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夜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7日,星期六,夜晚雨转晴。

没有感觉到的爱,就是不存在的吗?

在燃料和作料日渐匮乏的情况下,晚餐变成了生食,一人一根大黄瓜。皮厚而黄,淡而无味,每个人都吃得无精打采。几位老年人牙口欠佳,莲莲破例生了火,将黄瓜煮软,一人一小碗。狗肉倒是还有小半锅,没有电,冰箱不能用,就拿凉水镇着,单给产妇留着。

沈泰誉故意很响地嚼着,装作吃得很香的样子,以抵制胃里像青苔一般徐徐蔓延的饥馋。为了节约食物,最后他连黄瓜皮也一并吞下去了,尽管味同嚼蜡。

“妈妈,我不想吃,”一个小男孩愁眉苦脸地举着黄瓜,异想天开地说,“我想吃烙饼……”

“吃烙饼?有让你啃泥巴充饥的那一天呢!”做母亲的呵斥。

那孩子恹恹地垂下头去,攥着黄瓜,每隔两分钟轻轻啃一小口,缓缓咀嚼着,像大宴会上的千金小姐,作秀的成分多于其他。

“磨蹭什么?!”母亲一掌拍过去,男孩子张开嘴,委屈地哭了。母亲倒也不哄他,自己也大滴大滴地落下泪来。一时间,母子俩泣不成声。

沈泰誉坐不住,去看老太太。老太太这两天再度把沈泰誉忘到了九霄云外,无论是作为继子,还是地震以后相依为命的人,她一概抛诸脑后。

沈泰誉在窝棚里找到了她。窝棚里点着蜡烛,老太太披着一件宽大的棉袄,是老板娘顺恩找给她御寒的,坐在窝棚最深处,在影影绰绰的烛光里,咧开掉了门牙的嘴,孩子一般没心没肺地笑着,望着几个追逐厮打的孩童。一群小家伙争抢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副扑克,一溜烟地追赶着,在窝棚里跑成了一阵旋风。

“大宝,不许欺负你弟弟!”她叫着。

“小宝,不要老缠着哥哥,哥哥要写作业!”她又说。

老太太是把当中的两个男孩子,认作了自己的儿子,幼年时期的儿子。沈泰誉蹲下来,用手指替她梳理一下头发,她头上那根银发簪断掉了,花白干枯的长发散乱地垂在肩上,乍一看,跟武打片里披头散发的白发魔女似的。

“你是谁?”没想到老太太一下子拂开他的手,警惕地瞪着他。

“你不认得我了?”沈泰誉好笑,“我把你从沈家大院里救出来,这么快,你就不记得我了?”

“沈家大院?”老太太疑惑,“沈家大院在哪里?”

沈泰誉试着说出了父亲和两个异母弟弟的大名,老太太反问,那是谁?沈泰誉问,大宝呢?小宝呢?大宝和小宝是两个异母弟弟的乳名。

“大宝是谁?小宝是谁?我不认识!”老太太语气肯定。

“那是谁家的孩子?真够淘气的。他们在抢什么?”老太太笑着说,半分钟以前甜蜜亲昵呼唤着的两个宝贝儿子,她转头就忘光了。

沈泰誉震惊了,随即,他庆幸自己在地震那一刻的抉择。他没有抛下她。他救了她。这个多年来,深埋在他心底的仇人,如今,仿同行尸走肉。其实命运与时光,已经联手出击,给予她惨痛的惩罚。留给他的,是宽恕,是遗忘。

那因为黄瓜而挨打的小男孩,也抽抽搭搭地踱了进来,先还傻愣愣地站着,禁不起一声召唤,眼泪还挂在腮帮上呢,已经笑逐颜开地跳过来,抢去了扑克,惹得一片尖叫声、嘘声。

几个追逐玩闹的孩子,一个是产妇的长女,跟着奶奶,陪母亲去都江堰分娩;另一个,随打工的爹妈住在广州,外婆病重,乘了火车,回来探望;再一个,是感冒发烧,爷爷领着,到镇里的医院打点滴;还有一个,是去县城威州喝小姨的喜酒。无论去的,回的,一个不落,都被困在了这里。

少年不识愁滋味,最初的惊恐慢慢退去,与世隔绝的窝棚生活开始让他们好奇。混熟了,玩闹、嬉戏、吵闹、扭打、和好,各样把戏,比在家里,比在学校里,一样不少——而对于逃离了学堂这一回事,他们简直有着无法言说的兴奋。

“不用上学了吗?”试探地问长辈,怯怯的,生怕回答是一记耳光,或是一声粗暴的呵斥:做你娘的白日梦!

“今天也去不了吗?”难以置信似的。

“以后都不用去学校了吗?”有点掩饰不住的快乐了。

“如果一直待在这儿……”下面的话,谁都不敢说出来,说了,分明是没心肝的表现——山里还困着家人呢,爸爸妈妈,或是爷爷奶奶,生死不明,怎么可以为了不用上学,便祈祷永远不回家了呢?何况,这一想,便惦念着他们了,没有每早必吃的热馍馍,也没有妈妈或是奶奶拿手的油炸春卷,真是惆怅呢,做梦都咂巴嘴了,醒了流一下巴的哈喇子。然后,连言语间都充满了幻想。

比如,正玩着打电话的游戏,小手握拳,搁在耳边,嘴里煞有介事地“喂、喂”两声,假装讲电话,突然夸耀一句:

“我家有两部电话,堂屋里一部,爸爸妈妈的屋里一部。”

“电话算什么?你家有没有手机?我爸爸的手机,不用放在房间里,随时都可以接通。”

“单你爸爸有手机?我家有好多好多手机呢,我爷爷一部,我奶奶一部,我爸爸一部,我妈妈一部,我一部……”

再比如,手里端着一碗淡盐寡味的白水黄瓜,明明肚子里大唱空城计,可就是吃得不来劲,平均三分钟懒洋洋地吞下一块,忍不住吹牛:

“我妈妈做的土豆煮面块比这个香。”

“土豆煮面块算什么?我就爱吃酸菜搅团。”

“酸菜搅团我都吃腻了,现在我天天吃核桃花炒腊肉。”

“土豆煮面块好吃!”

“不对,酸菜搅团好吃!”

“土豆煮面块不好吃,酸菜搅团也不好吃,核桃花炒腊肉最好吃!”

