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羊皮地图

单一海趁着阳光浓郁的片刻,终于把古城西北的残角画毕。他掷笔在地,拍拍双手,站起来,退后几步,微醉般看那被他挪到纸上的残迹。他稍斜右眼,仿佛瞄准似地,一块块核对图上与实地的差异。口里喃喃地念叨着自己随手加上的名称……古炮台……后防战壕……瞭望塔……独立房……远远听去,如同呻吟。核对完毕,他有些满意地从兜儿里摸出一小瓶当地出产的青棵酒。这酒真好,粗粗砺砺地在喉咙间滑过,像一条清凉的火焰辣烧着腹腔。他太喜欢这种酒的烈劲儿了。从一来到这个乙种团,他就改掉了喝其他酒的习惯。专门买了个大塑料桶,盛了一大桶,就放在床下面,连解渴都用它。而更重要的是助兴。他觉得酒这东西,一像尤物,二像灵感。寂寞时喝它,仿佛有个女人与你窃窃相拥似的,身心眼儿里全是柔情。而一旦思维枯竭,面临重大难题时,它又像个小小的妖怪,一个个的精妙点子蹦跳而出。所以,单一海天然地私下里保存着这一爱好。而现在喝酒,则纯粹是对自己的奖赏了。

酒毕,那朵大乌云已经哗地掩没了搁在头顶的那轮太阳。天地唰地像被谁拉上了大窗帘,暗幽中透着种焦急的凉寒。一股风啪啪地响着,开始吹刮,那块绘图板哗地倒地,接着翻滚起来。单一海急了,转身去追。风仿佛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推着那块板子滚。纸在风中发出脆弱的呻吟。单一海一急,脚下不稳,啪地摔在了地上。是头朝下,脚在上,类似狗啃屎的通俗动作。单一海沮丧地把脸贴在地上,不知该生气还是恼怒地用拳头砸了一下杂乱如针的绿草。风忽地又吹走了他的军帽。他刚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听到一阵恶作剧般的尖笑。这笑声在此时真像嘲笑。不过这嘲笑也太熟悉了。单一海抬起头,却远远地看见女真捧着那块绘图板站在风中,正在欣赏着他的狼狈。妈的,真绝了,每次都是在我倒霉或者露怯的时候遇到她,真霉气。简直像个巫婆嘛,似乎她一出现我就要倒霉,单一海有些愤愤地想。

“哎,那图看吹坏了没有?这风太大了。”单一海急急地跑过去。风几乎把女真的衣服都吹得飘了起来。鼓膨得全身又臃肿又富有“气质”地胀满着,几乎使她站不稳。这点倒让单一海心中怒气稍消。

山上的天气如同孩子的脸孔。刚才看着还好好的,突然间就像谁揍了他一顿似的,随手从哪扯过一片云,哗哗地就四处下起雨来。单一海呆了很长时间,也没习惯这种天气。相反,倒是多了许多惊异。

“图纸好着呐,没坏。你画完了……”女真迎风讲着话。有一半儿的话音仿佛撕去了似的,到单一海耳中时,几乎听不清她说什么。单一海顾不上自己的帽子了。扯着她的手,向残城中跑。还没跑出几步,玉米粒儿大小的雨珠子夹着冰雹扑地而下。俩人转眼湿透。单一海边跑边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在女真的身上。女真此时已顾不上太多了,把头躲在单一海的身边,听任他把自己半抱半挟着跑进残城。城边儿上有一间猫耳洞似的小屋子。单一海侧身而入,又嗷地跳了出来。洞里吱吱叫着奔跑出两只小兔子似的老鼠。冲到洞口,一看大雨,又奔了回来,显然这才是它们的家。单一海看它们不出来,转身拿了两块石头,砸了进去。又是吱吱几声尖叫,两只老鼠夺洞而出,消失在雨中。女真有些惧怕地向后躲。女孩也许不怕死亡,可却天生地惧怕那些莫名其妙的小老鼠、蟑螂、蛇什么的。令人不可思议。

单一海侧身而入,很舒服地喘了口气。却发现女真还站在外面,瑟瑟着如同一只颤抖的小猫。单一海顿生哀怜。一把扯住她,说:“怎么,想给本连长站岗呀,我的大小姐。快进来吧!”

“谁给你站岗了?那洞……”女真缩缩肩,来不及说出口,已开始打起了喷嚏。

单一海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把她扯了进来:“都啥时候了,还怕老鼠。它们都怕我们淋雨,把洞让了出来,你还扭怩什么呀!”

