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生产

腊月和正月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睁眼,地上站着哥。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娘,快,我媳妇要生了。娘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小子还真行啊,数着天数当爹,恭喜啊。哥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夜凉,娘你穿暖和。娘说没事,惯了。爹也穿了衣服,坐起来抽烟,一脸的开心。爹把烟盒放在哥面前,意思是允许哥抽烟。自从哥娶媳妇后,腊月和正月就发现,爹不再阻止哥抽烟,另家后更进一步。每次哥来家里,爹就先自己装上一烟锅,然后把旱烟盒往哥面前一放,只不过不像对外人那样出口让。哥说他不想抽。正月说,抽吧,平时逼着让我们从爹这里给你偷烟抽呢,这时倒做起人来了。哥瞪了正月一眼,但很快又换了大度在脸上,真像一个要做爸爸的人了。娘一边系扣子,一边说,真快,才几天,这小子也要当爹了。

哥弯腰把娘的鞋摆顺,好让娘快点出发。娘说这么心疼媳妇啊?哥说她反应重。娘说别急,先让她疼一会儿。哥就笑,接着问,娘你的家当呢?娘看了一眼地柜。哥会意,就过去拉开柜门取出一个保健箱,背了,立等要走。娘却在盆里倒了水,慢条斯理地洗脸。哥就急得在地上直挪脚步。腊月和正月趴在被筒里看着这一幕,觉得好玩。他们无法想象,哥做了爹该是一个什么样子。平时,他还混在他们一起玩呢。突然,正月说哥你还没有磕头呢。哥被正月的话惊了一下,忙放下保健箱,跪在地上,说娘我给你磕头。娘像是没有听到哥的话,倒带着一个特别的表情看了被筒里的正月一眼。这让腊月很羡慕,她也知道每个请娘的新爹都要给娘磕头的,却怎么没有想起来,让正月给赢人了呢?看正月,正月一脸的得意,像刚刚抓到一个特大俘虏似的。正月把脖子伸到炕沿前笑呵呵地看哥磕头,觉得既好玩又解气。

嫂子没过门的时候,哥和正月一起睡,有时腊月不想到娘和爹身边去,也就在他们这边睡,哥上炕,腊月靠窗,正月中间,既热闹又自在。可是嫂子来的那天晚上,哥就不和他们睡了,正月和腊月只好回到爹和娘身边睡。闹完洞房,村里的人都散尽了,新房里剩下哥、嫂子、正月和腊月。娘叫正月和腊月到上房里睡觉。正月不愿意去,正月想和哥、嫂子一起睡。但哥一点留他们的意思都没有。嫂子同样,生铁一样,一点人味都没有。娘来叫他们,正月说炕这么大,我和姐在这里睡吧,能睡下。娘就笑。娘说这有讲究,新房里只能睡新郎和新娘。正月问为啥?娘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正月问啥时能等到长大?娘就一把把正月抱起来,一手拖了腊月,走出新房。正月指望着哥能够留他一下,但哥一个响屁都不放。到了上房,正月问腊月,你觉得哥像个啥?腊月说新郎官啊。正月说再想。腊月想了半天说,哥就像哥嘛。正月说叛徒,瓜蛋。正月这么一说,腊月就觉得哥真像一个叛徒。正月说,你说,哥怎么说叛变就叛变了呢?腊月说都是因为嫂子。正月说对,嫂子肯定是个女特务,不然好端端的一个哥,怎么说叛变就叛变了呢?我们得去侦察一下。二人就悄悄溜下炕,光着脚片到新房窗下。

哥起来作揖时,正月扑哧一声笑了。腊月就觉得身上的被子也笑了。腊月问正月笑啥。正月说再让你当爹,放着好好的新女婿不当,偏要当爹,看要磕头吧。惹得爹和娘好一阵笑。哥脸都红到脖子处了。腊月说看把你乐的,人家只是磕了三个头,又没掉一根毫毛。正月说过年时他把我们压在地上硬让我们给他磕头时多凶,现在臭蛋你就别磕了吧。爹就喝了正月一声,说,没规矩。正月的头就缩进被子里。腊月也把头缩进被子里,问,假如人家不磕呢?正月说,敢,如果不磕,娘就不去,娘不去,他媳妇就得一直疼。腊月说你咋知道一直疼。正月说一泡屎拉不下来还憋得肚子疼呢,何况一个人。腊月就佩服得不行,她也应该想到生一个娃娃是要比拉一泡屎难,可怎么又让正月说出来了呢?突然,正月说,不过姐你别怕,你想啥时候生就啥时候生,反正娘在身边。腊月说我想现在就生。这次轮到正月着急。是啊,假如姐现在就生呢?娘走了怎么办?但他立即放下心来。可是你的肚子还没有疼呢。腊月想想也对,好像听娘每次回来都说生娃娃是先要肚子疼的,有些人都疼死了。过了会儿,正月问,你说嫂子肚子里的小人儿是咋成的呢?腊月说大概就像瓜一样。正月的脑海里就伸出一个长长的瓜蔓。可那瓜,是谁种的呢?

哥和嫂子从门里进来,腊月和正月的眼睛就直了。他们从嫂子娘家来。嫂子的娘家在一个叫天水的地方。嫂子被娘家喂成一个大肥猪。正月小声说,还知道回来。腊月附和,就是,还知道回来。哥带嫂子去浪娘家,不想一去就是两个月。娘成天气得骂呢,想不到看见嫂子却高兴得像啥似的,说,这么显啊,一定是个公子。嫂子就笑。娘客气地把嫂子让进屋。正月给腊月说,自家人,还像待亲戚一样。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不要这样说话。正月和腊月就把声音压小,坐在门槛上叽叽咕咕。刚才娘看着嫂子的肚子说,这么显啊,一定是个公子,什么意思?正月问腊月。腊月说你去问娘啊。正月就上前问娘。娘笑着说你嫂子要给娘生孙子了,你小子要当叔叔了。正月被叔叔二字激灵了一下。这叔叔二字,平时常听别人叫,没想到今天落在自己身上,就觉得自己一下子高了一截,人物了一截。嫂子你把娘的孙子掏出来我们看看。正月一本正经地说。嫂子笑得直不起腰。娘也笑得栽跟打斗的。正月没有笑,正月在想,嫂子是从哪里装进去的呢?

娘出门时,正月说我也去。娘说人家媳妇生娃娃你去做啥。正月说我就想去。腊月把头伸出被筒说那你也让你媳妇快生啊。正月的手就在腊月屁股上掐了一下。腊月疼得叫起来。正月说你以为你能躲脱那一关,到时就让你胡说八道。娘说别胡闹,好好睡觉,天还早呢。正月说要不你带上我姐吧,让她也学一下我嫂子咋肚子疼。又把一家人惹得差点笑死。娘说肚子疼还不好学吗,多吃两个生萝卜就行了。正月说可是现在没有生萝卜啊。娘笑着说我看你就是个生萝卜。说着出门。爹也跟着出去了。

娘把哥和嫂子送出门,又把哥叫回来。说,从现在起,可不许人家做重活,不许气人家,不许参加红白喜事,不许到古院子里去,不许到杀生的地方去,不许吃荤腥,更不许做亏人的事……娘说了许多不许,他没有记住。正月给腊月说,就像给谁把皇榜揭来似的。这不许那不许的。腊月说就是。更让正月气愤的,娘把大姐送来的一袋小米给哥了,把三姑送来的一瓶蜂蜜也给哥了。如果仅仅是这样,还倒好说,更让人怒火中烧的是,娘揭开衣襟,掏出钥匙,打开炕柜,柜里居然有一包红糖,一封饼干。娘啥时候放进去的,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忍无可忍的事情发生了,娘把它们全拿出来,装到哥的包里了。这次哥倒是推辞了一下,说这是人家送给爹的,留着让爹喝茶吧,饼干给腊月和正月两个馋嘴吧。总算说了一句人话。娘说他们吃的时间还长着呢,再说,都是自己兄妹。哥就不再推辞,从包里拿出饼干封子,打开包纸,给腊月和正月每人取了两片。从哥手里接过饼干,正月心里的气总算消去大半。娘和哥出门后,正月给腊月说,你说,娘怎么对嫂子这么好?腊月说,娘不是说,嫂子要给她生孙子了吗。正月说难道孙子比儿子更值钱?腊月说大概是吧。正月问为啥?腊月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答案,舌头却伸到饼干上去了。正月看着那么好看的饼干在姐的舌头下湿了一块,心里一疼,但自己手里的饼干也不听话地到舌头边了。就在这时,正月有了答案,因为孙子是别家的人生的,儿子是自家的人生的。腊月想想,对啊,娘是自家人,嫂子是别家人,娘总是对别家的人好。正月说那我们也让嫂子生一遍啊。腊月说这个主意倒不错,但不知道嫂子愿意不愿意。

姐你吃我吧。正月突然说。腊月惊得两个眼睛鼓成铜锣,说,你怎么能吃?正月说娘刚才说我就是生萝卜,娘说只有吃了生萝卜才能肚子疼,只有肚子疼才能给娘生孙子。腊月想刚才娘的确是这样说的,就盯了正月看,却是无从下口。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娘肯定骗我们呢,人怎么能吃?正月说肯定能吃,爹和娘不教我们,是留着自己吃呢。腊月惊讶地说,是吗?正月说骗你干嘛,一次,我就听见爹在吃娘呢,娘还问爹啥味道呢。腊月的嘴也张成铜锣,说,真的?正月说骗你干嘛。腊月问啥时候?正月说一天夜里,我被尿憋醒。腊月说以后你听到时叫声姐,让姐也听听。正月说好。

爹进来了。腊月再看爹时,就觉得爹一脸的阴谋。腊月想,爹也太不够意思了,怎么能够偷着吃,看来娘平时说爹有一嘴中吃的都舍不得吃留给她和正月是假的。这一发现让她的心凉了一大截。但她又立即记起,有好多次,家里做些好吃的,爹就是舍不得吃,硬让她和正月吃。他们强让他吃,他就说他不爱吃那东西。他们就真以为爹不爱吃。直到后来他们惹爹生气,娘教训他们,他们才从娘的口中知道爹是装作不爱吃的。正月说不对啊,你说爹吃娘,可爹怎么不生呢?腊月说真是个瓜蛋,爹是男人,男人怎么生。正月说你是说男人吃了生萝卜也没用?腊月说那当然,口气中充满着自豪。正月说我明天就去给你拔生萝卜。腊月说可是我怕疼。正月说一点疼算啥,再说,有娘在,还怕疼?腊月想想也是,就觉得肚子里也有一个孙子了。

爹让腊月和正月睡,他出去一趟。正月问爹出去干啥。爹说你问那么多干啥。爹走后,正月说我知道爹干啥去了。腊月问干啥去了。正月说去土地庙。腊月问你咋知道。正月说我看见他拿了香表。腊月说怎么半夜三更去土地庙。正月说没听娘说神仙都在晚上巡逻吗,那些在晚上偷着干坏事的人都被黑白无常记在功过簿上,到时算总账。腊月说爹早不去晚不去,为啥偏偏今晚到土地庙去呢?正月说因为今晚嫂子肚子疼啊。腊月想,原来爹是给嫂子走土地爷的后门去了。可是,村上人都说爹会法术呢,连鬼都给他抬轿子呢,他还要给土地爷走后门吗?正月说就是啊,哪一家死了人都叫爹去埋,你说爹就不怕?腊月说再别说了,我害怕。正月说别怕,有我呢。嘴上这么说,身子却拱到腊月的怀里。正月说爹说当你害怕的时候一直念“太上老君大放光明太上老君大放光明”就不害怕了。二人就念,果然不那么害怕了。

你说村里人死了有爹埋,爹死了该让谁埋呢?腊月没有想到正月会想到这么一个严峻的问题,心里再次生出对他的佩服。是啊,爹死了该让谁埋呢?你得赶快跟爹学啊。正月说我才不学呢,跟死人打交道,要学你去学。腊月说那我去学,爹说其实死人没啥可怕的,看上去他死了,其实他是到新家了。正月说,新家?死了还有新家?腊月说就是,爹说做好事的人死了要么到天堂,要么还做人;做坏事的人死了要么做畜生,要么下地狱。爹还说那些做好事的人死得容易,就像睡着了;做坏事的人死得艰难,就像活剥皮。做好事的人死了身体是香的,做坏事的人死了身体是臭的。正月问那埋人是好事还是坏事?腊月说当然是好事。正月想,如果埋人是好事,那爹就是雷锋了。他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一片人的麦浪,爹的收割机轰隆隆地从村里开过,一直开到美国去了。

鸡叫了,正月应声从炕上翻起来,一把揭过腊月身上的被子。腊月说神经病,我正做梦呢。正月说做梦又不是吃席。腊月说我梦见兔生娘坐着火车上北京了。正月说那是你想上北京呢,快起。腊月问起这么早干啥?正月说到地里拔萝卜啊。腊月说拔萝卜干啥?正月说让你个馋猫吃啊。腊月说我吃萝卜干啥?正月说肚子疼啊。腊月就记起娘早上说的话,就起来穿了衣服和正月出门。

天还没有大亮,二人猫着腰在自留地里东找找西找找,总算从土豆行里找到一个萝卜。不想挖开土还没有一根筷子粗,就下不了手了。娘说凡是能够长的,都是一个命,如果没有熟,害了它们是有罪的,这萝卜能够长,肯定也是命。一想到它是命,就下不了手了,就又重新埋上。

往回走的路上,正月来了灵感。我们可以向庄里人要啊,说不定谁家还有老萝卜呢。腊月想想也是。二人就挨家挨户地去要。先到地生家。地生妈说你们要萝卜干啥?腊月要说话,却被正月抢先,正月说不为啥,我妈说她想吃一点。腊月佩服还是正月聪明,她差点把秘密暴露了。地生娘说,都这个季节了,恐怕谁家都没有了,再等等,新萝卜就下来了。正月心里说,饱汉不知饿汉饥,谁能等得住。二人又到兔生家。不想还是同样的结果。正月想,看来这萝卜是一个季节,不到你吃的时候,想吃也吃不上。兔生娘问你娘在干啥?正月说我哥叫去了。兔生娘问你哥叫你娘干啥?正月说我嫂子生娃娃。兔生娘问啥时候?正月说昨晚。兔生娘说好啊,这老家伙要抱孙子了。正月问,你抱孙子了吗?兔生娘说也快了。正月问也要我娘接生吗?兔生娘说用她做啥,俺用你爹。腊月就跳起来,说,姨骗人,哪有男人接生的。兔生娘说你个小鬼精,回去告诉你娘,就说兔生家的也快要生了,让她有个准备。正月的心里就升起无比的自豪,就觉得娘像拔萝卜似的,挨个儿从村子拔过去,留下一村的萝卜坑。兔生娘说你娘行了一辈子脚,起鸡叫睡半夜的,都是给别人做差,这回终于到自家了,她心里该多美啊。正月说不就生个娃娃嘛,有啥美的?兔生娘说你碎■当然不懂,这世上,没有比生娃娃更美的事情了。正月说还有呢。兔生娘惊讶地说,是吗?还有啥能比生娃娃美?

