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7

武明生什么药没见过?见了地精还是大吃一惊,见到地精的图片,尤其是动物们挺着雄壮的阳具向金色沙地冲刺的辉煌瞬间,他一下子就震撼了,他当时都叫起来了:“哎呀!这么美!这么好!咋就没想到这是个美事!这是个好事!”张子鱼就告诉他:“口里不管男人女人骨子里都把这当脏事。”武明生还在叫:“我还以为我伤害了你,你破罐子破摔跑新疆舔伤口,养精蓄锐十年后还要找我报仇雪恨呢。没想到找到了宝贝。”“确实是宝贝。”

武明生回到西安就买了当时最好的日本尼康相机,不为别的就为沙漠里的宝贝,还有那些激情澎湃奋不顾身的野生动物。武明生还是个足球迷,是陕西国力队的发烧友,每场必看,狂呼大叫,扔矿泉水瓶子。新疆归来与老婆同房都心不在焉,老婆抱怨,他就挖苦老婆:“你是知识分子又不是乡下婆娘,老汉回家,婆娘一边和面一边问老汉:吃呀吗日呀?”老婆就没脾气了。老婆是名大夫,必要的矜持还是有的。接着就买照相机,花了好几万,给老婆的解释是生意投资,有回报的,老婆不知道张子鱼,老婆跟他不是同学,武明生毕业后找的。

回到西安的武明生心情愉快去看球赛,陕西国力队一下子就成了一群小丑,他以为眼睛有问题,他揉了好几下还拍了拍脑袋,一切都正常,关键时刻出现了野生动物雄性十足的阳具与壮美无比的冲刺,那不是足球场,是地球上罕见的沙漠瀚海,与眼前疲软的足球队相比,足球队就成了一群小丑。武明生悄悄离开体育馆,他再也没有看过国力队比赛。他只看世界杯,只看全球顶尖级的足球大赛,无论世界杯还是奥运会,他也从八强赛开始,看到决出冠亚军。决冠亚军的时候,这些人类智慧与体能的佼佼者才勉强与新疆大漠里的野生动物有那么一点点相似,远远达不到野生动物的水准。能在一个平台上展示就不错了。

武明生还发现最适合看足球赛的是女人,女人出于本能很天然地很艺术地很合理地近距离欣赏男性的雄性之美,男人在球场上狼突虎奔,横冲直撞,射门射门不断地射门,雄性的攻击力不断地被强化,竞技化。武明生就笑了,朋友们以为他又想到了一笔好生意。他也不否认,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比如男人们在一起的黄段子,真真假假的风流韵事。他也是神秘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出于生意的需要,常常出入娱乐场所,也常常有生意上的异性搭档,湿鞋子的事情时有发生,这些女性那种兴奋与满足常常溢于言表。朋友们就悄悄议论武明生的家伙绝对是特大号的,可以跟西门庆媲美,这种男人们很受用的赞美词同样也不会传到武明生的耳朵里,但可以从男人们的表情里感受到巨大的尊重。武明生心知肚明,这种优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留有余地就是美德。

老婆是典型的现代知识女性,体质心态都很健康,大学时校队的排球女将,都抱怨:“你简直就是一头驴。”老婆显然在心理上已经给丈夫某种优惠政策,丈夫真有外遇,老婆也能接受。结婚数年来只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公开的、大张旗鼓的绯闻还没有,这就大大出乎老婆的预料,丈夫能有这么好的声誉,简直是个奇迹。老婆再也不怀疑丈夫的操守了。朋友们也佩服得不得了,人家武明生是个有精神追求的文化人,是个高尚的人。也有人替他惋惜:这么好的条件不玩白不玩嘛,资源浪费嘛。当然会得到另一些人的反击:核武器不能落到恐怖分子手里,应该由武明生这样的善人和平主义者掌握,我们大家就不会受到威胁。亲朋好友对他的尊重是货真价实的。我们就能理解武明生对地精对形成地精的那些野生动物倍感亲切,简直就是遥远的知音嘛。武明生还巧妙地改编了南方某地一段有关性爱的顺口溜,岭南某地群山中有状似男人阳具的石峰,当地人视为神物,膜拜上香,比寺庙还热闹,女人们更是欢呼雀跃,常拿它挖苦恐吓男人。武明生走遍大江南北,当男人们在石峰下自惭形秽的时候,他津津有味地听导游讲有关石峰的顺口溜,还掏本子记下来,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高大威猛的石峰可以摧毁任何男人的锐气,武明生绝对是个例外,是中流砥柱,还要把岭南的民谣稍加改编,成为他生意的活广告。

“跋山涉水寻地精,

地精长在沙漠中;

若是借来用一用,

回到家里羞老公。”

我们可以想象武明生的生意有多么火爆!老婆完全相信一年前丈夫花几万块钱买尼康相机是生意上的一次投资,朋友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孟凯来得正是时候,武明生可以带他去见大学时的朋友,证明老同学张子鱼在新疆生活得很好。自毕业后大学同学都怪罪武明生整得人家张子鱼远走新疆,张子鱼又不跟大家来往,连个信都没有,武明生有口难辩。有新疆人孟凯作证,可以洗刷自己了。武明生还告诉大家,张子鱼在新疆结婚啦,娶了当地一个大美女。新疆本来就是出美女的地方,美女中的美女,大家羡慕死了,天山脚下,沙漠瀚海,有西域美人相伴相当幸福了。那段日子,武明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一举两得,一来招待新疆朋友孟凯,二来跟大学时代的老同学联络联络感情。

孟凯刚开始还拘束,两三次饭局后就放开了,安禄山还大摇大摆逛长安呢,孟凯有啥拘束的?长安就是你家,要甚吃甚,孟凯比在乌鲁木齐还顺溜,人家西安人真把他当自己人,什么话也不瞒他,包括当年大学时的种种趣事与秘闻,包括张子鱼的故事。孟凯的好奇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不止是满足,是大发现,要命的大发现:原来张子鱼在大学四年有一个意中人,到毕业都没有勇气向人家表白。破罐子破摔跑新疆。

我们可以想象孟凯返回新疆时有多么兴奋,碰到张子鱼时有多么大的心理优势。随着张子鱼叶海亚两口子一点一点走过来,孟凯就开始腾空了,就像在月球上走路就像脚底踩了弹簧,笑眯眯地望着人家两口子。叶海亚首先叫起来:“嗨,孟凯不恨咱们啦。”叶海亚胳膊肘不停地捅丈夫张子鱼。孟凯就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我恨你们了吗?我恨过吗?”孟凯笑得那么开朗那么坦荡,真不像一个曾经恨过的人。叶海亚长长松口气:“这下我就放心啦,世界太平啦,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好,你笑这么开心是不是发财啦?”孟凯只好回到生意上,下海了嘛,不能不认这个现实,孟凯脚下的弹簧弹不动了,好像光脚板站在大地上,孟凯说:“做了一笔小生意。”叶海亚很夸张地哇一声:“小生意在精河就能做,石河子乌鲁木齐都不是小生意,跑西安做小生意,骗鬼去吧。”“你说大生意就大生意随你怎么想。”“这才是孟凯,老老实实说话嘛,明明做了大生意,路都不会走了,都孙悟空一样腾云驾雾了,还假惺惺做小生意,跑一趟口里就学个虚伪。”“你家张子鱼可是正宗口里人,张子鱼虚伪吗?”“以前虚伪,现在想虚都没门,在新疆成家娶老婆啦,戈壁滩上过日子啦,戈壁滩可是石头沙子堆起来的实得不能再实了,倒是你这个戈壁滩上的麻石头到口里咣里咣啷大车轮子一样晃荡起来啦。”孟凯噎住了,噎半天才说:“以前咋没发现你这么一张利嘴,跟刀子一样。”叶海亚就顺势加一刀:“你没发现的多啦,都是留给我家张子鱼的。”孟凯彻底噎住了,捂着胸口回家。

司机表哥抱怨他:“挫一挫张子鱼的锐气就走嘛,你跟娘儿们纠缠什么。”“不成夫妻还是同学嘛,一点面子都不给我。”“你还想让叶海亚念你好,女人结婚就死心塌地为丈夫啦,你赶快结婚,你不结婚还会对叶海亚心存幻想,那会害了你。”孟凯跳老高,连跳带赌带骂还发誓:好马不吃回头草什么什么的,表哥一句话打断他的狂叫:“你以为叶海亚是傻子,女人谈恋爱傻乎乎,女人结了婚比男人精明一百倍,叶海亚知道你到口里干什么去啦,快说,张子鱼到底啥情况?”“喜欢一个女同学喜欢了整整四年,毕业都不敢向人家表白。”“就这?”“就这。”“真的?”“真的。”司机表哥面无表情点一根烟抽好几口,司机表哥不得不告诉孟凯:“你跟张子鱼是一路人,你别跳,你别瞪眼睛,唯一的区别是你说出来了他没说出来,叶海亚喜欢没说出来的男人,叶海亚喜欢自己说出来。”孟凯脸上的表情很怪异,介于哭与笑之间,司机表哥把烟咂完吐地上踏灭司机表哥说:“听老哥一句话,好女人多的是,你比老哥强,念了大学,生意又很红火,啥样子女人找不下?只要你有这个心思,简单得跟啥一样。”孟凯声音不大,可很清楚:“我哪有心思结婚嘛,连碰一下女人的想法都没有。”司机表哥就说:“日他妈,叶海亚把你刺激成太监啦。”“没那么严重。”“还不严重,陷太深啦,傻兄弟你就在苦海里乱扑腾吧。”

孟凯有点怕叶海亚这娘儿们,好男不跟女斗,叶海亚再怎么护着张子鱼,张子鱼总有单独外出的时候。张子鱼老习惯不改,每天晚饭后都要去沙漠里溜溜,大多时候都有叶海亚陪着。叶海亚真是一个过日子好手,两口子穿过田野的时候,那些新鲜蔬菜鸡蛋等等就把她迷住了,就跟农村的娘儿们纠缠一起讨价还价,还要去人家菜园里亲手采摘,女人们热热闹闹,大男人自己玩吧。张子鱼就一个人往沙漠边上走。其实也不远,庄稼地与荒漠之间有数百米宽的林带,林带外边长一些洋芋葵花比较耐旱的庄稼,再散乱地长一些沙枣胡杨再往前就是沙漠瀚海了,荒凉得一塌糊涂,除了放羊放骆驼的人,顽童都不到这里来。中亚腹地的夏天炎热而漫长,十二点左右太阳才落地平线,下班后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张子鱼两口子就把荒凉空旷的沙漠瀚海当公园了。尾随在张子鱼后边的孟凯感慨万千,他跟叶海亚恋爱那七八年他们去的可都是风景优美的地方啊,西部小城再偏僻再简陋,都有几处公园,大漠再荒凉再空旷都有绿洲都有青草地都有鲜花盛开泉水叮咚河水奔流的人间美景,孟凯都要想方设法呼朋唤友又是野餐又是歌舞又是照相,每次野游的核心人物就是她叶海亚呀。乌鲁木齐上大学那四年,美好的青春时光都是在红山公园西大桥红雁池水库白杨沟与南山牧场度过的。女人呀女人,莫不是美好风光看腻了遗漏掉的无边荒漠反而成了女人的心灵需要?大西北从来就不缺戈壁沙漠以及寸草不生的无边荒野。

孟凯都记不清他怎么跟张子鱼接上火的,不是吵架,是烟,男人们交往的必需品,莫合烟也好,香烟也好,对个火就能交流。真记不清谁先主动给烟的,两个男人很自然地对个火,抽上了,坐在沙漠边的枯树干上抽烟聊天,连天上的老鹰都感到奇怪,老鹰旋来旋去,发出一声声尖锐的长啸,他们的话题就很犀利。

应该承认从西安回来的孟凯单独面对张子鱼时确实有某种心理优势,话题理所当然由孟凯挑起,“男人应该让心爱的女人过上好日子对不对?”张子鱼点头。孟凯声音就高起来:“你的好日子就在戈壁滩,蜜月在沙窝窝里过,饭后散步把荒漠当公园,你就这么跟叶海亚过日子?”“我们过得很好。”“新疆不光光是荒漠还有绿洲还有花园还有森林草原湖泊,你个大男人你应该带上妻子去美好的地方,叶海亚是你妻子。”“那些地方她都去过了,她不喜欢旧地重游。”孟凯就站起来了,孟凯就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张子鱼跟前:“我原以为你感情受过挫折女人伤害过你,你根本就没有向人家表白嘛,没人伤害你嘛,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天下还有你这种男人。”张子鱼坐着不动就像对着风说话:“真心爱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爱,就像沙漠,到了沙漠才明白要爱就毫无保留,一点不剩地把自己最真实的东西交出去,梭梭红柳骆驼刺在沙子里吸不到水分就在空气里吸,空气里吸不到就在太阳一起一落的温差里吸,吸到的都是真实的东西,一点假都掺不了,沙漠里都是真实的东西,再没有比戈壁沙漠更真实的地方了。”张子鱼朝孟凯笑一下,伸出一只手,手心里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灰不拉叽的草籽,张子鱼轻轻地对着手心呵气,几分钟后草籽颤动变绿吐芽长叶,就像灰绿色小昆虫,颤颤巍巍,两小时后就枯萎了,生命结束了,张子鱼轻轻一吹,生命的尘埃就随风而逝,张子鱼就说:“消失的都是美好的东西。”孟凯自己都感到自己猛然抖了一下,就像狂风中的树。张子鱼说:“这是我在沙山子发现的,沙山子治沙所的专家告诉我这种奇特的植物连名字都没有,治沙所的人就叫它湿死干活,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拼命吸取水分,有水就有生命,沙漠里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孟凯小声问张子鱼:“向心爱的姑娘表白就那么困难吗?”“有时候很困难,比在沙尘暴里吸口气都要难几十倍几百倍。”说完张子鱼就走了,叶海亚在村子里等他呢。

孟凯朝倒卧在沙地上的老榆树连踢几脚:“张子鱼你这王八蛋,你把荒漠当心灵安慰,叶海亚可要跟着你这王八蛋吃苦受累呀。”喊叫完了,孟凯就一屁股坐沙地上,沙地滚烫,屁股着火一样,孟凯流下了泪。司机表哥就说他:“你最大的失败就是没有跟叶海亚共患难,患难夫妻,女人给心爱的男人才献出一切,女人最大的痛苦是什么都没献出过一根头发丝都没有。你为叶海亚高兴吧,你看她给张子鱼巴心巴肺的样子。你在她跟前都是你体谅她。”“张子鱼咋是这个即,西北地区把精液叫“sóng”。骨头里射出的水即生命之水。样子?”表哥就笑:“弄清楚一个人的样子就得追根溯源查三代,兄弟,你这辈子大概要耗在陕西啦。”

8

武明生有意识地封锁着新疆人孟凯结识西府乡党。乡党这个称呼在陕西有特殊的含义,尤其是关中地区。自古关中帝王州,渭河两岸埋的全是周秦汉唐的帝王将相,宫廷里分帝党后党,文武百官分朋党,老百姓则分父党母党,以此类推,同一个地方就是乡党,陕北乡党、陕南乡党、关中乡党,关中以西安咸阳为界分为西府乡党东府乡党。武明生介绍给孟凯的全是西府乡党,最近的要算西府十三县区的渭北乡党。武明生跟张子鱼同属一个县,孟凯知道他追根溯源追到情敌张子鱼的根上了。中文系毕业的孟凯知道根的原始意义就是男性的生殖器,根与本都是这个意思。孟凯跟张子鱼的渭北乡党握手时,孟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脑子里闪出大漠地精的样子,心里呐喊:张子鱼,我摸到你的卵子啦。这个县政府某部门的小公务员,跟张子鱼同一个村子,从小学到高中的发小,等于张子鱼的秘密档案嘛。武明生给大家介绍时说孟凯是张子鱼新疆同事,做生意下海啦。在西府岐山臊子面馆里边吃边聊,气氛很好。孟凯跟张子鱼的同事一样,拿出两大包精河枸杞就说是张子鱼捎给家里的。

从那以后,张子鱼家里经常收到同事捎来的土特产,枸杞居多。张子鱼家人很少明白精河不是一个荒凉的地方,不会比宁夏差。关中西部与宁夏相邻,陕西人对宁夏还是很熟悉的。武明生哈哈一笑:“兄弟,下一步嘛就该捎地精啦,张子鱼甭想刺狗子装睡着。”新疆人孟凯不明白刺狗子装睡着的意思。武明生也不想说明白,就说:“中文系毕业的不明白文学语言?你娃就没好好念大学嘛,你娃光知道缠女娃娃缠了七八年还没缠住,唉,都是地精惹的祸。”“你别刺激我,你不就想急着让张子鱼出丑嘛,张子鱼有叶海亚,就不用吃沙子啦。”“事实上他还往沙漠里跑,不是吃沙子是喂沙子。”

孟凯给司机表哥的信中说自己就像个特务。司机表哥马上来信纠正:“不是特务是探险家,跟斯文·赫定一样了不起。”

孟凯还是觉得自己像个特务,专门来探个人隐私,叫暗探更确切,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尽量置身于事外。不管过程如何,结论还是相当客观:张子鱼从情窦初开那天起就开始不断地埋葬自己的情感,老天爷跟这小子开玩笑,埋葬一段感情又生出另一段,青春年少没有办法的事情。

9

一九八七年八月底,张子鱼和武明生同时收到西安某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个月后他们将成为同班同学。他们也同时得到大人们的特别关照:到大学可以交朋友谈恋爱。不同的是关照张子鱼的是他的中学班主任王老师,关照武明生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两个高中毕业生准大学生当时就红了脸:“大学忙得跟啥一样,咋给人说这话?”

武明生在渭北高原山跟脚偏远村庄单边溜厦房里听老父亲的教诲。家族里的人聚在一起热闹好几天了,都散了,留下父子俩说说贴心话,老父亲就说这话,把武明生羞得,武明生恨不得钻地缝里:“整天想媳妇我能考上大学吗?”要在平时老父亲会顺手一个耳光,现在不行,狗日的成大学生啦,祖坟冒青烟出状元啦,老父亲不生气:“不图啥,就图个放心。”这话让武明生琢磨了一辈子。

张子鱼家在县城跟前,坐家门口的门蹲石上吃饭就能看见县城的街道上人来车往。张子鱼从小学念到中学就没出过县城,从北街转到西街再转到东街,分别是小学、初中、高中,高中理所当然是重点高中。班主任王老师说这番话的时候满心欢喜,还亲手用梳子修理张子鱼乱蓬蓬的头发:“把小胡子剪了,每天照几次镜子,这么帅个小伙子,邋里邋遢去西安可不行,西安不是咱小县城。”王老师蘸着凉水把张子鱼收拾整齐,就送张子鱼一把黑胶木梳子,一把不锈钢小剪子,一架刮胡刀,一面小圆镜,装在了硬塑料盒里,还逼着张子鱼用不锈钢小剪刀剪鼻孔里的毛,还小声叮咛张子鱼:老师当年就是凭良好的卫生习惯把你梁老师吸引到身边的。王老师的妻子教外语,是西安人,大学毕业跟上王老师来小县城教书,每天晚饭后夫妻俩都要散步到郊外。学生家长们就拿王老师给娃鼓劲:好好念书,念到西安娶个西安媳妇。西安女子梁老师跟中央电视台播音员一样,是县城的一大景观。

一九八七年大学还没有收费,家境贫寒的学生还没有那么大压力,家里倾其所有准备行李就可以了,入学报到就成公家人啦,还有助学金,再搞个家教勤工俭学完全可以养活自己。入学前一个月,家境再贫寒的学生也喜气洋洋,父母不再让学生干活,放松放松看看老师看看同学。张子鱼同学兴奋中有秘密,当然不会告诉家里人。每天一大早穿戴整齐,骑上堂兄半新不旧的红旗二八加重自行车去看同学,天黑才回来。

张子鱼骑车到十几里外的砖厂忙着挣钱呢。每次到砖厂附近就钻到庄稼地里,换上工作服,这身破烂的劳动布工作服是家在县机械厂的同班同学送给他的。从初中开始他就背着家里到砖厂打零工。节假日星期天是他最忙的时候。城郊农民在城里找零活挣钱很容易,中学生张子鱼不愿意在同学眼皮底下当“民工”,中学生张子鱼宁肯跑十几里路,到这个私人老板新开的砖厂在一群陌生人当中赤身裸体当“苦力”。砖厂周围只是庄稼地,一面靠崖一面临河。干完活就在河中洗刷一番,夏天还可以凫水。清水一冲,换上咖啡色夹克又是一个体面的中学生了,然后沿着公路轻轻松松返回县城。学费包括学习用品的费用就是这样挣下来的。现在他骑上堂兄的自行车跟坐火箭一样十几里路眨眼就到。堂兄凭这辆自行车搞长途贩运,瓜果、猪娃什么赚钱贩什么。加重自行车后轮两侧有两个铁撑子,加上后座,可以扎绑三个筐子或蛇皮袋,几乎是一辆小型货车。堂兄就凭这辆自行车,盖起五间砖瓦大房,村里人很难借到他的车子,亲兄弟都不行。对堂弟张子鱼例外,张子鱼考上大学给全村人争了光,张子鱼可以享用堂兄的专车,张子鱼干活就省力多了。

刚开始那些年他只能干力气活,就是最熬煎人的出窑。刚刚熄火的砖窑,跟大火炉差不多,土坯烧成了砖,小伙子们披一条麻袋或帆布戴上手套,跟冲锋陷阵的战士一样冲进热浪滚滚的窑里,冲出冲进,搬运滚烫的砖块。好多年后在天山脚下精河绿洲外围的戈壁滩上,头顶中亚腹地的烈日时张子鱼常常想起陕西老家渭北旱塬火焰山一样的土砖窑。从初中开始到高中毕业,四年中的节假日他就是这么度过的。他慢慢有了手艺,可以顶替打砖坯的工人。老板就说:“考不上大学就跟我干,干上几年就能当老板。”工人们也觉得这个中学生心气高,懂事,不花家里钱,自己养自己。不少工人就挣钱供弟妹念书,巴望着家里出个状元。农村人把所有的大学生都当状元。不管北大清华还是当地不起眼的大中专院校,在农民眼里能够跳出农门,当上公家人就是状元。

张子鱼再次出现在砖厂时大家就嚷嚷开了:“状元背砖头咱农民干啥呀。”老板就告诉大家:“好马要配好鞍子,西安是大城市,没一身好行头能行?”大家都长长噢一声,“反正最后一回啦,告别泥窝窝啦”。老板又纠正大家:“光有好行头还不行,书房戏房耍娃娃的地方,还都是城里洋娃娃,交上个女娃娃逛个街吃个饭看个电影花销不少呢。”大家都知道张子鱼是个乖娃娃,不会向父母伸手,大家都咦一声转向老板:“你又没上过大学你咋知道这么堂清?”老板说:“我祖坟里冒烟啦,冒的是呛人的烟,出不了张子鱼这么乖的娃么。”老板谈不下去了,走了。有人就小声议论:老板的兄弟在西安念大学,念个大专,全家当神一样供着,比供十个大学生还熬煎人,一点也不体谅农民企业家大哥的艰难。从张子鱼第一天来砖厂打工,老板就巴望自己上大专的小兄弟能良心发现。砖厂大半工人都是老板村里的,家族里的人更多,老板动不动拿张子鱼引个话头,由此展开的许多说法就一圈接一圈扩散到村里,扩散到父母耳朵里,父母会把念大专的小儿子说一通。说归说,花钱的时候毫不含糊,还变本加厉,谈了女朋友以后等于另养了一个女人。大哥老板也无可奈何,每次见到张子鱼就发感慨,还建议张子鱼不要在县城里买衣服:“要买就买好的,到西安去买,县城的衣服穿到西安还是一身土气,等于没买。”

张子鱼挣钱可不是买衣服的。张子鱼心里的秘密知道的人很少。一个月后,老板给张子鱼开了一百五十块钱的工钱,张子鱼吓一跳。一九八七年县长一个月才拿一百二十,张子鱼都结巴了:“拿不了这么多,顶多顶多顶多九十块。”老板有老板的理由:“方圆几十里都知道砖厂出了大学生,行情好得不得了,你没白拿我的钱。”老板还叮咛张子鱼:“谈上女朋友,就到老哥这搭挣钱,千万不敢在西安打工,女人爱面子,碰上一回就没戏了。”

张子鱼经常都挣个三四十块,张子鱼身上还没装过五十块钱呢,一下子拥有一百五十块钱就像扛了一门大炮,堂兄贩猪贩菜的破自行车气势汹汹跟坦克一样。三天后报到,从家乡小县城到西安也就三四个小时的路程。张子鱼真正跟同学交往的时间只有两天。他必须拿出一个下午解决他心里的秘密。

一九八七年全国大小城镇的街道上都是港台歌曲,都是《月亮代表我的心》《甜蜜蜜》《冬天里的一把火》,热播的电视剧是《上海滩》和《万水千山总是情》,周润发扮演的许文强成为女学生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生活在县城边上的张子鱼对这些流行歌曲和影视剧无动于衷,也毫不在意同学们的挖苦嘲笑,被逼急了,就会来一句:“考上大学这些歌曲才是美好的,才跟咱有关系,现在跟咱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大家都觉得这是一句狠话,也觉得张子鱼同学比较压抑。怀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和一百五十块人民币,张子鱼同学的耳朵开始接纳流行歌曲。确切地说是他从砖厂回到家里,换上干净衣服,逛街逛到音像专卖店的时候他的大脑才真正启动接受音乐的程序。他还以为是幻觉,他还摸了一下衣兜里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他确认了他的身份。一个月前接到录取通知书,就办理了粮户关系,已经不是农民了,是城里人了。他跟一位神秘的同学约好今天下午三点在小寨东路夏威夷咖啡馆的雅座见面。他必须在上午买好礼品。一股神秘的力量把他牵引到县城最大的音像专卖店。相当长的时间他很排斥流行歌曲,认为是噪音,从初中开始他的耳朵就失聪了一样,老天爷偏偏让他生活在县城边上,跟繁华世界一步之遥,反而强化了他的执着与专注,他耳朵里只有老师讲课的声音,眼睛里只有课本,课外书也很少看,我们就可以理解他的学习成绩有多么好。离大学开学只剩下三天,张子鱼同学真正确认他跟那个传说中的省城西安要发生关系了,他不是农民了,从此以后在各种表格籍贯一栏才会填上陕西××县××乡××村。他的手再次触摸到录取通知书时他紧张了好多年的神经开始放松,他开始听到美妙的歌声,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崔健的《一无所有》,他都听傻了,他就买了这两个人的专辑,老板向他推荐邓丽君。他只要费翔和崔健。他还买了当时流行的收录机,一本书大小,学英语用的,三十八块,当时普通职工的一个月工资。老板对他都刮目相看了:“考上大学啦得是?肯定是外语学院,上外院没有收录机不行。”张子鱼脸红了,跟张子鱼会面的那个神秘女生就考上了东北一个名牌大学。张子鱼的心思让人家店老板猜对了一半。小县城的公家人买这洋玩意儿的人也不多。老板边包装边叨叨:“好东西就要舍得花钱,人不能叫自己吃亏。”

那个神秘的女生其实一点也不神秘,她是县医院著名外科大夫的女儿,一家都是外地人,都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支援大西北来到渭河北岸小县城,医术堪称一绝,他们的宝贝女儿简直像个洋娃娃,许多城里的男生都没有勇气打她的主意,张子鱼却跟她交往了一段时间。张子鱼给大家解释:和她只谈学习不谈别的,人家有男朋友。大家似信非信。高二文理分科,这个校花在理科班,还是经常找张子鱼。张子鱼也就大大方方跟名大夫的漂亮女儿交往,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大家都等着毕业后各奔东西的那一刻,两个人总有个了结嘛。他们约好下午三点小寨东路夏威夷咖啡馆雅座见。

医生的女儿充分尊重张子鱼,也相信张子鱼的实力,就点了几个好菜,一瓶啤酒,一瓶果汁,用她的话说:就给你一次做绅士的机会。两个人边吃边聊。饭局快结束时交换纪念品,竟然旗鼓相当,女生送给张子鱼的是一架照相机,地理专业野外考察用得着,张子鱼没用过相机,女生就手把手教他,怎么装胶卷,怎么对焦距按快门,速度最重要,光线强时要快,光线弱时要慢,还写了具体数据。等打开张子鱼送她的收录机时,她竟然说出那个专卖店,“一个月前我爸就要给我买,我说不急不急,再等等,还真让我给等着了”。女生的头发不停地扫张子鱼的脸,小女生这么兴奋:“我爸在那家专卖店转悠一个月了,还叮咛人家老板,给我留一个,我随时来拿;他拿不到啦,哈哈。”哈哈完之后,小女生盯着张子鱼:“这一个月你去打工啦?”张子鱼说了一个相当遥远的地方。小女生小声问:“活得很累吧?”“我有手艺,凭手艺挣钱不太累。”“你这么敦实跟石头墩子一样,让我试试。”小女生的一只小手使出吃奶的劲抓张子鱼的手腕和三头肌:“啊呀,跟铁一样,你真是个铁人,你的脸也跟铁铸的一样,你的鼻梁你的嘴角,太硬朗、太锋利,不了解你的人以为你很凶。”张子鱼就笑了一下。小女生就说:“这就对啦,要经常笑,笑一下你还很俊呢。”张子鱼脸就红了:“我又不是女子。”小女生就叫起来:“你以为就女人俊呀,男人也很俊的。”小女生突然不说话了,小口小口地喝果汁,两个人沉默了十几分钟,小女生突然说:“王长乐要是欺负我,我就来西安找你。”张子鱼就愣住了,王长乐是小女生的男朋友,在东北某医科大学上学,都大三了,小女生说:“逗你玩呢,看把你吓的。”张子鱼说:“王长乐对你那么好,可不敢开这种玩笑。”小女生就提醒张子鱼:“把你放在省会西安,你也很优秀,王长乐没什么了不起。”小女生还告诉他:“我没跟你开玩笑,我随时会来西安找你,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分手时小女生那句意味深长的话直接预示了张子鱼好多年以后的生活,小女生简直是个妖精,小脑袋贴近他的耳朵说:“中学生张子鱼都敢跟本姑娘交往,大学生张子鱼要是逃之夭夭可就成大笑话啦。”

离开小城前,张子鱼看望了班主任王老师,王老师再次叮咛张子鱼,上大学后可以大大方方交朋友。张子鱼笑了笑。第二天早晨,张子鱼坐长途汽车向西安奔去。全家人到汽车站送他。出了车站出了县城,张子鱼静下来了。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想好多事情。

张子鱼是初中二年级才变成好学生的。他也不是一般人心目中的坏学生,他唯一的缺点就是打架,不随便打,也很少为自己。没人敢惹张子鱼,都是张子鱼惹人家,我们马上会明白张子鱼同学为啥爱打抱不平,满脑子《水浒》《三国》《隋唐演义》《七侠五义》,最崇拜的是梁山好汉,和那个力大无穷的李元霸,能把敌人撕成两半。这也是农村民间艺术家们津津乐道的英雄好汉。

张子鱼他们的村子紧挨着县城,从小学开始就跟城里娃一起上学。西北小县城的任何学校,都是农村娃城里娃各占一半,城里娃当中的干部子弟就很霸道,稍有冲突肯定主动开打,下手狠,敢打也能打,农民娃就是能打也不敢下狠手,至少不敢操家伙,操了家伙也只是虚张声势,往往会引来对方更残酷、更猛烈的反击。不是农村娃不敢反击,是怕花钱,对方的药资费比核武器还管用,农民父亲一怒之下会让你永远离开校园老老实实种地当农民,彻底击碎你的梦想。这些敢于挑战城里娃的农村娃即使不在乎核武器一样的药资费,也绝对在乎心中的梦想:离开土地上大学。这个朴素简单的道理足以使他们放下武器,城里娃就这样获得一次次空洞苍白的胜利。有两个农村娃例外,一个是张子鱼一个是比张子鱼高一级的农村娃。

张子鱼从小学开始跟城里娃打架,七八岁个碎娃,浑身是胆,城里娃敢掂砖头,他也敢掂砖头,城里娃就哭爹喊娘。我们可以想象农民娃张子鱼给老师写过多少检讨,还要遭受农民父亲的暴打,家里人、爷爷奶奶、姑姑让张子鱼跑,张子鱼死倔,就是不跑,勇敢地迎接父亲的暴打,疼得直哼哼就是不哭也不求饶。农民父亲使出杀手锏:甭念书了,都念成土匪了,回家种地戳牛狗子。爷爷奶奶不答应,奶奶在庙里捐过钱、算过卦,家里要出状元,孙子犯了错可以挨打,但不能断了孩子的前程。小学生张子鱼更让老师头痛。个别老师,不是所有老师,就有那么极个别的人民教师,歧视农民娃袒护城里娃,尤其是有背景的城里娃,就很容易成为个别老师手里的人脉资源。西北农村把这种巴结权贵的人称作舔狗子,狗子就是屁股眼。小学五年级的农村娃张子鱼在黑板上画一幅漫画,戴眼镜的某老师跪在地上,趁人家城里娃当官的父亲上厕所的工夫,跟狗一样贴上去,舔人家的狗子,人家狗子也不是啥好狗子,狗子眼长着红萝卜一样的痔疮,农村娃张子鱼完全凭想象进行艺术夸张,农村娃张子鱼压根就没见过痔疮长啥样子。

大哥和堂兄一起跟村干部吵架时堂兄骂村干部舔领导狗子,村干部不怒不红:舔领导狗子咋啦?有人想舔还舔不上哩。堂兄就加大火力:“领导狗子长痔疮啦,你舔的是痔疮,你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啦,把人家领导豆芽大的痔疮咂成了奶头,吧唧吧唧跟碎娃咂奶一样,你比碎娃咂奶还狠么,你看你的嘴,红红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咬了栩栩(麻雀),你这么一嚷嚷,大家伙才知道你跟碎娃吃奶一样咂人家领导的痔疮咂出了血,估计你小时候缺奶,营养先天不足,你压(娘)把你没奶好,也不能把痔疮当奶头嘛。”村干部手脚发抖,你你你半天说不出话。村干部这两天火大,嘴角有血泡,让人一激,血泡爆裂,嘴巴血红血红,张子鱼的堂兄就借题发挥,狠狠地把村干部日撅一顿。围观的人轰轰地笑,比看戏还热闹。张子鱼问大哥:“人都得长痔疮吗?”张子鱼生怕自己屁股眼长出一条小尾巴,大哥就笑:“我的凉兄弟,下苦力的农民想长还长不了,整天坐哈(下)不动弹,吃得好喝得好,营养过剩的人才长那东西。”

小学生张子鱼就把痔疮想象成红萝卜那么大,在张子鱼同学的笔下,那个城里娃有权有势的父亲,端着鸡鸡撒尿,一心想巴结人家学生家长的某老师跪在学生家长后边,双手扳开人家肥肥的两瓣狗子,跟农民堂兄讽刺过的村干部一样使劲地咂吮狗渠里的痔疮,痔疮又肥又壮,还真像个红萝卜,张子鱼同学用白粉笔画人,用红粉笔画痔疮。我们可以想象被讽刺的小学班主任老师有多么愤怒,直接把校长叫过来,校长要是发火,非开除张子鱼不可。校长进教室半天不吭气,凑到黑板跟前反反复复看了好半天,问张子鱼:“你画的?”张子鱼老老实实回答:“我画的。”校长说:“你屙哈(下)的你吃了。”张子鱼不明白校长啥意思,校长就说:“咋是个瓷捶不开窍,擦了。”噢,原来是擦了。张子鱼擦一半,再搬凳子擦另一半。校长就当着全班同学和班主任的面,轻轻地拧住张子鱼的耳朵:“瞎跟我走。”

校长把瞎张子鱼带到办公室,闭上门,校长问:“老实告诉我谁教你的?”张子鱼老老实实回答校长:“没人教。”“跟谁学的?”张子鱼老老实实地讲了一遍堂兄跟村干部的故事。校长捂住嘴巴咳嗽一阵,不能当着学生面笑,那等于默认学生的错误,可这个学生用漫画教训了校长三番五次在教职工会议上不点名批评过的某些教师,校长咳嗽完毕,喝两口茶水,摸了摸张子鱼的脑袋:“圆头实脑聪明得很么,可再不敢乱画乱写了。”张子鱼老老实实回答:“再不敢了。”“不敢了就是乖娃娃,”校长说,“去跟你班主任认个错。”校长就这么把瞎张子鱼放了,张子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校长挥挥手:“去跟你班主任认个错。”张子鱼才大大方方离开校长办公室。

张子鱼走到班主任跟前时,班主任已经冷静下来了。课间休息时间,一群老师围在花坛前聊天,大家都知道张子鱼同学那幅有名的漫画,大家一边聊天一边瞅着校长办公室,张子鱼进去的时候是大瞎,出来得这么快这么轻松,就不是瞎了。班主任老师心情沉重起来,班主任是个精明人,精明人知道下一步该咋办。农村娃张子鱼就过来了,当着众老师的面照原样把校长的话重复一遍,小学生张子鱼绝对不是故意,十二三岁个农村娃么,老老实实地告诉班主任:“校长说让我给你认个错我就给你认个错,老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众老师忍住不敢笑,稍微笑一下就把张子鱼同学害了,多少年后张子鱼想起这一幕都心惊肉跳,众老师都忍着没笑,班主任多聪明,这个时候应该自己笑,班主任就哈哈大笑:“你画得好么,想画就画。”张子鱼同学就老老实实回答:“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班主任真正进入老师角色:“不要在黑板上乱画,要画就好好画。在纸上画,说不定你以后能当个画家。”就这么掩饰过去了。

上初中张子鱼依然故我,三天两头写检查,老师家访,农民父亲收拾这个半大小子已经有些吃力,就让老大老二教训这个惹是生非的老三,两个哥哥不怎么听父亲的瞎指挥,弟弟的同学给哥哥们说的,是别人先动手。两个哥哥一个是泥瓦匠一个是木匠,是有手艺的庄稼人,见过世面,知道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从小也品尝过农民父亲不分青红皂白一味毒打自己孩子的滋味。付医疗费就付医疗费。改革开放了,城郊有手艺的农民挣钱机会也多了。初中生张子鱼有大哥二哥撑腰,面对城里娃的挑衅就毫不手软。

这个时候学校出现另一个厉害角色,偏远农村的一个农村娃。初中招生范围大了嘛,离城几十里地的偏远农村学生进入县城上学。这个农村娃跟张子鱼一样喜欢打抱不平,但下手不狠,不是不想狠,是他的力气太大了,从小在父亲的铁匠铺里抡铁锤,十二三岁就壮得像个大小伙子,对付二十出头的成人都轻轻松松,身边这些小毛孩,他只伸出手使劲一捏对手就软了,连哭声都没有,面孔严重扭曲,身体都扭曲了嘛,严重地不对称。城里娃叫来高中班甚至社会上的混混都不行,一个回合就解决战斗,根本伤不了对方。张子鱼可真开眼了。这个农村娃入学不久就耳闻张子鱼常常为农村娃出气,两个自认为英雄好汉的农村娃彻夜长谈,这个偏远农村娃告诉城郊农村娃:“你这么弄不是个办法,狗子上的屎还得你大哥你二哥去擦,一次几十块,远乡的农民一年都挣不下几十块,那都是你大哥你二哥的血汗钱,咱农村娃真正想赢城里娃凭打捶肯定不行,咱得凭学习,考上大学,堂堂正正吃公家饭,堂堂正正跟城里娃坐一个板凳上。咱要让知识武装咱,知识就是力量嘛,这是英国人培根说的。”张子鱼就发现这个农村娃知识面很广,本子上抄许多名人名言,都是逛新华书店时从书店的书上看下来,凭记忆记下,再录到本子上。

张子鱼就走进了新华书店,就一眼看中了《亚洲腹地旅行记》,封面上醒目的骆驼,昂首天外,竖行繁体字一点也不影响内容的生动迷人,开头就把农村娃吸引住了,“一个学童很早就发现他后来的职务,才是幸福呢。上帝却把这种幸福赐给我。在十二岁的时候,我已经大略地看清楚我前途的目的了。”农村娃张子鱼十五岁了,在三国水浒封神演义隋唐演义之外,第一次知道了这个影响世界的探险英雄。

张子鱼再次见到大哥二哥时就脸发烧,初中生张子鱼长这么大第一次发现大哥刚娶了媳妇背已经有点驼了,二哥二十出头的壮小子,背上干粮到处揽活,手上的口子一道一道,常常满身灰尘进门,洗刷半天才洗刷出个人模样,农民父亲母亲就更不用说了。初中生张子鱼后来给妻子叶海亚回忆这段往事时骂自己睁眼瞎子瞎了十几年,把书都念到肚子里去了。新疆女子叶海亚不明白书怎么能念到肚子里应该念到脑子里呀,张子鱼就告诉她:这是口里骂人的话。叶海亚就叫起来:“口里人骂人都拐这么多弯弯,我以后跟你家里人打交道可要注意哩。”叶海亚就问张子鱼你那个同学现在干什么?张子鱼就不吭声了,张子鱼甚至不愿意说这个同学的名字,我们都把他深深埋进心里,即使最亲密的人我们也不愿意说出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他是我们少年时代的一个愿望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谁也不会把愿望和梦想随随便便说出来。叶海亚可怜巴巴地问张子鱼:“我这么爱你你都不愿意告诉我你的愿望和梦想吗?”张子鱼点点头,叶海亚可怜巴巴地求张子鱼:“你就这么让我失望吗?”张子鱼点点头。叶海亚的声音相当微弱了:“你怕什么呢?”张子鱼就告诉她:“我不想让愿望和梦想破灭。”叶海亚的声音微弱到不能再微弱了:“也许仅仅是个幻觉,你在幻想你自己,压根就没有这么一个同学。”张子鱼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真实情况是,初二下学期准备考高中的时候,这个铁匠的儿子出车祸死了。这个偏远乡村的农村娃自从考进县城中学,就一直保持全校前三名的领先位置,也引领着张子鱼从落后生变成优秀生,从普通班进入重点班,张子鱼同学考上县重点中学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个铁匠的儿子用校长的话说,省重点中学市一中早就挂上名啦。

