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蠢蛋,言情剧中有真谛。”周明车已经快开出医院大门了,韦天舒犹自站在当地得意地自言自语,“对待女人这种敌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不看看她们迷恋喜欢相信的东西,能知彼吗?”

1.萌萌的新烦恼

让人真正忘记一个烦恼的灵药,时常是另一个更大的烦恼。

陈曦说这话的时候才上大一,当时刚刚得到消息,为了迎接首都文明校园的评比,学校将在最近突击检查宿舍,不得挂床帘,不得使用煤油炉和热水器,宿舍边角不得有灰尘……当时她们四个异口同声地大骂这是面子工程,毫无意义,并且开始为应付“查抄”而发愁,在那几天里,再没有人提起之前让她们最发愁的早操签到、跑步领票制度。

叶春萌当时就说陈曦说得有理,而三年之后的现在,如果她再想起来陈曦曾说过的这句话,一定会由衷地感叹——精辟。

被李主任亲自代表临床教研室特别表扬“尽职尽责,技术操作掌握出色”之后,尤其是在运用急救选修课所学的急救技能成功抢救弃婴“小白菜”之后,叶春萌在诊断和操作上仿佛更加“开了窍”,好几次在看了她的急诊处理和手术操作以及给入院病人的全身检查之后,程学文,甚至是三病区的杨主任医,都赞她“上了路子”了。

对这些夸赞,她当然在心里欢喜,也越发有了动力,但是,那全年级学生头一号的“通报批评”,被扣上了诸如“爱表现,不守纪律,散漫”等帽子,更尤其是病人家属声声“屠夫”的指控,总是让她心里莫名地烦躁,这种烦躁,跟随着她,挥之不去。

真正让她不再在脑子里百转千回地思考这做医生的意义,跟病人保持一定距离与全心全意救助病人之间的关系,乃至做医生终究是不是最适合自己的终身选择的,是大姑的一通电话。自那电话打来之后,叶春萌就有了新的烦恼。

叶春萌的姑姑在最近的体检中,照B超发现有一个直径19厘米的胆囊结石。

姑姑翻书,上网,托人打听,得知这样大小的结石,如果没有症状,可手术也可暂不手术,不手术可以尝试碎石但是效果通常不好,也可以半年做一次检查观察着,但是据说有个癌变的概率。手术的话可以取石,也可以取胆囊,然而取石的话容易复发,取胆囊的话,自然就是失去胆囊的功能了。

姑姑满心愁闷犹豫不决之间,偏偏这据说应该已经存在了几年,从来没有过症状的结石,起了感应,两周之间,姑姑数次觉得腹胀恶心,睡梦中觉得右肋下隐隐作痛,到了后来,竟然因此好几晚上都失眠了。

权衡来去,姑姑还是决定手术,绝了这个后患。至于手术,姑姑下决心要做创伤小、愈合快,但是尚属于新技术的腹腔镜微创手术。

那时国内腹腔镜切胆囊的技术也不过才刚刚开展不久,能做得出色的医院不多,第一医院是其中一个,而且算是普外科的一大特色。当年老大夫们都没有学习这个新技术,做得最好的就是韦天舒和周明两位,韦天舒更是专长于此。

排队等做这个手术的病人,已经连点名都要排到一个多月以后。姑姑看了两次专家门诊,李宗德和邱万里两个专家都认为是静止结石,不属于需要优先考虑手术的,如果排队,尤其是如果要做微创,又一定要点韦天舒的话,就得排到两个月之后。