下着雪,天很冷。正月和腊月在窗子外面,脚都要冻掉了,但是没有谁愿意离开。娘说这前两天,就得有人听床。他们问为啥。娘说吉利啊。正月问为啥吉利。娘说老先人留下来的规矩,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正月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长长的听床的队伍,八路军一样,埋伏在大江南北,只等日军到来。正月把腊月拉远,问,你说我们听床哥知道吗?腊月说大概不知道,他又没有听过床。正月问你咋知道没有?腊月说他又没有哥,听谁的?正月说听爹和娘的啊。腊月就噗地一声笑出声来,正月忙伸手把姐的嘴捂住。腊月悄悄地说你个瓜蛋,爹娶娘时,哪里有哥啊。正月问你知道没有?腊月说当然没有。正月说我们去问娘?腊月说问就问。二人就去问,不想娘已经睡着了。娘的瞌睡真是容易。二人钻到被筒里暖了一会儿,再次回到新房窗下。就听到哥问嫂子美吗?嫂子说,美。哥问像啥一样美。嫂子想了半天,说就像××一样美。哥说你是说没有比这更美的了?嫂子说没有了。正月和腊月就捂着嘴笑,把牙都笑掉了。

兔生娘快笑死了。这两个碎■,真把人笑死了。正月腊月看见,兔生娘真要笑死了,突然一阵紧张。不想就在他们不知所措时,兔生娘正常了,说,好啊,这下我可有酒喝了。正月问为啥?兔生娘说让你哥给老姨买啊。正月问为啥叫我哥给你买?兔生娘说不买我就把他们洞房里的话当戏词给大家唱啊。正月和腊月面面相觑,二人心想这下损失可大了。正月问,姨你想喝啥酒?兔生娘想了想说,当然是隆南春。正月问腊月,一瓶隆南春多少钱?腊月说好像是七块。正月的心里就痛了一下。突然,正月拍着手在兔生娘面前跳起来,嘞嘞,把老姨给哄信了,嘞嘞,把老姨给哄信了。兔生娘说你哄我?正月说当然。兔生娘就做着鬼脸走到正月面前,一把把正月抱起来。腊月以为她要像吃生萝卜一样吃了正月,上前夺正月。不想兔生娘根本不理她,“吱”地在正月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怪声怪气地说,哄我?你别看我们隔着两道院三道墙,但老姨听见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正月不屈不挠地说,哄谁呢?难道你是千里眼顺风耳不成?兔生娘又“吱”地在正月脸上亲了一口,说,我侄子才说对了,老姨不用千里眼顺风耳就知道他们是这么说的。正月问你咋知道的?兔生娘说,告诉你个小鸡鸡吧,在正月的小鸡鸡上吱地嘬了一口,因为老姨当年也是这么说的。正月乘兔生娘不注意,腾地跳下来,躲远,问,那你说,生娃娃和××哪个更美?兔生娘说,要说嘛,它们是一回事。正月说,怎么是一回事,明明是两回事。兔生娘说,都是一个地方。只不过一个是出来,一个是进去。正月问,哪个出来,哪个进去?兔生娘又笑死了。笑完,又撵着抱正月,正月撒腿跑了。兔生娘一边追一边说,没有出来,就没有进去,没有进去,就没有出来。

二人一口气跑到家里,关上大门。爹问他们咋回事。二人只是出气,不说话。爹说你们去你哥家了?二人还是只喘气不说话。爹过来,看见正月的脸蛋上有两个牙印,问腊月这是咋了?腊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兔生娘咬的。爹就笑了,一脸的开心。腊月说她都把正月的脸蛋咬烂了,你还这样开心。爹说那是因为她喜欢,她喜欢娃娃,见着就咬。腊月想不通,为什么喜欢反而要咬呢。爹说你们也不去你哥家看看。正月问看啥。爹说看你嫂子给你把侄子生下来了没有。侄子这个词就拖拉机一样响在正月心里,说不定已经生下了,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小人人呢?就二话不说,拉了腊月的手跑起来,一边说咋给忘球了。腊月问把啥忘球了?正月说嫂子今天生娃娃啊。腊月心里也就生起一阵懊悔。就是啊,我们咋就忘了呢。正月说我们都太自私了,娘说人一自私就把别人给忘了。腊月心里再次升起对正月的佩服,娘是说过这样的话,但她怎么就记不起拿到这里用呢。娘还说过,一事当前,先为别人着想,就是君子,相反,就是小人,看来,她和正月都是小人了。他们只顾忙着找生萝卜,却把这么大的事给忘球了。但腊月立即释然,他们本来就是小人,哥才是大人呢,爹和娘才是大人呢,就又原谅自己了。跑了一会儿,腊月就跑不动了。但正月拉着她的手。她就像一个拖挂一样由正月拉着在路上飘。过了一会儿,嗓子里冒烟了。她说正月歇歇好吗,姐跑不动了。不想正月突然中弹似的倒在地上了。腊月看见,正月像一辆中弹的坦克一样直冒黑烟。腊月想,这下总可以躺下好好地歇歇了。但一口气没有出顺,正月却翻起来拉了她继续跑。

一进门,就听到一个女人在大声地嚎,二人想,大概就是嫂子了。

嫂子突然变成一头挨刀的猪。正月和腊月去给娘汇报,说哥打嫂子呢。不想娘慢条斯理地问,你们怎么知道他打你嫂子呢?二人抢着说他打得我嫂子像挨刀的猪一样嚎呢。娘就又笑得栽跟打斗的。正月说虽然我嫂子是别人家的人,但现在已经是我们家的人,娘你怎么能够这么看笑话呢?娘说娘高兴还来不及呢。正月说娘你太过分了,他打我嫂子,你怎么还能够高兴呢?娘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又是长大就知道了,正月和腊月着急,就又回到新房的窗子下。不想嫂子不但不嚎了,还咯咯咯地笑呢。正月看看腊月,腊月看看正月。心想这嫂子真是狐狸精变的,一会哭一会笑的,哥算是栽在她手里了。谁想嫂子又嚎开了,正月就忍不住了。正月说,郭立生你听着,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打人家一次就够了,怎么没个完?嫂子果然就一声不吭了。

看到老院子,正月又来气。另家时,爹本来是让哥和嫂子到新院住的,但娘却让他们住老院,说是她想到新院避心闲。其实是老院子里东西多。不说别的,一看这老院四周的杏树,就让人心疼。正月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腊月。不想腊月说,不过没关系,这是哥,又不是别人。正月就觉得腊月比自己觉悟高,心里一阵惭愧。

哥在房门外抽烟。正月问哥怎么不进去。哥说你们怎么来了。正月说我们大后方来支援前线啊。哥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腊月想,这生娃娃看来不是那么好玩的事情,嫂子从昨天半夜开始疼,到现在还像猪一样嚎,该是多么受罪。这样一想,肚子也隐隐地疼起来。这时,娘把门开了一道缝叫过去哥,给他说了一句什么。哥就像飞机一样飞到后院去了。让正月懊恼的是,娘明明看见他们两个在这里,却像没有看见似的。但立即就对生娃娃生起一种神秘感,觉得不是吃一个生萝卜那么简单的事情。

二人悄悄地到了窗下。挨刀的声音一下子放大。腊月吓得腿都抖了,使劲握着正月的手。正月问害怕吧?腊月点了点头,说,我今后不当女人。正月没有想到姐姐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说,你就是女人,还说啥今后。腊月说但我可以不吃生萝卜啊。正月想这倒是个办法,但很快就发现这个办法行不通。嫂子当初肯定也是不吃生萝卜的,但哥就打她,强让她吃,不然过门那晚嫂子怎么会那样嚎。由不得你,你不吃你女婿打你,正月说。腊月说那我就不要女婿。正月一怔,心里却莫名的甜,心想还是腊月有立场。

哥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推门,门却在里面扣着。娘伸出一只胳膊把哥手里的东西接进去,然后门又严严实实地关上了。正月发现,娘压根就不给哥说话的机会,就又觉得不公平,儿子是人家的,现在却不让人家进门,没有道理。

嫂子嚎叫的声音一会比一会大。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月既疼哥,又气哥,谁让你强迫人家吃生萝卜。这样想时,不想哥一把把他揽在怀里了。正月感觉得到哥在颤抖,就为自己能够为哥分担自豪。平时,每当别人欺负他和腊月时,总是哥挺身而出。现在,哥有了困难,他能够为哥承当,当然让他开心。像是听到正月心里的话似的,嫂子嚎叫的声音果然小了下来。正月还想给哥打个预防针,兔生娘诈酒时,千万不要承认。不想爹从大门里进来了。哥一下子松开他,叫了声爹,眼泪汪汪的。这时,正月发现哥还是个娃娃。接着,就看见姐也在用袖筒抹眼泪。

爹什么话都没有说,给哥递了一根烟。哥接过,却老是打不着火。爹先点着,然后把烟给哥。哥就把爹点着的那根接过,把手里的那根给爹。爹说,没事,我们祖上没有亏过人,肯定没事,说不定是个人物呢。爹的话给了哥巨大的安慰,他一边使劲抽着烟,一边使劲点头。爹问到灶神前烧纸了吗?哥说烧了。爹说,那年生你时,你娘折腾了一天一夜,也没事。再说,你娘也是老江湖了,都接了无数的了,难产的是有,但基本上都顺生。哥又点头,鸡一样。

第二天晚上,正月叫哥和他睡。哥口头上说行,但临完还是去和他媳妇睡了。他和腊月去听床,嫂子还是像挨刀的猪一样嚎。他要喊郭立生,腊月却把他的嘴捂上了。不想嫂子突然打起摆子来。哥也打。打完,哥说你哭啥。嫂子说我想我娘。哥说才两天。嫂子说两天也想。哥说明天就回门。嫂子说,你说怪不怪,我娘养我这么大,临完咋就睡到你怀里?哥说哪个女人不是这样。正月就看了腊月一眼。正月一想腊月将来也要像嫂子这样睡到别人怀里,不由伤心起来。腊月看着正月,似乎在向他保证她将来绝不会像嫂子那样无情无义。但正月分明从哥的口气中听出了必然。正月接着想,这不是叛变吗?她娘养了她那么多年,临完却躺在哥怀里。正月发现,这个世界是日怪的。先是哥嫂双双叛变,眼看着姐也要叛变。

随着嫂子的一阵尖叫,一声小孩的叫声子弹一样射出来。嫂子的嚎叫就像鬼子的炮火一样停止了。正月看见,哥手里的旱烟掉在地上。爹掏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快速地写着什么。正月过去问爹你写啥呢?爹说时辰。正月问干啥的时辰?爹说你侄子出生的时辰。正月才意识到自己真有个侄子了。正月问记我侄子出生的时辰干嘛?正月觉得,当侄子两个字出口时,有种说不出的过瘾。爹说我看你是要当干部叔叔还是牛倌叔叔。正月说当然是干部叔叔。爹笑着说借我正月吉言吧。正月问,你说我侄子当了干部,我该干啥?爹说你嘛,就当干部的干部。正月说干部的干部,是个什么样儿呢?腊月看见,正月的小脸儿仰起来,仰起来,直仰到天上去了。

娘把头从门里探出来,一副大丰收的样子,给爹说,是个孙子。爹轻轻地啊了一声,像是咳嗽,又像是被什么噎住了。腊月看看正月,正月看看腊月。目光的瓜蔓上是一串串带着露珠的瓜儿子。正月突然有种渴望,想进去看看侄子。就问爹,现在总可以进屋了吧?爹说男孩子不能进屋的。这时,娘叫哥过去。哥一个箭步上前,随着娘的手势进屋去了。正月说我哥也是男的,怎么能够进屋?爹笑着说人家是爹,当然能进屋。正月问我为啥不是爹呢?爹就笑,你是爹,当然是爹,可是是预备爹。正月问啥叫预备爹?爹说还没娶上媳妇的爹叫预备爹。正月说你啥时候给我娶媳妇呢?爹说等你长得像你哥这么高的时候。正月就恨不能一下子长得像哥那么高。

屋里传出孩子嘹亮的哭声,冲锋号一样。正月问爹,我侄子为啥要哭呢?

没等爹回答,有人在大门外喊爹。爹到大门外,原来是村长德全。德全说,兔生娘心脏病犯了,没来得及往医院送。爹拔腿就走。腊月和正月的心里就生出一个遗憾,爹还没有见到他的孙子呢,却要去埋人了。

2006年9月草稿

2006年9月20日二稿

开花的牙

早晨起来,牧牧发现爷爷不见了。

牧牧喊了声爷爷。没有人应。牧牧又喊了声爷爷还是没有人应。

每天早晨,牧牧起来首先干的事就是喊爷爷。

爷爷。

哎。

我想吃肉。

还想吃啥?

就想吃肉。

好想法好想法,只是啊得等一等。

等啥?

