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7

到了周末,廷俊又来了。这次,是接他进城,同梁根一家团聚。

梁根的头发全白了,腿脚也不灵便,离不开拐杖。梁根媳妇杨凤琼倒还利索,操持家务忙个不停。廷俊的媳妇在银行上班,脖子上挂着又粗又大的黄金链子。廷俊的女儿梁玉一有空便缠着梁草二爷讲自己的事,每讲一段,她便拿出一本书,有时是教科书,有时是从图书馆借来的相关书籍,关于那一段历史的零碎记载,便是她念给我听的。

梁根皈依了佛门,取名识幻居士,每天下午戴着老花眼镜念经。梁根说,念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是为二哥念诵的,祈求地藏王菩萨保佑二哥离苦得乐,早生净土。凤琼插话说,他觉得二哥在外打仗,是为梁家三兄弟,愧对二哥呀!梁根说:念念经,也是一种补偿吧。

有一天闲聊时,梁根说:二哥,你在台湾孤零零一人,我们不放心呀,不如把台湾的房子卖了,回家乡安度晚年,跟我们一起住吧!梁根指了指一间空房子说。

我这次回来,下定决心了,一定要回来。我回台湾去,把一些事情办好,就回到家乡定居,再也不走了!他如释重负地说。

他惦记着盛勇和发章委托的事,趁廷俊周末有空,便央求我们一起去完成老友的嘱托。

费尽周折,终于打听到盛勇的一个兄弟杨盛勋。杨家兄妹七人,为了谋得一口饭吃,便四处流浪,星散各地,只有最小的儿子盛勋一直陪伴着母亲留在老家。村里人一直以为盛勇是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杨家享受了光荣烈属的政治待遇,盛勋还当了十多年的生产队长。盛勇的母亲是在八十岁那年离世的,死于心肌梗死。

梁草说:盛勋的模样跟盛勇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他在见到盛勋的时候,呆看了半晌。要不是满头白发,真以为盛勇还活着。他又说。

盛勋喜欢把蓝色的中山服披在身上,双手叉在腰间顶起衣服,这使他的气派显得不同凡响。他在山区的小村落披着衣服走动时,上工的,喂牛的,背柴的人都闪在路边谦恭地同他打招呼,这使他看上去像这个村落的首领。杨家终于活出了人样,这是盛勇没有看见的。假如他回到老家,看到弟弟在生产队吆五喝六的样子,心里的那些积怨会不会有所消减,并最终放弃自己疯狂的讨问行动呢?后来我反复这样想。

我们和盛勋在屋里密谈。盛勋怎么也不相信他带回的消息,他霍地站起来,把披着的衣服熟练地往后一扔,衣服像一件丢弃的道具一样降落在凳子上。他挥着手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哥是在朝鲜战场光荣牺牲的,怎么会是俘虏,又怎么会干出抢银行这样伤天害理的坏事呢?

他说:这一切都不是盛勇的错,他是一个好人,是我的好兄弟!

盛勋说,好人还能抢银行?在我们这里,也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也是要掉脑袋的!

盛勋说这话时,警惕地往门外看了又看,同时关上了房门。

老哥,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既然你跟我哥是结拜兄弟,小弟我就求你了。你不要跟村里人说什么,有人问起我会说你是我妈娘家的远房亲戚,来串串门的。哥已经死了,就当他永远死了。死在朝鲜是光荣,死在台湾就不清白。我宁愿他死在朝鲜!至于抢银行这样的坏事,传出去很丢脸。他不在这里活人,我在这里活了一辈子,我的四个子女和孙子们还要在这里活下去。

盛勋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气鼓鼓地坐着发愣。隔了一会儿,他的情绪似乎有所缓和,又问:我哥他葬在哪里?

葬在我们住处的后山上。

老了都要归山的。葬在这里是山,那里也是山嘛,都一样,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对吧,老哥?

理是这个理,但盛勇想埋在母亲的坟边。梁草说着,从包里摸出一个红布包裹,递给盛勋。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一缕头发摆在面前,盛勋停住了。

盛勇对我说过,毛发受之于父母,他想用这缕头发陪伴母亲呢!