这个铁匠的儿子不但保持全校前三名,而且在省市竞争中常常拿一等奖。更让人难忘的是运动会,三千米长跑冠军,标枪冠军。当时还有扔手榴弹,这个铁匠的儿子一出手,手榴弹就成了飞毛腿导弹,呼啸着掠过操场上空,直直地落向主席台,台上的校领导全钻到桌子底下,幸好有帆布篷挡住。体育老师反复给校长解释:没想到这小子能扔这么远。主席台搭太近啦,建校几十年都搭这个位置,历届学生包括高中生最多扔到离主席台十几米远的地方。有惊无险,师生们见识了奇迹,而且是个学习尖子。其他学习尖子体育上都是低能儿,大多尖子生都戴上了近视眼镜,脸色苍白,弱不禁风,真正的白面书生,像铁匠的儿子这样体力智力皆优的学生还真是一绝。历史老师就告诉大家:古希腊才有这样的人,最早的奥运冠军也都是杰出的诗人和哲学家。历史老师还告诉大家:这个学生了不得,前途大得没边边。

那时的尖子生远远不能跟今天的尖子生相比,今天的尖子生跟奇珍异宝一样是各个学校抢手的一种资源,有许多经济利益。那时的尖子生没有多少实惠。铁匠的儿子已经是个奇迹了,全校前三名,一名是当地一家大型企业总工程师的儿子,一名是副县长的儿子,农村娃铁匠的儿子进入前三名,常常把总工程师和县长的儿子压到第二或第三,忽上忽下,也只是在他们三个之间展开竞争。铁匠的儿子就要付出很多,每个周末都要回家背干粮。初二第二学期开始冲刺,老师就把自行车借给铁匠的儿子,可以节省体力。从县城到他们家几十里地,大半是公路,还有一段土路,事故就出在土路上。西北高原常见的深沟大坡很陡,路面坑坑洼洼,手扶拖拉机,大拖拉机,还有牛车马车混在一起,铁匠的儿子左躲右躲,也没躲过暴跳如雷的手扶拖拉机,惨死在车轮底下,送到医院一会儿就咽气了。县医院的院子里全是学生,尸体从急救室推向太平间时,校长揭开白布单,看了他学生最后一眼,学生们都看了最后一眼。张子鱼哽咽着告诉叶海亚:“他死了还睁着眼睛,眼睛里还有光。”

当时的真实情况是,张子鱼挤到跟前,一下子就被铁匠儿子的眼睛震住了,他告诉叶海亚:“校长摸了三次都没办法让他合上眼,校长就不摸了,他的眼睛比活人的还亮,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天空那么蓝,我长这么大没见过那么蓝的天。”

一连好几天初中生张子鱼都要到县城北边的崖顶站半天。真正的黄土高原的天没有那么蓝,一场风就灰尘满天,雨过天晴的美好瞬间也蓝不到铁匠儿子所看到的最后一眼蓝色的天空。张子鱼告诉叶海亚:“那是真正的天空,天真的空了。”张子鱼还告诉叶海亚:“我无法说出他的名字,说出来我就不存在了。”叶海亚紧紧地抓住张子鱼的胳膊,抓那么紧,快要抓破了,好像在给张子鱼下保证:她不会再追问那个铁匠的儿子,那个他少年时代的愿望和梦想,也许真的存在过这么一个早逝的乡村少年。

初中二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张子鱼变得沉默寡言,最大的变化就是不再打架。农民父亲有点不适应,十天半月没有老师来家访,没有人来告状,索赔医疗费,再给人家说好话,拼命地贬低自己,家门不幸,家风不好,让人怀疑这是土匪世家。好多年以后,叶海亚回陕西婆家听村里人讲张子鱼小时候的种种劣迹,马上就想到遥远的新疆那个同样爱打架的塔城少年孟凯。

回到初中二年级第二学期,我们的张子鱼同学痛改前非,收回一双铁拳,一心扑到学习上,家长放心老师更放心。更让大家想不到的是张子鱼同学再也不花家里的钱了,节假日自己打工挣钱。绝不会在县城揽活,让同学看笑话。

张子鱼同学打工的地方在县城以东十几里地的一条大沟里,一家私人开的砖厂。铁匠的儿子曾在这里打工一个月,挣了三十八块钱,十块钱买复习资料,二十八块钱买一件咖啡色夹克衫。在铁匠儿子的宏伟蓝图里,还要买一条蓝涤卡裤子,一双白球鞋,半年后,铁匠儿子就要到省重点中学去念高中,那所中学高考升学率百分之百,差别仅仅在是上重点大学还是普通大学。铁匠的儿子刚刚拿到第一笔工钱,还没来得及穿新衣服就死于车祸。那件漂亮的咖啡色夹克衫成为尸衣进入棺材。张子鱼同学目睹了这一幕。张子鱼同学就记住了那个可以打工挣钱的私人砖厂。

初中二年级第二学期,张子鱼有了第一笔工钱,三块五毛钱,两块四毛购买渴望已久的《亚洲腹地旅行记》,剩余的一块一毛钱买笔记本和圆珠笔,俗称油笔。第二次打工就有经验啦,挣得也多,三十二元五角六分,花二十八元买一件跟铁匠儿子一模一样的咖啡色夹克衫,剩下的买复习资料足够了。

他比铁匠的儿子幸运,他穿戴一新,走在渭北高原灰扑扑的小城,巷子里杨树不停地往下掉穗,毛茸茸跟小动物一样,张子鱼头上落了几只。小城上空飘动着一团团柳絮。张子鱼长这么大很少注意家乡的春天,黄土高原的春天大概就是这种样子。

张子鱼出现在家里时,父亲母亲哥哥嫂子都认不出来了。父亲反应很快,马上问儿子:“衣服?谁给你买的衣服?”“我给我买的。”“谁给你钱?”“我打小工挣哈(下)的,不是偷哈(下)的不是抢哈(下)的。”大人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人们才想起近两个月节假日都不见张子鱼,大人以为跟同学耍去了,要么去学校补习功课了。大人对张子鱼要求很低,不惹乱子就烧高香了,没指望他考高中考大学光宗耀祖。大哥二哥急了:“兄弟,没钱花给大人开口嘛,打小工是大人的事情,你弄不成。”张子鱼同学昂昂气壮地告诉两个兄长:“我好多同学都打小工挣钱养活自己哩,人家能弄我也能弄。”一句话就把大人的嘴给堵上了,堵得死死的。家里人很快知道张子鱼在学校的情况。张子鱼同学懂事了。家里人彻底放心了,再也不用看别人的眉高眼低了,还有什么比一个不肖子孙更让大人们伤心的事情呢?

在当地人眼里,农村娃没有资格学坏,吃喝玩乐打架斗殴当小混混流氓阿飞都是城里娃的专利,尤其是张子鱼他们村,处于城乡接合部,农村与城镇的前沿阵地,大家都十分警觉。村里几个张子鱼的小伙伴发生过出格的事情。跟张子鱼的好狠斗勇挑战城里娃不同,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正长身体,吃什么都香,农村一年四季大多都是粗粮,细粮很少,都是过年过节用的,给老年人用的,油水更少,肉就更少了,吃肉等于上天堂。而这种天堂般的生活就近在咫尺,从上小学那天开始,他们就目睹了城里娃的生活,城里娃带到学校的吃食都是蛋糕面包饼干香肠午餐肉还有五花八门的巧克力,农村娃带的都是红苕洋芋玉米面高粱面馍馍,最尖端的利器。麦面馍馍城里娃也会不屑一顾,至少得配一点点咸菜呀。张子鱼的伙伴中就有人出轨了,大人们在城里打小工挣了钱,让娃娃们捎回家;娃娃们在街上接的钱,十块八块的,街上有饭馆,有巨大的诱惑,怀揣着人民币的农村娃此时此刻鼻子就成了狗鼻子,一下子就被另一条大街上的饭馆牵引过去了,中了邪一样,勾了魂一样,身不由主地飘进饭馆,买一大包熟肉,给同伴一人一小片,尝尝鲜,自己一个人把一大包熟肉全吃下去了。那时候一斤熟肉也就一块来钱,全吃下去也挺吓人,口渴,就大缸子喝凉水,时间不大就往厕所里窜,穿梭般来回折腾,厕所都快拉满了,没胖反而瘦,只解个馋。两三天后,大人们一对质,钱数不对,劣迹败露,一顿暴打是免不了的。

也有跟城里娃玩得好的农村娃,跟亲兄弟一样不分彼此,常常在一起做作业,城里娃房子宽敞安静,单人单间,确实是写作业的好地方,过了时间,留下来吃饭是免不了的。算是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回到村子里给农村小伙伴描述城里人的午饭或晚饭,就像讲神话故事,就像讲另一个世界的生活,电影里才会出现这样的美味佳肴。该同学充分理解大家的承受能力,很巧妙地把话题转移到人家城里人不到吃饭时间随随便便地吃喝,该同学学得很像,模仿城里同学的父亲,父亲大概是个股长或科长,加班回家晚了,有点饿,就招呼儿子:给爸煎两个荷包蛋。小家伙们都哇叫起来:每天两个荷包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这么多鸡蛋。农村娃一年只有端午节的时候才吃一个煮鸡蛋。还有更诱人的加餐方式,在蜂窝煤炉子上烤馒头,馒头烤得焦黄焦黄,再用饭盒热肉臊子,夹在热馒头里。渭北高原的肉臊子从来都是一道美味,过年过节红白喜事的时候才能享用。城里人天天过年。张子鱼也有要好的城里朋友,张子鱼总是很自觉地在街口分手,任何理由都不能让他进入城里人的住宅区。小伙伴们津津有味地描述城里人的一日三餐时,他转身就走,满脸鄙夷。

初中二年级的张子鱼同学懂事了,不胡闹了。他打工挣到的第一笔钱就目光远大,购买《亚洲腹地旅行记》,第二笔钱就置办行头。铁匠的儿子用死提醒他一身好行头的重要。那是人的一张脸。农村娃穿上咖啡色夹克衫,配上深灰色涤卡裤子和白球鞋,往校园里一站,城里娃当下黯然失色。铁匠的儿子是要让宝鸡西安的洋学生黯然失色的。小县城算什么?张子鱼首先在小县城展示了他的风采。周末,一位要好的城里同学,机械厂工人的儿子很随便地脱下半新不旧的劳动布工作服披在张子鱼身上,张子鱼曾送过这位工人儿子一双手工布鞋,城里娃从小穿球鞋都有脚气病,就用球鞋换农村娃的布鞋,张子鱼就送工人儿子一双母亲亲手做的新布鞋。人家回报他呢,非常及时,明天是星期天,张子鱼可以穿上劳动布工作服去砖厂打工,跟真正的工人一样。张子鱼在工人儿子的肩膀上拍一下,说声谢谢。

星期天一大早张子鱼就赶到十几里外的砖厂。私人砖厂除几个技术工人是老板特聘的国营企业的退休职工,大多数是本村及附近的农民,穿劳动布工作服的很少,技术工人才有条件穿正规工装。中学生张子鱼没手艺只能搬砖坯,纯力气活,拉煤都轮不到他。中学生张子鱼一边跟大家打招呼一边往砖坯跟前走的时候才发现半新不旧的劳动布工作服比盛大节日的礼服还耀眼,那是工人师傅雄赳赳气昂昂站在机床跟前操作现代化流程的正装,私人砖厂除了运土的卷扬机和打砖机以外,全是原始体力劳动,农民工们全披着麻袋来回奔跑,刚刚打工一个月他也太马虎了,他正犯难的时候,不知哪个好心人扔过一条脏兮兮的麻袋片,他赶紧脱下劳动布工作服放在稻草垫上,脏兮兮的麻袋往身上一披,土腥味汗臭味原子弹的蘑菇云一样团团升起,跟盖子一样盖在渭河谷地上空。渭北高原古老的黄土被大片大片地切割搅拌打成砖坯晒干再装进砖窑点燃煤火,大火焚烧后的砖有青砖红砖,跟石料一样有棱有角坚硬无比。那个叫张子鱼的乡村少年奔忙在砖厂与校园之间。

秋天,张子鱼考入重点高中,他整个人就像厚墩墩的砖块,刚出窑的新砖还没有用水浇过,还散发着灼人的热量,少年张子鱼就是这样子,让人老远都能感觉出浑身的热量。苦力的身体套上漂亮的夹克衫,沉默寡言,小小年纪脸庞刚毅硬朗,男生尊重他,女生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女生们不知道张子鱼那身老虎皮是出于自尊,男生警告她们她们也不信,男生甚至揭露张子鱼偷偷打工的秘密,女生们更好奇,用她们的话说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哈,男人这种词都用上啦,小男生们适得其反。女生们甚至认为张子鱼一边苦读一边打工是有意中人了。小女生们完全是用女性心理理解我们的张子鱼同学,女为悦己者容,男人也一样,她们以为张子鱼穿戴洋气是为自己。我们可以想象最先动此念头的女生绝对是城里娃,农村出身的女生没这种胆子,她们的看法比较接近男生,比较现实,张子鱼把自己收拾得这么精神完全是出于自尊。

有那么一位城里娃主动大胆地接近张子鱼。西北高原小县城的城里女娃最大胆最主动的方式也不过是见面点个头,小心翼翼地借学习的名义问个问题。该女生反反复复十几次,张子鱼同学毫无反应,再纠缠下去就会被人耻笑。该女生心生怨恨,再也不理张子鱼了,不但不理还怒目相视,木头人张子鱼这才有了反应,以为得罪过人家;问同学,同学笑:“你把人家得罪大了。”木头人张子鱼语出惊人:“成绩超不过我也没必要恨我,女生就是难缠。”这个小女生就从身边消失了。

张子鱼同学大踏步前进,高一第二学期从普通班跨入重点班。张子鱼同学以学习成绩的排名来理解女同学的满腔热情也是正常的。高中二年面临高考,学校三天两头考试排名次,反复淘汰;分尖子班,重点班,普通班,尖子班就像坐在火山口上,随时都会被人推翻,全校几千人盯着尖子班。张子鱼进入重点班不到半学期,就杀入尖子班。离高考还有一年。

尖子班的农村娃仅占三分之一,小县城的城里娃更少,大多城里娃是中央各部委驻地方的国营大企业的子弟,父母都是工程师总工程师;农村娃张子鱼半年之内一路拼杀,杀到尖子班前十名相当辉煌了,多少人侧目而视。包括尖子班一位来自大企业的女生,学习好长得好高傲无比,顶多也是对张子鱼多看几眼而已。女生的少女时代对男生基本上视若无人,父母名牌大学毕业,支援大西北才落户渭北高原,对子女有很高的期待,子女也很争气,在子弟学校就是佼佼者,到地方重点中学,当仁不让进入尖子班,小县城的城里娃在她跟前都自矮三分,农村娃就更不用说了。班上同学纷纷议论有个农村同学半年间从普通班一路闯关斩将进重点班杀入尖子班,尖子班的最后一名被淘汰到重点班,张子鱼走进尖子班的教室时该女生连头都没抬,其他同学全都对这个暴发户侧目而视。两周后,新同学张子鱼连越二十多名同学进入尖子班前十名。该女生也没有看张子鱼一眼。

张子鱼同学不住校,每天回家吃饭。有一天吃过下午饭返校上自习,在校门碰见尖子班两女生,打个招呼,两女生当中就有大企业来的高傲的女生,张子鱼远远走来时,另一女生就告诉该女生:“他就是张子鱼,郊区农村的。”该女生随口说道:“不像农村同学呀。”两个女生都是上进心很强的好学生,平时都不怎么注意男同学,该女生的一句不像农村同学把自己以及身边的女生都提醒了,张子鱼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两位尖子班女同学的细心观察中。张子鱼一点一点走近,大大方方主动跟女同学打招呼,也不是小县城惯用的“吃了吗?”而是“下午好”。点头微笑走过去。那个高傲的女生再次发出感慨:“他是农村的?真不像。”

下次见到张子鱼时该女生惊奇地发现张子鱼那身漂亮得体的夹克衫不见了,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分不清是家织布还是商店扯的洋布,当地农村还把纺织厂出的布叫洋布,完全一个农家子弟打扮,该女生差点叫出声来,真叫起来笑话就闹大了。该女生百思不得其解。张子鱼自己也不清楚,完全是一个懵懂少年。好多年后在天山脚下回忆中学时代的校园生活时,他只记得第一次与该女生相遇时他只觉得眼前发黑,整个世界都是黑洞洞的,他告诉妻子叶海亚:“我感到了绝望,我感到我很可笑。”放学回家,他就把夹克衫涤卡裤子白球鞋收起来,重新穿上以前的旧衣服,太小也不在乎。新疆姑娘叶海亚以女性的直觉告诉张子鱼:“你喜欢上了她,她也一样。”

那个高傲女生想躲都没法躲,两人就在一个班,不用眼睛瞅,这时候全身每个细胞都是眼睛,都在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个家伙,他凭什么换掉漂亮衣服变成这个鬼样子?该女生好几次要去追问张子鱼,问个水落石出。该女生幸好还没有彻底丧失理智,没有在教室或校园堵张子鱼同学,而是大大方方地把张子鱼同学告到班主任王老师那里。王老师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王老师煞有介事地告诉该女生:“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衣冠不整不但影响个人形象也影响校容嘛,契诃夫说过:人应该从心灵到衣着打扮都是美的。”该女生长长出一口气,走了。

王老师找张子鱼同学谈话,不在办公室,在家里,压根就不谈张子鱼同学的衣着打扮,而是问他的学习情况,还问到了家里,问到睡眠好不好,吃的怎么样,一定要吃好,身体好很重要,许多农村同学营养不良影响学习。张子鱼同学跟石头墩子一样,王老师也发现了这个学生身体不是一般的好。“你练功夫吗?”“我干活。”“农活?”张子鱼点点头,张子鱼不会告诉老师他在砖厂打工的秘密。老师最后还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的夹克衫挺漂亮,怎么不穿了?”“考不上大学穿再漂亮也没有用。”“噢,磨炼自己的意志好嘛,有志气嘛,也不要太苦自己。”王老师的妻子,教英语,英语老师一针见血地指出:“张子鱼同学,你不是苦自己,你是压迫自己,折磨自己,你自己照照镜子,精精干干一个帅小伙,学习又好,凭啥不穿漂亮衣服,听老师的穿上,昂昂气壮地穿好衣服。”班主任王老师知道其中的奥秘,挥挥手:“随便随便,穿烂衣服也不是啥罪过,儿子娃娃粗糙一些不是啥坏事。”张子鱼走了,王老师慢慢给妻子解释其中的玄机,妻子是西安城长大的城里娃,听着听着眼泪都下来了。这个叫张子鱼的农村娃太懂事了。

那个高傲的女生也是情窦初开,茫然混沌,自习课明明看见班长给张子鱼打招呼叫他去班主任那里,张子鱼从老师那里回来后依然故我,一点动静都没有。该女生又生气了,天下竟然有这么无耻的家伙,对老师的警告置若罔闻,这都是激烈的内心活动没法说出口,但也必须说出来,不然快憋死了,三四个女生在一起的时候,破破烂烂又傲气十足的张子鱼过来了,该女生恨恨地对同伴说:“跟叫花子待一个班,真让人受不了。”同伴们很吃惊,她们从来没注意到张子鱼同学的巨大变化,她们好心劝该女生:“压力已经很大了,为这点小事生闷气影响学习划不来。”其中有一个女生含笑不语,显然洞察了该女生的心事。可恶的张子鱼不但破衣烂衫,头发也不收拾,乱蓬蓬的,小胡子也不剪,简直是叫花子加劳改犯。该女生加了一个劳改犯。更可气的是张子鱼的眼睛也不像以前那样亮晶晶的,暗下去了,黑洞洞的。新疆姑娘叶海亚插进一句:“我当初就看见你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你失神了。”

再这样下去两个中学生都会毁掉。该女生的父母听从了班主任王老师的意见,转学走了。永远从张子鱼的生活里消失了,公开的理由是受不了班上某些同学的烂样子。知识分子父母也明白女儿心里的秘密,度过青春期就没事了。

我们的张子鱼同学还在煎熬中。该女生离校的那天上午,另一个女生主动向他求教。这个女生就是与离校女生第一次发现张子鱼同学的女生,当时两个小女生同时发现张子鱼同学“不像农村娃”。这个女生目睹了她的同伴,那个高傲的女生与张子鱼同学隔山打虎盲人摸象黑夜中乱撞的整个过程,这个女生已经有男朋友了,男朋友已经在东北某地上医科大学二年级了,这个女生已经穿越初恋,心理状态相当稳定了,更重要的是男朋友在校园里公开露过面,谁也不会怀疑她接触男同学的动机,张子鱼同学也不会成为惊弓之鸟。她曾经暗示过她的同伴:张子鱼是个帅小子。同伴反应那么强烈,一连串的讽刺挖苦之辞,谁都知道这是爱上一个人的前奏,是黎明前的黑暗,同伴就挖苦她是不是移情别恋,有了上医科大学的白马王子又想找一个丑八怪当陪衬人。她只能旁观两个可怜的家伙互相折磨。像张子鱼这种男生也远远超出她的生活经验,她是县医院著名外科大夫的女儿,跟农村同学一起上学,还不时去农村同学家里,但无法走进农村同学的内心世界。她的同伴转学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张子鱼同学已经到了心理承受的临界点,也就主动地去接近张子鱼,张子鱼本能地颤抖一下,她问完一道数学题张子鱼已经不紧张了,她就告诉张子鱼那个女生转学的消息,她就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个用破烂衣服也无法遮掩的青春少年。少年张子鱼长长地出一口气,那口气在春天的渭北高原显得那么悲壮那么苍凉,县城上空的太阳苍白干瘪好像没有睡好,栩栩(麻雀)一群又一群,完全淹没了报春的燕子,旋风带着黄尘在校园里摇曳,很快越墙而去,在城郊挟带更多的灰尘,旋到了整个天空。你根本无法看清张子鱼同学脸上的表情。这个小女生含着泪小声问张子鱼:“你喜欢她吗?”张子鱼的目光投向校园以外,那座小县城飘浮在黄土高原的滚滚波涛中,从浪涛的谷底颠到峰顶又深深地跌下去,少年张子鱼的胸脯一起一落,可他的声音那么微弱,他告诉这个小女生:“我不知道。”然后就走开了。

小女生期待着当初那个打扮得漂亮帅气的张子鱼。我们的张子鱼同学依然故我,周一至周六在校园刻苦学习,周日一大早去私人砖厂打工。在叶海亚的追问下,张子鱼开始描述那个熊熊燃烧的黄土高原大沟里的私人砖厂。卷扬机和打砖机跟蚂蚁一样啃着大海一样波涛汹涌的黄土,砖坯跟火焰一起抖动,焚烧后的砖窑跟火焰山一样,工人们蹿出蹿进,工人们也成了团团大火。叶海亚跟张子鱼去吐鲁番火焰山的时候,张子鱼就想起了热浪滚滚的砖窑。张子鱼反问叶海亚:“你该不会问我这个小女生对我有意思吧?”叶海亚一脸神秘:“我不知道,你也别解释,我真不知道,不过我得告诉你,你能安安心心考上大学还真多亏了这个女同学。”

10

一九八七年秋天,西安某高校新生入学不到两个月,张子鱼与武明生同时盯上了女同学李芸。我们可以断定张子鱼同学仅仅是下意识,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可别人意识到了,这个人就是武明生。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全中国的大学,尤其是名牌大学,农村学生占百分之六十二,西安这所大学也不例外。报到结束,第一次班会,班主任点名,点到的同学不但要起立喊到,还要做简短的自我介绍,农村同学就不如城市同学能说会道,城市同学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还有一点调侃幽默调皮话,引起阵阵笑声。还有重要的一点,城市男女同学打交道自然大方脸不红不紧张不结巴。武明生同学跟人家李芸同学打招呼时还能拿得住自己,人家李芸同学多问他几句,还莞尔一笑,武明生同学手里天蓝色搪瓷碗就落在地上,幸亏在食堂外边的林荫道上,行人稀少,搪瓷碗三蹦两跳蹿到李芸同学脚下,李芸捡起来擦了擦递给满头冒汗的武明生同学,我们可以想象武明生同学离开时的慌乱与紧张。开学不到一个礼拜,集体活动也没几次,大家还不怎么认识,武明生就闹这么一个笑话。也得承认武明生同学胆大,敢跟同班女同学打招呼,对方至少认下了他这个同班同学嘛。这么一想武明生同学也就不紧张了。再次见面的时候,李芸同学总是主动跟他打招呼,或者点头微笑,招呼也打得很艺术,绝对不说:“吃了吗?”而是:“你好!”“下午好!”“早上好!”大家很快熟悉了,李芸对每一位同学都很友好,面带微笑,主动打招呼,尤其是对农村同学。武明生就有一点点失落。李芸同学的微笑与问候也仅仅限于本班同学,外班同学主动问候她她才打招呼。

李芸在系学生会担任文体部部长,也在班上担任学习委员,外班同学很想对李芸热乎一点,从他们表情可以看出来能跟李芸待一个班多么幸运。武明生好像有特异功能,一下就洞察了对方的心思,武明生的自豪感很快得到证实,外班一个老乡就这么问他:“你跟李芸一个班?”“不像吗?”“不,不是这个意思。”武明生神气极了,平生第一次使用反问句,让老乡浑身不自在,同时也确确实实感受到跟李芸做同学有多么幸运。

新生入学不久,大家各显其能,迎新晚会就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李芸拉了一首《梁祝》小提琴独奏,唱了一首《橄榄树》,大四大三大二的同学都记下了李芸。李芸就理所当然担任了系学生会文体部长。下午上自习,学校的大喇叭公布新的学生会干部名单,大多都是老生,新生只有几个人,算是新鲜血液。班干部就比较复杂,新生入学前,班主任查阅学生档案,根据学生在中学阶段的情况临时指定班干部,第一次开班会,班主任特别强调这些干部是临时指定暂时为大家服务,等大家熟悉之后再民主选举。一般情况不会有大的变动。一个月后,部分同学强烈要求提前改选班干部,班主任顺乎民意,选举结果,班长副班长生活委员落选,新班长新班副新生活委员上任,李芸属于留任干部,属于众望所归。无论本班还是全系,李芸已经算是公众人物。李芸的家庭背景等等私人信息就很容易打听出来。武明生同学只要竖起两只兔子般的大耳朵就行了。

武明生同学另一举动就是周末下午尾随李芸上公共汽车,从西安南郊三拐两拐到东郊,差不多跑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可以想象有多么悬乎,幸亏是两节长公共汽车,上车下车人很多,武明生同学龟缩在人多的地方,老往后边蹭,跟小偷一样,大家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李芸在司机后边站着,有围栏可以靠着,武明生从后门上车,看见李芸在前边就拼命往后挤,大家都烦他,不躲不行嘛,车上稍显空旷,他就会暴露。李芸刚下车,武明生就贴着窗户跟壁虎一样,他都忘了他扑到车窗时是从人家有座位的中年汉子怀抱里横穿过去的,漂亮姑娘的背把武明生的目光拉那么远,他恢复原状时中年汉子说:“算你娃运气好,要是趴人家小伙子身上人家非捶你不可。”

武明生总算把李芸下车的站牌记住了,顺着站牌进入一条巷子走十来分钟就是一所中学的大门,老远能看见操场和教学大楼,还有西安市××中学的大牌子,牌子上是舒同的字。武明生的父亲当过兵,有一点点文化,从小就让武明生练字帖,给村子里写对联给粮食口袋上写名字,村里人都叫他秀才,学校里就文明多了,叫他书法家,武明生喜欢书法家不喜欢秀才。武明生等待着学校举办书法比赛,到时候他就能露一手。这是武明生在李芸父母执教的中学门口起的念头,武明生腰杆就直了。

周一课间休息时,武明生郑重其事地向系学生会文体部部长李芸提合理化建议:啥时候能举办一次书法比赛。李芸说好呀,你往下说嘛。武明生舔舔嘴唇,咳嗽两声,就继续往下说:“字是人的脸面,大学生嘛没有一手好字不行。”李芸鼓励武明生:“别紧张,慢慢说。”武明生说:“说完了,就这些。”武明生问其他同学:“我紧张了吗?”同学们就告诉他:“你不是一般地紧张,你整个人都是硬的。”同学们还捏他的胳膊肩膀脊背和大腿:“跟生铁坯子一样,跟女同学打交道这么生硬会吓着人家的,幸亏李芸同学是城市娃见过世面。”武明生就这样发现了张子鱼,除了城市同学,农村同学当中就数张子鱼跟女同学打交道不紧张,自然大方不亢不卑,武明生连吸两口冷气,就像猛然站在悬崖边上身体晃荡几下直往下栽。

武明生同学在大学优美的林荫道上反思自己。这所百年老校绿化很好,古槐、松树、枫树、法国梧桐、爬壁虎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各种建筑物和通道,跟原始森林一样,稍往僻静处一拐就能陷入禅境,就能进入哲学状态。狗日的张子鱼跟电影镜头一样一举一动全都闪现在武明生脑海的大银幕上,是那种典型的黑白胶片,图像清晰生动感人,有木刻画的效果。反复闪现的只有两个镜头:一是张子鱼课堂回答问题得到老师的表扬,学习委员李芸下课主动跟张子鱼聊了两句。二是上午两节课后有二十分钟广播体操时间,高年级同学相当自由了不做广播体操,在教学楼前的空场地上打羽毛球,一年级新生张子鱼正好站在最边上那排做广播操,打羽毛球的两个老生其中一个有事要走,另一个球兴正浓,两缺一,就把球拍硬往大一新同学手里塞,两个新同学都不会打羽毛球,塞到张子鱼手里,张子鱼没拒绝。一个老生一个新生越打越精彩,刚开始老生让着新人,有点友谊赛的意思,打着打着就不敢大意了,就拿出绝招怪招,频频出击,羽毛球呼呼飞蹿,越蹿越猛,跟老鹰一样,广播操结束了,大家都不离开,观看羽毛球赛,打那么精彩就是一场球赛嘛。高年级这位同学是个女生,球技精湛,可体力不支,认识李芸就朝李芸招手,李芸上场三下五除二拿下本班男生张子鱼,还不客气地问张子鱼:“感觉如何?我们女生好欺负吗?”张子鱼一边擦汗一边说:“技不如人,甘愿服输。”李芸就笑了:“这就对了。”上课铃响,大家上楼进教室。一场球而已,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可一旦重新发掘还真有那么一点蛛丝马迹,狗日的张子鱼无论是对高年级女生还是本班女生,总是不慌不忙大大方方,拘谨紧张的话就没法打球嘛。

武明生跟张子鱼都来自西府农村,张子鱼穿着打扮接近城里人,可一口地道的陕西关中西部口音在古城西安显得相当刺耳,西府口音接近甘肃方言,生猛冷硬,说普通话比说外语还难。这也是武明生相当长时间忽视人家张子鱼的主要原因。穿戴洋气谈话漏气你还能把舌头换了?这是大家对张子鱼同学最初的印象,也是难以改变的印象。问题的核心就落在那次课堂提问上,老师讲到中国现代地理学科的创立就提到了德国人李希霍芬爵士,此人于清朝末年七次来中国考察,走遍大江南北,第一个将张骞开辟的东西大道定名为“丝绸之路”,第一个将战国时李冰父子修筑的都江堰介绍给世界,第一个研究中国黄土提出中国黄土“风成说”,第一个研究中国造山运动提出“五台系”“震旦系”等地质术语,第一个在江西景德镇一带勘探陶瓷原料,以高岭土的拉丁译名来命名高岭土,高岭土成为世界上第一种以中国原产地为通用名称的矿物质。老师一口气说一长串第一,又十分潇洒地写在黑板上。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中国的大学老师还没有普及笔记本电脑,电化教学远不像今天,大多老师还使用古老的粉笔,硬笔书法很重要,老师一手好字就能镇住学生,加上口才,加上所讲内容的生动精彩,老师很神气地环视学生,并做了短暂的停顿,推一下眼镜,学生们已经无限敬仰地仰视讲台上的老师了,老师不能不稍加停顿给学生以喘息之机,也就五六秒钟吧,老师轻描淡写地问大家:“李希霍芬还有个大弟子,瑞典人,也是五六次来中国考察、探险,差点死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请大家回答这个人是谁?说出他的名字我就很满足了。”老师点了三个学生都答不上来,老师就挨个点,点到了张子鱼同学,跟机枪扫射一样,从左到右射到第三排就是张子鱼,张子鱼答对了:“斯文·赫定。”张子鱼还说出了“安特生”。老师相当满意:“总算没有让我失望,我可以满怀信心地继续当你们的老师了。”

学习委员李芸同学下课就请教张子鱼,张子鱼就告诉李芸:斯文·赫定有一本很有名的书《亚洲腹地旅行记》,李芸很想看这本书,张子鱼说:我放家里了,没带来,图书馆有。两个人对话的时候,武明生已经悄悄走过来了,武明生在张子鱼宿舍见过《亚洲腹地旅行记》,武明生还翻了几页,扉页上有张子鱼的名字还有购书日期,武明生差点当场揭穿张子鱼的谎话,另一个念头强有力地阻止了他:万万不能给任何人提供接近李芸的机会。武明生就有了诡秘的微笑。张子鱼的小气让武明生彻底放松了警惕。

武明生赶到图书馆,进开架书库,最后一排西北角最下一层,蹲下来,才找到蒙了一层灰尘的《亚洲腹地旅行记》,一共8本,其中一本没有灰尘,半个月前刚还回来。一九八七年的大学图书馆还是古老的签写书卡,书卡上的第一个读者就是李芸,十月二十三日借,十月二十七日还。看得很快。武明生没走林荫道,他找一个安静的草坪,有石凳石桌,阳光灿烂,如果记得不错的话是中午十点半,最后一节课没上,中午饭没吃,直到光线暗下去,一百多页,差不多看完了全书的三分之一。晚饭吃得很仓促。早早去图书馆占座位,第三天读完全书,掩卷长叹,这个叫张子鱼的家伙初二年级快毕业的时候就买到了《亚洲腹地旅行记》;更要命的是国庆节迎新晚会上李芸拉完小提琴《梁祝》又唱了《橄榄树》,武明生耳畔不停地响起“流浪远方流浪”。然后呢,就是这本《亚洲腹地旅行记》。武明生很快在《橄榄树》与《亚洲腹地旅行记》之间找到一个共同的关键词那就是远方。农村娃张子鱼跟他武明生一样,寒窗苦读梦寐以求的就是离开家乡离开土地到远方的城市去上大学而且还要永远地生活在那里。那里有橄榄树有小提琴独奏。武明生把《亚洲腹地旅行记》在手里掂了掂,还给了图书馆,借书卡上多了一个读者,李芸下边就是武明生,跟李芸排在一起,估计相当长时间不会再有第三个读者。好多年以后,校友聚会,武明生丢了魂似的进图书馆重新找到这本书,还是开架书库,还是最后一排西北角最下层,吭哧吭哧蹲下去,八本《亚洲腹地旅行记》全都覆盖在灰尘下边,跟褐色棉絮一样,一层一层揭掉,一本一本查看,有七本无人问津,唯一借阅过的那本借书卡上依然写着李芸、武明生,没有第三个读者,日期永远停止在一九八七年十月十一日。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告诉武明生,马上要做数据库,网络管理,刷卡,学生借书不再签写书卡,无论借还是还都不会在书上留下痕迹,一切都在电脑里装着,一切恍若梦幻。

走出梦境的最好办法就是大声喊叫。武明生的歌声就是呐喊。同宿舍的人都受不了啦,集体抗议。武明生的歌声转移到楼道。外班一个同学建议武明生去找艺术系的同学辅导一下。“你的发音有问题。”艺术系有吉他训练班,交际舞训练班,流行歌曲训练班,最受欢迎的是邓丽君的歌曲,武明生就学《橄榄树》,不到一周,就有模有样了。回宿舍放歌,大家都说武明生进化这么快,上帝帮你,一礼拜就完成了从野兽到人的进化。

晚自习李芸特意通知武明生:你的合理化建议得到系领导的批准,元旦举办全系书法比赛。第二天大厅公告栏就有书法比赛的通知,广播里喊了整整一个礼拜。书法比赛由系学生会组织,聘请中文系的老师担任评委,武明生同学练过童子功,拿了一等奖第三名。元旦晚会武明生唱了《橄榄树》。武明生期待李芸也唱《橄榄树》,最好再拉小提琴《梁祝》。李芸拉了小提琴,不是《梁祝》是《阳光照耀塔什库尔干》,李芸唱了歌,不是《橄榄树》是俄罗斯歌曲《喀秋莎》。大家鼓掌的时候有人就告诉武明生:文体委员么咋能煎剩饭?李芸上台前武明生叽叽咕咕再来一个《梁祝》再来一个《橄榄树》,没人响应,大家还拿白眼翻他,大家对李芸有更高的期待,李芸没让大家失望,《阳光照耀塔什库尔干》明亮轻快宽广遥远,《喀秋莎》雄壮昂扬优美中带着淡淡的忧伤。艺术系的师生感叹:这是专业水平。武明生旁边的同学挖苦武明生:“听见了吗,专业水平,李芸又没得罪你你干吗跟李芸过不去?”武明生目瞪口呆,如五雷轰顶,他怎么能给大家这种印象?他急出一头汗,人家就好心劝告他:“不要怀疑人家李芸的水平,不要恬不知耻地唱人家李芸唱过的歌,你以为你是谁?”武明生窝仰不吭声,窝了半天,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错,竟然提议:欢迎张子鱼同学来一个。张子鱼赶快往后缩,就有人往前推,张子鱼还在挣扎,李芸就说:“张子鱼同学,大家对你期待这么高,你可不能让大家失望呀。”张子鱼就不挣扎了,就整理几下,大大方方上台接过话筒唱了一首《在那遥远的地方》,连武明生都听出来比他勤学苦练学来的《橄榄树》强。

夜幕跟雪花一样一片一片落在武明生脸上,融化成光,可以理解为灯光。元旦晚会的主场在学校露天体育场,几十盏大灯把黑夜变成白昼,谁都知道黑夜的存在,此时此刻黑夜成为体育场上空无比庄严的圆形拱顶,夜幕潮水般起伏,又被强大的冷空气冲击形成雪花,缓缓地飘啊飘,武明生脑子那么清晰,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心里不断高涨的风暴,挟带着海啸般的冰冷冲向苍穹之顶,在那里截住了潮水般的夜幕,让它们以明亮温柔的形象出现,那一刻,雪花等同于灯光,落在武明生脸上的是大团大团冰凉的灯光,所有的人,包括主席台上的领导们全都被灯光的冰凉照耀得激情万丈,此时此刻只有武明生知道事情的真相。

几天以后武明生就弄清楚了《在那遥远的地方》与《橄榄树》的关系,《在那遥远的地方》的作者王洛宾是三毛的心中偶像,三毛因此才去撒哈拉沙漠去找梦中的《橄榄树》,前因后果逻辑关系非常严密。在此之前钱学森先生在人类的逻辑思维形象思维之外划时代地提出人类的第三种思维方式情感思维,还专门编了一本书《关于思维科学》,武明生在阅览室读这些文章时,脑子里全是左右纵横的一幕幕形象和前后纵深推进的缜密严谨的逻辑,然后就是大幅跳跃毫无逻辑但又有规律可循的情感起伏。毫不夸张地说,钱学森先生的伟大发现强化了武明生同学的大脑,武明生同学的脑袋快成原子反应堆了,李芸张子鱼,一男一女,一阴一阳,黑子白子,顷刻间被古老的逻辑思维形象思维加上新发现的情感思维交叉碰撞裂变出原子大爆炸一样的能量。好多年以后,武明生快四十岁的时候,钱学森先生去世,电视网络报纸杂志各种媒体开设专栏悼念钱先生辉煌的一生,总要提到钱先生的爱妻蒋英,通栏大标题就是“科学与艺术的完美结合”,蒋英是民国时期军事家蒋百里先生的女儿,留学德国专攻音乐,归国后执教于中央音乐学院,培养了一大批歌唱家和钢琴家,可以想象钱学森先生的业余生活有多么幸福,上班研究科学,回家听夫人唱歌弹钢琴,钱先生自己也能弹几曲唱几首歌,钱先生在物理学以外涉足思维科学,尤其是文艺学科应该研究的情感思维,与夫人蒋英有很大关系。武明生回首往事就会明白这本《关于思维科学》不是随便让他打开的。钱学森和蒋英不正是他所向往的生活吗?他那双兔子一样灵敏的大耳朵很快就打听到李芸不但会拉小提琴,钢琴也弹得不错。没必要问李芸为什么不在学校展示几首钢琴曲?人家是谦虚是适可而止。地理系又不是艺术系,艺术系有琴房,有价格昂贵的西洋乐器,其他专业也就几架手风琴几把小提琴几把吉他,笛子二胡就很一般了。李芸上台表演时用的小提琴是从家里带来的,公家的小提琴练琴还凑合,上台表演只能蒙外行,大学校园不管哪个专业举办文艺演出,艺术系的师生总有一双灵敏的耳朵。当大家很随意地谈论李芸同学会弹钢琴时,武明生同学就想到钱学森和他的情感思维。