姑姑饱受失眠折磨,也不是很相信两位专家的判断,很怀疑自己的结石会不会突然在这两个月间发作,出现胆绞痛,甚至泥沙状石头滑进肝总管,造成难以预计的惨重后果。而且她要在一个月后回趟老家,更担心在老家万一发作更是彻底傻眼,于是托了同事在医院的熟人帮她打点,对方答应了,过些天却又说第一医院外科这方面实在紧,真的没床。姑姑立刻想到这个同事跟她同年,评正高却比她晚了四年,这不是记恨、嫉妒,是什么?他们的话自然不能指望了,这时想起来叶春萌可不就在外科实习,应该就能认识几个说话算数的人,固然不指望一个小实习生有什么权柄,但是有了她,总是有了条递钱的渠道。这年头社会上的人,大都道德败坏,有了钱什么不能干?姑姑一面心里感叹社会风气一面立刻给叶春萌下达走后门的任务,三天两头地催她:“我知道医院的门道儿,花多少钱你打听下。”

叶春萌本来就不算外向,跟韦天舒统共没说过几次话,接触最多的一次就是圣诞节那场车祸,却还因为“言多语失”惹了场不大不小的祸,最近一直灰溜溜的,哪里有勇气张嘴求人?叶春萌被大姑一日三次催得相当郁闷,却始终拖着,自己烦得要命。

拖了几天,这天晚上,九点多钟,奶奶从老家打来电话,从她一小就不懂得顾家,带着堂弟出去玩,堂弟被人欺负了她却没有给堂弟撑腰说起,足足教训了她半个小时,她使劲压抑着,还是眼睛红了。电话挂了之后,李棋探出头来跟她说:

“你这大姑的事儿,甭管。你看她对你,哪点强过陌生人了?”

叶春萌皱眉不说话,半晌才道:“可是,她也确实是我亲姑姑。”

“我呸。”李棋大怒,“她先有个亲姑姑样,你再当亲侄女好不好?我看她对你就是旧社会的地主对长工。啊不,地主对长工还给工钱呢。”

连不爱发表议论的张欢语都说了:“萌萌,你这大姑真讨厌,不要再给她使唤,她何时将你当侄女了,你再把她当姑姑待。”

叶春萌沉默良久,叹气说:“主要是,这边我不管,奶奶肯定给妈妈气受。”

“你们家几十世纪啊我说?”李棋更火了,一拍床帮子,“你,你妈妈,欠的就是自己硬起来。你妈有工作有工资,又不是你奶奶养着的。没别的,孝顺老人没错,但是你妈是新时代新婚姻法保护之下、你爸的合法妻子,不是旧社会你奶奶家拿钱买的童养媳。”

叶春萌在黑暗中没有再说话,李棋热心地帮她分析她和她妈妈应该怎么对付她姑姑、奶奶这“邪恶”的母女俩,她只静静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幼小时很多很多的画面如过电影似的在脑子里滑过,奶奶对妈妈的数落,自己不忿的抱怨,妈妈又心疼又生气的呵止,以及妈妈从小跟她说的:“你只有念好书,出息了,就是给妈妈、给你自己争气呢。女孩子家怎么能跟老人争口舌?倒让别人说妈妈没教好你。看看你姑姑,走到哪儿都体面,你奶奶自然风光。她说句话,在家里,就比儿子还管用呢。你以后有出息了,那才是对妈最大的孝顺。”

做著名大学的教授的姑姑,就是家里的骄傲。来自这个骄傲的一切要求,必然是正确的,甚至她跟妈妈爸爸有时抱怨,他们心疼,却也劝她:“大姑对你严格也都是为了你好,以后能像她那样,不比爹妈有出息?毕竟在北京就这一个亲人,你有事还得依靠她。”

叶春萌并不能说服自己,大姑的一切教训,都是为了自己好,也并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有事,能依靠到姑姑身上,然而,姑姑的要求,奶奶的教训,父母的劝说,却不是能轻易说不的。

于是,一晚上没睡之后,她只好找到了李波。

找李波办事这件事本身,就让叶春萌很尴尬,谁都知道李波喜欢她、追她,谁都知道她曾经断然地说过绝无可能,甚至为了让他死心,她平时对他一直客气而冷淡,这时去主动求他帮忙,真正足以将她那份自尊心践踏到了泥土之中。

