足的底气却在他的目光之下渐渐泄了,她不知不觉将昂着的头低了下来,眼睛瞧着别处,脸上依旧带着执拗:“如果院办那帮人非逼着把那孩子送走,我就把他们办公室里,由他们的手接下来,送到不同科的那些什么天使什么全心全意治病救人的破旗子,全都烧了。别挂着丢人现眼,瞧着扇自个儿嘴巴。”

“回去,继续给你的病人换药。你昨天的手术记录还没有交。”程学文却仿佛没听见她说话似的,从她手里将那面锦旗抽出来。

“程老师,您……”白晓菁一脸的不服气,却没说话,闷闷地用脚尖踢着地面。

“做英雄之前,你要先做好本职工作。再光明正大的理由,都不是渎职的借口。”他说罢,再加重语气说了一遍,“回去,把你手头的工作做完,在你管床病人随时能找到你的地方,一直到下班。”

白晓菁瞪着他,嘴唇动了好几次,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终于还是转身大步朝普通外科的方向走了。

待到她已经拐弯下楼,程学文却笑了,低头看了看那面锦旗,笑容更深,拿出手机给三区院总打了个电话,交代道:“刚刚手术完的病人,你去跟急重症病房联系,确定跟他们那边管床大夫把所有结果都过一遍;后天要手术那个,单子你再去检验科催,家属来了立刻呼我。另外,白晓菁管床病人的换药拆线,清洁瘘口,谁也不许再替她。你们管不了她的话,我也管不了你们,那过几天就作工作总结时,我跟周大夫申请,把你们一起轮转到他一分区重新转科考核,考她操作基本功,练你们带教基本功。”

他说罢合上电话,对着那面锦旗瞧了一会儿,卷起来,朝前面的医院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主任葛伟已经对着林念初递到面前的病例、检查结果看了足足十分钟而没有说话。

他看不懂这些东西,并且从心里,觉得林念初他们,是拿他不懂的东西来压他,暗示他,你是外行,你得听我们安排。

他们说这孩子目前不能转院,转了院,一定会让状况恶化。到时候,有了官司,未见得就一定不会扯上咱们医院。

可是他们却谁也不能保证,这孩子在这里就可以康复,甚至无法保证,这孩子留在这里,就可以活下来。

“既然都是未知数,何不按照最简单的办法进行?既然规定是我们尽到急诊救护的责任之后,这样的特殊病人,有特殊的处理方式,怎么就不能按规定送福利院了?怎么你们临床科室总是问题多多,就不能够按条文规定来免除纠纷?”

他敲着桌子问。

林念初的脸略微涨红,一时忘记了主任反复叮嘱的,不要跟院办闹僵,闹僵了台阶不好下,冲口而出道:“如今根本是医疗法规不健全,保险制度不健全,才有如此多的纠纷,这些纠纷不是我们‘制造’出来的。”

她才要继续说“再说院办公室难道不是有职责处理临床工作以外的麻烦事?难道你们的工作就只是传达中央精神、鼓舞临床士气和查我们有没有漏戴胸牌、着装不整”,话没出口,听见谢启明咳嗽了两声,便咽了回去,压下不满和委屈,强笑着道:“我们确实并不太懂得临床以外的东西,所以我们需要院办公室的同志协调。”

葛伟一时没有说话。

那个小孩儿,他看见了。就在今天上午。

儿科楼道跟其他科不同,虽然是病房,却有着过节的气氛。用粉蓝粉紫相间的纸剪成花体的“欢欢喜喜过新年”贴在墙壁上。

粉红色成串的气球挂出来了,电光纸皱纹纸做的拉花拉起来了,宣传墙报的色调更加花花绿绿,一棵前几年由一个病人家属赠送的圣诞树,更是被护士长收藏好,每年圣诞节便摆出来,拉起彩灯,挂上些小玩具。

葛伟走进去的一路,碰见了几个出院或者申请暂时离开医院回家过年的孩子,脱下了病号服,换上崭新的漂亮衣裳,立刻去了不少病恹恹的神色,精神且漂亮可爱,每个都被父母、爷爷奶奶,甚至大姑小姨簇拥着,手里拿着新玩具。