女真虽进来了。但只是靠在洞口附近的地方。她的身上已被雨淋透了。蹲在那儿身上雨水啪哒啪哒直往下滴。可她却仿佛要护住什么似的,紧紧地抱着那只图板。雨水拍打地面传进来的风,又寒又凉。她浑身颤栗着,像一只又可怜又害羞的小猫。简直与那天向自己开枪的女真判若俩人。单一海摸出打火机,把身边的枯枝鼠粪用手聚拢,点燃。洞中立时明亮起来,淡淡的火苗烧着洞内的寒气,俩人感觉身上更冷了。

单一海从兜里掏出青稞酒,自己先喝了一口。又递给女真:“来,喝一口,正宗青稞酒。喝了暖身子。”

女真犹豫地看他一眼,接过来,一仰脖,剩下的小半瓶竟被她一饮而尽。单一海吃惊地瞪大眼睛。

“哎,你剩点儿好不好?再好喝也不能这样啊!”他把瓶子摇摇,无奈地一笑,“我还以为你不会喝呐。本来客气一下,你倒好,动真格的了。”

女真璞地笑了。她一笑脸上的青紫褪去,有了些红晕:“本小姐对酒精天生有溶解作用,再喝一瓶也没啥。怎么样?下一步你就该说,你把衣服拧拧吧,我转过身去,这样的俗套吧!”

“天呐,电影上的情节你记得这样熟。不过,也真该轮到这个细节了。可本中尉拒绝模仿,而且,这洞子转过身,也令人困难,把我那绘图板拿来,我想看看它被淋坏没有。”

“天下男人怎么都你这德性。要不就是怜花惜玉如贾宝玉一般。再不就是你这种无一点绅士风度只关心个人私利的自私男人。唉,我真算倒霉。碰上了这破天气,又凑巧碰上了你。真是今夏两大不幸中的最大不幸。”女真边说边打喷嚏。同时把一直抱在怀中的画板拿出来,一看竟有些沉默起来。半晌不语。

“怎么,是不是淋坏了,你怎么不说话呀。”单一海焦急起来。

“天呐,我觉得所有的地图草图画好后,都该用水淋一下。……简直有种令人惊异的美感,毛茸茸的简直像是天笔。”女真顾自看着地图。低语。

单一海吃惊地挪过身子,蹲在靠近女真的边儿上,定神看那幅图。这一看,连他也有些吃惊。图上浸着一些深深的水迹。铅笔画的浅线被冲没。那些淡淡的墨水在水中悄悄浸润。本来很单调的细线此时像是饱蘸着的毛笔,不规则却又神秘地丰实起来。有几处本来画得很薄弱的地方,被雨水一泡,线条都茸茸地鼓满着,向前曲蜒。许多条的毛毛的绒线交织成了这幅有些过于细致的图,竟呈现着一种粗涩的美感。天,单一海在内心低呼。现在这图只适合于远远的审视,细节都被线条给淹没了,反倒衬托出全图的质感。似乎这残迹只配用这样的感觉才可能绘出来。也简直只属于这种感觉。单一海在画此图时,先用铅笔勾的底,再用圆珠笔直描。描到一半时,圆珠笔坏了。他只好用钢笔。现在,圆珠笔的部分如同旧迹。而钢笔的线描则似乎散发着另外的鲜洌。

他动容地从女真手中捧过那张图,眼中竟几乎流下泪来。他似乎到现在才发现,图还可以这样画,简直像一幅画,可又不是,因为它只是图呀!

“此图之后,也许不会再有一幅能超出此幅。简直像我梦中所看到的。”单一海有些痴痴地看着洞外。左眼被女真的脸孔遮住了。他才发现,女真也与他一样,深陷其中。他收回目光时,竟被她的侧影给吸引住了。她低垂的眉毛真浓呀!睫毛长长的闪烁着。他蓦地想起邹辛来。她的睫毛也一样的又弯又长呀!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女真似乎觉察到了他在看她。她的眼睛转过来,不经意地触到了单一海的眼光。他们还是头一回这样近地直视对方。单一海的内心唰地惊栗,触电般地全身抽搐。这女孩子的眼睛简直太可怕了,居然带着电。他有些不可抑制地又回过头,看到女真的眼睛也蒙着一层雾似的又清亮又忧郁,带着一种他熟悉又陌生的东西,来回飘闪。忧郁的眼睛永远都如一首宋词呀,他有些心动地想。同时迅速收束住自己的目光,努力盯住画板,仿佛紧紧逼视着刚才内心不经意闪摇出的一些欲望。渐渐地,它们在自己的逼视中,迅速地模糊了。他的内心才稍许平静了下来,眼睛抬起来时,已多了几分自信与平静。

他掩饰地干笑:“你知道你的眼睛让我想到了什么吗?”