好在,李波是个厚道人,当她艰难地说出此事,他倒是立刻答应下来,且笑着安慰她:“这么为难,当多大的事儿呢!咱们干这行的,这点方便总还是有,科里现在确实没床,不过既然是自己人,一切好说话,正好我是院总管安排病人住院事宜,你算找对了人,我看看大外哪个闲科有空位借个床,反正这种手术,术后不需要太多监控,不成咱们自己过去照看一眼就是。看那几个能做的大夫哪个有空,一个多小时的事儿嘛。”

叶春萌万分感激,之后,又红着脸说:“我姑姑……我姑姑她非得要点专家,你能……能帮我问问韦大夫吗?我不是说别的大夫不好,我知道,但是……但是你看他们病人总是……”

“理解理解。”李波笑,“道理是一回事儿,真轮到自己身上谁都理解。告诉你个八卦,韦大夫自己前年阑尾炎做手术,你看咱们这些老师老说,阑尾是留给自己带的学生的,韦大夫他可也这么说过,结果到自己真要手术,狠狠抓着周大夫不放,说:‘你得给我做,我不放心他们毛手毛脚的,你给我做。’然后因为怕被我们晃点了,坚持半麻,跟周大夫说:‘你给我从头盯到尾,缝皮也得你来缝。’”

叶春萌被逗得乐了,心里无限感激李波的宽厚和善解人意,十足惭愧自己曾经非常小人之心地为了别人的起哄,倒是记恨了他好久。

2.姑妈折腾进医院

韦天舒是个大大咧咧的痛快人,通常,但凡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赶上他不讨厌的人趁着他心情不坏的时候求他,什么规矩都能通融。当李波跟他说起有个正在实习的学生的姑姑得了胆囊结石想用腔镜做,问他能否行个方便的时候,他根本连到底是哪个学生都没问就说道:“你管床的。你有本事能给挤进来就行。”

“咱们实在没床了,我已经给加在脑外的病房收进来了。”李波笑嘻嘻地答,“看您什么时候有工夫给做了。”

“你们赶紧麻利儿地把检查都做了,哪天做完我就插一台。”韦天舒无所谓地说道,“你们自己到那边盯好术后护理,跟护士说好就行。”

管床的住院总大夫将一切杂事打理好的情况下,加一台前后不过半个多小时的手术,对韦天舒而言,压根儿就不算是个什么事儿,他答应了李波之后就溜达到急诊,打算再看看两小时前收进来的那个肠梗阻病人的情况,到底是继续保守治疗还是需要手术。下去之后,那病人倒是一切稳定,他交代了几句正准备回病区继续吭哧老头子布置他写的,关于微创新进展的材料,就听见诊室那边乱哄哄地像是打了起来。

韦天舒过去一看,身材矮小的祁宇宙正被一个高大健壮的老兄一手扯着脖领子,另外一手握拳距他的鼻子不过几厘米的距离,护士脸都白了,直劲儿地喊:“我告诉你保安马上来了啊,你别乱来!”

韦天舒从后面过去,伸手捏住那人肩胛骨处,乐呵呵地问:“您干吗这是?瞧不惯咱们今天没外伤病人,太闲,想造一个出来让咱忙活忙活?”

那人被他一捏,手臂酸软,不由得放开了祁宇宙的衣领,正冒火地准备对韦天舒反击,却见他咧着一嘴白牙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一时间倒是愣住了。呆了几秒钟之后,大概明白了这来的是小大夫的上级,想了想,操着某地口音愤愤地道:“这啥大夫,不给看病!”

韦天舒眉毛一挑,转头皱眉拿很相似的口音对祁宇宙说道:“你整啥子不给病人治病?”

