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一种天赐的缘分,不是一人躲一人追的勉强,更不是掺杂了任何利益在内的交换,应当是在适当的地方、适当的人之间,于最美好的时候到来,如同鲜花,在清晨第一缕光线的照拂下盛开。

1.乱七八糟的烦心事

圣诞前夜,天色很暗,天空中凑趣地飘着雪花。

尚属打饭时间,校园各处的喇叭里在放“打饭音乐”,现在是那首《绿袖》,播音员还学着“零点夜话”的配乐爱情故事,配着那歌曲,模仿着“小白”的语调讲述一个有点儿忧伤的爱情故事。

叶春萌低头快步地走,没有去仔细听那故事说的是怎么回事儿。广播站征不上稿的时候到处发动关系拉人码字,她就却不过地胡乱凑过几篇,其中那些阴差阳错的情节还是宿舍的共同贡献。她当时一边写一边念,念到女主人公站在细雨纷飞的车站前安静等待的时候,陈曦建议还是让女主角打把伞。她说冻病了不影响哀伤的效果,可是裙子打湿了会比较暴露,太诱惑了,回头男主角没等来,招来一群流氓哄抢美女打了起来,那接下来可就是急诊室的故事了,不太符合配乐爱情故事的主题。

当时陈曦挥舞着饭勺胡扯,李棋接着陈曦的路子往下编,她跟张欢语乐得停不下来。那时候多快乐,无忧无虑地笑闹,李棋永远直爽得不管不顾,张欢语永远懒洋洋地抱怨着累和陈曦永远刻薄。

叶春萌想着,心里一酸,眼泪淌了下来,融化了扑在脸上的雪花,冰凉凉的。

最近她不开心,许许多多的事儿搅和在一起,那么纠结在心里,简直是说也说不出,丢又丢不掉的郁闷难受,以致每每想起从前在宿舍里没心没肺地开玩笑,乃至上课记笔记,考前找老师套题,平时拿那些男生开开玩笑的简单的开心,都觉得有些辛酸。

只是,从前并不觉得从前的快乐,从前盼望着时间过得快些,让这单调的学生生活赶紧过去,盼望看见更精彩更多样的世界,尤其向往做个真正的能给病人解除痛苦的、能干的医生,向往那种神圣的感觉。

她的渴望其实特别单纯,自己从来不惜力,又并不笨,应该也算得有一颗关怀别人的心,已经在顶尖的医学院,那么,成为一个好医生,该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了吧?可是怎么就在实施的过程中有着那么多憋屈呢?

最近大姑积极搭线给她介绍个男朋友,那人还在英国读书,对方父亲是姑父的上司,碰巧在大姑家见过她一次,向大姑打听她有没男朋友,表示出替儿子看上了这姑娘的意思。大姑觉得是难得的好事,而她觉得这简直莫名其妙,自然不见。大姑竟觉得她不识好歹,打电话回老家搬动奶奶责备了她妈妈一顿,于是今天电话就从老家打来,父母一齐在电话的一端跟她说话。

她委屈地辩解:“我还不到二十一,着急什么男朋友的事情呢?爸爸妈妈不是一直说,读书时候不要想杂事,要把心思全都用在学习上么?”

父母一时间都有些语塞,过了一会儿,妈妈叹了口气说道:“也怪爸妈一直就把你当小孩子养,总觉得只做好人读好书就罢了,不用想那么多。不过到了现在,”妈妈有些尴尬地停顿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有些事总是要考虑的。姑娘大了总要嫁人,别要忽忽儿的好年华过去,条件好的人都错过了。你看你大表姐,书念了不少,如今三十三了还是一个人,相亲的条件越降越低还是不行,简直把你大姨愁白了一半头发。现在社会这么复杂,你长得又好,难免这方面爸妈多担心一些,姑姑是见过世面的,若是她过了眼,妈妈爸爸也都更加放心。而且……”妈妈又停了下来,语气更加踌躇,“而且,这孩子虽然稍微大了几岁,但是名牌大学毕业,现在又在留学镀金,家里条件也好,他爸爸是你姑父的上司,妈妈是个公司的副总,大伯才提升了卫生局的副局长,你转年也该开始找工作了……”

