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二十三、惊心于马的爱情

成天凭感觉找到了那根石柱子。石柱在草丛中隐现着一点的痕迹,成天远远地就看到了它。周围的草丛在风中凌乱地来回摇晃,好象是谁用手在那里轻推。可是那只巨手该有多大呀,他远远地看着那片草丛没有靠近。凭感觉他觉得那匹马就藏在里面。他没有用望远镜去找,望远镜的镜片反光很大,马见了那种反光会受到惊吓的。这里的草丛太深了,大风好象是一把巨大的梳子,轻轻地梳理着无数的草。它们的倒伏带着波浪的形状,成天觉得那些草就象是一层层的浪涛。他跳下马来,用耳朵听着草丛轻轻的摇晃,马的声音肯定与草丛的摇晃不同,他觉得在草原上寻找一件东西,有时候耳朵比眼睛更可靠。风好象越来越大,一根根的草在风中相互扯动,如同草的战争。成天把耳朵伏到地面上,草的声音一下子就被过滤干净了。大地总是传达着被撞击的声音,而不会传达风的前进的脚步。成天听到了一阵激烈的心跳。令他奇怪的是,好象不是一匹马,而象是两匹?他迅速骑到先知的背上,打开望远镜,凭直觉,他已找出那匹野马的大致方位。

旁边的马格骑在马上,他一直紧张地抓紧着自己的“黄飞鸿”的缰绳。他们从早晨就开始出现在了那片湖边,可是直等到了上午,也没有发现那匹马的踪影,全连上百号人马全部都伏在离湖面上千米的三面的草丛中,只要那匹马一出现,他们就会把那匹野马给逼到湖里去。但那匹马好象知道了秘密似的,忽然消失了。成天的心焦虑不安,他在那片草地上等过了难耐的两个多小时,还是没有看到那匹马的影子。老额吉与萨日娜把家里最好的那盘套马索拿来了,那套马索是用一整张的牛皮给揉熟的,上面积着一层黄焦的色泽,那套马索做成后,就一直放在那里,只用了一次,老额吉的儿子就被这匹黑色的野马给拖到了生命的底层。老额吉把那盘套马索扔到成天的面前时,眼里好象含着很深的泪水。成天默默地收下了。他把那盘绳索捧起来,绳索粗细适中,柔软坚硬度舒服得让人吃惊,好的骑手从套马索上就可以看出来,但他想不到这么一个好的骑手竟会被那匹野马给拖死。王青衣打马走过来,他在山上用一支红旗来指挥埋伏在三面的战士们,大家在等待中都有些疲惫了。

王青衣有些疑惑地看看天,说:“那匹野马是不是看到了我们?我刚才在山坡上,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一匹马的影子。”

“再等一个小时,那匹马我想它一定会出现的。牧人们说过,马的路线是无法变的,除非是生命发生了变化。我到前面一个地方去看看,我一直感觉它在那里,你在这儿守着,如果我发现了那匹马,就把它给引过来。”成天交待完毕,低头看到四班长马格,他想了想,用马鞭一指他,说:“你跟我去……”

马格把马一勒,‘黄飞鸿’得得地奔了过来。马格的马背上还挂着一个很长的套马杆,那个套马杆是从牧人家里借来的,他从来没有用过那种东西,但他觉得挺好玩,还当场向那个与他一起放过羊的老牧人学了几手简单的套马技巧,尽管他知道那匹马凭他是套不住的,成天也不会看着别人从他的眼前把那马给套走,主角是他,他们只是来配合他,在旁边哄赶那匹马时用的。但这已经足够了。骑兵们听说套马,早就激动得跃跃欲试了,那些枯燥的训练早就引不起大家的兴趣了。成天看到埋伏在西面的两个班还下了几道皮绊子,那绊子下得还挺专业的。他回头望了一下那些埋伏起来的地域,除了王青衣远远地在山坡上外,几乎看不到一个人。他满意地打了下马,向前驰去。

草丛的起伏越来越大,好象有无数只手在搅拌着大地。成天用眼睛过滤着那些深绿色。忽然,他看到就在那一根根的绿色中,那匹马露出了一双深深的眼睛。那眼睛直盯着他,成天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那匹野马的眼睛,那双眼睛带着种少见的欢乐,一种灿烂的东西正从它的眼睛里开始溢出来。成天被野马的快乐吸引,他把镜头向后移移,才发现那匹马的身边竟还簇立着一匹小小的红色母马。那匹母马幸福地用唇吻舔着野马的身子,野马全身都浸在突然的爱情中。成天没想到自己竟无意间闯入了一匹马的爱情中。他有些落寞地把望远镜放下。马格压低声音问他:“看到那匹马没有,这个地方的草太高了,这儿真怪,好象是藏着许多秘密似的。”

当然这儿藏着很多的秘密,成天把望远镜放好。压低声音说:“那匹马好象有客人,我们给它五分钟时间享受一下这种爱情。”他用手一指东面,说:“你到那匹马的后面去,五分钟后,你在那里大声呼喊,然后用套马杆把它赶过来。记住,要把它往西面赶。”

“可是我们的埋伏地是在北面呀?”马格不解地问道。

“西面是山坡,那个地方它不会去的,我们向前追就行了,它肯定会从山脚下迂回到北面的湖边去。它一天都没有饮水了,我没有见过一匹马,会坚持一天不饮水的。记住,不要靠马太近。”成天低声叮嘱他。

马格半信半疑地向前走了。那片草丛在风中轻摇着小小的细浪。马格隐伏在草丛的左面,开始慢慢地放“黄飞鸿”向里边走,马身子挤开草丛,无数的草开始被挤碎,踩在蹄下。马格已经可以看见那匹马的黑色皮肤了,在绿色中的黑总是那样不易让人发觉。但那匹美丽的红色母马的声音却很大,他在很远处观察着那两匹马在那里的亲昵。他忽然想到成天的嘱咐,他竟然要让这匹野马再享受五分钟的爱情。马格的心怦然一动。他举腕看表,五分钟早已经过去了,他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意。他想再等三分钟,那三分是为他自己来算的。他已经报名参加了高考复习,那个名是成天给他报的,并且那个名额是他特意从军分区要来的,当然他不会感激成天,就象成天不会因为他爱萨日娜就会同意一样。马格闭上眼,想着萨日娜刚才的样子,他刚才远远地看到了萨日娜,却不能说话,他故意离开萨日娜很远,但他不论走多远,都可以感到萨日娜的目光,那是爱情的光。

风声大起来了,那匹野马忽然一声惊呼般的长嘶传来,马格迅速睁开眼,从刚才的短暂想象中惊醒。他看到那匹野马从眼睛中消失了,很明显,野马发现了他。马格下意识地长呼了起来,那声音悠长而又响亮,野马在向外跑时,被那声音惊动,也一声长嘶,从另一个方向折了过去。马格看清了那马是在向南跑,那个地方不是他们想让他去的,马格把“黄飞鸿”一勒,向另一边插去。他手里的套马杆在草丛中成了累赘,他只好把那杆子向后顺着。野马的伴侣一直跟在它的身后跑,那匹红色的母马好象怀孕了,跑得很慢,野马边跑还边回头来照顾那匹马。马格把缰绳一勒,“黄飞鸿”已经从另一头把它们的去路给挡住了,他站在边儿上,把那条长长的套马杆扬起来,他想,在草丛中刚好是个机会,也许那匹野马就成了他的战利品。他的心头闪过成天失望的眼神。他被这个想法给刺激起来了,他紧盯着野马奔来的方向。野马的前蹄一直高纵着,草丛在它的蹄下溅着鲜艳的绿色草汁。它的身后紧紧地跟着那匹红色母马。马格远远地把套马杆扬起来,就在野马冲过来的一瞬间,他的杆子已经扔了过去。野马忽然昂首向天前纵了起来,它的双蹄在空中准确地击中了套马杆,杆子被一阵激烈的撞击给推向了一边,马格的身子被巨大的惯性给推开了。他的半个身子斜歪在了一边,“黄飞鸿”给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马格摔脱套马杆,双手紧紧地抱住马头,才没有摔下来。等他清醒过来,那匹野马已夺路向成天那个方向跑去。马格的心狂跳不已,他看着那匹野马的背影,竟有些后怕。他从地上拿起那个套马杆,套马杆被野马从中间给踢折了,马格沮丧地把那半根杆子拿起来,向野马追去。