这话一出,那人更是呆了,如此亲切的家乡话,立刻将他心中那被首都的傲慢大夫当乡巴佬欺负的屈辱和悲愤消了不少。那边祁宇宙的火也是让韦天舒的滑稽给消了一半,心里暗赞韦天舒学说各地方言的本事越来越炉火纯青,这时整理好了被扯得七扭八歪的白大衣,跟韦天舒解释道:

“他来给伤口换药。咱急诊手术室只处理清洁伤口,不能让他的伤口污染了手术室吧?跟他说明天到门诊换药,就讲不通了。”

“凭啥说我伤口脏?我天天包着纱布小心的咋能脏?”那老兄再次听见“污染”二字,火又蹿了起来,“我说半天了明天上午火车回去,那不赶不上来门诊换药吗?”

韦天舒这回明白了,又乐了:“得,得,就是小轴碰上大轴,谁也不听谁说。”转头又拿方才的方言对那人道,“我说兄弟,我们大夫没欺负你。急诊手术室只处理‘新鲜’伤口这确实是规矩,这样,你听我的,给我们大夫道个歉,你这换药我帮你想办法,否则,我给你保证,你今天晚上就把北京城走遍了,也没有哪家医院会给你在急诊手术室换药的。”

那人半信半疑地瞧着韦天舒,他笑呵呵的脸以及一口自己家乡的方言使得他说的话在自己心里的可信度大大提高,固然心中一百二十分地不甘心,但看看眼前形势,若真想换药,不顺着人家搭好的台阶下去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这老兄奋力地使用阿Q精神,边在心里咒骂着“老子跟你说对不起,那是老子不跟龟儿子计较”边对祁宇宙含混地说了声:“对不起,我发脾气不对。”

韦天舒一乐,一推祁宇宙肩膀:“干你的活儿去吧。”然后扯着那人胳膊,“跟我上楼,今天正好不忙,我开病房的换药室给你换药就是。”

韦天舒原本极爱热闹,别人值班的时候,都祈祷病人不要太多,可以喘口气儿,他却从当小大夫开始,就怕病人太少,既然不能回家不能打牌,坐在值班室寂寞无聊,还不如一边干活一边跟病人侃大山。十多年下来,接触的各地病人多了,原本就语言天赋极强的韦天舒能把十来个省的方言说得以假乱真,跟外地病人说家乡话半真半假地胡扯套磁也成了他的一大乐趣。这一天,当他给这老兄换完药,已经很成功地让对方为自己由于无知,而在急诊无理取闹羞愧万分,一张黑脸隐隐发红,真心诚意地连连道谢,且要去急诊给祁宇宙再道一次歉去。

其实,他也并没有真正明白“伤口分级”、“无菌操作”、“陈旧伤口”、“菌群”等医学名词,也不真正理解急诊手术室、门诊换药室和普通楼道在无菌水平上的区别,并不明白为什么在急诊手术室给他换药就污染了无菌手术室,而随便在楼道里换,又很可能污染了他的伤口。但是韦天舒看起来就像他隔壁家从小一块儿长大肩并肩捧着饭碗蹲门口吃饭的狗栓兄弟,那说的话,还能是骗他吗?

送走了这位老兄之后,韦天舒心情舒畅,得意扬扬,到护士台还钥匙被值班护士数落他凭什么把急诊病人带到病房换药室处理,便嬉皮笑脸地说道:“变通,变通,哪儿那么多死规矩呀?我有时候都觉得,那好多无菌规则也都是瞎扯,只是咱就这么学的就得照着做,其实吧,人免疫系统干吗吃的啊……”

这会儿病房值班的陈其才晚查房完毕过来送病历,韦天舒情绪上来了,一屁股坐在护士台上,从小时候自己在村里捡完牛粪手都不擦拿着馍就啃,让剑麻划伤了手臂扑点儿香灰就完,照样身体倍儿棒开始扯,口沫横飞侃侃而谈,周围围了好几个医生护士嘻嘻哈哈地听着,甚至两个即将出院的老病号也过来凑热闹,韦天舒也并不介意,全没发现不远处有个身穿病号服,六十来岁的女病人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一脸审视的神情。