他们从他身边经过,走远,然后,他走到了儿科急重症病房,透过玻璃,看见了那个浑身被检测仪器的连线连接着的小孩。

他心里不是没有怜惜的。

只是,这怜惜,遭遇那迎头而来的欠费纠葛、潜在的无穷无尽的麻烦时,就开始无奈地淡化。这么大的医院,这绝对不是唯一的一个例外。若此时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又是否照办?既然有福利院可送,葛伟宁愿让自己相信,他们的所有解释,都是说辞,也许就是搞临床的看见个疑难病例就舍不得放,生怕别人抢走,甚或,他们就是想出这个风头,不顾及医院的实际。

到时孩子治好,他们是功臣;孩子有事,烂摊子一堆,他却得跟他们一起分摊。他最恨他们说的一句话,“请您尊重我们的临床判断”,带着高级知识分子的高高在上。

想到这儿,葛伟的恼火又再升腾起来,拿过大茶缸子灌了几口水,清清嗓子,就想对谢启明和林念初说,不能开了这个先例,否则院办的工作根本没法做下去。

就在这会儿,有人敲门,他皱眉喊了声进来,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程学文。

程学文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自己拉过椅子坐下,见大家都瞧着自己,便将手里的锦旗放到桌上,展开。

“程大夫,您这是?”葛伟不明所以。程学文是他少数不算太反感的临床医生,平时,间或还是有几句说笑的。

“那个学生。锦旗上绣了她名字的这个。”他冲葛伟笑着开口,“院办通报表扬,这孩子一下劲头上去了。平时的表现嘛,还真连‘合格’都勉强,可是自这之后,一直就心心念念当个称职的好医生。”

“好事。这就是通报表扬的意义,不只在这个人,我们是给更多学生立个榜样,比学赶帮超的榜样。”葛伟点头,心里有点奇怪,怎么当时他对通报表扬的态度并不积极,此时却特意来说这话了?

“您说得对。”程学文瞧着这面锦旗,“其实虽然是上完了两年半临床课,见习了一年的准医生了,他们也都还很孩子气。经常可以因为一句夸赞立志,而且就为了这份志气不明所以地就坚持下去。这个学生,白晓菁,我不敢说她在被表扬、拿锦旗的时候,是否真的有足够做医生的责任感,但是之后,我想她一定是有,否则那么个怕麻烦、懒、也不算太关心别人的孩子,不会把一个窒息的、脏兮兮的小孩,从菜市场抱了回来。”

葛伟脸色微微变了。

程学文却自顾自地说下去:“对,就是那个被您通报表扬的学生,做主抱回来的这孩子。我还开了她句玩笑,说她果然是当得起‘天使之心’的赞誉。她跟我说,因为她在那里对别人讲了,她是医生。我想这孩子能这么做,是真正开始理解自己的职业了。”

葛伟皱起眉头,一时间没有说话。

“学生管咱们都叫老师,您虽然不是临床大夫,但其实也是他们的老师。我们教给他们临床技能,但是他们入院,穿上白大衣,念医学生誓言的时候,是院办的老师们主持的仪式。就正如您把这面锦旗交给她,并且因为她在爱心上的突出表现,而作为优秀实习生通报表扬,您也在教她怎么做一个医生。我们教得够不够好,还无从得知,从她身上,您这重教学,是做得相当好了。”

葛伟拿起茶缸又喝了几口,没好气地瞪着程学文道:“程大夫,您这是拿高帽挤对我。咱们也不来虚的,这个例子难开,开了,后面的事情没法办。”

“我也不是给您扣高帽。”程学文略微有些感慨,“我是真的拿不准,这个学生,被这面锦旗、这个表扬,也或者就是那天晚上跟那个孩子的相处,改变了多少。也许那就只是让我们看到了她的潜质,但也难说那不是她的一个转折。我只是希望这个转折所带来的影响,再到这次这个婴儿身上,能继续让她带着积极的信心走得更远一点。”