为着这虚无的美食,免不了又结结实实地打上一架。

老太太眯缝着眼,饶有兴致地瞅着这些孩子们打打闹闹的,像是观看一出皮影戏,看得眉开眼笑的。沈泰誉叹息一声,走出窝棚。

“沈大哥,进去看你的母亲了?她还好吗?”莲莲迎上来,手里握着一大捆干燥的青草。

“老太太沉浸在自个儿的世界里,愉悦着呢,”沈泰誉哭笑不得,指指莲莲手中的草,狐疑道,“这个也能吃?”

“沈大哥,瞧你,尽挂住吃!”莲莲娇嗔地睨他一眼,却是忍不住笑出来,“这是香草,你不认识吗?窝棚里人太多了,我想用它来调节一下空气。”

“亏得你有闲心!”沈泰誉感叹一句,“这样的环境,真觉得圣贤书里说的黄金屋、颜如玉都是虚幻无用之物,果腹才是第一要义。”

“谁说不是呢?”莲莲眨巴眨巴眼,老实说,“我这其实是转移注意力的方法,要不,成天就想着那些好吃的,做梦都在吃香的喝辣的!”

“呵呵,”沈泰誉乐了,“我也跟你一块儿转移转移注意力吧!”他帮着莲莲,把散乱的香草一小束一小束地捆扎起来,分别放置到几个窝棚里,悬挂到顶端,免得被小孩子们摘下来玩。

“那是什么?”老太太定定地盯着沈泰誉。

“喏,是香草,”沈泰誉取了一小簇,递给老太太,“有香味的草,你闻闻?”凑到她的鼻子底下,老太太深深吸一口,仰起脸,孩子一样天真地笑。沈泰誉就把香草系在她的衣襟上,她低头摩挲着,抬起眼,又惬意地笑出来,满面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沈大哥,你真孝顺,”莲莲说,“你好像说过,你自己的母亲已经过世了?老太太是你的继母?能够跟继母相处得这么好,太不容易了。”

“我们处得一点儿都不好,”沈泰誉直言不讳,“在地震以前,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套用一个词,形同陌路。”

“形同陌路?”莲莲不信,“你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啊……”

“开头那两天,我也想过这问题,自己都有些不能置信,不过,想明白了,道理是很简单的。当时那样的情形,不管是任何人,我都会救,即使,对方是一名罪犯,”沈泰誉不由自主地想到成遵良。不错,哪怕是成遵良,他同样会舍命相救。“无论何时何地,生命始终是第一位的,是需要尽全力去抢救、去保障的,这是我的道德操守,也是我做人的准则——我猜,我母亲的在天之灵,如果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她老人家一定会谅解和宽恕我的。”

“你母亲?”莲莲先是不解,突然反应过来,道,“在你的母亲和继母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是的,我的母亲,是被逼死的……”沈泰誉轻轻地说。

他们已经挂完了香草,嫌窝棚憋闷,就坐到石头上歇凉。蚊子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莲莲在脚边点了一盘蚊香。

“是她?”莲莲惊疑地望一眼窝棚里坐着的老太太,她正一心一意地抚弄着沈泰誉留给她的香草,“是她逼死了你的母亲?”

“我父亲早年做生意,手头积攒了一点钱,我母亲就在家里修缮住宅、料理家务,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富足而安稳,直到我的继母出现——这位老太太当年是一个民间流动剧团里的红角儿,遭到团里两个猥琐男人的欺凌,以至于在镇上演出的时候,闹到不可开交,”沈泰誉缓缓说着,“我母亲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出手相救,把她藏到我的家里。除了唱戏,她没有别的本事,她一出生就被遗弃,在这世上孤苦伶仃。等剧团的人走了以后,她就赶着我母亲,一口一声姐姐,恳求我母亲让她待在我家,哪怕当保姆都成。母亲见她身世可怜,心一软,就把她留了下来,当做自己的妹妹看待。谁知道,这一留,就留出了祸根,留下了一个恩将仇报的伏笔……”沈泰誉停住了,他不愿意再去回忆那些惨烈的情节,那些背叛与屈辱的场景。

“然后,她借近水楼台之机,抢走了你的父亲,变成了千夫所指的‘第三者’?”莲莲很聪明,猜到了他隐而不说的下文。

“是的,他们暗度陈仓,我母亲却一无所知,直到他俩残忍地上演六国大封相,气焰嚣张地要我母亲拱手让位,她反客为主,又是叫嚣,又是谩骂,甚至当着母亲的面晒他们的幸福,强迫母亲观看他们亲热,折磨得我那软弱的母亲走投无路,完完全全地崩溃了,以至于一见到这对偷情男女,就会出现严重的生理反应,控制不住地全身痉挛,而后,母亲在绝望中,悬梁自尽。”沈泰誉三言两语结束了这段凄凉的往事,其间的纠缠、逼迫、哀求、决绝,无望的守候、深入骨髓的伤悲,全都一笔略过。

“世间竟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莲莲感慨。

“都过去了,我记挂了这么多年的仇和怨,被一场地震给震没了,”沈泰誉淡然道,“老太太从我母亲那里夺走的一切,现在全都没了。我的两个异母弟弟,两位弟媳,两个侄子,都亡故了,幸亏老太太呆傻了,要不,那会比用刀子挖她的心还要难受——所以,在我看来,她仅仅是一位风烛残年、无亲无故的老人家,需要爱,需要关照,如此而已。”

“沈大哥,你真是一个宽容、仁慈的人,跟我认识的人太不一样了,”莲莲笑着说,“再这样下去,我担心我会爱上你的……”

“像爱兄长那样爱我吗?”沈泰誉故意打岔,“谢谢你,莲莲,我很想体验一下有妹妹的感受呢。”

“什么妹妹?!”莲莲嘟起嘴,“我是说,我要——”沈泰誉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生怕她直陈心意,令他尴尬,结果莲莲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你的父母,就是镇上沈家大院的主人吧?我听着你的故事,觉得特别耳熟!”