我娃吃肉的那个牙还没有长上来。

长上来了,不信你看。

真的?

真的。

啥时长的?

昨夜,不信你看。说着,将嘴张得大大的,凑到爷爷眼前。

爷爷认真地看了看,然后说,你弄错了,昨夜是长出了个牙,可是不是吃肉的。

那是干啥的?

吃蛋蛋的。

这么说我爹也没有长上吃肉的牙?

爷爷一怔,你爹早长上了啊。

那他怎么还吃我娘的蛋蛋?

爷爷刚喝了一口茶,听牧牧这么一说,笑得喷了一炕,这你得去问你爹。

突然,牧牧说,爷爷你等一等。

爷爷就有点紧张,忙喊牧牧,可是牧牧已经跳下炕。他忙上前去拉,可是牧牧已经跳出房门,他跟出房门。谁想牧牧却捉起小鸡鸡在院子里画起画来。他这才放了心。牧牧边退边画,一泡尿尿完,一个画也成了。牧牧叫爷爷看他画的啥。

爷爷看了看,说他看不懂。

牧牧就说,真笨,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明明是个牙么。

干啥的牙啊?

那还用说,吃肉的么。

爷爷就说,还是牧牧聪明。

牧牧就很高兴。

……

可是今天他喊了好半天,却总是没有人应。这时,他听见了一种声音。牧牧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牧牧就照爷爷教给他的,在手指上抹了些唾沫,涂在眼睛上。过了一会儿,眼睛就睁开了。

牧牧下炕撒尿,他照例一边走一边捉着小鸡鸡点射,照例在院子里画吃肉的牙。

正射着就射到一个叔叔的身上。他这才发现今天家里的人特别多。上房角子那里还搭了一个大帐篷。帐篷里有人拿着斧子,有人提着锯子,弄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同时,牧牧还发现厨房里有人在出出进进。更让牧牧惊奇的是有人将爷爷喝茶用的红泥火炉也搬到当院。搬到当院的红泥火炉有一种特别的意思,似乎比平日放在炕头上一下子多了许多东西,至于多了些什么,牧牧不大明白。就像那个花灯,平时挂在墙上就那么回事,可是等到大年三十挂到院里,在里边点上灯,就一下子美气多了。这种美气让牧牧兴奋异常。牧牧禁不住唱起来。

牧牧唱的是爷爷教给他的《哪儿好了就往哪儿睡》:

南山上下来的吴三桂

背子里背的是帐房

哪儿好了就往哪儿睡

有心事不在炕上……

牧牧正要唱第二遍,却被爹猛地抱到院外去。

爹给跟出来的放放说,在大门上耍,不要进来。放放是牧牧的哥哥。

牧牧觉得爹有点不对劲,可是到底不对劲在哪里,他说不清楚。转眼,他看见大门边上立着一个门扇,上面写了许多字。有的字上画了红圈儿。门扇的下边有个香炉,里边点着一炷香。香烟歪歪斜斜的,比平时从爷爷烟锅里冒出来的那股细多了。

爷爷。

哎。

你说你的烟锅里为啥要冒烟?

因为烟锅里装着烟叶子。

那这个烟盒怎么不冒烟?

它是烟盒怎么会冒烟。

可它里面也装着烟叶子啊。

爷爷被牧牧惹笑了。

光烟叶子也不会冒烟。

那怎么才能冒?

还得这样吸。

牧牧就将一个手指头伸进嘴里学爷爷吸,可是怎么没有烟啊?

爷爷就差点笑死过去。

……

放放见牧牧对着香炉出神,问他看什么。牧牧没有回答。他在想,这个香明明在冒烟,那么是谁在吸它呢?

这时,放放附在他的耳朵上说,爷爷死了。

牧牧觉得他的耳朵凉了一下。他抬起头,看见放放的眼睛红红的。他的脑瓜里突然过了一下电。然后,他转身向院里跑去,非常非常地快,快得连比他大两岁的放放都追不上。

等放放扯住他的后衣襟时,他已经到了上房地下。一股特别的芳香刷刷地钻进他的鼻孔。

他看见上墙根的桌子被挪到门口,上面摆了许多东西,桌子后面挂了长长的一溜纸,让他看不见里面。下面露着几个人的脚,他们在里边干啥呢?

就在牧牧往起揭纸时,放放一把将他拽住。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打量着桌子上的东西。桌子上同样有一个香炉,里边同样有一炷香。香炉的前边有一个碗,里边装着清油,碗上面横放着两个竹子,夹着一枚铜钱,钱孔里穿着一个棉线搓的捻子,捻子头上挑着一星火,一晃一晃的。牧牧纳闷,大白天点灯干啥?

到了当院时,他突然记起当时跑进上房是要问件事的。可是怎么一来就给忘了。他要问件什么事呢?

牧牧和放放在大门外“跳房子”,看见老辈子抱着一只公鸡往沟里走。牧牧喊着问他抱公鸡做啥呢。老辈子说给你爷爷带路呢。牧牧问我爷爷去哪儿呢。老辈子说,回老家呢。牧牧一边往过追,一边大声喊着问:

老家在哪儿呢?

这你得问鸡。

牧牧撵上老辈子,叫了几声鸡,鸡没有应。

鸡咋不说话?

黏球个蛋,鸡怎么能够说话。

那它怎么给我爷爷带路?

你爷爷能听见它的话。

咱们为啥听不见?

咱们活着呢,当然听不见。

我知道了,我们睡着了就听见了。

睡着了还能听见个屁。

我爷爷说,人死了就像睡着了。

放放插话说,爷爷说是像,只是像。

就是么,那还不是睡着了就像死了。

放放说,你个黏蛋,睡着了还能够醒来,可是死了就再也不能醒来了。

老辈子说,咋不能?你爷爷早已经在人家媳妇子肚子里扭秧歌呢。

你不要骗人。

谁骗你个碎仔仔,不信你去问你爷爷。

那么大的一个人,怎么能够进到人家媳妇子的肚子里呢?

他拿钥匙着呢。

牧牧想了想,突然转过身往回跑。放放问他干啥去呢。他也不回答。放放就追。

直到家里才追上。放放还是像上次一样从后衣襟子上将他往出拽。他就猛地转身向放放小腿踢了一脚。放放就抱了腿在院里哭。他才脱身跑进上房里,他边跑边喊娘,娘问咋了。他问,我爷爷在吗?娘出来,十分吃惊地看着他。牧牧又问,我爷爷还在吗?娘说,你胡说啥呢。牧牧没有理娘,一把揭开纸帐。爷爷果然还在。

老辈子怎么哄人呢。

就又拔腿往沟边上跑。不想老辈子正在往回走,看到他就问,见鸡了吗?他说没有。老辈子说,鸡跑了。他说,你咋哄人呢。老辈子说,我哪里哄你个球子了。我爷爷明明还在家里呢,你说到人家媳妇子肚子里去了。老辈子就差点笑得岔过气去。你个碎■,快去给我找鸡,找来了你就明白了。

牧牧找了半天,也没有将鸡找见。老辈子又差了几个娃娃,也没有将鸡找见。

老辈子说,难道它真给老人家看路去了不成?

无奈,他又让放放和牧牧去家里捉了一只来。

老辈子再次往沟岸上走时,牧牧依然跟着,因为老辈子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说等找见鸡我就明白了,可我还不明白。

鸡没有找见,你咋能明白。

那么鸡也去了人家媳妇子的肚子里了?

老辈子又笑得差点岔过气去。他哈哈大笑着说,到人家媳妇子肚里去的是你的那个鸡。

我的鸡?牧牧不明白,你是说我们家的吧。

不对,就是你的那个鸡。

你是说,我用泥捏的那个?

是你爹给你捏的那个。

我爹没有给我捏过鸡啊?

到了沟岸上,老辈子将刀子从帽檐上取下来,在鞋底上擦了两下,说,要怪就怪刀子,不要怪本人……突然,老辈子就连人带鸡跌到沟里去了。牧牧吓得直哭,边哭边往回跑。

牧牧叫了爹和蛮子到沟岸上时,正遇上一个泥人往回走。牧牧吓得抱了爹的腿。

泥人看见他们几个,哈哈笑了一下,牧牧才听出是老辈子。近前,老辈子说,看来今天的鸡是杀不成了。爹说,那都是闲事,只要你老人家好着。爹去看老辈子掉下去的地方,吓得一个劲地抽冷气。老辈子问看见鸡了没有。爹说没有。老辈子说,这就怪了,沟里没有,岸上没有,难道它上天去了不成?爹说,这都是闲事,一点没摔着?老辈子说,没有,一点没有,真像驾了一次云。

牧牧赶在老辈子前面回到家里,兴冲冲地向人们讲述着老辈子掉到沟里去的过程。大家非常感兴趣,这让牧牧很高兴。于是,他力争将整个过程讲得更加生动一些。

那么鸡呢?

鸡坐着飞机上天了。

你看见它坐着飞机上天了?

我看见它坐着飞机上天了。

是鸡先上天呢,还是老辈子先掉到沟里去?

是鸡先上天。

是吗,老辈子?见老辈子进来,人们问。

不想老辈子却说,赶快出迎。

牧牧不知道出迎是什么意思。只见院里的人突然慌张起来,有人拿着盘子,有人端着酒壶,还有人提了一大串鞭炮,都在往出跑。爹倒踏着一双蒙着白布的鞋,穿着长长的白褂子,戴着一种很可笑的帽子,手里拄着一个缠着白纸条的柳木棒,腰弓着,鸡啄米一样往出跑。

牧牧和放放出去时,刚才的那些人已经跪在大门上了。放放用手压着他的头让他跪下。他就跪下。可是一跪下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他乘放放不注意,一下子跑到最前面跪下。爹喊他到后面来,他没有理。爹就一下子将他抱到后面去,并且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他就哭,边哭边喊爷爷。让他想不通的是喊了半天,爷爷竟没有应。平时,要是爹打他,只要他一喊爷爷,爷爷就会咳嗽一声,爹就会马上停下他的“爪子”,虽然继续龇牙咧嘴,可是再也不敢动手。今天这是怎么了?爷爷怎么就不咳嗽一声呢?他又放大声喊了声爷爷,还是没有人应,他就彻底失望了。这种失望让他心里很难受。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真正哭一场的想法,就大放悲声哭起来。惹得在场的人都掉泪。

他放大了声叫爷爷,他想借助这种哭的力量将爷爷从什么地方喊出来。他觉得他的身上一下子全是嘴,有一万张那么多,喊一声就是月亮也能听得见。

爷爷果然出来了。

爷爷在一个长长的队伍里。队伍前面的一个人用一个高高的棍子顶着一面红绸子,上面写着些字,在风中飘啊飘的。旁边的两个人顶着两面小的。后面的一个人举着一个比天还高的东西,纸做的,一层层一圈圈一串串,很好看。再后面的人都举着些小的。牧牧刷的一下跑过去,在里边找。从前面找到后面,又从后面找到前面。

可是没有爷爷。

突然,鞭炮响起来。他有点害怕,忙捂了耳朵。这时,他看见前面跪着的那些人都在向他这边磕头。他觉得很有意思。前不久,爷爷过八十岁大寿,他们就这样给爷爷磕头。山那边的堂哥新院边磕头边给爷爷说,爷爷你怎么还活着啊,麻烦的,还要我们每年来给你磕头。爷爷笑着说,我去阎王爷那儿报到,可阎王爷串门子去了。

现在这些人倒给他磕头,莫非爷爷一死他们让他接班不成?他就学着爷爷的样子说,起来起来,地上土厚的。一下子将大家惹得笑起来。他也笑起来。突然,他看见爹在向他翻白眼。这时,跪在最前面烧纸的老辈子说,孝子们给纸火磕头。

爹就顾不得瞪他,赶忙磕起头来。

磕完头的爹站起来。他以为又要来揍他,拔腿就跑。跑了一气,回头一看,爹正在鸡啄米似的回家去,好像将他忘了一样。这又让他很失望。但是很快他就快活起来,因为有许多纸东西供他一个劲地看。他挨齐问放放这是啥那是啥,放放有的能够认出来,比如金银斗,是专门给爷爷装钱的,爷爷到那边会有用不完的钱。比如童男童女,是专门伺候爷爷的,爷爷要怎么伺候他们就怎么伺候;比如白龙马,是供爷爷骑上跟集串门子的,爷爷想让它走多远它就走多远;比如这往生船,是供爷爷过河用的,爷爷想过多少河就过多少河;比如这白仙鹤,是供爷爷在天上飞用的,爷爷想飞到哪里它就飞到哪里。牧牧问,能飞到共产主义吗?放放说,当然可以……

听着听着,牧牧就羡慕起爷爷来。他突然产生了个想法,不知道爷爷走时能不能带上他。他想问放放,可是又怕提醒了放放,放放肯定像他一样非常想让爷爷带上自己。

是村头的狗叫打断了牧牧在纸火前的想入非非,他很快就将放放刚才给他描绘的美好世界忘了。

他放开步子往村头跑。

原来是几个舅舅来了。他们每人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献瓜瓜。二舅舅要给他一个,大舅舅说还没献呢。二舅舅就又将献瓜瓜收回去。大舅舅说,牧牧你咋没有哭。牧牧说,我刚哭过。大舅舅说,你是伤心着哭呢,还是装洋相着呢。牧牧说,伤心着哭呢。这时,蛮子迎了过来,将献瓜瓜篮子接了过去。牧牧觉得不对,就上前去要篮子。蛮子呵他走开。牧牧理直气壮地说,又不是你爷爷死了。惹得大家笑起来。

舅舅一进大门,站在上房门口的老辈子就喊:亲戚来了。跟着,上房里就响起了哭声。他跑进去,揭过桌子后面的纸一看,原来是娘、大妈和几个姑姑在哭。

她们的后面躺着一个人,脸上苫着一张白纸,张着的胸口上面放着一个面圈圈,圈着一圈圈水,肋巴两边立着两块水生生的砖。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爷爷。他大声地喊了一声爷爷。爷爷就翻起来。他又喊了一声爷爷,爷爷就飞起来。爷爷在他的头顶眯眯笑着,就像他平时突然睁开眼睛时看到的一样。

那么我吃肉的牙啥时候才能长上来啊?