成天远远地看见野马夺路过来,身前的草丛被它挤得发出响亮的呻吟。它从草丛中钻出来时,好象是从水里跳了起来。身后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甬道。那匹红色的马还在跟着野马奔跑。成天看出来了,那匹红色的母马拖累了野马。它根本就跑不快。他勒了一下先知,向右边闪开。野马在草丛外猛地看到成天,愣了一下,继而又向西面的山脚下跑去。马格扛着那半截套马杆冲了出来。成天看着野马逃走的方向,说:“光用蛮力是抓不了它的,它的力气大得超过想象。从现在起,不准你再用套马杆去套它了,你的任务是只要把那马赶过去就行了。”

马格想要说什么,成天根本就不理,顾自说下去:“我在左边你在右边,跟上那马向前走,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你靠近它。”说完,鞭子一扬,向野马追去。马格看看他的背影,用牙齿使劲咬住嘴唇,把马使劲一拍,向右边闪去。他们俩个相隔六百多米,一左一右地向前赶着,野马距他们大约有一公里的样子。成天故意把鞭子甩得山响,那匹野马不时地回头看着,它的奔驰明显地有些慢,成天看着有些感叹,爱情总是会拖累人的。在跃上一个山坡时,成天停了下来,他打了声唿哨,让马格过来,马开始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马格有些不明白地问:“野马根本就没有向北走,它会不会……”

成天举起望远镜,向着野马的方向望了半天,道:“它已经快跑到山脚了,再往前走,就会上山,但愿它会按我们的想法往北走……”

马格有些泄气地从马上下来,他把那根套马杆向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根套马杆此时显眼地在那里放着,这几乎是一种侮辱了。马格扯了根草,在嘴里嚼着。草汁很苦,他一点点地含在嘴里。成天好象沉浸在某种想象中,他站在马前,从马身上御下那盘套马索,慢慢地在手里捋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野马消失的地方。马格看着那盘套马索,问成天:“哎,连长,你以前套过马吗?”

“当然。我们乌珠穆沁草原上,一到冬天,男人们就会玩一种成人游戏——摔儿马。大家找到一块好的雪地,把马群从远处赶过来,这时候,马群中的王,那匹最好的头马就成了我们共同追击的目标。大家骑在马上,追着那匹儿马向前跑。儿马跑得最快了,我们就在前面堵塞,马回来时,会有无数条的套马索给抛过去。当然只有极少的人才可以套住他,凡是套中儿马的,就是草原上冬天的英雄,每个毡包都会请英雄去喝酒,姑娘们则会给那个小伙子唱情歌……”成天象是在回忆着某种美好的细节。忽然沉默不语。

马格知道自己不经意间触动了他的心思,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成天这么温情地回忆某件旧事,之前,他从来没有听成天谈到过自己的爱情,一个回避自己的情感的男人肯定有着更深的隐痛。他听老兵们说,成天爱过一个姑娘,那姑娘长得很漂亮,还到连队来过,见过的老兵都说那姑娘唱歌好听得就象是百灵鸟,午跳得动人极了。但那个姑娘走了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据说是死于一次车祸。成天从那以后,几乎再不谈及任何情感的问题,好象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拒绝任何人的进入。这一点让马格很吃惊,一个女人竟可以影响他的情感。那个女人在他的心中留下的可能更多的是一种隐痛,只有痛过的人才可能如此深地珍惜某种东西。马格当然不会放弃这样一次机会,他装做不经意地说:“你套住了那匹马了吗?”

“那是匹赤色三岁儿马,那个冬天,我们把它赶到了一片冰面上,它跑得可真快,有几个牧人刚把套马杆套上,就被它夺走了,它的勃子上已经挂上了五六根杆子,那些杆子在他的踢打下,折断了许多。我站在最后面,那会儿我最小,我没有骑马。那匹马冲过来时,我看到它的眼都红了,马蹄翻起的冰渣四处横飞。我眼一闭,就把套马索给甩过了,套马索是草原上最不好用的套马工具,使用它的人得有极好的力量与技巧,否则,根本就套不住马。草原上的牧人一般不用它,而是用套马杆。那匹马的劲可真大,它一个前冲就把我给拖起来了,那时候我的力量太小,全身的重量加起来不过九十多斤,我一下子给摔倒在了地上,马拖着我跑了有几十米,我才清醒过来,我猛地揪紧那根绳子,双脚找准了雪面,那匹马拉着我在雪上滑了起来,把我拖了足有十多公里,我的手都给拖出了血,但我就是不放,直到那匹马累倒在地。”成天的眼里显现出少见的亮光。“那是我套住的第一匹马。那年我十七岁。”

“真动人,感到象是一个传说。不过连长,我感觉那时候你的背后肯定有一双目光,在看着你。你就是在那次认识那个姑娘的吧?”马格觉得成天今天的情绪出奇的好,他忍不住问道。成天的这个秘密对他来说,太有诱惑力了。但话一出口,他就感到了后悔,因为成天可以把那件事在心中埋伏这么久,那他肯定还会长久地让那个秘密保存在自己的心中。果然,那句话触动了成天,他回过头,使劲地看了马格一眼,马格把眼睛挪开,移向那片草原,他现在心中极度渴望那匹马出现。人总是需要很多借口的,而他希望那个借口迅速出现。

“那双目光,哦,真美……”成天自语着,他的目光中闪烁着悄悄的亮光。

马格忽然看见那匹马出现了,他下意识地打断成天,“那匹马,快看,它向北面走了……”

成天把望远镜打开,那匹野马与那匹红马悠闲地向北面的湖面奔跑。红马一直比野马慢半个头,好象是依附在野马的身上似的,那种温情吸引着成天的目光,他一直跟随着野马向前走,直到那匹马跑出了他的视线,他才不舍地放下望远镜,对马格说:“我们该回去了,那匹马已经跑到了湖边。”

二十四、我就是传奇

湖面上飘荡着碧兰的宁静。羊群与牧人都消失在了这场战斗的后面。没有人的呼吸,甚至连马匹的声音也都藏了起来,压伏在最低部位。成天远远地伏在那片小草坡上看着湖面。野马与红马这对伴侣在无言地戏嬉。它们走入了很深的湖水中,那匹红色的母马依在野马的身上,不住地把自己的身子在野马的身上噌着,全身的红色都显出了明亮的光泽。那种快乐的画面强烈地刺激着每个观看这一幕的骑兵,之后是那些马。军马们的眼睛都越过草丛,看着自己同类的爱情,有匹马不安地刨着前蹄。它的神经好象已被刺疼,那种快乐几乎风一样地传染过来。

那种不安成天早就体验到了,他刚刚从自己预设的口袋阵的四周看了一遍,连队一百多号人都按层次埋伏好了。那个口袋阵他几乎布了有十几里长,有一百多条套马杆子在那里等着它,而他则站在最后。前面的那些套马杆不过是消耗野马的体力的一种办法,现在让他发愁的是那匹红马,那匹马明显是被这种爱情给笼罩,现在它是野马的最好的拖累,如果把那匹红马给套住,那匹野马可能会自动回来寻找它。儿马对于爱情都比较执着,他在十六岁时把那匹马给套住时,那匹儿马竟半夜把缰绳挣脱,跑回到马群中与自己的爱侣相会。当然利用这匹马的爱情可能是件不太光彩的事,只是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从马上取下那盘绳索,往地上一扔。他看了一眼马格,说:“你带几个技术好的战士,埋伏在东面,等野马冲过来后,就把那匹红马给拦住,最好把它也给套住。”

马格看了那匹红马一眼,担心地说:“要是那匹野马不回来救它哪?”