盛勋捧起红布包,他的手在颤抖,他打开门,往外看看,见四处无人,才小心翼翼地捧着包裹,说:老哥,跟我来。

盛勋把红布包放在堂屋里的条案上,条案上方照例是天地君亲师的神位。盛勋点燃了香蜡,跪在一个红蒲团上磕头,说:哥,你流浪了一辈子,你的魂就回来吧,回到老家来,明天我就把你安葬在母亲身边!

我们也在红布团上磕头,梁草说:盛勇兄弟,我代你向杨家祖宗和父母亲大人磕头谢罪了。我带你回家,你的魂儿回乡来安息吧!

磕完头,盛勋用一把铁锁锁住堂屋,才招呼老伴端上打幺台的荷包蛋。廷俊吃过后,一个人到村里闲逛去了。盛勋看了一会儿墙上的挂历说,你们今天不宜上坟,明天可以。你们要在这住两晚,明天我们上山去。

当晚我们在那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下午四点,盛勋说:可以进山了。

我们知道盛勋说话的意思,他甚至瞒住了老伴,只带上我们上山。他一只手提着一个黑布袋,一只手扛着一把锄头。在山间,经常能看到一丛一丛的花椒,红艳艳的,远看还以为是细碎的小花呢!摘几颗一闻,一股郁闷的暗香扑鼻而来。廷俊很好奇,摘了一大把攥在手里。盛勋说,那是狗屎椒,我们这里漫山遍野都是,用来拌凉菜,香得很哩!梁草说,听盛勇说,母亲大人做的青椒豆豉拌热凉粉,香得巴适,麻得安逸呢!盛勋说,那是母亲最喜欢做的菜,她一辈子喜欢吃凉粉。

爬了不过十多分钟,盛勋指着一个石头垒起的坟堆说:就是这里。坟头没有碑,显得很简朴。盛勋刨开坟前的野草,见地上有一块灰白的花岗石,上面竖刻着“老孺人杨氏之墓”,下方刻着子孙的姓名,第一排便是“杨盛勇”。

盛勋长跪在母亲墓前说:妈,大哥回来陪你了!

盛勋在母亲的坟旁用锄头挖出一个半人深的小坑,把红布包装在一个陶罐里,把陶罐放进坑里埋好,将土垒成一个小坟堆,看上去像婴儿的坟,又在坟头压了一块石板。他说:哥,这块石板就当你的墓碑了,没有名也没有字,委屈你了!你生前受了那么多苦,死后这点委屈也算不得什么了!

做完这一切,下山时盛勋显得很轻松。他摘了一大把花椒说,叫云凤给你们拌热凉粉吃,云凤的做法跟我妈做的一模一样!

夜里照例要喝酒消夜,酒菜上桌时,盛勋向灶间喊:云凤,先上凉粉来,让客人尝尝!

云凤便端上一盘凉粉,给每人盛了一小碗。盛勋说:快尝尝!梁草说,弟媳妇,请你再拿一个碗来。

云凤便再给我盛了一碗,盛勋似乎懂得我的意思,他便提上马灯,端上凉粉,跟他一起到堂屋。

梁草把凉粉放在条案上说,盛勇,你一直想吃家里的热凉粉呢,今天你就回来尝尝吧!

盛勋说,哥,以后给你上坟的时候,我会带上热凉粉的。

梁草说:他曾说想回老家来,在小镇上开个凉粉馆子呢!

盛勋说:哥,下辈子你的愿望都能实现了。

提着马灯回到饭桌前,廷俊说,热凉粉好吃得很,我已经吃了两碗!

梁草用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一股青椒和花椒的奇异香味让人食欲大振,一口下肚,便迫不及待地再舀一勺,一口气吃下半碗,额头微微出汗,只觉口齿留香,全身通泰,不觉又吃了半碗,还想再舀半碗时,被盛勋拦住了:一桌的酒菜还没动呢,凉粉就填饱了!

