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尽的表面

女真被阳光扎醒,她竭力把自己从睡梦中抽出,睁开眼看看房内,清冷而又明亮。今天又是星期天,她在内心深处把星期天的滋味儿嚼嚼,像嚼着某种心境。半晌,又把身子滑进去,让自己躺得舒服些,同时摸过枕边的表,才早晨8点。这么早就醒过来,她有些遗憾地嗅嗅房中沉睡的味道儿。盯住挂在西墙上的一张挂历,那上面是个挺有名的法国男影星。他可真英俊,鼻子刚直着一种钝钝的锋芒,头发奇怪地后梳着。这人叫什么,她使劲地回忆,也没想出来。那本挂历上全是英俊得让人绝望的男影星。他们太有名,女真也太熟悉他们了。他们每月出现一次。一年12个月都睁着一双迷人的眼睛,看她。她一直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被一个自己心目中的男人注视的快感。可他们是自己心目中的男人吗?她忽然对那张英俊的面孔产生一种失望。他们太相似了,相似得只用“英俊”一个词就可以概括。他们其实只是在重复着一种男人。她有些无聊地从枕边拿起一支袖珍小箭,啪,一下钉在了男明星的眼睛里。她吱吱地笑了一下,又掷去一支钉在了他的唇上。

你们还英俊吗?她被自己逗笑了,不由低语。我要让你变丑,变得像……那个……单一海。对,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影子。她凝神沉思片刻,那个影子丑丑地站住了。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她常常无由地想起单一海,她没觉出奇怪,倒感到一种亲切。

部队野营完毕已经十多天了,而她回来后几乎还未见到过他。他居然消失得如此干净,连个电话也不打。她沉思片刻,翻身起床,内心深处的那个念头始终胀满着她。洗漱完毕时,她已经决定了去找他。

笔直的公路掩没在树影中,地上令人有些遗憾地干净着。这条路一年四季都这样干净而空旷着,她奇怪自己几乎从没在这地上见过一片枯枝和落叶。叶子在还未落下时,就被那些战士扫走了,他们像认真地对付敌人似的对付它们。有一年秋天,她看到有一个连的士兵,每人占据一棵树,他们正认真地干着一种工作,使劲地敲打着那些还未来得及老去的树叶。他们不愿意这些叶子一次次地这样弄脏他们的路面,干脆就让它们提前落下来。她当时看着,有种难言的心惊。这是军营,在军营中,即使是一棵树,也得按规矩站成直线。即使一片叶子,也不允许你有自己的意志。仅仅一瞬间,她就对军队的本质有了彻底的认识。这里似乎到处都隐现着一种巨大的意志,那就是迫使你服从。在这种意志中,军队惊人地一致着,营区和营区,彼此都相似着。甚至连士兵和士兵,将军和将军,都惊人地重复着,几乎无法分辨他们。而正是这些东西,才组成了军队。

女真越过公路,转身翻过那道冬青组成的绿墙后,又穿越过一片菜地,菜地尽头正是一片营区。二连在营区的左边,凭感觉应在第二幢。她故意老练地走出菜地,迎面踏入一片陌生的目光区域,她的眼睛立即羞涩了。营房与营房之间,来回行走着一堆堆的士兵。这些士兵也许正百无聊赖地干着什么事儿。但却都像嗅觉极好的警犬一样,哗地把眼睛瞄向了她。每次一走进连队营区,她都会有些小小的慌乱。这才是真正的男人世界呐,清一色的短头发,眼睛里都寓意不明地深藏着某种渴望,都无一例外地要瞄她几眼。并不因为她是他们的军官。也许他们只是认定她仅仅只是一个女人。她习惯了这些目光,后来她也就学会用目光去追踪他们。每当这时,那些原来十分坚硬的目光,一触到她的眼睛,立即就犹如含羞草一样,枯萎了。

她从目光的丛林中挣脱,转身踏上二连的门口。值班员是个还未成年的小伙子,一见她,就先慌乱地敬礼,之后有礼貌地问她找谁。

她瞟了他一眼:“你们连长在么?”同时觉得这孩子真像自己的弟弟,弟弟也十八岁了。

“他不在。”

“去哪了,难道去街上了?”她有些淡淡的失望。

“不是。是在家属房住,这几天,他好像病了。”

“病了?”女真有些吃惊。家属房就在自己住的那栋楼上,这小子病了。自己怎么不知道?她问了单一海的房间号,竟有些小小的意外,这小子就在自己楼下,而且刚好她就住在他头顶上。嘿,简直像开玩笑,而他竟然从未告诉过她,仿佛不知道她就住在他楼上似的。

她顾不上告别,转身而去。一路上,她暗自回味着,等走到单一海房间前时,她已经断定,这小子肯定知道自己住在那儿,并且有意不去说破,似乎想隐藏住什么。

那间标着9号的房门半闭着,里边传出极响亮的说话声,似在与谁讲电话。她轻轻叩门,那声音稍停了一下,对着门喊,进来,接着又与对方讲话。女真推开门,单一海正背对着门口,床上地上凌乱地放着各种东西,还有一种难闻的汗臭味。

她皱皱眉头:这家伙很健康嘛,一点也不像病了的样子,讲话中气十足,身上只套件背心,后背肌一看就是经常做某种动作留下的痕迹,丰满而鼓涨着某种劲道。

她站在房中。这家伙只顾讲话了,话音嗡嗡地四处乱撞,他竟似乎没有发觉她来似的,并不回头,继续他的讲话:“子老呀!我把你要我弄的东西已全部备好,图纸已经精确到了各种细节。对,我想今天去拜访您……”

女真已听出他在给谁讲话了,她内心一动,回转身在他的房间里踱步。迎面的西墙上,悬挂着那张古城堡的图纸。她看到居然有三张,大中小,一溜排开在墙壁上,显示着那座残迹各个角度的样子。她站住,把自己凝到那些图上,感觉又回到了那座残迹前。这家伙的地图手稿绘得有些惊人的奇效,看似蕴满各种手工拙笨的印迹,但却正因这些缺点,而显出此人的不凡。后来她看清了右边那张小图,居然是自己那只酒囊上的各种线条。那囊还在她身边,可他仅只是读过一遍,便凭记忆把它给绘了出来,并且逼真到了可以乱真的地步。她仔细审读,竟看到某些断裂的地带,他已用一条红色的虚线连接起来。而这些虚线的联通,似乎成了一张真正的地图。那些红线使那种单纯的提要式的地理有了等高和坐标。简直太大胆了!这样的想像力几乎像一种暴力。

“这张提要只是一种假设,那天我画好它后,放到灯光下欣赏,奇怪地觉出那几条线在地理上应该是有所关联的。我仅仅想试一下,没想到,线连上后,连我也惊呆了。知道吗,上半部是伊朗高原,地中海,再中间是亚洲腹地,下部则竟是焉支山脉。”单一海的电话不知什么时候讲完,他站在女真身后,低声讲解。

“这种假设太大胆了,也太具有想像力了。知道吗,你的想像力简直有种暴力的美感。”女真转回头,触到单一海的眼睛,他们竟挨得如此近,近得连呼吸都触到了对方的皮肤。她有些喃喃了,竭力让自己镇静,“你这张图至少不是昨天完工的吧?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呢?要知道,这张图至少属于我,我最有权享受你的创造了。”

单一海后退两步,空间的拉开一下子减轻了两人的压力,他费力地擦了一把汗:“我一直在等你来。”

“你不知道我住在你楼上?”