成天把那盘绳索拿好,不在意地说:“那匹野马是个情种,不过,但愿它不是一匹溥情的马。”

马格把那支折成一半的套马杆子拿好,带了几名战士走了。成天看了一眼正在嬉戏的野马,心里说声,得罪了。他向着远处山坡上的王青衣打了声唿哨,那声哨子太响,正在湖里嬉戏的野马吃惊地站住了。王青衣的身边站着兰静,兰静用一架高倍望远镜在那儿观察着,她仅仅是觉得这样好玩而已。王青衣听到那声哨子,把手中的旗子向东一挥,有几名战士立即放起鞭炮来,突如其来的鞭炮声,使野马一惊,它转身就向湖的东面跑,那里又出现了几名战士,在那里大声地呼喊着。野马惊慌地折回身来,向着他们布成的那个口袋阵冲了过来。它身上的水珠儿在飞奔中如同玉盘似地乱溅。它浑身精湿,毛发粘在身上,全身散布着雾般的热气。它的长鬃上沾染着腥腥的湖水,向下拖着。水使它的奔跑显得有些吃力。更吃力的是那匹红马,它好象还没有从刚才的欢乐中回过神来,它的神色中一片惊慌,跑起来一跌一滑的,差点就滑倒在地上。

守在口袋阵前的几个牧人,哗地伸出了套马杆。那些老牧人是自愿要求来套马的。套马被当成草原上成年人的游戏,有点血性的男人都喜欢去马场套马。套中马不但可以使你赢得名声,甚至还可以赢得爱情。最前面的那个叫那日森的小伙子狼一样地把杆子横在面前,弯腰等着野马过来。野马惊觉地看着面前的竿子手,它拚尽全力地高高长嘶了一声。那声音在骑兵们的内心来回地冲撞着,成天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被撞疼了。他伸直腰,看到那个竿子手那日森,正一声大吼,向那匹野马把竿子抛了过去。野马疯狂地低下头,象是撞击着什么似地冲了过来。套马杆的杆绳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圈,正好在野马冲过来的一瞬间,挂在在了野马的下巴上,那日森富有经验地一抖绳圈,绳索一松,刚好从野马的头上抖过,长长的绳索一下子挂在了它的脖子上。野马好象根本就没有看到那个那日森似的,它的头低伏着,仍然快速地奔驰着,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那根长长的套马杆在那日森手中,还没有抓牢,就被拖着向前飞了起来,那日森被巨大的惯性给拉了一个跟头,接着就被拉着在草地上飞滑起来。转眼间,那根套马杆已经被野马给拖走了。野马昂首嘶鸣,它的宽胸上挂上了一根夺来的套马杆。骑兵们都被这匹马的烈性给惊呆了,那匹红马已经跟着野马跑过了好几十米,越过了好几个战士。

野马被第二根套马杆套住时,它的前身向下一跌,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野马给绊倒了,都忍不住惊呼起来。但是野马在触地的一刹那,又暴怒地跳了起来,它把那个套马杆向上面一弹,然后猛地一挣,那根套马杆又从那个战士手中掳走了。它身上拖着两根套马杆,向前唏哩哗啦地奔驰着,好象是一团黑色的火团,滚动着向前而来,那匹野马的气势逼人地过来了,骑兵们没有经历过过这样的马,但这样的马才能让战士的血燃烧起来,有几个战士把衣服脱了,堵在前面。二排长是个汉族人,他把那个套马杆抡圆了,等着那匹野马冲过来。野马笔直地向前奔驰,它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向着二排长如子弹似地弹射过来。二排长在对峙中有些手软了,就在野马冲过来的一瞬间,他忽然向旁边一闪,呼地一下把那根套马竿给竖了起来,野马毫不减速,好象根本就没有看到他似的,扬长而过。它暴怒地把那两根长长的拖在身后的套马竿给踢碎了。成天远远地看着二排长撒手,不由骂出了声。在草原上摔儿马轮到自己出竿子时,如果不出手,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那个牧人将没有脸面在草原上呆下去,他自己会主动去找一个新的牧场,在那里被自己的羞愧所燃烧。这时马格上来了,他的嘴里什么时候衔着根草,他手中的那半根套马杆可怜地在手里挥着,成天觉得这小子今天有些反常。他站的位置不是阻拦那匹母马的,而是可以套中野马的位子。他的心一沉。这时已经受到极度惊吓失去了理智的野马,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它的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就在野马向前猛地扑过来的一瞬间,马格的那半支套马竿已经稳稳地甩了出去。成天看到牛皮绳在空中猛地绷直,稳稳地落在了那匹野马的脖子中间。马格的这个套马绳甩得太漂亮了,周围的好几个人都大声叫起好来。野马似乎没有料到马格的绳索已经套在了它的脖子中间,它仍然猛地向前冲击。马格顺着那绳子的方向,猛力地向后一拧,野马剧痛似地一声长嘶,向地下一个前滚,但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野马已经从地上跳跃而起,巨大的冲力一下子把马格给摔倒在地,马拖着他在地上狂奔起来,他的全身如同一个沙袋似地在草地上被拖得飞跳。旁边的人都大声地惊呼起来。这时一声脆亮的声音大声地喊着,冲了过来,她大声叫着让马格松手,那个跑上来的人是萨日娜。成天看到马格套中那匹马的时候,心就开始跳了起来。当萨日娜跑过去时,他的眼睛几乎闭上了,他现在明白了,马格只不过是为了他心爱的女人才甩出那一竿子的。萨日娜过去,只会使事情变得更坏。马格的自尊肯定不容许他放手。但萨日娜却比他想象的要厉害的多,萨日娜飞似地打马过去,奔到跟前,手中的马刀一闪,把那根套马竿给砍断了,马格一下子就停止了滑动。在那一堆人中,他发现只有萨日娜是清醒的。野马的身子猛地向前弹射着,全身失控似的笔直的向前狂奔过来,那种奔驰的黑色竟然闪烁着炫目的光。前面三百米处,几个战士同时抛竿套中了那匹红色的母马,那匹母马在奔驰中,被骤然摔倒在地,它抬起头,挣扎着望向那匹在前面如同火团似的飞跃的野马,发出低沉尖锐的长鸣。野马一下子慢了下来,它的头向后仰着,但仅仅只是一瞬间,新的套马杆就又落在了它的身上,野马好象被激怒了,它暴怒地纵起前蹄,向着空中一声长嘶,全身几乎直立起来,那根套马杆在它落地时,已被它踩断,那个战士一下子就被摔倒在了草地上。就在那马从地上跃起时,它已跑到了距成天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成天冷冷地看着它,他的眼睛里只有那团奔驰的黑色。野马在距成天很近的时候,猛然看到了他。它的眼神稍微犹豫了下,就又象一团火似地奔了过去。但就在它快接近成天时,猛地向右面闪去,那个骑马在一边儿上呼喊的战士忽地被它撞了一下,马受惊而逃。野马毫不减速,偏斜着身子向前奔去。成天的眼神稍微犹豫了一下,但立即就又恢复了过来。他手中的绳子忽悠着小小的圆圈,他拚尽力气地一声狂喊,全身猛地绷直,那团绳子如同一个涟琦似地向野马飘荡过去,就在那马既将冲出口袋阵时,那只绳子准确地在空中与野马的头相遇,野马被从身后过来的绳子吓了一跳,它的头下意识地一昂,那只绳圈向上一抖动,滑进了它的脖子中间。那团绳子开始猛地收紧,好象有股巨大的力量一下子把它向后拉了过去。野马的头回转过来,看着成天,它忽然把身子向前一弓,那团绳子滑到了它的宽胸上。野马长嘶一声,狂怒地向前奔驰。成天就在套中野马的一瞬间,纵身跃上早已候在一边的先知的背上。野马的速度太快,先知几乎是在被拖着向前跑了。马被拖着跑,是最危险的时候,就如人在长跑时,被人拖着一样,心跳与跑速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改变。并且换成别人的跑速,不用几分钟,马就会被跑垮,有的马甚至会力竭而亡。成天的双腿死命地夹紧马腹,他把手中的绳索慢慢地收放着。野马现在的冲劲很大,只能慢慢地先耗尽野马的气力。就在拐过又一个弯角时,前面忽然站起一队人,野马一个急转身,向侧面跑去,草地上太滑了,野马竟然跌滑在地,成天就势把绳索向回收紧,野马的头在触地的一瞬间一下子就被猛地拉了起来,它灵巧地一跳,竟然借力站了起来。就在它向前跃起的同时,它的马腹如同擦着地面,呼地一下子向前飞奔了过去。前面阻拦的人被野马给惊得下意识地向后一退,让出了一条空隙。野马就从那空隙中呼啸而过。成天已经距野马很近了,大约有十多米,他手中紧扯着那条牛皮筋做成的绳索,那匹野马倒地后,他没有想到竟然从地下又顽强地跃了起来,那股突如其来的猛力骤然间使他的全身失去了平衡,那马向前一窜,成天一下子被从马上给拖了下来,他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的脑子一片空白,高高的草丛在他的身下成片倒伏,他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快被磨破了,他听到了周围响起了一片惊叫与杂踏的脚步,蹄声在草原上密集地响起来,他的手紧紧地抓着那根牛筋做成的套马索不放。他的手上浸出了血,脸被草丛给挂烂了,他就在那匹马骄傲的长跑中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在被拖动的上下抖动中,他悄悄地调整着自己的身子。前面又闪出了一队人马,几十个人站成了一排,在那里挡住了那匹马的去路。野马一声长嘶,向着侧面一个危险的转身。成天的身体一下子就掉到了地上,停止了前进。周围的人都大声地呼喊着让他把那根绳子放下,再拖下去,成天说不定连命也会给拖掉的。成天在周围战士们的惊叫中站了起来,但就在他站起来的一刹那,那根绳子又被奔驰的野马给拖直了,那条绳索紧绷着如同一张硬弓,一下子就把成天给弹射了出去。成天的衣服被草丛给磨烂了,他的脸上全是血与草汁,重重地涂在脸上,只有一双眼睛还闪着一股怒火,所有看到那双眼睛的人们都有些呆然地看着成天。成天被那匹野马给激怒了,他的手如同焊在那根绳索上似的,抓得又牢又稳。成天的身子被野马给拖得全身一个趔趄,醉了似地向前猛地跌了几大步,但他很快就跟上那匹马的节奏,他的步子猛地甩开,顺着马的奔驰向前跳纵,那根绳索向前一抖,成天借着那力气向前猛地一纵,他的全身飘起来似地,追到了那匹野马的身边,他跑得快极了,全身都如同绷起来似的,他的头昂扬着,右手已抓紧了野马的马尾。他的左手紧抓着那根绳索。野马好象没有想到成天会赶上来,它嘶鸣着回过头,那眼里竟闪过一丝的惊慌。成天就在那马回头的一瞬间,把那根绳索向自己身后一抛,双手已稳稳地抓紧了野马的马尾。野马被他抓疼了,忽地向空中弹跳起来,一双铁蹄猛地向后踢着,野马的速度陡然间降了下来,成天把它的马尾一松,一个前跃,到了马的身边,他跟着马前跑了两步,右手已紧紧地抓住了它飘浮着的黑色长鬃。他忽地一个前跃,双手抓鬃,已飞跳上了黑马的光背。野马陡然间负上了一个人,全身好象都被突如其来的压力给吓住了,它惊恐地向前猛跳着,试图把成天从马背上给摔下来。成天把头紧伏在那匹马的身上,双手紧揪着它的黑色长鬃。那些鬃毛真硬,一根根地支扎着成天的脸。成天把身子伏得很低,耳朵边的风声呼啸而过。他觉得全身都要被风给吹走了。野马的身上有着一股很腥的水草味,那是湖里的气味。成天都可以听到野马的呼吸与它急促的心跳,它觉得野马的心跳如同一面鼓,咚咚地击打着他的全身。