酒菜可以不吃,凉粉倒是还想吃呀!他笑了。

廷俊拿着酒瓶说,二爹,你看这是啥酒。

哎呀,绵竹大曲。

到绵竹来,喝绵竹大曲,我们本地的酒,这有什么稀奇的?盛勋说。

老弟,在这里不稀奇,在我们那里,可是稀奇得很呢!梁草说。

哦……盛勋似乎懂了。

老弟,帮我买两瓶,我要带回那边去,那边还有四川战友盼着呢!他凑在盛勋耳边说,同时掏出两张大团结。

大哥见外了,小弟家还有几瓶酒,明天带上就是了!盛勋怎么也不肯收钱。

好,这钱不收,也就罢了。盛勇的遗产,我给处理了,折合美金有一万二千元。这个钱,你分给杨家弟兄姊妹吧!他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亮出一叠美金。

盛勋瞪大眼睛:这么多……钱!

也没什么,就一点房产,在乡下,也值不了几个钱。他说。

盛勋说:他死得那样惨,我们怎么忍心用这个钱?

又拿出一叠票子,递到他手里:梁大哥,多亏你照顾我哥。这点心意,无法表达杨家弟兄姊妹的感激之情,请您老人家一定收下。

梁草说,我一个人,用不了几个钱。你们弟兄姊妹多,分着用吧!

盛勋摇头,这钱现在还不能分,这事不能张扬。我先存着,等些年再说。

第二天一早,盛勋提上酒,又用另一个小包装了一包花椒,披上蓝布中山装,一直把我们送下山来送到镇上,我们的车子开出很远,回头看见他还站在那里。

B36

我和珍珍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

有一天,发章说,他进城看到大陆的图片展览。那个穷啊,二弟,大陆人活在水深火热中啊!

我说,离开大陆二十多年了,该会有变化吧?

变得更穷了!唉!发章捶胸顿足地说,当初没回大陆,阴差阳错地弄对了。回去,怕是连饭都吃不上。听说,前些年大陆饿死了好多人呢!

我说,回家受穷,在这里受困,哪里都是受罪。还是在家好嘛,哪有儿嫌母丑的!

发章说,理是这个理,但我们这些叛逃的俘虏,回去,怕也活不下来。听说,“文化大革命”斗死了很多人。我们这个身份,不是“历史反革命”,就是“美蒋特务”,斗得死去活来。没女人敢跟你结婚,是“黑五类”。连父母兄弟也要背黑锅,在人前抬不起头,那日子也不好过啊!

唉,在这里一门心思盼回家。果真回到家,人家不拿你当自家人,处处防着你是奸细、特务,那也生不如死啊!何况亲属也受牵连,没法做人。早知这样,还不如用一颗子弹或一根绳子自己了结,倒落个轻松爽快!我说。

又过了十年,珍珍老死了。

我把珍珍埋在后山上。拍着新垒的小坟堆说:珍珍,我这把老骨头,不想埋在这里。你死后也孤单啊!但我有家,我想回家。你不要埋怨我。只要我在这里一天,我就会陪你一天的。

埋葬珍珍的那一天,一个男人带着十多岁的男孩来到我家。他的口音一听便知是山东人。我说,你是素珍的男人吧,这孩子是素珍生的?那男人说,俺是素珍的男人,这是俺的儿子,也是素珍的儿子。我说,素珍呢,她还好吧?那男人便哭,孩子也哭。我便知道素珍不好了。他说,素珍死了。他又说,素珍一直觉得对不住你,想来看你,又怕我们两个男人不高兴。俺也是不高兴,哪有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老婆送给前夫的,况且泰山也不能没有妈。是吧,泰山?泰山不答话,眼泪雾湿了眼睛,又努力控制着不让泪水流出来。我说,是啊,我这老头,孤单惯了,还有珍珍陪我呢,孩子哪能没有妈!泰山,你的孩子叫泰山?

是小名呢,大名叫王念安,我老家在泰山脚下的泰安县呢!

哦,可惜我和素珍没孩子,要是有孩子,我也会给他起名梁念安的。我老家后面的山叫安家山呢!

山东人说,真是巧啊,我们的家乡都有一个“安”字!

我把发章一家请来,同山东人一起吃饭。牛牛叫我干爹,山东人也爽直,要泰山也叫我干爹,孩子死活不愿意。我便说,素珍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不要为难孩子,叫什么没关系的。发章说,还是叫二伯,我是大伯呢!泰山跟着发章一起笑了,大大方方地叫了两声:大伯,二伯!