等共产主义实现了就长上来了。

共产主义啥时才能实现啊?

等你吃肉的牙长上来那一天就实现了。

……

爷爷——

娘将牧牧抱在怀里。大妈说,怎么没有给牧牧鞋上缝孝。娘说她还给忘了。娘就掏出针给他往鞋面上缝了一片白布。他问娘缝白布做啥。娘说,这是孝。他问啥是孝。娘说,你爷爷死了,你是他的孙子,孙子就要戴孝。他还是不明白。他问娘,死了还能活过来吗?他没有想到娘会非常紧张地一把将他的嘴捂住。大妈说,牧牧,出去看你姑父来了没有,给他堵狗去。

牧牧想想也对,是该出去看看,不然蛮子也许会将献瓜瓜拿到他们家去。牧牧出去,果然看见蛮子在大门上站着。他想,是我爷爷死了,关你啥事,站在这里出闲劲。但又一想,这样也好,反正他又没有将献瓜瓜拿到他们家去。

村头的狗咬起来。牧牧放开步子往村头跑。原来是几个姑父来了。他们手里同样提着篮子,里面同样是献瓜瓜。牧牧就想到死了人的好处来。要是有几百个爷爷就好了,一天死一个,那就会天天吃上献瓜瓜。或者爷爷一天死一次也可以。就像爹和娘一样,隔几晚上就说美死了美死了。

美是个谁呢?

牧牧这次学聪明了,他没有像前次那样撵上前去拉着他们的手傻笑,而是学着蛮子的样子将姑父的篮子从手中接过来。这样就不必担心蛮子在他不注意时将献瓜瓜提到他们家去。姑父问牧牧爷爷啥时死的?牧牧想了想说,昨晚上。姑父问牧牧看见爷爷咽气了吗?牧牧说,看见了。姑父问爷爷怎么个咽法?牧牧想了想说,就像喝茶一样。

他们一进院子,站在上房门口的老辈子就喊,来亲戚了。上房里一下子传出哭声。牧牧本来要给姑父说老辈子没有换衣裳之前的可笑样子,描述一下他掉进沟里去的过程,谁想娘她们恰恰就在这时哭起来。牧牧本不想哭,可是经娘她们这么一带动,就一下子伤心得不行,也跟上哭了起来,并且没有丝毫形式感,将大家的眼泪都惹了出来。

哭完,他看见蛮子将篮子里的献瓜瓜取了两个可放在上房桌子上,然后将篮子提出去。他悄悄地随在后面,结果蛮子并没有将献瓜瓜提到他们家去,而是到厨房里交给大姨。大姨说,这是谁家的,做得汪的。大姨看见他进来,就拿了一个给他。他接了过来,可是很久却不吃。大姨问他怎么不吃。他说,吃了就不好看了。大姨就又从篮子里拿了一个,掰开给他。他就觉得大姨既好又不好。好的是她又给了他一个,不好的是她竟然将这么好看的一个献瓜瓜给掰开了。突然,他问大姨,你啥时候死啊?

滚!牧牧没有想到旁边的二姨会这么生气。

他的眼里就汪上了泪。

他觉得没有力量从门里出去,可是站着又不是办法,最后,他就哭起来。大姨就将他抱起来,问,你说大姨什么时候死啊。他想了想,如果为了吃献瓜瓜,那么最好是献瓜瓜吃完的那一天。可是他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回头看了二姨一眼。二姨正在瞪着他。他就改变了心里要说的话,说,大姨永远不死。果然,他看见二姨笑起来。他的心里就有了一个想法。她们怎么这么害怕死呢,这死不是很热闹的吗?乘着大姨她们高兴,牧牧从厨房里出来。

大姨让他和放放给挖坟的人送饭去。天非常非常冷,可是他们还是觉得大姨的这个建议不错。走时,大姨说,到了坟上要给人家磕头。放放说,忙生子要将我叫爷呢我还给他磕头?大姨说,今天就是你大也要给人家磕。

往坟上走时,牧牧心情非常好。不觉间又哼起爷爷放羊时教给他的那首“花儿”:

南山上下来的是吴三桂

背子里背的是帐房

哪儿好了就往哪儿睡

有心事不在炕上……

放放不知此时是不是应该让牧牧唱歌,但他没有制止他。牧牧唱完,又情不自禁地说,死了爷爷真好。

突然,牧牧问,爷爷知道他死了吗?

放放想了想,说,当然知道。

那我们叫他他咋不应声?

放放想了想,没有想出合适的答案就说,他嫌你烦人。

牧牧说,看你日能的。

到了坟上,他们的手都冻僵了。让他们高兴的是坟上有一堆很大的火,他们将饭菜给挖坟的人,然后就去玩火。他们的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兴奋。他们觉得这里简直比家里有意思多了。这种兴奋让他们忘了大姨走时安顿的话。他们满山遍野地找干树枝架火,不一会儿就将火架得像正月二十三燎干那样冒尖冒尖的。风将火头刮得忽东忽西。突然,牧牧又闻见早晨的那种香气。接着,他就看见了爷爷。他给放放说,我看见了爷爷。放放说胡诌啥着呢。牧牧说,真的。放放说,你还能球子得很,你说说,爷爷啥样子。牧牧说,爷爷就像风里的火。

挖坟的吃完饭动工了。这时,牧牧才发现就在不远处有一堆湿土。不知为何,他感到那堆土非常非常的舒服,就像娘的身子一样。他走了过去,看见那堆土的旁边有一个一人深的坑,他问蛮子那堆土是干啥的。蛮子说,你说是干啥的。他想了想,说,是爷先问的你,你先说。说着,一丈子跳上去,弄了忙生子一头的土。忙生子说,我把你个碎仔仔子。牧牧说,你才是个碎仔仔子。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忙生子挖坑干啥呢。忙生子说,让你爷爷放羊时避雨呢。

我爷爷死了。

你爷爷死了羊还活着呢。

羊活着又咋呢?

剪毛呢。

剪毛咋呢?

擀毡呢。

擀毡咋呢?

铺炕呢。

铺炕咋呢?

炕潮着呢。

炕咋潮着呢?

身子光着呢。

身子咋光着呢?

灯吹了。

灯吹了咋呢?

灯吹了吃馒头呢。

吃馒头咋呢?

想呢。

为啥想呢?

不想哪达的你呢。

突然,放放向忙生子头上扬了一把土,忙生子,我日你妈。忙生子就爬上坑追着打放放。兔生子说,别闹了,小心老辈子看下不日踏了你。

说笑了一会儿,牧牧突然说他要到坟坑里去。忙生子转然变了脸说,不敢胡说。紧接着,兔生子就掰了一块馍馍捏碎,在牧牧头上绕了一下然后扔到坟坑里去。牧牧看见他们的脸色很难看。这是怎么回事呢?

牧牧觉得很扫兴,就独自转身回家去。

村头的狗再次咬起来时,牧牧已经没有热情再去接了。看来,今天的献瓜瓜会一篮接一篮地提来。即使蛮子给他们家提去一篮,也没有什么。并且,他还从大姨那里要了几个,分送给蛮子家的改改和环环。然后和他们一起在改改家玩死人的游戏。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玩得饿了,牧牧就去大姨那里要来献瓜瓜分给大家,吃完再玩。他们做了一排又一排的棺材,扎了一串又一串的纸火。死了一次又一次,活来了一次又一次。让牧牧他们略略感到失望的是,他们“死”了,“亲戚”送来的“献瓜瓜”是纸片做的,还有环环“死”了之后,他也只能吃吃她的脸蛋子,而且连一点点力都不敢用,一用力环环就说他“死狗”(流氓)。什么时候才能真的死上一回呢?

这是啥,爷爷?

鸡。

我们为啥要吃鸡?

因为鸡死了。

那你死了我们能吃吗?

你说呢?

我问你呢。

能吃是能吃,只是没有人给你往熟里做。

就不能生吃吗?

生吃了拉肚子。

那萝卜生吃怎么不拉肚子?

萝卜里拌蒜着呢。

我也给你拌上蒜啊。

爷爷笑得好长时间喘不过气来。牧牧忙在爷爷的脊背上拍了一会儿,才将爷爷拍过来。

那么,你希望爷爷啥时候死啊?

啥时候蒜长成了,你就啥时候死吧。

爷爷又一次笑得差点岔过气去。

想到这儿,牧牧二话不说就往出跑。改改和环环问他干啥去,他也不回答,只是跑。改改和环环就跟上。

牧牧去的是一块蒜地。改改和环环看见,牧牧一个人站在蒜地里流泪。

傍晚时分,牧牧叫改改和环环去他们家吃饭。大姨给他们每人舀了一碗菜,给了几个点拷红花的白面节节子,让他们几个趴在南房台子上吃。牧牧让改改和环环趴在台子上,他却趴在窗台上,南房里坐了许多人。他们好像在说爷爷。说爷爷咽气的那个时辰真好,几辈人也遇不上一次,说爷爷年轻时如何将一个石碾子一只手放到一棵大树上;如何将土匪的一匹马举到头上去,吓得土匪跪到地上直叫爷;如何从南里(甘肃)没费一文钱将人家州爷的女儿领到北里(宁夏)来,州长又是如何派着几路骑兵也没有追得上;说爷爷如何只看一遍就能够将一出戏背下来,如何光着身子在雪地里坐一晚上,如何几天不吃一口饭只喝水,如何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却要回家种地,县长请了三次他都没有去……

牧牧正听得出神,爹端着盘子进去了。爹将一壶酒倒在几个盅盅子里,双手递给挖坟的和做棺材的,然后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牧牧忍不住笑起来。几个球仔仔子(比爹小得多)还正儿八经地坐在那里盛人的头呢。同时,牧牧还发现炕桌上添了许多他平时很少见到的好吃的。他就觉得这些人今天有点不平常,心里不由增加了许多敬意。他想象着他有一天能够像他们一样给人家打坟或做棺材,那该多神气。

这时,牧牧看见忙生子将一个鸡蛋做的碗面子揭开,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一股香气钻进他的鼻孔。他一下子记起早上要去问爹的那个问题。就放下饭碗,进去拉着爹的衣角问:

忙生子吃的总不是爷爷吧?

牧牧看见,爹的眼里汪着泪水。牧牧的眼泪就刷地落下来。爹将他抱起来,抱到院里没人处,狠狠地亲了亲他。

牧牧添牙了。一会儿添一个,一会儿添一个。添得牧牧心惊胆战的。牧牧忙喊爷爷,却没有人应。放放说爷爷乘着白仙鹤上天了。他一把将仙鹤撕破,发现仙鹤是空的。放放说,爷爷在金银斗里数钱着呢。他一把将金银斗搬倒,发现金银斗是空的。放放说爷爷在往生船里睡觉着呢,他一脚将船踢翻,发现船是空的。牙仍然在一个接一个地添着,牧牧非常非常着急。他不再信放放的话,开始到处找爷爷。

突然,他看见爷爷在开花,一片一片的,将他的眼睛都开红了。

清晨

六月的眼睛比人醒得早。六月醒来,发现自己的目光已经在花瓶上,可是花瓶里什么都没有。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就看到一种声音,刷啊刷啊的,水滟一样。再听,发现它是从窗外进来的。趴在窗口一看,原来是娘在扫院。六月就笑了。我这个老娘真是奇怪,这么冷的天,放着热炕不睡,偏要早早地起来干这些没用的事,又不是炕,扫那么净干啥,而且每早要扫一遍,即使农忙时节,也要扫完院才上地。再说,院里啥脏东西都没有,还要扫,真是劲多,真是闲得没事干,而且,恰恰没扫的半面比扫了的半面看上去干净,扫过的半面,倒留下一道道扫帚印儿。不过六月觉得,那些扫帚印儿非常好看,花纹一样,也许,它们就是院子开出的花。但是,它明明是娘扫出来的呢。就在这时,六月发现了一个问题,娘的手所到之处,就有花出现。这一发现让六月吃惊不小。六月开始认真地打量娘的手,可是凭他怎么看,都看不出花的消息,娘的手里,只有一把竹子扫帚。

娘扫完院,进屋来,把手伸进被窝暖了一阵,又开始下一个节目:打扫屋子。好多个清晨,六月睁开眼睛,娘不是扫地就是擦柜子,抹桌子,还要把桌子上所有的东西揩一遍,那两对花瓶当然是娘的重点节目。姐说,娘天天早上都如此,更多的时候,他们还在梦中,娘已经把这些活都干完了。娘难道就不烦吗?现在,娘又在擦桌子上的那两对梨木花瓶。阳光从地窗上照进来,落在娘身上,桌面上,让人觉得娘和桌子都在一个阳光做的美梦里。花瓶在娘手里转着,抹布从上面揩过,那种贴切、亲昵的样子,就像那花瓶不是花瓶,而是娘的一个乖孙子。

娘你为啥每天要擦它们呢?

娘怔了一下,有点吃惊地看了六月一眼,说,小懒虫睡醒了?

你为啥每天要擦它们呢?

你说娘为啥每天要擦它们呢?

我在问你呢。

因为上面有灰尘。

有灰尘有啥关系,再说,过一会儿不就又有了吗?

娘又看了一眼六月,说,是啊,灰尘是擦不尽的,但现在擦着娘心里舒坦。

为啥擦着你心里就舒坦呢?

娘想了想,说,大概是人喜欢个净。

为啥人就喜欢个净呢?

这娘倒没想过,你说人为啥就喜欢个净呢?

大概是因为人不喜欢脏。

娘笑了一下,等于没有回答,小鬼精。

我爹呢?

压粪去了。

为啥要压粪呢?

种庄稼啊。

为啥种庄稼就要压粪呢?

因为没粪庄稼就不长啊。

那说明庄稼喜欢脏,对吗?