武明生同学在周末不用尾随女同学李芸,周三下午政治学习,武明生就溜了,许多人都溜出去逛街钻图书馆,武明生同学乘车出东门,过三站下车,在李芸父母执教的中学门口站了一会儿,顺小巷三拐两拐到兴庆公园。听同学讲兴庆公园是东郊学习拉琴练功的好地方,也是当年大唐王朝的皇家园林,五十年代上海交大支援大西北迁往西安,周总理特意选新校址依兴庆公园而建,这些江南才子可以依稀感受到偏远地区的美好风光。李芸父母执教的中学就在公园附近。李芸就生活在如此美好的环境里,在湖畔拉小提琴,读英语背唐诗宋词,然后回家弹钢琴,琴声飘荡在湖面,与鸟齐飞,与杨花柳絮共舞……武明生觉得李芸同学离他那么遥远,简直是在两个世界……一个多小时后武明生回到校园,在教室门口与李芸相遇,他的表情复杂怪诞,李芸同学不由一愣,多看他几眼,点点头,没有往常的微笑而是满脸惊诧,他们擦肩而过,青春少女的芳香扑面而来,他们离得那么近,确确实实近在咫尺,短短一瞬,连李芸的呼吸与体温他都感觉到了,他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词就是温馨,词典里对馨的解释是芳香,刚刚与他擦肩而过的鲜活的生命让词典让所有文字黯然失色。

回到座位,翻开书本,武明生彻底冷静下来了。李芸确确实实跟他在一所大学一个班级,座位相隔二排,抬眼就能看见那美丽的身影,随时可以跟她说话打招呼,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大家为什么严重误解他对李芸同学的感情?把他的好心当驴肝肺,竟然曲解成一种恶意。又没办法解释。最明智的办法就是不做解释,原地不动,水静自然清。武明生同学还是很理智的,安安静静度过了大学一年级。

一九八八年秋天,新生报到,已经是大二学生的武明生迎接新生。新生不管城市的乡村的不管男生女生,大都愣头愣脑,傻里傻气,农村学生土里土气是难免的,武明生很自然地想到去年这时候自己不就这个样子嘛,武明生的目光就投向张子鱼,武明生就愣住了。张子鱼去年报到的时候就被好多新生误认为老生,一年后的张子鱼有点大学年轻教师的风度了,他们的班主任留校两三年,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跟张子鱼站一起就像同事,眼前的张子鱼正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围着,就是这些刚走出中学校园的大一新生不知深浅地把班主任与张子鱼混淆一起,叫张子鱼老师,老师长老师短,张子鱼告诉她们我是你们的学兄大二的,有个陕北女生咯咯一笑你就是哥哥喽,众女生和学生家长都笑,那一刻李芸也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由衷的开心至极毫不拘束极其自然的笑,笑容消失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亮晶晶的东西一闪一闪,亮光中有潮湿……武明生嘴巴张那么大,除了他武明生没有人注意到李芸的笑和那笑容里一闪一闪的湿漉漉的光,李芸就站在众人的后边,站在路边的树荫底下,丁香树笼罩了半条道,丁香的幽香在树荫里浓郁如雾,李芸的笑容才显得清晰异常,武明生相信李芸就是在这一刻喜欢上张子鱼的。张子鱼这个大傻瓜一点感觉都没有,帮这个帮那个,新入学的小女生那么信任张子鱼。

张子鱼总算打发完了这帮小女生,李芸递给张子鱼一杯水,张子鱼渴坏了,吹两口喝一口,张子鱼要矿泉水,李芸就说:“越渴越要喝热的。”张子鱼喝足了才发现手里端的是李芸同学的保温杯,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怎么用你的杯子。”李芸说:“怕得传染病?我很健康的。”“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逗你玩呢,看把你吓的,又有小妹妹来了,忙去吧。”张子鱼又被一群小女生围住了。

武明生很冷静地远距离观察张子鱼,一句话可以概括这个家伙:既有农村人的朴实又有城市人的聪明。好多年后武明生跟孟凯边喝酒边回忆大学时代,他不能不承认张子鱼身上的种种优点,农村学生朴实能吃苦,又很刻板,城市人聪明机灵又有点油滑,小市民市侩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又比较尖酸刻薄,张子鱼与李芸没这些怪毛病,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啊。孟凯说笑:“你可真冷静啊,不带一点狗日的情绪。”武明生说:“地理专业没点理性不行,不像你们学中文的那么浪漫那么激情,当时一个学中文的老乡来宿舍看我,给我介绍朦胧诗,我记不清是北岛还是顾城的一首诗,大意是:你看云时很近,你看我时很远……大概讲的就是我当时的状态。”地理专业的武明生同学很冷静地告诉孟凯:“我大二时的样子才勉强接近大一入学时的张子鱼,难怪大家误解我对李芸的感情。”

武明生还清楚地记得他入学时的行头:一身蓝涤卡制服,黑色三接头皮鞋,白衬衫,白袜子,两套换着穿,大二时才换成咖啡色夹克,银灰色直筒裤,红衬衫,灰袜子,白色运动鞋。武明生还特意打开相册,大一入学时的相片与大二时的相片判若两人,长高长结实了,气质变了。

武明生觉得张子鱼是个人物,观察他还不够,武明生多方努力,跟张子鱼宿舍一个同学对调,武明生就成了张子鱼的舍友,而且是上下铺。一个宿舍七个人,大家都看看武明生又看看张子鱼,张子鱼没任何反应。同班同学调换宿舍很正常,其他班也有,还有调专业的。

张子鱼身高一米七二,匀称结实敦厚,但在武明生跟前就显得单薄了,武明生一米八二,高大魁梧,虎背熊腰,政治课老师讲解放战争讲三大战役,总是重复两个词:威武雄壮,风扫残云,大家回到宿舍就给武明生一个绰号:威武雄壮,武明生哈哈一笑算是默认。武明生从小学到大学,让所有男生都显得单薄,调换宿舍的最大收获就是有了一个历史性结论。张子鱼同学绕着这个威武雄壮的铁塔走三圈,建议他不要穿夹克,应该穿运动服,武明生说:“我又不是体育系的。”张子鱼说:“你试试就知道了。”

武明生去体育系找老乡试衣服,他那种大块头也只能在体育系找到合适的衣服。体育系的同学跟武明生一见如故,很痛快地让他试试,不用照镜子,大家连声叫好,“到我们系来吧,简直是我们的人”。人家不要他脱衣服:“先穿着,穿脏了再还。”武明生连说:“不行不行,这咋行?”老乡就告诉他体育专业的规矩,运动服越破烂越有资本,大一入学一身新运动服,穿到大二就破旧了,穿到大四毕业时千疮百孔,照毕业照留念,再扔掉:“就像战士身上的枪伤,是一种资历懂吗。”怪不得体育系的老生都穿得破破烂烂的。

武明生不用照镜子,在楼道就有人打量他,男生们也都一愣,出了男生宿舍楼到校园走一圈,沿途所遇女生们频频驻足回首,全是热辣辣的目光。

武明生回到宿舍大家都哇一声欢呼,张子鱼说:“咋样?牛皮了吧!”武明生咧大嘴笑:“不错不错效果真的不错,重新投胎了一样。”张子鱼说:“你没看见运动场上大呼小叫的都是女人嘛。”大家煽惑武明生买一身新的,穿人家体育系同学的旧衣服不合适,人家的好意归人家,咱地理系有咱地理系的尊严,大家立马给武明生凑钱,张子鱼就拿出十块。一九八八年十块钱相当大了,半个月生活费呢。半小时后武明生同学穿一身新崭崭的白色红道夹边运动服归来,浓眉大眼的汉子笑得都没眼睛了,嘴里嘟囔着不错不错,还有几分害羞,舍友们就说:“自己表扬起自己来,我们都没法活了。”张子鱼建议:“你最好再买一套冬装红色黑道。”武明生频频点头:“商场服务员也是这么个意思,特意给我留一套放假再买。”

武明生把借人家的旧运动服洗干净还人家,穿一身新崭崭的白色红道运动服进教室,大家以为来了体育明星,嗷——叫了好一阵,李芸都忍不住上下打量武明生:“好啊好啊武明生,我们班的穆铁柱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山东大汉穆铁柱相当于现在的篮球明星姚明。李芸这么一嚷嚷穆铁柱就成了武明生另一个绰号,小范围内叫威武雄壮,公开叫穆铁柱,也有人叫他航空母舰;本来就高大威猛,亮丽的运动服把整个人全扩张了,还真有点航空母舰的意思。武明生给新疆人孟凯描述当时的情景,手里的酒杯转啊转啊,酒都焐热了,简直成了老外喝红酒的架势。从新疆归来后武明生不再用口里人的小杯小酒盅,改用茶杯,每杯有三四两,这么豪迈的气魄正好回忆当年“穆铁柱”“威武雄壮”“航空母舰”这些光辉灿烂的形象,武明生的眼睛跟儿童一样潮润而明亮,声音又低又轻又清晰:“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个时候我这个土包子农村娃才真正像个名副其实的城里人,进了食堂不再眼馋猪肉炖粉条,红烧肉,土豆片,隔二见三来一份青菜,增加些叶绿素。这也是张子鱼教我的。”

农村娃跟农村娃就这么不一样,张子鱼同学家在城郊,坐在门蹲石上都能看见县城的大街;武明生同学家在偏远乡村,从村小学到乡中学,偶尔去一下县城,高考那几天在县城待得最久,三天,考完后又多待一天,自己给自己鼓劲:考不上大学,就在县城谋个差事,卖面皮卖凉粉卖蜂蜜粽子。武明生做了最坏的打算。武明生在小县城逛街的时候也许跟张子鱼打过照面,大一新生入学认乡党,武明生就这么嚷嚷,张子鱼嘴上说:“可能可能很有可能。”张子鱼心里清楚:从初中开始,他就不走正街,出校门就绕到背街匆匆回家。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大街上全是一群一群趾高气扬的“状元”,酒店饭馆爆满,张子鱼同学在县城外十五里地的砖窑背砖头挣钱呢。这些都不能告诉武明生。两个乡党住一个宿舍,武明生就实话实说:“你比我成熟得多。”张子鱼就说:“你不要恭维我,没这个必要。”

张子鱼专业课好,张子鱼就担任专业课课代表。秦岭是中国地理南北分界线,也是全世界有名的天然动植物博物馆,在西安学地理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西安就在秦岭北麓,进山野外考察很方便。大二开始,地理专业的学生频频进山考察。张子鱼的相机就有了大用场。取出相机的那一刻张子鱼就想起大连医科大学的女同学,张子鱼打好行装下楼,跟大家一起上车,四五个小时的漫长旅途,一群大学生在车上闹哄哄的。

张子鱼每年节假日都能收到大连女同学的明信片和贺年卡,有一张明信片是自己制作的,在海滩上穿着泳装,金色沙滩与蓝色大海之间一位美丽少女微笑着看着黄土高原长安古城的张子鱼,海风把少女的长发吹成另一种波浪,弥漫在空气里。张子鱼收到明信片一周后,才发现明信片上的少女是发信人自己,他的中学同学。刚开始他误以为是哪个大明星,他只注意看明信片上的字。一周后宿舍没人,他无心看书,同宿舍的人去逛街去看电影他谁也不理。他心事那么重大家懒得理他,他一个人待着反而好受一些。正是周末下午,夕阳穿过高大的法国梧桐照进宿舍,树荫与阳光交错晃动,如同昼夜交替,一切泯灭于光暗之中,张子鱼感到无限的惆怅,连睡懒觉的兴致都没有了。他哆嗦着抽出日记本,里边夹了好多张远方同学的贺卡与明信片,全国各地的都有,唯有大连医科大学的女同学在贺卡外还有明信片,春夏秋冬跟候鸟一样有节气的变化,其他季节都是风光片,只有夏天这一张出现了人物,这一次张子鱼同学看得清清楚楚,大西北长安古城的无限惆怅无限朦胧的夕阳里所呈现的少女正是那个送他照相机的女同学,飘逸的长发潮润的海风都要扑到张子鱼的脸上了,还有那迷人的微笑,眼睛那么亮就像白天里的星星,……张子鱼肯定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张子鱼肯定感觉不到自己的泪水,但张子鱼记住了邮戳上的日期七月十日,火热的夏天,西安的日期是七月十六日,美丽的少女形象从遥远的海边准时地出现在西北高原上,七月十八日正是高校放假的日子,上午还在考试,下午就可以离校。出外考察的搞社会实践的除外,不管怎么说,七月十六日这天是张子鱼最激动的日子。

两天后他回到渭北高原那个小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十几里外的砖厂打工,挣够下一学期的生活费,他必须多干一个礼拜,多挣一笔钱,跟绅士一样请明信片上那位来自海滨的姑娘吃顿饭,当然要在县城最好的饭馆。张子鱼同学心劲很大。张子鱼在热浪滚滚的砖窑里出没时,眼前会出现明信片上的海景和美丽少女,他知道此时此刻这位女同学正在大连的海滩度假,八月初西北高原立秋凉爽起来才会回来。张子鱼可以从容不迫地干到月底,再帮家里干几天农活,然后上街,他们会在街头相遇。我们可以想象张子鱼是砖窑里出出进进的牛皮灯笼中最红的一个,手和背有许多伤,休息的时候才会疼痛,肉体苏醒了,火烧火燎地疼,跟火焰一样,大火在身上呼啸,涌起一片灿烂的幸福。

半个月后他们在街头相遇,然后走进县城最好的饭馆,雅座就他们两个人,张子鱼听见自己在悄悄说话:你来自大海,我闻到了大海的气息。女同学好像洞察了他内心的秘密,诚心诚意向他发出邀请:到大连来玩,去见见大海。女同学见他发呆,就告诉他:“我制作这张明信片就想让你见识真正的大海。”张子鱼就说:“我已经坐在海边了。”张子鱼那么诚恳,女同学自己也感觉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大海的气息。她三天前还在海边,跟鱼一样在海里游荡,她的笑容里有海滨阳光的潮润。张子鱼说:“那张照片可以上画报。”女同学说:“我自拍的,没想到效果这么好。”他们喝的红葡萄酒,还是上了脸,女同学身上的海洋气息更浓了,而张子鱼身上全是砖窑特有的燥热,与海洋气息相遇愈发明显。张子鱼内心震撼,外表镇定,可眼前活生生的女同学又回到了明信片,成为一幅优美的景色。女同学再次洞察到了他内心的秘密,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这是我个人的生活照,我只制作了两张明信片,一张给我父母,一张给你,你该满意了吧。”小女生毫不客气地在张子鱼脑袋上敲了两下,“看清楚,我是大活人。”张子鱼咧嘴笑,小女生就抓起他的手使劲掐,张子鱼的嘴巴就有点变形,张子鱼手上有伤,张子鱼硬撑着没叫出声,小女生就松开手:“明天十点到我家来。”礼尚往来应该算是答谢。

张子鱼的那些农村同学去城市同学家里时总是带土特产,张子鱼不会这么干。家里的鸡叫得那么凶好像有意提醒他农家土鸡多么受城里人欢迎,村子里还有养鱼的,鱼也是不错的选择,鱼都跳出水面了,还有那些蔬菜叽叽咕咕叫个不停,张子鱼走到县城的大街上才摆脱了村子里的声音。

张子鱼在商场买了一瓶西凤酒,一兜香蕉和桔子,到东关医院家属楼三楼。女同学听到脚步声就站在楼梯口欢迎张子鱼。三室一厅的房子,客厅有花有鱼,阳台还有鸟,桌子的玻璃板下压好多相片,就有小女生自己制作的以大海为背景的明信片。小女生把张子鱼带进自己的闺房,首先扑过来的是让人陶醉的芳香。好多年以后张子鱼都难以忘怀城市姑娘温馨的小房子,简直就是她们身体的一部分。张子鱼的镇定从容全部失效,变得拘谨僵硬,小女生吃吃地笑:“进监狱啦,进铁笼子啦,太好玩了。”笑够了就十分严肃地告诉张子鱼:“这是本姑娘的闺房,可不是地狱,你这副样子是在鄙视我。”张子鱼的虚汗都下来了,他在砖窑下苦力都没流这么多汗。小女生跟牵头牛一样把张子鱼带到客厅,张子鱼很快恢复平静,张子鱼甚至从果盘拿起一个苹果,拿起水果刀动作娴熟地削起皮来。完全符合当时城市男女青年交往时的规矩:小伙子给人家姑娘削苹果,果皮成一条线不能断,张子鱼就削成了一根线,递给小女生时小女生拿在手里左瞧右瞧,就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然后深深地看着张子鱼,轻轻地咬一口被剥了皮的苹果。张子鱼正给自己削苹果,张子鱼被小女生的目光照耀着,就像高原的太阳,就像千万只金色的豹子,张子鱼再也不紧张了。他已经在城市男同学家练出来了。他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用武明生的话说他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西安人了。功课这么好,留西安工作没问题。小女生再次窥破他心里的秘密:“西安是个好地方,到大三大四我会认不出你。”“你在骂我。”“你们村里人这么说是骂你,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小女生很严肃地给他说这种话。他们不再谈家里的琐事,连所在的小县城也不再涉及,他们谈论各自的学校,彼此的专业,老师们的风采,同学之间的种种趣闻,发出阵阵笑声。张子鱼的机智幽默让小女生吃惊,她以前就听大家说过张子鱼不土气,她还以为是生活习惯以及打扮,小女生就脱口而出:“中学时你光跟男生交往,不跟我们女生交往,你太封建了,看不起我们女生。”张子鱼说:“咱们可是在中学时认识的,你不能冤枉我。”“我不是指校园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西北高原的小县城,男女同学的正常交往就在校园里,也就是在一起搞个文体活动办个黑板报,请教个学习问题,校园外城市男女同学也很少交往,所谓交往就是人们所说的恋爱谈朋友。小女生那个时候已经有男朋友了,现在还在交往。小女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就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小女生剥个桔子给张子鱼,聊天重新开始。天南地北,小说电影电视,越扯越远。你不能不佩服小女生的聪慧;她在谈论影视明星的花边新闻时就很机智地暗示张子鱼:她跟男朋友交往好几年了,但一直把男朋友当大哥哥,她现在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说白了在给张子鱼选择的机会。张子鱼全听明白了,张子鱼就暗示这个可爱的姑娘:最好的办法就是原地不动,停上一段时间,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小女生望着张子鱼望那么久,小女生小声说:“他都上研究生了他跟你比起来就像个小学生,你这么成熟。”张子鱼说:“我说的是大实话。”小女生说:“他上到博士也说不出这么成熟的话,我给他说出我的真实想法他就大吼大叫摔东西。”“那是他太喜欢你了。”“我原以为你会说他的坏话,他就这么对我说你的,说我有了外心受人挑拨,我是人又不是机器。我还真想让人挑拨挑拨,你来挑拨吧。”“多想想他的好处。”“爱怎么想是我的自由。”离开的时候张子鱼说:“我远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小女生就笑:“还远远的,你能远到哪?能远成妖魔鬼怪?”

出家属院的大门时张子鱼朝后看一下,小女生在三楼阳台上朝他招手,很微妙的动作,手就在腰部轻轻晃动,别人看不到的,法国梧桐高过了楼顶,阳台的花盆和花盆旁边的少女在浓密的树荫里跟跳动的火焰一般,就像经典电影的特写镜头。

张子鱼走在大街上眼前还晃动着那感人的一幕。

另一幕出现在开学时的火车窗口,他们从渭北小城乘火车,张子鱼在西安下车,小女生美丽的身影伸出窗口,那手就像鸟儿的翅膀,整个车站的空气都是细腻柔滑的,他们已经在车上握过手了。这是不是人们常常说的爱情?张子鱼挤上了驶往南郊大学城的公共汽车,还在追问自己。与张子鱼贴在一起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大学生,西安有几十所高校有几十万大学生。开学放假学生就潮起潮落。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大学生挤在人群中让张子鱼浮想联翩。

国庆节张子鱼收到大连女同学的明信片。张子鱼马上回了一张。张子鱼知道他应该写一封信。张子鱼刚开学就写好了读了一遍,相当感人,走到邮电所门口他又犹豫了,返回去了。

进入秦岭腹地密林当中的张子鱼再也想不起那个遥远的大连医科大学的女同学了。老师不止一次告诉野外考察的学生,采集制作标本前最好先照相,留下标本的原生态,制作过程很残酷,基本上是一个个木乃伊,鲜活的生命全都没了,老师的口气,植物也是有生命的。学校只能给考察队配备两架相机,照片也归学校,老师动员条件好的同学自备相机,留下标本的原始资料。或买或借,城市同学都有相机,农村同学有相机的少得可怜。张子鱼拿出相机时大家都不感到意外。

张子鱼手脚敏捷,专业课拔尖,总能找到罕见的标本。他使用相机的样子很吓人,好像要扑上去。也许只有那个送他相机的女同学在远方感应到了张子鱼此时的心情,张子鱼镜头里的飞禽走兽各种植物在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全成了美妙无比的明信片,全成了一幅幅动人心魄的画面。他制作的标本基本上是艺术品。带队老师说:科学只讲准确,不一定那么美观,太累啦。张子鱼同学依然如故。考察范围没有蝴蝶,张子鱼竟然收集了许多蝴蝶标本。当他发现李芸神秘的笑容时,他躲到一块巨石后边检查相机,胶卷无法查看,但他还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几天后胶卷洗出来了。美丽的蝴蝶当中出现了李芸的肖像,而且不止一张。从第一张相片来判断,他偷拍了李芸,李芸正扑蝴蝶,张子鱼抓拍得十分巧妙,奔跑中的李芸伸出的手快要触摸到彩蝶的翅膀,给人的印象,蝴蝶像是从李芸手上放飞的,不是抓是放。洗相的同学直嚷嚷:可以上画报,可以上画报。张子鱼小声叽咕:明信片,不错的明信片。洗相的同学就笑:“想发财想疯啦,卖给邮局肯定赚大钱,你这可是偷拍的,小心李芸告你。”李芸的正面形象出来了,不止一张,不是跟飞禽在一起就是跟花草在一起,个个出色精彩,都有油画的效果,洗相的同学不吭声了,只叽咕一声:“送她一套她准高兴,专业摄影师不一定拍得这么好,我要是女生我都幸福死了。”

出了洗相的暗室就碰到李芸。其实李芸离摄影部很远,在图书馆拐角的地方,跟一大群同学混在一起,那场景就像乱哄哄的广场或车站,人头攒动中有一个鲜亮无比的面孔顷刻间拉近了距离,成为永恒的特写……那一刻,张子鱼的眼睛刚刚适应外边的阳光,在暗室待久的人都会迷茫在亮光里,张子鱼的迷茫很短暂,一下子就捕捉到几百米外混乱人群中的特写镜头。好多年后他回忆这个美妙的瞬间时他都毫不犹豫地确定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在照相机里,也只有专业摄影师端起相机时才会这么专注,也只有相机能把人的目光变得犀利无比,跟老鹰一样准确有力地捕捉目标,而且能排斥一切干扰。李芸身边混乱的人群对张子鱼来说仅仅是大千世界的一个背景。

李芸挟着一叠书走到张子鱼跟前,张子鱼把相片递上去,李芸看得很认真,不停地小声嚷嚷:这是我吗?真想不到。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张子鱼:“吃了鸡蛋,我还想要下蛋的鸡。”张子鱼就把相机取出来递给李芸,李芸跟孩子得到玩具一样爱不释手,对着太阳瞅瞅,对着图书大楼瞅瞅,对着林荫道和草坪和花圃瞅瞅,突然把镜头对准张子鱼咔嚓一下按了快门,抓拍到的是张子鱼惊慌失措的样子。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张子鱼:“能不能把你的宝贝相机借我几天?”张子鱼就笑了:“这么点小事还神神秘秘的,我有这么小气吗?”李芸诡秘异常:“口是心非了吧,你可别变卦。”不等张子鱼回答就蹦蹦跳跳离开了,就像在河里的石头上跳,相机举得高高的,好像有人跟她抢。张子鱼就是在这个时候想到了那个送他相机的大连医科大学的女同学。

半个月后大连医科大学的女同学来到西安,住在姨姨家,顺便来学校找张子鱼,算是突然袭击,提前没打招呼,天外来客一样出现在张子鱼他们宿舍,张子鱼和宿舍里的人全都惊呆了。负责全班报刊信件的同学正好跟张子鱼同一宿舍,这个同学打破了僵局:大连医科大学×××。大家都噢噢。“张子鱼这小子保密工作这么好。”女同学就笑了:“现在不是秘密了吧。”张子鱼就给女同学一一介绍同宿舍的同学。大家聊一会儿,很快就借故离开,给张子鱼与女同学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女同学告诉张子鱼:早就听说你们校园的景色不错,跟公园一样。

他们就转到校园里。离开宿舍时张子鱼取出了相机。张子鱼一边装胶卷一边感叹。昨天晚自习李芸还相机时跟狐狸一样悄悄地告诉他:再不归还就该挨骂了。然后就忽悠一下消失在夜幕里。第二天大连女同学就从天而降,女人莫非都是些神狐鬼怪?就这么一点点心理活动都没有逃出女同学的眼睛。“不打扰你吧?”“啥话嘛,欢迎都来不及呢。”当张子鱼的镜头对准女同学时,女同学大梦初醒一般,那种恍然大悟的样子差点让照相机爆炸,当时真实的情形是相机差点掉地上,我们的张子鱼同学闪一下腰惊出一头汗,女同学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没有觉察到张子鱼的失态,女同学很悲壮地告诉张子鱼:“我可不想罩在神圣的光环里,我没想到送给你照相机会是这种结果。”张子鱼没反应过来:“这可是奢侈品。”女同学的声音还是那么沉痛:“你最好把它当成日常用品。”张子鱼完全放松了:“你看我用得多熟练,我都成专业摄影师了。”

好多年以后张子鱼才明白他们当时彼此的误解有多深,张子鱼难以忘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女同学站在朦胧的夕阳里,黄昏校园林荫道上的阳光被稠密的树叶过滤得光怪陆离,万花筒一般,立体画一般,在不断分解思绪万千的青春少女,少女的长发和裙子都幻化成光线的一部分;好多年以后张子鱼才明白摄影艺术最简单的一个原理,女人喜欢虚光相,虚光可以使女人年轻,可以让女人变得不真实;为了达到虚光的成像效果,摄影师总是拿一张纸,撕一个洞,对着放大机上下晃动,显示出来的肖像就跟艺术品一样介于似与不似之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张子鱼才明白他把他所认识的女性全都进行了虚光处理。此时此刻这个聪慧的医科大学学生以外科手术般的冷静与准确一刀下去,直击自己的情感世界与张子鱼的软肋,张子鱼轻松自如地滑过去了,未来的外科大夫没想到张子鱼有这么强的免疫力,完全出自于本能和下意识。

离开西安时女同学告诉张子鱼:“你不要从镜头里看世界,镜头里的世界不真实,镜头变成眼镜麻烦就大了。”列车员开始催了,女同学声音很小:“我们在一个中学,可我们认识得太晚了。”火车就开了,把这个无限惆怅的少女带走了,她要在北京转车才能到大连。

好多年以后张子鱼给妻子叶海亚讲这个女同学时,叶海亚好几次打断他的回忆,追问他这个女同学:有名有姓干吗老是女同学女同学就不能说出她的真实姓名吗?张子鱼死也不松口。叶海亚在丈夫张子鱼的家乡,渭河北岸那个小县城里,总是碰到张子鱼的同学。张子鱼人缘好,小县城到处是他的熟人,有男有女,那些当年的女同学在新疆人叶海亚眼里都是张子鱼难以忘怀的小女生,如今她们都是风姿绰约的少妇,有在县城上班的,有在宝鸡西安上班的,还有在全国各地上班的,节假日全都候鸟般回来了,在大街上碰到了,热情得不得了,街头寒暄,同学聚会,登门拜访,叶海亚眼花缭乱,剩下他们两人时叶海亚就骂张子鱼:“毛驴子张子鱼,你故意不说她的名字你给老娘摆八卦阵是不是?”张子鱼只回答一个简单的不是,就不吭声了。直到生孩子那年,叶海亚被送进渭北小城的医院,难产,医院让转院。那年冬天,渭北大雪纷飞,道路堵塞,束手无策的时候,医院请来了外地的著名专家。跟所有妇产科专家一样,这个天外来客只露一双眼睛,白大褂口罩手套彻底消失了个人特征,甚至分不清性别,只有那双手一接触到产妇的身体产妇就安静了。产妇知道专家是一位年轻女性,手那么软跟羽毛一样,让这个中亚腹地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想到白天鹅,想到草原人用以描述美妙爱情的如梦如幻的猫头鹰,哈萨克女人的头饰就是猫头鹰的羽毛,女大夫就有这么一双光滑柔美的手,先抓住叶海亚的手,叶海亚就停止了尖叫。叶海亚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尖叫,那种水深火热的样子太吓人了,丈夫张子鱼在走廊里拼命抓自己的头发,快绷不住了,女大夫一路疾行,经过张子鱼跟前时已经穿好了白大褂戴上了头罩口罩和手套,跟外星人一样了,外星人跟安抚孩子一样在张子鱼头上摸一下,张子鱼就停止了发疯,还在微微颤抖,女大夫带一帮奇形怪状的医护人员进入急救室,迅速地制止了产妇的尖叫。女大夫一直抓着产妇的手,另一手摸她的肚子,肚子里的婴儿喷薄欲出,女大夫告诉大家:“小家伙太壮实了,让妈妈吃尽了苦头。”有人建议剖腹产,丈夫也是这个意思,即使剖腹产成功的几率也很小。女大夫只说一句话:“大人小孩都要保。”女大夫没有像其他大夫一样对产妇说:“希望你积极配合。”女大夫在整个过程中紧紧地握着产妇的手,另一只手在产妇身上游走挤压,助手们配合默契。叶海亚后来告诉丈夫:“我才知道妙手回春是什么意思,她的手往我肚子上一放,小家伙就认了,就跟着她动,我也跟着她动,疼得要命可我能忍住,我看她的眼睛,那么深情的眼睛,我突然明白她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她的手和眼睛都告诉我她就是那个人。”婴儿八斤六两,果然是个壮实的小家伙,母亲累垮了,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来。女大夫已经离开好几天了,叶海亚找到那个海鸥牌国产照相机,叶海亚跟巫婆一样一口咬定上边还有女大夫的手印,还热乎着。典型的新疆人意识,也是新疆经典段子:从库尔班大叔骑着毛驴到北京见毛主席,历次见过中央领导的新疆人回到新疆跟大家一一握手,总要说:这是跟华主席握过的手,这是跟邓小平握过的手,这是跟江主席握过的手,这是跟胡主席握过的手,跟我握手就等于跟中央领导握手。那架照相机就成了叶海亚的专利,叶海亚不再追问女同学的名字,那个美好的女同学就等于照相机,照相机就等于毛驴子张子鱼曾经爱过的女人。张子鱼就急了:“我们只是同学,连恋爱都没谈过。”叶海亚就说:“恋爱过怎么样?你能爱她是你的造化,她能让你爱是你的福气,你们这些臭男人,见到女人只会翘鸡巴,心翘起来呀,心是长翅膀的。”叶海亚埋怨自己:“我只记住了她的手和眼睛,世界上有那么好的手,那么好的眼睛,她干吗把自己捂得那么严实?”张子鱼说:“医生都这身打扮。”叶海亚不理张子鱼自己说自己的:“跟宇航员一样跟太空人一样,只露一双眼睛,我真想看到她的全部,她的手她的眼睛那么好,她整个人会好成什么样子?这么好的人你这王八蛋怎么会放弃呢,怎么会得不到呢?你这家伙一定有问题。”叶海亚反手一枪就击中了张子鱼,叶海亚还是低估了张子鱼的免疫力,张子鱼哈哈一笑:“我配不上人家,我太差啦,所以连人家的名字都记不住。”就是这个时候,张子鱼也没意识到他对他所接触过的女人下意识地全都进行了虚光处理,包括他的妻子叶海亚,包括大学时代的女同学李芸。

大连医科大学的女同学离开西安一个礼拜后李芸才出现在张子鱼跟前:“她对你这么好,送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她有男朋友,中学时就有啦。”“你吃醋啦?”“你咋说话哩?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她姨姨在西安,她看她姨姨顺便来看我。”李芸就笑:“傻瓜,人家是专门来看你,女孩子矜持爱面子,非要捅破吗?要怜香惜玉。人家那么远跑来看你,你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就送你照相机,别说你们那个小县城,西安也没有中学生之间送那么贵重礼物的,给人家去封信。”

张子鱼就写了一封长信,连夜写的,越写越动情,他自己都奇怪,他原打算客客气气表达一下同学之情,可写出来的信跟一篇小说一样,七八千字龙飞凤舞声情并茂,发信前还想让李芸把把关,李芸怪怪地看他,小声指责他:“你要学会尊重女性。”张子鱼挂号寄出。人家的回信很平淡。张子鱼读了两遍,失落得不得了。他相信他爱过这个小女生,很快又否定了。他忍不住问李芸:“她有男朋友,两家父母都是名医,全城人都羡慕得不得了。”李芸就说:“女孩子心理很复杂,喜欢一个人很慢很朦胧,她至少对你有好感,你不要不自信,你是中学生的时候她就对你这么好,你现在可是西安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她为什么不在男朋友与你之间选择一下呢?你为什么不主动一点,不勇敢一点?”李芸鼓励张子鱼再给人家写一封信。张子鱼连夜就写,越写越动情,真的动了感情,连他自己都感动了,好多年以后他给叶海亚重述这封长信时,叶海亚也感动了,但叶海亚马上指出这种感动中有某种可怕的东西,叶海亚也说不清楚。大学时代的李芸不会听他的隐私,反正信寄出去半个月后他收到的不是人家的回信,是一张照片,跟男朋友紧紧相依无限幸福的照片,背景可是太熟悉了,金色沙滩与蓝色大海,还有一群梦幻般的海鸥。如此动人的相片包在一张白信纸里,典型的形象大于文字形象高于思想,一切在不言中。张子鱼不需要请教任何人,当即在那张空白信纸上写了祝贺他们永远幸福的话。张子鱼彻底放松了。张子鱼就问李芸:“女孩不喜欢人家从镜头里看她?”李芸就笑:“怎么会呢?”张子鱼又问:“女孩不喜欢照相?”李芸不笑也不说话。

周末李芸带张子鱼到她家里,就是西安东门外那个中学家属院,从楼上可以看见兴庆公园。他们就坐在阳台上。李芸的父母打过招呼后回自己房间。两个年轻人在阳台享受阳光和楼下的美景。李芸抱出自己的相册,从满月一直到现在,父母以及所有亲人在她成长的每一个美好的瞬间都留下相片,从婴儿到少女。李芸离他那么近,藤椅嘎吱响,膝盖都碰了他好几次,李芸小声说:“我要一直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李芸手里拿着一本《读者文摘》,封二有一幅摄影作品。少女与老太太的交叉合影,李芸的声音轻如梦幻:“我要亲眼看着皱纹如何爬到我脸上。”张子鱼不用抬头,张子鱼知道那上边的风光有多么美!张子鱼就告诉李芸大连女同学的回信是一张照片,李芸就说:“那肯定是她一生最动人的瞬间,把最美好的时刻留给你,怎么能说她不喜欢照相呢?”“她亲口告诉我的。”“她中学时就送你相机,那时候你就要勇敢地在小县城给她照几张,那时你不自信的话上大学该有追求她的资本了吧,你现在是西安人,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你要明白你现在的身份,身份很重要。”李芸循循善诱就像一位大师:“女孩子的话要从反面理解,当她们说不的时候可能就是是。”

李芸给张子鱼弹了三首钢琴曲。钢琴就在客厅。第一首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二首是老柴的《天鹅湖》片段,这两首张子鱼中学时在城市同学家里听过,收录机里播放的。第三首就很特别,捷克作曲家斯美塔那的《伏尔塔瓦河》,一条中欧的小河在作曲家笔下显得那么波涛汹涌,浩大辽阔壮美激情澎湃,故乡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很具体的一棵树一棵草一片庄稼,一块土坷垃一只鸡一只羊一头牛一只麻雀和燕子,而此时此刻的李芸早就换上了表演服装,一袭黑色长裙,脖子后背和双臂白得耀眼,阳光只照到阳台,上午不可能有灯光,完全是少女自己的光芒,随着大地上所有的河流起伏跌宕又静静地向纵深涌动,少女成为波浪的一部分,当钢琴声昂扬起来时,大地与河流就处于飞翔状态,河流展开了翅膀,少女在飞翔,黑白两色,白色的空气和黑色幻梦般的倩影。多少年后张子鱼在中亚腹地精河绿洲的上空见到阿拉山口暴雨般的燕子时就想起这个美好的上午,西安古城东郊的某某中学家属楼里飞扬的琴声和那个幻化成燕子的少女李芸。在他认识的少女中终于出现了有名有姓的非常具体的活生生的一个青春少女。此时此刻,张子鱼在发抖,他的脸色很吓人,他没想到生活这么美好,故乡这么美好,他没想到世界上美好的东西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这些极其隐秘的内心活动,无法诉诸语言的混沌混乱的情绪,好多年以后他才吐露给妻子叶海亚。少女李芸一定感觉到什么,乐曲一下子柔和起来,其实是乐曲本身是作曲家本人,激情澎湃之后的平淡与亲和。

吃饭的时候,李芸的父母实话实说:这是李芸五岁学钢琴以来的最高水平。两个中年人在他们的房间里流下了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文革”前,他们毕业于上海一所名牌大学,他们都有复杂的家庭背景,无法在江南立足,就很自觉地来到大西北当普通的中学教师。在异乡他们深居简出,谨小慎微,躲过一次次暴风骤雨。他们离开大上海远走西北时听了一场音乐会,他们铭记在心的曲子就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他们从资本家父母家里带走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把小提琴和一架钢琴,这么小资的东西竟然在大西北的长安古城保存下来,完全出于大西北人对上海的全方位崇拜。两个中年人一致认为女儿李芸之所以弹得这么好,是因为女儿带了感情,音乐的核心是感情。两个中年人知道他们的宝贝女儿开始恋爱了,他们也看见了小伙子被音乐所感动的样子。

他们不知道女儿送小伙子到楼下分手后,女儿一直尾随着小伙子,小伙子还沉浸在钢琴曲里,绝不是《月光奏鸣曲》和《天鹅湖》而是《伏尔塔瓦河》,小伙子走到没人的地方,也就是兴庆公园与一家大工厂相邻的树林时小伙子再也忍不住了,在静悄悄的树林里靠着一棵高大的杨树泪流满面……少女返回家里又开始弹琴,弹的是《少女的祈祷》。

欣赏乐曲的另一个人是武明生。武明生从大一开始每个周末就到兴庆公园东侧的树林子里,装模作样拿一根笛子吹《二泉映月》和《江河水》,当围墙外边中学家属楼五楼响起钢琴曲时,武明生同学就安静下来了,他在欣赏一场音乐会。李芸同学总是上午弹钢琴,下午拉小提琴。小提琴在阳台拉,透过树荫和阳台边上的花盆,少女的身影一闪一闪,跟燕子一样,武明生同学也有把少女等同燕子的习惯。大西北干旱荒凉,燕子那种湿漉漉的影子与河流湖泊泉水有关,很容易成为一种永恒的集体意象与神话原型。武明生同学会在钢琴曲与小提琴曲的激励下吹起他的笛子,他多么希望他的笛声能飘到楼上,飘到少女的琴房,至少也能飘到阳台吧。有那么几次少女李芸都转过身了,朝公园方向张望了,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出她的兴奋与喜悦,仅仅是眺望公园的美景,放松放松自己。一想到自己也是公园美景之一武明生就激动得不得了,跑这么远来公园一游是值得的。

我们可以想象李芸带张子鱼回家时武明生同学有多么绝望,绝对是黑色周末,《月光奏鸣曲》和《天鹅湖》武明生都听无数次了,《伏尔塔瓦河》绝对是第一次,是带了感情的,石头都能听出来那么深情那么动人心魄。后来武明生听到了《少女的祈祷》。面对上帝面对圣母玛利亚,少女的爱那么神圣那么纯洁。