从此,山东人便把我当亲戚,每年过年都要带着泰山来看我,把发章和我叫大哥二哥。我留着好酒好肉,专等发章父子俩和山东父子俩来一起享用。

终于有一天,发章告诉我一个天大的喜讯:我们可以回家了!

消息迅速传遍荣民居住的地方。每一个人都在思谋:回,还是不回。发章叫来山东人商量。山东人说,哪有不回的道理,俺朝思暮想都盼着这一天!我原想带泰山一起回去定居,但泰山不愿意,说他的家乡在这里。你们说,这孩子数典忘祖呢!

发章说,这么大的事,也得听听泰山的意见;先带他回去看看再说。山东人便说,眼下也只好如此了。

发章喝着闷酒,然后一个劲地诉苦:你嫂子这些天睡不着觉呢,我一提回老家的事,她便哭。她说我要是跟大婆子和孩子团圆了,就抛弃他们娘儿仨不管了!那边又一再来信催促,老婆守了一辈子的寡,终于知道我还活着,盼星星盼月亮的等我回去!我恨不得劈身两半,一半留在台湾,一半飞回大陆啊!老家的孩子是骨肉,台湾的孩子也是骨肉,顾了那头又顾不上这头,我都愁死了!

我倒是显得一身轻松,我想起盛勇曾说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正适合我的心境。我说,我打算先回去看看。要是大陆肯容留我这样的人,我便回来处理房产。我想,家里再穷,总有一口稀饭喝,哥和弟不会让我饿死的。再说了,这把老骨头能埋回故乡,此生别无他愿。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大哥以前说过,我们这种人回那边,父母兄妹要跟着背黑锅,那我还回去干啥?

唉,你个笨牛,就认死理!风向变了,你没感觉到?听说,大陆的邓小平与老毛的思路不一样。老毛跟老蒋,也不知哪辈子结下的宿怨,弄得冤冤不解,有你没我,有我没你,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弄得两支军队也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现在而今,老蒋死了,老毛也死了,旧恨勾销,彼此还是同根同祖的中国人嘛!

山东人便笑,大哥就是大哥,站得高也看得远!

发章谦逊地说,不是我站得高看得远,听说大陆的一个大官,在报上发了一封公开信,把我们称为台湾同胞;既是同胞,当然都是中国人嘛!

发章说,来,为同是中国人,干一杯!

我们干了酒,发章又斟满,接着说,听说大陆实行开放政策,靠近香港的深圳、广州发展很快,外国人到中国受欢迎,香港、澳门、台湾人回去,也成了香饽饽,让人高看呢!

发章和山东人便催我,赶紧启程。他俩决定拿出积蓄,为我筹集一部分路费。

B37

送走山东人和念安,我反复思谋,这样回去很唐突,还是写封信探听虚实,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坐在饭桌前,摊开信笺,不假思索地写下“爹、妈”两个字,在心底也跟着轻唤了一声:爹,妈!突然一阵哽咽,泪水便滚落下来,濡湿了稿笺,无法再写下去,索性趴在稿笺上,痛痛快快地哭了,洗把脸,重新坐下,换一张新的信纸,再写道:父母亲大人。又停了下来,心想,不知爹妈还在么,这信是寄给父母呢,还是寄给大哥?最后确定,把父母和大哥大嫂的名字一齐写在信封上,总会有人健在的。于是继续写下去。

父母亲大人台鉴:

儿在台湾,遥祈双亲福寿康宁!儿自离开家乡,投身战场,参加大小战斗近百次,横跨中国的南北方,远征缅甸,急赴朝鲜,先后参加了国军、远征军、解放军、志愿军,经历了国家易帜部队易装,九死一生又大难不死,至今仍然身心无恙。托菩萨保佑,祖宗阴德,父母念想,我一直熬到了今天。儿从离家的那一天起,朝思暮想能回到家乡,侍奉父母,振兴家业;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分离,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而今台湾的政策已趋缓和,政府允许民众赴大陆探亲。得知这一喜讯,我恨不得一夜飞回故乡!