“知道。我每天都听到你在上面走动。有时夜已很深了,你还放开录音机。我甚至知道你许多的习惯……”

“那你怎么不上去找我?”

“我知道你会来!”

“是吗?”女真神情恍惚了。这家伙太高傲了,也太自信了,自信到让人愤怒的地步。她一咬牙:“我看你是怕我吧?怕我吃了你!”

“我怕你?”单一海脸上唰地羞红,“我怎么会怕你呢?我怕你什么呢?”

女真被他突然的害羞打动了。她凝视他的脸,半晌才转开。这家伙害羞时竟让人有种莫名的爱怜。她竭力不让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只淡淡地说:“怕我吃了你呀!”说完,竟有些吃惊自己会说这么一句话。可不说这又说什么呢?她看到单一海的眼睛莫名地闪烁着,脸上有一半是尴尬和不知所措。她忽然感觉出,单一海单独面对她时,话语自然褪去了那些强装的油滑和调侃。她发现这点后,竟有些无言了。她掩饰地在他的房子里四下乱走。这房子可真乱啊!她去过许多男孩子的房间,似乎都惊人的相似,充满着脏乱,同时也暴露着可怜。他的也不例外,被子永远地在床上乱放着,床两边扔满各种书籍。有几本摊开着,上面落满了烟灰。靠门边儿上,堆着十几本书和一堆报纸。她有些吃惊地捡起来,许多竟是精装的。她心疼了,捡起抱在胸前。

“你有胡乱扔书的嗜好吗?”

“这些书是我看完后扔掉的。我两个月清一次垃圾,一部分卖给废品收购站,一部分烧掉。”

“可这些书还全新着呀!有的似乎才看过一遍,怎么可以扔掉呢?”

“可对我来说已一无用处。我把该看的记住,不该看的忘掉,这本书的使命到此也就结束了。我不喜欢藏书。”

“为什么?”

“书读太多了,有时是一种累赘,甚至是伤害。我扔掉它们,是我太熟悉它们了。它们放在书架上,我一看到它们,就会受到影响。这个世界太拥挤了,彼此不受影响几乎不太可能。可影响太多了就会丢失自己,我扔掉它们是我有能力消化它们,并保证再不受它们影响!”

“精彩的谬论。我头一次见到你这样可以把一种不良习惯解释到近乎完美地步的家伙。我有个感觉,你在有意识地强化自己的缺点,不,甚至在偏爱它们,以致使这些缺点本身都有了种迷人的味道,我都快被你的缺点给说服了。”女真把那些书重新扔回去,“可我不喜欢你的缺点。”

“谢谢,可我知道你不会是知音,你只会是个欣赏者。我很高兴被你欣赏,你说出了许多我自己一直在做,但一直看不清的东西。所以你比我还让我佩服。”

女真忍不住地开怀大笑:“我真高兴听到你的奉承,你的奉承也比那些人高出一筹。很让人舒服,可又不像奉承。”

“与你讲话真是太累了,处处得绷着根弦。女真,我有个提议,以后不要再这样深沉,至少不要勾引我深沉。”单一海故做严肃状,从床底下摸出一瓶东西,竟是一听可口可乐,啪地打开,递给女真。

女真接过来,被他的神情逗乐了。她觉得单一海这小子幽默起来比谁都放松,冷峻起来犹如一座冰山,硬硬的,令人无法捉摸,又无法说清。她感慨着,发现白墙上到处被他涂着各种各样用油笔写上去的话。

他的字不好。可那些字却放肆地在墙上龙飞凤舞,倒像是书法。仔细看,却是一些偶尔写上去的感受或类似警句的话。

在台灯的右侧墙上,有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辨认半天,竟是:一个人一生最大的失败,是说话的失败!她把那句话含住,半天不动。这肯定是他在某次受到损伤后,愤而自责写上去的。这话至少包含了他一半的心迹,因为有这一方面的失败,所以他希望能让自己记住。

“你用这种方式来总结自己吗?”

“不,这些话只代表我某一时刻的某种心境。我一看到它们,就可以想起自己。每次看完这些话,我都能看到一个完整的我。要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看清自己。别人也不会提醒你,只能是我提醒自己。”

“所以,你是孤独的。”

“我孤独是因为思想的孤独。有的话无法讲给别人听,只好讲给自己。”

“你太狂了。你不觉得这样做太危险吗?”

“不是狂,是我走得太远。走在队列前头的人,都很茫然。我不幸走到了前边。”

女真有些怪异地看他:“这种狂像标本一样稀少了。一海,我以后可以在你孤独时听你讲这些吗?我至少可以成为一双好的耳朵。”

“谢谢。”单一海眼中湿润了,但仅仅一瞬间,他就转过了头,“这些随便涂上去的东西,我每两月就用灰粉刷掉一次。每次粉刷完,我都有种涂了层铠甲或者在埋葬自己的感觉。”

“是吗?这墙里裹了那么多你的气味儿。”女真喝水,忽然瞥见在靠门边儿上的墙上,悬着两个装裱极好的大字:“换根!”正面墙壁雪白,明亮,衬着这两个极孤独的字,令人有种心惊的视觉。

“换根?”她禁不住低呼一声,“这两个字好怪,为什么写这么两个字呢?”

单一海似被触动,注视那两个字许久:“那是我的名字。”看到女真满眼的疑惑,他又补充道,“是我在乡村时,爷爷给我取的小名。”

“这么怪的名字。换根,根也可以换掉吗?”

“是的。我的根就给换掉了。”他略略压抑语气,“这是我一生中唯一被震惊的一件事。我父亲小时候被送给另外一个乡村姓师的一户人家,那家人只剩下了一个老人,我爷爷。我出生在那里。他像甩一顶帽子一样,把这姓扔给了我。就在我三岁那年,他去世了。我父亲又回到了老家,我又成了单家的子孙。我是在成年后,才理解了那个老人。是他把我当成了他的血脉。而我是到现在才体会出他的心境。所以,我永远怀念他。”

“可你还姓单呀!”

“我在心里永远姓师。我在自己所有的文章上都署名换根!以此来怀念他。”

“换根是你呀!”女真低呼,“我读了他许多文章,没想到是你写的。我被它们感动过!”

“文章吗?那已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愿意被过去所累,我只在乎明天。”说完,他抬腕看表,“现在已是上午12点钟,今天我做东,午饭由我来请。我已约好下午去看子老,你愿意陪我去吗?”