“什么?”她似乎也才从刚才瞬间的迷离中挣脱,有些喃喃地看着洞外。洞外的雨水已渐渐稀少,间或出现了阳光,先是暗暗的光线,接着是夏日中午暴烈的白光。仿佛雨水飘飞仅仅是别人撒的水滴,与它无关似的。同时她有些愤然,这雨简直不像雨,而更像是一种恶作剧!

“一首宋词。词忘了,感觉像这种词的意境。不过,现在这感觉变了,感到像刚才的天气。说不清的一种气氛。”单一海怔怔地看外面骤现的阳光,内心有些隐隐的失望。心理上仿佛做了一次小偷似的。

“比喻的前半部分太暖昧了吧。”女真站起来,确切地说,半弯腰半站着,洞顶太低了。“后半部分更是让人失望。不过,你的想像力不错。相比之下,我宁肯相信你前半部分的感觉,我很喜欢宋词的,难道宋词终于溶进了我的眼睛里?”她夸张地伸伸臂。

“不但在眼睛里,也在身体里呀!”单一海坏坏地笑着看她。她的身上此时真的凹凸有致,湿布已经半干,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还淡淡地泛着热气。

女真察觉出了他的笑。脸上倏地红润了。她一跺脚,头不小心触到了洞壁。她不由哎哟一声,抱紧头,低声呼疼。单一海急忙走过去,扒开她的手要看看碰在什么地方。女真却一伸手,拦住了他。

“你真够坏的了。死家伙,现在又到了第二个细节了吧。你给我先退出去,本小姐要拧衣服了。”女真微怒,杏眼圆睁,感觉她真的生气了。

单一海略略尴尬,伸出的手慢慢地收回,放在了头发上,仿佛他本来只是要搔头发似的:“那我当然愿意用倒叙的手法,讲第二个细节了。”他干巴巴地说,脸上涌出可怜相,慢慢地在女真的逼视中退出。

单一海走出洞口,太阳热烈灿烂。他边走边有些淡淡的失意。同时发现,也许女真只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一般的战友,甚至不是朋友。有些落寞地仰卧在一堵残墙前晒太阳,或者是让太阳把自己晒干。阳光真暖和,仿佛有成千上万只毛毛的小手在自己身上来回动。身上竟有些沉沉的睡意,但心里乱乱地却无法有片刻的安宁。这时他听到一阵脚步轻微而来,感觉是女真已换好衣服向他这边走来。他侧起耳朵,认真地听,故意闭上眼装睡,似乎自己真的对她并不在意。他暗暗吃惊,这个女真把自己弄得如此不舒服,可心里却很难去掉她的影子,难道她对自己真的很重要?

那串脚步走到他跟前,似乎很深地看了他一会儿。因为眼前的阳光显然被遮没了。他有些深深的不自在,在那双如电般的眼睛中,他不知道自己的睡态是否令人好笑;过了一会,那个影子才挪开了,接着是重重地坐在了他右边不远的地方。她也一样需要太阳啊!他想。难道她也会像他一样躺在干土中?这种想法令他吃惊。但渐渐地,他感觉到她又拿起了那张草图,她似乎看了许久。但接着,他又听到一阵唰唰的书写声。天哪,难道她想在那图上勾画些什么?

他吃惊地睁开眼睛,看到女真正在疾书,不由有些生气地喊:“你真的又想画一座不一样的旧城图吗?”

“果然你没睡着,我就知道你在假装。不过你的伪装正好说明你内心里惧怕。可你怕什么呢?怕我?”她有些戏谑地看定他。

“我怕你?当然我怕你了,我上次已经承认过了。可这一回我怕你把我的图纸给毁了呀,我的中尉!”单一海有种被人识破了什么似的尴尬,一把从女真手中抢过图板,却见在图板上放着一只怪异的略显陈旧的破羊皮囊。那囊呈长圆形,扁软着,上边不可思议地刻着些乱七八糟的线条和花纹,在污垢中,若隐若现。原来她只是在玩这样一只囊。不过这囊是从哪来的呢?他记得刚才可没看见她有这宝贝。

“恼羞成怒了吧!单连长。把那只囊给我,一点儿风度也没有。”她开始笑吟吟地看他,太阳已很快晒干了她的衣服,但晒不干的却是留在迷彩服上用力拧过的皱褶。

“哦,对不起,我还以为你在折磨我的图呢?……你这壶从哪来的呢?这好像是只老羊皮酒囊吧!