儿离家已五十多年,自从在朝鲜战场接到春花嫂子的信后,便与你们失去了联系。前些年,两岸形势紧张,我不敢贸然写信回家,担心我的问题连累你们;就当我死了,你们兴许还能成为光荣军属。但现在,风向有所变化,我很想回来看看。假如回来探亲,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我会迅速启程,以了平生的心愿。年纪越大,越想落叶归根。

不知父母平安健在否,大哥、大嫂、三弟以及侄子们怎样?家里的一切,常在念中,分外牵挂,请回信一一告知。盼寄一张全家福照片来让我看看,以免回家时认不出来。

儿子梁草

写完后,又补上一句:切盼尽快回信,并告知回家路线。

想了想,又挑选了一张照片,随信寄去。

在亦喜亦忧的气氛中盼来新年,大家聚在一起时都在说着家乡的消息。送信的人成了最受欢迎的人,人们眼巴巴地盼望着邮件的到来。

春节后的一天,发章和牛牛过来,发章老远就在喊:二弟,二弟,你的信来了!发章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牛皮纸信封,然后叫牛牛,快把信给干爹送去!牛牛接过信就跑,发章的腿犯风湿,一瘸一拐地走得很艰难。牛牛脆生生地叫:干爹,干爹!我把一袋糖果递给牛牛,牛牛说,谢谢干爹。我说,干爹要谢你呢,干爹以后带你回老家!牛牛便说,我跟干爹到很远的老家去,我爹说,那里有回锅肉,臊子面,锅盔,凉粉,我早就想大吃一顿!说得我和发章哈哈大笑。发章说,快看信。我便拆开,给发章念道:

二弟:

接到你的信,我们简直不敢相信你还活着!1953年初,我们接到你牺牲的消息,妈哭得死去活来,爹也默默流泪。全村人为你送了葬,在空棺里放上你的衣物,垒了一个坟堆,坟上早已长满杂草。

爹是1959年搞大食堂那阵离世的,他老人家宁愿饿死,也要把节约下来的一口饭留给孙子们吃。他得的是当时很多人得的水肿病,死后就葬在安家山堰塘边,也就是你的空坟上方。

妈是三年前去世的,她老人家长期犯胃疼,后来就癌变了。妈死的前一天晚上,还说梦见梁草了,说儿子在唤她,又说爹在向她招手,爹说饿得慌,叫她过去煮饭呢!妈死得很平静,她在清醒的间歇说,阳世的事忙完了,还得去忙阴间的事呢!我们把她跟爹合葬在一起。

你大哥梁勤去年冬天也走了,是中风病,晚上洗脚时倒下去的,葬在你的空坟旁。我这几年眼睛不好使,医生说是白内障。接到你的信后,大家争着要给你回信,我就动动嘴,是梁解放给你写的。

我的几个孩子还不错,孝顺懂事,都在家务农。这几年,又实行包产到户,家家都吃饱穿暖了,人有吃的,猪牛也有吃的,家禽家畜长得又肥又壮。这几年,人人都在想挣钱,万元户可光荣了,带上大红花游街呢!

三弟梁根解放初跟杨家嘴杨才贵的二女儿杨凤琼结婚,生有三男二女;其中,老大梁廷俊最有出息,当了县长,一家人跟着沾光呢!梁根现在做不动农活了,两年前带上老伴进城跟大儿子享福去了。

我们把信送给梁根,三弟一家也是又惊又喜。梁廷俊说,政府欢迎台湾同胞回来。前些天,听说止戈铺上来了一个老华侨,穿得洋盘得很,一下车就吵着要吃酸辣粉,走进小吃店就要了四碗,引得赶场的人来看热闹。又听说,止戈铺跃进村有一家人突然接信,说那家人的大儿子现在是台湾的一个大官,要回来探亲,听说还寄了好多美金。那家人过去挨批斗,属“地富反坏右”,现在一下子扬眉吐气,乡邻羡慕得很呢!

现在,你要回来,我们安家山都传开了,不认识你的人也在揣摩你的模样。你要回来,我们一家要好好准备,迎接贵人呢!梁根还说,让廷俊的车来接你。你可能不记得路了,问来问去的也麻烦。廷俊已经答应,要来成都接你。你就安心回来,并且把回家的时间告诉我们。

大嫂杨春花口述儿子梁解放整理

下一页是梁廷俊写来的,信很简短:

二爹:

您好!