娘像是被六月的话吓着了似的,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六月,说,你的个小脑瓜该不是科学家造的吧,怎么尽想些科学家才想的事呢?

我就是一个科学家,你说,庄稼为啥就喜欢脏呢?

我也不知道,你去问庄稼吧。

其实这是前天早晨的事情。六月昨天起迟了。屋子里特别的静,也特别的空,阳光像一块白布从门缝里斜拉进来,把屋子隔成两面,一面阴,一面阳。有一个花瓶在阴里,有一个在阳里,还有两个在半阴半阳里,左边的阴多,右边的阳多。六月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用目光量着阴阳在花瓶上的比例,量着量着,一个花瓶里就探出一个小脑袋,接着第二个,接着第三个,接着第四个,样子像极了爹给他教的那个“心”字,然后啪的一下齐刷刷地绽开。啊,那样子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的,但又说不上名字,显然不是狗尾巴,也不是杜鹃花,也不是杏花,更不是桃花,总之,他去过的山上和沟里都是没有的。六月一跃从炕上跳起来,下地,花却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六月复又回到炕上,钻到被窝里。花又回到花瓶里。真是怪事,这次本大人要来个突然袭击,直接跳到地上去,但就在自己打算跳的那一刻,花已经不见了。六月终于认定,花的动作要比他快得多。只好老老实实地躺在被窝里看着它。看着看着,六月就发现,每个花心里是有一个小人儿的,样子和他像极了,只不过是把自己缩小了一百倍。六月想急于把这个发现告诉爹和娘,但又舍不得离开这些小人儿。过了会儿,六月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小人儿说,我们是从“净”那里来的。六月说,是吗,“净”是一个啥地方?小人儿说,“净”是一个没有灰尘的地方。六月问,你们的名字叫啥?小人儿说,你咋这么话多呢?说着,倏地一下就没了。六月就后悔自己不该话多。说,你们出来吧,我再不问了。但它们再也没有出来。六月就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怅然若失,也第一次对“话”这种东西有了看法。

几下穿上衣服,跑到后院。爹和娘在给牛铡草。六月就把刚看到花瓶里开出花来的事给他们说了。爹说肯定是你看花了眼,花瓶里怎么能够平白无故地开出花来呢。六月说,跟你们这些人没说的,那我现在咋不看花眼呢,难道我眼前的你们不是你们吗,难道我眼前的麦草不是麦草吗?爹说,那你给爹折一朵来啊,折一朵来爹就说你没有看花眼。六月说,别说折,我一下地人家就藏起来了,我一说话人家就回去了呢。娘就看爹。六月从娘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个从怀疑到相信的过程。娘说你的意思是说,那花只让人看,却不能动手,而且只能安静地看,不能烦人家是吗?六月说正是的。娘说那说明我儿子心是花做的,你奶奶说,所有看到的,都是你心里的。六月说,可是我现在看到的是麦草,难道我心里就是麦草吗?娘就笑了。

今天早上,六月醒来,爹和娘都在。爹坐在火炉边读经,娘在做针线。六月问爹今天咋没有上山去压粪呢?爹说今天老天爷替爹压着呢。六月说你还面子大,老天爷都替你压粪呢。爹说怎么,你觉得爹连这么一点面子都没有?六月说,我说牛在天上飞,原来爹在地上吹。爹就笑了。六月又问娘今天咋不去扫院呢?娘说今天老天爷替娘扫着呢。六月说是吗,说着起身向窗外一看,原来天在下雪,云层里果然有一个白胡子老汉,头戴白来身穿白,浑身上下一片白,长胡子白得满天飞。六月向白胡子老天爷做了一个鬼脸,下炕,出门,站在房槛上向外撒尿,尿水落在雪上,刺喇喇响,有种特别的爽。

回到炕上,弓身顶了被子,凑在爹身边,仰头看爹手中的书名,又是那本《五灯会元》,六月想不通,一本老掉牙的《五灯会元》,爹都看了无数遍了,为什么还要看。

爹你为啥要老看《五灯会元》呢?

因为它能擦人心上的灰尘呢。

六月扑哧一声笑了,它又不是抹布,怎么能擦人心上的灰尘呢?

它是世上最好的抹布。

明明是一本书,怎么是最好的抹布呢?如果是最好的抹布,我娘为啥每天早上不用它抹桌子呢?

爹笑着说,它是人心的抹布。

那你在你心上抹一下,我看看?

爹正在抹着呢。

我咋看不见?

因为你还没有“一目了然”。

啥叫“一目了然”呢?

字面意思是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目,眼睛也;了然,清楚也。

我两个眼睛看,还不如“一目了然”?

对,两个眼睛就是不如“一目了然”,只有“一目”才能“了然”,就像只有“无聊”才能“透顶”,就像只有“无中”才能“生有”,就像只有“忍辱”才能“负重”,就像只有“安贫”才能“乐道”,就像只有“心花”才能“怒放”,所以你长大要好好读经。

我才不读呢,地生爹说天下读书人最穷了,要不怎么说穷书生。

差矣!此言差矣!孔子曰,无道为贫,失道为困,天下最穷的人是那些不明道理的人。

啥叫道理?

爹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摇头晃脑:

我有明珠一颗

久被尘劳关锁

今朝尘尽光生

照破山河万朵

何言穷也

爹一背诗,六月又觉得爹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六月回到窗边,披了被子看雪。看着看着,就觉得那雪不是雪,而是一大群人在赶路,大概是赶着回家过年吧。再看,又觉得雪就是雪。这么好的雪,姐却看不到,可惜了。我姐啥时回来?娘说快了。六月问快了有多快?娘笑笑说,就像刃子那么快。六月说那你还不如说就像刀快。娘说,想你姐了?六月的心里一软,他真有些想姐了,姐出门已经一个月了。当这个“想”经过心里时,六月蓦然发现,这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就是那个“想”。

小心把脖子冻掉了,娘说。六月就觉得脖子真要掉了,就又躺回被窝里。一会看看爹,一会看看娘,有意思,一个在读经,一个在做针线。等我将来娶了媳妇,也让她像娘这样做针线,我呢,也像爹一样坐在火炉边读经,我儿子呢,就让他躺在被窝里看我读经,看我媳妇做针线,天呢,最好下雪,或者下雨也可以。

爹你啥时给我娶媳妇呢?

爹把眼睛从经上拿开来,说,你想啥时娶?

我想今天就娶。

爹和娘齐声笑起来,笑得雪花一样,栽跟打斗的。

爹说,等你能当家做主时,爹就给你娶。

我现在就能当家做主。

好大的口气,知道什么叫当家做主吗?

就是掌柜的嘛。

嗨嗨,是,也不是,老实给你小子说,这天下的人啊,没有几个能当得家,做得主。

你能够当得家,做得主吗?

爹才到家门口,还没有登堂入室。

六月的心里就哎哟了一声,连爹才在家门口,那当家做主该是一个什么样儿呢?想想又觉得不对啊,你明明在炕上坐着,怎么说还在家门口?

爹笑着说,这个问题留给你去想,为啥爹在炕上坐着,却还在家门口。

这个问题让我娘去想吧,那啥叫登堂入室呢?

登堂入室就是到炕上坐了。

那你现在已经登堂入室了啊。

才到家门口,怎么叫登堂入室呢?

你说登堂入室就是炕上坐啊。总算把爹给套住了,看他怎么回答。

爹果然认输,说,你小子还学会拾人牙慧了。

啥叫拾人牙慧呢?

就是学着别人说话。

那你读经也是拾人牙慧了?

爹伸手在六月头上抚了一下,说对,爹就是在拾人牙慧,不过这个牙慧全是舍利子。

啥叫舍利子?

舍利子是佛的骨头。

六月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你读的是佛的骨头啊?

也能这么说。

花瓶里终于开出花来,接着,四朵花变戏法似的开起来开起来,都快要把屋子开破了。最后,整个屋子都成了一个花海,他躺在花瓣铺成的软绵绵的海面上,左看看,右看看,目光却被一堵堵花墙挡回来。最后,六月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花的世界里,但四面花墙却是落满花瓣的水面。六月的小身子随着花浪一漾一漾,心也随着花浪一漾一漾,那个美啊,那个舒服啊。

六月享受够了,突然觉得这是被花劫持了,他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大声地喊娘,不想一张口就被花瓣塞满。最后,六月被改造成一朵花。你就在我们这里落户吧,花王说。你就在我们这里落户吧,花群众说。六月想,落户就落户,落在花的国家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我先得给我爹和娘说一声。花王说休想。六月说你们怎么这么无理?花王说我们就这样无理。六月说你们再无理我就问你叫啥名字了。花王说我们不怕你问,我们就是名字变成的。六月说那你告诉我你们叫啥名字?谁想花屋就呼啦啦一声倒塌了。六月眼看着一个花的世界坏了,后悔得要死,自己怎么老是犯同样的错误呢?

六月把刚才的梦向爹和娘说了。娘说,那个花真是奇怪,不愿意让人问它叫什么名字,就像过去那些行脚郎中一样。爹说看来名字不是一个好东西。六月问名字怎么就不是好东西呢?爹说,如果你再看到那花,你也就变成一朵花,他们就欢迎你了。六月说是吗,那我试试。说着,闭上眼睛续梦。

但他却什么都没梦见。醒来,爹还在读经,娘却不在了。六月问我娘呢?爹说你到窗子前看。六月一看,娘在院子里扫雪,都成了个雪人儿。六月一阵心疼,这么好看的雪被面,却被娘扫掉了,多可惜。但六月又想,扫掉还会下的,好看的雪被面还会铺上的。既然还会铺上,娘为什么要扫呢?而且下得那么大,娘能扫到哪里去呢?但娘就是扫。那雪像是故意和娘闹着玩似的,娘在前面扫,它在后面跟,就像一个尾巴。

六月扑哧一声笑了。娘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说,你狗日的笑啥呢?六月说,我笑你不能当家做主。娘说,娘当然不能当家做主。六月问为啥。娘说,娘如果当了家做了主,让你爹去干啥呢?六月知道娘说的当家做主和爹说的不是一个意思。六月说,娘你回头看看。娘回头,刚才扫过的地方已经被雪盖上了。娘笑笑,说,那也得扫,不然一厚就扫不动了。

原来如此,六月的心里就有了一个“明白”。

看着看着,娘手里的扫帚就变成一只猫,雪花则是一群淘气的老鼠,在逗猫玩。这些大胆的白老鼠,居然不怕猫。不但不怕猫,连人也不怕,趴得娘满身都是。还霸道,不让娘在院里扫出花纹来。嗨,本大人终于明白了!这雪,不就是一种既干净又美丽的灰尘吗?

爹眼睛一亮,脑门大放光明,说,哎呀我儿这话说得好啊,完全可以收进《五灯会元》里。六月的开心就不用说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话也能够当抹布,他终于知道《五灯会元》里都装着些什么东西了。六月说,那你别读了,听我给你说。爹说好啊,那就不叫《五灯会元》了。

那叫啥呢?

《六灯会元》。

嘻嘻。

那样我们老祖先的灯就不怕没有传人了。

啥叫椽人,是椽做的人吗?

爹说,对,就是椽做的人。

我才不做椽做的人呢。

那你要做什么样的人?

我要做能够当家做主的人。

那就穿上衣服到院里帮你娘扫雪啊。

扫雪就能当家做主吗?

扫雪不能当家做主,但可以让你接近当家做主。

六月就迅速地穿上衣服,拿了笤帚和娘一起扫雪。

一扫,六月就把当家做主给忘了。

却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扫的美好。

我们心中的雪

大年初二的早上,我正和几个侄子在厢房炕上打牌,听见母亲在上房里喊。过去,有个小伙子正给父亲磕头。母亲说,这就是地生,杏花最小的弟弟。我的心中就一下子涌上许多亲切来。等他磕完头,就格外殷勤地递烟上茶。母亲也把能拿出来的干果小吃都拿出来了,显然是把地生当上宾来对待。

寒暄过后,地生问我,今天有空吗?我说没啥事。地生说,如果没啥事,我娘让你去下面家里一趟,给我姐写封信。母亲说,我正要问你呢,杏花今年又不回来了?地生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反正没见信。母亲问,多少年没回来了?地生说,就我爹过世那年回来过一次。母亲的神情就暗了一下,怅怅地望着地生,像是要从地生的脸上努力找出些杏花的消息来。父亲说,不过回来一趟也不容易,那地方,光想一想都觉得费力气呢。

母亲动手给地生热暖锅,被地生拦住。母亲就生气了。地生说,改天吧,我怕过会儿来了亲戚,我东东(我的乳名)哥就走不开了。父亲说,那就让他们早点去吧,过会儿改改(我姐)两口子一来,还真走不开了。说着,打开炕柜,把我给他买的工字牌卷烟拿出两条,让我给地生娘带上。地生不让。父亲说,大过年的总不能让他空着两只手进门吧。母亲帮腔说,这两条烟本来就是你东东哥给你娘买的,他昨天还给我说哪天要去看你娘呢。地生的目光就在我脸上掠了一下,说,那我就替我娘谢谢东东哥了。

和地生走在通往下庄的路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条当年最亲最近的路,当年糖葫芦一样串结着我一个又一个美梦的路,竟然十多年没有踏上过了。是路生分了,还是我的脚生分了?抑或是别的什么?