“我先不讲从何得来的。你先看看这是只囊吗?”

“那是什么?”单一海有些不屑地又捞起那只囊。那只囊的污垢也许有很多年了,沾附在上面,似乎已成了壶的一部分,又滑润又腻湿,还有股明确的羊腥味。他本想说这壶不过只是一只囊而已,可一看到女真有些期待和神秘的目光,他又咽回了刚要说的话语。他把那羊皮囊在身上噌噌,仿佛奇迹似地,那些隐在羊皮上的线条开始逼真了,一条条地很是显眼。他有些兴奋了,也许是一个罕见的花纹图案吧!他又噌噌,竟看到了那用线条勾勒的山脉和河流,他吃惊了。

“这上面怎么会是地图?”

“为什么不可以是地图呢?”女真有些卖弄地,“而且恰好是地图!”

单一海被一种好奇撩拨着。他兴奋地凝视着那些用线条勾勒的地物地貌,在一张纸上迅速地复描着,每复描一块地儿他就有些淡淡的吃惊,他竟然不太熟识。仿佛是世界上其他地域的一些线描提要。比如那块长直的地带,多么像古波斯平原。而那块圆丘形的地物,又多么像古代罗马的岸防线,还有地中海。只有后面的那块地物,很陌生又很熟悉,似乎像极了一块什么地方,但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他又使劲地擦擦那只酒囊,他竟看到线条的中间交叉地儿,都标着针尖儿大小的古怪文字。他认了半天,居然没认清一个。

单一海抬头凝视女真:“这似乎是一张地形图,好像是一个标绘着什么人的行踪或者概略的提要。总之,这图太神秘了,可我看不懂它,你看得懂吗?”

“终于有看不懂的时候了吧!”女真兴奋起来,同时展开那张单一海复描出的概图,用手指定下部那个表示山脉和河流的凹面说,“你看看这块地方像什么?”

“像一面山还有两条河,中间有个小小的凹皱,后面是广阔的沙漠……我想不起来了,但我觉得这块地儿真熟,我已经感觉出我见过它了,可它是……”

女真微笑不语,把那草图下半部压住,放在他的那张草图上面:“你再看看?”

“妈的!这不是焉支山脉吗?著名的河西走廊、黑河、无名冰河、腾格里沙漠、无名戈壁,天哪!怎么会是这!”单一海恍然惊悟,同时大为惊异,“真是种奇妙的巧合,可这图上另外的部分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是看了两天后,才认出这么一小块地儿,是表示这里的。我查过新疆区域图,也不像。甚至不像全国区域图中的任何地方。那么它就是世界某一区域中的概图了,除了后部这块,我也是直到刚才,看了你标示的这张残迹方位图,才发觉这两块地方真的像极了。”

“所以你想告诉我或者来向我请教?可今天似乎不是周末,好像你也不该整天到处闲逛呵!”单一海接过话茬。

“谁闲逛了?我们那儿整天没一个病人。我就请了假,到连队找你,没见到,我就猜你在这儿,可没想到遇上了这场大雨。”女真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你奇怪不,这图似乎是一种象征,可又能象征什么呢?”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当初绘制这张图的人,也许知道这个秘密。感觉上这是一个人一生走过的地方。这上面没有国界,有的只是某一区域的主要物证。这人的直觉很好,他是靠直觉来描绘这些地貌的。所以,只能从感性上去看这张图。上面还有些奇怪的文字,也许可以帮助我们找到答案。你认识它们吗?”

“不认识。认识的话我还会来问你!”

“哦,对了,这只酒囊从哪儿来的呢?也许他可以告诉我们这只囊的由来?”

“3天前,山前一个小村子里,一位老牧人送给我的。”

06 那牧人像一个传说

女真说:“我从来没见过那样一个村庄,如果也能叫做村庄的话。只有稀稀落落的七八间房子,那些房子前都拥着灿烂的刺玫瑰,到处散溢着一股苦苦的深香。你知道,没事时我喜欢一个人乱走。那天我背着猎枪,越过残迹。我觉得残迹的前边肯定有人。但没想到,一走竟走了十多公里。我以为自己的判断错了,后来我就嗅到了那片浓烈的玫瑰香。我当时几乎都傻了。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广阔的地方,长着这么广阔的玫瑰。那些玫瑰真多呀!多得让我几乎快醉了。这时,我就看到了一个牧人。他那样无声无息地赶着一群脏羊,飘着似地经过了我的身边。他身后跟着个孤独的女孩。那小女孩长得真漂亮。那种漂亮怎么说呢?令我惊异了,我至今未见过那种类似天使般的面孔。更让我吃惊的是,她头发金黄,一双眼睛深蓝,头上是一个玫瑰花环。她穿着土布织的一种小衣服,简直就像天使。”

“简直像在述说梦境!”