来信收悉。知您平安健在,老爸兴奋得喝了个醉,一直在讲你离家前的趣事。现在,海峡两岸的政策变得宽松开明了,武连的海外华人包括台胞,都纷纷回来观光探亲,甚至投资兴办企业。政府欢迎得很呀!打消一切顾虑,尽快回来吧,二爹。大爹一家和我们一家都在准备迎接您呢!启程前,请告诉我回国时间和航班号,我一定到成都双流机场接你。

侄儿:梁廷俊敬上

信的下方还写上了他的办公室电话。

随信还寄来两张照片,一张是大哥一家的,一张是弟弟梁根一家的。我反复看着照片,大哥变胖了,脸圆乎乎的,只是笑容没变。坐在大哥身边的春花的脸也变得饱满,眼睛周围布满了藤条一样的皱纹。记忆中她是瓜子形的脸,很清瘦,照片上的人笑得很灿烂,想必是什么趣事或笑话引发的,摄影师就在那一瞬间拍下了。春花的眉眼间漾着笑,嘴也大开着,两颗门牙掉了。我没再往下看,把照片递给发章,回屋倒水喝,喃喃自语,老了,真的一个老太婆了!

发章说,你在说谁呀?我把照片上的人指给他看,发章一瘸一拐地进屋,拿一个镜子出来递给我说,你照照自己,好好照照自己的模样!

镜子里的那张脸上有几颗老年斑,额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眉毛和胡须白了大半,浅浅的几根白发,在又红又亮的头皮上迎风招摇。

我这样子回去,又老又穷,有什么脸面见春花,又有什么脸面见侄儿、侄女呢!我放下镜子叹气。

这就不对了,二弟,你这是回家呀!儿不嫌母丑,母也不会怪儿丑的。能活着回去,是你前辈子修来的福呀,还想那么多干啥?

爹妈也走了,我回去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上坟呀,香火香火,不就是坟头上香案旁的香火嘛!父母九泉有知,也会惊喜呢!

发章一个劲地劝我。

B38

那年春天,我终于踏上回家的路。

临行的前一天,我把盛勇的遗物小心装好,又到盛勇的坟前烧了纸钱,大声对他说,三弟,我明天要回家了。放心,我一定把你的遗物带到父母身边!如果有魂灵的话,你明天就随我一起回家吧!

长长地作了揖,抬起头来,看见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翻过山头,迎面走来,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那男人老远就喊:梁哥,梁二哥!这才看清是山东人和泰山。我说,哎呀,老弟,正要带信去请你们过来呢!山东人说李大哥想得周到啊,昨天已托人给我捎口信了,叫我们今天过来为二哥送行呢!

李嫂不让我煮饭,招呼我们都上她家。我也就不再推辞。山东人捎了两瓶绵竹大曲,说是一位四川老兵的家人寄来的。我拿着酒瓶看了又看,生产厂家是“国营绵竹县酒厂”,几个字传递着异样的气息,尤其是“国营”两个字,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发章说,那意思就是国家经营吧?我想起第一次回家酒糟醉死人的情景。不管国营还是私营,酒还是按部就班地酿出来吧?那还消说,自古就那样造酒!山东人言辞利落,来,开酒,开酒!

一股浓烈的酒香散发出来,发章猛吸了一口,好酒,好酒!天下酒还是我们四川的好喝哟!

大家便开怀畅饮。泰山还不愿喝酒,山东人便一个劲地说,尝点,哪有男人不喝酒的?牛牛也拿了一个杯子,发章瞪了他一眼。山东人给牛牛倒了半杯,说,尝一口,哪有男人不喝酒的道理?

李嫂端上菜来,闻着浓浓的酒香,也来了兴致,连喝两杯,说,平生没喝过这么香的酒。发章想讨老婆高兴,说,你来陪兄弟们喝两杯,我给大家炒生爆盐煎肉去。李嫂就坐下,逐个敬酒。几杯酒下肚,脸红得像熟透的柿饼,问山东人,王老弟,你也回那边去看看?山东人说,要回,哪有不回的,一辈子就盼回家啊!李嫂眼眶红了,汪出一行泪水,撩起围腰擦了,幽幽地说:我们老李呀,晚上说梦话都在喊:妈,妈,我回来了!李嫂声音哽咽,继续说:你们说,我能放他回去不?从前的老婆也联系上了,儿子长得一表人才,就因为摊上国民党反动派的老爹,村里的好女人不敢嫁给他,三十多岁才娶了个寡妇。现在儿大女成,还有孙子了。听说这几年发了财,修了新房,发章想回去看孙子呢!