武明生给孟凯讲这一段经历时连骂三个狗日的:“这么好的女人还不动心。”孟凯说:“你这么肯定?”“都祈祷了么,担心,放心不下才祈求上帝。”“你瞎猜吧。”武明生就豁出去了,就说出他曾经干过的罪恶勾当,他偷看过张子鱼的日记:“狗日的,内心很脆弱,医学院的女同学请他到家做客,等于挑明了他们的关系,狗日的走到大街上听了崔健的《一无所有》就蔫了。”孟凯就笑:“我就知道你小子看了人家日记以后天天在宿舍里唱《一无所有》。”武明生只好承认:“没办法,我见到张子鱼就情不自禁唱《一无所有》。”孟凯就笑:“你这破锣嗓子公鸡嗓子你在污辱崔健污辱摇滚乐。”孟凯赶紧捂上耳朵,武明生已经狼哭鬼嚎吼叫开了:“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噢——噢——噢——噢——”孟凯都叫起来了:“张子鱼怎么受得了哇,我听一遍都沮丧得不得了,都崩溃了,你太损了。”武明生满脸无辜:“没办法,情敌之间就是战争状态,专挑对方的软肋下刀子,身不由己啊,情不自禁啊,李芸会好啊,子女身上有父母的影子,她父母在‘四人帮’时期,‘文革’时期,都生活得那么好,造反派,军宣队,工宣队,整他们的人,对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都羡慕得不得了,改革开放了,新时期了,你能想象跟李芸在一起生活,一起白头到老有多么幸福。”孟凯就问:“你就没有软肋?”武明生实话实说:“我又不是神仙,除了神仙,人都有软肋。”

武明生极其沉痛地给孟凯描述一九八八年秋天那个黑色的周末。周六最后一节课后,李芸跟张子鱼说了几句话,李芸那么热情大方的城市姑娘,说话时竟然脸露羞涩,少女的羞涩在大西北秋天金灿灿的树叶与阳光衬托下如同火焰在微微颤动,顷刻间散发出一股罕见的芳香,这个叫张子鱼的家伙平常也是大大方方从容不迫跟谁打交道都那么成熟老练,比城里人还老练的家伙,听到李芸的几句话后也为之一愣只点点头,李芸就转身走了,那身影轻盈欲飞,穿过爬满青藤的走廊和爬壁虎环绕的地理楼数学楼化学楼,拐到图书馆广场时笑盈盈的眼睛和嘴角一下子出现在太阳底下,那么灿烂辉煌。武明生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

星期日上午武明生就上了开往东郊的公共汽车,张子鱼在前边那辆车上,五分钟一趟公交车,武明生与张子鱼就差五分钟,不能差得太远,一小时后下车,也是五分钟的距离。孟凯插话:“五分钟好长一段路呢,你盯得住吗?”武明生声音很低:“人在那种情况,眼睛尖得不得了,老鹰都比不上。”

几百米外,武明生看见李芸提着刚买的新鲜蔬菜和水果与张子鱼相遇,张子鱼帮李芸拿东西,李芸把水果递过去,不让张子鱼拿蔬菜和鱼,给人感觉好像水果是张子鱼带来的。武明生在兴庆公园待了整整一天。他没必要尾随张子鱼返校,他听完李芸弹奏《少女的祈祷》,好像那首曲子是给他弹奏的,反正张子鱼听不到《少女的祈祷》。

孟凯就笑:“你这不是阿Q吗?”武明生沉痛地告诉他:“这就是我的悲哀,当时我就明白了,张子鱼在家乡小县城不可能跟大连医科大学的女生有结果,离家太近,一个西关一个东关,再让崔健的摇滚乐吼几下,等于提醒他真实的处境,西安就不一样了,拉开距离,我在宿舍狼哭鬼嚎地吼崔健的摇滚乐没用。”孟凯笑:“那你还吼个什么劲?”“发泄,也能给他制造不愉快,游击队、麻雀战,久而久之也有作用。”“口里人就是心眼多,我在精河眼睁睁看着女朋友被他抢走只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武明生就拍孟凯的肩膀:“来西安来对啦,我的新疆兄弟,西安啥地方?十三朝古都啊,安禄山这个胡人都迷上了古长安,都摸了杨贵妃的咪咪,都想做中原的皇帝,你会在西安东山再起扳回来的。”两个坏蛋咣啷碰一下酒杯干了。武明生带的是陕西西凤酒,孟凯带的是新疆伊犁特,都是五十二度的烈性酒,都是新疆人的喝法,大茶杯,一杯三四两,上下一咣啷,三杯下肚,就巴心巴肺,武明生说的都是大实话:“明天跟我回县上。”

武明生跟张子鱼是关中西部渭北乡党。武明生一路上给孟凯鼓劲:“你就不想想,李芸那么让人心疼的乖女子,瞅上她的能是我一个人吗?对,你说得对,公开的暗中的长期潜伏的敌人很多,人多了办法就多,张子鱼防不胜防啊。同班有个同学随张子鱼回渭北老家,张子鱼得把人家当贵客,好好待承人家,同学能上你家说明你人缘好,把人活出来啦,可我不这么想,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个家伙摸张子鱼的底细来了,火力侦察嘛,我跟张子鱼正宗的本县乡党嘛,我光明正大去了张子鱼家,本县乡党嘛,不用他张子鱼陪,直接去,抱个大西瓜就是客,带包大雁塔满村乱逛,逢人一根烟,张子鱼的祖宗三代,事无巨细了若指掌。谁也没有我知道得多。”

到了渭北小城,孟凯就不紧张了。渭北是个地级市,张子鱼武明生他们那个县属于渭北下边一个县,具体哪个县就不明讲了,你只要知道渭北小城就是渭北市下边一个县就行了。

过了渭河拐几十道盘山公路,就是新疆天山达坂绕来绕去的那种盘山路,孟凯感到新奇,天山的盘山路会把你引到一个险峻的山口,新疆人叫达坂,过了达坂,豁然开朗,不是大峡谷就是山中草原,天山腹地东西纵横着许多地球上最富饶的山中盆地,那也是牧人们向往的夏牧场,湖泊河流青草地,骏马牛羊而且还是天鹅的栖息地。渭河北岸山丘般的黄土高原之上是辽阔平坦的台地平原,猛然出现在高原之上,辽阔的大平原迎面扑来,庄稼,树木和村庄,大平原上纵横着许多深沟大壑,沟底闪烁着北方的季节河,秋季洪水滔滔,春夏则清水涟涟如同俊俏女子深情的毛毛眼,这些沟底的河流全罩在北方绵软的柳树丛中。孟凯在西安的护城河和公园见识过这些绵软的柳树,孟凯想象的李芸应该是绵柳和河流的完美结合。车子跟狡兔一样跌入深沟大壑,又鹞鹰般翻上沟沿。西北高原一个习惯说法鹞子翻身,孟凯在华山体验过。爬华山的人大多不敢冒这个险,武明生不停地煽惑,还拿新疆儿子娃娃刺激他,孟凯咬咬牙就在华山道上来了一段鹞子翻身,手抓铁链,面朝上壁虎一样紧贴石崖,背朝下是万丈深渊,失手掉下去要在渭南去捡骨头,肉是没有的,陕西人的说法,连烂臊子的肉也不剩一丁点。鹞子翻身不足二十米孟凯出了一身汗卵蛋都吸进肚子里了,全身都是硬的。武明生问:“感觉咋样?”孟凯说:“钻到地心里了。”武明生就笑:“文绉绉的还地心里了,地心是那种感觉吗?怪不得叶海亚跟人跑了。”孟凯就嚷嚷:“曲里拐弯的,啥意思嘛?”武明生就说:“我们北塬人的老规矩,娶媳妇之前,来上几回鹞子翻身,越早越好,有出息的儿子娃娃十二三岁就敢鹞子翻身。”孟凯还在瞪眼睛,武明生就实话实说:“女人要的就是鹞子翻身那股子狠劲,咂一下舌头回味一哈(下),是不是钻到女人的肉里头去了,还地心,地是个啥?不就是个嘛。干啥的?往肉里头钻的。男人活在世上可不是地老鼠,可不是新疆旱獭,是要吃肉的。”孟凯说:“陕西人狠。”武明生说:“不要陕西陕西的,咱们大西北,咱们灭了六国。”

车子呼扇一下又来了一个鹞子翻身,也是最后一个鹞子翻身,县城就到了。他们在县城碰到了回来奔丧的张子鱼和叶海亚。张子鱼他爷死了。

武明生告诉孟凯:“张子鱼他爷是我碰到的最有意思的老汉,咱们也去祭奠一哈(下)。”他们在纸货店买了两个大花圈写上字,人家会按地址送货上门。武明生特别叮咛:“咱俩合起来上千元的礼,这关乎张子鱼两口子的面子。”

武明生拦了一辆出租,报了地址;司机是个女娃,司机就笑:“五分钟的路就在北大街,还打车呀?”武明生就开女子的玩笑:“咱就打姐姐车,不行吗?”“大老板舍得花钱有啥不行的。”武明生一口一个姐姐,孟凯就问:“她这么小咋是你姐?”女司机就笑得浑身乱抖。武明生就给孟凯解释:关中西部把未婚女子叫姐姐,相当于新疆的丫头。武明生就告诉孟凯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那时县城出租车很少,不要说农民,城里人都不习惯打出租,武明生就包了一辆出租,让司机撤掉牌子,扮装成自己的私人司机,浩浩荡荡回到五六十里外的农村老家,进村就响喇叭比过年放鞭炮还热闹,家乡的农民分不清领导的小车与出租车的区别,统统把坐小车的人当大老板大领导,“我的爷爷!武家老二大学毕业不到一年就坐小卧车回来啦”,全村轰动,围观武家老二衣锦还乡。孟凯就笑:“你就这么蒙你的父老乡亲。”“没办法,在外边混不出点名堂回家乡狗都不理你;新疆好啊,成也好败也好你狗日的没压力。”“口里还有这讲究。”

两分钟就到张子鱼家,张子鱼和叶海亚很感动。张子鱼虽然不是长子长孙,但却是张家孙子辈中仅有的两个公家人,另一个就是张子鱼大伯的小儿子,“文革”前的老高中生,早早参加工作,两个公家人就迎出迎进,陪客人。城乡界限很分明。孟凯还发现,同样是农村亲戚,城郊的农民就处处流露出极大的优越性,连酒席的规格都有讲究,武明生告诉孟凯:偏远农村也就花个五六千七八千元,城郊农村就得一二万,甚至三四万。孟凯几乎脱口而出:“我明白张子鱼为啥那种样子了。”武明生说:“张家在外工作的男人都这样子。”孟凯说:“我相信叶海亚真心爱上张子鱼啦。”武明生就拍孟凯肩膀:“兄弟彻底死心啦,我带你来可不是这个意思。”

穿孝服的新疆媳妇叶海亚像个外国人,卷头发高鼻梁眼睫毛又浓又长,肤色罕见的白,客人们总是盯着这个新疆媳妇看,都以为她是洋媳妇。武明生就对孟凯说:“这么乖的女子让她飞了,你也够倒霉的。”孟凯就说:“你也没追到李芸嘛。”武明生打手势:“不一样,我跟你不一样。”

11

孟凯给表哥的信越来越长,从五六页蔓延到十几页甚至几十页,囊括了张子鱼的家族史。正史野史添油加醋胡编乱造难以避免,包括孟凯自己的即兴发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流行寻根文学,还有一篇著名的文章《文学的根》,中文系毕业的孟凯看过这篇雄文,有理论支撑,他打探搜集张子鱼的家史就很上心,也很有文学色彩。每封长信一定是挂号寄出。表哥回信大加赞赏。估计表哥把他当古代的说书艺人了。用新疆说法他应该是阿肯歌手,是江格尔齐。表哥在信中就这么说的。表哥甚至展望了他的未来:要是生意搞砸了你就回新疆讲评书,跟刘兰芳袁阔成他们讲《三国》讲《水浒》讲《杨家将》讲《薛家将》讲《呼家将》一样讲一讲张子鱼的老祖宗,张家老祖宗丢人现眼啦。一句话,咱就扬他的家丑。这不叫小人手段,这叫不说憋得慌。兄弟,这次你攥住张子鱼的卵子啦,你使劲捏,你稍用点力,他娃就得满地打滚龇牙咧嘴。把他娃的娃给捏出来,口里可不是新疆,咱新疆有沙漠淌进沙子里还能长地精,口里水土捂不住,迟早得原形毕露。客观地讲孟凯还是比较公道的,没有人身攻击。

张子鱼的八爷就是个有远见的人,老汉人到中年时就拥有骡马胶轮大车,七八十亩良田。七十岁时,身体硬朗,手脚麻利,还能下地干活。几十间青砖大房,三儿一女,女是奶干女,心尖尖肺把把,深宅大院一朵花。儿子孙子精壮威风跟老虎一样,都是务庄稼的好把式,老汉平常不用外人,忙时雇几个短工。

临解放,老汉七十整,北山游击队有一个老汉的亲戚,偷偷给老汉捎一句话:“赶紧把地卖了,把房卖了,天要变了,共产党坐天下呀。”捎话的人咥一碗干面喝几口面汤,嘴一抹就出了后门上北山。老汉还在后门外目送客人,老伴就在院子里骂开了:“放他娘个狗臭屁,高桌子低板凳置哈(下)的家当白扔呀?啊?”老汉攥着烟锅吧嗒吧嗒冒青烟,老汉不急着劝老伴,老汉盘算着如何处置这些家当。房子得卖地得卖,胶轮大车得卖,骡马得卖,留下一头驴一头牛算。北山游击队眨眼就要下山坐天下了。关中老百姓把陕北叫红区,把陕北与关中过渡地区的游击队叫皮红,秋末阳光不足熟得不透黄中带红的瓜果就叫皮红,老汉的亲戚就是一个地道的皮红,老汉给皮红帮过不少忙。老汉相信皮红亲戚的话。老汉多个心眼,没直接卖,叫老大出去躲几天,叫人放话,说是老大被土匪绑票了,拿五千块大洋赎人,法币金圆券不要,就要真金白银。五千块大洋能把小地主整成穷光蛋。村里人眼睁睁看着买主牵走老汉的高脚牲口套走老头的胶轮大车,拿着地契到村东村西丈量土地,七八十亩肥地眨眼时分成了人家的,老汉只留下几亩薄地,能混个肚儿圆就不错了。最让人心疼的是三院青砖大房只剩下一院十来间房,祖孙三代缩在一个院子里。老伴在家里哭天喊地,上过中学当教师的奶干女学也不上了,陪老娘哭。儿孙们提上铁锨镢头要去救人,老汉不让动,只有老汉一个人知道底细,全家上下包括被绑架的老大都蒙在鼓里,全家人的哭嚎和愤怒就不是装出来的,大家眼睁睁看着装是装不像的。老汉提上五千块大洋一个人去赎老大,天黑前老汉带着老大回来了。

村里人从老大那里听到的事情更传奇,一个算卦的老道说老大有血光之灾,必须出去躲几天,老大就躲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天天待房子里太闷,就到后院透透气,几个蒙面大汉扑上来口袋往老大头上一套腰上顶着刀子,像牵牲口一样让人家从后门牵走了。土匪给后门上留下条子,种种要求清清楚楚。大家明白,这是一场躲不过的灾祸,破财消灾,人活着就是好事情。土匪太多了,天下该变了。

天下很快就变了。老汉的大家族祖孙几代一大家分家单过,老大,老二,老三每人三间大瓦房,老汉跟小儿子过,小儿子就有老人带过来的三间房,总共六间。几亩薄地,一头老牛一头瘦驴,定成分就把老汉定了个中农。也有人不服,说是老汉只穷了一年半,典型的地主,至少也是富农,那么大院子,青砖大瓦房,地主才住那么好房子。工作组给的解释是,老汉帮助过游击队,房子确实是好房子,可几个儿子一分,平均就是个三间房,定个中农也就行了。

再过几年,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土地和牲口全归集体,家家户户只留房子和农具。老汉的优越性就显出来了。地主的房子都分掉了,深宅大院成了大杂院,昔日的长工贫农跟东家挤一个院,还要占大房子好房子,老东家只能挤在旮旯角落里。全村最好的房子就属老汉他们家了,祖孙三代分家单过又聚在一起,形散而神不散。在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总有人告状,总是不了了之。

老汉耳濡目染,对时兴的政治术语了然于胸并且活学活用,驻队工作组组长听过老汉一番谈话:财产落个人手里就是一种罪恶;老汉说得很诚恳,老汉历数了封建大家族的种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谋财害命。“财产还不都在家长手里?一家几十口人都是围着家长转,家长族长就是土皇帝,新社会好哇!财产交给公家,好好劳动就有饭吃,太好了。”工作组长大学毕业科班出身,当过中学校长县委宣传部长也没有这个蔫老汉对中国社会有这么深刻的认识,家庭是社会的细胞,这个细胞硬是让这个农村蔫老汉给解剖开来了,用的是典型的农民语言。工作组长对村干部说:这个老汉不一般,他是真心拥护新社会,以后不要再找他的麻烦。

老汉的奶干女,在外县某中学任教,丈夫也是教员,但人家是地下党,解放后就成了县公安局长,政治运动松的时候就到老丈人家来得勤,政治运动紧的时候过年过节都很少登门,女教师匆匆来娘家待一会又匆匆离开,不能影响丈夫的前途。丈夫也没咋进步,县公安局长一直干到退休,也没栽啥跟斗,平平安安一辈子不容易。

老汉跟小儿子过,小儿子的日子就比其他几位兄长滋润。那时候村子里一家炒肉,全村飘香,老汉可是隔三见五一盘猪耳朵一个猪蹄髈,每个月都有一瓶烧酒,三四块钱一瓶,村子紧挨着县城,花钱很容易。几户破落的老地主眼馋啊,都能猜出来老汉有积攒,可又找不出证据。不停地有人给老大老二捎话,老大老二就日撅人家,心里肯定有想法,但嘴上不能松,不能让外人钻空子。老汉解馋的时候从来不亏重孙子,娃娃们全挤在老汉跟前,老汉给他们肉吃,老太太给他们糖吃。张子鱼没这个福气,张子鱼压根就没见过祖爷爷祖奶奶。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自然灾害,陕西农村戏称“低标准”“瓜菜代”,全国人民都饿疯了,毛主席都吃不上鸡蛋了,张子鱼他们家也惊惊咋咋地剥树皮挖野菜,人人面有菜色,女人都子宫下坠,张子鱼他们家祖孙几个说不上白白胖胖,至少面无饥色,人没受罪。毕竟是个大年馑,度过了饥荒。祖爷爷咽气前把其他人支走,单独给小儿子留话,估计就是临解放时拿老大当诱饵转移财产的事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汉总觉得亏欠了老大,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小儿子,要报答一下老大,小儿子下了保证,老汉才咽下最后一口气。老大的小儿子念高中,花销大,老大都扛不住了,老三就负担了小侄儿的学费。老三媳妇不愿意跟老三吵,老三把媳妇拉屋子里,把好多年前的事情告诉媳妇,媳妇是个麻迷,打死也不相信,就是真有其事能不信就不信,各过各的日子谁欠谁的?老三就捶媳妇,老三真生气了,往死里捶,拉都拉不住,麻迷媳妇越打越上劲,嚷嚷得全村人都知道了。大队公社来人,要给他们重新定成分,麻迷媳妇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又是喝农药又是跳井,麻迷媳妇娘家是个大家族比较有势力,真给亲家定个富农地主,因女儿而起,娘家人就永世抬不起头了,谁家还敢娶你女子,倒贴给猪八戒猪八戒都不要,娘家人就背地里周旋,胳膊摞胳膊,硬生生把大腿扳过来了。

老大就像做了一场梦,老大没想到父亲让他当了一回筹码,老大从此沉默寡言成了闷葫芦。老二老三话也少了,妯娌之间更是矛盾不断。老三咬着牙把小侄从高中供出来,“文革”前的高中生算是知识分子,姑姑找关系让高中生侄儿在外地有了份职业。老三总算兑现了父亲的遗愿。兄弟之间就更生分了。

多少年后张子鱼告诉妻子叶海亚:从那时起这个祖爷爷苦心经营的大宅院就弥漫着一股冷酷与豪狠,典型的西北高原的狠。叶海亚说:“祖爷爷为了全家不得不这么做。”张子鱼说:“谁也不想成为屠夫刀下的肉。”叶海亚说:“上帝为考验亚伯拉罕,让亚伯拉罕献儿子,亚伯拉罕就虔诚地献上儿子,上帝并不要他的儿子,上帝要的是那份心意,心意到了,上帝就让亚伯拉罕用羊换下儿子,祖爷爷让你们家渡过了多少难关,要记他老人家的好啊。”“你说得对,我开始记祖爷爷的好了。”“你们全家都应该记他的好。”“别人我管不着,我只能管住我自己,新疆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只记人的好不记人的不好?”“本来就这样嘛,你以为想来想去把脑袋想炸就能想出美好的生活?”张子鱼就郑重其事地告诉妻子叶海亚:“口里跟新疆不一样,口里人的美好生活就是深谋远虑处心积虑算计出来的,听没听过口里人的口头禅:不会算计一世穷。”

张子鱼出生的时候祖爷爷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大跃进”前的事情嘛,方圆几十里人们还在谈论这个了不起的张老汉。张老汉把世事看透啦,张老汉把后事安顿好眼睛一闭任你们胡整。张子鱼的祖爷爷就这么被人们传诵着。

祖爷爷的几个儿子也就是张子鱼的爷爷们在张老汉去世后把父亲的遗风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说其他的爷爷了,就说亲爷爷。亲爷爷排行老二,不上不下,没吃过老大的亏,也不像老三有过秘密遗产,老二也就是张子鱼的亲爷爷在农业合作化刚开始的时候就开始他的“隆中对”。我们还叫他老汉,关中人对老人的普遍叫法。老汉五个儿没女,乡党们的说法五个干钻钻小伙子,都是日驴的汉子,放在过去还真能发家创业。张家从来不出草包,念书能吃上公家饭,务庄稼个个都是好把式,农活样样精通。不让单干了,合作化开始了,土地牲口归集体,五个大小伙再折腾也就混个不饿肚子,光娶媳妇就能把人愁死。大家都等着看老汉的笑话,五十出头了,典型的农村老汉么,都谢了顶啦能不愁嘛,老汉攥着烟锅,就是农村人常常自我解嘲的样子,一条扁担两头弯,一头戳进驴屁眼,吧嗒吧嗒冒青烟;老汉整整半年光冒烟不说话。从后来的事情来看,这大半年劣质旱烟把老汉的心烧成了砖头,熏成了炕塞,西北农村都是火炕,炕塞子烟熏火燎,比柏油还黑,黑得渗油哩。

老汉所有的家产就是先人苦心经营留给老汉的三间青瓦大房,老两口住一间半,空出一间半给老大娶媳妇。其他四个儿子跟老两口挤一个屋,一间半的大房子里再盘一个炕,挤四个小伙子。农村的习惯,媳妇娘家人定亲时要来看房子,青瓦大房,很气派,媒人把话挑明了:新房就是一间半青瓦大房,当家人张老汉点点头。娘家人很满意。关键是房。小伙子五大三粗,相貌堂堂,务庄稼的把式,第一次在媒人家相亲时,姑娘瞅一眼就抿上嘴低下头,眼窝嘴角全是羞涩的笑,西府女子羞廉大,俗话说涩柿子糖好了又软又甜。张老汉的五个儿子,个个都是好人才,同村的邻村的姑娘暗中打主意的不少,张老汉提早警告过儿子们:三十里以内的不考虑。张老汉给外人的说法,亲家越远越好。人们误以为张老汉有科学远见优生优育。

新媳妇过门一年后有了娃娃。做了爷爷的张老汉开始给老二张罗媳妇,张老汉做出令大家惊骇的举动,让老大一家搬出去,腾出房子给老二娶媳妇。老二死活不干。老大苦不堪言,老大媳妇又哭又闹。娘家人来评理,张老汉把村干部与亲家迎到炕上,烧酒盘子摆上,酒过三巡,张老汉一句话就把亲家与村干部打晕了:“我屋里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啦,你两位替我做主,我解脱啦,你俩慢慢商量,商量好了给我回个话。”老汉扬脖子灌下一盅子酒,转身就走,把村干部和亲家干干地撂在屋里。村干部和亲家还能待下去吗?离开时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娘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家族就是闺女的坚强后盾,亲家不用出面,亲家的几个儿子几个侄儿加上远亲近邻几十号精壮小伙子在新媳妇的大哥带领下来给亲妹子撑腰。全村人都涌上街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张氏家族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砸东西不劝阻,闹到下午只好打道回府。

老大一家先借住饲养室,八方借钱,另划宅子另盖一间半单边溜厦房,再搭个牲口棚一样的厨房。老大背了一屁股债,几十年还不清。老大一家对父亲张老汉耿耿于怀,老大的儿子好长时间不叫爷爷。上学时要过一条大沟,小家伙放学劳动回来晚走到沟里,四下无人吓得大哭,爷爷跟幽灵一样出现在小家伙跟前,搂住小家伙,任由小家伙哭,哭够了,开始叫爷爷。小家伙上学第一天起爷爷就在这里守护着,爷爷让他不要告诉爸妈。“乖娃娃从不让大人操心,让大人操心的娃娃没出息。”爷爷一年四季风雪无阻在孙子的上学路上呵护着。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县城就很简陋,出了城就是荒郊野外,北山里的狼都能跑到城郊。时间不长,老大两口子听人议论,从儿子嘴里得到证实,老大两口子僵硬了五六年的脸慢慢变软。孙子可以大大方方去见爷爷奶奶了。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五六年间见了大哥大嫂子都不敢抬头,能躲就躲。现在可以点头了,心情好的时候还能问一句:“吃啦?”“吃啦!”

老二也就是张子鱼的父亲已经见识了老大的遭遇,结婚二年后,父亲叫他去说个事,他就知道是啥事。父亲先不谈房子,先谈孙子:“你媳妇咋还不见动静,我跟你妈等着抱孙子哩。”老二就说:“爸,该给老三说媳妇啦。”被称作人精的老汉只抽烟不说话,张老汉等老二往下说,老二就说:“爸得是等我媳妇肚子大了再让我腾房子?”老汉冷冷地告诉老二:“女人有了娃才贴心跟你过日子。”老二也告诉父亲:“我这几年不打算要娃娃。”“你想弄啥?想绝后?”“我想把娃生在自己房子里不想生在那一间半青砖大房里。”老父亲不得不正眼打量老二:“你这么有志气?”老二冷冰冰地说:“就是个车马店么客栈旅馆么,年底我就腾房子。”

老二媳妇尽管有心理准备,老二告诉她年底腾房子的打算时她还是忍不住哭闹起来。她听说过大嫂的遭遇,她不会找娘家人,她就在村子里闹,找家族的长辈,见妯娌们,见街坊邻居,就是不找公公婆婆。这一招很厉害,公公婆婆成为大家嘲笑的对象。大嫂娘家一大帮人鬼子进村的那种架势,正中公公下怀,公公地地道道的农民政治家,家族利益就是全村人的利益,岂容你外人干预?公公只需要买半扇肉打几斤散酒招待大伙大吃一顿就行了。几十块钱的事情么,就把亲家打个落花流水永世抬不起头,什么时候见他都气短。老二媳妇四两拨千斤,在村子里哭闹一上午,下午大家就开始嘲笑张老汉了。张老汉本来打算找老二算账,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老子只一句话:收拾你婆娘去。老汉刚出门,老二媳妇就鸣锣收兵,不闹了,不知躲谁家去了。老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苍蝇一样嗡嗡嗡让人头大。

老二两口子年初开始张罗,年底盖起三间单边溜厦房,再搭个小厨房。张子鱼兄弟几个就出生在这个院子里,这些伤心往事成为母亲永远也说不完的永恒话题。老二跟老大一样能找的亲戚都找遍了,老二比老大强一点,没娃娃拖累,但跟老大一样欠一屁股债。老二比老大机灵,务庄稼以外做点小生意,离县城近,农闲时就去国营工厂门口卖零食,跟游击队似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四处乱窜,还是能挣些辛苦钱。老二的娃娃都出生在成家五六年以后。

住上新房不久就遇上三年自然灾害,全国人民饿扁了肚子,好多地方饿死了人,用农民的话说:低标准瓜菜代,连×都不想日了,只想着活命。张氏家族顺利度过灾年,人们总是看见张家的孙子们天黑从爷爷奶奶那里吃得饱饱地回家,爷爷奶奶那里跟老鼠攒仓一样有积攒,人们就想起张家那个有战略眼光的祖爷爷。谁还有勇气再嘲笑张子鱼的亲爷爷呢。老汉贼着呢。一家之主,农业社挣工分,几个儿子干一年,年底分红,不管多少都在一家之主手里。老汉给儿子们娶进媳妇就可以了,老汉大权在握。村干部常常发出感叹:“狗日的张老汉,跟皇帝一样,咱们算个屁。”张子鱼兄弟几个躲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张子鱼的两个哥哥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后的一九六二年一九六四年,张子鱼出生于一九六九年,张子鱼的父亲比老大会计算,负担就轻。老大在新院子盖了两次房,第一次一间半,咋看都不像个家,后来加盖两间,还是不齐整。老二不急着要娃娃,咬咬牙盖三间房。

大家等着老父亲给老三娶媳妇,大家也看着谁家肯把闺女嫁过来。老三自己把问题解决了,老三念过中学,也就初三吧,老三主意大,找城里同学借钱买好烟好酒,打通公社武装干事报名参军,大队生产队拦不住,那年月当兵也是贫农优先,中农靠后,地主富农没门。老三最后才告诉老父亲,老父亲张老汉就从炕上呼的一下坐直了:

“老三你驴日哈(下)的飞呀?得是?”

“当兵光荣,保卫国家有啥不好。”

“驴日哈(下)的还是想从老子手里飞。”

驴日哈(下)的老三就单刀直入:“你不叫我当兵我就守你屋里我就一辈子打光棍,我说到做到。”

老三说得咬牙切齿,浑身发抖。老汉就死死盯着老三,老三没有示弱的意思,从小到大,五个娃淘气的挨打,只有老大和老三打死都不求饶打死都不跑,不像老二老四老五,父亲拼命追打,父亲在唾骂追打中有一种自豪与威风,就像大将军追逃敌,老大老三绝不给父亲这种机会,每当父亲打老大老三时,母亲就哭得格外伤心。老汉还在犹豫,老三从腰间拔出一把斧头:“爸,给你儿一句话,不当兵我就剁指头呀,我就把我废了呀。”老汉跟豹子一样从炕上跳起来:“滚!滚!驴日哈(下)的叫炮弹把你炸飞了,叫机枪把你扫成筛筛。”

老三还真的上战场了。老三当兵第二年就开拔边境参加中印反击战。老三所在的那个团一口气打过喜马拉雅山直逼新德里。老三那种狠劲让印度兵胆寒,让战友惊喜,那个团的团长是个陕西人,拉住老三的手就喊:“狗日的给咱陕西人争光啦。”老三脱口而出:“我爸说我是驴日哈(下)的。”全团将士笑翻了天。那一刻老三从心里彻底原谅了父亲。老三从士兵变成军官。

老三回家探亲轰动了方圆几十里,说句俗话,说亲的人踏破了门。农村父母为了拴住吃公家饭的儿子的心,都一门心思在老家给儿子定亲,名义上说是家乡女子贴心,还能孝顺父母,实则是为了控制在外工作的儿子,老婆娃娃待在父母身边还真能拴住公家人的心,农民父亲母亲坚持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老汉当机立断给老三拿主意定媳妇,是邻近大队支书的宝贝女儿,在公社小学当民办教师,转公办是迟早的事情。马上给老三拍电报,以父亲病重为由诳老三回家。这是农村父母招回公家人儿子的杀手锏,跟古代的圣旨一样,非常灵验。老三立马请假,立马回家,回家时带了未婚妻。老三太了解农民父亲了,老三在当地军民联欢时就跟当地学校一名女教师对上了眼,碍于军纪不敢公开,也担心女教师家里反对,师范毕业的正宗城里人不可能嫁给农村兵,胜利归来,老三成了军官,女教师就大大方方带老三见父母,张家五兄弟个个都是姑娘们脸红心热的好人才,农村人把相貌堂堂也视为人才;当了排长成了军官的老三更是英气逼人,女教师的同事都钦佩她有眼光有远见有魄力,父母更是喜出望外,当下就办了订婚宴,照了订婚照。老家的电报接到手,订婚的喜讯同样以电报发出去还美其名曰为病中的父亲冲喜。邮局的工作人员看了老三好久。

老三带着未婚妻回来了,父亲躺在炕上哼哼唧唧,村干部和家族长辈准备指责战斗英雄私订终身不给父母打招呼,老三就介绍未婚妻见过父母家族长辈和村干部,老三还故意说未婚妻是首长的女儿。女教师笑眯眯的,女教师的父亲不是部队首长却是地方首长,当地政府的局长,老三这么说没什么不妥。老三还拿出订婚照,还搬出那个称赞他给陕西人争了光的乡党团长,团长要给他当证婚人。家族长辈和村干部的嘴就被严严密密地封上了,家里给定了民办教师,人家老三自拿主意领回来一个公办教师,还是师范毕业的还是首长的千金。村干部就是个复员军人,村干部知道老三的厉害,老三把父亲真真地给拿住了,典型的军人风格,村干部就对老汉说:“叔,老三可是国家的功臣,也是咱村的光荣,打了仗,立了功,当了干部,还给你老人家领回当教师的洋媳妇,你老人家偷着笑吧。”家族长辈也是这话。老伴就拉住洋媳妇的手,喜欢得不得了,从女教师的手上摸到肩膀摸到后脑勺,老汉拼命咳嗽,咳嗽了好几分钟,不看老三,看洋媳妇。“你爸你妈都好。”算是认下了这个洋媳妇。

老三的电报到家里时,大家都等着看热闹,父子两个人对上阵了肯定有好戏看,你想嘛,老汉给娃定亲娃又不知道,娃是公家人,娃不认,无凭无据女方也没法告;娃紧跟父亲的电报又来一封定亲冲喜的电报,钻了父亲的空子:圣旨一样的电报上只说父病重速归又没提婚姻大事,下来的戏就看老三咋过父亲的茬口:你娃把事干成啦翅膀硬啦,你说你定亲啦仅仅是一张空纸。谁也没想到老三带着未婚妻回来。村干部和家族长辈往外走时,村干部就说:“还好,没伤面子。”家族长辈说:“里子伤啦,血糊流啦,老汉都抖开了跟筛筛一样,老三眼眼稠,老子没算过儿子。”村干部说:“我有这么个儿我偷着笑哩,我叔还抖哩,抖屁哩。”老三算是彻底摆脱了父亲的掌控。

下一个目标就是老四。谁也没注意老四,老四就上到中学。老三从当兵那天起就打乱了父亲的阵脚。老三当兵那年,老四念初中,张家五兄弟只有老三老四念到初中,其他几个就念个小学识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就成。念到初中的老三就主意大,念到高中念到大学还得了哇。老三当兵时每月津贴七块半,年底给家里寄七十五块钱,当兵管吃管穿,那年月农村兵都这么节省,农业社能挣回口粮就不错了,年终决分,一家几个壮劳力分红也分不到几十块钱,有人在外当兵年终就能收到五十六十七十不等的汇款。老三当了排长就当着众人面允诺给家里每月寄十块钱,可家里总是收到十五块钱的汇款,老三当着众人的面给父亲说过老四念书的事情:“四弟好好念书我不信咱家出不了大学生。”“文革”前一个县也没几个大学生,实打实的状元。老三多寄的五块钱里有资助兄弟念书的意思。父母最心疼的老五听话孝顺就是念不成书,念小学都吃力,勉强念完小学回到父母身边,谁都能看出老五给父母养老送终呀。天下老儿爱的小儿,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小儿,百姓的小儿就是太子。老三当兵时每月七块半津贴全年九十块,给家里七十五块,自己只用十五块,父亲没理由不让老四念书。

老四念到初中就知道生活有多么艰难,他要不好好念书大哥二哥就是前车之鉴,老三那种胆略那种机会不是谁都能遇上的,再说他也没有老三那么棒的身体,念书是他唯一的出路。老四就很谨慎,后来他发现父亲真心让他念书,他就松了口气。除了问父亲要学费,其他费用他从不向父亲开口。老四“文革”前就一边念书一边打工挣钱,这就是家在城郊的好处,不住校,同学多,总能在城里找活干。张子鱼很小就听说四爸的故事,我们那里把叔父也叫爸,二叔三叔四叔,就叫二爸三爸四爸,最小的叔就叫碎爸。张子鱼初中开始勤工俭学那么顺溜,一部分原因是他四爸成功的经验。老四念到高中,那时全县只有一所中学,也只有两个高中班,国民经济调整,大学招生计划一缩再缩,以前两个高中班百分之九十的学生能进大学,老四他们这一届,两个班只招了四五个大学生,老四很幸运考进了大学,但不是他理想的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的综合性大学,而是本省的一所师范。老四跟那个时代的学生一样,一门心思搞科研,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最佳选择是工科,其次是理科,进师范当教员还不如当工人,教师的地位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才开始好转。那个年代当教师找对象都难。那个年代农村大学生不要说当教师,就是理想中的工程师甚至当了县长,农民父母都在家乡给他们定亲,叫作单帮人,挣工资吃公家饭,妻子儿女在土里刨食,节假日,农忙还得回家务农。老四接到大学录取的消息,基本上也就知道了自己未来的生活。好多年后张子鱼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也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张子鱼肯定憧憬了未来的生活,也没有其他同学那么兴奋。他四爸就在西安念的大学,他四爸那时眼睛里就有了哀怨就有了忧伤。

老四大一放假,父亲就给他定了亲,一位浓眉大眼身材高挑白净健壮念过小学的乡村女子,大方开朗,用我们当地人的话说,百里挑一的人尖子。“人家女子也是念过书的,爸专门给你挑哈(下)念过书的,识文断字。”在张子鱼的想象里,哀怨和忧伤就是在那个时候固定在四爸的眼睛里以至于蔓延到脸上,农民父亲哈哈一笑:“老四就是那么一张驴脸,心里乐着呢,这么好的女子八辈子修哈(下)的福,他娃还能不高兴?”