“可我觉得比梦境还让人难以置信。我听到她用土话问我话,才觉出她居然是这儿的人。这时,那个远远地看我的老牧人走了过来。他似乎对我的出现并不过分意外。但我还是意外了,我看到他居然也蓬着一头褐发,他的装束很奇异。知道我当时的感觉吗?仿佛是到了国外,仿佛是见到了两个外国的游人,可他们却千真万确的是当地人。他们都用当地的土语说话,连举动也是当地人的风范。”

“你真的见到了两个异族的人?这儿的民族较多,仅沿祁连山脉两侧就混居着14个民族,也许是一个什么族的人吧!”单一海疑惑地问。

“如果真是这样也好,问题是他们恰好不是。村里还有十来个男女,也与他们一样。我仔细看过他们的装束,他们与当地的十几个族的装束不太一样。尤其我还发现,他竟然在吃饭时,只给我用筷子。而他们,似乎很熟练地用刀,一种镀银的小刀,切肉和饼吃。那些习惯呀,总是不伦不类地让我别扭而又陌生。我再次觉得他们与我的区别。我指的是本质上的区别。”

“嗬,你这么快就坐到她们的饭桌上去了?”

“当时已近中午。炊烟四起。老人与小孩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个小女孩扯住我的手,让我跟她一起回去。那老牧人倒是很独特,他几乎很少说话。只是用一双眼睛认真地看我,也没说邀请。但我那一刻对他们太好奇了,我真的想看看他们的生活,便装糊涂随那小女孩到他们家里。那天我打猎的机会不多,只有一只兔子撞到了我的枪上,我便把那只兔子送给了老牧人,那个牧人很高兴的样子,显得热情了些,从地窖里拖出一只羊腿来。奇怪的是,这么热的天儿,那羊腿上竟结着厚厚一层冰碴。他熬的羊汤真好喝,可以说,我很少喝过那样鲜美的羊汤了。知道吗?我一连喝了4碗,肚子胀得不行了,才把碗放下。”

“可那个牧人为啥会把这样一只酒囊送给你?”单一海来回摆弄着那只囊,“尤其是上面还刻绘着这样一些奇怪的东西,可以说,这个牧人肯定知道这是什么!”

“我连声赞叹羊汤,老牧人的脸色也和润起来。他便拿出了这只酒囊,那囊当时满满的,盛满了酒。老人给我倒了三碗,我全部一饮而尽。那酒的度数似乎不太高,大概是自酿的,里面漂满了玫瑰的苦味。当时我就注意到了那上面刻的这些条纹,只是没太在意。他似乎觉得我挺豪爽,不太像个女孩子,或者说有某些地方使他喜欢上了我。总之,老人突然间兴奋起来了。他拿起一把挺奇怪的乐器。那乐器是面圆鼓,上面绷着三根弦。他用老手指拨动时,散发出一股新鲜的不一样的音鸣。

那天我真的挺激动,老人的手指真灵活呀,像两只柔软的腰肢,让我眼花缭乱。那个小女孩早已随着节奏在地上舞蹈,她边跳边要我与她一起共舞。我模仿着她的动作,笨笨地跳着,直到累了。我就从身上摸出一把口琴,与老人合奏。我感觉他在弹一支忧郁的曲子,也就和着他的节奏吹起来。老人弹着弹着,就停下来,呆呆地看我吹那把口琴。我小时候特爱吹它,可以说,我吹口琴的技术还是有相当水准的。但我后来才知道老人发呆,是因为他从未听过口琴发出的声音,如同我未听过他那只奇怪乐器的声音一样。一曲罢了,我把口琴交给他,老人摇摇头。我就又递给了那个小女孩。那女孩儿真聪明,含上便可以吹几声简单的乐声。她是凭自己的感觉随便吹的,但那声音可真好听。我便说把这只口琴给你好吗?那牧人立即站起来,一个深躬,表示谢意。然后他就出去了。我还以为他要干什么,谁知过了许久还不见回来。我就与那小女孩儿说话。