叶春萌拿着电话,说不出话来。心中有种被欺骗的委屈。然而对着父母,终究还是没有发作出来。无论如何,她明白,不管是从前对她进行着最正统和纯洁的教导,还是如今的骤然而变的“世故”;无论是从前严厉地灌输着“凭借外貌”可耻还是如今分明是劝她实际些地利用外貌这重资本为自己谋求福利,父母的出发点,都是疼她。

妈妈的语调里有许多的无奈,甚至是小心翼翼地抱歉,这让她有些心酸。她甚至可以揣测出大姑怎么跟奶奶抱怨她的不懂事,然后奶奶怎么指责妈妈不会教育孩子,妈妈又是怎样忍气吞声地听着,然后再跟她讲,却还是要顾及她的情绪。

她偷偷擦干眼泪,跟妈妈说:“最近很忙,没有时间。等有空了,去见一面。”

妈妈如释重负:“萌萌,爸妈当然不迫使你,也只觉得是值得看看,若什么都好,就交往着看看,也没什么坏处;若不好,就回绝了。”

纵然在电话里一直克制,放下电话,叶春萌还是越想越委屈,忍不住想跟陈曦好好倾诉一下最近这许多的烦闷难受。却没想到,才说完这件事的始末,一肚子的感慨牢骚还没发出来,就听见陈曦说道:

“你大姑的话得打折扣,她说的条件好,谁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要说条件不错,李波条件才真是不错,长得又好业务又强脾气也好,说起来他爸也是少将级了呢。而且野战军出身的,不是机关上去的,实打实,正经是硬。你别不信,野战军出身这帮人路子野着呢,胆子也大,要真想给你帮忙,比卫生部门那帮谨小慎微的知识分子指得上……”

陈曦边说边把新东方单词书翻了一页,拿手指头在书上画拉着默记单词。

叶春萌宛如胸口被重重地打了一拳似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真的萌萌,李波是真的不错……”陈曦把单词书扣上,转过头,目光跟她相接,愣住了,“你……这是怎么了?”

叶春萌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了。”

这就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也许真是她自己的问题。也许把选择男朋友看作是纯粹感情的问题,而非一个各方面综合资源的衡量的过程,是件幼稚而愚蠢的事。也许在他们所有人眼里,包括陈曦,自己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又是外地户口,想要纯粹凭自己的本事和努力,在一个理想的位置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真的难之又难,若放着“女性”、“漂亮”这样的资本不用,才真正是傻子。

她看了眼表,五点四十,晚上该她跟急诊夜班,实在不想再在宿舍里待着,干脆早点去医院。她站起来,这会儿陈曦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搂着她肩膀道:“别生气嘛。我这不是最近整天跟李波一起,挺合得来的,又真觉得他不错,才一下没忍住帮他敲锣打鼓一下,希望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看你看,你就是美女,被人追多了,还烦,我这样儿的,要是有人追,肯定还挺得意的……”

“去你的。你自己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一天一封信甜着呢。”叶春萌皱眉把她轻轻推开,心里明白这个事儿想跟她发发牢骚,一定是鸡同鸭讲,绝对得不到理解,搞不好她心里还要嘲笑自己假清高。

“甜个鬼啊。”陈曦苦着脸道,“背单词背得我都快脑残了。大病历我还没写呢。”

叶春萌满心烦躁,实在没心情再跟陈曦啰唆,拿了件挂在门口的白大衣,就推门走了出去,等到出了楼门,才想起没穿外套,天气预报报的四五级转五六级的风从袖口领口钻进去,冷得她一阵哆嗦。她犹豫了一下,实在不想再回宿舍,想着也就是十分钟的路,就加快脚步往医院走。雪花儿不断地扑面而来,在脸上手上融化,冰凉冰凉,才不过一会儿,还没走到一半,她就觉得浑身已经冻得透了,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不断地翻涌着,她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蹲下来,号啕大哭一场。