“当然愿意。”

逾世兵辞

凉州博物馆隐藏在市区的一片民房中间,像淹在一片房屋中不合时宜的某种风景,又老又旧,走近了再看,其实只是一片巨大的庙群。这些庙内的各种塑像都被倒腾或者挪走了,有的像干脆就一溜站在了庙旁边的松树下,雨水和风已开始剥落了它们身上的油彩。偶尔露出各种泥洞或塞满的麦秸。倒像它们原本不是庙中的主宰,而成了一些临时拉来凑数的伙计。单一海和女真走在浓荫中。这里的宁静让人有种疏然的清朗。刚才在外面被阳光晒得乱哄哄的心,开始冷了下来,全身都莫名地舒适着。

这片庙群的结构令人奇异地变化着。大庙套小庙,小庙后面又有庙,简直令人有些无所适从。单一海第一次到子老的单位来。他本来想去他的家中,可子老坚持非要让到他办公的地方来。他说:这些事该到那儿谈。在家中只适合于做有关感情的事情,到博物馆去也许会让你与历史更近些。还有一层意思子老没讲,他其实没有家。他只有这间办公室。

单一海一边辨识着那些门媚,竭力不让自己走错。他的心里蕴藏着巨大的不快。刚才,他从那扇朱红大门走进时,那个守门的小姑娘,听说他们找子老,竟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坚持不让进去。单一海解释了半天,那个姑娘也不信。直到后来来了一个中年人,听他们说清了子老的容貌,他才哈哈大笑:“是那个老疯子么,你早说不就得了吗?这儿只有文疯子,哪儿有什么子老呀?”

单一海强抑住一股愤怒,盯住那个中年人,“子老是个学者。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呢?”

那中年人和小姑娘笑得更尖锐了:“还有人叫他学者,简直……”

女真一把把已经快动怒的单一海扯住,往院内走。她怕单一海控制不住自己,把事儿弄糟了,因为她看到单一海的眼里已喷射出了一股奇怪的光。

“知道吗,我真想一拳把那个男人揍倒!我从来未见过这样一个俗贱至极的家伙糟践一个老人,他让我恶心。”单一海走了许久才闷闷地说。

“我知道。不过我感觉出了,老人肯定是个极怪的人。他一定有着某种极为独特的怪癖,也许是性格上,也许是生活中的……我们这次见他,也许会有某种不快。”女真低头前行,,“杰出的人都是寂寞和遭误解者,我直觉这位老人肯定了不起……”

他们绕过一间小屋,看到一片大殿。殿前种植着一大片如火的玫瑰。那些玫瑰一出现,单一海的内心就一阵颤栗。他走到这片玫瑰前,轻轻地感觉着那些迷人的香气。女真已被打动,把脸放到玫瑰中去了。在一个陈旧到极致的地方,忽然出现这么一大片不合时宜的玫瑰,简直像一种奇迹或者有些荒诞。

良久,单一海叹息着说:“知道我想起了谁吗?”

“那个传说般的牧人?”女真把脸抬起来。

“不,是子老,可以想象吗?这么大片有些怪异的玫瑰,怎么可能是一个可以超出这种气氛的人所种植的呢?”

“你说是子老栽的?”

“直觉是他。我感觉他就在这片大殿内!”

“是吗?”女真有些迷蒙地看那片大殿,“你觉得奇怪吗?我遇见了两个爱好玫瑰的老人。他们竟然都爱玫瑰,可又似乎都不应该,可却是真的……我有种被剥夺的感觉。这种爱好竟只发生在老人身上,而不是年轻人身上,我很惊异!”

单一海似乎被她的话打动,静默了一下,要说什么,又强咽回去。他大步走至殿前。大殿门虚掩着,里面寂静无声,虚掩的门扉里传出淡淡的香味。

他凝神,轻轻叩门。里面半天寂静无声。他又鼓足劲,使劲去敲。女真却捅捅他,指给他看拴在门扉靠后的一张小牌。那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推开此门穿过大殿,我在后面庙堂等候。署名:子某。

原来子老早就知道他到了,写了铭牌等候。他心内一热,推门而入。大殿内到处都堆满着各种泥塑的佛像,一个挤着一个。空间的挤逼倒使这些相互压挤着的各种怪异的佛像,更深地凝起一股神秘的恐怖。单一海第一次被这么多塑像的眼睛扫视,内心中充满极深的压抑。女真有些下意识地靠紧了单一海。大殿中有一条极狭小的甬道,刚好容一人侧身而过。穿越这样的甬道也是要勇气的啊。一瞬间,他明白了,那个中年人和小姑娘为什么不认识子老的原因了,或者是误解了。没有谁会不对这样一个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人产生误解的。

他侧身向前走,感觉右臂被女真给抓得好疼。她的紧张说明了她恐惧。女孩子的天性中都有所害怕呵!他的内心倏地涌起些许的温暖,听凭女真更紧地拥住她。这还是除了邹辛外,第一次有人这样拥着他。他在这种温暖的心境中,缓步向前,眼睛故意只注意着甬道的前进方向,对周围那些塑像似乎浑然不觉似的。女真紧步亦趋,忽然停住脚:“哎,你听……”她侧耳凝神,仿佛倾听什么似的,望定了某个方向。

单一海也听到了那声音。那声音从刚进大殿时就有,可似乎并不在殿内,这会儿更清晰了。他有些吃惊地听着它们在殿内徘徊……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罕见的粗野铺排过来,在肃杀中隐藏着某种阔大的悲凉,似乎吹奏者本身正被某种东西逼着。他的内心再次被撞疼了。他奇怪这种声音自己居然无法辨析出是什么吹奏出来的,似乎像箫声又不像,倒似乎应该是一些传说般的声音。他看看女真。“这种声音像一种情绪,我的心乱了,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不像是音乐,但更接近于音乐……哎,走吧!我们就顺着这声音走,也许可以知道它是什么。”

女真奇怪地瞥他一眼:“这声音是老人的声音……我明白了,这一定是子老在吹。”她有些莫名的兴奋,“我都被这个老人给吸引了。”

单一海笑笑,牵着女真的手,绕过中间那堆佛像,阳光唰地照亮。女真下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脸上显出短暂的羞红。单一海浑然不觉,他看到里面又是一座很古的小庙,但估计给改建了,墙上奇怪地镶着两个玻璃窗子。音乐正从那间屋子里飘出来。

门虚掩着,单一海轻轻推开。那音乐声哗地迎面扑来。一位老人坐在一把很老的旧椅子上,面对着阳光吹奏一件挺古怪的乐器。那乐器类似于一把小小的长排箫,却不是箫。可那又会是什么呢?老人沉在音乐中,似并未察觉他们进来,阳光斜射在他的玄衣上,由于脸半侧着。单一海只好从他的侧影上看他的表情,那是一种陶醉的神情。

这时,女真轻轻撞撞他:“这里隐藏着某种气氛!”