“你听过吗?”沈泰誉诧异。

“沈家大院是镇里最出名的建筑,谁不知道啊?”莲莲说,“我到顺恩姐这儿来打工,有一回顺恩姐去镇里买东西,捎带上我去逛逛,路过沈家大院,她就给我讲你爹有外遇,你母亲很年轻就自杀了,很惨很惨的,你母亲去世后,‘小三’转了正,过得顺风顺水,一点儿愧疚的意思都没有。顺恩到山里来开旅舍之前,就是住在镇里的,估计镇上人家都听闻过你们家的事儿。”

“当年的镇子,规模远不及这会儿,那么小的地方,闹到沸沸扬扬,也不足为奇,”沈泰誉道,“老板娘以前在镇上住吗?可惜我离开这里已经很多年了,中间也很少回来,镇里的大部分人,我都不认得了。”

“那你这次是——”

“我父亲上个月生病去世,家里竟然没人通知我,他们圆满而幸福的生活里,我这个人是不存在的,”沈泰誉忍不住揶揄一句,“不过,由于父亲的遗产跟我有关联,小镇的律师专门打电话,让我来听遗嘱,我才晓得父亲不在了。”

“老太太傻了,情有可原,”莲莲客观地评价,“你的两个弟弟太过分了,他们不应该忘记知会你。”

“毕竟血脉相传,我对遗产没兴趣,”沈泰誉重重叹息,“但是,我不能不到父亲坟前上炷香,不管他对我母亲多混账,多该死,对我多冷酷,多无情,我们始终是血缘至亲。”

“你跟家人不是很疏远吗?”莲莲问,“你爹仍然有遗产留给你?你的两个弟弟没有穷凶极恶地统统抢到手?”

“遗嘱是保密的,我父亲事先仿佛做足了准备——我那两个弟弟被宠溺过度,是典型的混世魔王,相当不争气,大部分家产都被他俩挥霍一空,所余有限,不过是那幢宅院,地震一来,化为乌有。”沈泰誉道。

“那么,你爹分配沈家大院的几间屋子给你?”莲莲好奇地追着问。

“地震的那一刻,律师正在宣读,如果没有听错的话,似乎我父亲把沈家大院全都给了我……”沈泰誉不太确定。

“全给了你?”莲莲瞠目。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些天,我没有精力去考虑原委,”沈泰誉陷入沉思,徐徐自语着,“自打母亲逝世后,多年来,我对父亲的憎恨,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我们父子说过的话,不会超过二十句——也许人之将死,对犯下的罪孽格外惭愧,因而想方设法补偿我?也许是对他那两个活宝儿子失望透顶,以示惩罚?”

“这两层原因都有吧,”莲莲替他理清乱糟糟的思路,“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被你忽略掉的,你爹他一定还是爱你的。你想过没有,这些年,因为你的单方面抗拒,他对你爱而不能,或许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最大的苦痛。”

“莲莲,我父亲不是善良之辈,”沈泰誉冷笑了,“否则,他不会那样伤害我的母亲,把她逼上绝路!”

“沈大哥,你和你的母亲,在你父亲的心目中,是两样的吧?你是他的亲骨肉呢,”莲莲坚持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爹尽其所能,赠给你全部的家产,不是无缘无故的,他的爱,恐怕你从来就没有看见,因为你根本就不想看见!”

沈泰誉怔住了。年少的莲莲提出了一道如此艰深的命题,没有感觉到的爱,就是不存在的吗?

石韫生靠着成遵良的肩头,两人并排躺着,成遵良时不时为她掖掖被角,在她耳旁低语几句。窝棚里躺满了人,谁都无心留意他们甜蜜而亲昵的举止。

不一会儿,石韫生沉沉入睡了,成遵良支起肘弯,在幽微的烛光中打量着她。石韫生把脏腻的头发结成一条辫子,垂在脑后,她的身材很纤细,手足细细的,锁骨有一道小小的胎记,皮肤很白,是极少晒太阳的那种颜色——这是个多么陌生的女人啊,可是,成遵良的心里,却充满了温情,仿佛她是命中注定了,是上天恩赐给他的礼物,自亘古以来,就安排妥当,要来到他的身旁,给予他力量和支撑,陪他熬过安心但不会安稳的下半辈子。

一念至此,成遵良判定自己是考虑好了,他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就是这样了,这是最好的抉择,不必犹豫。其实他满脑子都是铅灰色的,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壁,像一块布满苔藓的湿地,靠近井沿,或是无人光顾的墙角,有蚯蚓、蚂蚁暗暗爬过,阴暗潮湿。他没有办法思考,他一动脑筋就天昏地暗,每一粒思维细胞都如同沙袋一般硕大无朋,拖着他,坠着他,不停往下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自己的决断。

于是他起身去找沈泰誉。沈泰誉果然还没睡,一个人待在垮塌得东倒西歪的旅舍旁,认认真真地在瓦砾堆里拣拾着什么。

“这个有什么用吗?”成遵良问,他看清沈泰誉搜摸出来的是一把庄稼地里才使得着的镰刀。

“我想收集一些工具,”沈泰誉如实说,“食物越来越少,而且泥石流是说来就来的,这里地势险要,不宜久留,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总得想法子逃出去才是。”

“逃?”成遵良对这个字眼格外惊心,“我们不是已经试过了?结果怎样,差点命丧毒蛇!”

“老成,上次你是擅自脱离集体,无组织、无准备,这本身就有很大的风险,”沈泰誉神色严肃,很不客气地说,“这一回,我们要对各项措施进行扎实评估,把意外降低到最小,毕竟在我们这个团队里,除掉你和我,其余的非老即幼,剩下的就都是女性。所以,上一回你的行动,既是对大家不负责任,也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我就不多讲了,你若是有心以身试法,那么你将会亲身经历一个在逃人员的全部惊惧,以及最终面对法律制裁时的追悔莫及!”

“地震……”成遵良欲言又止。

“地震不能从本质上改变什么,”沈泰誉断然道,“能够改变的,不过是你的逃亡路线,以及延迟你归案的时间罢了,不过,”他突然朗声一笑,“不是延迟,而是提早,若不是因为地震,恐怕这六天来,你已经逃出千里万里,多半是顺利出境了,也不至于困在这儿,被我察觉端倪,被我紧紧盯上——老成,别再抱有任何幻想了,遇上了我,要么你有本事灭了我,罪上加罪,要么,你就乖乖就擒!”