2.那个流传甚广的八卦

叶春萌是当真喜欢做个医生。

固然从前对白大衣的向往,有着许多天真与盲目的猜想在其中,然而真正走进来了,她发现,她是真的喜欢。

从前她称得上是规矩的学生,却并不能算十分刻苦,因为没有能够让她精益求精的动力。而如今,最先开始,带着几分被刻薄呵斥的不满,带着几分对程学文的喜欢和感激,她在发狠地努力之后,是真正地有了兴趣。

她喜欢给病人将脏污的伤口一点点细细地清理干净,仔细修复,她惊讶一向被称为“有洁癖”的自己,可以那么快就消除了对血液甚至呕吐物的心理障碍;她喜欢在触诊听诊中边接受信息边思索,推及可能,然后在一系列的辅助检查中寻找线索,最后在手术台上得到证实;她喜欢忙碌而紧张的夜晚,尤其是能跟着程学文上手术,边做,边听他耐心地讲,经常还会在她们已经有些茫然的时候,停一下,重复,然后笑着道:“你们才进科几天,听不明白是正常,别怕尴尬,可以问,我当年可比你们笨了不少。”她喜欢看见那些病人由进来时的痛苦呻吟恐惧担心,到手术后的如释重负,再到出院时的一脸轻松;她也喜欢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给小病人讲讲故事,帮没人照顾的老人家打水翻身买报纸,听小姑娘说,“谢谢姐姐”,“姐姐我喜欢你”,听老人家说,“你真是个好姑娘”。

她更喜欢这个世界里的程学文。她并没等着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无论是一枝玫瑰或者一份等同的感情,她还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很单纯地喜欢听他说话,就是讲述手术也是好的,喜欢看他手术,纵然她们都说他的手术虽然水平不低,但比起周明和韦天舒还是显得平庸了;她喜欢他对所有人的和颜悦色,永远是理解和体谅的微笑,不管是有着多少没处理的病人,他永远不会气急败坏;他不会像韦天舒那样讲许多让人喷饭的笑话,但是一句“慢慢来。咱们不急,急多错多,累了就稍微歇一下”,让身边的人都多了种踏实和平静。

假如“做医生”仅仅就是如此,那么就算再辛苦,就算每天都只能吃上一顿早饭就要撑到下午,就算夜里刚在值班室睡沉了又被抓起来给斗殴的双方缝合血淋淋的伤口,就算再也没时间像从前那样看看大部头的书,写点东西,打扮打扮自己,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衣裙走在阳光明媚的路上,偷偷欣赏别人投过来的目光……她也还是喜欢,绝无怨言。甚至,但凡程学文就这样温和地存在在她不远的地方,她总能看见他,他也会在看见她的时候有几分开心,因为她的一个进步而给个鼓励的称赞,那么也就够了。

但却不是仅仅如此。

她并不怕多费力做额外的工作,也并没有一定要求得什么回报——如果要,那么顶多是个微笑或者一声谢谢也就够了。但是,她不能忍受那个从来少人问津的老人家,终于因为衰竭而去世的时候,一窝蜂赶来的许多儿子女儿侄子侄女孙儿,哭天抢地之余痛指她照顾不周,拿着那些结果指着她骂,为何老人脱水了没有及时发现,为何电解质失衡而没有及时纠正,为何……她着实觉得委屈而强忍着眼泪继续干活的时候,却发现并没有人把这当作什么,倒是她的带教老师祁宇宙还说了一句:“以后长点心眼儿,这样的病人显然家属是不善的,通常都是,人在时不加照顾,人死之后想着要打官司。对这样的,做什么都要留好证据要小心,尤其需要步步谨慎。像你居然落下了两张查血钾离子的单子没有贴上去,多亏他们并不真的懂到这个地步,否则说你漏做检查,就是扯不清的官司。”说罢便打发她再仔细地将所有病历核对一遍。

她并不介意核对核对再核对,可心中还是委屈。难道她不已经是连“那个变态”都称赞过病历最规范的实习学生了?难道她不是比同病区的白骨精认真了许多?做事勤奋了不知道多少?怎么就偏偏让她赶上这千载难逢不作配合反而挑剔的病人家属,于是,她倒成了反面的例子?