野马醉汉似地在草原上来回奔驰,跳跃。它一会儿好象都要倒地了,全身斜斜地向坡上急驰,成天的身子从马身上几乎快要滑下来了,他的手紧扯着黑色的马鬃,竭力让身子保持着平衡。野马黑色的皮肤光滑得连水也沾不住。成天的双腿拚命地夹紧野马的马腹,就在马把身子斜过来的同时,他的手一把从野马的前胸上把那根套马索抓了过来,抓着套马索不太舒服,可是却比用手揪着那些一根根的鬃毛方便。野马好象被成天激怒了,它忽然一个前纵,双蹄直立起来,成天的全身都给悬在了野马的身上,远远地看去如同一只小小的壁虎,紧紧地粘在上面。野马又是一连几个跳跃,成天跟随着野马的节奏前后左右地上下抖动着,好象他是那匹马身上的一块皮肤。

周围的人都被成天忽然的举动给惊住了。草原上一片寂静,大家都呆呆地看着那匹马与成天。好象在观看着一场精采的表演。王青衣觉得时间长了,可能要出事,他赶紧挥旗让马格他们一组从侧面到前面围堵。马格的脸上都被草给挂烂了,萨日娜在一边帮他包着伤口。他看到了王青衣的旗子,赶紧把全班人带上,向前面追去。但有经验的牧人们都远远地跟着那匹野马向前走,野马越是跳得厉害,越容易消耗体力,这会儿任何人的惊吓只会让马受惊。受惊的马只会增加骑手的麻烦。兰静在山坡上看得眼睛都直了,她的嘴一直张着,好象已忘了合上似的。野马的每一次直跳,都会让她吃惊的惊叫起来,好象那个骑马的人是她似的。王青衣一直观察着成天,成天从地上一跃而起跨上马背时,他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这时一边的兰静又一惊一乍地叫起来:“快看,成天给摔下来了……”

野马狂跳了一阵,看到成天还在背上,有些恐惧地向前窜奔而去。远远地前面出现了马格带的几个人,他们拉开了很长的一条直线,向前扑了过来。成天有些叫苦,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前面出现堵拦的人,因为野马现在已经开始对自己没有办法了,它现在就剩下了向前猛跑,也就是到了训马的最后关键时节,现在到了比耐力的时候了,谁的耐力超过对方,那么谁就可以赢到最后。只有猛然的刺激才会激起野马的斗志。果然,野马猛地看到前面出现的拦阻的人群,有些突然的慌乱。它长嘶一声,那声音显得很无奈,也无力。它陡然把身子一拧,转了一个危险的弯子,那个弯子太急了,野马的全身几乎伏地了,成天的身了一斜,滑到了草地上。那匹马一个趔趄,滑跌着又站了起来,向前窜去。成天的手紧扯着那已挽在手臂上的套马索。他在地上打了滚,一个前纵,奔到了野马的身边,几乎是在野马站直身子的同时,又稳稳地跳到了野马的身上。成天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了,他紧紧地把那根绳索抓紧,用力夹住马腹,同时用尽力气在马的身上猛地拍了一掌,野马受惊似地向前纵了出去。成天把头重又伏在马的长鬃间,马的呼吸已经十分粗重,它的奔跑带着疲惫的蹄音。成天感受着那种极度的快感。草原上的草如同模糊的一片绿色,向后退去。他已经感觉不到风的吹击。那匹马的热气正从他的身上显出来。他看到了野马的那双小如一片树叶的耳朵。心里涌过难言的幸福。这时前面出现了一大片动人的深兰,那些兰色与天空合为一体,如同天穹。他感到马慢了下来,好象是走了很久,那匹马开始了减速,最后停在了那片水边。成天从马上下来,这时他才感到一阵难言的痛疼,双腿上全是血,沾在裤子上,好象都变成了一种陈旧的裼色。成天用手抚着那匹马的长鬃,它的身上全是汗水,那些毛发湿湿地贴在身上,黑色的长鬃在风中仍然前乍着,好象团黑色的丝线。成天用手帕轻轻地揩着,野马的眼睛躲闪着它的注视。它的头扭向辽远的湖水,眼睛凝住,好象被什么打动似的,不动了。