“我小时候啊,本来叫三牛。韦三牛。咱是放牛娃嘛,大哥叫大牛,二姐叫梨花,现在这名字是老头子收我当关门弟子的时候,我爹非得央老头子改的,说三牛这名儿一听就不是知识分子。师傅就是半个爹,让老头子给我起个体面名儿。咱们村儿,到我上北京读书,才五户人家有电灯……我放牛放到九岁半,后来国家动员义务教育,爹娘一合计,送去念念书吧,有先生管着,兴许还能少捣点儿蛋,这就进了村小学。念了四年,咱们全小学唯一一个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的先生说我学得太快,学会就捣乱,干脆试试去考中学,当时听说县中学考上还管饭,为了省家里一份口粮,我赶紧就去考了,没想到考了第一名,糊里糊涂地念了五年。当时的中国也乱,大家还参加着这样那样的运动,确实也都没如今这样专心读书,嘿,可是告诉你们,就那会儿,我经常回家时抓鸟摸蛋,回来卖给县城的人赚俩钱。到高考的时候,志愿全是当时的老师填的,老师说,咱们这儿还没有能考到首都去的学生呢,三牛你给咱们中学争口气。我说:‘中!您说考哪儿就考哪儿!老师想来想去,见过的,最符合知识分子形象的是曾经下放到这儿的一个老大夫,恰好当年医学院在我们那儿招生,就给我填了一水儿的医学院。

“我跟你们说啊,我觉得这什么都是命,多想也没用。”韦天舒将手一挥,“说到念书上进,爹妈管老师教,也不是一点儿用没有,但次要;这病好不好,人死不死,家属花钱,大夫尽力,最后还是阎王老爷说了最算数……”

不远处那个女病人悄悄地转身走了,带着一脸愤怒的不满和鄙夷。

第二天中午,叶春萌给她姑姑送饭的时候,她姑姑对她说:“我经过自己掌握第一手资料,认为这个韦天舒世界观不正,工作作风疲沓散漫,不具备一个医生应有的严谨认真兢兢业业的态度,我完全不能信任由这样一个所谓专家来给自己进行性命攸关的手术。”

叶春萌上午刚刚听李波跟她说一切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就可以手术,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头,这时听了她姑姑的话,只觉得脑袋一下空了,望着姑姑坚定而自信的神色,便知道所有的事实——无论是韦天舒至今保持着全国做此类手术数量最多、失败率为零、术后并发症最低的纪录,还是他曾经在一次世界微创外科年会上以入镜到出镜总时间七分钟,出血量一毫升的手术演示一度成为传奇,再或者是系统内外同行对他这个“鬼才”的叹服……都无法说服姑姑,过了好半天,她才喃喃地问:“不让韦大夫做,您还打算找谁做?”

“周明,周大夫。”叶春萌的姑姑指示她把属于她的暖壶用记号笔写上标记,省得邻床一个几天家里没有人来探望的老太太总是随手就倒她暖壶里的开水,“我在病人和家属中调查过了,周大夫手术做得不错,也仔细亲眼观察过,他的整体作风比较严谨,决定还是由他来给我做这个手术。好了,后面的你已经不用管了,你这办事能力,以后还真得多锻炼锻炼,一点小事都能拖拖拉拉到这个地步。今天早查房的时候我已经亲自去找过周大夫,一个是跟他反映了这个韦天舒同志存在的问题,其次希望他尽快,最好是这几天,给我安排手术。这住在脑外科的病房也不像话嘛,不同分科,既然分了病房,自然就有分的道理,刚进来时安排不开就罢了,这两天总有人出院嘛,既然我是胆囊结石,怎么能老住在脑外科病房?”