她不跟白骨精计较谁做多做少,甚或谁抢了谁的功劳,然而怎么也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为了同是医生的责任,主动地把白骨精忘记做的分内事做了,之后她那样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甚至,有次白骨精的带教老师为此提醒她,她眼皮都没抬地说:“她做多我做少谁也不吃亏,她需要表现,努力留医院,我又不需要。”

白骨精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她更完全不在乎自己在老师心里的形象,她从来没想过做外科,甚至毕业了做不做医生都很是问号,据说她家里是全国前十富的地产大亨,委实不用为“前途”发愁。于是,这话说出来,被噎得胸口发痛的是她的带教老师,而尴尬得不知道怎么面对别人目光的,是叶春萌。

不仅是白骨精,对于自己为了早点看到化验结果,主动替护士跑腿,取化验单,那些同样生在北京的小护士们,非但没有感谢,反倒是闲闲地说:“小地方的学生就是积极,为了那个留京户口,争取留院,可也真不容易。”然后,她们就支使她做任何并非她分内的事,特别理所当然。

更难受的,是为原本不是她的错,又或者她绝对有足够的理由解释的疏忽,被护士长放大地教训。比如她进治疗室没戴口罩,分明是因为一次性口罩没有了,而又急需给病人伤口换药,祁宇宙吩咐她快点拿出来赶紧做完,她才没戴口罩进去取,却被护士长揪住狠批一顿,还说要在早查房时重新三令五申规矩,这时候她的带教老师已经进手术室了,她足足是有冤没处倾诉,在来往的病人跟前挨骂。幸亏程学文经过,喊护士长去给一个血管特别难找的孩子抽血,说小护士扎了三次扎不到位,病人家属已经急了,才算让她脱离了窘境。

“没什么的啊。”程学文冲她笑,“这方面,这些规矩,从来都是护士管咱们。我再早几年也经常这么挨骂。记住了就得了,不过有时候急了,也真顾不上——总有个轻重缓急。有时候大夫只能自己作个取舍,但是你们才入门,护士长这样要求你们,把这个概念树立得牢固点,无论如何是没错的。”

她因为他特意的安抚,而觉得心里甜蜜了许多,甚至觉得,那许多的委屈,假如都能得了他最终的那几句关怀,便就都不是委屈了。甚至很多时候,她加倍的努力,很希望他能看在眼里,不用夸奖,只要让他看见,她是能干的、努力的、聪明的好医生,这就够了。

她的努力真就如此单纯。她尤其争取一切能跟着他上手术的机会,她甚至暗自希望自己今后就能留在外科,一辈子都能看见他,一辈子都做他的学生。是因为他而喜欢做医生,还是因为喜欢做医生而喜欢他,叶春萌也真的说不清楚,只是在心里觉得,这本身就是联系在一起的。她心里的好医生就是他,她心里“做医生”就会有他的指点、帮助,甚至今后的合作。

只是那一天,夜间的手术,程学文带着他们做的,完了之后,他请他们吃夜宵,有一瞬间她觉得如此快乐,恨不能时间静止在此时。却听他们开她玩笑说:“小叶现在越来越巾帼不让须眉,这一天十三个小时竟然也扛下来了,比咱们还精神。怎么着,小叶,以后做外科吧?”

她心里挺高兴,还没说话,就见程学文摇头:“你们又瞎起哄。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这不是姑娘家干的活。以后要成家、生孩子,干外科实在太辛苦。从住院医生走过来,你们谁不是扒了几层皮?”

她望着他,心里有些微的期待:“那您说我干哪科?”