成天无言地看着它,他感到,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骑手。

二十五、我冷……

营盘里宰了只羊,骑兵们都捧起了青稞酒,欢庆今天的胜利。晚上,更多的牧民聚来了,他们赶着羊,拿着酒来了,当然他们是来看那匹传说般的野马来了,来了就把那只羊宰了,请所有的人来吃羊肉,这是草原上的风俗,成天没有拦挡,他已经喝了无数碗酒了,酒意早就开始在他的身上洋溢了出来,他的脸红着,身上的伤口现在几乎不疼了,骑兵们在营房的外面点起了篝火,牧民们围着火堆开始跳起了欢乐的“果谐”。这种午是草原上的藏族人的一种午蹈,类似于国外的那种踢踏午。大家边跳边大声地唱起了歌。兰静被王青衣也拉进了跳“果谐”的行列。成天跳得最为生动,他好象被大家感染了,右手拿着酒碗,在火堆前疯狂地跳着,蒙族人跳这种午更有种怪异的风格,成天过去跟那些踢踏高手学过这种午,他现在跳起来有种怪怪的感受。有个小姑娘似乎被成天的午步给打动了,也跟着成天的步子跳了起来。他们的脚把大地踏得山响,草原此时如同一面鼓,那种咚咚的打击声让人心惊。

兰静边跳边注意着成天,她觉得成天跳起午来的醉态更让人心动,他的全身好象都洋溢着种浓烈的男人味,让人看上去十分舒服。她今天看了成天征服那匹野马的全过程。内心波涛般起伏。她觉得这个男人完美得让人心疼。旁边的王青衣醉了般地跟着那些骑兵们在狂跳,但他的眼睛一直都在那里关注着兰静。看到兰静那种痴痴的眼神,他的心跳了一下。成天今天的人气急升,现在他几乎就是英雄,女人在英雄面前总是容易迷失的,当然兰静不会,因为兰静最多是欣赏他而已。因为这个品种的男人如同她们内心的浪漫,而兰静与他一样,他们都很现实,尽管可能在某一部分的浪漫面前会失去自己,但很快就会回来,因为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当然,这种浪漫他不想让她维持得太久。他无意似地走过去,拉起兰静的右手,用眼睛示意兰静跟着他跳。兰静的眼睛开始活了过来,她在王青衣的暗示下,很快就找准了那种午的节奏,很快地跟上大家的脚步。兰静的脸上出现了笑意,她看着王青衣,大声地喊着:“知道刚才我想什么吗?我想那个驯马的人要是你就好了,我就会跑到他的跟前用吻来欢迎他。你发现没有,成天是个孤独的英雄,他没有鲜花,也没有一个女孩子属于他。他很可怜……”

王青衣听清了兰静的话,他笑着把兰静拉离了狂欢的队伍,走到一边,给兰静拿了一碗酸奶,大口大口地喝着。兰静拿着那个大碗有些不知所措,看着王青衣的样子,也喝了一口。“你都有些同情英雄了,当然我不吃醋,我喝酸奶。”王青衣有些嬉皮着脸,酸酸地说。兰静的脸红了一下,当然月亮离草原太远,暗青色的天空下是看不清脸色的变化的。她伸出拳头,轻砸了一下王青衣的背。“怪不得你的嘴里一股酸臭。我就是喜欢他的这种性格,可我不喜欢他的人生方式。也就是他是那种可以欣赏但却不能拥有的男人。”

王青衣有些诧异地问:“哦,我倒想知道为什么?”

“他太古典了,好象是书本上的理想式的东西,理想式的东西都是有缺陷的。”兰静拿着那个大碗,轻啜一口。女孩子不能深刻,女孩子一深刻起来就不可爱了。王青衣看着兰静,说:“女人的眼睛总是可怕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成天是个活在理想中的人,也是个真正的性情男人,如果是女人,我也会爱他的,把他放到自己的理想里去。当然,做为男人我尊重他,并且与他保持相当的距离。”

“为什么?”

“他身上的东西会唤醒你拚命想压制的东西。因为他有时候敢于尝试失败,而我能够预知失败,并且逃开,或者换一种新的方式,我有时候都不敢思考,因为我太精明了,太象一个现代人了,我们都不会象他那样去做一件没有结果与回报的事了。这就是我们与他的区别。”王青衣有些痛苦地说。他的眼睛显得很平静。

兰静半天没有说话,她把头靠在王青衣的身上。草原上开始起风了。他们静静地在风中望着火堆边上狂欢的人群。远处传来一声马的长嘶,那是野马在马棚里来回踢踏时的巨大响动。王青衣把衣服披在她的肩上,自语似地说:“想听故事吗?是一个我听来的爱情故事。”兰静不语,双目期待地看着他,同时眼里充满了种疑问,那意思是说:“为什么?”

王青衣低声叙述:“……那个少年十七岁的时候,套中了一匹草原上最美的骏马。那匹马使少年在草原上成了一个英雄。少年的家乡有个很美的风俗,叫做‘姑娘追’。也就是追姑娘的意思。每年到了秋天,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自发地来到一个最大的牧场,聚集在那里,当然到得最多的是姑娘与小伙子们。在那里如果那个小伙子看中了姑娘,就可以请那个姑娘走马入场。那种追的方式好象很奇怪,就是往前走的时候,那个小伙子可以不断地对那个自己请去的姑娘表达爱意,多肉麻的话都可以说,而被请的姑娘只能听,就是不高兴,也不能拒绝。但走到规定的场外向回返时,那个小伙子可就惨了,姑娘就会高举皮鞭,向那个小伙子追打,如果那个姑娘对小伙子有意,则会把鞭子高举轻落,或者把鞭子抽在小伙子的马上,帮小伙子逃跑。如果她对那个姑娘不满意,那小伙子可就惨了,姑娘会拚命地抽打那个小伙子,直到把那个小伙子打得到处跑为止。这是草原上最有意思的求婚方式。那个少年就是在那儿认识那个女孩子的,那个女孩子叫做娜依拉。她长得好象很美,据说那双眼睛就象是北斗星那样亮,她有一双修长的大腿,还会唱草原上所有的歌。那个少年就是在听那个小姑娘唱歌时迷上她的。他走过去请那个小姑娘入场,那个姑娘看了一眼他,就含羞地跟着他的马进入了场内。那个少年到了场内,很少说话,只是用一双眼睛看着娜依拉。娜依拉早就看中了这个少年,只是不知道他竟然这样含羞,不说话,只是用一双眼睛看着她。那双眼睛看得她的心慌乱不已。俩人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走出了场外,他们走了好久,才停下来。那个少年爱上了娜依拉,娜依拉也喜欢上了这个会用眼睛说话的小伙子。”

“这故事也太简单了,那个少年竟然可以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去打动一个姑娘,那个姑娘是不是早就爱上他了?不过那种认识的方式真让人难忘。”兰静的眼睛里闪烁着一星亮光,那是篝火在她眼睛里的样子。“后来呢?”

“后来那个少年来到草原上当了一个骑兵,他的姑娘在家乡等着他,并且照料着他的奶奶。但过了一年后,那个姑娘竟忽然没有了音迅,少年给那个姑娘写了很多的信,托人去找她,可却都没有娜依拉的消息。少年三年后回去时,自己的奶奶已经离开了人世。那个姑娘住在一个摇远的毡包里,他去找到她时,姑娘坐在一堆羊毛里,她的脸还是那样的漂亮,可是她却站不起来了。娜依拉在一次骑马时,从马上掉下,她的双腿致残了。善良的姑娘娜依拉觉得自己不能拖累那个如同鹰一样的男人,因为高飞的鹰是不能让一个飞不起来的人儿给拖住的。姑娘忍受着痛苦决定离开那个少年,三年后,少年回到家里,找到了那个姑娘,他看到后,心疼得泪都流了出来,他想我一定要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把姑娘送到县城的医院里去查体,医生告诉他娜依拉已经瘫痪了,并将终生无法站立起来。已经长大的少年决定把娜依拉接到部队的附近去治疗,顺便可以照顾她。他几乎是背着娜依拉来到了那片草原。娜依拉第一次看到了山外的世界。另外一个草原让她的心一下子开阔了。娜依拉的脸上有了笑容,但就在她来到这里的半年后,不幸又来到了娜依拉的身上,那年草原上遇到百年不遇的大雪灾,那个少年带人去了草原深处去救灾,临走给姑娘的毡包里留下了干柴与肉食。可是他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姑娘着急了,每天到外面的大雪中去等那个少年回来,姑娘有一天发高烧,但她还是爬到了外面去等。那天她的神情有些恍惚。竟在大雪中忘了回家。直到大雪将她的全身都给埋了起来。少年回来后,娜依拉已经在大雪中冻死了。少年痛不欲生,他将那个姑娘埋在了草原的最深处。从那以后,少年开始沉默了,那个姑娘在他的心中的影子太重了,他下定决心,终生不娶,直到终老。因为没有一个姑娘可以象娜依拉那样走进他的心。”

兰静的眼里已经充满了泪水,她喃喃着说:“真动人。那个少年太让人感动了,当然还有这个故事,好象如同现代染祝。那个少年好象就是他吧?”兰静的手指了一下仍在场中狂欢的那个成天。王青衣点点头。“看出来他的可怕了吧?我现在都有些担心象他这样的人,在骑兵连撤消以后,他还会有没有理由活下去?”