叶春萌呆呆地望着她姑姑,脑子一阵一阵地眩晕。过了半晌,拿过记号笔,照她说的在她的暖壶上写下了“叶岚英”三个字,之后,放下笔,把旁边其他病人的空暖壶也都提出去打了水再放好。她姑姑又跟她说了什么,旁边其他人又跟她说了什么,她似乎是听见了,但是完全不想再说一个字,转身走出脑外十七病房,回到了病区,到护士台找到自己管的病人的病历,查对生化检查结果。正核对着,程学文从外面走进来,对她说:“李波找你,在门口等着呢。”叶春萌茫然地答应一声,放下病历夹子走出去,迎面看见李波,苦笑一下,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只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便接不下去了。

李波叹了口气,把一个信封递给她:“周大夫让还给你姑姑。”

叶春萌接过来,半天才涩然地说:“原来她是去行贿?她也懂得递红包?我以为……我以为……”

李波苦笑:“说韦大夫工作作风不严谨是当着别人讲的,红包是跟到办公室私下塞的,周大夫跟我说当时再跟她撕扯这个,太难看了,让我私底下把红包还给她去。”

叶春萌低头望着地面不说话。

李波拍拍她的肩膀:“你也别难受了,周大夫已经答应把这个手术这两天就做了,不能占任何排期或者其他点名手术的时间。咱们科的病床两个月之内都安排满了,有人出院就立刻有事先排好队的人住进来,是走人情收进来的,用的是脑外闲置病床,就只能一直住那边。你姑姑不能在周大夫正常工作时间做,只能晚上加一台,这个你得跟她说明白。我既然收了她进来,后面也会负责到底。周大夫说,你姑姑手术的事儿到此为止,交给我们就好了,你不要分心,踏实实习。说起来,小叶,马上就该第一次操作考核了,你们这拨我看就你跟王东最出色,要加油啊。”

3.自己欠的人情

韦天舒气急败坏地在周明办公室里兜着圈子,兜到十多圈的时候,周明终于忍无可忍地说道:“你别跟我眼前晃了成不成?我本来今天就头大,你晃得我简直想吐。”

“我操她大爷!”韦天舒梗着脖子骂了一句,然后在周明跟前坐下来,“他妈的当医院是她家后宫,做个手术跟翻牌子点人上床一样呢?让她滚,立刻滚,或者慢慢住着,按规定排期!赶上该谁做谁做。”

“把她晾那儿那不光是寒碜她。”周明撑着额头道,“人都收进来了,还给插脑外那边儿去了,耗的时间越长,不定得出什么其他麻烦,护士天天得到那边去,也不是个事儿,如果落下个检查,弄乱个记录,都要命。”

“你这意思还怕了她了?”

“我还真怕。”周明瞧他一眼,“人家是李波开的住院条,插进的脑外病房,现在他正好住院总考核该升主治了,他从来就是干得最好的,一人能顶别人一个半,别闹腾大了为这种事儿让院办抓辫子做文章。再说,毕竟是自己学生,这人在这儿丢人现眼,说到底是跟她有关的人尴尬。既然你本来也是看着自己学生的分儿上,当本院的人给加了,横竖也不是冲她,现在还是冲着学生,赶紧做了得了。”

韦天舒抱着双臂,在屋里又兜了几圈:“得,得,我今天就把丫做了。妈的,李波小子,挺能干的人,怎么这回这么不长眼,我回头不照他屁股踹几脚不能解气。这什么王八蛋,不看清楚了就收进来。”

“我做吧。”周明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说道,“这已经对你那么多成见,你做,我看她之后但凡有个头疼脑热肚子痛的,都得想着是你工作态度不严谨,以致手术过程不规范,给她做出毛病了。”

“我……”韦天舒瞪着周明,然后对空踹了两脚,“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赶上这么窝囊的事儿过。”

“您命真好。”周明直起身来,拽过几本病历,“最近我这儿好几个头痛的病人。今天又收进来这个,肝血管瘤的,血管瘤本身位置就不好做,病人还有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

韦天舒低头看了一会儿,皱眉道:“她这个,现在肝功还勉强,但是这半年肝功下降这么厉害,不做的话,没准过半年就肝衰。她的各方面情况,晚做只比早做更糟糕。”