单一海惊愣地抬头看她,女真的眼神此时正望向屋内。有时女人的直觉简直像巫婆。他叹息。顺着女真的眼神儿望出去,他的内心栗然震惊。这间房子也是个偏庙。它的规模比刚才的大殿小多了,但却呈现着一种深深的阴郁和古老。房顶上的屋梁都暴露着,宽大的地面上没有了塑像。那些塑像也许给移到了大殿里,那么多的神与神聚到了一起。可这儿呢,却森森然站立着一排排他不熟悉的东西。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适应这儿的光线。良久,他看清了。那些站立在房内的,竟是一根根形状怪异的戈。他们用各种姿势站在那些昏暗的光线中。如果不仔细看,倒像是一排排稀奇古怪的影子。

他见过许多的兵器。但从未见过这么多相同的一种兵器,给排放在一起。这些戈也许有100多种吧?它们简直像是一种物体的不同变种,相互变化着,又相互趋同着。他看见它们从前到后,像一个士兵方队,整齐地排列着。那些隐藏着的气势也由前向后流贯着,粗拙的柄均插进泥土深处,而不是放在什么架子上。那些戈都向着一个方向,仿佛一群行注目礼的士兵似的,逼视着每个面向它们的人。单一海隐隐觉出一股庞大的气势扑面而来,到了呼吸中时,竟只是一片腥咸的生铁的锈味。他下意识地嗅着那股久远的味道儿,用目光凝视那一柄柄的戈,上面粗糙的铁粒儿和年代留在上面的锈黄,一下一下地绊着他的眼睛。他仿佛看到了在那些戈的后面,其实都隐藏着一个人。那是谁,在这种注视中,他的眼睛开始潮润。

女真低声说:“我都快晕了。”

单一海把脸侧向她。

“这样一大群戈,居然都给他集中到了一起。感觉上像是几百个男人,但却长着不同的面孔。不过,我一个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我也是!”单一海低语,“可这并不减少它们给我的震撼。这些戈本身就是一种战士,感觉像是一些不同时代的士兵的脸孔。”

“谢谢你们看懂了我的这一队士兵,你们是第二个被它们给震撼的人,我是第一个。”子老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吹奏,毫无表情地站在他们身后,声音低沉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子老,我是被你的音乐吸引着找过来的……哦,原谅我无知,叫不出那种乐器的名字。这种音乐我是头一次听到。不过你的这群戈比那些音乐更让人震惊。”单一海倏然回头,表现出短暂的惊讶,同时内心被老人的话震惊。听听,他竟称这群兵器为自己的士兵。

“那音乐嘛,是我用自己复原的一种乐器吹奏的。那种乐器在一些古书上有过记载,但后来便失传了。我一直期盼听到它们,它们太让人神往。我喜欢听一些过去的声音。”子老淡淡地说,同时用目光罩住女真,“这位中尉小姐我可没发出过邀请,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女真略略尴尬。单一海上前,刚要解释,女真用手拦住他:“子老,先允许我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再下逐客令好吗?”

子老颔首倾听。

“那种乐器我猜测是古波斯进贡的一种吹奏器。史书上记载叫什么“嘶啵”,起先是由印度的一种檀香木镂空后,按上贝叶吹奏。到了中国,先传到西域,改制成了‘胡茄’,但这种‘胡茄’后来又被改制和进化成各种吹奏式乐器。您的这种乐器便是用檀香木制成的‘嘶啵’。”女真侃侃而谈。

“哦。”子老似乎被她的猜测给触动了似的,低头沉思。

“是的。这种声音吹出后,便有檀香绕梁,具有音香的美妙。不知我的猜测对吗?”

子老的脸孔稍为缓和,脸上流露出些许的笑意:“你也是第一个知道这声音来历的人……很高兴你来做客。”说完,转身走至桌前,捧起那个被女真叫做“嘶啵”的乐器,“那么你可以吹它吗?”他期待的眼神望定女真。单一海看出这老人的眼里竟流露出清澈的天真般的波流。

女真小心地接过来,仔细地端详着。“这乐器做工可真太精妙了……不过,很遗憾,我真的不会吹它。”

“哦……”子老似乎惊讶于她的回答,脸上隐现出淡淡的失望。

“不过我倒有个疑问,不知子老可否给我们讲讲?”女真望定老人。

“哦,请提吧!”老人神色略为缓和。

“这么多兵器,我是指……”她望望单一海,征求意见似的,“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相同的兵器排在一起,我很震惊。它们真的是戈吗?感觉上是,可我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兵器,只是一种东西?它们多得让我都怀疑答案了。”

“它们恰恰都是真正的戈。你们看清楚了吧!这些戈,每一把都几乎代表一个年代。而那个年代的战士就是这个样子,他们手持这种武器与敌人作战。可结果呢,他们和敌人一起消失了。我们只看到了这把武器……其实,只有武器无法消灭,毁灭的都是战士。”老人神色略为异样。他缓步走到那些戈的面前,只用目光注视着他们,感觉上似乎是一个将军在检阅他的军队。那种睥睨一切的狂狷之气,在瞬间凝结。单一海看他的背影就感动了。他内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老人肯定当过战士,至少他的血管里流着战士的血。

老人绕过前排的戈站住了。他的目光透过那些戈的空隙,闪射到单一海和女真身上。再后来,单一海发现他并没看他们,他的目光仍驻留在那些戈的锋刃之上。

“听起来几乎是诗。可子老,这么多的戈需要多少年才可以找齐呀?我指的是,你为什么只喜欢这么一种奇怪的兵器?”

“戈么?”老人神色有些冲动。他用手轻触一只戈的锋刃,“戈是一种奇怪的武器。我遇到这种尤物也许是缘分吧!我自小有种奇怪的宿命感。我直觉这世上每个人生下来必有一种武器属于你,或你属于某种兵器。只有兵器才配作为一个人的尤物。知道世界上最早的铁制兵器是什么吗?”他环视单一海和女真,并不要他们回答:“是‘我’。”

单一海吃惊道:“你是说‘我’吗?”

“是。‘我’在西周就出现了,它的形状已失传,我猜想它肯定是个人形。两臂张开,具有杀伤力。身体粗壮处才是握柄。但是‘我’太复杂了,所以它被淘汰了。但‘我’却成了每个战士的自我代称。想想吧,代表我们本身的居然是兵器,而不是其他,这本身就让人震惊。我就是在这个念头中,看到了这种戈!”他停住叙述,用手抓住一把戈。那戈柄粗直,顶端横着一块带钩的长柄。粗看并无什么神奇,倒显出了一种单薄的脆弱。

老人继续讲述:“这把戈是最普通的戈了。它在兵器史上却是个巨大的飞跃。秦始皇时代,这种戈已充当冷兵器中的主角,取过天下无数战士的性命……当然,我喜欢它,有些没有理由。但我坚持这种爱好。”他微笑着,“我居然不知不觉收集了它们,像收集了一支军队,我尊敬它们。”

“你每天就在这么一堆可怕的兵器中生活?这本身就让人震惊的了。”女真低语。

“它们本身并不让人害怕。让人害怕的是它们的历史。”子老用目光环视戈群,“这群戈共有109种。也就是说,这群戈的每次改进,都是对生命和战士精神的一次绝妙认识。世上最简单的戈,就是我刚才握的那把,它叫直内戈,是用来钩御敌方的战骑和砍击马匹用的。它的作用并不是直接杀伤人,而是间接的。可是这柄呢?”他用手指住另外一把戈,那戈上印着三个人头。“你们看到没,这还是秦的产物,但已有了很大改进,杀伤力更强了。还有这把‘长胡四穿戈’,明白它的意义吗?它是一位匠人根据当时戈的形状和匈奴所用的狼牙棒结合而成。”……老人呐呐自语。说到后来,他的话语有些暗淡了,“可直到把它们聚齐了,我才后悔了。我对这些静止的兵器有种说不清的感情。尽管我知道天下已没有它们的战场了,它们只是一种战士的脚印,是一些过去的精神。像我一样,我也是一种过去的精神,或者我崇拜过去的精神!”老人说到最后,几乎是在长啸了。

单一海动容地看定老人:“过去是一种感觉上的东西。其实只有历史才是动人的。”他扶住子老,“可你还是与它们生活在一起了。”

“我讨厌的只是那种感觉,可却无法拒绝自己的精神。所以,我保留了它们。”

“可它们是真的吗?”女真忍不住问。

“不是真的,它们都是假的。这儿的任何一件真品都价值万金,甚至无价可卖。因为有的已没有存留,仅是我根据图像,设计而成的。”

“这些都是你托人铸的?”