我说:嫂子,依我说呀,就让大哥回去看看。你不让他回去,他在这里也不安心!让他回了,了却一生的心愿,他就会回台湾来的。山东人也说,大哥一回四川呀,心又挂着这里了!两边都放不下的。索性让他回一趟,见了儿子孙子,心也就安定了,还会回来的。

李嫂说,你们倒说得轻巧,那发章的大老婆咋办?守了一辈子寡,挨了十多年批斗,终于盼到男人回来,能轻易放他回台湾?一句话呛得我们无言以对。李嫂又说,我是女人,就了解女人。你们不知道女人心里的苦。山东人便把话题岔开,说,二哥,喝酒喝酒,回来时别忘了带两瓶绵竹大曲!我说,到了绵竹,办完盛勇的事,一定买几瓶好酒带回台湾!

发章端了盐煎肉上桌,李嫂说,你们慢慢吃啊,我再炒两个小菜来。发章对牛牛说,牛牛,去,到厨房烧火!牛牛很不情愿地离开饭桌,山东人说,泰山跟牛牛一起去。泰山便拉牛牛走了。

发章往厨房望了一眼,从裤包里摸出一封信,又往信封里塞了两千美元,递给我小声说,快装好,别让嫂子看见,她会伤心的。二弟,照信封上的地址,送到我的老家去。还有,告诉我前妻,找个老头子安度晚年吧,我没法陪她,对不起他们娘儿俩!发章的声音有些颤抖,忙端起酒杯,说:二弟,一路平安!山东人也端起酒杯,二哥,一路平安!

第二天一早,我便起身,发章、李嫂、牛牛、山东人和泰山都来送行,知道消息的荣民也来相送。大家既为我高兴,又有些依依不舍。

突然要离开这里,我才一下子意识到这里就是自己的家啊!住了十多年,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现在,突然要丢下,脑子似乎陷入轻飘飘的失重状态,茫然不知所措。我锁上门,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看看树,又看看地里的庄稼,像在同老朋友告别。发章催我,你还在磨蹭个啥?我说,大哥,我们一辈子跑了那么多地方,待得最久的还是这里,这一块院子才是我的院子,这一小片天才是我的天啊!我干吗要回去?老家都很陌生了,这一回去,倒像是去新地方,心里没底啊!

发章说,你看你,像个女人婆婆妈妈的。想家想了几十年,终于要走了,突然又恋上这里,不想走了。你这人真是老还小,变得像个孩子了!

发章的话像一根柔软的细丝,把堵塞在心中的块垒捅了一个窟窿,感情的潮水一发不可收拾。我放下行李,索性坐在门槛上,点燃一袋旱烟,望着面前的青山。那一抹稀疏的绿意融入青黛的天际,显得悠远而辽阔。我曾多少次眺望这山和天交接的地方,想念更远的故乡啊!我曾多少次坐在这里,在歇工的薄暮时分,看着鸡归圈里,乡邻回来互相招呼,素珍和盛勇从这里进出,珍珍是那么可怜巴巴地偎在我的脚旁。这不是家吗,又分明有家的感觉。这是家吗,又似乎不是永久的安居之地。家在哪里,家应该在哪里?我一时无法回答自己。

山东人和泰山背着我的行李往前走,不时转过脸来催我,邻居们都看着我窃窃地笑,说,梁草又发神经了!发章耐着性子等我把烟抽完,敲落烟锅里的烟灰,拉我往外走,说,一个破家有啥舍不得的,我和牛牛会帮你照顾得巴巴适适的,保证不让你丢失一块瓦片一根稻草!快去快回,啊?

我向大家抱拳作别,躬身一路小跑,不敢回头再看一眼,直到翻上山梁,追上山东人和泰山那一刻,我们三人一齐回过头来望着山下。模糊的人影依然停留在院坝里,我向他们挥手,眼泪便顺着眼角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