地生始终低着头走路,不主动和我说一句话。而我则满肚的话头,却不知从何说起。就那样默默地走着。好在路不远,很快就到了。

门口站着一个人。我竟没有认出来。而对方的笑容却说明她已经认出我来了。地生说,这就是我姐。我的脑门上就亮了一下。这就是杏花?渐渐和记忆吻合的一些神态告诉我,没错,就是杏花。

我的心窝子里一下涌上许多东西。伤感而又温暖,亲切而又疼痛。

杏花的眼睛里也全是惊叹。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叫高东方的人,肯定不是当年的那个毛头小子了。

看着我在一个劲地发呆,杏花说,怎么,把你给吓着了?我说还真有点,都多少年了。

有一个小女孩站在杏花面前,扑闪着眼睛,仰着头盯了我看。我说这是女儿?杏花说是。我的心里又痛了一下,没有缘由的那种痛。当年我们玩过家家时,她用杏核当女儿,我用大豆当儿子,她摆一百个,我摆一百个,然后娶亲,然后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直到院子里的“家”满得摆不下。不想岁月在不经意间真点豆成兵,转眼,她的女儿就在眼前了。

我说还好吧。杏花说还好,你呢?我说马马虎虎。杏花说,听我弟弟说,你都上了电视了。我说,那是闹着玩的。

杏花似乎一时找不到要说的话,就那么盯着我看。我也不知说什么好。

我当即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把胡子剃一下,怎么没有把衣服换一下。为了让老家人容易接近,回来后,我就换上母亲做的棉袄布鞋,胡须也不修,黑茬茬的。但这一想法马上就过去了,因为站在我面前的杏花也比我洋气不到哪里去,都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了。如果说和别人还有一点什么区别的话,就是眼神里还残留着那么一点点“文化”。

还是杏花先找到话,怎么,吃不饱还是穿不暖,这么瘦?当年的口气了。那时,我们家穷,真是吃不饱,穿不暖,上学时,杏花就常常把她的窝头给我吃。

我说,既吃不饱,又穿不暖。杏花说,那说一声啊,我给你借啊。我说还真要向你借呢。

快进来啊。杏花突然回过神来,手往起扬了一下,像是要在我肩上拉一把,却在半路上停住了。

这一停,让我心里好一阵难过。当年她可不是这样的。冬天上学,我的脸冻僵了,她就把自己的一双手霍霍地搓热,贴在我的脸蛋上,给我暖。我就觉得全世界都在那一双手上了,伟大领袖毛主席都在那一双手上了,共产主义都在那一双手上了。现在,她的手明明到我的肩上了,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是我的肩变了,还是她的手变了?

手也皲得不像个样子,到处都是孩子嘴一样的小口子。可以想象,这十几年的日子,就是在这一双手上展开的。给猪和食,给牛拌料,给孩子洗衣服,穿针引线,缝新补旧,春播夏收,哪一件不是这一双手!

一进院子,我的目光就脱兔似的搜寻起来。

哪是我们玩过家家的地方,哪是我们跳过房子的地方,哪是我们剥过玉米的地方……最后,在那个高房子上停下来。显然,那个高房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花格窗框里都结上蜘蛛网了。应该说,杏花看着它肯定要比我心痛得多。看着我面对高房子出神,杏花说,前些年她回来还把上面收拾一下,住几天,今年却没那个心劲了。再说,也漏雨了。

就有滴答滴答的雨一声声落在我的心里。

雨滴滴答答地在房顶上落着,我和杏花趴在热炕上写作业,身子挨着身子,脚丫碰着脚丫,多好啊。作业还没有写完,炕洞里的土豆却熟了。杏花跳下炕去,拿了长长的灰耙,猫着腰,七上八下,它们就一个个乖爽地躺在炕洞口了。她拿起一个,噗的一口,拿起一个,噗的一口,直吹得一脸的灰。一个个土豆在杏花撮成喇叭的双唇前显出本来面目——黄脆黄脆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杏花捡了最大的给我,说,吃吧。我说吃就吃吧。一口下去,没有散尽的热气扑出来,那个酥啊,胜过前苏联的面包。杏花吃土豆的样子可真是好看,真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你看,她的嘴皮只是往土豆上一搭,并不咬,就有一块自动落在她的嘴里。一搭两搭,土豆的肉就没了,手里只剩下一个金碗一样的壳儿,举在我的鼻梁面前,说,我老汉牙不行,送给你娃娃吧。那时,我还真以为是她的牙不行,现在想来,她还是想让我多吃一点。吃完土豆,心思一时无法回到作业上,就趴在窗前看雨。整个村子躺在雨的怀里睡觉,缠绵的鼻息结成一层层雨雾。窗前的杏树同样在雨中做着最甜的梦,安恬而又幸福。还有生产队里的玉米,眼看就要熟了。雨把玉米的味道送过来,直往我们的鼻子里钻,往我们的骨头里渗。

现在,我还能看见,茫茫秋雨中,有那么一个高房子,高房子上有那么一个小木窗,小木窗里有那么一对小脑袋,拼在一起,四只黑眼珠上长长的睫毛眨呀眨的,看雨。

他们看到了什么?

他们懂雨吗?

他们的目光到底有多长?

是目光长还是岁月长?

是岁月长还是雨长?

……

下雪了,我们并排站在院里,比赛着伸出长长的舌头,屏着呼吸,耐着性子,等待着天上的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来,落下来。然后用心体会雪花留在舌头上的轻浅的脚步,体会着一种带着淡淡温热的冰凉的美好,一种无声无息心甘情愿的消失的美好。

啥味道?

好像是甜的。

不,是苦的。

那是你的舌头苦。

明明是雪花苦。

就是你的舌头苦。

谁说我的舌头苦?

我说。

你敢打赌?

当然。

如果输了呢?

输了就做你媳妇。

我就挺着肚子把舌头伸给杏花。杏花的舌头就在我的舌头上点了一下,又一下,然后正着神色,咂咂嘴,像是品茶。最后宣布:经本大人检查,不是苦的,不是甜的,而是咸的。

雪下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我们的头上,睫毛上,鼻子上,身上。关于舌头和雪的争论仍在继续。想想看,一对雪人儿,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热火朝天地争论雪。

这时,从大门外跑进来一个水灵灵的女孩,杏花说是她的大丫头。

这不是当年的杏花吗?我在心里说,杏花还在,逝去的只是日子。

就有些后悔没有把儿子带了来,让杏花看看。

杏花问,你几个?我说,一个班。她笑了笑,男孩女孩?我说男孩。杏花说,没有想着再生一个丫头?我说,丫头不是你给我们生下了么。杏花就笑,是我当年拉着她的衣角说杏花杏花你当我的媳妇吧时的那种笑。

我掏出五十元钱给丫头,丫头却撒开腿跑了。杏花有些不高兴地说,不要这样,语气很重。我就觉得自己不小心做了一件错事。现在,城里人春节串门子,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但是面对杏花,面对杏花的孩子,我却无缘无故地觉得,那五十元是脏的,见不得人的。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把那五十元钱重新装进兜里的。我的手很尴尬。

杏花意识到话说重了,忙换了口气说,就这样唱露天戏啊?进屋啊。说着用手揭起门帘。但我却觉得杏花的手上不是门帘,而是一片铿锵的锣鼓声。

村里的戏台上正在演已经演过十几遍的革命样板戏。下着雪,雪水渗进我们的脖颈里,单布鞋里,却无法浇灭我们的一腔革命热情。铁梅的红灯照过来,照过来,直照到杏花的脸上。把杏花冻得通红的小脸蛋照成一盘月亮,把穿着花棉袄的杏花照成一个月亮树。

那盘月亮就挂在我当时直冻得打战的心上。

我的心里是多么甜啊,铁梅的红灯不左不右,偏偏照在杏花身上。那可是革命的光辉啊,就有无数金光闪闪的五角星鸽子一样在我心里啪啪啪地飞。

很冻,但我们没有谁希望戏快点演完。

但胜利的枪声还是不可抗拒地响起。

满腔的激动需要时间来消化。铁梅就月亮一样被我们带到回家的路上。路程走了一半,杏花才从刚才的幸福中喘过气来,给我说,你说共产主义一实现,我们的生活该有多幸福?我说,大概每个人都有一双新棉鞋吧?杏花显然对我的回答不满意,认为我的革命觉悟不高,说,把一双新棉鞋算个啥,是四个现代化,是点灯不要油,耕地不要牛,找媳妇不用愁,天天坐着飞机天上游。我就后悔得不行,本来这些我也知道,可是我怎么就说了那么一句没有水平的话?现在想来,肯定是我快要冻坏的双脚让我那样说的。到了杏花家门口,杏花像从前大多看完电影时一样说,不回去了吧。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到杏花家里,我忍着脚痛,无比夸张地添油加醋地给杏花父母讲铁梅的红灯是如何照到杏花身上,直讲得杏花脸上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又是给我端来热水,又是拿来饼子。直到两位老人的鼾声响起,我们还在兴奋地谈论着,谈论着那个密电码,谈论着那个扳道工,谈论着革命胜利之后的幸福美满生活。那时,我们是多么希望快点长大啊,长大过无比幸福美好的生活啊。

到了屋里,地生娘却没有在。我问地生你娘呢?地生一笑,说去他舅家了。我说你不是说你娘叫我给你姐写信吗?地生就抿了嘴笑。杏花的脸上也多少有些不自然。地生忙着给我倒茶,端油饼,还有我们从小就吃不够的“甜醅子”(用莜麦发酵而成)。我就端了一碗吃起来。那时,我们家很少做得起甜醅子,即使在过年的时候。杏花家做好了,就悄悄地来叫我。那个甜啊。当时我想,怎么就没有生在杏花家呢?要是成为杏花家的一口人就好了,要是让杏花做我的媳妇就好了,就可以想啥时吃甜醅子就啥时吃了。

一天,我拉着杏花的衣襟说,杏花杏花你做我媳妇吧。

杏花红了脸说,那要看你的心肠好不好。我就把上衣扣子解开,把肚子挺给杏花,让杏花看。杏花像侦察员一样左瞧瞧,右看看,然后拿出钢笔,无比庄严地在我的肚皮上写道:

抓革命,促生产

备战备荒为人民

经革命委员会检查:合格

接着,我又在杏花的肚皮上写: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就在我快要写到肚脐眼那儿时,杏花说,好了,把我的肚皮当本子写啊。我说,吃亏了你也写嘛。说着,嗵地一下躺在炕上,双手把衣襟揭开,看着房顶,等待着杏花在上面书写最新最美的画卷。

杏花拿起笔,却不知写什么好。自言自语地说,写个什么呢?

我说你就写“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吧。

杏花就写。可是她只写到“入”就把笔停下了。只见她的鼻子抽了抽。说,不对,差点上了阶级敌人的当,本大人要重新检查你的心肠问题。我虎地从炕上翻起来,盯着杏花问,为什么?杏花说,你闻,你的肚脐眼那儿有股馊味,像是什么东西坏了。听我爷爷说,每个人都是从那个地方开始变坏的,看来你也要变坏了。然后一脸的严肃。

我就把头弯到肚脐眼那儿闻,果然有股馊味。头上一下子冒出涔涔热汗来。

我腾地一下跳下炕,一口气跑到沟里的泉边,把肚脐眼儿洗了一百遍,直到闻不到馊味,再去让杏花闻。

差点没有把杏花笑死。

后来,杏花就不让我在她的肚皮上写字了。再后来,她又不让我和她同一个被窝写作业了。再后来,等我说杏花杏花你是我媳妇时,就要招打了。

杏花上完小学,她爹就不让她念书了,我的上学路上就少了一个伴儿。我上学早,加之身体单薄,常受外村孩子欺负。杏花就护着我。杏花一走,我的日子就不好过。父亲去给杏花爹做工作,却一直没有做通。为此,我把眼睛都哭肿了。父亲无奈,就让我住校。但杏花却没有就此死心,顽强地坚持自学初中课程,钉了几个大本子,一本一本地抄我的课本。我放学一回家,她就找我给她讲。为此,我每周放学后,都是跑着回家的。能够为杏花做点什么,我觉得很幸福。

谁想我们的两人课堂不久就夭折了。

杏花是我上初三那年的春天被人领走的。

等我从学校回来,杏花已经走了。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母亲给我转来一支钢笔,说是杏花留下的。我问杏花还说什么来着。母亲说什么也没有说。

从此之后,我再没有见到杏花,也没有听到杏花的消息。倒是那只英雄牌钢笔,我一直没有舍得用,到现在还存着。

地生给我用茶罐炖了几杯茶,就借故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又不知说什么好了。我没话找话地问日子过得还好吧。杏花说,还好,就是想家。我说,我也想,每天晚上做梦都在这个山沟沟里,都是我们在玩过家家,跳房子,唱革命样板戏。杏花说,我也同样,可是要回一趟家,实在是不容易啊,就是这次,也不知下了多少次决心。我说说起来惭愧,我比你近得多,但回家的次数也比你多不到哪里去。总想找个空挡,在老家,在父母身边多待几天,可是每次回来屁股坐不热就起身了,像我们小时候被狼追赶着似的,总觉得手边有干不完的活儿。杏花说,你说得太对了,我们都被狼追赶着。不过,你总算忙出名堂来了。我说,还不是瞎忙。杏花说,听地生说你都出书了,带回来着吗,让我看看?我说正好没带,到时给你寄吧。是的,怎么就没有想到给杏花寄本书呢?

我问孩子的学习怎么样?她说还行。我问她老公对她还好吧。她说还好,不打不骂就是好了。我说是啊,能遇上一个不打不骂的丈夫也真不容易呢。杏花的嘴角动了一下,像是要笑,却没有展开。

接着,杏花问我啥时走,我说明天就要动身了。杏花说,这么紧张?我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杏花的目光就重了一下,又重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却打住了。我说,正好,我们一块走,在我那里住几天。杏花说那还不给你把人丢尽。我说看你说的。杏花说弟妹长得肯定非常漂亮吧。我说还可以。杏花说一定很贤惠吧。我说不是母老虎就是贤惠了。

还真想带杏花到城里住几天,在这方面,妻子还算通达。就真诚地邀请。杏花说,不了,马上就要种地了,我得赶着回去。我说,看来,我们都放不下啊。杏花笑着说,如果能放下就好了。说着,起身从炕柜上拿下一个花布背包,犹疑了一下,放在我面前。说,这是我给你、你媳妇和你儿子带的一点东西,不要嫌弃。我说啥好东西?打开一看,是两包葡萄干,一枝雪莲,一条羊毛围巾,一个羊毛织花书包。我的心里突然一阵难过。那么我该给杏花送些什么呢,我总不能再给她送钱吧。

我拿起羊毛围巾,在脸上贴了贴,然后围在脖子里,身上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抬起头,正迎上杏花甘甜、满足而又潮湿的目光。心就变成一个舌头,一个童年伸向天空的舌头,任凭杏花目光的雪花,落下来,落下来。

剪刀

你得想办法给我看病,女人说。

知道,男人说,我这就给你叫医生去。

你再别哄我了,我再不想吃那些“牛饲料”(中药面)了。

那我怎么给你看?