“我以前研究过冶炼,懂一点铸造。以后每当有消息说在某处出土一件这种兵器,我必去观看,再与人合铸成样品,带回!”

“它们都集齐了吗?”

“没有。还有一种,我只在文献上见过记载,我想总有一天我可以找到它的。”

“你是说那支失踪的军队所持的武器?”单一海内心一动,下意识地说。

“只是一种假设,不过,是不是已不重要?”

“难道你寻找那支军队仅仅只为那把假想中的戈?”

“这只是一种附带的愿望。我寻找它们……哦,言归正传,那张图纸带来了吗?”子老似被什么惊动,把话题岔开。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子老不语,半晌才淡淡地说:“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想再去说了,它是属于我的秘密。我可以自己保存它吗?”

“对不起,我忘记了自己不该打听一个老人的秘密的。”单一海掩饰着不安,把那卷图纸从衣袋中抽出,哗地铺在那些戈前的地面上。指给老人,说:“这就是那座古城堡。”

方位

子老神情凝重。面对那张图纸,他的一双豆眼下意识地干缩着,凝成一缕极亮的光,定在那图上,再不动,仿佛在审视某种内心似的。渐渐地,在他的凝视中。房内静了下来。他半跪在地上,头上的白发在侧面闪来的光缕中,像一把白亮的光焰。单一海在这种倏然静下来的时间中,被老人的沉默抓紧了。他默默地盯着老人,把自己从他的氛围中抽出,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单一海看得出,老人被那张图给吸引了。他的专注本身就是对这张图的肯定,何况让一个老人能够默默地陷入到这堆干枯的线条中,简直可以说是赞美了。子老颤颤地从衣袋里摸出一把放大镜,用它罩住地图的每一个细节。仿佛在推敲什么似的,口中念念有词,偶尔闭目沉思……老人竟有半个小时把自己按在那张图前,并一言不发。

单一海走至图前:“子老,你从中读出了什么?”

子老仿佛被从沉默中惊醒。他不看单一海,而是转身走至桌前,抽出一个卷筒,轻轻倾出。那是一匹一张报纸大小的布绢。那布绢已经锈蚀,上面的丝线有的已经迸裂,乱乱地摇曳着。他小心地把那张布绢放到单一海的图纸的右边相接起来。放毕,才轻声对单一海说:“你能不能帮我核对一块地方?”他用手按住布绢,划出一小块标有“骊靬”的地儿。

单一海凝神细看,竟是一张绣在布绢上的地图。那图上标着密密麻麻的他几乎从未听说过的地名。他惊讶这图的等高和方向竟出奇的准确。只是由于绣的丝线变形与迸裂,影响了图的效果,不仔细辨析,几乎无法辨清。他顺着老人划出的标注着“骊靬”的地域读下去,竟有些吃惊了。那些山形竟那样熟悉。熟悉到了让他惊讶的地步。慢慢地那些山成形了,那些河串成了一条熟悉的流线。他看毕,兴奋地对子老惊呼:“这两块地方的等高仅差5公分,海拔丝毫不差。山和河也全部对上了。也就是说,我们找的这座城堡居然叫“骊靬”,我还以为它没有名字呢?”

“居然还有这样怪的一个地名。这似乎不应该是我们汉人取的吧!如果是我们取的,那它代表什么?”女真在旁边略表疑虑。

“就代表他们。骊靬是汉朝以前对西域的统称。严格地说,这是对古罗马人的专称。”子老从容作答,脸上已现出笑容。“惊人吧?我找了这座城50多年。没想到竟然被你无意中撞上了。小伙子,你知道你撞上的是什么吗?”

单一海用目光注视着子老。

“是个大传奇呀,或者是一支军队。”

“你是说那支罗马军队果真就在这座城堡里了?”

“理论上是。你看过《汉书》吗?《汉书》地理志载:汉置,西域骊人革干内迁居此,故名……”

子老流利地背诵,古汉语在他嘴里如水般流畅。

“我真不敢想象,他们到中国来干什么?还建了这么一座城,还有这么个华丽的名字,听起来真像是一种传说。要知道,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个令人不敢相信的消息,并且还发生在2000多年前!”女真问。

“任何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会感到可笑的。因为它太真实了,真实得都让人不敢置信。同时也因为它太遥远了,远得只是一些不可触摸的传说。没有人会对这种2000多年前的东西表示信任的。事实上是,他们到中国来,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是大汉帝国军队的战俘?”子老脸上蒙着一层神秘的光亮,眼睛仿佛要看透什么似的,一瞬间隐入一种向往般的情境中。

“可你信了。我觉得只要相信那些东西,似乎就会有许多出乎意料的发现,甚至连自己也会震惊。只是,这群战俘,真的太令人感到突兀了。可以告诉我们他们的来历吗?”单一海的内心隐藏着一种深深的冲动。

子老似乎早有所料地看他一眼。走至桌前,拿出一支雪茄,单一海迅速为其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把身子放在那把旧椅子上,单一海和女真就坐在他的对面。

“公元前54年,中国历史上的西汉末年。世界历史进入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中古时期。远在地中海西岸,与古中国相距甚远的古罗马帝国,正处在剧变与战争的笼罩中。克拉苏,这位与恺撒大帝、庞培同称罗马三巨头的新贵,亲政不久,就率罗马军队,据当时的资料称,有7个重步兵团、1支轻步兵、4000名骑士,连同辎重队在内总共不少于四五万人,侵入属于安息王国的美索不达米亚,并于次年向安息王国腹地推进。罗马人计划从美索不达米亚沙漠展开进攻,强渡幼发拉底河,并前出到底格里斯河,一举夺取前亚细亚。”

单一海听到这里,插上一句:“这似乎应该是罗马人与安息王国争夺前亚细亚之间进行的安息战争吧!那场战争似乎最终以罗马人失败告终。好像那次失败的战役在卡尔莱附近。卡尔莱一役使罗马著名步兵的声威一蹶不振。”

子老微微看他一眼,似乎为自己的叙述得到了响应,而显出些许的快感,“你似乎很熟悉这次战争?”