“嗯,我也这么跟病人家属说的。李主任也是这个意思,下周一全科会诊老爷子来了,再听听他的意见,还有,家属要请另外几个医院的专家来会诊。”

“又是请其他医院专家会诊。”韦天舒不耐烦地把病历扔到桌子上,“先不说不同学派的专家很多问题上就是看法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也不说他们自己攀亲访友上网查询弄来的所谓专家,究竟是不是这方面权威,但凡只要‘其他专家’跟主管大夫做的方法不同,就一准认定‘其他专家’说的是真理,主管大夫是‘水货’,啊不,是‘坑钱’,‘不负责’,‘没医德’。我就不明白了,究竟觉得谁是真正的专家,就让谁做去啊!”

韦天舒说着,见周明还对着那份病历看,似乎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听进耳朵里去,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病历扔到一边:“你不是问我意见么?我建议你狠狠地给她说这个手术风险高,最好让她觉得不做的话还至少有半年好活,做的话可就在台上完蛋了,手术前不信任你转找她信任的倒霉鬼去,比你给她做了,之后别说万一不成功,就成功了,也没准因为点儿正常并发症,听哪个根本没深入了解所有情况的过气老头子随口一忽悠,屎盆子一个个往你脑袋上扣。”

韦天舒带着对叶春萌大姑的余愤,一时间将“病人”这个群体自然而然地当作了敌方,发了一连串的牢骚和议论之后,再看向周明,却见他只是脑袋枕在双臂上,瞧着自己,脸上的神色说不出赞同,也说不上反对。

“你这个建议没用。”等他说完,周明摇了摇头,“病人是加拿大公民,一年前加拿大的大夫考虑她的情况,建议保守治疗,结果这半年恶化得厉害。加拿大的手术,又得至少排半年后,这才回来做的。他们这一年多,对这个病还是认真查了各方面资料,跟加拿大的大夫交流了很多,了解了各方面的风险,这次是坚决要手术。我接触着,觉得呢,病人儿子还是挺明白,而且挺讲理的。虽然疑神疑鬼是有,但是到了性命上头,谁也难保不疑神疑鬼。”

“下班时间到。”韦天舒不想就这个问题跟周明再争执,“今儿到我们家吃饭吧。”

“去你家吃饭?你们家开伙了?”周明怀疑地看着韦天舒,“你妈来了?”

“快来了。”韦天舒一乐,然后又苦了脸,“上回我妈来,大约是对我老婆不做饭牢骚了几句,本来,牢骚就牢骚么,结果女人这小心眼子,她一面讲了一大堆现代男女平等,男人不下厨房女人也可以不下的道理,我大表赞同力挺她之后,她又犯病开始看菜谱学做菜……”

“那也没什么不好啊。”

“那她做,我就得吃啊兄弟。而且这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韦天舒的脸更苦了。

“革命尚未成功阶段,你自己吃吧。”周明起身收拾东西,“我吃饭一向挑剔,你也知道。回头一不小心说错话得罪人,多不好。”

“烹饪方面你简直就是我老婆的偶像。”韦天舒笑嘻嘻地拽住他,“她跟我说好几次了,你做的那个泡椒鱼头和上汤白菜、土鸡野山菌煲实在是太好吃了,现在家伙也置备了,材料也买了,就是试了几次都不成功,想请老师上门指点。”

“想让我到你们家给你做饭,直说,还什么请我吃饭。”周明把外套拿过来穿上,“今儿不行,今儿事先跟别人约好了。”

“不行,”韦天舒无赖地拦住周明,“除非你约的是十八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未婚女人。”