“我是无神论者,但有的时候,也不得不屈服于命运的捉弄,”成遵良苦笑,“你不必用心良苦地威逼和劝说了,我已经不打算反抗,出去以后,我会认罪伏法的。”

沈泰誉盯着他,半晌不作声。

“我很庆幸,你终于能够明辨是非。”过了好半天,沈泰誉语焉不详地说。

“当然了,我最大的心愿,是长久地困下去,没人来救我们,我们也没办法离开,就这样过上一辈子……”成遵良真诚地说。

“这是不可能的事,这里并不安全。”沈泰誉简洁地说。成遵良看得出来,他的表情里满是警惕的成分。很明显,他的坦然,增添了沈泰誉的警觉。

“我不会再逃了,但是,我有一个条件,请你答应我。”成遵良不想继续兜圈子。

“说来听听。”沈泰誉舒出一口气。看得出来,成遵良的坦陈,一旦有了合理的动机,他反而释然了。

“出去之后,给我三天时间,”成遵良说,“我只要三天的自由,然后,我会主动去找你,交代我的罪行,让你给我戴上镣铐。”

“老成,我佩服你的勇气,居然胆敢与我讨价还价,”沈泰誉似笑非笑,“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我没有权利答应你的请求。在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以后,无论有没有得到指令,无论置身在怎样的环境中,严密的监管工作实际上已经正式启动了——不过,你堂而皇之地提出一个无理要求,一定有你的原因,你是有什么筹码,对吗?”

“我明白这请求对你来讲是无稽的,而且,我没有筹码,”成遵良很快地说,“我赌的,是我和你,在这座荒岛上的生死经历,看在我们都曾如此接近死亡,并且至今尚未脱险的情面上,我认定你会帮助我,实现我的愿望。”

“你的愿望是什么?跟这三天的自由有关吗?”沈泰誉很直接地说,“根据资料显示,你的妻子和女儿都在国外,你的女儿患有难以治愈的隐疾,假如你的理由是,需要三天的时间去探望她们,那么,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不会帮你。”

“与她们没有关系,”成遵良说,“我需要三天的自由,是因为我对一个女人作出了承诺,我要陪她去一趟九寨沟。”

“冒昧地问一句,你说的女人,是石大夫?”沈泰誉问。

“是的,是她。”成遵良承认。

“我研究过你的资料,坦率地讲,老成,你不是一个专情的人,”沈泰誉审视着他,“兑现一个小小的诺言,这个说法,你没法儿让我信服。”

“我没有欺骗你,”成遵良笃定地迎接他的目光,“与此同时,我恳请你,暂时替我保密,去九寨沟以后,我会把我的事,毫无保留地全都告诉石大夫——我期望由我亲口说给她听,而不是让旁的人对她讲,请你成全我。”

沈泰誉缄默不语。

“不错,在认得她以前,我是个肮脏的人,我犯下了太多的罪孽。可是,在这之后,我会尽力变成一个清白、高尚的人,无愧于人,无愧于己,”成遵良继续说,“九寨沟,对于她,意味着遗忘,忘记过去她遭受到的伤害;对于我,意味着开端,赎罪的开端,一份崭新的、纯粹的感情的开端,我会求她宽恕我,等待我,等我刑满释放,共同度过残生……”

“等一等,”沈泰誉眉头紧皱,“我听糊涂了,你的意思是,石大夫对你的过去毫不知情?你一直蒙蔽着她?我不懂,在地震以前,你是怎么哄骗她陪你出逃的呢?”

“我和石大夫素不相识,我们参加了同一个旅行团,结果碰到了地震,一起逃生,又一起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成遵良简单地说,“这几天,我们患难与共、情投意合,彼此产生了好感。”

“就是这样?”沈泰誉大跌眼镜。

成遵良点点头。

“我险些冤枉了好人,”沈泰誉自语道,“我以为石大夫只是你众多情人里的一个,‘有幸’被你物色上了,作为出逃的旅伴。”

“她什么都不知道,”成遵良强调,“迄今为止,我对她说的,只有我爱她。”

“伟大的感情!”沈泰誉啼笑皆非,“老成,你真的这么有信心,一位萍水相逢的女子,会心甘情愿地在监狱外面等着你?”

“我有信心,”成遵良肯定地说,“地震以后,我开始相信因缘际遇。”

“我不相信!”沈泰誉解释,“石大夫是否会等你,我无从判断,也与我的工作无甚关联。可是我不相信你所说的原由,你怎么能保证,你不是利用我的恻隐之心,编撰一个异想天开的故事糊弄我,然后与你的心上人借机双宿双飞、逃之夭夭?”

“要是搁在六天以前,我自己都会觉得这想法不切实际,我做梦都不会想到有束手就擒的一天,以我的脾性,即使你拿手枪指着我的脑门,我还要殊死搏斗呢,怎么可能规规矩矩地听从于你?”成遵良依旧诚恳耐心地说服他,“但是,这一番天翻地覆的动静,让我惧怕了,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宁静,我懊悔之前走过的那条邪恶的求财路,否则我不会遭此横祸,求生无门……”

“罢罢罢,”沈泰誉摆摆手,半是调侃半是试探地说,“别急着抒发人生感悟,时机和地点都不对,这两天,我一听到文绉绉的东西,就会头疼——我们还是来点儿务实的,有没有诚意把你的罪行拿出来晒一晒?”

“如果交代我的罪行,能够换取三天的自由,我愿意。”成遵良豁出去了。

“你肯配合坦白罪行的话,我会尽全力帮你的,”这一招居然见效,沈泰誉态度陡变,“前提是,我也有一个条件,你们的九寨沟之行,我要充当‘电灯泡’,全程陪同。”

“这个,不太方便吧?”成遵良迟疑。

“我不会干扰你们谈情说爱,”沈泰誉幽默道,“我会隐身术,你们卿卿我我的时候,我不会现身,要是你们信守誓言,我从头到尾都不会出现的。反之,要是有点风吹草动,让我察觉你图谋不轨,我立马缉捕你。”

“行,”成遵良无奈地讥笑道,“我就当你是贴身保镖得了。”

“我们速战速决,”沈泰誉是趁热打铁的意思,怕节外生枝,怕他临场反悔了似的,“这会儿就把笔录做了吧?”