兰静吃惊地看着他。并被他的这个假设给吓了一跳。“为什么?”

“你没感觉到吗?他今天的那种勇气不是一种更好的证明吗?”王青衣有些担忧地看着成天。“一个人的理想越大,可能失败得越惨。成天还在梦想他的祖先的骑兵时代,可惜,他生错了时代。”

“你来到草原上竟然深刻起来。你的变化让我感到害怕,说真的,到草原后,我觉得这儿的氛围让人感到一种距离,但它肯定不是我们要的那种生活,我不喜欢它。你知道吗?我想念城市,在这儿呆久了,我会对自己的理想产生怀疑的,因为钱在这里不是唯一的标准。”她看着远处的夜空,“我得走了,我要回到那种氛围中去。那种氛围不会让人思想,知道吗?不用思想真让人舒服,因为思想只是痛苦的开始。”

王青衣怔怔地看着兰静,兰静今天的表现很让他有些意外。她肯定是被触动了,那个成天当然会让所有的人心动的,尤其是女人。只是兰静太冷静了,她的冷静如同她的美,那种美只有在碰伤后,才会显出一丝深刻的不同。兰静好象怕冷似地蜷在他的臂弯里,低声问他:“可以告诉我你是从那里听到的吗?”

“那个赵干事讲的,他曾在这个连队担任过排长,他还告诉了我那个少女的墓的方位,我曾经悄悄去看过,那个小坟上种满了各种美丽的鲜花。很鲜艳,鲜艳得让人心惊。”

“我想明天就回去,临走前我想到那个坟上去看看,去看看那个少女的幸福。”兰静喃喃地说,她的心好象沉浸在一种新的感触中。她用渴望的眼神望着王青衣,“我冷,抱紧我,使劲抱住我……”

二十六、那马使他受到侮辱

成天正晚倾听着那匹野马的长嘶和不安的跳动,它似乎极度不适应这种被关起来的生活。昨天他把那匹马的前蹄绊起来,用布蒙着它的眼睛,用一辆大勒勒车把它运回了营地。马在勒勒车上不安地低鸣着,可它的力气已经消耗殆尽,那种无力感使它竟然在车上显得很安静。成天让骑兵们专门为它腾出一个马棚,同时连夜在那个马棚前用十几根木头,圈起了一个很大的跑马场。那个马场没有出口,唯一的门只面对着那个马棚。

他不知道那匹野马的精神恢复过来,会有谁可以拦住它?

野马在栏里好象一直在跳动着,它把那个拴着的马缰给扯得发出吱吱的断裂声。到了天亮时,野马终于把那根缰绳给扯断了,它咴咴地仰天长嘶一声,冲出了马棚。但很快他就被那个很大的用木头搭起的栏杆给挡住了。它不安地在栅栏里来回奔驰。它的后蹄把那些栏杆给撞得发出咣咣的响声。很多战士都冲了出来,看着那匹狂野的马发呆。通信员跑了过来,向一直在那里倾听那匹野马长啸的成天报告。成天只是懒懒地看着通信员,自语似地说:“它叫了一晚上了,这家伙可真不怕累。那匹马能不能跳过那个栏杆?”

“好象不能,它就在那里一直围着栏杆跑,疯了似的,见到人就前蹄直立起来,栏杆都被它的身子给撞坏了。”通信员带着种欣赏的口气说。

“那匹马开始吃草了吗?”

“没有,昨天喂的马料,它连动也没有动。”

“继续向它投放马料和水。你去让一排长派几个人去那里站岗,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它,也不能让人观看,野马这会儿见不得任何人,人越多,它越不安。记住,野马再撞栏杆时,不能让它受伤。”成天叮嘱。

通信员领命而去。走到门口时,忽然把身子折回来,说:“你不去看看它吗?”

“现在不。我要在野马把我忘记之前再去看它,知道那匹马现在最恨谁吗?”

“当然是你。哦,对了,军分区的车来了,今天指导员的对象要回去,你不去送一下?”通信员机灵地看了成天一眼,走了。通信员是个河北兵,今年才十六岁,天真与少年的那股稚气很招人疼,成天就把他要来连部当通信员了。成天赶紧从床上起来,洗了把脸,走了出来。兰静把东西已准备好了,正在车前与那些战士们道别,王青衣在兰静的身后,脸上挂着种淡淡的笑意。成天走到兰静的身边,说:“我还以为你会再多在这里呆几天哪。这几天我忙,也没有照顾好你,怎么现在就走……”

兰静大笑起来,说:“听你的客套话真有意思。我也许还会来的,知道刚才青衣与我去了那里吗?”

成天有些呆然地等待着兰静讲。“我们去了草原深处的那个女孩子的墓,我在那上面放了一束鲜花。……那个女孩子真幸福。”她用手挽起王青衣的手,“我们祝你也能幸福?”说完,转身上车。她从车窗里伸出头来,用力吻了王青衣的额一下,骑兵们哄地笑了起来。王青衣不好意思地退到一边,看着那辆日产沙漠王绝尘而去。半天还望着那辆车的影子发呆。

成天似乎被兰静的话给击中似的,那个女孩子与他的恋情已经成了一个秘密,只在少数几个知情人中保存着,他没有想到兰静与王青衣竟也知道这个秘密。他的心里暗自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离去,他不想在骑兵们面前失态。只是那句话让他的内心极不好受。有多少年了,那种恋情对他已成了一种想象与安慰,从那个女孩子去世后,负疚与感动使他拒绝任何人的进入,他觉得自己是那个姑娘唯一的新郎。现在仍是,他在心里暗自说。这时王青衣赶上来,与他并排走着。王青衣递给他一支烟,成天摇头拒绝。王青衣顾自点上,他长吸一口说:“我们无意中走进了那件事,我们都很感动。兰静在那个女孩子的坟前哭了,女人总是会被这些东西打动的。当然,我也很心痛。”

成天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的草原,说:“谢谢。”

“有七年了吧?那个姑娘还在你的心里那么重要?”王青衣沉吟着斟着词句。“当然我是说,一个人总不能活在过去吧?”

“我只有她一个,她是我的一生,你理解吗?”成天沙哑着说。

“当然。”王青衣觉得再与他说下去,一切只会变得更沉重。他吐了口烟,说:“早晨赵干事让那个司机捎来口信,说你给他的野马照片他已经传给了野生动物研究中心,有关专家已开始进行了研究,他们初步认定那匹马是野马,但还要对实物进行进一步的研究后,才能认定。他们可能会于近期派人来查看实物。我让那个司机把咱们已经抓到实物的消息,带给了赵参谋。”

“我真害怕他们知道,那些动物专家们可能会让这匹野马受到伤害。知道吗,我有时候讨厌他们。”成天有些忧郁地看着草原。

王青衣觉得成天的情绪变化得太快,他会担心什么呢。他看着成天快步向远处走去。跑马场上,骑兵们正在那里练着马上劈刺,当然他们都没有骑到马上,他们都蹲着马步,档中夹着个小凳,模仿着马的前后摇晃,在那里一下下地认真地劈刺。成天把这一招叫做练腿,没有一双能把马夹住的铁腿,在马上是无法站住的,尤其是马在向前跑跃,还要用力劈刺时,王青衣练过,那味儿太难受,又太落后。他觉得最古老的最艰苦,他训练装甲兵时,每个装甲兵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夏天的闷热。他想真该把那些家伙们拉到这儿看看骑兵的训练,他们就不叫苦了。