“我说啊,如果能留在教学附属医院,很好,学术气氛好,环境也相对单纯,但是苦。内科比外科好些,时间上还是要规律许多。”他认真给她提建议,“再说你还有留京的问题,每年各科拿到的办户口名额有限,选科恐怕更受限制。外科男生抢得太厉害。其实要我说啊,女孩子,何必非得拼着留北京,父母不在身边,一个人漂在这儿,进了好医院压力也太大,如果去了二流医院,条件环境都差远了。咱们学校出来的,你成绩、操作又都很好,如果回去省会城市,最好的医院进去也很容易,待遇上也不比北京的差,竞争压力还小一些。小叶是我同乡吧?”他笑着问,“湖南哪里?”

“就在长沙。”她心里有点沉。

“巧了。”他笑了,“我爸爸以前在那儿工作过,现在大堂哥还在那里做大内科兼心内科主任。如果你真想回去,我给你推荐,没准他见了想收到心内科去呢。不过女孩子啊,不如找个轻松点的科室,”他叹息一声,“真是没必要这么拼命。这行太紧张,你工作辛苦了,心情也难调整,会多许多怨气,以后对家庭都不好。”

三区院总听得乐了,冲着程学文诡秘地一笑:“您是因某人某事有感而发吧?”

程学文摇头笑笑,没再说话,可叶春萌却几乎掉下眼泪来。

他说得那么为她着想,说得又那么体贴,可是,所有的一切,那纯粹是老师对个不错的学生,甚至是长者对孩子的关怀和设想,没有半分希望能经常看见她的意思。其实她的心里还真没那么在乎在北京还是回到长沙,可是,他是在北京啊!

再之后,无论她多么不愿意知道,也听到了那个流传甚广的八卦:程学文是林念初的中学同学,原本程学文是保送上海的复旦大学,却因为林念初考北京的学校而跟她一起考来北京,而且考出了省探花的成绩,却没选择更难进的清华大学,跟她一起上了医学院。只是林念初才一上大学,便在新生文艺会演上,以一支独舞,两曲古筝独奏而照耀了整个充斥着书呆子的医学院,然后,居然就在一连串曾经对她而言非常美丽的阴差阳错中,跟周明啼笑皆非地相识相恋,才一毕业,就做了周明的新娘子。

六年大学,林念初跟周明谈了五年的恋爱,也足足打打闹闹了五年。每次被周明气哭了之后,林念初都要拿程学文的袖子擦眼泪鼻涕,而每次高兴了,又忍不住地跟他讲周明有多好玩,多有趣,多与众不同,是她以前从来没见过的男人。

在林念初眼里,周明是那个抓不太牢,却总舍不得放开的爱人,程学文是怎么都不会离开的,亲厚的娘家人。

直到她结婚了,那些打打闹闹再也不像恋爱时候那样,甜蜜而辛辣,辛辣中又有无穷多的甜蜜,而变成了硌牙的石头子,她也不再找“娘家人”诉苦了,眼见地憔悴下去。

程学文性格温厚,才华出众,家世还是真正的医学世家,书香门第,其实不乏女孩子喜欢的,然而,居然到了三十三岁,还是单身。大家都说,那是为了林念初;林念初跟周明结婚之后似乎并没真正快乐过一天,或者,他是等着他们终于能够分手。

三年前程学文去美国进修,而两年前,林念初便去了同一间医学院,并非公派。传言纷纷,有人说程学文祖父便是留美回国的著名儿科专家,他是运用家里的世交关系帮林念初联系了出国,也有人说他是因为自己基础研究做得出色,受当时导师赏识,趁此结识了儿科专家,帮林念初联系的。

他早林念初一年回来,但是之间有短期地再去美国参与学术交流的会议,有人说,其实是为了看望林念初的。

内中具体的一切外人并无得知,唯独只知道林念初在美国的时候,便跟周明提出离婚,而今回来,便是切实地要办手续了。

叶春萌实在并不想听说这一切;即使听说了,也不想让自己相信;即便相信了,也全然不会影响程学文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反是更加替他心酸难过。

她以前一向觉得,爱情是一种天赐的缘分,不是一人躲一人追的勉强,更不是掺杂了任何利益在内的交换,应当是在适当的地方、适当的人之间,于最美好的时候到来,如同鲜花,在清晨第一缕光线的照拂下盛开。属于她的模糊的感情,来得让她如此措手不及,于那么尴尬难受的状况下,因他的一个体贴的圆场、温和的笑,而不能控制地绽放在心里了……而在她自己还不及开始期待什么的时候,却就已经没法期待了。

那么,他呢?期待了多久?等候了多久?他就准备这样一直等下去吗?