周明懒得再跟他废话,把秦牧的所有复印资料装进电脑包往外走。

自打韦天舒得知他已经离婚的第二天,就开始关怀他的个人生活,周明忽然怀疑他让自己去教他老婆下厨也还是借口,八成到了他家,能“碰巧”有个他老婆的同事或者同学或者八竿子打不着的朋友也在。周明忍不住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究竟是具备某些女性特点——比如八卦爱做媒——的男人更容易婚姻生活幸福呢,还是婚姻幸福的男人,被老婆潜移默化了这种特质。

周明往外走了几步,又站住,把秦牧的大病历复印件又拿出来递给韦天舒:“你看一眼。这病人车祸那天的,骨折,咱们这边本来只是检查有无腹部脏器伤。”

韦天舒站着看了一会儿,大致看完又仔细对比看两份B超和CT片子。

“单看那天的全腹片时我也觉得可能就是反复发作的胆囊炎,”周明皱眉道,“听他朋友说的病史也符合。他身体状况本来不好,胃溃疡、贫血,也不适合在骨科的急诊手术之后立刻做胆囊切除术。当时跟病人说的是骨科手术恢复出院,胆囊炎如果不频繁发作,半年后再来手术,但是我还是开了胆囊的B超和CT,今天出来的。”

周明给韦天舒指了指他手里的一份片子。

“是像浸润性癌。”韦天舒沉吟道,“周一看老头子怎么说。不过这个也就是手术中才能真正确诊了。”

周明点头,犹豫地瞧着韦天舒:“你说跟家属该交代到什么程度?没到手术中也不能完全确诊,万一只是陶瓷胆囊并没伴发胆囊癌,腹痛黄疸都是胆囊炎造成的呢?白担惊受怕一场,一般人谁听一‘癌’字不是天塌地陷?何况胆囊癌预后这么差。”

“周一科大查房之后,综合意见是什么就怎么交代啊。那当然得把最坏的说清楚。不怕他认为胆囊癌打开是胆囊炎,反过来的话,之后预后不好他可觉得是你漏诊。哎?我说你这是怎么了?”

韦天舒不理解地瞧着周明。周明认真他知道,但是似乎从来没见他为照顾家属情绪的事儿婆婆妈妈过。

周明还是犹豫着,半天才说道:“没有责任问题,今天约我的倒也不算是他家属。”

“连家属都不是,废什么话?”韦天舒更不理解了,“哎,你以前还没有兼做医学科普公益事业的爱好。”

“人情。”

“靠,又是人情!”韦天舒一下想起来叶春萌她姑火又上来了。

“我自己欠的人情。”

周明想起那天修完车之后,天已经大亮,他坚持多给了修车师傅钱,对仰躺在车铺长椅上睡着的谢小禾更是说完抱歉又说感谢,她打了个老大的哈欠,对他摆了摆手,说道:

“以后见到我,叫我恩人好了。”

想起来她当时睡眼惺忪着,说着“恩人”俩字的得意样子,周明忍不住微笑。

“既然连家属都不是,又非打听,你实话实说不完了?还有什么情绪要照顾啊?”

韦天舒更不明白了,伸手就要去摸周明的脑袋有没发热。周明挡开他的手,往门外走,想着那天晚上,谢小禾自言自语地讲的那番与秦牧的过往,自己从来没有听人倾诉感情问题的经验,更不知该怎样回应怎样安慰,只好闭上眼睛,然而自己却完全能理解和体会,她多么记挂担心心疼,却又不能让旁人知道她依然担心记挂心疼。

韦天舒跟在周明身后,见周明不说,自己继续猜测这打听病人状况的“非家属”跟病人的关系,忽然嘿嘿一笑,说道:

“该不是风流债吧?情人、二奶、红颜知己之类。我老婆看的那些港剧里面……”

“韦天舒,”周明钻进自己的车子之前对他说,“我求你了,少陪你老婆看点言情片吧。”

“蠢蛋,言情剧中有真谛。”周明车已经快开出医院大门了,韦天舒犹自站在当地得意地自言自语,“对待女人这种敌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不看看她们迷恋喜欢相信的东西,能知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