成天走到了场中,挨个纠正那些骑兵们的动作。这时远处又传来野马的长嘶,成天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王青衣感到,成天一直在心里想象着那匹野马。

捱到第三天,成天那颗一直悬着的心又被新的不安给碰伤了。通信员报告,野马身边的草料已堆成小山,但那匹马连嗅一下也不。水都被它踢翻了。到了晚上,稍有响动,就会引起野马极度的不安与惊恐。它的嗓音已带着难听的沙哑。兽医报告说,那马的精力正处于崩溃的边缘,野马既是不被饿死,也会被自己的不安与恐惧给吓死。也就是说,野马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唯一办法就是让野马重回草原。成天心如刀割,他急急地走到马棚前。才三天,那匹马好象一下子消瘦了很多,披满全身的长鬃此时竟变得灰暗,没有光泽地披复在身上。它惊觉地站在那里,一双黑松石似的眼睛低闭着,远远地看去,就象是一匹负轭用的士种马骡。成天的心都给揪紧了。他走到栏杆前,伸手从通信员手中抓过一把新草,递了过去。

野马忽然睁开眼睛,似乎受到惊吓似地,呼地从他的身边掠过,那把草竟被野马碰落在地。成天把手缩回,他感受到了那匹野马深刻的敌意。野马站到北边的栏杆前,一双眼睛看着远处的草原,忽然咴咴低鸣起来。那声音极为悲伤,连空气都不安地颤动着。成天顺着野马的眼睛望出去,早晨的草原有着一种苍茫的远色,天空低暗着,太阳只是一滴暗红的露珠。可是那里才是野马的家乡,此前他从没有想到过一匹马竟会绝食。他只在一些传说与故事中听说过那些义马的举动,但一匹野马绝食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失去的家乡?还是自尊?他的眼睛在那匹马的身上停留片刻。身子一跃就跳进了那个马棚。野马不安地奔跑起来,成天刚一近身,它就腾起双蹄,猛地踢去,有好几次那匹马几乎都踢到了他的身上,要不是他躲得急,他的身上早就留下了很深的蹄印。他有些怏怏地重又跳了出来,那匹马的敌意太深了,他的出现只会使那匹马陷入更深的惊恐中。成天的眼里出现暂时的不安,那匹马的拒绝几乎是没有选择余地的,他忽然有种深刻的伤感。它的叛逆让他觉出深深的屈辱,好的骑手从一开始就可以感受到那匹马是不是属于自己。现在那匹马让他的内心极度不安。这时马格悄悄地地过来了,他的脸上还有着那天的伤痕。他的右手悬在一条红色的纱巾里。成天对他那天的举动不置可否。他回来后,只看过他一次。男人间的交往成天总是处理得很干净,但那一切对于马格来说,已经足够。他们之间好象一直在默守着一种怪异的默契,并且认真地把握着某种分寸。

马格好象一个影子似地站到成天的后面。成天感到他有话要说,就把头扭过去。看着马格。马格的眼睛一直跟着那匹野马,他好象陷入某种感觉似的自语着:“那匹马真孤独……它已经三天都没有喝过一滴水了,它的样子都开始丑陋起来了……”

“是四天没有沾过一滴水了。”成天沙哑着说:“我也许不配拥有它,如果它明天再不饮水,我……我将把它放回草原。”

马格似被成天的话给惊住,半晌没有说话。成天的情绪有些反常,他发现那匹马的绝食对成天的打击很大,因为那种反抗你几乎没有任何办法,那匹野马竟用自己的生命来呼唤自由。而成天能够做出那样的决定,也出乎他的意料。他急促地说:“那马不能放,你放掉它,我怀疑它会在屈辱中死去的。那匹马好象比人的自尊还要可怕。”

他顿了一下,看着那匹马,自语地说;“我听一个牧人说过,野马好象有着一种特别怪异的习惯。它只喝自己喝惯了的水,并且坚持吃自己喜欢的草。牧人们一般在抓到一匹马时,前几天都会带着野马去找它喝惯了的水,然后再慢慢地让野马吃草,直到使它习惯新的环境。”

“你是说先要给那匹马喝那湖中的水?”成天急促地问。“那个牧人是谁?”

“萨日娜的奶奶。她那天走的时候说的,我……忘了,没有来得及告诉你。”马格故意淡淡地说。成天的脸上好象一下子恢复了血色,他转身对马格说:“你去萨日娜家,去把老额吉请来,就说这匹野马需要她。”

“现在?”

“对,就是现在。”

二十七、兰骑兵

萨日娜的奶奶是在傍晚的时候赶来的,老额吉看着那匹野马,半晌不语,好象沉浸在一种温暖的意境中。夕阳的光线在草原上四散着,远处飘渺起了一道道的炊烟,正是草原上最温情的时刻。老额吉的眼中有着一缕慈爱的光,她好象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似的,双手拄在栏杆上,那匹马在她的注视下不安地来回走动着,那双眼睛里好象溢着种深深的委屈。成天被那匹野马的眼睛给惊住了,他发现马总是容易走进人的内心,好象人与马的情感只有一寸,可那一寸的距离该有多远呵?老额吉忽然用手示意他们退下,退出那匹马的感觉范围。

成天带着种不安退下去了,他们走到很远了,成天才发现马格与萨日娜还跟在他的后面,俩人的脚步都有些沉重,萨日娜的脸上很宁静,好象一下子失去了过去的欢乐。而马格一直就用沉默来表达着他的感觉。这家伙沉默下来的时候,可能是内心的战斗最激烈之时。成天感到了种尴尬,他停下来,有些勉强地对萨日娜笑笑,用手指着马格说:“你带萨日娜去吃饭,安排她住下来……”

马格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半天才有些结巴地说:“我……我去吗?”看到成天肯定地点点头,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喜悦,转身向前走了。走到很远的黑暗中,成天看到俩个人的手拉在了一起。他叹息着摇摇头,他想,过了这一阵,必须要让马格离萨日娜远些了,必须。他在黑暗中稳定了一下情绪,心中被强烈的好奇吸引着,他不知道老人会用什么样的方法去接近那匹野马。这个念头在他的心里强烈地徘徊着,他想了下,悄悄地从夜色中,转到了马棚的另一头。

马棚的右侧是一大堆的牧草,他就藏在那里。月亮开始升起来了,今天的月亮好象悬得很低,地上蒙着层霜样的白光。他听见前面传来一阵低低的说话声,那声音呢喃着,只是一种象说话的声音,而听不清说了些什么。成天顺着那声音看过去,老人已经站在了栏杆内,那匹野马安静地站在那里,老人坐在月光中的草地上,好象是在对着自己的孩子说话。野马不时地打着响亮的喷鼻。它的头不时地向着老人的方向嗅着,老人亲切地看着那匹马,那马忽然仰天发出一声嘶鸣,那声嘶鸣带着种深深的伤感,连成天也感到了一种震荡。老人就那样坐在那里不住地低声说着什么,而那马一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只是它的安静让成天有些吃惊。那匹马好象一直在倾听着老人的声音。过了许久,老人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出栏杆。那匹野马看着老人走远的背影,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那声音在夜色中的草原上传出了很远,拴在另一边的军马们随声附和起来,一时间,马的嘶鸣声响彻了草原。

成天从那声音中听出无数种感受。他呆愣地看着老人,老人瘦小的身子在月亮下慢慢地走着,她好象根本就没有听到那声嘶鸣似的,或者那声嘶鸣对她来说,根本就不重要。成天等待老人过来,用手扶持着她的身子。老人似早就料到他会在那里等待她。她挥挥手,说:“野马还认生,它不习惯这种生活。它太需要同类来安慰它了,那匹红马是不是它的伴儿,待会你把那匹红马放进去,到天亮时再把那匹红马给赶出去,每隔一天一次,那匹红马进去时,把水与当天打回来的新草给放到马棚里,野马吃食与红马交欢时,不要让人去观看,让那马永远感到象在草原上时一样自由,尤其是你,不要在野马的面前出现,那匹马很害怕你。”

