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一九七六年,中国农历的龙年,天灾人祸接踵而至。一月八日,周恩来总理病逝;四月五日,天安门事件;四月七日,邓小平下台;七月六日,朱德元帅长眠;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地震;九月九日,毛主席崩殂;十月六日“四人帮”被打倒;十月七日,华国锋继任主席。

“毛主席那是帝星下凡的,周总理是文曲星,朱总司令是武曲星”。

“毛主席是观世音投胎转世,观音菩萨也是男人女相……”。

各种民间传说纷纷出笼。知道毛主席为什么要把警卫部队的番号定为8341部队吗?一九四八年,毛主席到佳县白云山白云观抽签算卦。道士让毛主席报一个数字,毛主席说了个九九,道士默思半天,在纸上写下了8341这个数字。毛主席不解其意。毛主席逝世后,人们才醒悟“8341”四位数字代表着毛主席活83岁,当领袖41年。而九九正是毛主席归天之日。

又有人说毛主席脸上那颗痣是一九三五年遵义会议后才长出来的。五八年简化汉字时,专家就是参照毛主席的脸形造出“国”字,否则——“城中有王即成国,是无须那一点的”。这是无稽之谈。不过十几年后,我因某次机缘看到毛主席在各个历史时期的照片时,发现在遵义会议之前,他老人家的脸上确实没有那粒著名的痣。

这些奇谈怪论只在我们年轻人之间私下流传,年纪大点的人并不掺合。相对于全民哀悼,举国悲痛,我与身边的朋友们并不怎么难过。对毛主席的称谓多半拿老人家来指代。青皮给我弹了根烟,说,“老人家去世了,我妈哭得可伤心了。有什么好哭的?好像天塌下来了。我爷爷死的时候,也不见她抹这么多眼屎。”我自然不会接嘴,注意力都放在一个尖脸的女孩子身上,她有一个很男性化的名字,叫周红兵,不过,她的乳房真大,在秋日的阳光下是那样饱满结实,把宽大的蓝工作服都撑出线条。我想它们一定比馒头更好吃。周红兵忧心忡忡地说,“毛主席走了,天要变了。搞不好,我们就要回到万恶的旧社会。”

青皮就笑,“回到旧社会好啊,我做黄世仁,你做白毛女。但你别整天控诉我,那太烦了,没劲。我负责剥削长工,让李国安替我们做牛做马。你呢,每天就负责花枝招展,看见李国安不干活,张口就骂,抬手就打,累了就叫他替你捶捶背、挠挠痒。得,必须天天吃饺子,吃得满嘴流油。再生一大堆娃,叫李国安的弟弟学狗爬。我们没事就躺在树荫下看着咱们的娃们骑在李国安他弟弟背上撒野。这样的日子,想一想,都美。”

青皮的逻辑是混乱的,周红兵的脸蛋是值得夸奖的。我的弟弟李国泰十岁,念小学三年级了,比我还捣蛋,没事就在学校里欺负人,还特爱见义勇为。去年冬天,数学老师冤枉了他的一个女同桌,他在雪地里拉了一泡屎,等冻硬了,用雪裹了,放在讲台上。老师没提防,用手去抓,一捏不对劲,再捏,捏出一团黑乎乎的屎,脸都绿了。我帮他揩屁股都无数次了。搞得他们学校的老师人人认识我。这不,也顺便与周红兵也搞在一起了。周红兵是李国泰的语文老师。周红兵胀红脸,“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啊?”周红兵想走,我拉住她,说,“这种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理他做甚?”

这天下午,我与周红兵并肩走在县一中后山的小路上,四下无人,我们中间的距离保持了一米。这也是路太过狭窄,要不,起码得有三米。周红兵很严肃地说,“李国安同志,你怎么与那种人混在一起?”周红兵说的是青皮吧。我嘿嘿笑,说,“毛主席在上,我可没与他混在一起。我可拦不住他在街头向我打招呼。这人的嘴还能堵上吗?”周红兵这才释然,大辫子一甩一甩,甩得我那个心痒,恨不得就在这杂草蓬生处,把她给办了。我拖长声调,背起毛主席的《泌园春·雪》,背得慷慨激昂,边背边用眼角余光打量我身边这位健美的姑娘。她的美与白素贞截然不同,有一种勃勃英气,眸子晶亮,带一点明朗的张扬,带一点清新的骄傲。若把这种女人骑在身下,一定有在大草原上纵横驰骋的感觉。