属于医院急诊部的大红十字,在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中,非常清晰。已经到了院门口,急救车和来往进出的病人,下班或者上夜班的医生,不断地从叶春萌的身边经过,她已经冻得手脚麻木,浑身凉透,心情更是冰冻十尺。然而说不出为什么,临近医院,等着她的很可能是带教老师说的“过节一定热闹”的,跟圣诞歌曲、圣诞舞会、圣诞礼物没有关联,跟药水血水伤口呻吟有关的一个圣诞夜,叶春萌却忽然心生出了某种亲切的感觉来。

3.祸不单行的圣诞前夜

雪越下越大,圣诞前夜,北京的大街小巷,已经真正成了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谢小禾开着社里半年前新进的采访专用越野吉普往第一医院去,准备带陈曦去新开张的西餐厅吃法国大餐。

前不久为了三下乡选题的医疗部分,她硬着头皮啃了不少书,甚至包括新中国成立以来乡村医疗的各种数据,中间甚多看不明白的,第一个想到求助的自然就是学医的陈曦。陈曦惊讶她为了一个官样文章如此较真之后便取笑她“一贯澎湃的工作热情”,然后说自己也不都明白,解答她的问题尚要“伤筋动骨”地花费精力甚至请教老师,之后,自然是敲诈大餐。

出于某种微妙的自尊心,谢小禾并没有跟陈曦提起采访周明时被他“羞辱”的事儿,只是在焦头烂额地硬啃这些自己从前算得上一无所知的东西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他来。

恼火地想,憋屈地想,不甘地想,最先开始对那些自己绝对陌生的数据概念头大如斗,想要推到一边彻底放弃,照从前的八股样板完成任务的时候,想起这人毫无掩饰地对新闻行业的歧视和偏见,便会多生出一点动力来。

等到硬着头皮坚持下来,多多少少地看进去了,她却开始有了些兴趣去钻研更多。这时,从心里,她不得不承认,这个领域实在问题太多,情况太复杂,做报道,确实需要踏实下来,认真探讨,而这,确实从前大部分样板文章,都没有做到。这时候想起他不满的抱怨,谢小禾便有几分认同,然后,惭愧,只是再想起他那样毫无克制、不留余地、气急败坏的态度,又忍不住恼火。

不知是因为下雪还是因为圣诞,向来不堵车的路段居然塞成一片,谢小禾叹了口气,拐进小胡同,东穿西插,希望走小路避开堵车地带,大概在小路上走了十多分钟,就快要再回到大路上的时候,看见不远处路边停了辆车,车门开着,应急灯亮着,隐约车边还有个人,看样子是车子出了故障。

谢小禾缓缓减速,距离那车大概三四米的地方靠边停下,摇下车窗,看见前面的人蹲在车边,竖着大衣领子,缩着脖子,似乎是在边检查轮胎边就着车灯在看说明书,于是扬声喊道:“车子坏了?要帮忙吗?”

那人闻声,边起身边摘了眼镜在衣服袖子上擦拭,转头眯着眼睛往她这边看过来。谢小禾先是不能置信地轻轻“啊”了一声,随即打开车门跳下来,走近两步,看清楚了,几乎笑出声来,忍住大笑,她脸上保持着一个可称之为善良与热心的微笑:

“周大夫,怎么是你呀?”