“葛主任,咱们是教学医院。”林念初接口,“咱们这次不为这孩子破例,但是可以为了‘教学’而循例。咱们从前都有一些没有钱将治疗进行下去的病人,因为疾病有教学意义,可以作为教学资源,免除医疗费用。您不太忙的时候,咱们都可以往前查记录,我上学的时候就有,九十年代也一直有。这次这个孩子,虽然在临床教学上没有教材的意义,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几个学生如接力一样地主动承担救助无父无母的婴孩的职责,您说,什么条文,什么口号,能比咱们当老师的,肯定他们的行为,帮助他们将这场生命的接力棒传递下去,更能让他们理解做医生的意义呢?”

“小林的文学功底好。讲事情很能动人啊。”谢启明摸着秃脑门呵呵地笑,身子欠向葛伟,拍着他的肩膀,“我跟你保证,我到你这儿之前,本来是下命令让她明儿就把孩子送走的。可是小林会讲话,居然让我这老头子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儿,这才跟她一起,到你这儿求个情。老葛,小林说这些学生像跑接力一样把这孩子护送到了儿科,不为过,如今这接力棒交到他们老师手里啦。你说,咱真跟他们讲,后面路途坎坷,危险性大,老师拒绝跑下去,这个,这老脸,真是放不下啊。”

“葛主任,咱们可以尝试一起把这场接力的最后一棒跑下去。包括碎石铺路。”程学文从白大衣口袋里掏出个本子,拿出几张名片,“这是几个做法律工作的熟人,我可以去咨询他们,如何避免孩子母亲再度出现对我们无理勒索;这里有全市收低收入甚至是三无母亲的产科医院的电话,咱们可以去调查,有没有孩子身世的线索;另外我也会找以前认识的在公安局工作的同学朋友,调查一下,最近有没有婴儿被拐案。”程学文一一地把这些东西递到葛伟面前,“学生是带着冲动的热情在跑接力,咱们这最后一棒,还真得一起处理好他们热情的副产品。等这场接力跑完,咱们自然该教给他们,热情之外,尚需要做些什么。”

葛伟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胡乱翻着那个写了许多电话号码的本子,不说话。

“我们也只是希望宽限一下,咱们再找找孩子妈,也再让孩子病情稳定一下。”谢启明瞧着葛伟,“这也说得过去啊,欠费那边,一定不让医院为难。”

“学生已经凑得差不多了。”程学文笑,“虽然是儿科的病人,参与抢救的可全是外科的学生。这帮孩子又印传单又在学校挨门募捐,一分区还有个有才的,周五连夜把宣传板报擅自换了这孩子的专版。今天别说病区的大夫护士不少都看了板报捐了款,连病人、家属,都跑去看宣传栏,四处打听这孩子到底怎样了。您说,他们闹得这么轰轰烈烈,咱们万一推到福利院,孩子出了事儿,虽然从追责上不属于咱们的责任,名声上也不好听。放在咱们这儿,现在虽然没法说最后后果,但是医疗水平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不说,这一个多星期的抢救,咱们儿科的大夫更了解孩子情况,无论如何胜算大些。再说,留下来,无论后果如何,让学生,也让那些得知了此事的病人知道咱们尽心尽力了,这不也是您说的,改善医患关系的核心在于医生通过自身努力让病人信任嘛!”

葛伟咕嘟咕嘟把茶缸里的水喝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冲他们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你们念的书多,个个能说,我脑袋都让你们搅晕了。”

“我们多念几本书,”程学文乐着,“可您是参加过多少实战演习,立过功的。您要是心里真想把他推走,就您这意志,我们能改变?咱们临床和事务科室本来就是一家人,就是一起解决问题,您得帮着我们。这次我们给您惹的麻烦,咱们也会跟您一起解决掉。”

葛伟把手一挥:“程大夫你也别一直将我的军了。这事儿不再啰唆,就先照谢主任说的,缓一周再说。他娘的,福利院这地方,相关医院水平咋的,我对你们说的半信半疑;这孩儿的妈我瞧是不打算要他了,就希望他福大命大,病能好,今后还能找个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