我那时的脑袋就比公共厕所还脏。鲁迅先生是怎么说的?看到女人的胳膊就想到女人的大腿进而联想到裸体与性交。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山下红旗招展,游行的队伍摇旗呐喊,“打倒四人帮”、“打倒白骨精江青”、“打倒反革命分子王洪文”、“打倒政治流氓,文痞姚文元”、“打倒狗头军师张春桥”,还有什么诗朗诵“江上有座桥,晃晃又摇摇,总理请指示,是拆还是烧”……锣鼓声震耳欲聋。我想起小时候听见的大门牙与光脑袋的对话,不禁嗤嗤笑出声。周红兵问我,“笑什么?”

我说,“你知道江青是谁吗?”

周红兵毫不犹豫地说道,“当代的武则天。野心家,阴谋家。”

我说,“她是毛主席的老婆。”周红兵脸上的怒色更盛,咬牙切齿。我还真担心她把牙齿咬碎,若瘪了嘴,怎么亲嘴?周红兵狠狠地挥了一下手,说,“所以说她是白骨精。不是她蒙蔽毛主席,四人帮能祸害中国人这么久吗?”我乐了。看小人书时,我就知道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叫褒姬的女人,是冰山美人,周幽王为博佳人一粲,搞烽火戏诸侯,亡了国。还有什么夫差,当勾践献上西施后,为美人儿建了个馆娃宫,不理国事,夜夜荒淫,结果成全了“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江青有褒姬、西施漂亮吗?就她那样的长相,倒贴钱给我,我还不乐意呢。毛主席那样伟大英明咋会……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我当然不会把它们吐出嘴,更不会问出毛主席要不要拉屎这种愚蠢的问题。我飞快地点头,振臂高声呼喊,“打倒白骨精。金猴奋起千钧棒,王宇澄清万里埃。”周红兵甩甩辫子,笑道,“你记得的毛主席诗词真多。”

泡妞是门学问。关键一点:投其所好。为达到与身边这个女人性交的目的,我三句话不离毛主席的伟大诗词。可惜那时的我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这两句诗还没有比较深刻的理解,不然,也一定会当着周红兵的面大念特念天天念。

很多年后,我应朋友之约,去饭店吃饭,巧遇已经做上县教育局副局长的周红兵。席上,黄段子无数。多是文人骚客,水平也高,这个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那个“吟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个背“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个诵“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或有人不解诗句之意,便有高手代为解释,比如什么我是锄禾你是当午。大家就来评选哪个最黄,七嘴八舌,辩论不休。周红兵开口了,说的正是毛主席的这首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

此语一出,几个杯盏落地,众皆叹服。

遗憾的是,一九七六年的周红兵并不具备这种可喜的幽默感。我都把毛主席的诗词从头念到尾再从尾念到前,还背起老三篇,但当我试图往她那边靠近几厘米,她似被毒蛇咬了,身子马上往另一侧移去。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一个精确恒定的常数。我很失望,心里特别急,感觉自己是耗子,对着一个光滑的鸡蛋没法下嘴,回了家,整夜手淫。我决心把她搞上手,再弃之如履。没等我想出什么好办法,她找到我,目光忧伤,向我致以革命的敬礼,说道,“我们都还小,谈恋爱的事还是以后说吧。”

我那时真纯洁,把鸡蛋打碎,不就可以下嘴吗?半年后,我去学校帮李国泰打架,才知道周红兵嫁人了,嫁给一位解放军叔叔,叫傅全生。我们之间的友谊至此划上圆满的句号。我非常愤怒,觉得她是小婊子,怎么可以说一套做一套呢?我忘了自己的无耻,只晓得要发泄自己的怒火,找了一个高音喇叭,三更半夜潜去周红兵的新家,伏在窗下,听到里面传出床咯吱响的动静,心中炉火焚烧,扬起喇叭,对准窗户,大声吼道,“打倒反革命分子傅全生!”再撒腿狂奔。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一行为将导致多么严重的后果。后来,我与傅全生阴差阳错认识了。那时,我是大成县县长。他来找我办事。我听说他已与周红兵离婚。我说,“你们郎才女貌离啥子婚,脑壳进水了?”傅全生苦笑,说道,“妈的,老子当年正爬高山如覆平地,痛并快乐着,一个短命鬼在外面高喊口号,说我是反革命,要打倒。深更半夜,苦惨了老子,被那鸡婆推下床,当场痿掉。以后,老子只要一脱她的衣服,耳边就响起那声口号,妈的,哪里还硬得起来?”我没敢说自己是那个短命鬼。我若是老实交待了,谁敢保证傅全生不会暗地里找人把我给阉掉?