“是的。当时显赫欧洲的罗马陆军,就在此役中被打败,从此声威日下。我因为他们的失败而记住了这场战役。没想到,还会有机会重提。”单一海说。

子老微微点头,继续讲述:“古罗马步兵当时横扫欧洲,名冠一时。只是他们在公元前54年4月底,在宙格马城附近渡过幼发拉底河后,却被安息一万骑兵引至无水的沙漠深处,并派出专门部队进行袭击,以疲惫罗马步兵。安息军队乘他们成疲惫之师后,用卡尔莱做了罗马人的坟场,除了克拉苏之子率第一军团6000余人突围外,几乎全部丧生于此,惨遭歼灭。但这次战役,却给人留下了个旷世之谜。突围的6000余人,连同克拉苏之子,竟全部神秘消失,至于去了哪里,下落何在,成了欧洲史上至今还是个难解之谜,可是,却在中国古老的《汉书》上找到了线索!”

“从《汉书》上?你是说《汉书》上记录了这支军队?”单一海再次惊叹。这种过于跳跃的叙述几乎让他快跟不上了。子老他的身体板直着,两手按在旧椅的木把上,即使是坐着,也给人一种受过良好教育与某种专门训练的印象。单一海忽然想起,除了知道他是这个博物馆的研究员外,他还几乎对其一无所知。

“是的。据该书陈汤传中所记:汉元帝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匈奴郅支单于奴役康居人民,攻略乌孙、大宛等,威胁西域。汉西都护副校尉陈汤和都护汤延寿发兵至康居,恶战数月,灭郅支单于。汉军在与郅支所属的战斗中,发现有一支善“夹门鱼鳞阵,讲习用兵”、土城外修木城的外来军队很难对付。夹门鱼鳞阵,这种阵形,你在古兵书上见过吗?”

单一海略略羞赧:“古代兵法和阵法我不懂。不过这种阵法倒是比较新鲜,似乎是步兵阵形。直觉上像是一种进攻包抄,包抄再进攻的样式?”

“你的直觉真好。这种阵法恰好与汉时阵法相差甚多。那时的阵法多用“八卦”、“玄武八斗”等等,步兵夹杂骑兵,战斗队形较为保守。而这阵形几乎是全力向前滚进的冲击队形,而据考证,这种阵法正好是古罗马步兵最惯用的阵法之一。包括他们修筑城防的方式,几乎惊人地一致。”子老沉思着:“陈汤所部降服这支军队后,将俘获的军士收编,协助汉军驻守西陲。为方便他们的驻防和生活,据《汉书·地理志》载:西汉政府专门在焉支山下的一块地域,置一县,名骊靬,并筑成城堡。

“可凭这一点线索就能证明这支军队就是那6000败军吗?”单一海竭力不让自己激动,“古罗马远在地中海西岸,到中国最近的距离也须穿越伊朗高原和雅典等十几个国家。可是这支军队还是成编制的败军,他们怎么可能越过如此多的国家来到中国?”

老人沉默片刻,似乎早已有了答案似的,继续自己的讲述:“《汉书》上所记载的这支奇特的外来军队和欧洲史上神秘消失的古罗马人的相似之处,一直引起中外许多学者的关注。”

“哦,子老,能否问你一下,你是从哪一年开始关注这支军队的?”女真好奇地打断了子老。

子老看一眼女真:“是60年前。那时我在法国做访问学者,我的教授是个历史学博士。他当时写了篇论文,就是讨论这支军队的。并且他根据《汉书》上的这一线索,提出了一个惊人的推断。他认为这支会摆‘鱼鳞阵’的奇怪军队就是罗马帝国远征军的残部,并认为这支残部在卡尔莱战役中逃脱后,一直在伊朗高原流浪。历尽艰辛,几经磨难,后被郅支单于收编成雇佣军,并保持了自己的编制,参与对西汉西部的劫掠和进犯,并初步推断出,该城旧址就在陇右焉支山左右。但具体地址不详。这一推断当时一经公布,即在国内外引起轰动。当时我很震惊,一个法国人,居然会关注这样一支很多年前的军队。”

“难道就因为这样的原因,你才开始寻找他们?如果我的推测不错的话,你放弃了许多的东西,只身蜗居此地,只是为了等待这支军队的出现?”女真有些急切地望定老人。

子老叹道:“人一生中总被许多宿命的东西给引导着,或者就改变了自己的一生。就像那些2000年前的古罗马人,他们在命运的驱使下,到了陌生的中国,却并不知道为什么一样。”

“我直觉并不是这样。这样等待本身就说明了一种决心。没有强大的信仰,我指的是与自己精神里某种相联的东西。没有它们,你不会这么久地去寻找一种东西的。你的寻找只说明了你需要,可他们只是一支失败的战俘呀!原谅我的莽撞。”单一海站起来。他被这种疑问给搅得浑身不宁。他发现自己在向老人发出这种疑问的同时,其实更像是在问自己。

“因为我曾经是个战士!”子老几乎在低啸了。他站起来,快步走到西墙前。那里有一张硕大的世界地图,几乎铺满了整个西墙,每个地名都有核桃大小。把如此大的地图放在自己的房子里,可见此人的雄心了。只是子老的个子过于矮小,他站在图前,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影子。可这个影子很有气势。他的雪茄一直夹在自己右手的中间,半天不吸,只燃着一缕细烟,一如他的沉思。

单一海动容了,他咔地站起,双脚并在一起,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注目礼向子老望去。他一进房子时,就觉出子老身上蕴着某种狂狷之气。这种气势并不是随便就可以从人身上觉察到的。他似乎天生就是个军人,全身上下迸着一种老式的劲道,锋芒四射,却并不刺伤你。他也见过许多军人,但许多人仅只是衣服架子,形式上的刚硬。而那种从骨子里洋溢的军人气质却像珍珠般罕有。如果有,那么子老就算一个。他出神地注视着子老,几乎是惊叹了。子老,简直是一个军人的标本!

“子老,你是那种脱了军装更像战士的人,你似乎天生该是军人,我可以知道你40年前,曾在那支军队服役吗?”单一海热烈地看定子老。

“过去已不太重要了,还是忘记过去的好。哦,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子老挥挥手,收束住自己的情绪。他的脸上又是刚才那种无法捉摸的平静。

“那个法国教授的推论,听起来很大胆,也颇具想像力,但推断或许只是一种假想啊!”女真把目光疑惑地投向子老。

“现在就剩下了证据。这个推断的发表,当时就引起了公众和考古界的极大重视。人们都极力想找到这座古城。寻找这队神秘失踪的古罗马人,面临着许多新的困难。关于这支军队的记载,仅仅在古老的汉书上有极短的描述,并且再没有在任何史籍上有所发现。而寻找这支军队的关键就在于找到这座神秘的似乎专为罗马人修建的‘骊靬’古城。据我所知,当时国内外至今,共有30多个国家的专家组成过考古探险队,但没有任何发现。”

“你刚才不是说《汉书·地理志》上,曾记载了这座城吗?”