大家一直猜想四爸的大学生活,有没有中意的女同学。据四爸的同学说,四爸那时念书很用功,那是讲政治的年代,“文革”虽然还没开始,火药味已经相当浓了。讲又红又专,重点在“红”,“专”只是陪衬。四爸经常被团支书找去谈话,第十次还是第十一次,四爸就说出了心里的秘密,他已经定亲了,婚姻大事已经不是问题,就完全安下心来为建设社会主义刻苦学习。团支书是个女生,女团支书都叫起来了:“这么早定亲,是不是娃娃亲?”四爸告诉女团支书:“别人介绍的,我二十她十八,我们不是娃娃亲。”“她人怎么样?”“朴实善良能干。”女团支书又叫起来:“这就是你的人生理想?朴实善良能干的妇女千千万万,你就这种人生理想?你还口口声声安心学习,你完全丧失了革命斗志。”女团支书都快哭了。四爸吓坏了。四爸不是木头,四爸意识到某种敏感而暧昧的东西,四爸慌乱中就从箱底取出农村未婚妻做的漂亮的黑灯芯绒面子的布鞋,鞋子里是火焰般的手工鞋垫。女团支书再也没找过四爸谈又红又专的问题。临毕业时同学之间互相留言,赠纪念品;女团支书赠四爸一支上海英雄钢笔,不等四爸回赠,女团支书就索要手工布鞋和绣花鞋垫,四爸很惊讶:“我这里只有男式的,我叫她给你另做一双,你穿多大鞋?”女团支书记就笑了。“我就要你那一双,你箱子里有,你不要啬皮。”四爸打开木箱子,取出一双新崭崭的黑布鞋和绣花鞋垫,递给女团支书时头都不敢抬,女团支书爱不释手:“简直是艺术品,心灵手巧的人才能做出这种绝活,你的革命理想比我想象的远大高尚,祝贺你。”女团支书主动伸手,四爸跟人家女同学握手一点也不大方。女团支书主动要求去艰苦地区工作,成为陕北高原一个县城中学的普通教师。

四爸回到渭北地区,到邻县县城中学当教师,好歹是平原县。当年年底就结婚成家。在老屋那座一间半新房里住了一年,就搬出去另盖一院屋子,三间单边厦房。父亲问老四为啥不回县上工作,在县上教书就能吃住在家里,就能帮老婆娃。老四淡淡一句:我是公家人,我得服从公家分配。就把老父亲的嘴给封上了。老四一个月回家一次,坐汽车花销太大,老四买了一辆飞鸽自行车,两个月工资呢,有了自行车,一月就能回家两次,把新媳妇撂独家院子不好看么。老四骑上车子,从邻县往回赶,要翻三沟六坡百数里路。新媳妇手巧用彩色塑料绳把丈夫的自行车扎绑一遍,就像绣上了花;丈夫就像骑一匹雕花鞍子的骏马,神气得不得了。长途奔波的好处就是老四身体越来越壮,单位灶上有好吃的,老四就多买两份,一份给老屋父母,一份给媳妇。老四挣的工资结婚前全交父亲,结婚后交三分之一,父亲说了,等有了娃娃就不用交了,给父母个孝敬钱就行了。

老两口等着老四养娃娃。两年三年四年过去了,老四媳妇没有动静。婆婆就急了,就追问媳妇,媳妇是那种典型的大脸长身大屁股能生养的女人,媳妇脾性绵软对公家人丈夫百依百顺无限敬仰,婆婆追问媳妇就说:“我俩还年轻,我俩不急着要。”“他不急还是你不急。”“我俩都不急。”婆婆明白了,是儿子的问题,媳妇给自己男人打掩护哩。婆婆回去给老汉一说,老汉就嚷嚷:“驴日哈(下)的老四想弄啥?想绝后呀,他可是吃公家饭的,他养得起娃娃。”

老四周末回家还没喘过气,就被父母叫老屋去。老父亲不容他进屋,在院子里骂:“驴日哈(下)的想弄啥?啊?绝后呀?鸡不下蛋杀了吃肉,你今儿个不给个话老子把你拔哈(下)喂狗。”老四不温不火,等老父亲跳踹够了老四就说:“我的主意,不怪媳妇,媳妇听我的。”老四先把媳妇保护起来,老四再慢慢地跟父亲讲道理,物理老师是讲道理的,物理老师告诉父亲:“我两口子日子过得好好的,你就别操心了。”“不叫我操心?日子过得好好的?那也叫过日子?你娃知道啥叫日子?你日出了儿子?还是日出了女子?驴日哈(下)的,老子告诉你,日子是实打实日哈(下)的,老天爷给你裤裆里多长一坨肉可不是个摆设,还念书哩,上大学哩,把书念到肚子里啦。”老四还是不温不火,给父亲一根烟,父亲不抽,可父亲接住了,夹耳朵上了。老四就告诉父亲:“不要娃娃也能过得很好,周总理就没有娃娃。”老父亲就笑了:“屁不能这么放吧放成烟雾青啦。总理那可是一品宰相,养不起娃娃,你哄鬼去吧。”老父亲喊老五:“老五,你出来,你四哥胡吹冒聊说周总理没娃娃。”老五给四哥做证,周总理真的没娃娃。老汉抽了口冷气;老汉很快就绝地反击:“人家是国务院大总理,上边是毛主席,下边是亿万万平头老百姓,你是个啥东西?锤子中学教员,管一帮碎娃娃,碎娃娃还不是你的,中学教员连工人都比不上,就比老农民强一点点,还想跟总理攀比。”老汉一下子抓住了真理,老汉从耳朵上取下“飞马”香烟,舔一下点上,美美地咂一口,继续日撅老四,正是“文革”期间,到处都是学生打斗老师的消息,农民父亲就肆无忌惮地日撅教师:“锤子教师有啥了不起,一张臭嘴嘛,放狗臭屁嘛,放得响当校长,放得臭当教授,放得干当教员,要响声没响声要味道没味道顶不上一声呵欠的屁就是干屁,娃,还想爸讲道理吗?你爸解放前只上了几天私塾只念了几页《三字经》《千字文》就跟诸葛亮收姜维一样把你大学生中学教员给收了,回去跟你媳妇好好商量看啥时候要娃娃呀,养娃娃跟种庄稼一样,过了节气,就得饿肚子。”老四都不知道咋离开老屋的,老母亲责备老汉:“有话你好好说嘛,说那么难听弄啥呀,使本事呀。”

他们的独生女第二年出生,县医院接的生,当医生告诉老四媳妇是个女孩时,老四媳妇就哭了,丈夫和医生赶紧劝她月子里不能哭,哭啥哩,母女平安,顺利得很嘛,老四媳妇不哭了,可老四媳妇的话把大家震住了:“跟她妈一样可受罪呀。”医生护士都是女人,都没想到这个农村妇女说出这么精辟的话。医生就对老四说:“你对妻子很好,可你看看女人,不管城里女人农村女人都不容易,男人理解不了这么多,你妻子没有抱怨你的意思,你妻子抱怨女人这个命。”老四不知道该说啥,浑身不自然。

老三也是一个独生女儿。老三升连长时有了女儿。老三升营长的时候接父母去见世面,部队驻扎在南方一个大都市,相当繁华,老父亲见面就嚷嚷:“再生一个,至少得有一个儿子。”老三比老四干脆:“女比儿孝顺,我不要儿。”老汉就瞪眼睛:“咱村那么多儿你见哪个儿不孝顺啦,老子五个儿哪个儿不孝顺啦?”老三两句话解决战斗:“你眼睛就咱村子,村子就是全世界就是地球,你在我这待上几个月,你到街上打听打听城里人喜欢儿子还是喜欢女儿。”老两口在繁华的南方大城市待了大半年,跟当地人混得很熟,还真让老汉开了眼,老三的话得到证实。小孙女就带着爷爷奶奶到处逛,小孙女典型的南方城市洋娃娃,少年宫合唱团的小指挥,老两口坐在台下看孙女指挥那么多娃娃唱《北京的金山上》《我爱北京天安门》《歌唱祖国》,老汉又开始抱怨:“跟她爸一样指挥这么多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可惜不是儿子,要是个儿子得了哇?”老伴不得不警告老汉:“娃把你个老叫爷哩,你个老配吗?”

值得庆幸的是老五,给老两口养老送终的老五抢在计划生育之前一口气生了五个娃,都是儿子,老屋房多,五个儿不愁没媳妇。

老三老四兄弟俩交过心,老四问他三哥:“你咋跟我一样只养一个女?”老三说:“你没打过仗你不知道战争的残酷。”老四就说:“可我知道另一种战争的残酷。”兄弟俩就不说话了,喝茶抽烟到天亮。

张子鱼的远房叔叔,爷爷的亲侄子,原先在一家工厂当工人,后来下海发了大财,正妻之外就有七个二奶,每个二奶都给他养一个儿子,加上正妻的儿子,整整八个儿子。刚开始正妻闹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爷爷的亲兄弟管不住儿子,更无脸见儿媳妇以及儿媳妇的娘家人。当年儿子就是机械厂的一个小工人,媳妇是厂医务室的医生,卫校毕业,白大褂听诊器很招眼,那个年代讲究听诊器方向盘夫妻黄金搭档。方向盘还必须是开小车的,大卡车司机想都不要想。父母对女儿的最低要求也是个开小车的司机。父母都是城里双职工,普通市民的基本要求。可以想象女儿领回来一个家在农村的小工人,父母有多么伤心,这种伤心就转化为极为难看的脸色和难听的言辞,这种极为勉强的婚姻让小工人备受伤害,也是他后来下海奋斗的动力之一。

小工人下海的时候工人阶级还扬眉吐气着哩,工厂还兴旺得很,老婆娘家人却一反常态在姑爷铤而走险白手创业的时候倾力支援,老两口大概意识到这是跟姑爷和解的最后机会了,小两口都有娃娃了,再僵下去有啥意思?老两口拿出全部积蓄让姑爷创业,跟农村亲家也开始走动,亲戚越走越亲,姑爷毫无后顾之忧。几番折腾姑爷打拼出数百人的私人企业,成为当地有名的民营企业家。企业刚成规模老板就有了二奶,老婆就开始大闹,差点出人命。

老兄弟请张子鱼的亲爷爷出面,张子鱼的亲爷爷老谋深算远近闻名。老汉果然名不虚传。老汉先召开家族会议,让受委屈的侄媳妇也参加,农村的规矩,女人是不会出席这种会议的,老汉很能适应新形势,坚持让侄媳妇参加,用家法严厉斥责侄子,也是老汉改造过的家法,做做样子,但让女人很受用,给足了面子。下一步就要树立侄媳妇的家庭地位,管家媳妇拿钥匙的,二奶的一切费用皆由管家媳妇出,正妻的位置不可撼动,这是底线,爷爷一再强调这是底线,爷爷再三警告侄子:你要突破这条底线,就乱套啦,你就别想过安生日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爷爷很兴奋,很精神,就像古戏里的忠臣良将,全家族的人都兴奋起来了,耳畔都响起锵锵的锣鼓声,周秦汉唐的辉煌历史历历在目,能让人不激动吗?民营企业家当着家族长辈当着结发妻子的面庄严发誓。爷爷就说:“你是董事长,你媳妇就是总经理,一个大掌柜,一个大管家,印把子还在你娃手里,权可得给人家媳妇,这么好的媳妇,一看就是旺夫相,你娃的运道全在你媳妇身上哩,好媳妇旺三代,咱张家最有功劳的媳妇。”侄媳妇可是长长出一口气,眼睁睁看着显出了皇后娘娘的气度。

据说真正把大老板打动的是爷爷私下的一番话。大老板焦头烂额,在父亲的提醒下提上重礼请教爷爷,爷爷就说:“你就没好好看《金瓶梅》么。”爷爷在侄儿家里见过这本禁书,爷爷一针见血单刀直入,侄儿躲不过只好承认看过看过。“看了几遍?”“四五遍有吧。”“你娃把《金瓶梅》当作找二奶的指南了。”“那就是一本黄书嘛。”爷爷就笑:“外行看热闹,跟碎娃看戏一样光看个出来进去。《金瓶梅》那么简单就不是《金瓶梅》了,西门庆打的是醉拳,表面花里胡哨,骨子里正着呢。”大老板不由得对这个七十多岁的蔫老汉刮目相看,老汉解放前就念几天私塾读几页《三字经》《千字文》么,顶多就看些《三国》《水浒》《聊斋志异》,当然包括禁书《金瓶梅》。农村一个蔫老汉还能读出专家教授的水平?蔫老汉下边的话可真让大老板开了眼,老汉声音轻轻地告诉侄儿:“潘金莲闹得再凶也不敢跟吴月娘叫板,吴月娘是结发妻子,娶妻取德,娶妾取色,大权要握在德性好的人手里,这道底线西门庆是不会动的,驴日哈(下)的脑子清楚得很。”这叫会前通气,家族正式会议前大老板得有思想准备,积极配合老汉。

大老板本来就灵醒,点到为止,一通百通。正妻与二奶的黄金结构正式形成。二奶也折腾过几回,都是垂死挣扎,正妻确确实实尝到了家庭总管的甜头。丈夫的事业走上正轨,后院一片和平气象。丈夫又发展了第二个二奶,当然都是人家姑娘有了娃,藏不住。这种事情有了一就很容易有二,《周易八卦》《老子》都总结出了宇宙天地的规律,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二个二奶公开亮相就比第一个容易多了,正妻顶多不高兴,甩脸子,追问丈夫时,丈夫回答得很科学:“商场如战场,做生意跟打仗一样,紧张得不得了,发条上得紧紧的,放松不下来么,吃药不顶用,打麻将打高尔夫球都不顶用么,找小姐怕得脏病。”老婆听半天算是听明白了,丈夫拿年轻女娃当补药哩,老婆本来是挖苦他讽刺他打击他他却像个真正的患者找到灵丹妙药一样抱住老婆的两条腿:“啊呀你跟扁鹊华佗一样一下子找到了我的病根子。”驴日哈(下)不像是演戏,老婆识文断字当医生的,老婆眼睛里有水,这点辨别能力还是有的,丈夫确实病得不轻:“你拿人当药哩,你造孽哩。”“我没办法么。”丈夫既像患者又像碎娃,人到中年的中国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她们的丈夫不管在外边有多么威风,有多么大的权势财富,在妻子跟前都像个无助贪玩的碎娃,她们既是娃他妈也是丈夫他妈,她们成功地取代了婆婆的位置,她们内心深处都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成就感,亲生儿子与转化过来的儿子都是儿子。妻子就原谅了丈夫。“贪吃的狗小心噎死你!”

第二个二奶就正式见大姐,她们都一律叫正妻为大姐,她们今后的一切开支费用都由这个黄脸婆掌管,那个曾经对她甜言蜜语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赌咒发誓的家伙不但把她哄上床,还把她哄到黄脸婆跟前,她基本上丧失了反抗能力。也有例外,第三个二奶咽不下这口气,好歹受过高等教育满肚子男女平等的思想,就不停地挑战正妻的权威,还合纵连横联合众二奶集体反抗,大老板毫不手软,娃留下你滚蛋,当然是破了财的,正妻的权威得到强化。以后遇到同类事件,大老板毫不犹豫地站在妻子一边,真正的患难夫妻夫唱妇随。被赶的两个小贱人,得到金钱上的补偿却永远失去了亲骨肉,亲骨肉由黄脸婆抚养,丈夫的骨血嘛,黄脸婆视为己出对娃娃的好有目共睹。两个小贱人可以看自己的娃,刚开始娃乖得很,对亲妈无限依恋,上了学念了书,就越来越冷淡,真正伤心的就是亲生母亲了。生不亲养亲,人家黄脸婆手里就攥着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留下的四个二奶小贱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们都上过大学,肚子里的墨水都吸得饱饱的,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喜欢上了北大才子文化大师张中行老先生的《顺生论》,她们是从张大师的前妻杨沫的大作《青春之歌》顺蔓摸瓜摸到张大师,她们把《青春之歌》与《顺生论》对照着看,她们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与勇气。她们有各自的住所,但都知道彼此的存在,春节中秋节大家都会见面,阖家团聚嘛,大家都回到大老板的村子里。大老板绝不张扬,也就一栋三层楼房,这种楼房村子里很多,但内部装修却有天壤之别,只有住在里边的人知道它的好处。

让女人处于竞争状态,这是大老板的重大发现。大老板一夫一妻时还真有点累,有时还满足不了妻子正常的生理要求,有了一个二奶后更累,但男人的劣根性就是不断占有年轻女性,那时他的伟大理想也就婚外恋一个,就收心,证明自己魅力犹存。那也是妻子闹得最厉害的时候,那段时间可谓众叛亲离,父母都不支持他,二爸也就是张子鱼的亲爷爷力挽狂澜,他就顺势发展了第二个二奶。这是极关键的一步。他发现在正妻之外有了两个外室以后,她们都争宠争得厉害,他要到哪个女人那里过夜,先打个电话,人家就积极准备,一大早买菜,美容打扮,房子收拾一新,天黑大老板才姗姗来迟,女人已经急不可待,欲火中能把整个世界都烧红了都红透了,头发梢都电光闪闪,大老板四两拨千斤,很容易让女人达到高潮,而且是两三次,跟汽油一样燃点这么低,大老板误以为是巴结他逢迎他讨好他,后来发现不是,女人的种种媚态无不透露着忠诚。我们可以想象大老板的兴奋与自信。还有什么比男人的性能力更能增强男人的自信呢。所谓势大,这个势的原始含义就是鸡巴,让女人处于性饥渴状态处于水深火热快要毁灭时轻轻施一滴生命之水,就等于一场春雨,润物细无声,春雨贵如油,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用商业术语叫短缺经济学,物以稀为贵。房中术里有经济学。卤水点豆腐只要这么一滴滴。老板的一个电话,一个短信,一声咳嗽,都能调动她们的情绪,老板的身影更是让她们欣喜若狂。原先房子里只悬挂一张老板与自己的合影,后来就把合影从墙上移至床头,再后来就翻出相册,旅游度假的系列合影,刚认识时的照片,还有签名,甚至还翻出了每场电影音乐会明星演唱会体育比赛入场券,都跟珍贵的文物一样修理装裱,放在客厅与卧房的橱柜里,那些取景好的照片就放大摆到屋子里显眼地方,与艺术品并列,后来到了这种程度,生理问题实在无法解决,不能光靠工具,各种进口工具都很齐备,到底不是大活人,姐妹有人就红杏出墙养小白脸,这在二奶中很正常,她们却玩出了花样,从开始就没有背叛老板的想法,连一点念头都没有,完全属于纯粹的生理需要,年轻小伙子再怎么折腾也就是人造工具,比橡胶性能好一点罢了,小伙子阅人无数,又不是傻瓜,那种沮丧与无奈让他们终生难忘。也有报复的,有一位姐妹差点被废了,老板及时出面,让黑道朋友废了那只不听话的鸭子。老板给红杏出墙的妹子留了面子没追问。老板明白女人对他的忠诚,可以理解为“第二种忠诚”。有了这档子事,女人就彻底死心啦。其他姐妹就引以为戒没必要重蹈覆辙。很快就出现了第四个妹子,第五个妹子,直到第八个。“老八,”老板开玩笑说:“这《第八个是铜像》。”老大老二都是六○后,小时候看过这部阿尔巴尼亚电影。老三以下就需要姐姐们解释,老八就笑:“哈我成烈士啦。”

每房太太一年顶多与老板同房五六次,有时就一次,女人很满足,一次真实的性交化作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的幸福指数,受过高等教育的太太们很容易联想到原子裂变,核反应堆,多弹头导弹,美国轰炸南联盟,轰炸伊拉克轰炸阿富汗,一发导弹分化出无数子母弹,高科技与老板的大鸡鸡直接挂钩,意识变物质,老板挤出来的鼻涕般的一二滴毫无生机的精液就被太太们感同身受地夸张为大江大河,波涛汹涌,滚滚而来。

一年当中的重大节日,春节、中秋节、五一长假、国庆长假,那些分散在各地的几房太太带着孩子回到老家。刚开始大家都等着看热闹。过年过节亲兄弟都要吵翻天,大老板叔父的豪宅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女人孩子,肯定有好戏看。以前大老婆二老婆大闹的时候整个村子都乐翻了天。有了三太太就不怎么闹了,四太太五太太六太太同她们的孩子一起归来,张家大院也出现了另一番气象,欢声笑语,跟《红楼梦》里贾老太太过寿一样。大家很失望,前去探虚实的人受到热情接待,还带回各种稀罕糖果,外国巧克力啥的。好多年后张子鱼才明白了其中的奥秘,节假日对众多太太和她们的孩子来说是一次多么难得的机会。平时太太们精心调教自己的宝贝儿子,因为大家都彼此感到对方的存在,同父异母兄弟,偌大的家业,母亲反复教导亲生儿子,选择当地最好的学校,选最好的老师,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女人给孩子花钱可谓不惜血本,她在家族在社会的地位全在儿子身上。

大老板的儿子们都很争气。节假日相聚都要给正房太太——孩子们的大娘提交成绩单和各种奖状,大娘一一重奖,大娘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跟众多弟弟们一视同仁,该罚就罚该奖就奖。这种血亲间的竞争意识让他们刻骨铭心,每次聚会等于一次家族战略总动员。班上那些狗屁同学压根就不在一个档次。更让孩子们难以忘怀的是彼此间的勾心斗角,既要保持表面的阖家欢乐又处处提防暗箭乱射,小小年纪早已了然于心。这又是学校里的同学关系难以企及的。从祖爷爷、爷爷、父亲,到众兄弟,复杂的家族关系锤炼培育着孩子的心智与应变能力。

母亲们很快就体验到这种大聚会的种种妙处。母亲们在日历上画出这些喜庆的日子,磨刀霍霍,回老家就好比军备比赛,校园里的竞争简直就是小儿科,开家长会,交流教子经验,母亲们总是说些言不由衷的话,那得意扬扬的脸上分明写着十分重要的军事秘密。知道她们真实身份的家长就愤愤不平:“二奶的娃娃凭什么这么优秀?”老师仔细分析后也只能得出这种结论:“危机感主要是危机感,二奶嘛,私生子嘛,朝不保夕的。”算是一点点心理平衡了吧。从幼儿园到学前班到小学到初中,家长们总等不到二奶母子被所傍大款抛弃的迹象。那么幸福健康真叫人吃惊。孩子们经常打手机问候哥哥弟弟们,孩子们并不孤单。

张子鱼从初一第二学期就开始往家里拿奖状,张子鱼很快考上重点高中,村里人已经把他不当农民看待了,老师也这样鼓励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农村娃:你们的家在远方,你们要目光远大,克服小农思想。农民出身的中学老师恨不得给学生们插上翅膀,立马从土地上蒸发。张子鱼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以外还看了凡尔纳大量的科幻小说,还真想到地心去到月球去。高中时的张子鱼目光已经相当遥远了。对周围的世界就相当麻木。武明生很快捕捉到张子鱼这个弱点。

孟凯说:“你是为那个李芸吧。”武明生说:“男人争女人啥事都弄哩,就由不得自己啦。”

12

武明生后来回忆大学那段疯狂的日子总是对人家说“我努力过了,很艰难”,就潸然泪下。他苦练书法,他不但在系上拿了奖,还拿了全校书法比赛的奖。他的字越写越好。最疯狂的时候在地板上写,引起大家公愤,还是乡党张子鱼替他圆场:黑就黑,将来明生成了大书法家,咱宿舍就是文物,就是王羲之的墨池。五○九宿舍的地板不到半年成了黑色大理石地板。

故事就开始了。有位女生收到一封求爱信,竟然是张子鱼寄来的,有约会的时间地点。这个女生欣喜若狂,收拾打扮准备了一天,吃过晚饭早早赶到校园某角落。结果可想而知,下了晚自习都不见张子鱼出现,女同学不恨张子鱼,恨上了李芸,跟好斗的公鸡一样处处跟李芸作对,搞得李芸很狼狈。女同学还把张子鱼叫到外边没人的地方,问张子鱼对她印象如何?张子鱼说:“很好啊,咱们是很好的同学呀!”“男人应该敢作敢为。”女同学把信拍到张子鱼手上转身就走。张子鱼就看到那封以自己名义发出的情书,完全是他的笔迹,张子鱼就懵了。

张子鱼回到宿舍问大家:“我梦游过没有?”大家就告诉他:听到你说胡话没见过你梦游。张子鱼就自我解嘲:“我这里有别人的东西,我以为我是个贼。”张子鱼拿着情书,张子鱼很激动:“我还没写过情书人家就替我写了。”武明生反应最快也最激烈:“你不是坑人家李芸吗?还说你没写过情书,难道你手里的情书是李芸写给你的?你也太牛皮了,女生主动追你?”大家都说张子鱼太过分了,没必要用这种手段抬高自己嘛。张子鱼就把情书烧了。武明生就替李芸鸣不平,大家都指责张子鱼不够男人。张子鱼干瞪眼没办法。

孟凯说:“你狗日的能伪造文书伪造公章。”武明生还是那句话:“男人争女人啥事都弄哩。”

那个女同学跟李芸战斗了两三年,时时刻刻处于燃烧状态,失去了许多爱别人或被别人爱的机会;漂漂亮亮温柔可爱的小女生在战火中成为一个愤怒的人,满脸横肉离开校园,成为女强人担任地级市的副市长,家庭生活一团糟,情感世界一片空白。

孟凯就说:“你狗日的简直就是恐怖分子,把女人变成沙漠了。”武明生说:“她事业还是很成功的嘛,我们学校的杰出校友,我为生意上的事找她她都很慷慨,对所有同学都很慷慨,就是在她跟前不能提李芸和张子鱼。”孟凯问:“李芸脸上有没有横肉?”“没有,反而更温和了,她的气质太好了,女市长一直不肯原谅她就是这个原因。”“战争都是两败俱伤,李芸难道一点伤害都没有?”“肯定不高兴,肯定很郁闷。”“李芸难受你小子是不是很得意?”武明生还是那句老话:“男人争女人啥事都弄哩。”

元旦大家都要聚餐喝酒,武明生买了好几种酒,有太白酒有葡萄酒还有啤酒,要灌醉张子鱼很容易。一半人醉趴下了,又不是张子鱼一个。喝醉的同学有大吼大叫的,有唱歌的,有说心里话的。张子鱼的心里话全是寒暑假在砖窑背砖头,不要说李芸就是中学时的小女生他都没有透露,不像另外两个醉酒的家伙,把喜欢的女生全供出来了,日记里都没留下痕迹,酒让他们失秘了。

其中一个家伙对全班十个女生都有意思,甚至包括那些高不可攀的系花校花,三个没醉的家伙面面相觑:这小子是个泛爱主义者,见了老太婆都会动心的。大家就把他丢在床上任其呼呼大睡。第二个醉汉相当可爱,只喜欢三个人,分最佳选择,次要选择,最低标准,不用说最佳选择是李芸,理工科学生醉后吐真言也有相当的逻辑性,使坏的同学稍加诱导,他就ABC一二三条理分明和盘托出,还有理由若干,对三个入选的女生都有客观冷静的分析。这个同学最终跟最低标准的那位女生喜结良缘;同宿舍这几个无耻的家伙私下戏言:“低标准瓜菜代算不上梦想成真。”但庆幸的是李芸后来参加他的婚礼,新郎在梦中情人跟前喝酒时没有失态,几个当年的舍友就相视一笑:新郎已经没有梦了,有人就小声说这本来就是一个无梦年代,新娘绝对真实、客观、公正,就像真理。这是同宿舍最早结婚的家伙,当年的舍友们也相继结了婚。新郎知道舍友们想什么,无论新娘多么漂亮多么优秀,在新郎和舍友的意识里都没有梦想没有浪漫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他们迎娶的都是真实的女人,如同他们戏言对方时的那个“真理”。几个坏蛋同病相怜,不像对待第一个泛爱主义一样往床上一扔任其折腾,三个坏蛋把这个小兄弟轻轻放在床上,垫上枕头,扒下皮鞋,连臭袜子也扒掉了,再盖上被子,还用热毛巾擦了擦红彤彤的脸。

该怎么对付张子鱼呢?谁能相信他心里没装着校花系花班花三花合而为一的李芸?张子鱼被三个坏蛋折腾了半天,张子鱼跟世界上所有的醉汉一样越醉越说自己没醉还不停抢酒喝,就让他在白酒之外喝红酒喝啤酒,还不停地摇啊摇,醉汉越摇醉得越厉害,还不停地诱导:“李芸来看你啦?”“李芸叫你啦。”醉汉张子鱼嘴里吐出来的还是砖头,火烫火烫的砖头跟烧红薯一样跟一团化开的红铁水一样,根植在张子鱼记忆的深处。三个没醉的家伙中有一个钻过窑背过砖头,就给大家做证:“背过一次绝对终生难忘。”这个同学还提到《水浒》,“就跟宋朝给刑犯脸上烫字一样,删不掉的。”三个家伙中有一个城市学生一脸坏笑:“除非他跟李芸过了界,男女之间有了那种事,别说醉酒,说梦话也会说出来的。”武明生差点叫起来:“我们还有希望。”武明生相当成熟相当老练了,武明生心里喊一下,算是提醒自己,武明生的兴奋是显而易见的:“我这乡党是个真君子,不随便骚扰女性。”武明生扶着乡党张子鱼慢慢躺下,用热毛巾擦张子鱼的脸,张子鱼舒服了些。另两个醉汉还在喊李芸啊李芸。有人就说人家张子鱼是城市娃做派,城市娃男女生都这样子,一起玩不等于那种关系。武明生就做证:张子鱼家就在县城边上,从小在城里学校上学,接触城里娃的机会比咱们早比咱们多,咱是老土,咱不能冤枉我这乡党。大家就笑:“武明生很想得到这种冤枉。”武明生就说:“我已经被冤枉过了。”武明生很想让张子鱼赶快醒来,听听同宿舍两个醉汉如何肉麻地喊叫李芸啊李芸边喊叫边拍床沿。张子鱼喝得最多,被大家折腾得最厉害反而安静了,也不喊叫让他刻骨铭心的砖头了,望着天花板大声呼吸,眼睛湿润润的亮晶晶的,有人就喊:“张子鱼眼睛这么亮。”有人爬床头看张子鱼的眼睛:“哈,这家伙做梦哩,眼睛里全是梦幻。”

武明生最精彩的一笔是把人家名花有主的女生移植到张子鱼头上,起因仅仅是图书馆上自习时邻座一位外语系女生向张子鱼借一下笔,摘引完一段话后还给张子鱼,还聊了几句,就被暗中盯梢的一双鹰眼及时准确地捕捉到了。这双鹰眼迅速查清该女生的背景,她正在热恋体育系的一位篮球中锋。

篮球中锋已经是第十五次恋爱了,女生显然是初恋,严重地不对等。篮球中锋炫耀他征服漂亮女生的辉煌战绩时,有人就逗他:“我看到外语系去告密,你小子可别耍赖。”篮球中锋很权威地告诉大家:“女人跟蚌一样会把沙子含成珍珠,沙子越伤害她她的壳就缩得越紧。”篮球中锋就开始详细地描述外语系女生的生理特征,不用说都是他反复接触过的,众男生听得心惊肉跳,面红耳赤,篮球中锋收获的是男人们无耻的虚荣心与自豪感,在众男生无限钦佩与惭愧中篮球中锋告诉大家:“就在昨天,在东大街,碰到我中学时谈过的女朋友,没考上大学就早早结婚啦,丈夫孩子一家人逛大街碰上了,为人妻为人母啦,主动跟我打招呼,介绍丈夫的时候还特意强调了一下副科长,副科长给我烟我就不客气地抽上了,我就不客气地拿眼睛的余光跟探雷器一样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在关键部位就停一下,都是我当年反复触摸过的地方,早就不是无名高地啦,小娘儿们的脸腾一下就红了,我目光停顿的地方地震般塌陷,初恋好哇,老子谈过十五次恋爱都是女人的初恋,就像埋下了种子,不定什么时候就他妈发芽长叶开花啦,她还想拿副科长抖威风,身上那些定时炸弹轻轻一碰就给引爆了,你们没见她拉着丈夫离开时的狼狈样,怀里的孩子差点掉地上,就等着男人回去怎么行刑逼供吧,哈哈哈哈。”

马路记者武明生目睹了篮球中锋的现场表演,马路记者武明生与众男生在校园里与外语系那个女生相遇,女生从众男生黏黏糊糊飘移不定躲躲闪闪暗含讥讽邪乎得要命的目光中觉察到什么,不由自主地收了一下身体,还夹了一下腿,众男生可都看到了女生塌陷的地方都是女人最隐秘最要命的地方,女生一下就慌了,书包差点掉地上,遇到这种情况女生有什么掉什么。

张子鱼在图书馆自习室跟外语系那个女生碰在一起,外语系女生已经见识过男生们邪恶的目光了,外语系女生摘引一本专著时笔写不出字,甩几下还是写不出字,就前后左右求助,前后左右四个男生都抬头看她,都递过了笔,女生只选择了张子鱼的,用完之后除了礼节性的道谢还跟张子鱼聊了几句,还开心地笑了。几十米外的武明生看得清清楚楚,张子鱼清澈的眼神让受过伤害的外语系女生鼓起了勇气。武明生心里就咯噔一下,用武明生自己的话讲:“我就成申公豹啦。”《封神演义》里的申公豹最拿手的本领就是日事倒非,挑拨离间。

武明生到体育系串一下门,篮球中锋就到地理系来展示肌肉,就在张子鱼他们宿舍的对门,意味深长地兜售他的流氓理论和经典战例。张子鱼关上宿舍门,门不隔音,挡不住篮球中锋的大嗓门,张子鱼就把耳机插上听收音机。张子鱼显然受了大刺激,张子鱼就拔掉耳机,把音量放到最大,调频立体声正播放着帕瓦罗蒂的咏叹调《今夜无人入眠》,张子鱼把宿舍门打开,整个楼道都是帕瓦罗蒂的声音。篮球中锋很聪明,他知道帕瓦罗蒂美好的歌声持续不了多久,不到五分钟音乐节目就停了,就成了广告。篮球中锋又开始他的经典战例点评,重点就是外语系那个漂亮女生。张子鱼就离开宿舍,楼道很长,到楼梯口还能听到篮球中锋放肆的大嗓门,还不停地强调我女朋友,我女朋友。

张子鱼很快就在校园里碰到坦克式的篮球中锋拥着高挑修长的外语系女生迎面走来,张子鱼恍然大悟,外语系女生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男朋友在背地里的所作所为,她认出了张子鱼,跟张子鱼打招呼,她挣开篮球中锋的怀抱,她挺拔修长健康,她大概意识到张子鱼的目光与众男生与篮球中锋的不同,与张子鱼擦肩而过时,她瞥了一眼篮球中锋那张赖不希希的脸。

孟凯就说:“两个人肯定没戏了。”武明生就说:“陕西瓜皮,也就是个西瓜皮,你纯粹是个新疆瓜皮,哈密瓜瓜皮,挑西瓜要轻,挑哈密瓜要沉,跟炮弹一样跟石头一样,你教我的,我回赠给你,你个哈密瓜瓜皮,都好到那个份上了,都好到肉里头了,还能没戏?戏才开了个头,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让男人搜刮光了,松得开手吗?”孟凯就叫:“这不是变相绑架吗?”武明生就说:“社会就这个样子嘛,你是外星人吗?媒体天天报道假烟假酒假药劣质食品,利益把大家捆绑在一起,瞧你目瞪口呆的样子就知道你没有理论联系实际,就知道你失去叶海亚是历史的必然,没有张子鱼横插一杠子,其他什么杠子也会把叶海亚撬走,血的教训呐,兄弟,要有绑架意识,捆绑在一起,就不会有损失。”孟凯光抽烟不说话。武明生就耐心开导:“不要把女人神圣化,女人没有像我们想的那么贞洁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放荡,男人和女人之间更多的是一种技术,这是我从篮球中锋身上观察的结果。不能把他简单地看成流氓,他有许多过人之处,他在女人身上频频得手不全是靠坑蒙拐骗,他有一套娴熟的技巧,狗日的跟艺术家一样很注意细节,说话的语气腔调邀请女孩的姿势动作,包括身上的气味。有一次他警告同班同学约会前刷刷牙,这个同学晚饭吃大肉包子,肉馅里的大葱味跟喷气式战斗机一样满楼道都是,这个同学漱漱口就匆匆去约会,篮球中锋就告诉大家:咱这兄弟没戏啦,今晚他们亲嘴,他那张肉包子嘴别说女大学生,乡下婆姨也不会让他得逞的。”有同学问:“他们要是不亲嘴不就没事啦。”篮球中锋就说,“他们已经看电影上公园逛大街郊游大半个学期了,手也牵了,搂也搂了,抱也抱了,按程序该亲嘴了,弟兄们呐,千万别小看亲嘴,妓女即使给人脱一万次裤子也不轻易跟人家亲嘴。”篮球中锋抬手腕看表,就像赛场上掐时间的裁判。五分钟后,约会的那个家伙气急败坏冲进宿舍,抱缸子猛灌水,然后气恨恨躺在床上大声呼吸,呼出的气全是油腻腻的大葱味,篮球中锋环顾一周:“看到了吧,古今中外,多少热血男儿淹死在女人的樱桃小口里。”约会归来的家伙就吼:“什么鸡巴樱桃小口,血盆大口血盆大口,包子怎么啦,她没吃过包子呀,大葱怎么啦,她不吃大葱呀。”篮球中锋就笑:“你还不错,漱了漱口,我中学一哥们没漱口,就带着刚吃过韭菜合子的臭嘴去约会,人家姑娘从他嘴里搜索到豆腐和韭菜一股脑唾到他脸上,人家没唾你吧?”“跟挨刀子一样一声尖叫捂着嘴就跑。”“你毁了人家小姑娘对爱情的美好向往。”有人就劝这个倒霉的家伙去给姑娘道个歉解释一下。篮球中锋就笑:“他败了女人的胃口,这可比命都重要。”篮球中锋不给大家喘息之机:“我知道你们想什么?轰轰烈烈,激情澎湃,海誓山盟,掏心掏肺,都是胡扯,女人很感性很具体,注意点卫生,注意点细节,注意点小情调就能百战百胜。小女人,小女人比头发丝还小,明白吗兄弟们,贝多芬多伟大,《月光奏鸣曲》《致爱丽丝》多么动人,可老贝衣冠不整,满脸横肉,女人在关键时刻全都跑掉了。”这个倒霉的男生彻底打消了破镜重圆的念头。孟凯就问:“你就不担心这个篮球中锋纠缠李芸?”“纠缠过,没用,学生食堂乱哄哄你又不是不知道,篮球中锋给李芸献殷勤,李芸很客气地说声谢谢,篮球中锋就走开了,再也没有纠缠过李芸,当时我们都没有觉察到什么,好多年以后成家立业,有了阅历,才明白当时李芸让人尊重的地方,也是我们恨张子鱼的原因。”

狗日的张子鱼有良好的生活习惯和卫生习惯,小情调也有,还有篮球中锋所没有的清澈坦诚的目光。正是这种清澈坦诚的目光平息了假情书引起的风波,受假情书蒙骗的女生不再公开挑战李芸。

李芸不再躲张子鱼,课间休息时李芸走到两个教学楼中间的空地上享受阳光,那也是她以前跟张子鱼打羽毛球的地方。张子鱼果然拎着球拍过来了,他们互相看一眼没有说话连微笑都没有,白色的羽毛球就飞起来啦。李芸打得又快又猛,张子鱼只有招架之势,十几个回合后,羽毛球从凶猛的鹰变成轻盈的燕子。好多年以后在遥远的阿拉套山下,武明生见到阿拉山口暴雨般的燕子时就想起古城西安校园的秋天,飞翔在李芸与张子鱼之间的绝对是一群迁徙的鸟,空旷遥远,让人浮想联翩。武明生忍不住问孟凯:“想不想见李芸?”“开什么玩笑?”“老远看一眼又不是拜访她。”

在去西安东郊那个办公楼的路上,孟凯还不停地嘲讽武明生。出了东门,孟凯就不吭声了,过了动物园不到十分钟,车子停在路口的树荫下。武明生公司的皇冠车,摇上玻璃就像个小堡垒,两个臭男人安安静静地等单位下班那一刻。

根本不用武明生指点,孟凯就看到只有电影里才有的镜头,深景也就是长镜头,绝对是长镜头,那个叫李芸的女人在大楼前的林荫道上就把孟凯的目光吸引过去了;急着回家的男男女女大都穿过广场直奔大门口,这个叫李芸的女人不慌不忙穿过大楼进入林荫道,太阳就被树荫隔开了,阳光在树叶和藤蔓的缝隙里滴滴答答往下掉,这个叫李芸的女人从深景变成中景,可以看见咖啡色的风衣和脖子上的丝巾,这个叫李芸的女人没有去过新疆,可她脖子上耀眼的丝巾让孟凯产生错觉,那不是维吾尔人特有的艾得莱斯吗?这种西域大漠特有的丝绸闪烁着太阳的七种原色,女人的眸子和面孔不断地让太阳消失……武明生悄悄地告诉孟凯她就是李芸,孟凯让武明生闭上臭嘴,那个叫李芸的女人已经走到林荫道的尽头了,阳光从滴滴答答的毛毛雨变成倾盆大雨,变成暴雨,也就是黄土高原上的白雨,在中亚细亚戈壁大漠人们叫豪雨,豪雨中的女人一下子成了美妙绝伦的大特写。武明生小声提醒孟凯,“那是李芸不是叶海亚。”武明生的声音就大起来,孟凯一动不动,完全被大特写吸引住了,整个人都是硬的,跟戈壁滩上的石头一样,那个大特写越来越近,推着自行车出了校门,车子就跑起来了,朝着路口朝着孟凯过来了,太阳一下子就被自行车飞旋的辐条给铰碎了,李芸的形象覆盖了整个银幕,李芸和她的自行车跟孟凯擦肩而过,咖啡色的风衣在汽车玻璃上扫了一下,孟凯跟世界就隔着一层玻璃,车窗要是摇开一点缝就能闻到风衣和那女人的芳香。武明生再次提醒孟凯,“那是李芸不是叶海亚。”孟凯没有反应。武明生就把车子开到公司,孟凯还能自己下车自己上楼,武明生就放心了。

武明生的助手弄几样好菜,柜子里有酒,办公室里有床有沙发。“咱们今儿个喝他个烂醉如泥。”武明生的助手陪着,三个男人一人一瓶西凤酒,墙角还蹲着五六瓶,助手就喊:“老板,新疆人就这喝法?”武明生就说:“新疆人喝酒都是墙角摆一溜,咱摆五六瓶不算个啥。”孟凯闷头吃菜喝酒不说话,都是西安的好菜,西安饭店的葫芦鸡,回民街的腊羊肉酱牛肉,还有凉拌黄瓜花生豆。刚开始用茶杯喝,一瓶酒刚好三大杯,喝了三瓶,孟凯就有了感觉,就把杯子推开,掂起酒瓶,拿牙一咬金属盖子就掉了,就跟号兵吹铜号一样酒瓶子就响起来了。武明生的助手没去过新疆没见过这种阵势,武明生就说:“这叫吹喇叭,没结婚的小伙子都这么喝。”孟凯马上纠正:“小伙子是口里人的说法,我们新疆人叫儿子娃娃。”“对对,儿子娃娃儿子娃娃。”“你两个不是儿子娃娃,嗯?大腿根少一块肉吗,嗯?”武明生就咬酒瓶子半天咬不开,助手拿筷子夹住一撬撬开了酒瓶子,孟凯的酒瓶子就过来了,三个瓶子上下一咣啷。孟凯第二次吹起了喇叭,嘟嘟嘟几下酒瓶子就空了,孟凯就咬开第二瓶,一次都干掉了,一鼓作气冲上山头,典型的冲锋号嘴里呼出的不是酒气是古老的蒸汽火车喷出的热气,整个人湿漉漉面孔就像一团火,容光焕发,眼睛特有神,完全是沐浴后的那种神清气爽的精神劲儿。武明生的助手惊讶得不得了:“喝酒还能喝出这种状态,跟奥运会冠军一样。”武明生去过新疆好几次,武明生小心翼翼地举着瓶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舔着,孟凯就说:“这么好的酒叫你喝成泔水啦。”武明生不搭话只搭理酒瓶子,跟婴儿吃奶一样吮着酒瓶子,孟凯就一把夺过酒瓶子,往桌上一蹲,“驴日哈(下)的,把人家张子鱼欺负够啦,又来欺负酒。”武明生就呵呵笑:“我把你当朋友才掏心窝子,我要不说你知道个屁。”“我已经听烦了,你还一个劲地说我都恶心了。”“张子鱼抢了你心爱的女人你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你还是朋友?你是个!”“男人宁可没头也不能没,可是个好东西。”孟凯呼一下站起来:“没有女人长一千个一万个有啥用?”孟凯一步一步逼过来:“张子鱼是个爷们你把他剁了捅了都没关系,李芸是个女人,那么好个女人,你还喜欢过人家,你竟然给她泼脏水。”武明生又是耸肩膀又是摊手:“男人争女人啥事都弄哩,我也没办法。”孟凯大吼:“就是不能把她弄脏!”孟凯老鹰一样扑上去啄木鸟一样脑袋猛磕武明生的脑袋,武明生就尖叫起来,武明生的额头跟发面一样肿起一个大疙瘩,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双手捂那个发面疙瘩咋都捂不住眨眼间它就长成了牛犄角。孟凯吼叫着冲上去时,武明生的助手以为孟凯要抄酒瓶子砸武明生,助手就扑向酒瓶子。