“我去取蜡烛。”成遵良充当服务生,态度周到地到窝棚里拿了两支蜡烛,还从一只丢在角落的书包里,翻找出一本皱巴巴的作业本,一支钢笔。

“不急,你慢慢回忆,行贿、受贿的金额,以及相关的人和线索,越详细越好。”沈泰誉正色道。

“……1997年,恒生地产,为了拍到郊县的一块土地,送给我一块劳力士金表、现金五千元……”成遵良边想边说。此刻他才发觉,决定说出来,与真正说出来,是不一样的。他全身发冷,冷得直打哆嗦,却又汗水淋淋,额头的汗水直往下淌。他用手去擦汗,只觉汗珠像冰粒,又硬又冷。

“是1997年的几月几日?”沈泰誉追问。

“是10月吧?10月8日,要不就是9日?”成遵良凝神细想,那时候,女儿的疾病尚未确诊,一到假日,他和妻子就携着女儿,遍访名医。他的薪水都耗费在了车马费和医药费中,妻子节衣缩食,多年未曾添置一件行头。那一年的国庆假日,在北京协和医院,衣着过时的妻子,竟被护士小姐认作乡下妇人。回到成都后,他接受了那笔贿赂款后的第一桩事,便是为妻子买了新衣,买了首饰。他始终记得妻子穿着那一袭淡粉色的丝绸裙子,抚摩着胸前的珍珠项链,温柔地向他微笑,笑容里,有一种美人迟暮的惆怅。

“是哪里的土地?”沈泰誉再问。

“是郫县?大邑县?好像是大邑县!”成遵良不太确定与大邑县有关的,是这一笔还是另外的一笔。在那座小县城,他拥有了平生第一个情人。他包下了一间宾馆的套房,一下班就心急火燎地开车赶过去。那女郎在夜总会做歌女,要很晚才能来看他。他裸身躺在被窝里,心不在焉地看电视,连睡衣都免了。房门故意不锁,她敲敲门便进来,还要故弄玄虚地“嘘”一声,反锁上门,直接钻到被子里。

那算是最为轰轰烈烈的一次。过后,他变得太平和随心,随着权势界面的扩张,胆量与财富的增长,敲门的女人与日俱增。她们都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年轻,他一个都没有辜负。送上门来的艳福,他如数消受,只要确定事后没有麻烦,他是来者不拒的。

“……2007年3月,隆兴公司,出资在海口市区购买一套商品房,办理产权证是以我的名义,我在5月初将该房出售,获得现金97万元……”

沈泰誉刷刷写着,成遵良的语速愈来愈快,犹如一列高速行进的火车,从他自己、连同沈泰誉的面前呼啸而过。他控制不住自己,打着寒噤,却又热汗淋淋,又虚弱,又亢奋。

“还有吗?”沈泰誉注视着他。

“我再想想……”成遵良无比疲倦,他居然感到他陈述的事实与他本人并无干系,而是别的什么人的隐私,可为何需要他来讲述?他一时无法弄清,他的思维涣散开来,无力思索。

“没有了,就是这些。”他有气无力地说。

“你读一遍,确认属实的话,就在这里签个字。”沈泰誉把记录下的内容慎重其事地递给他过目。

他仔细看着记录本,纸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却又恍惚什么都没有。他握笔的手战栗得厉害,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片树叶一样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沈泰誉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悚然一惊,他的手突然不抖了,他在纸的末尾签下了他的大名,签得流畅之极,如同他签在文件上的那些字,饱满酣畅,遒劲有力,以至于把菲薄的纸张都画拉出了一道缝隙。

“这样就可以了吧?”成遵良抹抹汗水,“我可以去九寨沟了?”

“我不会反悔的,”沈泰誉言之凿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谢你。”成遵良机械地说,他并没有感受到预期中的兴奋,而是在忽然间,对九寨沟、对那个叫石韫生的女人感觉索然无味。

“你的密码箱里放的是——”沈泰誉瞅着他。

“是钱,五十八万美金,”成遵良全面缴械,泄气道,“对于一个困守荒岛、一个行将迈进铁窗的人而言,再多的钱,都没有用了,不如一把火烧掉……”

“里头有相当部分是国家财产吧?”沈泰誉正言厉色地纠正他,“老成,你无权擅自处置,否则罪上加罪,你务必妥善保管,如数奉还。”

“上缴之前,我会当一个称职的保管员。”成遵良一脸颓唐。

“我们的燃眉之急,是如何脱离困境,”沈泰誉把笔录折叠起来,放进衬衫口袋里道,“没人救援,我们只能自救,陆路不通,我们就走水路,总能想到办法的……”

“水路?”成遵良对着滔滔流淌的河面笑了,“你的意思,我们一大帮人,不分老少,一律换上游泳衣,一块儿游过去?”

“我琢磨着,这块山谷林木资源丰富,”沈泰誉不理会他的调侃,“造船吧,我们没这个技术,可是弄木筏什么的,应该还是可以尝试的。”

“木筏?”成遵良沉吟,“水大浪急的,木筏应付得了吗?”

“念大学的时候,我参与过学校社团组织的漂流协会,对木筏漂流略有心得,”沈泰誉道,“与其坐守,不如冒险一试,只要能有一个人成功送出鸡毛信,所有的人就有救了。”

“这想法固然是好的,但是你考虑过没有,鸡毛信送到哪里去?外面还有人活着吗?你肯定地球没有毁灭?万一我们是全人类硕果仅存的样本,那该怎么办?”成遵良一连串地问。

“老成,你太悲观了,”沈泰誉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这几天,山的那头不是一直都有隐隐约约的轰响吗?一些声响,是泥石流,另外的,我听着像是飞机——这片山谷有逆向气流,即使是直升机,恐怕也难以飞临,可以肯定的是,搜救是在进行之中……”

“啊!”一声突如其来的、高亢的尖叫,像一把锐利的匕首,生生地捅进凝滞的夜色中。接着又是一声凄厉的叫声,把安静的夜晚,搅得支离破碎。

“出事了?”成遵良还没反应过来,已见沈泰誉敏捷地奔向窝棚。他紧随其后,赶了过去。

产妇居住的那间窝棚,点起了好几支蜡烛,人影幢幢,脚步杂沓。成遵良埋头往里钻,跟朝外走的莲莲撞了个正着。莲莲怀里抱着初生的小摇摇,小婴儿被一件女式毛衣裹得严严实实的。

“瞧你这冒冒失失的劲儿,差点儿把孩子给磕着!”莲莲嗔怪道。

“怎么了?干吗把孩子给抱走?”成遵良撩起毛衣的一角,小东西酣梦正香,不知怎么的,眼角还挂着两颗将坠欲坠的小泪滴,却在梦里都不忘记咂巴咂巴粉红色的小嘴。

“哟,小家伙是饿了?”成遵良乐了,“到喂奶时间了吧?”