“是的。但仅仅只是十几个字。到了隋代以后,这个县已被废除。至此,关于这座古城的记载也就此中断,并且没有标明它的地理位置。这在严肃的《汉书》中,也是一次小小的不可原谅的失误。”子老吸一口雪茄,叹道,“许多史料似乎都很简洁,简洁到了只告诉了你来历,但却遗忘了结局的程度。就为找这座城,我在河西走廊呆了30年。几乎踏遍了这里的每块地方,可却每次都与它擦肩而过。几乎像是一种游戏。”

“刚才那张布绢图上,不是写明了这个地名吗?那张图的方位明确,而且注明了详细的河流、山川特征。”

“可恰好是这张图,忘了标明它的纬度。我查对过中国地图。把这块地儿放到中国全貌图上,几乎是一粒米。我不可能从一粒米中找出它的山岳和河流哪!何况此图是我上月才得到的。自从你告知我看到过此城后,我就隐约直觉它该出现了。后来我在整理一批刚出土的文物时,无意中就发现了它,像是某种暗合,可又太不像!”子老微微摇首。

“你终于找到这座城了。我真该为你高兴!”女真微笑着望定子老。

“不,我只是找到了它的方位。它还不是完整的,它在我的心中只是一个遥远的形象。我还得找出它们的脚印。知道吗?他们的脚印和遗址一样重要!”

“你想亲眼看看它?”

“是的。只有用脚踩在那片旧址上和用手摸摸它们。我才会相信自己看到了它。它才是真实的。你知道,我的寻找应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否则,它便是不完整的。”

“我有个羊皮囊,是在那片遗址附近的一个牧人那儿找到的。那个老人像你一样,被这片遗址给感动着。他交给我那只囊,上面画了许多神秘的符号和线条。那些图都被他画到了纸上,也许可以为你证明些什么。”女真望望单一海。

单一海把那张图纸从下面抽出,铺平在桌案上,示意给子老看。

子老没再用放大镜,只是概略地扫视着。仅片刻,他就惊奇了。“这多么像一个人对自己所走过的路的纪录呀!这么珍贵的东西该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人才配拥有,可却被你们得到了。不过我真的很高兴。因为到你们手中比到那些不懂它的价值的人手中要让人欣慰。历史在偶然中把钥匙恰好传到了二位手中,也真算是缘分了!因为你是军人,还有你。”他略停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可以告诉我吗,中尉?”

“女真。”女真回答,同时站起来,微微欠身,“很高兴听你讲这么一支古老的军队,我都被打动了。”

“应该是骄傲。中尉们,还有什么比这种2000年前的传奇更让人惊叹的东西呢?”他神情激动,“你们也是第一个向我提出这种疑问和关注这支军队的军人。我一直期盼有人来问问我。30年了,除了偶尔有学者关注我的研究外,几乎无人问津。我尤其渴盼那些军人来找我。有时我看到街上走过的许多战士,军官,我真想拉住他们,告诉他们一下这支失踪的军队。这样一支2000年前就被你们的先祖们给俘虏过来的战士。可是我等了这么多年,几乎快失望了,并且像这个寻找这支军队的念头一样,被我自己藏起来了。而我就像这个想法,也被这个社会藏起来了。我几乎像个隐士,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一种非常可笑而又无望的等待。”

“我为你的寻找而感动。谢谢您。我以一个战士的身份谢谢你。”单一海感动地看着他,心被一种激情擦涌着,“我想邀请你,到我的连队去讲讲这座城,不,随便讲些什么都行!”

“我答应你。不过,我想去看看这座古城。我怕自己等不到这一天啦。我的论文也该完了。到了75岁时,才去完成35岁时写下的题目的内容。这种时间跨度让人听起来就有种可笑。”子老站起来,拿起那只“嘶啵”,“这个玩意儿我制成后,只会吹一种调子。吹了十几年了,该有新的声音了,我想为二位吹奏,作为我的谢意!”

子老擎起那只“嘶啵”,双腮轻鼓,一股气自全身心凝到那只细小的孔中,立时一股粗涩的音线浮起。像阳光干裂时的剥剥声,继而又传出巨大的宽阔的风吹击的声音。

单一海和女真在飘拂的音乐中,悄然离去。

战士应该铭记战士的一切

单一海走出那间偏庙,站在屋外的阳光中半天不动,他的情绪在音乐如瀑的漂洗中变得更加亢奋和不安。老人吹奏“嘶啵”的声音仍在追踪他。每次与人谈话之后,他都会有这种情绪上的“失衡”。情绪失衡是因为自己被触动了,被另外一种思想给压下去了。这时他更加渴望与人交谈。因为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找不到一个对手,而对手太强大了他又被胀得难受,但这种胀满感让他有种无言的舒适。他变得更沉默了。

女真似又恢复了她的平静,她在旁边的树阴下,奇怪而含蓄地看他。单一海默默地走过去,示意她一起走。

俩人都沉默着,直到越过大殿。单一海才仿佛不经意地说:“你好像很压抑?”

“是的,听一个老人讲这么一个古老的传奇,一个下午都被压在一种陈旧的氛围中,我都有些透不过气来了。站在外面呼吸才感觉恢复正常。”女真瞅瞅旁边的玫瑰,并不停留。

单一海有些兴奋地看她:“怎么可能是陈旧的气氛,我倒有种新鲜的刺激。这个发现简直会让历史目瞪口呆的,明白吗?如果这座古城中挖出可以佐证这支军队的实物的话,将意味着什么?”

“什么?”

“一个惊人的发现。而我,还有你,无意中参与了一段过去的历史。而这段历史与我们有关。”

“可那毕竟只属于过去,过去再辉煌也是过去的。我们重新翻出来,其实更像是一种怀旧,或者是一种安慰。”女真冷冷地笑笑。

单一海有些怪异地看定她:“不,不应该仅仅属于过去。它应该属于真正的战士。真正的战士是不能忘记哪怕隐没在任何一点历史石头缝中的光荣的,即使真的它藏在石头缝中,我也会把它抠出来,擦干净,让它发出光亮。”

“你总是很富于激情的。”女真看他一眼,“可你看出没有,子老寻找那支军队有着我无法猜度的理由。可你呢!你寻找这支军队有什么用?”

“我……”单一海显然没料到女真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他老了,他甚至用30年时间蜗居在这里,等待和寻找这支军队,你以为他真的会以此为终生理想吗?”

“你是说子老需要有这样一种东西支撑或者延缓自己的生命?”单一海声音颤抖着。

“直觉上是。你注意到他的忧伤了吗?他在接过那张地图时,你发现他内心中的恐惧了吗?你觉察出他对自己历史的回避了吗?……”女真冷冷地盯视着单一海。

“你说他害怕真的找到这座古城?”

“我认为是。他也许期待的时间太久了,等待已成了他的习惯。他也许想带着这样一种期待直到最后生命的消亡呢!但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找到这座城。这座城出现了,他精神上的枯萎期也开始了。你知道吗,一个男人生命的消亡是从精神上开始的。”她抬眼看看身后,侧身捕捉那淡淡的音乐声,“他的吹奏已有了苍老的节奏和音韵,唯独没有了期待。”

单一海愕然:“你太残酷了,我不允许你这样想一个老人,他是个真正值得尊敬的老人。”

“其实我比你更喜欢他,我从女人的角度尊敬他。他是个在精神上吸引女人的男人。你知道他像谁吗?”她的脸忽然羞赧。

“谁?”