武明生见识过新疆人吹喇叭可没见识过新疆人打架,新疆人典型的打法不是拔刀子抡酒瓶子,而是冲上去抱住对方用脑袋猛磕,啄木鸟一样嘭一下对方就晕了。助手打电话叫救护车。武明生摆摆手:“没那么严重。”助手就照武明生的吩咐毛巾蘸白酒擦武明生额头上的牛犄角,武明生龇牙咧嘴不停地哼哼。助手又去买了云南白药三七片,还弄来一顶贝雷帽。武明生缓过来了,武明生把贝雷帽往头上一扣,帽檐贴着眉梢,牛犄角被遮住了。武明生就操起大哥大给孟凯打电话,孟凯不接,武明生就吩咐助手隔三差五去轻工康复路那边看看。孟凯在那边有个窝,货仓卧室兼办公室,武明生托人给找的。助手袖子一挽就喊:“叫几个弟兄在那蹲着,守株待兔,不信逮不住他。”武明生就喊:“你想弄啥?”“他把你打成这样子,捶他一顿。”“我叫你去照看别让贼给偷了,不是叫你去打捶。”“你就白挨一顿打?”“刚出校门的学生娃懂个辣子,眼窝子睁大些,这人嫽着呢,值得交。”“他在西安又没亲戚朋友他能跑哪去?”“找张子鱼去啦,没看见他走时抓了一瓶酒嘛。”

那瓶酒孟凯喝了两个多小时。从西安到宝鸡上北塬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中间还要倒一次车才能到张子鱼他们那个小县城。孟凯已经学会了陕西人这种婴儿吃奶式的喝酒方式,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抿着舔着,下高速转上塬时孟凯还听到一句陕西笑话:老鼠舔猫皮没事找事。一个小伙子被同伴拉着去打牌,小伙子要给媳妇打招呼,同伴就来一句:你这不是老鼠舔猫皮没事找事嘛。车上人都笑,孟凯也笑。孟凯就给自己打气:我找张子鱼可不是没事找事。

那正是黄土高原的秋天,好多年前的这天下午,孟凯在遥远的故乡塔尔巴哈台山下的小城塔城一家新华书店买到了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好多年以后孟凯鬼使神差出现在黄土高原小城的新华书店里。当时的情形是孟凯走出汽车站打出租车直奔张子鱼家。出租车行驶到小城的十字大街时孟凯看见了破旧的新华书店,夹在邮电大楼银行大楼工商税务大楼商业大楼中间的新华书店还是“文革”时的老样子,灰扑扑的水泥原色,新华书店四个大红字还那么耀眼,全国大小城镇的新华书店都是这么几个大红字。孟凯给司机三块钱就提前下车了。孟凯走进书店时的心情跟好多年前走进故乡塔城的书店时一模一样,那时他是个懵懂少年,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斯文·赫定。现在书店里摆的《亚洲腹地旅行记》是横排简体字,读起来还是那么激动人心,孟凯差点读出声来,其实他是在默读,读完第一个自然段他就决定买了。在收银台交了款,拿着发票取书时他愣住了,站在他面前的张子鱼也买了同样的书。

他们边走边谈,从新华书店到熙熙攘攘的街头,周围的世界都不存在了。张子鱼仅有的一点清醒就是一位本家侄子叫他二爸时他告诉人家给家里捎个话:我碰到了熟人,晚点回家。

他们已经住进一家旅馆,已经招呼服务员上了茶水,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外面的世界被彻底隔开了。他们还在对视,不知过了多久,孟凯打破寂静:“你怎么那么早就丧失了对美好情感的敏锐的感觉?”张子鱼的眼睛就湿了。

在李芸之前,在那个送他照相机的高中同学之前,一直可以追溯到初中,那个黄土高原炎热的夏天,绝对是夏天,刚刚上初中的张子鱼在麦田里看到了人生最美好的一幕:一位城市少女在他家地头画画。渭北高原的农田,好地都在村庄周围,离村庄越远,地越差,都是深沟大壑悬崖陡壁的边缘,地势险要风光极好。庄稼也是从村庄周围平坦的地段开始成熟,慢慢向深沟大壑悬崖陡壁处蔓延。张子鱼家有一块地就在村庄最远的地方。大人们总是让娃娃先去看一下麦子黄透了没有?初中生张子鱼提着镰刀下沟上梁四十多分钟才赶到地头,画画的少女正画他呢,半小时前他就出现在少女的视线里,成为画面的一部分,远景、中景、近景,他出现在地头时离少女刚好二十米的样子,他身后是大片大片的麦田,麦穗窸窸窣窣地响着,简直就是蚂蚱的海洋,也许是少女特有的淡淡的芳香,在夏日的早晨,少年张子鱼破天荒地把麦穗的窸窣声跟女人的裙子联想在一起,县城的街道上,穿裙子的女人从身边经过时就发出这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优雅端庄无限美好,穿裙子的女人基本上就是一群翩翩起舞的天鹅了。眼前这位画画的少女就是一身白裙子,只有手里的炭笔在翩翩起舞,整个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有,可以折叠的草绿色帆布凳子和画夹也没有声音。张子鱼被固定在地头差不多四十多分钟,眨眼就过去了,少女丢下炭笔喊一声:“哈,成功了!”接着又喊一声:“张子鱼你真棒!”他的同班同学,张子鱼认出来了。女同学得寸进尺:“你快割麦子吧,我再给你画一张劳动的场面。”张子鱼很老练地捋着麦穗,告诉女同学:“麦子还没熟透,开镰还得两天。”张子鱼折一株麦穗在手心揉搓,然后轻轻吹掉麦衣子,几十颗潮润鼓胀的麦粒捏一下还是软的,跟充气的小皮球一样,女同学捏着麦粒左看右看看不够,张子鱼往嘴里一塞全吃掉了。“你生吃啊!”女同学叫起来,学着张子鱼的样子往嘴里一扔,慢慢咀嚼,嚼着嚼着脸上就绽出灿烂的笑容。少年张子鱼第一次近距离看一位少女出自内心的开心的笑,少年张子鱼体验到了什么叫笑逐颜开……他也笑了,多少年后在西域大漠在阿拉套山下,那条发源于西天山的精河汇入瀚海时张子鱼在精河的入海口看到河流的波浪与沙浪拥抱在一起时的壮丽景象,渐渐升高的波浪完全是出自大地内心的开心至极的对无限生命充满感激的神态,张子鱼一下子就想起黄土高原那个夏天,那个少女开心的笑。女同学不会满足于一颗麦粒的,女同学学张子鱼的样子撅下一株麦穗,正在成熟的麦子还带着潮湿,柔韧如皮绳,女同学撅了好几下才撅下来,使劲地揉,揉一下就叫起来,麦芒把手扎破了,血都出来了。张子鱼拉起女同学的手噗噗吹几下,又小心翼翼地拔那些扎进皮肉的麦芒,拔一下女同学哎哟一下,女同学的眼泪都下来了,张子鱼叫她别动,张子鱼到塄坎底下拔几棵嫩刺苋揉碎,绿色的草汁可以止血,就是有点刺激,女同学跟受伤的小鸟一样哆嗦几下就安静下来,就看张子鱼的手,张子鱼的手上有一层茧子,跟上了一层胶一样,硬得像铁。张子鱼用镰刀割一棵比麦子高大粗壮的开了花的刺苋。“嫩刺苋可以用手撅,老刺苋谁也不敢用手碰。”女同学没想到给她疗伤的刺苋长大是这种样子。田野上许多野草野花都被张子鱼一个个叫出名字:雪草、艾蒿、星星草、野菊花、喇叭花、车前、牛舌头、节节草、风火轮,还有灰条忍汗菜蓿儿苔,这几种野菜城里有卖的。女同学第一次亲手摘野菜,兴奋得满脸通红,手上的伤也不疼了。麦田越来越平坦宽阔,可以看见收割的人们,张子鱼说:“到那边去画,那边人多。”女同学说:“我就要画刚才那片麦子。”

他们约好两天后见。两天后一大早张子鱼给家里人打了包票,崖畔那片麦子他包了,一亩多地呢,大人们得割一天,张子鱼给大人下保证:两天割完。大人们叮咛把麦子捆好,打成垛。张子鱼就像一个真正的农民,一把镰刀备用一个刃片,还有磨石和水。

女同学早早等在地头,女同学一身短装,草帽白线手套球鞋灰蓝色劳动服。张子鱼问她:“你不画画啦?”“我要亲自劳动,把劳动的过程记在心里,凭记忆画画才能画出真正的画。”女同学等于给张子鱼添乱,张子鱼得手把手教她割麦子,捆麦子,两把麦子一拧一挽用膝盖一顶麦子就捆起来,一时半会学不会,割的麦茬太高,不小心会割伤自己的脚或手,吭哧半天,女同学勉强可以使用镰刀,能把麦子割倒。女同学已经浑身湿透了,头发都是湿的,毛巾都湿了。女同学就拼命喝水,草绿色军用水壶又漂亮又实用,满满一壶白糖水,张子鱼喝了两回就发现了问题,出汗后喝白糖水越喝越渴,张子鱼就拿出自己带的黄芩水,装在葡萄糖吊针注射液瓶子里,农村人当水壶用,黄芩是一种中药,渭北高原的山里到处都是,农村人把黄芩的根块卖给药店,留下黄芩的秆茎当茶叶用,苦中带一点点麻丝丝的甜味,解渴解乏解暑。两个中学生不再喝白糖水。

两天可以割完的麦子割了三天。最难忘的是第二天,女同学听到蚂蚱叫,张子鱼就到草丛里抓了两只蚂蚱,女同学爱不释手,包在手绢里要带回去,张子鱼就说:“会闷死的。”张子鱼就变戏法似的用麦秆编一个蚂蚱笼子,就像一只大海螺,金灿灿装进绿色的蚂蚱好看极了,女同学左看右看举起来看,还喃喃自语:“天呐跟琥珀一样,跟艺术品一样。”每惊叹一次都要回头看一下张子鱼,女同学的目光移到蚂蚱笼子时张子鱼的眼睛就亮了,就可以大胆地看这位激情中的少女,她的脸庞眼睛头发,手臂还有少女特有的芳香……这块远离村庄的麦地处在深沟大壑的边上,从北方群山伸向渭河谷地的长满杂树与野草的大沟,带来整个群山和高原夏天的气息,把少女的芳香和少年的梦想推向风口浪尖,高原波涛汹涌大起大落,发出悠长的呼啸。在那里生命最初的啸音就是拔酒瓶塞子那种冲天而起的一下,老百姓直截了当,把男人亲女人叫,一哈(下)就是亲一哈(下)。眉目传情还没有实质性接触,各自心底里就热血奔涌如梦如幻地了一下。张子鱼被自己的声音吓坏了,黄土高原的蓝天深邃辽阔,缓缓滚动的太阳把她那张热浪滚滚的嘴唇凑过来,张子鱼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了一下,太阳抖起来了,太阳笑了,太阳的笑容从酒窝里一圈一圈荡漾而出,泉水一样越涌越大,成了小溪,成了河流。波涛汹涌进入大海,海上生明月,那明月般的脸庞就是眼前这位女同学,女同学笑吟吟地问他:“你病啦?”“没没没。”“你发抖抖得厉害。”张子鱼目瞪口呆,少女嘻嘻一笑,“你别过来,我来抓两只。”

少女拎着蚂蚱笼子三蹦两跳下到沟里。草丛里到处是虫子的嗡鸣,少女跟鹿一样,所到之处,各种虫子哗一下飞起来,少女一会儿扑蝴蝶一会儿扑蚂蚱,还有直升飞机一样的蜻蜓,虫子全被惊动了,灌木丛里的鸟儿们也开始蹿动,当鹿一样的少女蹦到最茂密的草丛时,草丛深处呼地蹿出一条蛇,笔直苗条如带鱼,舌芯子火焰般颤动,少女一下就成了雕像,连声都叫不出来了,蚂蚱笼子在手上晃动,另一只手停在嘴唇上方已经没力气迎接那发不出的惊叫了,少女那张惊艳至极的面孔清清楚楚地告诉张子鱼,几分钟前当他的内心深处很要命地了一下时,少女的内心也同样了一下,颤抖,脸发白发烫,那种奇妙的感觉与景象再次出现在少女脸上时,张子鱼等于旁观了刚刚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张子鱼喊一声别动,张子鱼就蹿过去,跟高原上的狼一样左突右奔,蹿到少女与蛇的侧面大约十几米的地方,手一扬仿佛从太阳深处射出一支利箭,电光一闪,蛇身首异处,草丛嗦嗦地响动,没有头的蛇还要挣扎一会儿,从张子鱼手中飞出的刀片准确无误地切断了蛇的脖子,张子鱼有飞石击鸟的本领,飞刀还是第一次。少女完全清醒了,第一句话就是:“它死了!”那是一条很美的蛇,花纹细密精致简直就是一条颤动的织锦。少女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后退,退到张子鱼身边紧紧抓住张子鱼的手:“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少女抖了好半天才松开手,少女留在张子鱼手上的感觉跟张子鱼心底里的感觉是一样的。少女从草丛里捡起蚂蚱笼子朝张子鱼晃一晃:“是它救了我不是你。”当少女被吓呆的时候蚂蚱在笼子里毫不畏惧地欢叫着,蛇把蚂蚱当成少女身体的一部分,这完全超出蛇以往的经验,蛇犹豫了片刻,给张子鱼的突袭提供了机会。

收工前少女总是先走,西北小城相当保守,少女离开时笑眯眯地看着张子鱼:“我明天还来。”第三天少女来的时候不再是劳动服,而是碎花连衣裙,五彩斑斓,突然出现在张子鱼跟前,就像从树后边闪出的蛇,她提前躲到地头的树后边,张子鱼在地头一样一样摆放水瓶子磨石和镰刀时花枝招展的少女就从树后边闪出来,张子鱼差点跳起来:“蛇没吓死你?”“我就喜欢这身蛇皮怎么样?”美女蛇在张子鱼眼前左晃右晃:“昨晚梦见蛇了吧?”张子鱼又吓一跳,张子鱼真的梦见了蛇,围脖一样盘在他脖子上惊出一身身冷汗。少女简直就是个顽童,笑嘻嘻地凑他眼前,快碰他鼻尖了:“心里还打雷了,!——”张子鱼可真吓傻了,冷汗都下来了,从少女娇憨的神态可以看出她压根不明白的真实含义,这是地地道道的乡村术语,近在咫尺的县城居民都不一定懂,少女一家从外地调动到这座西北小城没几年,完全是用拔酒瓶塞子的响声来形容自己心底那股冲天而起的生命激情,原子弹的蘑菇云一样让少女惊叹喜悦难以自制。“怎么样?本姑娘厉害吧。”张子鱼很快就掩饰过去了。

短暂而愉快的夏收结束了。农村学生习以为常。女同学平生第一次印象特别深,就写成作文,这也是女同学写出的最好的作文。语文老师下过乡,评讲这篇作文的时候谈到自己当年上山下乡割麦子的经历。“没有亲身体会写不出这么生动的细节。”女老师表扬女同学时忍不住说道:“太阳把你晒得更健康更美丽,同学们,美丽和漂亮是有区别的,有气质有内涵就是美丽。”女同学很羞涩地笑着低下头。在校园里女同学飞快地看了张子鱼一眼。多少年后张子鱼都会想起惊鸿一瞥这个词,闪电一般直穿人心。女同学三天换一身裙子,白裙子,红裙子,花裙子,甚至还有金黄色的连衣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金色麦浪。好多年以后张子鱼领略了丝绸之路和金色沙漠,张子鱼才明白印度女人古希腊女人中国唐朝女人为什么喜欢金黄色服饰,那是一种不言而喻的高贵与美丽。在那个备受师生欢迎的语文课之后,女同学展示了她最擅长的才艺画画,那幅水彩画《丰收》参加市上画展获二等奖,那是成人参加的社会性画展,女同学是唯一获奖的学生,都上了报纸。那幅画在县文化馆展览一个月,最后巡展到学校。画面上麦浪滚滚,一个农村少年胳膊弯下夹着镰刀,手捧着草绿色的蚂蚱,蚂蚱怎么看都像麦穗,麦芒接近蚂蚱的翅膀和长须,少年是侧影,手和脑袋脱自于张子鱼。张子鱼和女同学在画前相遇,女同学的目光就落在张子鱼手上,张子鱼的手跟蚂蚱一样跳了几下,女同学就笑:“编个笼子装起来。”张子鱼就安静了,女同学从他身边走过时小声说:“谢谢你,雅典的大卫。”多少年后张子鱼才知道大卫是古希腊有名的雕塑,用来展示古希腊最美的人体艺术。

两天后,在校园里,一架纸飞机飘到张子鱼跟前,张子鱼抓在手里,纸飞机两翼一翼写着邀请函,一翼写着具体地址。张子鱼收拾一新去女同学家做客。

生活在城郊的农民与城市近在咫尺,但很少有机会进入城市居民的家庭。上个世纪八十年初西北小县城的新式楼房还不多,半新半旧的砖楼居多,年轻夫妇都住一间,在楼道做饭。有点资历的中年夫妇都是二室一厅厨卫齐全的房子。小县城安静闲适。不管大房子小房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都养了花。张子鱼进入居民区就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楼梯口和拐角处都放着花盆。女同学邀请了五六个最要好的伙伴,有张子鱼同校的有本地工厂子弟校的,农村同学就张子鱼一个。那幅有名的画已经巡展完毕回到家里,跟张子鱼编的蚂蚱笼子挂在一起。女同学的父母出来招呼大家,专门见识了一下张子鱼,拉着张子鱼的手说:“农村娃朴实善良,真不错。”女同学的母亲去厨房做饭。孩子们听音乐。当时最流行的三洋双卡收录机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还有当时少见的彩色电视机播放《大西洋底来的人》,有同学调到《第一滴血》。大家还参观女同学的卧室,墙上有世界名画和自己的画,漂亮的小床,散发着芳香的被单,还有一个大布娃娃,橘黄色的书桌书架,带熊猫相的台灯,张子鱼见过的那个画夹子,还有一把吉他。女同学弹了一首西班牙曲子,一位男生弹了意大利曲子。张子鱼会吹笛子,张子鱼不好意思开口。张子鱼就像进了童话世界。张子鱼第一次感觉到世界不真实。从这个梦幻般的世界到他家不到一公里,竟然如此不同。中间张子鱼上了一次厕所,张子鱼很聪明,别人上厕所时他听见哗哗的冲水声,他解完小手拉了一下绳子,哗啦啦水流响了一阵,没有异味。整个房间温馨祥和。客厅的一角有鱼缸,小金鱼偶尔动一下,阳台上大大小小十几盆花,就像个小公园。这些都是电影里才有的景象。女同学的妈妈做了一桌菜,孩子们吃得很高兴,最后还上了西瓜、苹果和香蕉。临走时张子鱼跟大家一样向女同学的父母说声谢谢,跟女同学分手也说了谢谢。

走到大街了张子鱼都很愉快,拐进小巷出了城看见村庄时张子鱼的心就沉下来。从县城大街到村子不到五百米的沙石路今天显得特别漫长,就像一条没有出头的隧道一样,终于走到村口了,张子鱼还刻意回头看一下县城,多少年来他一直在这条隧道里奔走竟然没有一点感觉。张子鱼家的房子在当时的农村相当好了,砖房还有门楼,院子里还有果树,但跟城里是两个世界,张子鱼就像一条鱼,从热水区游到了冷水区,张子鱼一下子就沉默起来,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昏昏沉沉去上学。

张子鱼再次看到一身金黄连衣裙的女同学时感到她是那么遥远,她的微笑她的手势又是那么难以抗拒,从他身边走过去时她是那么兴奋,眼睛那么亮,还有那闪电般的惊鸿一瞥,这一次张子鱼清清楚楚听见女同学的生命深处发出的一声,他那颗心也同时的一下,可张子鱼再也没有生命的喜悦与感动了,张子鱼快步冲进厕所,哇哇大吐,苦胆都要吐出来了。一周后张子鱼才缓过劲,眼睛里有了一种冰冷的东西,女同学问他:“你是不是病了,去医院看一下。”“我好好的,能有啥病嘛。”“你这么严肃太可怕了。”

又过了几天,女同学在张子鱼抽屉里放了一本《第二次握手》,书里还夹了一只纸鹤。张子鱼就把书和纸鹤交给班主任。班主任是个中年妇女,跟语文老师是两路人,女班主任特别仇恨漂亮女生,尤其是爱打扮的女生,女同学三天一换,七八套裙子跟服装节似的,女班主任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寻找最佳战机,张子鱼无意中送来了巨型炸弹。我们可以想象女同学被叫进班主任办公室近两个小时受的什么样的煎熬。女同学出来的时候跟霜打了一样蔫了,眼睛黑洞洞的。

孟凯就说:“你刚到精河就是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张子鱼眼泪都下来了:“我都不知道我当时能做那种事情。”孟凯说:“你都不好意思提人家名字。”张子鱼捂上了脸。孟凯说:“还有高中那个送你照相机的女同学,也没有名字,李芸还不错,有名有姓。”孟凯站起来,“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叶海亚,刚开始有这个想法,现在没有啦。”

孟凯往武明生跟前一站,武明生就本能地往后躲,孟凯就笑:“我不打你,我找你喝酒,走!喝酒!”武明生给助手递个眼色,助手悄悄跟着。

那时康复路批发市场都是些简易房,助手在对面的货栈就能看清武明生和孟凯的一举一动,他们的出气声都能听见,只要孟凯有异常举动助手几秒钟就能扑上去救武明生。孟凯的货栈发货办公休息在一个地方,装满地精枸杞子的箱子一直堆到天花板,靠窗户的地方一张大桌子,紧靠两张沙发,一张床,桌上摆一盘凉拌黄瓜,一盘五香花生,还有一捆啤酒。武明生有点摸不清孟凯了,这个新疆人招待朋友从来都是伊犁特,伊犁特酒厂在西安有直销点,一九九五年伊犁特风行大西北,差点压垮陕西的西凤酒。没想到孟凯上的是西安的汉斯啤酒。孟凯也没用牙齿咬瓶盖,用起子起,起之前使劲地摇几下,啤酒就在瓶子里跟蛇一样嗞嗞叫起来,瓶子打开时武明生躲了一下,瓶口对着他就像一把枪,孟凯诡秘异常:“不打你,听响声哩。”啤酒瓶就在孟凯手里的一下,啤酒沫子喷到纸箱上,啤酒瓶子冒着白烟,孟凯又开了一瓶,还是那么饱满响亮地了一下。瓶子上下一碰就喝开了,没动凉拌黄瓜,往嘴里丢花生豆。孟凯大口大口地喝,武明生一下一下地抿,孟凯就嚷嚷:“这是喝吗?这是舔哩!老鼠舔猫皮哩。”武明生就知道孟凯找张子鱼去啦,武明生不动声色。孟凯脖子上的筋都暴起来了,额颅汗津津,眼睛神光四射,就像一只叫鸣的公鸡,三四瓶烈性白酒灌不醉的新疆儿子娃娃,一瓶汉斯啤酒就把他弄成这样子,空瓶子往桌上一蹲又掂起一瓶,摇几下,酒液奔腾咆哮如一条大蟒蛇,美丽至极的大蟒蛇,孟凯擎着左看右看,地亲一下,问武明生听见了没有?武明生就说:“没想到你这么爱我们西安啤酒,兄弟你一定能在西安发市。”“你明明知道是啥意思,卖狗子武明生你装糊涂,你刺狗子装睡着哩。”孟凯高高地举着酒瓶子,这次他没有酒瓶子,这回他把瓶子举高抡圆就像古希腊有名的掷铁饼者,掷铁饼者把力量抛向无限的空间,孟凯把咆哮的酒瓶子狠狠地砸在自己头上,酒瓶子碎了,不是的一下是嘭的一声爆炸,孟凯的头上开了一个口子血流满面,还那么清醒地嘀咕了一句:“我总算明白我怎么失去叶海亚的。”就软塌塌倒下去,刚好倒在武明生助手的怀里。助手看见孟凯抡瓶子助手就蹿过来。助手都听见孟凯说的话了,助手赶紧抱住孟凯,那么沉差点把助手压倒。

武明生拿毛巾擦孟凯伤口,把玻璃渣子擦干净,血止不住,就用毛巾捂着。助手看护。武明生找到最近的一家私人诊所,拉着大夫来包扎伤口。不是重伤,怕破伤风,很快就包扎好了。安顿孟凯躺下。助手就说:“不就一个女人嘛,用得着这么伤自己嘛。”武明生一挥手:“碎屁眼娃娃懂个辣子,去去去,忙你的去。”

打发走助手,就剩他们两个人,武明生就说:“我头上一个疙瘩,你头上一个口子,咱俩扯平啦。”“我跑陕西来就是想看张子鱼的样子,没想到你日他妈的也是个样子。”“唉,都是低标准把人弄成这副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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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低标准”这个词孟凯就有了探险家的感觉。“低标准”是指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三年困难时期,那个年代出生的大人都营养不良个子不高,应该属于孟凯张子鱼武明生哥哥姐姐那一代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出生的人没有经历过“低标准”“瓜菜代”,所有印象都是书本上看的,大人们闲谈时听到的。新疆人就更模糊了。三年自然灾害“低标准”“瓜菜代”对新疆的影响没有内地那么大。新疆饿肚子的时候很少。新疆人孟凯在内地听到“低标准”“瓜菜代”就很好奇。当时他们在武明生亲戚家吃岐山臊子面,大人狼吞虎咽,碎娃们哄抢。岐山臊子面都是一大碗面,呼一下一碗空,又呼的一下,一大托盘七八碗跟打机关枪一样,眼见时分就是二三十碗,大人们都急哄哄,碎娃们胃口好就风扫残云开始哄抢,大人们就嚷嚷:“低标准饿哈的,啊?瓜菜代吊哈的,啊?”

孟凯算是见识了陕西人吃饭的狠劲。孟凯应该在张子鱼爷爷的葬礼宴上见识过这一幕豪华景象,他和武明生去晚了,赶上了中午饭,吃的是馍馍菜。这种宴席一天两顿,早晨臊子面,中午摆酒席。酒席到处都一样。刚开始孟凯吃不惯岐山臊子面,太稀,面条比鱼还滑溜,半天捞不到嘴里,汤又烫又辣又酸,就这种血汪汪的面食,吃得这么凶,大人骂一千遍“低标准饿哈的”,“瓜菜代吊哈的”也不顶用。孟凯细算了一下,饭量大的都是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平均都在四五十碗。新疆的汤饭(揪片子)饭量大的壮汉也就六七碗,十来碗。孟凯属于饭量比较大的人,饿急了吃得很猛,父母拉不住的,肚子圆成鼓还大咽大嚼,那已经不是充饥是吃一种感觉,饥饿的感觉很难消失。

孟凯的好奇心得到极大满足,不但搞清了“低标准”“瓜菜代”,还搞清了“吊”。农村人喂猪的一个窍门,猪长到冲刺阶段,主人突然煞闸,只给猪吃半饱,让猪处于饥饿状态甚至只给汤水,饿得皮包骨头脱了形,骤然加饲料,几天工夫跟吹气球一样,一头大肥猪诞生了。跟草原上的猎手熬鹰一样。让人惊奇的是臊子面什么年代人们都吃得凶猛异常,山呼海啸。陕西人的通俗说法,不是吃,是咥,咥一碗臊子面、咥一个馍、打人也叫咥、床上运动也叫咥,已经有点施暴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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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从饥饿说起。每年二三月青黄不接,大人还能硬撑,娃娃们撑不住,榆钱槐花各种野菜被吃得精光,大人们得护庄稼,饿疯了的娃娃们常常溜进庄稼地掐油菜的苔吃。麦子灌浆了,麦穗被娃娃们撅下来吃那些还是一泡水的麦粒。麦粒饱满了,长结实了,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娃娃们缺食物,更缺油水,油菜已经收割了,菜籽送进油坊,油坊飘来的香味拉长了娃娃们的细脖子,那种梦幻般的芳香金光闪闪,比星星还要迷人。生产队已经派人运回了油渣,车轮那么大的黑饼,娃娃们抢油渣,没有抢到油渣的娃娃们眼睛里含着泪,在以后的几天里,吃到油渣的娃娃该有多么得意,从村庄到学校处处高人一等。那里还流传着一个埋汰人的笑话:有一家人顿顿吃玉米面搅团玉米糁子玉米糊汤,饭后一定要用油布擦嘴,跟当今女人抹口红一样,修饰一番才出门,逢人必讲:吃的臊子面。油布是这里农村人用细麻丝绾的一团疙瘩,蘸一点植物油擦锅底,烙馍不粘锅。吃了油渣的娃娃比油布擦嘴实惠多了,总算有油星落肚里。

我们可以想象新榨的菜籽油从油坊运进村子的情形,胶轮大车拉进来的,一匹骡子两匹马,生产队最好的三匹高脚牲口,最好的车把式,摇着扎红缨子的长鞭子,鞭子不打牲口,在半空叭叭响,跟雷子炮一样。生产队唯一的大型机械手扶拖拉机被晾在一边。手扶拖拉机确实不宜去油坊拉油,手扶拖拉机拉过一回油,前任队长图时髦,在县油脂厂榨油,大家吃着不香,还有一股子煤油味,有人怀疑是柴油,拖拉机就喝柴油,人们相信古老而传统的手工作坊,那一年大家骂骂咧咧,每顿饭必骂时髦队长,不等上级下令,队长自己把自己撤了,当地人的说法,自己把自己咤了,捋的意思,但没有咤结实。新任队长不负众望,油坊榨油,派胶轮大车接送。新榨的菜籽油装在三个大油笼里,用藤条和牛皮制作的一人高的油笼,样子就像个放大的军用水壶,用了好几代人了,发黑发亮,大家相信油笼不相信油脂厂新崭崭的刷着草绿色油漆的铁皮油桶。

精壮小伙子们把油笼搬下来。开始分油。分了整整一下午。家家户户都用黑瓷罐装油,放在厨房最安全的地方,有专用的小油壶,一次装二三两油,吃好几个月。人们把带来丰收的春雨比作油,春雨贵如油,有了粮有了油家里才有烟火味。再有十几天,新麦上场,新麦面炸成油棒,当地不叫油条,就叫油棒,介乎麻花与油条之间,新油新麦子,好好吃一顿,几乎等于过年,母亲们领上娃娃提上金灿灿的油棒去看外婆。外公外婆一个不剩全叫外孙们咥光,还要招待一顿臊子面。收麦后招待亲戚的臊子面不是春节时吃的肉臊子面,是摊了鸡蛋,炒了豆角金针菜的素臊子面。也叫辣子面。大家排着长队分油的时候就盘算好了,娃娃们仿佛看到马上到来的喜庆场面。油跟麦子还有十天半个月的距离,麦子还在地里哗哗喧响,大人们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出,麦子上场,晒干,装进包里才算数。一场冰雹一场大雨随时会毁了麦子。没有麦子的油或肉会是啥滋味?玉米高粱跟它们不配套啊。娃娃闹的时候,看着地面不说话,这十几天太难熬了。天快黑的时候油分完了,生产队仓库门口空荡荡,油笼被搬进仓里。娃娃们突然发现仓库门前的地上洒了手片大一摊油,确切地说是在仓库门前的石条上,油光闪闪,光溜溜的青石条睁开了眼睛一样。

武明生告诉孟凯:“我发现的,我还叫了一声。”

娃娃们全涌上去,武明生被挤到一边,武明生那时也就四五岁的样子,家里老小,上边有哥哥姐姐,哥哥上初中,姐姐也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不跟碎娃娃一起耍,武明生的堂兄在场,堂兄刚上小学,是个厉害角色,三下五除二把大家推开,双手叉腰,拍着胸口:“我兄弟发现的,狗日的眼睛瞎啦,叫老鸹叼啦。”堂兄护着石条上的油花,武明生回家拿馍。姐姐正在厨房烧火做饭,也不是啥正经饭,我们当地人把晚饭叫喝汤,随便一点汤汤水水对付一下,暖暖肠胃。武明生父母孝心重,总是把细粮留给老人,娃娃们也是粗粮。武明生跑进厨房拿了一块玉米面粑粑赶紧往外跑,姐姐追到院子里要他吃热馍,武明生只说一个油,地上洒了油,大人就明白了。爷爷当机立断,从笼里拿出白面馍,爷爷每次吃白面馍总要给碎孙子掰一半,大孙子女孙子是享受不上的,爷爷听到油就把一个整馍全给了碎孙子。武明生的父亲要拦拦不住,爷爷拿眼睛扫父亲一下,就把父亲焊在院子里。武明生掂着白面蒸馍直奔生产队仓库,堂兄不愧是武家的英雄,誓死捍卫那片油花,已经把三四个挑战者打翻在地,淌鼻涕流眼泪龇牙咧嘴,武明生不但拿来了馍而且是十分罕见的白面蒸馍,一掰两半,堂兄堂弟一人一半呜哇呜哇咥个美跟过年一样,几十个娃娃眼馋死了,挨了打的几个碎娃哭得更伤心。

大人们听了武明生和堂兄的诉说,大人们脸上的笑容褪光了,挨打的几个碎娃,有队长家的,会计家的,民兵队长家的,别的碎娃只往跟前挤,这几个碎娃就敢明抢。武明生的大伯跟武明生的父亲对视一下,大伯说:“不怪咱娃么,娃有啥错。”两个大人清楚,往后的分粮分油分肉,他们两家的亏是吃定了,娃娃们不会知道的,也觉察不到两个大人一点一点冷峻起来的脸色。多少年后堂兄和武明生长大了才会明白这一天有多么重要。其实不用等分粮,收麦碾场最忙的那几天,生产队晚上给上工的社员加一顿饭,武明生和堂兄家的大人们饭碗里的油水就少许多,拿勺的都是队长、民兵队长和会计家的人,武明生和堂兄的母亲受不了,当场吵起来,不等队长来评理,两家的男人就把自己女人大骂一顿,大家都知道十几天前娃娃争吃石条洒落油花的事,武明生的母亲差点说出:“我提一罐油送你家行不行?”武明生父亲及时制止了女人的冲动,捅破这层纸后果很严重。武明生父亲当过兵见过世面。回到家女人忍不住哭起来,边哭边掐指头算,分油分肉分菜分粮分棉花,不敢细算,越算越伤心越算头越大。与生计有关的所有资源都在生产队,换句话说都在队长手里。武明生的父亲对妻子说:“我有办法。”

父亲拿着手电筒爬梯子钻到楼上翻腾半天,一身尘土下来了,父亲找到一个布褡裢,一层一层揭开,祖传的全套骟牲畜的工具:双头尖刃刀,针丝铜铃铛,小弯刀系着红带子的长钩子。

父亲当过兵,见过世面,父亲复员回乡时不但带着退伍军人的全部行头,还有战友送他的收音机和手电筒,战友是城市兵,那年月城市人生活也不宽裕,一定是在部队结下深厚友谊才送这么珍贵的礼物,父亲有人缘。收音机成为爷爷的宝贝,爷爷爱听改成秦腔的样板戏,新编的秦腔《血泪仇》爷爷百听不厌,爷爷不爱听《梁秋燕》,用爷爷的话说:年轻人胡骚情哩。手电筒就成为父亲的宝贝,说明父亲不是一般的农民。父亲在楼上的箱箱柜柜里翻找骟匠工具时心里一定很难受。

这套工具曾经是爷爷养家糊口的宝贝,父亲小时候跟爷爷走村串巷学会了劁猪骟羊的手艺,父亲十一二岁懂事了,父亲就不干了,爷爷打他他也不干,不跑不哭,死倔着,爷爷让步了,爷爷去远方劁猪骟羊,熬到解放。父亲改门换户,参军戴大红花,大门上钉军属牌牌,退伍回乡苦干几年加上复员费,盖了三间大瓦房,爷爷的爷爷留下的破土房子也被父亲翻修得有模有样。喜气洋洋的日子里,爷爷和父亲同时想到了祖传的骟匠工具,父亲听见楼上有动静,母亲也听到了,母亲以为有贼要喊叫被父亲挡住了。农村的房子,不管大瓦房还是土房子,天花板都是木板或扫帚藤条,屋内有梯子,可以在上边放粮食,食用油等贵重的东西。爷爷那么大年纪了跟娃娃一样爬到楼上倒腾啥呢?父亲给母亲比画一下,母亲捂着嘴笑。母亲跟父亲吵架的杀手锏就是骟匠,父亲就脸发白手发抖,说不出话,只能操家伙了,母亲跟游击队一样,射出致命的一击,撒腿就跑,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任凭父亲在房子里在院子里野狼一样嗥叫,狗熊一样发狠,反正父亲不敢到大门外边去,婆娘伙的嘴没边边没沿沿,在众人面前嚷嚷起来那才要命哩。女人们嫁到丈夫家的第一年,村里人总是以最快的速度用最传神的语言兜丈夫家的根底,一直追溯到原始社会,这些野史杂谈民间故事就成为女人们的核武器。母亲善良聪明,知道拿捏分寸,闹得再凶也绝不会撕破脸皮,杀杀父亲的威风罢了。

爷爷提着马灯,忙了大半天,小心翼翼地溜下梯子,灭了马灯,走到院子里故意咳嗽几声,啥动静都没有,老汉放心了,把心放到肚子里了,老汉点上旱烟锅抽了两口,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那颗心确确实实落在肚子里火晶柿子一样热乎乎的软绵绵的,老汉酥心了。老汉知道这套祖传的家伙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武明生的父亲捏着手电筒在楼上倒腾的时候,老汉就听见了,老汉跟马戏团的马听见锣鼓一样腾愣一下坐起来,老汉一直听着听得很仔细,儿子儿媳嘁嘁嗤嗤老汉全听见了,儿子推上自行车走出院子时,老汉忍不住唱起了《血泪仇》,过来过去就这几句:

“一个还要娘教养,

一个年幼不离娘。

娘死后不能在世上,

怎能不叫人两眼泪汪汪。”

退伍军人骑上车子冲出村子,心里有几分悲壮。父亲打枪种地都是一把好手,父亲操作起骟匠工具一点也不生疏,十一岁前跟爷爷学的,重新操起刀子勾子可谓干净利落,猪娃吱吱叫几声,被掏去要命的东西,刀口极小,缝合得更好,比女人的针线活还细致,顾客满意极了。有钱的给个一毛二毛,没钱的就给粮食,玉米、高粱、豆子。麦子不会给,越是收麦前几天,农民家里的麦子越金贵,越稀罕。顾客发现骟匠悄悄地收走了被剔出来的猪娃的蛋蛋。骟匠骑上车子离开了,顾客会说:“这是个细详人,会过日子。”

骟匠的后颈上斜插两尺长的铁钩,上边系一条红缨子,跟古老的酒幌子一样,在黄土高原的深沟大壑间显得格外醒目,娃娃会涌到村口大喊大叫:“骟匠骟匠骑车子走四方,过年猪油一水缸。”也有不骑车子的骟匠,摇着铃铛走村串巷,娃娃们会随机应变把“骑车子走四方”改成“摇响响,走四方”。相比之下,骑车子的骟匠要威风得多,戴一顶草帽,比正常草帽小好几圈,车梁上扎着书包大小的帆布袋子,里边装着一套工具,会过日子的骟匠把收起来的牲畜蛋蛋也装在帆布袋子里,很少有人注意车梁下边的布袋子。顾客给的粮食搭在后座上,走的地方越多,后座上的粮食口袋越大。骟匠进村不吆喝只摇铃铛。大家纷纷从猪圈里逮住猪娃子,提着后腿,猪娃尖叫着踢腾着,到骟匠手里就老实了,骟匠接住惊恐万状的猪娃,不急着动刀,轻轻拍几下猪娃子轻轻挠猪娃子的后腿根一直挠到肚皮上,猪娃子就很舒服地哼哼起来,武明生父亲的阉割技术堪比那些医术高明的外科大夫,阉割包扎一气呵成,连挑带缝,也就十几秒,与剧痛连在一起的巨大无比的舒服又从狗蛋从后腿根从肚皮上散开,猪娃子挣脱武明生父亲那双可怕的手,一瘸一拐边走边瞧,它失去了一样很要命的东西,猪的小眼睛看到的世界全变了,从此以后它会变得贪吃贪睡慵懒无比,所有的心思就是长肉长肉拼命地长肉,啥都不想,直到肥得流油走不动路,主人或卖或杀,阉割后的猪都是这种命运。