一九七七年,我的工资加了五块钱,每月拿三十六块钱,可喜可贺。社会上都在讲陈景润,讲他为了证明哥德巴赫猜想,在煮鸡蛋时特别爱把表往沸水里扔,还老把头往电线杆上撞。母亲开始苦口婆心做我的工作,说,“别人可以证明一加一等于二,你为什么不能证明一加二等于三?”

我说,“陈景润练了铁头功,你儿子没有。再说,若全中国人民都是陈景润,那谁来修街上的电线?”我没提自己也往电线杆上撞过头的事,不好意思讲,因为我是回头打望姑娘。母亲被我气得嘴唇发抖,叫我滚。我懒得睬她,用手摸李国泰的头,说道,“乖,哪天证明个一加一等于零让你妈看看。”

李国泰嘿嘿笑,大口扒饭。感谢毛主席,感谢华主席,感谢英明的懂得审时度势始终屹立不倒的继父。我们家不要饿肚子,隔三差五还有几片肉打打牙祭。继父回来了,翘起腿,点燃了一根大前门,打量了我许久,说道,“国安,国家马上要恢复高考了,我看你去试试吧。”

我说,“我都上班了,还考什么考?”

继父说,“我看了文件,工人农民、知识青年、复员军人等都可以考。哪怕结了婚,未满三十岁的,也可以。老话说,大乱大治。乱了这么多年,我看以后这社会上有文凭的人要吃香了。”继父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

大家可能不会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了不起,但在那个年代,这是多么高瞻远瞩的智慧!我这个在当时好歹也算是有文化的初中毕业生,对时代的敏感性却是远远不如只念过二年书的继父。继父再一次洞悉潮头的秘密,也预见了自己未来黯淡的政治前景。我常想,如果继父有幸出生在革命年代,想必也有可能成为封疆大吏;又或者说,继父晚出生一些年,接受好一点的教育,他又会成为怎么样的人?命运不可假设。我懒懒洋洋地应了,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过几天,继父搬来一摞复习资料。我哪里看得进?我交往的多是不良青年,谁都不把所谓知识当一回事,更不晓得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次十年难逢的机遇。我没跟着他们去街头打打杀杀,就算给了我继父与母亲天大的面子。但老天爷似乎忘掉了我曾经做过的恶,惦念着我行过的善。

还记得陈映真吗?一天晚上,我从朋友那喝酒回来,天空中有微风,路边的杨树吐出一团团轻絮。路灯下蹲着一个女人,单薄的影子。我没留神,迈着长腿,跌跌撞撞,走到她身边,冷风一次,哇一下呕吐。这一吐不要紧,还一脚踢翻暗处的椅子。椅子上坐着的孩子,惊醒了,哭开了。那女人慌忙起身,扶好椅子,撸起袖管擦去那孩子脸上有污物,不无埋怨地说道,“你这人是怎么走路的?”咦,很眼熟嘛。我挠挠头,这不是哪个吃了我半个月馒头的女孩吗?身材虽高挑了不少,这脸蛋还是有印象的。何况她眉心处还有那么一粒痣。病孩子的模样倒没有改变,时间仿佛对他没有意义。女孩认出我,顿时红了脸,以蚊蚋一样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道,“是你啊。”

我晃了晃晕沉沉的脑袋,酒意不断上涌,但也心明,字还是认得,顺手捡起女孩搁下的书,随手一翻,吃了一惊,说,“你看得懂?”女孩儿看的是一本《高等数学》。我也翻过,如看天书。“慢慢看,就看得懂。”女孩儿小声说道,“马上国家要高考了,我想去报名。”我说,“你多大啊?”女孩儿的声音更小了,“二十。”