“哦。我忽然不想说他了,他永远留在我心中。”女真掩饰地说,“在很多时候,我总是无法真切的区分他。他们都太相像了。相像得连自己交往的朋友,也有着各人的影子。”

单一海沉默了。这时夕阳已完全坠入山后。城市处于黄昏前最后的暧昧中,到处一片模糊的灰朦。他们相互都用沉默触动着对方。单一海偶尔用余光注视女真的背影,他越来越惊异于她的直觉了,她的直觉总让他有种无言的压抑,或者不断地碰疼他。良久,他才缓缓地说:“这个人我已猜出来了。”

“谁?”这回轮到女真诧异了。

单一海淡淡一笑。“我也把他放在心中。不过我敢打赌。我们猜中的肯定是一个人?”

“谁?”女真坚持地看定他。

“我!”

“我知道你会猜出来的。”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的脸隐在黑暗中,单一海看不清她的面目,甚至嗅不到她的呼吸。他的声音颤抖着:“你对我也这么热衷地参与寻找这样一支失去历史的军队,表示怀疑?”

“我觉得你身上有太多的不实成分。你是个被幻想吸引着前行的人,有着过多的个人冲动。我有种感觉,你对你的工作不满,或者是对自己不满。你也许想唤醒你的连队身上那股已经疲惫的战争精神。我猜得不错的话,你至少想为你和你的战士们,找到一种遥远的精神!”

单一海有些艰难地望着她:“谢谢。你对我理解这么深。只是,我没像你想的那样复杂,每个人都该给自己的理想找到一个容器的,或者至少是一种寄托。我同样需要。”

“所以你与子老一起让我有些悲壮,或者伤感。知道我当时如何想吗?两个失志的男人。一个是因为丢失了以前的一切。子老肯定有过巨大的辉煌,也有过痛彻肌肤的失败,所以他选择这样一个传奇,来弥补自己。而你呢?”她把目光投向单一海。

“我想听你说出来,你总是可以清晰地看透我。我很悲哀,看清我的不是我自己。”

“你的骨子里更接近西部这块土地的本质。从你自愿到西部来,就证明了你的失落。你是个在精神上向往战争的家伙。可你生不逢时。你手中有枪,却没有敌人。你的敌人只是那些遥远的幻觉。你拥有战士,却没有发动战争的权利……所以,你研究一切的战争,只是在别人的胜利中充当了一次赝品,或者品尝了一次别人的胜利。”

“可你还没讲我为什么要寻找这支军队呢?”

“我刚想讲,可我对你的感觉是零碎的。只有零碎的感觉才可以组成你。你以为自己是在不知不觉地进入这种寻找中的吧?实际上你早就开始了对这座古城精神上的侵犯。你不自觉地研究它,只能说明你什么也没有。你渴望在找到这座古城堡主人的同时,寻找到自己以前一直渴望的东西。”

“听上去简直像是一个病人。我真的不明白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以前我一直以为你对这座古城与我一样感兴趣呢?原来你只是个路过者?”

“奇怪了,是吗?我只是好奇。我以前一直搞不清男人与女人的区别。可今天听完子老与你的叙述后,我终于看清了自己。女人对一件物体的兴趣是因为好奇。而男人是穿过好奇,把那件东西打碎,变成个人的。”女真几乎有些伤感了,“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这就是区别!”

“可你是军人!”

“我只对自己的军事职责产生兴趣。”女真默默地看定他。她的脸色在暮色中唰地凝重了。

“战士应该铭记战士的一切呀!不论是它的光荣,还是耻辱!”单一海激动地低叫,“我不可能在这样一种巨大的荣誉面前安静,任何人也不会。我一定要寻找到他们。只是,我现在有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此时路灯唰地刺透了暮色,女真望着他的眼睛闪着琥珀色的光泽:“为什么?”

“我怕最后这一切不是真的!”

女真理解地低语:“那比一次真正的失败还会打垮你的自尊心。我有种直觉。这一切不会是真的!那些古罗马战俘更像一种故事中的影子。”

“你不相信子老的推断?”

“我保留个人的看法。”

“可我们已看见了古城堡,那些地图,还有更多的史料!”

“那座古城堡将永远被我珍藏在记忆中。我被它震撼,只是一种印象上的。我喜欢一些残缺的、带着古旧光芒的东西。可却不会在乎那儿曾住过什么人。有时候对一个地方了解的太深了,反而使这个地方,在自己心目中越来越模糊。”

“可传说才是一个地方的深度呐!我不喜欢没有传说的地方。知道吗,那个古城堡如果缺失了这些传说,将会一文不值!”

“就像你的西部生涯故事,如果缺失了这种传奇,也会黯然无光吗?”

单一海有些慌乱:“你今天怎么如此尖刻!你今天真不像你了。”

女真仿佛被击中似地,半晌才淡淡地说:“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激动了。”

“不,我感觉你在掩饰什么,我敢断定,你在试图保护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以前的你!”

“我?”

“对,你这样尖刻地对我,实际是在对你说话。你越在否定别人,其实只是在否定自己。”

女真吃惊地站在路过的干河桥上,有些呆呆地看单一海:“一海,我有种感觉,我们俩越来越相似了,相似得让我害怕。你知道吗,我经常从自己的身上读出一些陌生的东西,这些东西不是我的。”

“所以你害怕它们,是吗?”

“不,是在挣扎。我希望可以克服掉这种东西。你知道,我们是普通朋友。”她望定单一海,坚持着,“只是普通朋友!”

“当然。”单一海抬眼望她的侧影,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伤感起来。更令他吃惊的是,她怎么说得如此突兀,“我们还是好朋友。”说完,他无言了。两人快步向前走。刚才他们散步走时,已过了班车停靠站点。此去离营区还有10公里。

单一海轻声对女真说:“我们得走着回去了。10公里,你能行吗?”

“没问题。我也真想这样痛快地走走,长距离走动让人心里舒畅啊!”她望着前方,轻声叹息,“有时还适合想心事。”

单一海异样地看看她。低语:“走吧!”转身向前走去。一路上,他始终走在前面。头向前耸着,走得不紧不慢,仿佛一个人似的,身上写满深深的孤独。

女真跟定他的背影,并不超过他。两行单调的步子,默默地敲碎着夜色的寂静,一直到暗夜的深处。

单一海被身后的脚步给打动着,他忍不住回头。看到女真正孤独的模样好动人,月光披满她全身,不由地轻声说:“今晚月光真好。”

“是吗?”她抬头望望月亮。那颗月亮如同冰盘,挂在树梢儿上,幽幽地注视着她。她有些喃喃地说:“其实真想永远看见这轮月亮,永远这样只在这种气氛中。”

“为什么不可以永远像今夜?”单一海热烈地看着她。

“为什么?”她喃喃了,“我也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的。”

单一海无言了,女真的话令他深深惆怅。同时他有些诧异,她今天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