父亲绝不久留,干完活就走。父亲绝不穿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连黄胶鞋都不穿,一身土布衣服,浆得发硬的白布衫蓝裤子黑布鞋,收拾得干净利落,但绝不让人想到他的行伍生涯。有些村子里的人会认出父亲,问父亲你当过兵嘛。父亲不久前还穿军装外出,退伍十多年了,两身军装一直是父亲的礼服,包括军帽军鞋。父亲回乡时带了四身军服,四双军鞋,四顶军帽,多余的几件都是在部队千方百计节省交换得来的。父亲给自己留两身,给大伯二伯两个农民哥哥一人一身,在那个年代就是很贵重的礼物了,兄弟情谊嘛。大伯二伯地道的农民,漂亮的军装到他们身上几年工夫就失去光彩。父亲的军装还半新半旧,做事果断行动利落。当人家问及他的军旅生涯时他就给人家一个背影,人家马上明白干这营生是万不得已。日子艰难。

父亲挣来的粮食入包,牲畜的蛋蛋腥不拉叽,但绝不会像民谣里唱的“过年猪油一水缸”,炼油炒菜。父亲叮嘱母亲多下香料红烧。肉香很快飘出院子弥漫整个村庄。那个年月,吃肉是了不得的事情,一家做肉,全村都能闻到香味。大伯二伯的几个碎娃也过来了,都是跟武明生年龄相仿的堂兄堂弟,武明生的哥哥姐姐,还有上中学的堂兄堂姐不会来凑热闹的。母亲好手艺,加了茄子豆角辣子洋柿子,实在拿不出细粮,就拿玉米面粑粑高粱面饼子对付,眨眼间一扫而空,连碟子都舔了,碎娃们咥了个美,还问大人啥时候还能带回这么好的吃货?父亲有时会遇上马呀羊呀这些大牲畜,一般骟匠不敢接这些大活,父亲照接不误,活做得很漂亮,带回来的卵蛋都是馒头鸡蛋那么大,不像碎猪娃子的蛋蛋,大拇指那么小,全是筋。碰到生产队养猪场的活路,父亲得忙好半天,收益也大,光猪蛋蛋就能收一堆,好几斤呢。养猪场也不会给粮食,开现金,两三块,五六块,碰上这种好事,父亲会到商店打些烧酒,一瓶给爷爷,一瓶跟大伯二伯一起喝。下酒菜里绝没有荤腥。武氏家族的老规矩,大人包括半大小伙闺女绝不吃牲畜的卵蛋,碎娃们长身体,可以例外。

武家人,尤其是男人不管什么年月总是人高马大体质好,壮实,更了不得的是下体,家伙特别大,当地人的说法个个都是驴锤子,小伙子十七八拿马勺刮,武家男人下身就是个水泵水枪连喷带射,吃糠咽菜喝凉水都能变成波涛滚滚的。千百年来武家与外人发生纠纷大多都是这方面的事情。武家的男人很少有地痞流氓,不会主动招惹女人,都是那些小媳妇大婆娘有相当房事经验的妇女,她们能一眼看出男人行不行,庙会戏台下武家男人往往成为这些大胆女性捕获的首选目标,事情败露后,吃亏的一方就不那么理直气壮,更不可能惊动官府把事情闹大,武家男人折钱折财是免不了的。不谙事的姑娘们反而很少主动接近武家男人。武氏家族从事骟匠这一行就十分危险,也就能理解武明生的父亲为何把带回家的牲畜卵蛋严格地控制在五六岁七八岁急需营养的碎娃身上。

隔三差五有肉吃不就跟过年一样嘛,几个碎娃娃噌噌往天上蹿,全村人都听见几个碎娃长骨头长肉的声音,跟牛犊一样跟马驹一样茁壮成长长势喜人。大伯二伯家的两个碎娃也就是武明生的堂兄上小学三年级,每篇作文必写茁壮成长长势喜人,大队小学的民办教师知道两个碎娃的伙食标准,就笑眯眯地摸着两个碎娃的脑袋发出由衷的感叹:好孩子茁壮成长长势喜人啊!两个碎娃在当天的作文里就用上这两个成语,放学回家抢先告诉小兄弟武明生:茁壮成长与长势喜人。小屁孩武明生听不懂,但小屁孩武明生知道这是学校里的秘密,小屁孩四岁那年吃牲畜卵蛋,长得很结实了,都六岁了,该上学了。父亲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碎碎屁眼娃娃,父亲满心欢喜,但父亲抑制了这种巨大的喜悦,只是目光变柔和了一些,伸出的手也没落到碎娃的后脑勺上,而是落在娃后背上,轻轻地拍两下:“我娃有志气有出息,明年爸让我娃上学,我娃再耍上一年。”碎娃马上提出一个巨大的疑问:“上学的是就不叫我吃肉啦?”“明理明诚上三年级啦还吃着哩嘛。”明理是大伯的娃,帮武明生抢菜籽油,明诚是二伯的娃,三个碎娃受到大人特别关照。

明诚上到初中毕业,早早进了乡镇企业,明理上到高中毕业,考了两次大学没考上走州过县做生意成为村里最先富起来的人,武明生最有出息,考上了名牌大学。村子里张家赵家历史上出过进士举人,大学生十几个,武家连个秀才都没出过,武明生破天荒中了状元,补习一年不算啥,反正是西安的名牌大学,武氏家族的祖坟终于冒青烟了。父亲办了酒席,三天电影戏,家族出钱,武明生给全家族长了脸,可以跟张家赵家平起平坐了。张家赵家的长辈受到邀请,一个村子嘛,张家赵家也高兴嘛。

武明生的爷爷不再唱《血泪仇》,八十岁的老汉咿咿唔唔唱《三凤求凰》《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武明生的奶奶死得早,不到六十就去世了,奶奶牌位前摆满水果点心各种菜肴,香炉里的香都插满了,奶奶坟前还放了炮,向地下的老先人报告人间的喜讯。

村子里说啥话的都有,最权威的说法就是父亲在娃娃们长身体的关键时候拉下脸,拼上命割牲畜的命根子,赚钱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武家三个碎娃隔二见三有肉吃,明理明诚吃到小学毕业,明生吃到小学三年级,改革开放了,日子好过了,父亲收起骟匠工具,父亲跟历代的先人一样,爬到楼上,把这个传家宝贝藏得严严实实。父亲下梯子点上烟锅坐院子里安安静静抽旱烟。爷爷在房子里咿咿唔唔唱起《周仁回府》,带着颤音有点任哲中的味道。人们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其实是一种期待,一种默契,心知肚明,那就是明理明诚身上会发生一些故事,跟帝国主义分子杜勒斯一样把罪恶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人们相信武明生不会出事,考上大学等于中皇榜,周原故地,几千年前周公制礼的地方,人们从骨子里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也是爷爷和父亲最值得宽慰的地方。爷爷和父亲怎么能不明白大家的想法?不用爷爷出面,父亲找大伯二伯把话挑明:早早给明理明诚把媳妇娶了。父亲虽然是老三,父亲当过兵见过世面,更重要的是父亲养了个大学生,不但在武氏家族,在全村上千号人中威信大增,村干部,在外工作的公家人,长辈们都敬父亲三分,父亲对儿子侄儿一视同仁,大伯二伯是清楚的。

大伯二伯就听老三的安排给明理明诚张罗媳妇,父亲母亲积极参与。千百年来武家娶媳妇首要条件就是身体好。农民娶妻都这个标准,武家绝对是高标准,可以用强壮来形容,而且都是几十里以外,外乡,外县,还有出了省界甘肃四川的也不少,越远后代越优,也都优在身体上。附近村庄的闺女不敢嫁到武家。再强壮的女人,进门三五年就憔悴不堪。闹新房那天村里人就暗示新媳妇:你可是涝池里泡馍馍大扑腾哩。新媳妇不管胖瘦美丑,都十分强壮,男人们都啧啧咂舌的角色,闹新房新娘怕得要死,武家的新娘羞涩中带有几分蛮力,小伙子们动手动脚时会龇牙咧嘴吸几口冷气。大嫂大婶们小媳妇们嘻嘻哈哈给新娘子开窍,新娘子不是木头,出嫁前娘家的嫂子婶子把该说的都说了,夫妻生活的任何暗示蒙不了新娘;新娘实在搞不明白馍馍与涝池有啥关系?新娘下意识瞅一下炕,被子枕头被小姑子收起来,单子和毡都卷起来,只剩光溜溜的炕席,碎娃们挤在炕上,莫非这炕是涝池?新娘越想越糊涂,闹新房的人散去,新郎进房,小夫妻同房,新娘比新郎细心,知道有听房的瞎,新娘配合新郎的动作,绝不配合新郎说话,瓜皮新郎说上两三句就不说了,埋头干活。武家男人都跟犍牛一样跟烈马一样,不管地里活还是炕上活都肯下力气,炕都要压塌了,外边听房的都是男人,越听越自卑,毛头小伙子都听傻了,那些结过婚的男人硬把他们拉走,再不走裤裆就要打浆子打搅团锅底的瓜瓜都要铲光了。新娘一年舒坦两年发颤三年五年又黄又干,怕见男人,男人离家十天半月,女人跟过年一样,眼睛亮了脸光堂了,男人一回来女人又蔫了瘪了。新婚第二年新娘才明白闹洞房时人家说的涝池泡馍馍大扑腾的真正含义,馍馍一定要泡在碗里,菜汤也好肉汤也好,舀在碗里才合适,盆里缸里都不合适,涝池是要淹死人的,女人体会到了水深火热的滋味。

我们可以想象明理明诚的娶亲过程。大伯二伯父亲加上经验丰富的女人们,跟相马一样挑媳妇。初中毕业的明诚最先就范,明理念过高中,有个人想法,具体地说就是某个女明星的粉丝。

上世纪八十年初还没有粉丝一说,应该是崇拜者。镇中学的高中生结伴去过县城,进过电影院,不再是“四人帮”时期乡村露天电影看的那些革命影片,县城电影院放映《追捕》《人证》,全中国的小伙子热爱真由美。电视剧《血疑》开始热播,镇中学唯一的一台电视周末可以让学生一饱眼福,胆大的学生翻墙到镇政府镇工商所这些公家单位去看电视。那个瘦弱苍白的幸子让明理兴奋不已,彻夜难眠。我们可以想象,大人们领来的那些人高马大的姑娘怎么能入明理的法眼,大人们就来硬的,牛不喝水扳住犄角硬往下按。不等大人们动手,明理就把一个碎女子领到大家面前,镇中学校门口商店的售货员,小巧玲珑细溜溜还真有点像银幕上的幸子。明理补习考大学那一年其实是个幌子,心思全在这个售货员身上。大伯二伯三爸,婶子嫂子们个个嘴张得像窑洞眼睁得像牛卵子。女人们反应快,围上去拉住人家姑娘的手问这问那,很快就涌到房子里。大伯二伯三爸,三爸就是武明生父亲,都是经验丰富老辣狡猾的中年人,几个中年人黑下脸要给明理来硬的。明理料到大人的伎俩,明理往后一跳,从墙上抓下一把镰刀,另一手拉开牛仔裤的拉链压低嗓门警告大人:“我不是牲口,我不娶大肥牛,我看上谁就是谁,不答应我就断了这根筋喂狗,我喊一二三。”镰刀贴着鸡鸡的根,上边的黑毛扑刷刷掉下一小撮,大人们退让了,大人们应该想到好多年前明理七八岁个碎娃为手片大的菜籽油把生产队长的娃民兵队长的娃会计的娃打得吱哇乱叫,他就有胆量唬住自己的长辈。

房子里的女人们不知道外边发生的事情。明理的母亲能猜个七八成,母亲知道儿子是个啥人。姑娘是个好姑娘,就是太单薄了。明理跟老鹰护小鸡一样护着豆芽菜一样的心上人往外走,明理的母亲被妯娌们围起来,女人们跟一群老母鸡一样叽叽喳喳:“没狗子么,能怀住娃娃吗?”“胸口平平的。”“有哩,有两个碎疙瘩,鸡蛋那么大。”明理的母亲还是偏向了儿子:“咱武家的媳妇不是奶牛就是大洋马,这回咱改门换户娶个苗条的。”一下惹翻了大家:“你才是奶牛你才是大洋马,看你这狗子,肥的,圆的,跟大车轮子一样跟草筛一样,改门换户呀,麦秆一样豆芽一样,给你下一窝老鼠下一窝兔娃。”

明理明诚同年出生同年上学,同一天娶媳妇,我们想象那天的景象:反差极大的两个新娘,一个骆驼一只小羊,同时出现在村人面前,尽管大家见过新娘,没过门前要来婆家好几次,当她们同时出现时那种奇观还是那么强烈地刺激着大家的神经:人高马大的明诚媳妇按规矩得叫单薄瘦小得豆芽一样的明理媳妇嫂子,新娘自己都忍不住笑岔了气。宾客们立马笑翻天,婚礼热闹得不可思议,村干部也变幽默了:“往后呀大年三十大伙儿不用看春晚,不用看赵本山胡骚情,大伙儿就来明理明诚屋里坐坐,新媳妇听好,烧酒盘子咱不要,瓜子花生茶水要供上。”人高马大的明诚媳妇干脆利落:“扛上几麻袋不信把你的打发不哈(下)。”明理媳妇,镇上的售货员啥人没见过,反而羞羞答答,头都不敢抬。大家就嘁嘁嗤嗤小声议论:“明理的驴锤子比她的胳膊还粗,今晚这一关她咋过呀。”女人们无限同情地看着这个豆芽一样的新娘,武氏家族的大嫂们心疼得不得了,她们有切肤之痛。

学生娃们喜欢这个豆芽小媳妇,学生娃已经用幸子用山口百惠来形容这个娇小的新媳妇了。新媳妇的红呢大衣下是橘黄色的高领毛衣,上年纪的人很容易把幸子当成杏子,碎娃们懂个辣子,杏子,杏子也是圆丢丢的饱满结实嘛,穿一件杏黄色毛衣就是杏子啦。

明诚媳妇红毛衣红外套,包子一样宽大圆实的脸盘也是红彤彤的,血气旺盛,显得自信大方。

人们又开始按老经验对明理明诚的未来进行想象和猜测。后半夜新郎新娘天地同寿鱼水之欢免不了有人来听房,明诚两口子成为重点,明诚两口子确实动静大。明理那边窗下无人,几个瞎在大门口蹲着,弄啥呢?说是等着新娘喊救命,或者新郎喊救人,大家立马弄担架,弄架子车,弄手扶拖拉机,提上马灯打上手电往县医院送。大家就是这么设想明理和他那个酷似山口百惠的新娘的。事实证明人们的猜测和想象有多么可笑。第二天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明理媳妇瘦弱白净的小脸蛋上有了一点点红晕,眼睛里闪动着做女人的自豪和幸福。

三天后回娘家,明理骑车子,后边驮着他的新娘,虎背熊腰的壮汉后边贴着娇小的新娘就像西北高原崖畔上怒放的迎春花。一礼拜后明理媳妇去镇商店上班,明理媳妇骑的车子跟她一样小巧玲珑,村里人第一次见识女式轻便自行车,老人们笑:兔娃媳妇拉个兔娃车车。村子到镇上七八里的土路疙疙瘩瘩,明理媳妇的轻便女式车子灵活自如,跟燕子穿林一样绕来绕去,又稳又快,不像男人们骑的加重二八老牛自行车,在土疙瘩上嘁里哐啷跳来跳去,有时还会把后座上的老婆娃颠到地上。明理媳妇稳稳当当就像水上漂,男人们惊叹:碎人有碎人的好处。明理媳妇早晨出去天黑前回来,中午在商店自己弄饭吃,有煤油炉子,下挂面,或者把家里带的饭热一热。下雨天骑不成车子,就提前回,七八里路得走一阵子。

明理整天在外疯跑,越跑越远。三年后,明理买了摩托,明理还把商店盘下来,让媳妇当老板娘,雇了两个亲戚打下手,明理媳妇一礼拜去一次,有时十天半月去一次,媳妇生娃前明理就让媳妇过上了轻松日子。媳妇生的不是老鼠儿子碎兔娃,八斤半一个巨型婴儿,儿子娃,活脱脱一个武明理,谁也不敢相信这么单薄的碎女子能结这么大个瓜,在农村,生了儿子娃,女人的地位基本稳固下来。再过几年,明理在县城买了商品房,镇上的商店盘出去,在县城另开一个店,老婆娃就住在县城,娃三岁半上城里的幼儿园。明理的下一个目标是在县城再买一套房子把父母接过去。这个前景不用大家算都能看出来。大家关心的还是明理的锤子。

明理很少在村子里逗留,总是来去匆匆,人们总是看见明理的媳妇,生了娃,当了老板娘,越来越漂亮,气色好得不得了,莫非她是妖精?又不像,这个女人眉目间全是良家妇女的气象,没有一丝一毫的邪气。没人知道明理的秘密,明理结婚前一礼拜到西安办结婚用品,顺便看望上大学的兄弟武明生,武明生指给明理看远远走来的李芸,明理连声叫好,而且一针见血地指出:“活脱脱一个真由美,盯紧,别让她脱逃了。”孟凯刚刚见过李芸,孟凯也承认李芸酷似日本电影《追捕》里那个美女真由美。明理称赞兄弟眼睛有水:“健康、聪明、漂亮三样占全啦,兄弟好福气。”明理没说出的那句话就是:“你嫂子啥都好就是太单薄。”

明理总有明理的办法,明理做生意交往大,可明理从不嫖娼,鸡太脏,对妻子不尊重。婚后不到半年,明理开始理解长辈们的良苦用心,下身跟高脚牲口一样连蹦带跳,他实在不忍心跟武家的男人一样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早早衰败,变成一团枯草。明理总有明理的办法,明理很快在西安咸阳宝鸡榆林汉中有了相好,都是人高马大的良家妇女,有官员的老婆,有老板的老婆,有职业女性,也有女老板,长相各异,但她们个个像武家的媳妇强壮得不得了,来到世上就没有遇到过势均力敌的男人,又不敢胡骚情,遇上明理就跟遇上救星一样。明理每次回老家前总是关中陕南陕北巡游一番,这些女人都是结发妻子的铺垫,东南西北忙一大圈,回到妻子身边,正剧开始,火候恰到好处,妻子身边就不再是猛兽而是一个怜香惜玉的绅士。妻子想象中的床笫之欢就应该这样,饱满圆润绝不孟浪。

村里人给她传递的消息太不靠谱了,包括自己家族的妯娌们,总是把武家男人描绘成衣冠禽兽,一口一个野驴,一口一个公牛,都扯到老虎豹子了,她透露给人家的信息很容易让人想起电影明星达式常郭凯敏,再邪乎一点也就是《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大家将信将疑,唯一让人信服的是这个山口百惠式的女人没有重蹈武家媳妇们的覆辙,包括那个跟她同一天进门的明诚的媳妇,骆驼一样大洋马一样的明诚媳妇三五年间就垮下来了,让人最不放心的山口百惠风采依旧,甚至比做姑娘时健壮了一些,胸脯鼓了一些,两枚鸡蛋似的奶头发成了馒头,屁股也圆了一些,生过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的少妇保持着少女的形象,在西北干旱高原的乡村小城都是十分罕见的。明理媳妇从大家面前走过,总让大家琢磨半天,议论半天。

明理给堂弟明生实话实说,武明生就嚷嚷:“你那些干妹子都成了蛇胆丸,牛黄解毒丸,黄连上清丸。”明理就拍着大腿语重心长地说:“没办法么,我心疼你嫂子么,武家男人火大毒性大,不泄泄火排排毒就把你嫂子毁了,床上那点事情弄好了女人享福哩,弄不好女人受罪哩,我娘你娘婶子们包括明诚媳妇都受的啥罪嘛,你眼睛又没瞎,你以后找媳妇千万别步先人的后尘,向老哥学习。”武明生连嘲带讽:“学你三妻四妾,把老婆当宝贝把情人当尿罐。”明理不生气,明理的歪理一套一套的:“你这个大学生还不如你老哥这个中学生么,《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混在女人堆里,真正上过床的只有袭人,袭人是个丫环么,想日就日,跟现代人一样上床是容易的,爱上一个人是艰难的,对宝姐姐动情,对林妹妹动心,动情也不是啥难事,动心可是万里长征,过雪山草地,跟唐僧取经一样九九八十一劫难样样不能少。”武明生嗨嗨叫起来,明理可真让他刮目相看,明理媳妇也就是他嫂子不但酷似山口百惠,还真有点林黛玉的风采,明理眯着眼好像在蔑视全世界。“我这个满身铜臭的生意人,西安人眼里的稼娃对文学名著的理解不亚于专家教授吧,专家教授钻在古文纸堆里研究出来的,你老哥可是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实践出来的。”明理把烟头掐灭,端起茶杯跟老汉喝烧酒一样咂两口,茶清脑子呢,喝了茶的明理又斯文起来:“兄弟你是好样的,在西安念大学没忘你老哥,一个劲地给老哥寄复习资料,又是海淀的又是黄冈的,老哥头一年考学时就发现了商店里有个乖女子,咱俩一起逛商店你狗日的戴上木头眼镜啦,好像世界上除了大学啥都不存在,眼前这么乖的女子,这么俊的姐姐你都熟视无睹,我还捅了你两下狗日的都没反应,除了你我不会给第二个人暴露这天大的秘密,男人争女人啥事都弄哩,男人都是狼,见了肉从来都是自己上,老哥真把你当贴心的兄弟呢,老哥冒多大的风险把这么大的大发现大秘密泄露给你,你可别做这傻事情,遇上心爱的女人千万别声张,不但不声张还要若无其事,还要有意识地贬低一下,必要的时候抹点黑,迷惑对手麻痹对手。”武明生就下意识地拍堂兄的大腿,嘴上噢噢心里嘀咕:“早都这么做了,这种事从来都是无师自通。”堂兄滔滔不绝:“你看中的那个女同学叫啥?李芸,就是那个李芸,校园里远远看了一眼,我就一路上琢磨,快到家门口时我就想起来了,这个李芸简直就是宝姐姐林妹妹的完美结合么,曹雪芹要见了她,《红楼梦》得推倒重写。”

明理把这个喜讯告诉三爸三娘,也就是武明生的父母。武明生从大一开始总是最晚离校最早返校,寒假更可笑,大年三十才回家,正月初二就返校,理由是考研究生呀用功呀。父母很大度,坚决支持儿子,还千叮咛万叮咛。娃看上了人家西安姐姐,考上研究生就能百分之百留在西安,把西安姐姐变成自己媳妇。这本账父母算得很清。武明生没想到堂兄把这么隐秘的事情能告诉家人。“父母又不是外人,父母恨不得你把全世界的漂亮女人全娶进门。”“你咋不把你的山口百惠告诉你爸你妈?”堂兄武明理慢慢咂一根烟,咂完,使劲搓脸,好像脸上有多么厚的垢痂,脸红得快渗出血了,武明理的头埋在膝盖中间:“我捅你三下你没反应,我就单独行动啦,有事没事往小商店里跑,她问我咋不上课?她没把我当街痞闲人,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从那个小商店出来,我突然发现我是个牲口,粗鲁野蛮,咱武家男人引以为荣的大锤子大驴让人无地自容抬不起头。”明理说话的时候头一直埋在膝盖中间。

武家的男人穿开裆裤甩尿尿泥的时候就牛皮得不得了,小伙伴们聚在一起总要比鸡鸡,小伙伴们的小鸡鸡都小拇指那么大,有些小伙伴的鸡鸡甚至只有蚕豆大小,武家的儿子娃娃都是一根红萝卜,再大一点,娃娃们站一排比谁尿得远,大多娃娃也就一米多,厉害一点的两米,还是抛物线画个半圆落地,武家的娃娃轻轻松松直射一丈多,满脸鄙夷环顾一周,穿开裆裤时他们就很自信了。武明生记得清清楚楚:每次比赛堂兄武明理都勇冠三军,武明生与武明诚并列第二,三个活宝小时都吃过好几年牲畜卵蛋,武家其他娃娃被他们三个远远地撇开了。堂兄武明理的气势直逼武家另一个大名鼎鼎的英雄,按辈分,这个远房叔叔武明理武明诚武明生应该叫人家四爸,也就是四叔。

从叙述语气中就知道孟凯又在搜集武明生家族的历史了,比张子鱼的家史更离奇,典型的民间故事嘛,整个关中西部渭北高原男人们的奇思妙想全装进去了。孟凯自己都脸红了嘛,等于揭自己的伤疤嘛。他在床单上绘地图跟飞毯一样游遍精河绿洲,要是过了阿拉山口可真是臭名扬到国际上去啦。武明生家族的故事可以给他遮丑了。孟凯很兴奋很得意,给表哥的信还在进行中,他就能想象出精河人听评书一样听到这些故事时的表情,精河大地把动物的都能变成奇珍异宝,口里人净干这种事。出于对武明生的友谊,孟凯笔下是留了情的。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宝鸡咸阳几十万民工用架子车用石夯这些原始工具在陕西关中西部山区修建齐家沟水利工程,那些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们休息时常常摔跤比高低,搬碌碡比力气,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这帮陕西冷娃好狠斗勇到疯狂状态就是亮出男人最伟大的武器——两腿间的大鸡鸡,上边挂个砰锤,挺而不弯,众人欢呼,武林高手的铁裆功就这么练的。接着有人在鸡鸡上搁一块砖头,又一阵欢呼,第三个上场的是西府渭北武氏家族的人,也就是武明生的远房叔叔,跟杂技英豪一样坚挺的鸡鸡上顶起一把铁锨,一丈长的铁锨,一个壮汉用手举都很吃力,武明生他四爸顶在鸡鸡上顶了足足五分钟,几十万民工鸦雀无声,气都不敢出,都看傻了,武明生他四爸取下铁锨往地上一插,很豪迈地系上裤子。整个工地爆炸了,不是欢呼,是狂呼乱喊,一连数天,工程进度大增,大家都疯了,拼上命你追我赶,当天食堂炊事员按领导吩咐奖励四爸一大碗红烧肉外加两个带把肘子。那个年代农村壮劳力一个月吃一百多公斤粮一顿咥一二斤肉很正常,何况四爸这种人,下大力流大汗专吃大肥肉,四爸所到之处人人无比敬仰,那正是评法批儒的年代,等于变相普及了历史常识,人人都知道秦始皇,连带知道了秦始皇那个性欲极强的母亲以及母亲的情夫嫪毐,相传嫪毐的鸡鸡跟车轴一样能撑起大车轮子,人们很容易把嫪毐跟四爸联系起来,人们就有理由期待有一个乖姐姐跟四爸轰轰烈烈来一场。四爸果然跟工地上一位姑娘上演了一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戏。

四爸的照片就贴在宣传栏上,女人看到的是一个帅气而强壮的男人,姑娘们更浪漫,很容易联想到那个年代的男性形象:洪常青、郭建光、李玉和、杨育才,样板戏里的男主人公全都跟四爸黏在一起,农村姑娘既浪漫又实际。她们还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四爸未婚。这个消息可非同一般,给姑娘们带来无限的希望和无穷的动力。工程进度可想而知,妇女能顶半边天,姑娘们算是半边天的天外天。老实不客气地讲,姑娘们把四爸理想化啦,四爸不丑但绝不俊,他这样的不丑不俊的农村小伙太多了,工地百分之八九十的民工都他这档次,洗个澡理个发换身干净衣服照个相,往光荣榜上一贴就是另一码事了,照片给人增光增色,女人们就看重这个。何况人家四爸是重要角色,不是公社宣传干部的摄影水平,是《陕西日报》的大记者,专业摄影师从侧面截取了四爸最美好的瞬间。

向往四爸的众姑娘中有一位四爸初中时的同学,他们在镇中学念书时就彼此有好感,没有捅破,关键是当时还很朦胧还很模糊,念完初中就回乡劳动了,没再联系。重逢于水利工地,四爸还成了大人物,姑娘就比别人自信,也很主动,叫四爸名字可以不带姓。西北农村男女间互相称呼都很严肃地带姓氏,跟公安人员宣布逮捕令的口气差不多,男女同学之间也这样,只有亲人之间,关系相当密切的异性才敢去掉姓氏直呼其名。老同学见面就有这种便利,其他姑娘一下子被甩在后边。那个年代男女之间彼此有好感也有他们特殊的方式,打招呼,公开场合多交谈几句,有时远远望一眼。水利工地最贴心的礼物就是毛巾肥皂洗衣粉,这些城里人的日常用品,农民兄弟视为极大的奢侈品。四爸与女同学已经开始互赠这些洋玩意儿。四爸也相当危险了。

姑娘是订过婚的,未婚夫没在水利工地不等于未婚夫不知道姑娘的动向。未婚夫接到急信,火速赶来,送信的人还告诉未婚夫,勾引你媳妇的是个大驴,活嫪毐。西北农村谁不知道那个鸡巴当车轴的嫪毐?那可是搅过秦始皇他娘的人!未婚夫赶到工地,不再生气,全都耗在路上啦,百十里路,再大的气都得压住。未婚夫还是按捺不住亲眼见识了一下,四爸不认识人家,人家跟他打招呼,他就放下手里活跟人家打招呼,人家不看他的眼睛,专朝他裤裆里看,四爸也不由自主朝自己裤裆看一眼,男人们粗心常常会忘了扣裤裆的扣子,给人们留下笑柄,四爸看一眼自己的裤裆,好好的,唯一的缺陷就是他干活很卖力,裤子把鸡鸡磨得太厉害,鸡鸡跟棒槌一样竖了起来把裤裆顶得跟帐篷一样。那个陌生人气恨恨地走了。四爸没看见陌生人生气的样子,四爸要是看见那张发白发黑又发红的脸,四爸会警觉的。四爸放心地跟女同学约会去了。那个年代,男女约会前的交往节制而理性,坐在一起说话中间也有半公尺的距离,彼此约定在某个隐秘的地方见面,就意味着质的飞跃,从平平常常的交往到干柴烈火中间没有过渡,没有春天,从冬天直扑夏天,跳跃性极大。四爸很聪明,四爸选的地方是工地的大仓库,一个很深的天然山洞被当作仓库,粮食油料手套肥皂等生活用品全在里边。看仓库的是一个公社的乡党,熟人。四爸拿到钥匙,带着女同学进了山洞,熟人从外边锁上大门就走了,天明再来开门,一对狗男女可以放开手脚在山洞里美美地耍一场。

愤怒的未婚夫追上来时,山洞的门锁上了。愤怒的未婚夫昏了头,使劲敲打铁门。老天爷有心相助,快到冬天了,还在打雷,雷声盖住了敲门声。未婚夫昏了头,是那种很理智的疯狂。他一声不吭去找自己人,自己家族有的是人,其中一个也看管仓库,不是生活用品,是雷管炸药电线。要用炸药炸,每个连队都可能领炸药雷管。小伙子领了一大堆炸药雷管,还有钢钎、风钻,家族来了一帮人,都气疯了,不找有关部门反映,他们要自己动手教训这对狗男女。一帮人忙了一晚上,在山洞另一侧的陡崖下打一个炮眼装上炸药,其他人都走了,事情得由未婚夫一个人扛着。

黎明时分未婚夫点燃了导火索。未婚夫看见仓库管理员远远走来,未婚夫上去缠住管理员,又是递烟又是套近乎,不到五分钟大地就呼扇一下展了一下翅膀,大地好像飞起来了,群山沉下去,大地升起来,爆炸声很沉闷就像上年纪的老汉放一个很臭的屁,嗡的一下。那个愤怒的人彻底解脱了,再也不压抑自己了,把棉袄往地上一摔,揪住管理员连抽带踢带咬,边打边骂:“驴日下的,把钥匙塞到他们手里,给他们提供那么宽敞的地方,驴日下的,你的心咋就那么哈(瞎)!”

未婚夫也曾考虑过层层汇报,公开捉奸。据进过山洞仓库的人讲,那洞子有好几百米深,越深越宽敞,这对狗男女绝对在山洞最深的地方,几百米深呢,打开铁门,紧赶慢赶,人家把衣服穿好了,耍赖不认账谁也没脾气,这正是狗男女狡猾的地方。未婚夫就横下心来绝的。

山洞塌了。管理员挨了打。愤怒的人也没跑,当下承认,好汉做事好汉当。那是要判刑的。两条人命不说,那么多公共物资埋在山洞里再挖出来得费多大劲。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陕西西部山区气温都在零下十几摄氏度左右,天寒地冻,第二年春天才能动工。小伙子关在工地另一个仓库里,透过铁门上的窗户可以看见对面山上那个炸塌的山洞,陡崖坍塌形成了一面斜坡,洞口就在坡底下。公安局的人勘察了现场,审问了好几天,这种破坏性的活动绝不是一人所为,小伙子死不开口,大包大揽,公安也没办法,准备第二天带回市里收监,等待公判。

第二天早晨奇迹出现了,坍塌山洞的地方冒起一缕炊烟。山洞是个大仓库,仓库深处有个通风口,那对狗男女没死,只是堵在里边了,竟然找到了通风口,把通风口当成了烟囱。山洞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成千上万的人可以吃半年,两个人吃几十年也吃不完。山洞炸塌一周后出现这种奇迹,大家都把这对狗男女当成天下最有福气的人:“狗日的天天都在过年。”

第二年春天,挖开山洞前夕,大坝顺利合龙。留下少量的工程人员收尾,大部分民工在山洞挖开前一礼拜返回家乡,笔直的炊烟高高飘起直冲云霄,人们边走边回头,有人忍不住吼起了秦腔:“唐明皇离了华清宫,马嵬坡下埋美人,啊呀呀埋美人!”

所有的版本讲到这里就结束了。武明生反问孟凯:“挖开山洞以后呢?”孟凯想都不用想顺口就说:“你情我愿,婚姻自由,有情人终成眷属,还要怎么着?”不管哪种版本,也都交代了最后的结局:挖开山洞两个人出来后公安局还问姑娘一句很关键的话:“你是自愿的还是强迫的?”姑娘点点头。公家没再追究。

武明生下边的故事让孟凯彻底闭上了嘴。山洞挖开后,首先冲出来的是呛人的气味,从冬天到春天好几个月,吃喝拉撒都在里边,那个通风口当烟囱兼顾通氧,排不出洞里的污气。刚开始有说不完的心里话,一个月后就没话了,唯一能表示生命迹象的就是性交。最后连这个兴趣都没有了。连对方的身体都不想碰,洞房厨房茅房合在一起是什么地方。各种气味中精液的臊味异常凶猛,呕吐越来越厉害,等于火上泼油。那种恶心让他们终生难忘。

他们确实成了眷属,但结婚没几年就分手了,身体健康一切正常就是不能同房,一干那事就恶心,恶心彼此的身体,跟陌生人在一起兴许好一些,就离婚了。

那个监外执行的爆炸案凶手也很惨,娶了媳妇就拼命地操啊操,嘴里喊着号子,号子就是:“山洞!山洞!仓库!仓库!”下意识里他原来的未婚妻跟四爸日夜不息地车轮大战,他脑子一片混乱,几千年前的嫪毐与同时代的四爸混在一起夺走了他的未婚妻,他就患上了可怕的性亢奋,比武氏家族的男人还厉害,结婚不到半年媳妇就跑回娘家,哭诉自己嫁了个大叫驴。

孟凯听到的版本里没有这些内容,人们也不想听这些内容,他们绝对相信山洞里那对男女过的是神仙般的生活。几十万民工带着这种梦幻般的幸福回到家乡,把这个新版“天仙配”讲给村里人,添油加醋越传越神。那些悲惨的结局仅限于受害人的亲人,成为家族秘史,外人不相信家里人不能不信。孟凯信。孟凯甚至扯到卡夫卡。武明生就说:“跟卡夫卡有啥关系?”孟凯就讲他失去叶海亚那段日子,真想挖个洞钻进去,就读卡夫卡的《地洞》,他真钻进去了,他不但成为《地洞》里的耗子,还变成了《变形记》里的大甲虫,有了一层坚硬的壳,保护受伤的心灵。他怎么都不明白从中学就开始的初恋,经过大学四年的长途跋涉都快领结婚证了就是进不了婚姻的《城堡》,不用亲人们指责他,他自己《审判》自己。他读完卡夫卡所有的作品,包括日记书信随笔杂谈,包括各种版本的卡夫卡传记,包括那封声泪俱下的给父亲的长信,现在他才明白让卡夫卡绝望的主要原因不是父子之间人生理念的冲突,不是保险公司的职业与文学创作的冲突,不是犹太身份与德意志民族捷克民族的宗教民族语言冲突,给他一生带来最大伤害的是大学时代与一位女店员的经历,女店员显然是一位成熟女性,卡夫卡青春年少什么都不懂,就完成了自己,《司炉》中那个被父亲放逐的少年受中年女佣诱惑,致使女佣怀孕,就是卡夫卡自己的写照,女性的美好形象从开始就弄得肮脏不堪。卡夫卡后来认识许多优秀女性都难以排除人生之初那可怕的一幕。孟凯告诉武明生:“我相信你四爸和那个姑娘所经历的山洞,我甚至能闻到那股臭味,太恶心了。”孟凯都站起来了,“我比卡夫卡幸运,比你四爸幸运,叶海亚抛弃了我,可我们的初恋是美好的”。孟凯大手一挥:“我不恨叶海亚了。”“你已经说了三次。”“这次是真的。”“西域有一个古老的传统,诗人在国王之上,叶海亚就是我的诗我的歌;你的缪斯应该是李芸对不对?”武明生笑得很勉强:“我考上大学我父亲长长松了一口气,比我还高兴。”“你吃了那么多动物的生殖器你爸能不担心吗?可怜天下父母心呐,西域还有一个古老的传统,没有读过诗的人吃了地精,就跟牲口一样,糟蹋女人折磨女人。”武明生长叹一声:“我第一次见到地精脑袋就轰的一下就想起我爷和我爸的骟匠手艺就想起小时候吃的那些动物卵蛋。”

武氏家族的后人为了根治这种难以启齿的毛病做过种种努力。

高中生武明理在小镇的商店里面对酷似山口百惠的女售货员时马上感觉到四爸有多么滑稽可笑。

“我就把考大学看淡了,眼前这个碎女子才是最重要的。”

补习班一年他所有的心思就在这碎女子身上,十天半月才去一次商店,跟正常人没有啥区别,大多时间在暗中跟踪,跟屁虫一样跟在人家后边,三沟六坡,一直目送着碎女子走进村,第二天一大早又去迎接女子上路。女子上坡下坡,七拐八拐。堂兄武明理在崖畔在黄土梁上居高临下,黄土高原不断地闪开合上,升起落下,鹞子掠过崖顶,发出悠长的啸音,栩栩(麻雀)一群又一群出了林子又没入荒草丛中,野兔在大地上划开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火焰就从那口子里喷出来,然后去追那狂奔的野兔,野兔着火了,披着火焰跑得更猛,大沟大壑被点燃了,火焰沸腾着奔涌着跟火山岩浆一样,整个高原被烧红了,野兔披着大火还在奔跑……堂兄武明理拔猪草的时候就是一只野兔了,堂兄武明理挖野菜的时候就翻沟越梁直到星星布满天空,堂兄武明理打柴火的时候就手持利斧腰扎粗绳尽砍悬崖峭壁上的杂树灌木,堂兄武明理挖药材挣学费的时候就把渭北高原的沟沟壑壑搜腾遍了,一只真正的高原野兔也就这个样子……高原红透了,火晶柿子一样又红又亮,堂兄武明理就看见这个美丽女子的脸,堂兄武明理忍不住就了那女子,那的一声跟拔酒瓶塞子一样从生命深处喷薄而出,武明理被自己心灵深处的响声吓坏了,差一点从崖畔上跌下去,武明理紧紧地抱着崖畔上的枸树,看着那碎女子远去。

几小时后武明理走进小镇的商店里,碎女子的脸腾一下就红了,武明理的耳畔还回荡着那冲天而起的的一声的余音。女子肯定听见了,崖就三四丈高嘛,一个在崖顶抱着枸树,一个在崖下赶路,走到枸树底下,武明理激情澎湃心跳如鼓,鼓锤抡得比马蹄子还欢,就把鼓擂破了,女子听见的不是的一声鼓破,是传说中的一下亲吻,女子朝崖畔看一下,赶紧摸自己的脸,手就焊在脸上了,就捂上脸,越走越快……女子进门刚喘过气,武明理就出现了,这回两个人都脸红了,都慌了。另两个女售货员迎上来,其中一个问武明理:“洋学生买啥呀?”“牙牙牙牙膏。”给了钱又找了钱,售货员还忘不了刺武明理一下:“结结巴巴话都说不齐整能考上大学吗?”武明理往外逃的时候又在门框上碰了一下,身后一串大笑,笑声后两个中年女售货员数落碎女子:“你脸红啥哩,你得是喜欢上人家啦?”“莫有莫有胡说啥哩?”“我两个一个你叫姐一个你叫姨,能骗得了你姐你姨吗?这几月就怪了,又干又瘦个碎女子发变起来啦,你自个儿照照镜子以前啥样子现在啥样子,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是你现在这样子,细,白,粉,嫩,润,更让人家这么一,哈,成火晶柿子啦。”“胡说啥哩胡说啥哩。”碎女子呜呜哭起来。