“还喝奶呢,就差那么一点点,把小命儿都搭进去了,这当妈的,心肠可真够狠的,比《白雪公主》里面的老巫婆还要可怕,”莲莲抱着孩子,一边朝旁边的那间窝棚里走,一边叽里咕噜地抱怨着,“我只听过被后娘虐待的,还从来没听说亲生的娘下毒手的——摇摇,别担心啊,你娘不待见你,疼你的人多着呢,你奶奶、你姐姐,还有你那没见过面的爹,肯定不知道有多喜欢你呢……”

成遵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打算进去看看,正巧石韫生走了出来,焦灼地唤着莲莲,莲莲在窝棚里把摇摇安顿好,应声而出。

“莲莲,前几天不是从旅舍里翻出一些药品,搁哪儿了?”石韫生急切地问。

“我收着呢,”莲莲狐疑,“好像都是感冒药什么的,有用吗?”

“没办法,上哪儿找镇静剂去?只好拿感冒药凑凑数了。”石韫生一脸无奈。

“感冒药当镇静剂?”莲莲惊愕地张大嘴巴。

“大部分感冒药都含有扑尔敏的成分,服用后会让人生出困意。”石韫生尽量用浅显的语言解释。

“我马上去取!”莲莲转身扑进窝棚翻找药物,石韫生也急不可耐地回身返回产妇的窝棚。

成遵良在一旁倾听她们的对话,像是在听天方夜谭,他一把拽住石韫生的衣袖,连声问发生了什么事。石韫生草草告诉他,产妇状况有异,刚刚在给摇摇喂奶的时候,摇摇啼哭不止,产妇出现了过激反应,用手勒住摇摇的脖子,导致孩子一度窒息。幸亏产妇的婆婆及时发觉,才没有酿成大祸。产妇扼杀亲骨肉不成,居然还不死心,找了刀片割腕,被火速赶到的沈泰誉制止了,连带收缴了她身旁的全部利器。搜身过程中,大家惊觉产妇的被褥底下储备丰富,有铅笔刀,有裁纸刀,有切肉刀,估计是最近两日,勉强能够行走的产妇陆陆续续从孩子的书包、旅舍的厨房里偷来的。

“看来她是存了寻死的心,”石韫生说,“咱们必须二十四小时昼夜不离地轮流照顾她,免得有意外……”

“你身子骨还很虚弱,有什么安排,吩咐我来做吧,当心别招了风寒,”成遵良扮怜香惜玉状,握住她的手宽慰她,“她身边不是有她婆婆,还有她的女儿吗?这不,又添了个带把的,在乡村算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了,她不会真想不开的,可能是因为被困在这儿,又失血过多,身体衰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时冲动罢了。”

“不是一时冲动,这是一种病态的表现,”石韫生以科学审慎的态度说道,“这病,叫做产后抑郁症。”

“产后抑郁症?”成遵良一呆,“我听说过这种病,很麻烦很棘手的,严重的话,患者是要真正走上绝路的……”

“谁说不是呢?!”石韫生拨开他的手,急急赶回产妇的窝棚。

把小女孩托付给解放军战士以后,关锦绣返回挖掘现场。废墟外围拥满了长枪短炮的新闻记者,而消息也在不断的变化之中,一度有人说生命探测仪测不出生命迹象了,一度又有头发和眉毛都挂满石灰粉末的救援队员跑步前来请示领导,要不要继续营救?整个场面充满了争分夺秒的紧迫感。

关锦绣在那里待了一整天,陪伴那位坚强的母亲。挖掘进展得很不顺利,关键是被掩埋者的位置非常微妙,稍有不慎,就会发生二度深埋的惨剧。起重机和切割机临场候命,却迟迟派不上用场。援救人员反复评估的结果是,在时间的风险与深埋的风险之间,取前者舍后者,利用最原始最传统的手法,几十个人排列成三班,轮番上阵,一起徒手抠挖。这一班挖到指甲出血,就换下一班上,周而复始,毫不松懈。

挖掘过程险象环生,挖到一半,惊现一根新的水泥横梁,是之前未曾探测到的,横亘于被掩埋者头顶的两根水泥横梁内侧,由于防备不足,毫无预兆地坍下来,直砸向废墟中的男孩。一位救援人员身手敏捷地一猫腰,从狭小的窟窿里硬生生地伸进两只手臂,以血肉之躯将坠落的水泥横梁扛住。等到加固措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他的双臂已是粉碎性骨折,左手手掌甚至斩断,永久地留在了黑暗的瓦砾堆中。一具简易担架把血糊糊的他送去了医疗点。

午后,大吊车终于探下了吊钩。尸体挖出来了,几名救援人员就地取材,用两条铝合金窗框穿进裹尸袋四角的黑色环套,中间则用木条支撑住往下坠的袋子,高喊着“让开让开”,一路小跑着抬出去。

后来,又有一波较大的余震袭来,挖开的空间被不断震落的石瓦封闭起来,救援工作前功尽弃。不仅如此,尚未彻底倒塌的部分楼房,也在震动中摇晃起来,随时面临着轰塌的危险。关锦绣心惊胆战,一闪身跑出老远,本能地避开那些噼啪作响的砖瓦,回过头来她发觉除了自己,别人岿然不动,救援人员从四周顶住水泥横梁,免得垮塌下来压住男孩,而中年妇人神色自若地继续跟儿子唠嗑。

关锦绣不禁感到羞惭,遥远的学生时代,从课本里读到过的、无比抽象的英雄气节,此时活生生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一种关涉到崇敬啊、景仰啊这类字眼的陌生的情感,从她心里油然而生,非常非常自然,没有一丝的矫揉造作。大无畏的救援人员和大无畏的母亲,让她深觉自己的贪生怕死。

大夫已经提前介入,透过水泥的缝隙,给废墟下的男孩输上了点滴。中年妇人已经殚精竭虑,说得口干舌燥、脸色惨白。关锦绣一直握着她的手,给予她鼓励和支撑,然而捱到傍晚,中年妇人还是因为疲劳过度,虚脱过去,被大夫用担架强行抬下火线,输上了葡萄糖。