成天小心地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驯服它,两个月后,就是赛马会了,我想骑着它到赛马会上去试试。”

老人搓搓手,说:“野马是匹跑马,没有马可以与它较量的。你不要急,等马习惯了这种生活你就可以开始驯它了,不过它可不是匹好驯的马呀,孩子。”她关切的看看成天,叹息着说:“我想起自己的宝力格了,那孩子就是被这匹马给摔下来的,你要小心哪。最好的骑手也要有好的运气哪,尤其是驯马。”

“可是它连草也不吃哪,我觉得野马好象对我有着很深的敌意,它把我看成敌人了。”成天不安地说。

“好马总是在试探着接近自己的主人,那天你把他牵回来时,那马实际上就开始被你征服了。孩子,马是与人最近的神物,你要用心与它接近,它才会向你走近。”老人智慧地说。这时野马的嘶鸣声响起来了,老人停下脚步,倾听着。好象是在听着一种天籁,那种神情再次让成天想起奶奶。奶奶也有一双好耳朵呵,她时常在与成天说话时,会说,外面来了一位客人,他跑出去一看,就会有个人骑着一匹马向他们家的毡包里奔来。她很奇怪老人的听力,因为她有时候连自己的说话也听不清哪。那声马嘶停了下来,老人说:“野马现在找到了主人,你该给它取个名字了,有了名字的马才会有主人,孩子,你想让它叫什么哪?”

“兰骑兵。行吗?”成天脱口而出。“我奶奶也有一匹马,就叫这名字,奶奶说这个名字是我的祖先传下来的,我们家族有几十匹马都叫它,我想也让它叫这个名字。”

老人笑呵呵地说:“名字是人的一件衣服,这件衣服你们家披了几十辈子了,让那匹马就成为你们家的一个骑兵吧。孩子,我喜欢兰色,兰骑兵,一个好听的名儿。”老人驻足,说:“你不要陪我走了,快回去把那匹红母马放进去吧,那匹马,哦,兰骑兵,太孤单了,马是最害怕黑夜的神物了,你快去把那匹马放进去吧?”

成天坚持把老人送上返回的马匹,他才快步回到马棚。把那匹母马给解下来,那匹母马的眼睛里闪动着忧郁的神色,看到它就不安地刨动前蹄。成天小心地把它解下来,马匹迅速地跳跃着,一步步地后退着。成天拍拍它的额,轻轻地抚着它的毛发,马渐渐地安静下来。红马拴的地方离兰骑兵的地方不远,成天牵着红马还没有走过去,“兰骑兵”已经嗅到了红马的气味,它立即不安地跳跃起来,双眼紧紧地盯着马走来的方向,等到那匹红马一出现,“兰骑兵”已经焦急地奔到栏杆前,它的宽胸不断地撞击着栏杆。红马好象也激昂起来,它用力挣脱着成天的牵扯,只是“兰骑兵”好象还保持着一点的今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成天搬开一根木桩,红色母马一个前纵,轻盈地跳了进去。迅速地奔到“兰骑兵”的身边,它亲呢地用头在兰骑兵的身上噌着,兰骑兵好象也为这意外的重逢而惊喜不已。两匹马互相亲昵着,那种欢爱让成天的内心一动,赶紧转身离开,他的存在,只会增加它们的顾虑。

成天那晚上睡得很踏实,连个梦也没有做,就被屋外面训练的战士们劈刺的声音给惊醒了。他抬头一看,天已经大亮,他赶紧起身向马棚跑去。马棚那边很安静,它过去时看到两匹马卧在一起,互相依偎着,那种关爱洋溢在它们的身上,只是一直值班的战士告诉他,只有那匹红马吃了一点草,还饮了水。兰骑兵只是嗅了嗅水的味道,就又离开了。成天的心里一沉,他看见兰骑兵的眼里好象多了点暖色,只是它为什么还不吃草哪。它已经饿了有五天了,全身好象还有用不完的力气似的,从眼睛里根本就看不到一点的疲倦与困饿。他无力地坐在栏杆外,望着兰骑兵发呆。过了半天,他叫来几个战士,把兰骑兵与红马隔开,牵走了那匹红马,兰骑兵在另外一边,强烈地跳跃与嘶鸣着,它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那匹红马远去的影子,围绕着栏杆一圈圈地跑着,直到累了,才有些呆痴地在马棚前立住,只有一双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那匹红马消失的地方,好象在等待着它重新出现。

成天无奈地离去,他在草地上站了一会儿,觉得空落落地没有一点精神。他呆看着太阳在草原上升起来,才走到训练场上。今天上午,按课目规定,将练习双手劈刺。骑兵部队一般都是右手劈刺,用双手劈刺是他的发明,他觉得骑兵右手劈刺局限性太大,而且在战场上有一定的弊端。为了使兵们能够用左手劈刺,他专门想了一套办法,当然这套办法太苦,他提出练习双刀劈刺,必须要练成“铜腿铁档钢屁股”的训练要诀。为了让骑兵们都能习惯于用左手劈刺,他要求大家吃饭、刷牙、写信都要用左手来干,但这个动作太难了,只有十几个战士可以按照他的样子做到双刀劈刺。今天上午他带着大家练的是最难的一招,让骑兵们骑着马脱离缰绳在草地上奔跑,也就是要每一个人都用双腿来夹紧马腹前进。一班的先练,有几个战士从马上掉了下来。成天不为所动仍然冷冷地看着大家,轮到四班的上场了,前面几名战士跑得很好,在返回时,班长马格竟从马上掉了下来,刚好马格掉在距成天不远的地方。马格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成天把头一扭,好象没有看见似地,把头扭了过去。观看其他班排的训练。

这时通信员急急地过来了,说老额吉已经来了,那匹野马好象踢伤了老人……成天的心急急地跳了起来,他向副连长交待了下注意事项,打马就向马棚走去。马走出去很远了,他又急促地折回,看着通信员,大声地说:“那匹野马叫做兰骑兵,以后不准再说这啦那啦的了。”正在训练的骑兵们都听见了,同时把脸转了过来。成天不语,转身打马而去。

到了马棚前,成天却看到那匹马安静地站在老人的不远处,头低垂着,好象在倾听老人说着什么。老人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荷包,那里面好象包着件什么东西,老人的絮语碎得他听不清楚,但那声音却有着种优美的旋律,好象有种催眠的力量的似的。成天慢慢地退到草堆的后面,从那里刚好可以看见老人与那匹马的交流。成天在那种旋律中好象有种醉了似的感受。良久,老人站了起来,她的手竟然抚到了那匹马的额头,野马的头温顺地低府着,它的长鬃披了一地。野马竟然卧了下来,卧在了老人的身边。成天看得眼都直了,老人的力量竟然有这么大,他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说过草原上的老人可以听懂马语,有的还可以“相”马,最为神奇的就是那些可以说马语的人了,因为她们距马的灵魂最近。老人用手一直抚着那匹马,好象是在抚着自己的一个孩子。似乎有很长的时间,太阳都快落下去了,老人才慢慢地站起来,离开了那匹马的身边,那匹马跟在老人的身后,悄悄地走着,好象是在不舍地送别着自己的亲人。

老人对成天说:“你去把那匹母马放进去吧,记住,多给马棚里放些草料,到湖边取一些湖水来,放到它的身边。”

“奶奶,你刚才对它说什么呢?那声音我从来没听见过。”成天忍不住问老人。

“马与人一样,刚到一个地方,都会不安和恐惧的。我刚才不过是安慰它而已,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要知道,这个世界上,马是与神最近的动物,它是最通人性的,只要是人性的东西,它都能听懂。记住呀孩子,马与人一样,也需要安慰。”老人说完,爬上自己的马,走了。

成天看着老人的影子,有些发痴,他自言自语地在那里喃喃着:“故事,一个故事,她竟然给马讲了一个故事。”

野马兰骑兵是在第二天开始吃草的。早晨起来,成天看到,好几桶湖水都被喝得精光,野马站在马棚前的石槽中,正在慢慢地吞咽着马料。远处,那匹红色母马若有所思地在栏杆内幸福地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