天,这么说,她只比我小三岁?她脱光衣服让我摸的时候,就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我一下子燥了耳根,怎么也不能把记忆中那具赢弱的身子与眼前的她重叠在一处,赶紧走开,不敢回头看,走到东门桥时,觉得浑身躁热,扑通一下,跳下桥,迎着满天月光洗了一个冷水澡。我操,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还会比不上一个小娘们儿?李国安啊李国安,人家可以蹲在路灯下看书,可能还没有馒头吃,你他妈的条件这么好,还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不行,老子非要争一口气不可。

我这辈子要感谢的人很多,陈映真的出现,让我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我开始看书了,可能那一晚被冷水泡开了窍,发现往日觉得艰深无比的课本并不难,不过就是一些定理公式嘛。母亲为我的改变深感诧异,也没说什么,到了晚上,煮来一个荷包鸡蛋。李国泰看了不高兴,也嚷着要吃。母亲瞪过去一眼,说,“你哥要补脑子。”

其实这个家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讨厌。

这年夏天,我考取省师范大学。我去了那所祠堂,很想与这个当时我还叫不出名字的女孩儿分享喜悦。我想她也能够考上。她搬走了。那个脸比屁股大的女人不耐烦地说道,“不晓得。搬走好几年了。”再恶狠狠地补充一句,“你晓不晓得,她爸是上面下来的大右派哩?”我朝这个满脑袋鸡屎的女人吐了口痰。我又在偶遇陈映真的路灯下逛了几夜,还在附近打听不定式几次,都没她的消息。她仿佛就是专门为了点化我而出现在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那时候考上大学,真有点高中状元的味道。走在路上,别人看你的眼神就不同。母亲整日笑得合不拢嘴,继父在单位上的神情也变得庄严神圣。家里摆了几桌酒,请各方的亲朋好友。我收到半屋子的脸盆、毛巾,十几支钢笔,还有数十个日记本。日本记的扉页上写满了各种祝福的话。什么友谊长存万古松,什么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什么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我就没弄明白天行健是啥意思,翻了半天词典,这才闹明白,这话出自《周易》,后面还有一个“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我很慷慨地分了一大半的钢笔与日记本给弟弟。我头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尊重与佩服。妈的,老子帮他打的十几场架都是白打了。

我去汽车队办手续。可能细心人会问,你与白素贞不是在同一个单位吗?咋这两年就没闹出啥动静?这不应该问我,应该问白素贞。但在我办手续的那天,都已经下班了,我回去取遗忘在继父办公室的相片,隔着门听见里面有人交谈,还有断断续续压低嗓门的抽泣声,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是白素贞的声音,细细的,“李队长,你放心,我怎么可能会说出去呢?当年我都答应你与他分开,他现在考上大学了,我也为他骄傲,不会去害他的。”

我迟疑半天,推开继父办公室的门,白素贞的眼睛通红的,好像是一只眼泪汪汪的兔子,见我进来,赶紧起身,对继父说,“李队长,我走了。”白素贞没看我一眼。我仿佛明白了,但没深想下去。我已经不需要白素贞了。这个女人已经不能再给我什么。

男人是一种极端自私的无情生物。我现在有时想——这种情况在我那批人中间并不罕见——若白素贞一直与我维持着肉体关系,当我考上了大学,我会怎么办?结论是:我肯定会马上与她一刀两断。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包括那个九十年代传唱一时的“小芳”,无不都是始乱终弃的调调。哪朝哪代,陈世美从来就是大多数。但你能说陈世美就是坏人吗?恐怕结论并不这么容易下。

这年,我在东门桥河里救起了一个落水儿童。我没死,所以也没有谁感谢我。就别提像八二年的中国医科大学的张华那样轰动全国,连落水儿童的父母,因为那个满口谎言的孩子,一口咬定是我把他们的儿子推下水的。我他妈的都是大学生了,我犯毛病要把这个小屁孩推下水?我懒得与他们计较就走了。我也没有因为这样的事,而不去救人。

我是试图为自己辩解。我也不反对骂我的人。骂吧。如果你们觉得骂了我,心里会好受一点。我只想说生命是残酷的,究其根本,是与更多异性交媾以生产出更多拥有自己血缘的后代,名声,财富、地位、美貌、谈吐、智慧,无一不是为吸引异性而搁置在天平上的砝码。我们所身处的这个社会,不过是一个为生命提供猎取异性的平台。我们都是DNA的奴隶。但我们意识不到这点。事实上,也惟有此,才能解释一切的善,一切的恶,解释这万象沉浮的大千世界,解释我曾经身处其中明或者暗、大或者小的种种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