“我不能离开……”她嘟囔着,执意要爬起身来。

“你必须休息,你太虚弱了!”大夫的态度也很强硬。

“我的儿子……”中年妇人在担架上抓着关锦绣的手不放,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乞求。

“她不会安心的,她的儿子还埋在底下,她不可能安稳地躺着……”关锦绣善解人意地替她向大夫求情。

“她本身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不能继续操劳和激动了。”大夫悄声告诉关锦绣,中年妇人的血压降到80/50毫米汞柱,心率到了每分钟145次,稍有疏忽,就会闹出人命的。

关锦绣吓一跳,不敢坚持了,她俯身拍拍中年妇人的手,安慰她,让她相信救援人员,他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置生死于度外地拯救她的儿子。

“他不可以睡过去的……”中年妇人挣扎着说。

“你歇一会儿,我来接替你,跟他聊聊天,我不会告诉他你身体不适,就说你去卫生间了,可以吗?”关锦绣完全明白她的心意,问她道。

“谢谢你……”中年妇人潸然泪下。

关锦绣走到了中年妇人先前待过的地方,在濒临垮塌的楼板旁,绞尽脑汁地对着被掩埋的男孩子自言自语,对他讲述她和他母亲怎样巧遇,她们一路奔波怎样的艰辛,他母亲设想在退休以后到映秀来,跟他一块儿生活等等。

她并没有说得太久,因为男孩子在夜幕降临时,被成功救出。等候多时的各路记者被统统拦截在场外,镁光灯却是闪烁不停。大夫就地实施了简单的检查,所幸男孩子没有严重的外伤,一块深色的布迅疾蒙到他的脸上,避免他的眼睛被强光刺激,然后,他被抬上了担架。由于当晚没有夜航直升机,他被转运上了救护车,笛声嘹亮地疾驰向医疗点。

打着点滴的中年妇人喜极而泣,拼了命也要看一眼儿子。顺利刨出被掩埋者的那一瞬间,她不顾大夫的劝阻,自行拔掉了针头,踉跄着扑到儿子身边。男孩子神志清醒,但是已经没有气力说话,只是手指微微地动了一动,母亲一把握住儿子的手,满面泪水,却是微笑着,哽咽地说:

“儿子,你是妈妈的骄傲……”

担架抬走了,母亲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潸然而下,她感激涕零地对着一帮救援人员,直直地跪下去,磕头如捣蒜。人家忙忙地扶起她来。

“你们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无以为报,你们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哪……”中年妇人哭得一塌糊涂,拽着人家的衣袖,死不撒手。

“大姐,他们都累坏了,让他们休息休息吧。”关锦绣从旁解围。

“对对,你们该歇口气了,一口热饭都没吃得上呢,”中年妇人说,“把你们的联络方式留给我吧,等过了这阵儿,儿子救过来了,我一定领着他,逐一登门叩谢……”

“这是我们的工作职责——阿姨,您多保重,我们得先走了,还有新的任务要执行,”一位年轻的救援人员道,“刚才接到指令,生命探测仪和搜救犬在这附近发现了生命的迹象,我们必须立刻赶过去!”

“大姐,救人要紧,不要妨碍他们了,我们赶去医疗点吧。”关锦绣陪伴着衰弱至极的中年妇人,紧赶慢赶地奔到医疗点。

医疗点里用上了临时发电机,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象。由帐篷组成的几间手术室里,手术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一名新生的婴儿“哇”的一声,发出了清脆的啼哭声。

“我的儿子在哪里?”中年妇人抓住一位手捧托盘的护士。

问明情况,护士把她俩领到同样由帐篷充当的重症监护室。长时间被掩埋的男孩子脸上罩着氧气罩,身边围着好几名大夫。中年妇人要往里闯,被拦住了。大夫解释,任何的感染,对男孩子而言,都可能是致命的。大夫说,目前医疗点能实施的抢救措施十分有限,所以已经联络了前线指挥部,明早搭乘第一班运送救援物资的直升机,转送至成都的大型综合医院。

“明天你还要陪儿子去成都,今晚抓紧时间好好歇息,尽可能恢复体力吧。”关锦绣劝慰着中年妇人,扶着她,找到忙碌不堪的大夫,重新为妇人输上液体。

病床是没有的,帐篷里躺满了呻吟的伤员,中年妇人就被安排在了露天空地上席地而坐,手臂扎着针头。旁边是一位虚脱的新闻记者,那是一位身材纤细的年轻女孩,也在打着点滴,与前来探望的同事聊起几天前目击的一幕——一个男人被泥石流击中,倒挂在井里,大腿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他孤独地经历了暴雨、烈日、黑夜的侵袭,脸上和身上的血迹凝固成痂。他不停地央求路人找医生来锯断他的腿,但当时根本找不到幸存下来的医生。

“我就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了,我无能为力。”女记者啜泣着。

“不要自责,这种时候,身为媒体人,当务之急,是保护生命,保持健康,为受灾的群众鼓劲加油,”她的同事安慰道,“前两天我在北川,亲眼看到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硬是用一把不锈钢的勺子为自己挖出了一条生的通道;还有一位母亲,用她的身体掩护着几个月大的婴孩,临死前,她为自己的孩子留下了一条手机短信: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要记住我爱你——你要看到,有那么多的人在无私互救、坚强自救,我们要做的,不是为某个人而哭泣,而是要把他们的精神传递给全世界的人……”

关锦绣掩面欷歔,她能做的,是从背囊里取出干粮,与两位记者和中年妇人一道分吃。几个受轻伤的小孩子闻香围拢过来,手指头放在嘴里吮吸着,眼巴巴地瞅着她们,一个小家伙的涎水长长挂在下巴上,一直滴落到地上。

“小朋友,晚饭吃过了吗?”关锦绣不由问。

一排小东西无一例外地摇摇头,不约而同地盯住关锦绣手里的饼干袋子,动作整齐得要命,像一列可爱的木偶娃娃。

关锦绣“扑哧”喷笑出声,她笑着叹息一声,把剩下的饼干分给孩子们。孩子们显然饿得不轻,吃到一半就开始争抢打斗,一块饼干被黑糊糊的小脏手抢来抢去。一不留神,落在地上,啪地碎成几块,一个孩子心痛得号啕大哭。

“别哭!别哭!阿姨这儿还有好东西呢!”关锦绣毫不迟疑地从背囊里掏出不锈钢饭盒,盒子里是她为沈泰誉准备的烧鹅掌,那是沈泰誉最喜爱的食物。她跋山涉水地带了这么远,却是轻易地就分给了一群饥饿的孩子。她必须这么做。她知道,如果存留到见到沈泰誉的那一刻,她的一番苦心得到的回赠,不会是他的感动,只会是他的责备——依照他的个性,怎么可能独享美味,不顾旁人冷暖呢?