你别给我装聋作哑,你给我把病看好,那些钱我能给你挣回来。

我知道,给你看病的钱,你早就挣回来了。

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男人没有把头抬起来,男人蹲在地上编竹席,两条竹篾在手指间跳跃,像是两条飞鱼。

你得再想想别的办法,靠你打席,就算有十个我,早都死过手了,你听见没有?

听见着呢。

你白天上哪里去了,我让娃娃把村子的肠肠肚肚都找到了,就是找不见个你,如果你烦我,你现在就动手,把我阴治了算了。

你声音小点,娃娃刚睡着,明天还要去学校呢。

女人像是被什么吓了一下似的,侧过脸去看两个孩子,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就再不说话。

男人把一顶席子打完,侍候女人吃药,女人不吃。我知道,你盼着我死,我就成全了你。

你可千万别吓我,我的胆小。说着,左手把女人的嘴捏开,右手把半杯汤药灌进女人嘴里。一边给女人用毛巾擦嘴,一边说,你就别嚷了,老实给你说吧,我没钱给你看,你知道,医院那鬼地方,是个专门吃钱的地方,上次我们才住了几天?七天,知道吗?就五千。不就动一刀子吗?就五千,五千,我们两个躺下吃,能吃五年,为啥要把这么多钱给医院呢?

男人这样说时,女人的神情反倒好了一些。她帮男人脱下汗褂,脱下臭气冲天的袜子,揭起被子,把男人让进被窝,然后在男人背上挠。男人说,向上,向左,再向左,好。再说你要想开些,你都五十的人了,动上一刀子,再活上五年,花上五千元,值得吗?

男人的腰上就挨了一掐,又一掐。

富贵娘四十五就死了,吉祥娘也没有活到四十,和她们比起来,你都算高寿了,再活,还是这么个样儿,还能活出个啥名堂来?还能活成个黄花闺女?还能跟一次男人?还能上台唱戏?显然不行么。不行就凑合着,能多赚一年是一年,一天是一天,省着那些钱,我给你买吃,买穿,供给儿子上学,你总不愿意看着儿子失学吧,如果你是因为舍不得我,我们现在就说好,下辈子还睡一个炕,咋样?

想得美,下辈子我跟牛跟马也不跟你。

那我就做牛做马。

女人说,你真要气死我吗,那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女人就真死了。

男人忙从箱子里取出老衣给女人穿。不想女人一把把男人打开。女人一看男人手里是一个枕巾,知道上了男人的当,说,把你想得美,我才不死呢,我还要活二十年,活到儿子上大学,上完大学娶媳妇,娶了媳妇生孙子,生了孙子过满月,把你老B干气死,你总不至于把我活埋吧,把我掐死吧,给我灌老鼠药吧,往头顶钉钉子吧?

那也说不定,如果等急了也说不定。

如果你真这样做了,还算一个孝子呢。

你以为我就不敢?如果我今天把你弄死,明天就可以出丧,后天就可以出葬,七天烧一七,十四天烧二七,二十一天烧三七,二十八天烧四七……七七之后,我就能出门了,我再不必每天给你倒尿壶,不必给你喂那些“牛饲料”,不必听你烦人的唠叨,你知道你的唠叨有多烦吗?能把鸡烦得不下蛋,把猪烦得不吃食,把牛烦得脱毛,把虱子烦得不咬人……

往出滚。男人的腰上就真挨了一重掐,又一重掐。男人感觉出女人真的生气了,就有些后悔。这样拌嘴是他们夫妻几十年的家常菜,可现在女人病犯了,自己是不该这么损的,但他就是想说。他觉得只有这样说上一通才能轻松一下,要不他都快要支撑不住了。

我知道你为啥盼着我死,你以为我不知道?

男人提着的心就放了下来,女人接他的茬,就说明她没有把他的话放到心里去,这让男人再度轻松一下的念头又冒出来。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一过七七,我就可以出门了,说不定还有黄花闺女看上我,不是说男人五十一朵花吗?

我知道你老B簧胀了,你舍不得钱给我看病,原来就是省着买尻子。你也不怕把你老B挣死?

男人嘿嘿嘿笑,一边说,也没听说谁干那事给挣死了。

女人说,就算挣不死,就算有黄花闺女给你干,就算换上一百个,也就是那么二分地,还能是银尻子不成?还能是金尻子不成?还会是双眼皮不成?还会长舌头不成?还会开花不成?一次还得一百元。咳,咳咳。女人咳嗽。

男人在女人背上拍着。女人接着说,给别人一次你就舍得一百元,老娘呢?我们结婚都二十八年了。二十八年啊,你把老娘干了多少次?你也不算算?一月少算四次,一年就是四十八次,结婚二十八年了,算算,多少?至少一千次吧。你得给我多少钱?少说也得一百万吧。我动十次手术都够了。还不算刚结婚那几月,一晚上不停地拱,像个饿了几辈子的猪。那时你是怎么说的?

男人笑得把一根烟都捏成了沫沫子,说,你算得好,真是好,把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闭上眼睛都能做的事,我们竟然干了一千次。其实你算保守了,两千次都冒过了。两千次,就这么一件事,就和你一个人,就那么两下子,竟然做了两千次,你说傻帽不傻帽,寡味不寡味?再说干来干去,干了个啥结果呢?

这话把女人给惹笑了。

男人说,你叫我掏五千元把你治好,就是为了再干这个,我才不干呢。

我还真想再和你好好干一次呢。那事长人精神呢。干上一次,第二天干啥都是有劲头的。

还劲头呢,腰都伸不起来,就那一锅烟工夫的美,剩下的时间都是后悔。

儿子突然从被窝里把头伸出来说,娘,你刚才算错了,不是一百万,是十万,我爹应该给你十万。

原来儿子还醒着,夫妻俩就觉得把人丢大了,一时面面相觑。男人就索性给儿子说,你说有这十万是给你娘动手术呢,还是留着给你娶媳妇呢?

儿子说给我娘动手术。

为啥?

我不想和我媳妇干,干了腰都伸不起来。

女人睡了,可男人却无论如何睡不着。大前天,他去北集把一头猪卖了三百元;前天,他去南集把几根准备盖房用的檩条卖了六百元;昨天,他去东集把老黄牛卖了一千元,但离动手术需要的钱还差着一大截。这可怎么办呢?我总不能抢银行吧,总不能去偷人吧。如果是女人,我还可以卖身;如果是过去,我还可以卖水。而现在呢?上次动手术时,他把能借的亲戚邻居都借到了,这次实在是再也开不了口了,即便是两个出嫁的女儿。再说他们都在农村,还得过日子啊,总不能把嘴封起来给娘看病吧。但女人的病是不能再耽误了。看来只有卖口粮了。

就在这时,女人把男人搂进怀里。温存了一会儿,女人说,我想通了,你就把这五千元省下,供儿子上学,给儿子娶媳妇。

男人说,这才像个当娘的。

女人说,上次动手术时欠的账还有多少?

男人说那早还清了。

女人说你别骗我,我全知道。就像你说的,我就这样试着活,能活几天算几天,说不定老天爷一睁眼,还好起来呢。

男人说,那也说不定,世上的奇事多着呢。

女人说,你得早些给你察访着找一个可心的,万一我这病好不了,好歹给你父子有个动锅动灶的。

男人说,对,我就按你说的办,要找,就找个和你一样的。女人说你就不想换个口味?

男人说我就觉得你顺口。女人说顺口你就再吃一次。

男人看了看儿子的被窝,轻声说,等你好了,我还像刚结婚时那样吃你。

天快亮时,男人醒来,发现女人坐在炕头梳头。男人惊异,女人今天的精神怎么如此好,平常下个地都十分困难的。接着,男人又发现女人给他将火炉生着了,这是女人几十年不变的功课。女人病了后,男人就自己生,却总是不得手,把个屋子弄得烟熏火燎的。几十年了,男人的火总是女人生,都成了习惯了。女人不像别人家的女人,早早地就将男人赶起来干活,自己却窝在被筒里睡懒觉。女人喜欢在男人还在炕上睡着时起床干活,喜欢男人从被窝里散发出来的带着汗腥味的梦的气息。女人从不主动将男人叫醒。农闲时节,等女人将早上要干的活干完,如果男人还睡着,她就上炕偎在男人身边做针线。有时不防就被男人扳倒,拉进被窝里,女人就将一双冻得冰凉的手伸在男人那个地方,把男人的火焰凉下去。其实女人也想,但女人疼男人。女人想,日子长着呢,不要将男人三下两下刮干。男人就将女人的两只手抓住,一边握着,一边寻找话头和女人拌嘴。农忙时,女人将火生着时,男人也就起来了。等男人喝完茶,女人已经将牛套好了。天还没亮,露水尚未散去,但有女人和牛伴着,男人就不觉得天有多黑,地有多湿。

女人病后,这事就颠倒过来,每天早上都是男人早早起来,给女人生火炖药,给儿子收拾吃喝。现在女人起来给他生火,倒让他觉得不习惯的。端起茶杯,手上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女人将一把剪刀拿在男人面前,让男人一边喝茶,一边磨一下。

男人问女人磨剪刀干啥。

女人说她想做点针线。

男人说你就歇着吧,都做了一辈子针线了,又不在这两天。

女人说你以为是我给你表现干活?我是想做针线改个心慌,这样窝在炕上,都要把人闷死了。

男人就找磨石磨。

男人磨剪刀时,女人问男人今天干啥去。

男人说去集上。

女人说天天去集上干啥。

男人说眼看就要开春了,想买些菜籽。

女人说,也真到买菜籽的时候了。

男人说,大夫说你这病要多吃菜。

女人说,大夫还说什么了?

男人说,大夫还说,今年的气候潮湿,说不定你能躲过那一刀子。

女人说,是吗,如果能躲过那一刀子,也真把天叫喘了。说着把床头糖盒里的白糖全倒到男人茶杯里。

男人吃惊地看着女人说,那是给你喝药的,你怎么?

女人用勺子把糖搅化,双手递给男人说,你看你的嘴皮干的,都要成十八瓣桃花了,到了集上,还有谁家的女人看得上啊。

男人的心里就潮了一下,说,也好,今天再给你买些红糖,大夫说,红糖补血。

女人说,难得你有这份心,买就买些吧,买着备一些也好。说着打开地柜,拿出小铝锅,在炉子上打鸡蛋。

男人见女人一次打了两个鸡蛋,说,今天有胃口了?

女人说,今天有胃口了。

男人说,只要有胃口了就好。

女人说,开春了,鸡也到下蛋的时候了。

男人就再没有说什么,继续哧哧哧地磨剪刀。

炉火正着到旺处,鸡蛋不一会就打好了。女人盛在碗里,却端到男人面前。

男人说,你今天怎么了,你知道我不吃鸡蛋。

女人说,就学着吃一次吧。女人知道,男人是舍不得吃,刚结婚那几年,男人一次能够吃八个鸡蛋。

男人说,我最近胃里满,一点都不想吃,你就吃了吧。

女人说,正是春乏的时候,你把身子吊倒了,我们娘们子靠谁去啊,谁给我挣钱治病啊。说着,从男人手里拿过剪刀,把毛巾递给男人,让男人擦了手。男人端起茶杯,失神地看了看,喝了一口,显得有些不忍心。

女人已经端着鸡蛋碗等着了,看架势是不看着他吃下去决不罢休。男人只好接过去,吃了一个,将另一个放下了。

女人说,赶快吃了我洗碗。

男人说,如果你不吃,就留给得富和得贵吧。女人看了看还在熟睡的两个儿子,说,就剩一个鸡蛋,他们两个谁吃?再说,他们吃的时间还长着呢,你就吃了吧。男人的眼睛就湿了,端起碗,几下刨到口里。

男人把茶杯里的茶喝完,背上席出门。

女人送男人到大门口。天还没有亮透,背着席的男人看上去隐隐约约的。男人都到门口了,女人叫了一声三亿儿。男人一惊,三亿儿是他的小名,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叫过了。按当地的习俗,男人有了孩子后,人们称呼男人都是用儿子的名字,包括自己的女人。女人今天却怪怪地叫了一声。男人心里一惊,回头看女人。男人想,女人肯定有啥心事。女人果然走上前来,一下子抓住他,拼命地亲。搞得男人一阵慌乱。结婚这么多年,他们还没有这样站着亲热过,这让他觉得有些生,有些难以适应。

男人觉得,女人都快要把他的骨头啃出来了。

路上,男人想,她这是怎么了?是病好转了,还是因为打春了?

男人出门后,女人就奔到厨房里打饼子,女人一口气打了七七四十九个大饼。

打啊,打啊,直打得瓷白瓷白的饼子整整摆了一面板。

看着眼前热气腾腾晃人眼扎人心的饼子,女人想,等他们父子把这四十九个大饼吃完,也就出了七七了。

女人是在儿子放学之前动手的,用的就是那把剪刀。

草场

桃花赶了羊出门时,娘说等一下她也去。桃花惊讶地说,你这身体能够赶山?娘说她试试。桃花看见娘手里提了一个包,知道娘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桃花说娘你提包干啥。娘说她拿了些针线。

桃花就在前面押住羊,等娘锁大门。

娘赶上来,笑着说,看咱家的人丁多兴旺啊。

桃花高兴地说,“八公主”眼看又要下(崽)了。

娘就在羊群里搜寻“八公主”,最后目光却落在“尕司令”身上。“尕司令”是公主群里唯一的男性公民,也是“八公主”的老公。现在,它不陪太太,却在“九公主”身边骚情。桃花瞥了一眼娘,娘的神情却在羊群之外。

过了会儿,娘说,你这“尕司令”也该到阉的时候了吧?