周明怔了几秒,一时间没想起这年轻姑娘是什么人,先想着也许是哪个从前的病人或者家属,待到猛然想起这是那个不久前采访自己的记者的时候,打心眼儿里郁闷地诅咒了一下这倒霉的天气和这质量不过关的轮胎。

“好像是车胎爆了。”周明无可奈何地道,“我应该有个备胎,看看怎么换上。”

一抹笑容挂在谢小禾的嘴角,她挑了挑眉毛,问:

“你有千斤顶吗?”

“啊,什么?”

“你自己换过胎么?”

“这是我买了车之后,头次……头次出问题。”

谢小禾望着周明越来越茫然尴尬的神情,嘴角的笑意加深,转身回去打开自己车的后备厢,找着工具戴上手套,把千斤顶拿出来抱着走到周明的车边,回头望着惊讶地尴尬,尴尬地惊讶着的周明说道:“把备胎拿来,哦,去帮我找几块砖头。”

“这个,”周明犹豫着,实在觉得,居然让一个女人,一个看上去颇为纤弱的女人帮自己换车胎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要不,借你的工具用一下,就不多麻烦你了。”

“周大夫,”谢小禾抬起头来微笑地望着他,“换车胎这事儿是不难,可是新手用千斤顶,一边看说明书一边琢磨,万一实际没跟上理论,没支好还挺危险,搞不好这么重的一个车压下来,压不死也压残了。”

周明从不远处找到几块齐整的砖头,从车后备厢里取出备胎,谢小禾过来接的时候,他还是有几分犹豫,才要说话,便听得她说道:“你放心,我们做新闻记者的,也不是真像你想的那样,天天光在屋里坐着抄袭或者胡编滥造煽情故事。很多时候为了采访,拿第一手资料,也需要在偏僻山路上跑,即使是女人,也是有充足处理类似故障的经验的。”

周明哭笑不得地瞧了眼自己手里的说明书——天寒灯暗,他甚至还没翻到自己需要找的那页,方才其实已经在想着怎么叫拖车了。谢小禾已经开始干活,丝毫没有需要他帮手的意思,周明呆站着看了两分钟,一阵寒风吹过,他打了个寒战,努力地把大衣领子再抻得高一些,习惯地掏出烟,回过身点了,才吸了两口,听见谢小禾说道:“周大夫,真的,少抽烟多锻炼,就没这么畏寒了。”

周明夹着烟半晌没动,却见谢小禾已经在拍打自己的手套,把千斤顶送回自己车里,把砖头送回到路边,车的备胎,却是已经换上去了。周明才要过去道谢,谢小禾已经钻进车里,探头出来,冲他说道:

“周大夫,上次你的意见,事实上拓宽了我许多思路,让我有机会看到不足的同时,有了好多新想法。我会安排下一次的采访,不过采访之前,”在这风雪的寒冷圣诞夜,她满脸是阳光明媚的笑,“我要说,谢谢你。”

谢小禾说罢,也不等周明回答,打着车子踩油门,几分钟之内,已经看不见周明的影子,她志得意满地畅快地笑了出来,把手机的耳机接上,拨了陈曦宿舍的电话号码。

“我快到了,也就还五分钟,原本早该到了,助人为乐耽误了会儿。”谢小禾乐着说道,“请你吃大餐,你挑你挑,我今儿心情好。为什么?待会儿慢慢儿跟你说……”

谢小禾说着,正停在胡同口打着左灯准备拐上大路,突然听见前面一声巨响,她下意识地惊叫一声,抬眼望去,眼前主路上一串车子追尾在了一起。

电话那边陈曦连连追问什么事情,谢小禾呆了有几秒钟,反应过来,一面庆幸自己没有早一分钟到了这里,一面对陈曦说道:“出了大车祸了,就离你们医院一公里不到的地方……我看你准备被老师叫去急诊吧,也不用想着大餐了。我去看看有没有需要报警帮忙的。”

谢小禾说着挂了电话,左右看看,将车掉头,开了几米靠边停下,跳下车来,却见有人飞快地朝出事地点跑了过去,正是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