这时几个人抬着担架,飞奔而来,担架上躺着一位腹鼓如山的孕妇。一名三十来岁的女医生低着头,步履匆促地往外疾走,与担架撞了个正着,她查看了一下孕妇的状况,果断地一挥手,道:

“早期破水,马上进产房!”

她指挥大伙把孕妇抬到左侧的帐篷里,那间帐篷在几分钟前刚刚诞生了一个婴孩,仍有几名临产妇女并排躺着,哀声呼痛。

孕妇被送进了帐篷产房,接诊的女医生随即钻出帐篷,扬声叫来护士,吩咐护士通知麻醉师,同时准备好手术器皿。交代完毕,女医生心事重重地抬眼四处张望,到处都是伤员,到处都是血迹,她一眼看到关锦绣,冲过来问道:

“你没受伤吧?”

这话来得没头没脑,关锦绣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傻望着她。她的白大褂满是泥污跟血迹,脸色蜡黄,头发蓬乱,眼窝深深地凹陷了下去。

“帮我一个忙,好吗?我求求你了!”她哑声说着,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

“你别着急,到底是怎么了?”关锦绣忙道。

“我六天没回家了,正想抽空回去一趟,结果又送来一个高危孕妇,脱不开身了,”她抽泣起来,“家里没一点儿音信,我妈、我老公、我女儿都在家,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把地址给我,”关锦绣义不容辞地允诺道,“我替你看看去!”

女医生闻言,快步返回帐篷,撕下半张处方笺,写下自家的街道名、门牌号、丈夫的姓名,塞给关锦绣,千叮咛万嘱咐的,请求她务必找到家人的下落,并且托付她向家人传达自己平安的信息。

“你一定要回来啊,”女医生泪眼婆娑,殷殷恳求道,“这几天我先先后后托了五个人,他们先是答应得爽快,保证帮我传递消息,可是,他们全都食言,一去不回……”

“我会回来的,你等着我,要是你的家人全都安好,我让他们一块儿过来看看你,好吗?”关锦绣道。

“我老公是部队里的指导员,在家休假,他要是安然无恙,肯定去参加救援了,”女医生落泪道,“我母亲和女儿要没什么事儿的话,你替我把她俩带来吧,要是她们受了伤,你赶紧给我捎个信儿,我请同事去救她们……”

关锦绣下意识地想到,那一家子若是平平安安,为什么至今不到医疗点来看望他们的亲人,反倒让女医生牵肠挂肚?这念头像一团浓重的阴影,纠缠不散。她借了一支手电筒,一路打听到女医生写在处方笺上的地址后,不祥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女医生家的房屋垮掉了,她的家人无一生还,她丈夫和女儿的尸体已经被陆续刨了出来,横陈在楼前,身上盖着床单,死状惨烈,而她老母亲的尸体还深埋在砖石下面。

“挖出来的时候,还活着,脖子是歪的,背和腿都被砸瘪进去了,虽然没有血,不过人根本不能动弹,”一位侥幸死里逃生的邻居大叔指着女医生丈夫的遗体,告诉关锦绣,“伤得太重了,一看就没法儿救了,没两个钟头,就活活疼死了。”

“孩子被两块预制板给压着了,是前天才刨出来的,早没命了,”邻居大叔说,“我摸了一下她的肚子,破了个洞,里面都长蛆了!”

“这孩子多大了?”关锦绣难过地问。

“应该是五岁多吧,”大叔想了想,说,“上幼儿园大班,她爸是解放军,部队在外地,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一回来,就把孩子宠得跟小公主似的,幼儿园也不去了,天天赖在家,跟她爸腻在一块儿——也好,父女俩生死都在一起,黄泉路上有个伴儿!”

关锦绣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你要看看吗?”大叔掀开蒙在尸体上的床单,笑眯眯地说,“瞧她的小脸儿,都挤压成什么样儿了?和我上个月买给我儿子的变形金刚简直一模一样!”

关锦绣被他的表情吓一跳,如此悲惨的事儿,他怎么会是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呢?

“你的儿子呢?还好吗?”她试着问,“家里的人呢?都还好吧?”

“我是一对双胞胎儿子,上小学六年级了,下半年就该念初中了,学校的教学楼垮了,俩小子压在底下,全没了!”大叔手舞足蹈地比画着,“我家那口子,也是个疯婆子,多危险哪,非要去刨儿子,你说死都死了,尸体弄出来有啥用?还能起死回生了?!我老婆就是那么个倔驴脾气,我他妈拦都拦不住,结果呢,余震一来,一根木梁就把她给解决了!”

关锦绣目瞪口呆。

“砸死了,一根木梁砸到她后脑勺,没怎么见血,就流了一摊脑浆,人就断气了,”大叔以为她没听懂,居然详详细细地描述一番,“你看看,多好啊,他们母子三人情深意笃的,谁都不肯抛下谁,就把我一个人给踢出局了……”

大叔异常亢奋,满面喜色,关锦绣终于明白他是被过度刺激,精神有异了。

“节哀顺变吧!”关锦绣轻声道。

“节什么哀?这是好事儿,你明不明白,他们娘几个,虽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能同年同月同日死,这叫什么,这叫福气!喜丧!”大叔突然变脸,两只眼睛瞪得铜铃大,声震屋瓦地吼叫起来,“谁说要节哀?有什么好悲哀的?!”

关锦绣看他杀气腾腾的,吓得扭头就跑,黑暗中脚下被一块砖头绊住,跌倒在地。大叔并没有追上来,而是仰面大笑,指着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

“狗、狗吃屎!”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双泪长流,仍是满面泪水地纵情大笑。关锦绣知道这人是彻底癫狂了,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赶紧走开。

她摸黑走出一段,突然想到不知应当怎样面对女医生。她晓得女医生前头托付的那五个人,为何会不辞而别了,他们必定也是无法带回这个惨烈的结局——母亲、丈夫和女儿统统罹难,怎么忍心说出口?那么,她只有成为辜负重托的第六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