后来想起那挺香醇的酒,我便又给自己倒上。也许是好奇吧!我对那只奇怪的酒囊产生了深深的兴趣。我想不管谁都会对这只囊感兴趣的。我感兴趣的却是那上面的花纹与线条,我觉得它挺有意思。正在这时,那老牧人回来了。他拿着一个也许刚编织的玫瑰花环吧,就跟那个小女孩头上戴的花环一样,要给我戴上。我当时受宠若惊,有种……你猜什么感觉,有种做新娘的感觉。我真的很兴奋。一切真的如同梦境……这时,太阳西斜了。我觉得真的不可以逗留了,就要告辞。这时那个老人,他说话了,从身上摸出几张钱,要给我。很显然,他以为那只口琴很贵,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拒绝着。后来,我看推辞不掉,就提了个小小的要求,要老人送给我些玫瑰酒喝,并且要把这只酒囊带走。不过,我并没意识到会引起老人的震惊与伤感。我看到他在听到我要把这只囊带走时,脸上竟忽然呈现出了惊愕的表情。我以为老人舍不得,忙摆手说算了。可我却莫名其妙地对那些神秘的条纹感兴趣。我捧着那囊,说了一句让我到现在都很后悔的话。你知道我说的什么吗?我说这些花纹真是太让人喜欢了。”

“你再次表达了你喜欢这只囊?”

“是的。老人沉默地坐下了,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想说啥,但却一句也无法表达。我觉得该走了,就默默地看他一眼,推开柴门,向回走。我走得很慢,心里乱乱的。那只囊的影子一直在我心里晃荡。我忽然想,也许这囊是老人的宝贝吧!

这样想时,我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马蹄,跳下马来的正是老牧人。他手里捧着那只囊,囊里盛着满满的玫瑰酒。我不知所措地看着牧人的脸。老牧人无言地把那囊递给我。我知道如果再拒绝,肯定会伤他的心的。就默默地接过来,把它捧在胸前,像捧着一个怪怪的婴儿。当时我心里的疑问真是太多了,我竟又说错了一句话,我说老阿爸这酒喝完我就把囊给你。那个老牧人无言地笑了一下,看看身后的斜阳,淡淡地说:不用了,我今生再也不用了,这只囊太沉了,我背了60多年了。现在终于有人要把它背走了,我觉得全身都轻了。我忽然感觉原来他其实太老了。只是精气神儿撑着他,年轻的是那些溢出来的气质。他接着说:你是除我以外,头一个看重这些条纹的人,还是个女人。我知道我老了,我陪不了它多久啦。我把它给你,我就告诉你一句话,别把它当成一只囊好吗?我疑惑了,那把它当成什么呢?他说:当成一个人的脚印,或者一群人的脚印。”

“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的脚印?原来这只酒囊竟有这么多的传奇。我觉得好像是一个藏宝图似的。女真哇,你简直像在讲一个传奇。我都快入迷了。”

“连我也觉得像是个传奇。晚上回来,觉得像做梦。半夜醒来,我又摸了摸这只皮囊,才信这是真的。”

“可那些酒呢?真的有你说的那么香吗?”单一海向往地用鼻子吸了吸,“我都快被你说得流口水了。”

“可惜那酒我已经喝完了。那几天我边喝酒边琢磨那些线条,越想越糊涂。酒喝完了,也没想出个头绪。后来想起你对地图挺有研究的,也许你可以看透些什么。”

“所以你才来。有事才想起我,我也真够惨的了。”单一海故意叹息,“我真的想见见那个老牧人。”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周围地域军事地图,摊开,“你先给我讲讲那个方位好吗?”边听边在图上推测。根据女真所说的一些方位,他很快找准了图上位置。而那里没有村庄,只有一块小小的草原。后面便是高耸的焉支山脉。再右边,则是与某国接壤的广阔的戈壁。

单一海用手按住那块地方。从图上判断距此处也仅十余里。他有些按捺不住地:“现在是下午1时10分。用急行军的方式,1小时后可以赶到那儿。女真,我被你感染了,我也想去经历一次那种梦境式的玫瑰林,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当然去。”女真脸上泛着一种向往,“我真想再去看看那个小女孩。”