桃花一惊,说,好端端的为啥要阉人家?

娘侧脸看了桃花一眼,笑了笑,说,傻丫头。接着说,也没个人去赶了和群,你爷爷在时年年都要赶了去大山里和群。

为啥要到大山里去和群呢?

大山里有好羝羊。这年月近处连个好羝羊都没有。

桃花说,那我们去大山里啊?

你以为大山里就那么好去——看,那个羊吃人家麦子。

桃花正要扔鞭杆,那羊却乖乖地回到集体中。

娘笑着说,好个懂事的。桃花说啥懂事不懂事的。

吃了人家的麦子还躲掉了一顿打,怎么不是个懂事的。

桃花被娘的话击了一下。她觉得娘的话很远也很深,她琢磨了半天也没有琢磨出个底来,又觉得它分明是有个底的。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就有两个羊抄小道走。桃花的鞭杆就过去了。那两个羊挨了一顿打,很不情愿地回到队伍中。娘笑了笑,说,它们并没有错,你为啥要打它们。桃花说,天天从这儿走,它们又不是不知道。娘说,这个小路你走过吗?桃花说没有。娘说,那你怎么就认为从小路走不对呢。桃花说,这我倒没想过。娘说,你怎么就不想想呢。桃花又被娘的话击了一下。她好像能够嗅到娘话中的后味,酒干一样。桃花说,那么走小道?

娘说,不,既然走了大道,就走大道,现在小道上就是有再好的草,已经是回头草。

啥叫回头草?

回头草是一种惹人但不能吃的草。

桃花想,这是一种什么草呢?她放了这么多年的羊,还没有见过哪种草惹人却不能吃。

上到半山腰时,太阳出来了。回头看村子,村子一派氤氲。娘说,平时让人泼烦的那个家,现在看来还真好呢。桃花说,那是你第一次出来。娘说,算你说对了一半。桃花不解地看着娘。

娘说,不是第一次,是隔了些时间。你看,只隔了些时间就觉着它这么好看。桃花想了想,觉得还是娘的话更准确。

这时,桃花看见娘的气很虚,就问娘是不是很累。娘说,也不觉得。桃花说,要不就先歇歇。娘说,赶着羊,怎么个歇法。桃花想了想,也是,两边都是庄稼,的确无法停下来。娘说,人就是这样,一旦和啥牵连,就难以自主。就像现在,如果身边没有这群羊,你就可以闭上眼睛走这段路,就可以想在啥时歇就在啥时歇。桃花就抬头看娘,好像要从娘的脸上找出些什么来。

上笔架梁时,娘突然转入沉默,好像在记忆中翻捡着什么,又像是无法腾出多余的体力来和她说话。桃花想找一些话和娘说,可是娘的神情却是拒绝的,不容打扰的。桃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就像时间凝固在路上,让她每前进一步都要设法推倒厚厚的时间之墙。桃花的呼吸都有些接不上了。桃花奇怪,自己一个人出山时,什么时候又有过这种感觉呢?怎么身边添了一个人,有时倒会让人觉得寂得慌呢?好在那个小羝羊不时给她找些事出来,可以让她借助制止事端暂时逃脱凝固了的时间地界,透上一口气。

总算翻过了笔架梁。

一过笔架梁,就到了主山的脖子处了,行进的羊群猛然顿了一下,同时得了秘密号令似的,一齐低下头吃起草来。娘也像重新换了一个人,软软地靠在坎子上,好像是从什么地方刚刚回来。桃花感觉得出来,娘要说话了。娘果然问桃花,喜欢放羊吗?桃花说,有时喜欢,有时不喜欢。娘又问,就说喜欢,你是喜欢放呢,还是喜欢羊?桃花想了想说,有时喜欢放,有时喜欢羊。娘笑了笑,像是对桃花回答的认可,又像是对桃花没有说出来部分的遗憾。娘又说,娘像你这么个年龄时,要是有群羊放就好了。桃花立即问娘,那么你那时干啥呢?娘神情含糊了一下,说,要说也在放羊呢。桃花愤愤地说,啥话么,一阵放一阵不放的。娘错了一下嘴角,桃花你说,咱们有啥道理要赶着这么一群羊呢?到底是谁让我们赶着这群羊呢?

桃花听不懂娘的话,侧了脸看娘。娘说,我咋觉得我们身后也有一个鞭子呢,桃花你说,这个执鞭子的人该是个谁呢?桃花发现,这时娘表面上是给她说话,其实是在自言自语了。桃花你说,到底是放羊的人快乐呢,还是羊快乐呢?桃花说,这个问题么,得问羊。桃花就真的问起羊来,绵绵,绵绵,我娘问是你们快乐呢,还是我们快乐?惹得娘笑起来。

这时,“尕司令”虎地跳到“九公主”的身上,差点把“九公主”压趴下。桃花跑过去用鞭子抽,可是“尕司令”却是一副轻伤不下火线的样子,好像那些落在身上的鞭子和它没有多大关系似的。桃花再打时,就看到了一双眼睛,桃花不由打了一个冷颤。那双眼睛是“九公主”的,“九公主”回过头来,极其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把桃花给看愣了。桃花一时觉得无地自容。再看娘时,娘的目光又到了远处,如同一片秋天的树林。

几乎是在同时,山底下传来一阵花儿:

阿哥的肉哎,咋熟的呀

还不是自己把自己烤熟的

心里的火哎,咋起的呀

还不是老天爷点下的

阿妹的身子哎,咋扁的呀

还不是自己把自己压扁的

阿妹的日子哎,咋短的呀

还不是萝卜吃短的

……

桃花看见娘的眼里有泪花在打转。桃花想,不就一段骚花儿么,她天天听呢,也没听出个啥来,可是娘怎么就这么伤心呢?

桃花就赶了羊离开山脖子,向山顶走去。被山啃成一个月牙的天渐渐丰满起来,让人心里觉得宽敞。娘的头上虽然渗出许多汗来,气也有些喘,可是神色却比刚才好了许多。

当那个月牙变成满月时,她们到了山顶。母女二人坐下喝水。娘说,到山顶的感觉真好啊。说得桃花心里颤了一下。桃花就觉得娘简直在挑着拣着说早就放在她心里的话。她每天赶着羊上山,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刻,每当这时,她的身体里就好像有花在开放。无边无际的开放中,像是有许多东西一下子涌进来,又像是有许多东西一下子涌出去,接着,她就觉得自己在溶化了,和天一起,和地一起,最后,自己就是天了。但平常,这些感觉都在心底的一个暗处,不想被娘一下子挑明了。

娘向山下看了一会儿,又说,平时我们觉得一个家就有多大多大,现在你看,还没有指头肚大。桃花想了想,觉得娘今天了不得,这些事情平时自己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但是没有像娘这样说得钉是钉卯是卯。就说,娘你今天怎么句句都是语录。娘笑笑,娘今天心情好。

桃花看娘,娘脸上真的有一层往日没有的光彩。娘今天这是怎么了,天气一样,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

突然,娘定定地盯了她看,看得她心里毛毛的。接着,娘的目光恍惚了一下,说,当年娘把你带回来时,你还不会走路呢。那时,娘真担心带不大你呢,不想一转眼就成了个黄花闺女了,知道吗,已经有人来提亲了。

桃花低了一下头,就在娘又要开口时,倏地上前向娘嘴里放了一片杏干。

娘看着桃花笑了一下,说,这杏干还真比杏子味长呢。

桃花说,啥味长味短的,我只觉得它好解渴。

娘说,是的,它就是能解渴。

虽然是同一句话,但娘的口气和她不一样,桃花觉得娘把自己的意思给篡改了。

再看娘时,娘的目光已经在对面山上。娘说,看你爷爷睡的那个地方,多像个竹篮儿。桃花就觉得爷爷睡的地方真像个竹篮。自己平时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娘怎么处处都高自己一筹呢?如果娘死了,你就把娘埋在你爷爷的脚下面。桃花说,你胡说啥啊。娘说,娘真觉得那地方好呢,如果不是给你做伴儿……娘打住了后面要说的话,再次盯了桃花看。把桃花的眼睛都看花了。

突然,娘收了目光,说,桃花你猜我今儿带啥来了?桃花说,你早说过是针线了。

娘摇摇头。

好吃的?

娘还是摇摇头。

桃花怎么也没有想到,娘竟带了一个很好看的风筝,竹子做骨,绸子做面,活像一个彩蝶。小时候,每当她哭闹时,娘就哄她说要给她拿风筝去,可是每次都说没找见。桃花问,这么好的做工,你从哪里弄来的?娘说,说起来,它还是你姥姥给娘的呢。那时每当娘去放时,你姥姥总是说,风筝上有一辈子人呢。当时娘还以为你姥姥在说胡话呢。

桃花问,那么现在呢?

娘说,等你嫁了人就自个儿明白了。

桃花说,娘你说的啥话么。

娘笑了笑,说,今天风正好,你去放。

桃花就去放。可是放了一会儿,总是放不起来。娘就又从包里拿出一团线拴在风筝上。教桃花怎么放。桃花就依娘教的放。果然越放越高。看着风筝乘风在天上飞翔,桃花高兴得像一个彩蝶一舞一舞的。连正吃草的羊都回头看着她。

等桃花放够了,娘问,好玩吗?桃花说,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娘说,我还真舍不得呢。桃花说,不就一个风筝嘛。

娘叫桃花。

桃花应。

你想想,风筝为啥要有个线?

没有线不就跑了。

娘说,当初没有线,它怎么没有跑?

桃花想想也是。

桃花说,为了让它飞起来。

娘说,算你说对了一半。

这时,娘把风筝又放起来了。桃花看见娘的神情有点异样。娘一直把线放到头。然后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风筝,叫,桃花,这线还有一个用处,你再想想看。桃花想了想说,是为了让风筝飞高。娘摇了摇头,难为你了,你就好好看着吧。说着,就把手中的线松开了。桃花大叫了一声。风筝已经上天了。

再也没有下来。

桃花看见娘的眼里闪着泪花。

桃花气愤娘把好端端的一个风筝给放走了,但是看着娘脸上挂了泪花,又觉得其中必有缘故,就小心地给娘递上手帕,说,不就一个风筝么。娘接过手帕说,就是,不就一个风筝么。说着,脸上换了笑容。

娘的气有些喘,桃花扶娘坐下来。再看天上的风筝时,已经和蓝天隐约难辨了。风筝上有一辈子人呢。什么意思呢?嫁了人就自个明白了。不嫁人怎么就不能明白呢?嫁人,不就是多了个男人么。

突然,娘振作了精神,说,咱们再玩个游戏,也是你姥姥教给我的。桃花问什么游戏。娘就教给她玩。

其实很简单,就是母女二人互相拉着手在地上转圈圈。桃花没有想到,平时病秧秧的娘这时竟变成了一个疯女孩子,拉着她,可着兴儿旋转。

旋转中,桃花感受到了一种借助别人把自己放开的快乐,一种放任自流的快乐。这种快乐让她眩晕,以至于忽略了从娘额上滚下的豆大的汗珠。

谁想娘却突然丢开了手。

桃花摔破了鼻子。娘忙从身边掐了几片青刺捏成团给桃花敷。桃花一把打开,把头扭到一边。娘并没有生桃花的气,又折了几片捏成团,一手按着桃花的额头,一手塞住桃花的鼻孔,然后说:

桃花,想想看,你的鼻子是咋破的。

桃花瞪了娘一眼,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会说还不是娘日弄的。可是,你再想想,这件事说明了个啥道理呢?

桃花用手捂着鼻子,表面上做出一副不理娘的样子,心里却在思忖着娘的话,她好像从中悟到了许多东西,却一时难以明确。冷静下来后,她不再认为娘是存心日弄她,她甚至为刚才对娘的鲁莽感到羞愧。

想到这里,桃花不由看了娘一眼,娘的目光又在远处。

好像黄昏中飞着的一只鸽。

就在桃花不知所措时,娘说话了,桃花,你要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就是你最亲的娘也是靠不住的。转圈的时候,是多么开心啊,可是正是你最开心的时候,不知不觉把身子交给了娘。就是说,你已经失去了身子。说到这里,娘突然顿了一下。桃花发现,娘的神情中蓦然增加了许多山水。

接着,娘说,桃花,人活在世上,特别是我们女人,千万不能轻易失去身子。无论啥时候都不能让别人给你做主。只有这样,关键时候,才能自己把自己稳住。

讲完这段话,娘就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显得特别累,让人觉得她把一生的力气都用完了。

娘的神情让她有些怕,她拿了水给娘,娘推开,只是一个劲地吸气。桃花放下水,坐在娘背后,让娘靠实在她怀里。娘的心跳就像战地鼓一样传过来。让她惊异、感动、慌乱,又伤心。

桃花,知道娘为什么不供你读书吗?

娘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像是从地底下渗出来的。

桃花说,穷呗。

娘说,是,也不全是。

桃花问,那是为啥?

娘说,其实娘也很矛盾,娘不就是半个读书人吗?不也在城里混了半辈子吗,但最后还是回来了,知道为啥吗?

桃花说,是因为娘病了。

娘说,你是娘的女儿,娘不怕丢人,娘今天告诉你,娘不是病了,是脏了。

桃花惊得说不出话来,大睁着眼睛看娘。

桃花你别怪娘,娘现在觉得其实在山里做个羊倌真是挺好的。

娘的声音几乎小得听不见。桃花把水给娘,娘喝了一口,缓了缓,接着说,如果你听娘的话,就嫁给地生吧。

桃花生气地说,娘你胡说啥呀。羞得勾下了头。

娘说,娘已经盯了好久了,村里的小伙子差不多都到城里去打工,就他安心地种地。

娘是在为桃花订完亲的第七天走的。

娘上路时,“八公主”正在分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