问问玫瑰

路上,哦,根本就没有路。他们凭感觉在山的斜坡上行走。感觉上是在绿草之间做一次漫长的旅行。有很多次,俩人感慨那太阳的高远。太阳只是很清晰的一团红火,但不太灼人。远处山顶上的雪反射着刺目的光,可却被绿草悄悄地过滤干净了。他们都不说话,偶尔注视对方,似乎很默契的样子。有好儿次,望着那个在绿草间的女真,他都有种宁静的幸福感。仿佛是一种意境,一种纯净的意境。他被这种心境淡淡地溶化了。所以,他的目光开始溢满莫名的温柔。

前面出现一条河,那河汩汩有声,又清又刺骨。他判断水是从山上淌下的,是雪水。因为那水迎面扑来一股寒凉,冰冰的清晰着一种感觉,让他诧异。女真站在河边,远远地望一会儿对面,伸出手,向偏西的地儿一指:“我看到那片玫瑰了,呀,那香味已扑过来了。”

单一海也看到了那片低矮成一片花海的玫瑰,那些苦苦的沉香早已淹没了他。他觉得内心中仿沸被什么擦洗了一遍似的,又清又亮,仿佛眼前这条雪河。他抑制不住地深吸几口香气,从河中间的踏石上越过,那片玫瑰林便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站在这片玫瑰前,呆掉了。阵阵芬芳鼓涌着向他扑来,一种浓烈的斑斓轻轻地摇晃着,像晃着一种巨大的热情。这片玫瑰,哦,足足有上百亩吧!它们相互盘缠着,根连着根,绿叶触着绿叶。无尽的花朵挤拥着,仿佛这些无数的嫩红色花只是一种颜色,透着那么一股子热情。他动容了,看着广阔的花儿就像面临着广阔的爱情。它们相互保持着爱情的姿容,互相渗透,又互相远离。既热烈,又透着股深切的宁静。他不由伸手去折它们,这些玫瑰上布满了热烈的刺,每采一朵,那些隐蔽着的刺便会划伤他的手指。他听任着这些刺的触疼,同时内心里涌出许多的感伤,这些花越来越像爱情了。

女真已经采集了一大束,坐在地坎上专心地编着花环。他们似乎都忘了自己来的目的,他们都被玫瑰给吸引了,仿佛他们只是两个看玫瑰的人。单一海想,如果真是这样又该是多么地让人神往呀!眼中竟呆呆地看着已戴上花环的女真,有些深深的震惊。她真美呵!拥有玫瑰的女孩子都是世上最美的人儿吗?

“真美。”单一海笨拙地赞叹,他实在无法找出更好的词,“人比花儿更美。”

“是吗?”

“嗯。我都有些感动了,我发现,花儿与少女,其实才是同一概念哪!应该改变世上对女人的叫法,该叫花儿。”

“这话我爱听。我发现你奉承女孩子挺有一套的,像你这个人一样,有点怪。不过我喜欢。”女真热情地看他。

“我其实真是这样以为的。我以前听别人说要给女孩子送玫瑰,觉得真俗,可今儿个,我发现只有送玫瑰,才是一件真正美的事,或者与美相称。”单一海真诚叹息,竟有些痴迷地注视着女真,有好久未觉出花的刺痛。

“我也想体验一下送玫瑰的感觉了,我能送给你这几朵玫瑰吗?”

“呵,我真高兴,有人送我玫瑰,尽管这儿这么多的玫瑰,可只有这几朵,好像才属于我。”女真把头低在那丛花中,眼神迷离,“你知道玫瑰象征什么吗?”

“爱情。”

“一个男人送玫瑰给女人呢?”

“那就是送爱……情给她!”单一海有些口吃地喃喃。他提出送她玫瑰时,可从没想过这些呵!那时他觉得送玫瑰也许只是这种意境中的一点儿点缀,他没想到女真会这么敏感。他不知所措了,我真的对她有这种情感吗?他不敢再想。

女真不再言语,把身子转过去,望着玫瑰丛中那片童话般的几间木屋子,悄声说:“就在那里我遇到了他们。”

那几间屋子真宁静,静得到处都是芬芳的声音。那些蜜蜂轻盈地飞舞着,他们站在那片房子前,有种忽然的失落,这几间屋子是空的,这儿没有人。

单一海诧异地望一眼女真。女真没说话,她有些不相信地凑到门前。门虚掩着,稍一用力,门就开了。房子里宁静地空旷着,低矮的木屋响着门碰在壁上空洞的回声。她又出去推另外几间屋子的门,房子里都异样地空旷着。很显然,主人搬走了,并且不愿意锁上它们,很显然他是把这些屋子遗弃了。老人遗弃了这么大一片空阔的玫瑰丛林和房屋。他会去哪里呢?她有些迷茫地坐在地上,无助地望着单一海。

单一海无言地在几个房间里穿行。在走到一间类似于客厅的房子里,他看到了一片纸。那上面不规则地写着几行小字:我们走了,我们到我们该去的地方去了。那里只有我们,只有山,只有丛林,再没有其他任何人类……单一海把纸条交给女真,待她看完。“我信了你说的这个传说般的老人,他好像不愿意我们打扰他的平静。”

“你是说他早就料到我们会来?他是在躲我们?”女真不解地问。

单一海一脸的遗憾:“我感觉头一次被一个未见过面的老人的纯洁给伤害了。他太令人……哦……让我的情感难以接受。他拒绝人类,甚至拒绝传说。他轻易地背负着一个类似神秘的东西,又轻易地掷给了我们。他简直是在开一个非常可怕的玩笑。敢抛弃秘密比保护一个秘密更让人震惊啊!知道吗?也许老人也一直想知道它,但他永远未能破译它。也许他累了,觉得厌倦了,他干脆把这抛给了我们。我感觉他并没走远,他也许就在周围某处看着我们痴笑呢?看一个他自己背不下去的包袱压在别人身上的样子,他比我们智慧……”

女真吃惊地道:“我觉出他并没走远,我不信他会舍下这么一大片玫瑰,这么一片草原,我们也许可以找到他!”

“不,他会舍弃的。他连这样一个秘密都敢舍弃,还在乎这么一片玫瑰。”单一海叹息着,“该回去了,我们估计什么也不会得到。他的回避本身就反映了他与我们一样,并不会知道得太多。知道吗?这个老人我在心里已见过他了,我将永远在自己内心保存一个臆想中的老人,这个老人只属于我。”

女真奇怪地瞥他一眼,再不言语。这时阳光在西斜中变得柔美多姿,玫瑰在柔光中令人惊心地跳跃着。她有种无言的感伤,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玫瑰。

单一海低眉,柔声说:“回去吧!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已出来一天了。”俩人都低着头,默默地在玫瑰林中穿行。感觉像行走在芬芳的气氛中。这种气氛真像忧郁。单一海站在玫瑰林的边缘,有些痴迷的低语:“真舍不得这片玫瑰。今生也许再也不会有任何花,会像今天的这片玫瑰这样让我激动了。”他回首看看女真,“我虽然没见过那个老人,但感谢你,让我遇到了这片玫瑰。”

女真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似乎对玫瑰挺感兴趣,玫瑰让你伤感了,哦,我知道了,一个伤感的男人遇到了玫瑰总是件浪漫的事。可我却觉得你挺忧伤的,我是说,你想起了一个人?”

“是的。一个女人。她的眼睛与你的一样亮……这只是以前的一个故事了,知道吗?那女孩子远得只像一个念头,它们一直立在我心里。我觉得我被碰疼了,很可笑是吗?一个男人,讲自己的爱情,并且是失败的爱情。我以为我把她忘了,可我今天发现,她还在我心里某处,并且像一枚刺。爱情于我来说越来越像一枚刺了。”

女真含意不明地看定他:“初恋吗?不过初恋似乎只是一种感觉上的东西。可以伤感但不至于刺伤人。而且你现在也不像在初恋。那么是一次成熟的恋爱吧!你很爱她?”

“爱一个人有时并不是爱情呀!”他深深地摇头,“我真的不知道爱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战争。复杂到了令人难以解释,清澈到了令人不屑一顾,可惜到了让人心灵疲惫蒙尘的地步,却只能用叹息来掩饰,而我选择了逃避,可我却真的能脱逃吗?哦,你经历过爱情吗?”

“经历过,不过,我没你那样复杂的感受。追我的人都是我不感兴趣的人。而我渴盼的人呢,总是躲得远远的,不知在哪个角落。”她把那束花捧起来,嗅嗅,眼神恍惚着,“其实,我发现男人也挺脆弱的。我还以为你就是个顽固的孤傲的家伙呐,居然也有伤感,如果那个女孩子今天听到你这样表白,不感动个半死才怪呢!”

“她一直都挺感动,可却不会与我结婚。”单一海重重地叹口气。

“那为什么,她爱你吗?”

“她一直在爱我,可我们彼此都太爱自己了。”单一海猛抽一口烟,“许多事情你不会太懂,其实,连我有时也不懂。”

女真眼波闪烁着,向夕阳的前方走去。背影斜斜地贴在大地上,拖得很长。单一海呆呆地看了很久,转身去追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