武明理以为自己在飞都飞到野地里了,可他的耳朵把他焊在商店五六步的地方,耳朵对商店里的动静有极大的兴趣。两个中年妇女毫不理会碎女子伤心的哭泣:“学生娃瓜着哩,都了还能让你跑了,姑娘怕搂媳妇怕求,你要让学生娃搂一下,想跑都跑不了,娃瓜着哩,瓜一些好,瓜娃不奸你不吃亏。”“吃啥亏哩我啥也没干。”“没吃亏你哭啥哩嘛。”另一个女售货员说:“羞涩嘛,涩得跟柿子一样,涩柿子碰上瓜娃,嫽着哩嫽得太大。”碎女子哭得更厉害了,中年妇女就往疼处捏:“嘴上哭哩心里笑哩,又哭又笑的日子女人一生只有一回,你好好受活吧。”

几天后在渭北高原的大沟里,堂兄武明理捡到一双毛线织的手套和一双袜子。半小时前碎女子从这里经过,堂兄武明理还能看见碎女子的身影,已经很模糊了。这些天堂兄武明理不敢近距离跟踪,总是保持一公里的距离,不出他视线就成,堂兄都不抱啥希望了,能看见她的影子就满足了。在大沟最宽敞最遮风的地方,柳树白杨树光秃秃的一动不动,大风在崖畔呼啸吹不到沟底,油菜一半叶子枯黄一半叶子还绿着,麦苗绿油油的,沟底河边的麦田冬天也有春天的气象。碎女子把手套和袜子放在河边绵软的艾蒿丛中,堂兄武明理捡起来的时候手套和袜子上还有少女温馨的气息,红毛线织的,手巧的女子也就一个晚上的工夫。堂兄武明理在高原冬天的河水里洗了手洗了脚,最后洗了脸,坐在绵软的干草滩上穿上新袜子,戴上新手套,就到碎女子的村庄去了。

堂兄武明理给大学生武明生说出自己的秘密还不忘告诉武明生:“你那肉乎乎的大嘴巴人家姑娘之前心里一定要一下,心里的响声很重要,很重要。”武明生大口大口地抽烟,烟团没咽下去直接从嘴里散开就像戴了一个面罩。好多人抽烟不是有什么狗屁烟瘾完全是为了在这种尴尬状态中掩饰自己。堂兄武明理一定觉察到什么,就把话题转到武家另一个活宝武明诚身上。

武明诚基本上沿袭了武家古老的传统,强壮的妻子三五年就垮掉了,用我们当地人的话说就是黄胀虚肿泡,妻子连连告饶:你放过我吧,你爱弄啥就弄啥。这也符合我们当地人的说法:挨不起就提裤子走人。妻子不可能离家出走,丈夫不可能带野女人回家,这点家规还是有的,不过是他们夫妻间的私下承诺。我们可以想象武明诚的生活有多么自在。妻子从此以后不干涉丈夫的私生活,死心塌地抚养娃娃照顾老人,兼顾农村家庭里里外外的种种繁杂的家务。

武明诚出外打工,也就在小镇县城周围,武明诚的本事只能在这么大范围折腾。越来越多的农村青壮年到宝鸡西安甚至到南方广州深圳去打工,许多村庄全是老人妇女娃娃,武明诚在这些空巢村庄大显身手,帮人家干农活,修家电,同时也解决这些妇女的生理需要。按理说干这种营生的男人也不少,但他们都没有武明诚的好身体,那么大的精力,连这些妇女都感到吃惊,你是人吗?牲口都比不上你。那些俊俏女人武明诚还是割舍不下,人家丈夫归来后他还纠缠人家,不久前还在一个炕上亲哥哥亲蛋蛋叫个不停的女人转脸就不认他了,有人干脆直说:“弄啥的嘛,走走走。”连那些毫不出众的女人在丈夫归来后也对他视而不见。武明诚难受好几天,便老老实实待家里帮妻子干干家务,妻子就感激不尽了。

春节过后男人们离开村庄候鸟一样到远方去了,一年半载不会回来,另一只候鸟武明诚又出现在女人面前,女人们一点也不难为情,哥长哥短叫得更欢,武明诚肚子里的火熄灭于无形中。日子就这么循环往复,武明诚已经习惯了,丈夫们归来的日子他就自觉离开回到妻子身边。

有时也出现一些麻烦,个别难缠的丈夫会找上门来索要损失费,武明诚的抵赖基本不起作用,阴险的丈夫偷偷安了窃听装置,老婆都不知道,老婆跟武明诚偷欢时动静很大。丈夫在外打工也是经过些阵势和场面的,也没有老婆这么能折腾,丈夫知道老婆身上还有高人,不是一般的高人,这种事情没证据不好问人家,丈夫就动用了现代的设备,丈夫就听到了如狼似虎的老婆。老婆一口咬定那个男人是丈夫自己,是昨晚久别后他们自己的床上戏。丈夫气急败坏:“贱女人,告诉你,公安机关能鉴别出是谁的声音。”老婆冷笑:“公安局想听就叫公安局听去,这么好的事情,人人都想听。”男人还是比较诚实,武明诚听见自己的声音武明诚当下就认了,武明诚还替女人说了几句公道话:“你老婆不容易,把你爸你妈侍候得好好的,把你两个娃娃养得欢实的,把你家那几亩地务得有模有样,你一出去一年半载不着家,事情嘛跟吃饭一样,你总不能把你老婆活活饿死。”“嗨嗨你这野嫖客,还有你这野嫖客这么说话的。”“你别嚷嚷,你说咋办呀?”“简单得很,我老婆身体吃了亏,营养费你得掏,你给我戴那么大一顶绿帽子,狗日的你得把它摘下来。”讨价还价,武明诚只得破财。老婆还是不认,挖苦丈夫借朋友的钱装点门面,女人这么不要脸还真让男人开了眼,日子还得过,家里还真离不开这个女人,最好别捅破夫妻间最后这层薄薄的纸。

爷爷跟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先生一样倒背着手走过来,“明诚,吃亏啦,得是?”明诚就像个碎娃垂下头。“爷知道你想啥哩,多干一个人的活,再不行干三个人的,四个人的,活能泄火,给你媳妇缴公粮的时候媳妇就不会噎着就不会填食,咱武家最头疼的就是粮太足,仓里有粮心里不慌,粮是好东西,可好吃难克化,麻烦就出在这。”

武明诚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宝鸡,渭北都去过,最后定在宝鸡,以前瞧不上的苦活累活他全揽,送煤气罐,送饮用水,一个人干三四个人的活,争着干抢着干,老板高兴同事喜欢,大多时间专门给客户送水,一次扛两桶,公司的机关单位的还有私人的,扛进屋里,装在饮水机上。我们可以想象那些单身女人的房间,或者丈夫不在家,女主人暂时一个人,她们马上能意识到这个送水的男人的独特之处,蓝色的工装上紧下宽,但在安装水桶起蹲弯腰的一系列动作中,女主人看到的不仅仅是送水工结实的身体发达的肌肉,要命的是武氏家族男人特别旺盛的阳气,从体内蓬蓬勃勃地往外喷射,仿佛进入后羿射日的那个年代,天有十日,才有嫦娥那样的女人。女人们惊叹,大多数女人也仅仅止于惊叹。送水工有时就会碰上勇敢大胆的女人,送水工再也不是那个随随便便的男人了,送水工从容冷静大大方方告诉人家:“我还有工作,我还要送两百桶水,我很累。”就彬彬有礼地退出去。

武明诚该给妻子缴公粮了,余粮全耗在工作上了,问心无愧的感觉是这么美好,不由得让人抬头看看天空,有一首外国歌曲这么唱:我们抬起多少次头/才能看见蓝天……武明诚用了近十年时间,心情愉快很有尊严地回到老婆娃身边。

15

孟凯不用再给司机表哥写信了,明信片代表一切。更多的话留给自己,孟凯重新开始写日记。一切恍如梦中。第一篇日记应该是叶海亚走进他生活的那一天,写到大学毕业就停止了。等于停止了探险,等于丧失了好奇心,等于叶海亚将来离他而去。这个过程相当漫长,大学毕业两年后,他们的一切就结束了。现在他重新开始赞美自己,他就很容易把探险英雄的桂冠戴在自己头上。表哥已经把他跟斯文·赫定相提并论了。他没必要谦虚嘛。过分的谦虚是虚伪。孟凯很诚实地告诉自己,他的好奇心不止一次得到满足。

这是一个奇妙的探险之旅。陕西人当常识的,在他眼里新奇无比。就拿爷爷来说。他爷爷还健在,外公也健在,他只是把他们当长辈当老人,而张子鱼和武明生的爷爷却让人一下子跟祖先跟历史联系在一起。这就是陕西跟新疆的不同。陕西有历史,地球人都知道。不是说新疆没历史,西域瀚海诞生了多少民族,又吞噬了多少民族,更多的民族走驮一样匆匆而过,人们都是以民族以部落来区分,家族观念相当淡漠,历史大多体现在神话传说史诗歌谣中,零乱如碎片,没有纵深。张子鱼穿越历史的隧道摆脱蛛网般的家族网络就是想在西域辽阔的天地间透一口气。就这么简单。孟凯你想干什么?另一个孟凯告诉他我想打洞。孟凯就笑了。显然是自我解嘲。他和张子鱼一个奔向时间一个奔向空间。地洞打到武明生家了。这是武明生不愿意看到的。武明生引孟凯来陕西就是想爆张子鱼的料却不想涉及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孟凯的爷爷与外公总让孟凯想到天山阿拉套山艾比湖,想到天空大地,张子鱼和武明生的爷爷却紧连着历史。历史是记录老祖家的。祖家的祖就是生殖器,就是阳物就是鸡巴。孟凯第一次走近帝王陵墓时马上就想到西域瀚海里的地精,地精个个生机勃勃,红光满面,而帝王的陵墓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每座王陵都依山而建,显示皇家的气势。势就是鸡巴就是阳物,草原上把阉割公畜叫去势。男人势大就是家伙大。扎势,虚张声势就是玩空城计玩空手道。该武明生出丑了。武明生家族历史上是给皇家养马的,失势后沦为骟马匠。这就是孟凯不敢声张斯文·赫定的原因。斯文·赫定在大漠里冒险,我孟凯在张氏武氏家族历史里冒险。武明生提到赫定孟凯都要把话岔开。武明生相当可笑了,张子鱼家族让人伤感,武明生家族相当滑稽。

16

武明生是个孝子,百善孝为先。武明生大学毕业进了一家好单位,还私下做生意,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全民皆商,赚钱的机会很多,大批公家人都扑通扑通下海,武明生公私通吃,武明生发财的目的很高尚,就是为了父亲的病。武明生娶的媳妇也是个医生,而且是省城大医院的名医,用他媳妇的话说是他们武家的保健医生。

其实父亲没啥大病。早年当过兵,农村壮劳力,娶妻生子后就蔫瘪啦。武氏家族还没出过父亲这样的人。刚开始武明生以为父亲的病根子是劳累过度,农民父亲都有这种职业病。武明生参加工作不到两年就让父母彻底摆脱体力劳动,不再种庄稼,买粮吃,过城里人的日子。好日子过了两年,父亲就查出了病,肾衰竭,这简直是开武氏家族的玩笑,说难听一点给武家先人脸上抹黑嘛。武氏家族猛男辈出,一直让人怀疑是嫪毐余脉,把淫荡的秦国太后整得乐不可支,让妓院的台柱子们心惊胆寒的窝里横。西安几家大医院复诊,跟县医院的诊断一样,科学证明武氏家族并非铁板一块,也会发生遗传变异。武明生的妻子如此开导丈夫:“这可是改变你们武家男人形象的大好机会。”武明生就躁了:“拿我爸的病开玩笑啊!”妻子想的是他们的下一代:“隔代遗传懂不懂?我们的儿子会长得修长优雅文静。”武明生就叫:“我可不想要病秧子。”妻子不急不躁:“优雅可不是病秧子,是一种风度,是一种气质,我宁可男人单薄一点,气质风度一下子就出来啦。”妻子无限崇拜肖邦、孙道临,可妻子最终选择了猛男武明生。猛男武明生就挖苦妻子:得了便宜还卖乖,饱汉不知饿汉饥,一个人吃饱全世界不饿,能嫁给一个高学历猛男你偷着乐吧。武明生天狗吃月亮一样狂叫完之后,妻子微微一笑:“你说得不错,我再提供你一条最新消息:据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有关婚姻现状的调查报告,中国高学历女性的择偶标准是漂亮、身体棒、没文化,消防队员是首选,与她们相比,我幸运多啦。”妻子笑成了蒙娜丽莎。

妻子的业余生活就是弹钢琴,弹肖邦的小夜曲《雨滴》百弹不厌。他们交往不久,武明生问她会不会弹《少女的祈祷》?这是初学者的练习曲,波兰女钢琴家巴达捷芙斯卡十八岁时的作品,作曲家二十四岁时病逝,一生只流传下这么一首简单清纯的钢琴小品,从农民的儿子武明生嘴里说出来,女医生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他们很快进入热恋。平心而论,城市长大的妻子一点也不在意丈夫的农村背景,跟婆婆家关系处得也很好。可跟丈夫的梦中情人李芸处不到一块,两个知识女性见面总是客客气气的,这就是女人神秘的地方。

武明生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地精的情形。西安都城隍庙门口的诸多店铺中有新疆西藏特产专卖店,开张不久,西安人仿佛回到大唐盛世,丝绸之路送来了西域的奇珍异宝,天山雪莲红花鹿茸羚羊角,包括精河的枸杞贝母锁阳和肉苁蓉。武明生抓一根地精在手,举到眼前看个不够。这玩意儿太像鸡巴了,大多男人都会想到自己的鸡巴,武明生没有,武明生首先想到猪呀羊呀这些动物的鸡巴,小时候吃过嘛,多么温馨的童年记忆。父亲为了给儿子加强营养重操旧业,劁夫是让人看不起的营生,父亲忍辱负重骑着破自行车在黄土高原的深沟大壑间奔波。武明生手里的地精很自然地从鸡巴过渡到药材,武明生叫起来:“好药!好药!”营业员是个新疆丫头,心直口快:“这位大哥肯定不需要吃补药,肯定是给老父亲尽孝心。”一下子就说到武明生的心窝里。武明生五大三粗,大脑袋大屁股,其生猛不亚于新疆男人。新疆丫头观察他好半天了。武明生还查看了地精的产地: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精河县,精流成河,还有这么奇特的地方。武明生手里的地精正是孟凯刚开张的药材公司发来的货,孟凯下海不到一年就隔山打虎跟武明生交上了手。从精河运来的地精全都干透了,比香肠细,红中带黑,每根有一尺多长,光滑坚硬,可以想象它的原型有小孩胳膊那么粗,缩小后的地精倒是接近羊猪的生殖器。武明生在回报父亲的养育之恩。花百十块钱都能买好几根,太轻松太容易啦。好像有意惩罚自己,武明生步行回家,不打出租连公共汽车都没坐。妻子嘲笑他在效法人家藏族同胞,藏民的朝圣之路可谓虔诚至极,一步一叩头,全身俯地到喇嘛庙。“你算是把你爸顶头尖尖啦。”“好好跟我过日子过到银婚金婚我也把你顶到头尖尖上。”“本老婆好好表现好好努力呀。”

妻子把地精带到医院让专家炮制加工,熬好再带回家。武明生提前把父亲接到西安。妻子原打算把炮制好的药材带回老家,熬中药很简单嘛。妻子零零碎碎听说过婆婆家的陈年往事,武明生一句“君子远庖厨”就证实了某些传言,公公曾经当过骟匠,丈夫武明生小时候吃过家畜生殖器补充营养。这根敏感的神经最好不要去碰。妻子就听从丈夫安排,亲手动手侍候老公公。儿媳尽孝等于双份孝。农村人就这么看。

农民父亲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喝了一口药汤,就问:“这是啥药?味道这么怪?”儿子武明生支支吾吾开口胡说:“药嘛还能是啥药。”“到底是啥药?”父亲人老了眼神还好,扫到儿子脸上,儿子像开水烫了一样,儿媳是有准备的,拿出药单子,一样一样念给公公听。显然是篡改的药单,省城大医院的名大夫糊弄一个农民跟玩的一样,边哄老公公边指责丈夫:“咱爸现在不是咱爸,是病人,病人有知情权,懂不懂。”药单念完了,农民父亲放心了,对儿媳的信任超过亲生儿子和老伴。农民父亲不要老伴喂药,也不让儿媳喂,儿子武明生更不能靠近,农民父亲自己端起药碗,咕噜噜喝完,也不用漱口。不到半个月,父亲病情明显好转。武明生也不再去城隍庙门口买药,直接做药材生意,很赚钱的家电生意不做了,直接当药贩子,给人感觉是给父亲尽孝心。还不断地反问妻子:“给父亲尽孝尽的是一颗心明白吗?咱中国人讲的是心,不是洋人所谓的脑子,动脑子是对外人,对亲人要用心。”

武明生就跟孟凯接上了关系,还亲自去新疆精河实地考察。其实在精河买的地精跟在西安都城隍庙专卖店买的一模一样,关键是心情,是诚意,唐僧西天取经一样带回陕西。农民父亲不会知道儿子的艰难,但农民父亲能感受到儿子的良苦用心。父亲只认地精,不再吃别的药,这就等于父亲只接受儿子武明生的一片孝心,其他兄弟姐妹连尽这份孝心的机会都没有啦。成武明生的专利啦。武明生一点也没有意识到父亲已经品尝出地精的味道。他应该知道父亲曾在甘肃当过兵,到过草原也进过沙漠。

爷爷三个儿子中老三最有出息,念书念到初中,光荣参军,年年受奖,奖状从部队寄到家乡,村里人赞声不绝,爷爷昂起了头。老三最辉煌的时候在山丹军马场上当了班长,极有可能当排长,排长可是穿四个兜兜军装的军官,当班长的第二年老三复员回乡。不久,从本乡战友那里传来消息,老三升排长前夕野营拉练,跟当地一位女民兵连长发生暧昧关系,就提前复员了。档案里没有记载,从程序上说属于正常复员。部队处理还是很温和的。爷爷严厉地追问老三,老三承认有这回事,爷爷就跳起来给老三一个耳光:“别说共产党,国民党也会毙了你。”老三的辩白是诚实的,老三告诉爷爷:“我连她的手都没摸。”“了没有?”在大西北,仅次于上床,很关键,老三声音很小:“有那么点意思,心里了一哈(下),就是一个响声。”“部队不会凭响声处罚你。”“我日记里有哩。”“你没日你记个?”老三无话可说,爷爷不吼了,爷爷平静下来:“你没哈(瞎)心哈(瞎)啦,部队罚你是应该的,共产党英明伟大,从根子上治你的哈(瞎)病,人只要起了哈(瞎)念头干哈(瞎)事是迟早的问题。共产党英明伟大,没让你娃变哈(瞎)。”爷爷也自我表扬了一番,老三戴大红花参军那天就托人给老三找对象,部队寄来立功奖状,爷爷才在介绍的几家中挑选出最满意的姑娘,乘着老三回家探亲就把婚订了。爷爷不能一味打击老三,爷爷最终鼓励了老三:“当农民就当农民,务庄稼是咱武家的强项。”

老三复员回乡三个月后就迎娶新娘,那也是方圆几十里最后一场婚礼。“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了,俗称“低标准,瓜菜代”,种粮的农民断粮,甘肃河南安徽饿死人,陕西稍好一点,但都是“瓜菜代”,与牲畜争食饿不死就算大幸就是福,农村只有白事没有红事,娶媳妇这种喜事断了好几年,农民形象的说法:×都不想日了,公社卫生所很少有婴儿出生登记。日不成就打不上羔。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活下来。

“低标准”最艰难的那一年,有一位在兰州军区当领导的渭北乡党爱乡心切,给老家渭北特批一批退役军马,老三告诉大家一匹军马顶十匹家畜,老三在甘肃山丹军马场当过兵,老三就被公社点名去军马场领马。公社一个副主任带队,六七十匹军马,至少得十几个人押送,全公社的复员军人就有了用场,盘缠由公社负责。参加的人员喜气洋洋,顿顿吃的是饭啊。

爷爷的兴奋有另一层意思。爷爷推算好,从陕西到甘肃来回至少得十天半个月,押送人员除吃皇粮的公家人,那些复员回乡的庄稼汉基本上能恢复元气,这比挣工分挣补贴意义更大,爷爷忍不住哼了秦腔,一会儿《游龙戏凤》一会儿《吕布戏貂蝉》,爷爷不用把那层纸捅破,有经验的庄稼人都明白这次去押送军马的人都能给老婆把羔打上,困难的日子也就是老辈人说的年馑里添儿添女是啥景况?这么嫽的美事生产队长都轮不上民兵队长会计这些生产队的大拿权贵都轮不上,偏偏落到老三头上。复转军人的名册在县武装部,这个喜讯是从军区到军分区到县武装部传到地方政府的。在山丹军马场当过班长的老三成为押送人员的首选,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爷爷的兴奋只持续了一下午,天快黑时老大打断了咿咿唔唔哼戏的爷爷,老三媳妇不放心老三,老三媳妇隐隐听说过老三在甘肃当兵时的事情,捕风捉影的事情问又问不成,可又担心得不行,丈夫去接军马,有半个月的好伙食外加补贴,刚过门的新媳妇起初还不知道这个喜讯的真实含义,娘家嫂子婶婶们给新媳妇挑明了,新媳妇又羞又喜,从娘家归来就跟狐狸一样警觉,怕失去这巨大的幸福,丈夫要是跟那个甘肃女人旧情复发咋办呀?那个年代没有离婚那一说,农村小媳妇的精明之处就在于能一下子洞察到问题的实质:跟心上人见面干柴烈火扑轰一下,该给老婆缴的公粮就没影儿了,肥水硬生生浇了外人田。这个巨大的损失不能不告诉当家人。新媳妇就拐弯抹角说给大嫂听,大嫂一点就通而且旗帜鲜明誓死捍卫自家的利益:这个老三,日都日了,再把羔打不到媳妇身上,你还好意思栽在世上?老大就急告爷爷,爷爷哈哈一笑:“老三媳妇担心是应该的,女人嘛。”爷爷对老三有信心,保证老三不会出事。老大追问,爷爷只笑不语,老大走的时候不停地摇头。老大到老二屋兄弟俩分析父亲为啥对老三这么放心,老二就一句话:爸一直把老三当顶门杠子。老大就揭老三的伤疤:他不胡骚情早都当干部了,营长团长都当上了,他有前科爸又不是不知道,老大还搬出黄土高原古老而原始的民谣:她,日她,给她把羔打上。老大有点急:老三把龙涎灌给甘肃女人,老三媳妇亏就吃大啦,最终亏的是咱武家。老二比老大聪明:“皇帝不急太监急,咱爸有咱爸的道理。”老二给老大烟锅里压上旱烟,劝老大抽烟抽烟,十天半月见不到一粒粮食,再不过过烟瘾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一周后赶到甘肃山丹军马场,从各边防站调换的军马还得一周。带队领导和那些没有当过兵的就留在军马场。当过兵的就分散去接军马。

老三旧地重游,跑得最远,到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红柳园,很荒凉的一个沙漠小镇,街上空荡荡没几个人,部队的同志正从沙漠深处往这里赶,还得等几天。老三见到沙漠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老三离开大家要去沙漠里逛逛,大家就笑,当兵五六年天天喂沙子还没喂够呀?没人陪他去,要去就让他去,据说犯人逃进沙漠就不追了,不是死在里边就是扛不住自己爬出来。

老三刚开始还真把那个女人给忘了,过了乌鞘岭老三打了激灵,开始减自己的伙食,过了武威永昌老三已经买了一斤冰糖一块红头巾,冰糖就包在红头巾里。冰糖红头巾都是甘青宁一带花儿里最常见的词,是阿哥送给妹子最贴心的礼物。

好多年前一次野营拉练,遇上春天罕见的沙尘暴,连队和战马被冲散了,当地民兵配合部队搜救,女民兵连长和军马场的班长老三在巴丹吉林沙漠挣扎了一个礼拜,断粮断水,就挖锁阳。女民兵连长是当地人,能找到最好吃的锁阳,一礼拜后失散的战友全都归队,大家谈起这次遇险都心惊肉跳,喝马尿喝骆驼尿,连四脚蛇都吃了,吃到锁阳的人很少,很少的几个吃锁阳的人都流鼻血了,老三没流鼻血,老三身边有俊俏的女民兵连长。

刚开始大家只是开开玩笑,后来大家发现老三常常收到来自山丹本地的信件,以往的信件都来自陕西渭北老家,而且字迹别别扭扭,来自山丹的信件,信封上的几行字俊秀灵动,大家就想到那个俊俏的女民兵连长。甘肃女子大都是红脸蛋,俗称甘肃红,也有相当多的甘肃女子,红是红白是白,秀气粉嫩让人误以为是江南女子,可她们偏偏是高原与大漠的女儿,在江南女子的白嫩以外又多一份健康的火焰般的红,让人想起冰雪与玫瑰,冰雪与火焰,冰雪与桃花。老三常常在大马营草滩仰望焉支山上的奇花异草。焉支山又名胭脂山,当年匈奴人战败,逃往漠北,面向祁连山发出“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悲歌。焉支山上生长着凤仙花和支草,可以染红指甲和皮肤,匈奴妇女当胭脂用。老三放马的范围不再拘泥于大马营草原,焉支山东南西还有三个大草原,可以从各个侧面仰望焉支山。甘肃女子每一封信都要绕着焉支山随着马群转一圈。那个年代的信件都是谈工作谈学毛选的心得体会。每一封信都要读四遍,每一片草原有每一片草原的风光,不同风光会产生不同的阅读效果。重要的不是信中写了什么而是信件本身,是那些俊秀灵动的钢笔字。有道是文如其人。在马背上在草浪里在苍鹰啸叫声中,老三默默地看那些字。老三与甘肃女子在沙尘暴里逃命的时候完全失去了性别意识,吃锁阳所产生的巨大能量也只是让他们流鼻血。走出沙漠的时候,他们在泉边洗刷一新,甘肃女子望老三半天就分手了,走着走着就唱开了花儿,反反复复就两句:“青石头青来蓝石头蓝,/戈壁滩上开牡丹。”说老实话他们连手都没碰一下。老三完全恢复过来赶上马群奔向草原看见美丽的焉支山时才想起甘肃女子;焉支山那么红,锁阳的最大功效就是在沙漠深处没有人迹的地方把甘肃女子的形象无比清晰地刻在老三的脑子里,包括她的气息她的一切以全息状态进入老三的生命,荒漠里人的感觉异常敏锐,沙尘暴带来的晕眩消失后,这种全息状态的生命感觉就会火山一样爆发。

有人盯着那些信件,其中一封信中甘肃女子情不自禁地写上了花儿中最含蓄的两句:“青石头青来蓝石头蓝,/戈壁滩上开牡丹。”这封信被有心人截住交到政治部,正是老三提拔副排长的关口,老三去年已经在老家订婚,一同交上去的还有陕西老家的信件,老三升职无望,只能复员回乡。

生命吸引生命完全是一种化学反应,过乌鞘岭老三就有了反应,就来了精神,又是买冰糖又是买红头巾,到了山丹到了巴丹吉林沙漠的小镇红柳园,一眼就看见多年不见的甘肃女子。甘肃女子一点也不惊讶,那么镇静那么自信,这么多年好像一直在这里等着老三,这么多年她订了婚,娘家逼,婆家逼,她一直拖着,她相信老三会出现在沙漠里,她就朝老三笑一下,转身往镇子外边走。跟老三一起来的陕西人早已经习惯了沙漠的荒凉和单调,全国遭年馑,甘肃比陕西恓惶得多,甘肃都饿死人了,许多村庄都空了,甘肃女子朝老三笑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人家朝自己笑。老三离开大家到沙漠里去了。

在干梭梭底下两个人见了面,女人递给老三一葫芦水,一个烤洋芋,老三递给女人一包冰糖,女人就把葫芦上的玉米芯拔开,往葫芦里塞一把冰糖摇几下递给老三,老三喝了几口让女人喝,女人说:“你远道来你喝。”老三又喝两口,女人才喝,老三说:“这么大的年馑你咋活下来的。”女人说:“地靠不住靠沙漠,挖甘草挖麻黄,锁阳找不到啦,连红柳条子沙枣叶叶都撅着吃啦。”旋风越旋越高越旋越远,正好是他们当年逃出沙漠的路线,旋风毫不畏惧地钻进去了,女人叹一口气:“那时候你是个唐僧,这回就当一回猪八戒。”老三就把女人抱怀里。

老三在红柳园待了三天,第二天抱女人时女人哭了,遭年馑的地方,人人虚肿,女人子宫脱落。爷爷经的事多,这一切都在爷爷的预料之中。第三天,他们既没拥抱也没走近,远远地看着对方。那种熬煎,比死还要难受。他们就往沙漠深处走。空旷寂静在强化这种熬煎。太阳又圆又大,跟黄金铸的磨盘一样轰隆隆响着,太阳的磨眼里磨出了无边无际的沙子。当戈壁滩出现的时候,太阳的磨眼被卡住了,戈壁滩全是大石头,比磨盘还要大的石头,太阳就蔫了,连出的气都没有了,太阳在沙漠上空跟在戈壁上空是不一样的。女人就唱起了花儿:“青石头青来蓝石头蓝,/戈壁滩上开牡丹。”老三就接上短短的一句:“开牡丹。”女人的眼睛就湿了。女人用袖子擦一下眼泪,女人又开始唱:“有心了看一回尕妹来,/没心了辞一回路来,/活者捎上一封书信来,/死了托一个梦来。”老三就接上最后一句:“死了托一个梦来。”巨大的寂静把两人吞没了,把整个天地都吞没了,两个人都成了石头成了泥塑,连一点气息都没有了。老鹰在他们头顶旋了几圈,猛一下直上云端,跟火箭一样。狼奔过来,舔了舔他们的脚和手,狼嗥叫一声一溜烟跑了。太阳从一片死寂中冒出来,太阳就像一只蜗牛慢慢悠悠地爬到女人的脸上,两行泪就像蜗牛犁出来的湿痕,女人咿咿唔唔又唱开了:“马莲花开在了路上,/热身子挨不到肉上。”老三接着唱:“见上尕妹的面了,/心里的疙瘩散了。喝酒吃肉心不宽,/见了尕妹是大喜欢,/日日夜夜上莲花山。”就这么一直唱到了第三天,分手时反反复复唱最后那句:“日日夜夜上莲花山。”

每年六月六,各地有名的歌手和有情人都要到甘肃洮河流域康乐莲花山花儿会上相聚,莲花山花儿会是西北最大的花儿盛会。

如人们所愿接军马的人回来后,他们的老婆都怀上了娃娃,男人把马接回来了,自己也长了膘,给的补贴都是实物,都是“低标准”时期十分罕见的面粉油和盐,还有毛巾肥皂。这些食物都舍不得让老人吃,农民把香火看得比天还大,整整二十天男儿起了膘,籽儿实了,女人开始起膘,农村女人吃苦耐劳再大的熬煎只要一口气在,稍加些油水不到一个礼拜就气色大变,二个礼拜就粉白细嫩滋润,仿佛又回到新婚状态。二十天后,那些接送军马的人家夫妻同房炮声隆隆,女人们喜滋滋红润润跟喜鹊一样害羞爱笑,全村女人又羡慕又妒忌,说话都带刺儿,就让人家拿刺儿扎,三个月后,肚子大起来,老天爷也看得见,把羔打上啦。

老三,也就是武明生的父亲,心情十分复杂。新媳妇过门没几天就成了死娃脸,陕西人把不会笑的脸叫死娃脸,周幽王强娶的褒姒就是典型的死娃脸,烽火戏诸侯才笑了一下,天下就乱了,西周就亡了。新娘从订婚到结婚都喜滋滋的,进门不到一月就听到一大堆闲话,新娘就成了冷褒姒死娃脸,新房里夫妻咋熬煎的没人知道。老三归来,见到的不是死娃脸,是笑起来的褒姒,比褒姒会来事,做饭端水,大嫂做主,爷爷点头,补贴全补给新娘,小夫妻暂时分开睡,大嫂陪新娘,大哥陪老三,老三乐得自在。一个礼拜后,新娘红润起来,老三双眼迷离,老三大概在想与甘肃女子相会的短短三天,甘肃比陕西年馑大,甘肃人没半年养不起,关中人一礼拜就能恢复元气,就跟花儿里唱的那样:“马莲花开在了路上,/热身子挨不到肉上。”老三跟甘肃女人只有花儿没有肉,阿哥那个肉呀,妹子那个肉,西北民间形容女子最大的词不是文绉绉的狗屁魅力风采亮丽,是让人心旌摇荡热血奔涌的肉。老三眼见着新娘红润了,胸脯满了,狗蛋儿圆了。二十天后,小夫妻同房,新娘主动大方,果然如大嫂所言,老三缴的公粮分量很足,而且是优质。新娘乐开了花,跟那些接送军马人家的女人一样三个月后肚子大起来了。第二年春天,武明生的哥哥出生,三年后姐姐出生,下个三年武明生出生。

好多年以后,武明生大学毕业,下海做生意,走遍大西北,到洮河边康乐县莲花山。甘青宁的歌手和情人们全来了,那正是农历六月六日,关中平原收完麦子种了秋庄稼女人们带上娃娃抱西瓜提上油棒走娘家,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相交的康乐临洮岷县正是美好的春天,武明生发现姐姐跟他都出生在农历六月,姐姐六月初二,武明生六月初六。更让武明生吃惊的是,六月六下午太阳快落山时候一场春雨从天而降,以清扫无尽旷野情人们欢乐后的痕迹,年年如此,从不间断,农历五月二十五从附近的妙花山起会,六月初三到莲花山下足古川对歌,初五转到景古王家沟门唱山,初六到康乐临洮会合的子孙山敬酒唱别达到高潮,而后又在朱家寨“堵半截”挽留拦唱,如此辗转,对唱,叫莲花山的“一转山”。对上花儿的男男女女,一定要浪到莲花山顶,折上大把成捆的刺香柏枝,带回去插到瓶里,不停地换水,常年不败,幽香扑鼻。

武明生的父亲接新兵时去过临洮岷县康乐,上过莲花山,带回的柏朵压在箱子里,其中一朵装在牛皮纸大信封里寄给了巴丹吉林沙漠的小镇红柳园的女民兵连长。女民兵连长收到的柏朵跟刚折下来的一样还那么新鲜那么芳香,女民兵连长插在瓶子里,浇上沙漠里的泉水。她沿着他们当初逃命的路线到沙漠深处,天高云淡,大风肆虐的春天过去了,夏日的沙漠跟火炉一样,她找到了泉水,真正的荒漠甘泉,哗哗翻滚的水浪,不就是花儿里唱的“戈壁滩上开牡丹”吗?甘肃女子做梦都想浪一回莲花山,没想到早早地在巴丹吉林的黑沙暴中遇上了,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生命中的神明,甘肃女子全都信了。甘肃女子给柏朵浇上水,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浇柏朵的水全来自巴丹吉林的荒漠甘泉。甘肃女子立马给山丹军马场的“阿哥”回信,信后附上了:“青石头青来蓝石头蓝,/戈壁滩上开牡丹。”

武明生还记得他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的习惯,陕西人也有烧柏朵的习惯,过年的时候,扫舍祭灶,备年货,烧柏朵,满院飘香,他们家不但烧柏朵,还要在瓶子里插柏朵,天天换水,常年不败,开春后再插上新柏朵,干掉的柏朵烧掉,大家都知道这是武明生父亲在甘肃当兵带回来的习惯,武明生的母亲视若神明,跟祭灶王爷祭祖先祭各路神灵一样虔诚认真一丝不苟,母亲还常常告诉儿女们:“你爸当初从甘肃带回来的柏朵三年不败,比咱陕西的好,咱陕西柏朵只青一年。”武明生家离周公庙近,周公庙的柏朵远近闻名,竟然还有超过周公庙的柏朵?好多年以后,武明生在甘肃康乐县莲花山浪了花儿会,也折了刺香柏朵,武明生心情十分复杂。

武明生告诉孟凯:“我的手伸出去缩回来好几次,最终还是折了一捆。”孟凯说:“没有人能抗拒柏树的芳香。”孟凯吟诵了古波斯诗人内扎米的长诗《蕾莉与马杰农》中的片段:“她天生一双羚羊般的眼睛,/翠柏般的身材吸引多少赞叹的目光。/莫不是突厥族的姑娘?”无论是李芸还是叶海亚都让人想起苗条结实而幽香的柏树。

武明生还记得他带着莲花山柏朵回到周原老家的情景,父亲摸小马驹一样摸香喷喷的柏朵,笑得眼睛都没有了,咿咿唔唔唱到院子唱到门外到大伯二伯家传播他难以抑制的喜悦。母亲忙啥呢?顾不得儿子给她买的宁夏滩羊羔皮皮袄,顾不上儿子带给她的各种糕点,屁颠屁颠地把莲花山柏朵插瓶子里跟陕西本地柏朵摆在一起,又是浇水,又是擦桌子。武明生就有点后悔,武明生看着母亲的样子武明生想流泪。几十年来,母亲敬神一样敬着柏朵,母亲身上竟然有了柏朵的气息,母亲就这样成了甘肃女人的化身,母亲心甘情愿把自己化进去。

武明生告诉孟凯:“刚开始我可怜我妈,等成了家有了一点阅历,我开始钦佩我妈,我妈心大,心不大就活不下去。”

那些接军马的人回来做证:老三见了甘肃女人但老三啥都没弄,脸对着脸唱花儿,唱了三天花儿。

17

表哥好长时间收不到孟凯的信,表哥就主动来了一封信,孟凯心想表哥肯定没故事讲啦心急啦。孟凯显然小看了当过兵又当司机的表哥,表哥告诉他,那些故事传遍了精河县,效果呢适得其反,叶海亚对张子鱼的感情更深了,都死心塌地啦。表哥说:“你总以为他们是一见钟情不牢固,你期待他们婚变你就能东山再起,你的那些故事等于给他们提供了土壤,新疆这地方全是沙子,稍有点土有一点点水就能长东西,女人不就是水嘛,你的故事滋养了他们。兄弟,你发现没有,你都成民间艺人啦,你都成陕西人啦,你就在陕西扎根算啦,有志气娶个陕西女人带回来叫叶海亚看看,新疆陕西也就扯平了。”表哥在结尾处写道:“我都不恨张子鱼了,他就是到新疆来给钻沙漠的,就是你提过的那个斯文·赫定的德性。”

一八九三年十月至一八九八年二月赫定的第二次中国之行可真是惊心动魄。

一八九五年四月二十五日,进入沙漠腹地,赫定和他的探险队很快就领教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狂暴无羁的个性和令人恐惧的威力;夏天的喀拉布风暴,整个沙漠站起来了,高达三千米到一万米,几百公里眨眼就到,探险队的八名队员十几峰骆驼浮萍一样被荡涤一空,也不知在飞沙走石中旋起旋落多少次,风暴过后,两名队员死亡,大多队员被冲散,骆驼们生死不明,四下比墓地还要安静,太阳像喷火的火炉。赫定看到了被喀拉布风暴打磨雕刻了千年万年的雅丹地貌,千姿百态,奇形怪状,各种颜色夹杂其中,但总体都是赭红。当地人把骆驼当作行走的雅丹地貌,那是一种古老的爱情,在北欧神话里男人们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瓦尔基里女武神的死亡之吻,雅丹就像被神灵吻过的生命。

他找到一名队员。断水八天。那名队员都不能动了,他们连骆驼尿都喝光了,带来的鸡和羊很久未饮水,血都失去了水分,杀掉后只能吞咽它们凝成玛瑙一样的血块。匍匐爬行的赫定在干涸的河床洼地找到了二十多米长五十多米宽的水潭。“我那枯朽的躯体像块海绵一样吸收液体。所有的骨节都柔滑起来了,像羊皮纸一样干硬的皮肤变得很软,而我的前额是湿润的。”赫定亲切地称那个水潭为“天赐之湖”,并画一幅速写命名为“解我枯渴的湖”。

活过来的赫定很快就看到比雅丹地貌更壮观的地精,在喀拉布风暴横扫过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深处,伸出一条条小孩胳膊一样的地精,那生机勃勃的样子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远远超过“解我枯渴的湖”。赫定匍匐在地上,慢慢爬过去,小心翼翼地靠近这股大地的力量,大地的生殖器。在波斯高原第一次见到地精时赫定就预感到他渴望的中国新疆生长着这种神奇的植物。赫定可以放心地享用地精,他心中有诗,有北欧神话有波斯诗人的诗句,有丝绸古道上的种种传说和草原歌曲。地精的神力很快就爆发出来了,依次出现瓦尔基里女武神,达·芬奇与拉斐尔画中的圣母,但丁、歌德笔下的永恒女性,米莉出现时赫定流下了泪,他是那么绝望孤独无助,刚刚恢复过来的生命有消失的危险,就在他惊慌不安的时候,眼前出现了圣洁的莲花和菩萨,赫定的双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天空,他的手跟莲花融为一体,捧着雍容华贵的菩萨,他已经进入东方神境,他将与历史上伟大的圣僧玄奘一样,历经千难万险,在绝境中步生莲花追寻神迹。这是铅笔无法描述的。赫定放弃了给地精画像的打算。他的心描绘了整个世界,他的双臂伸向苍穹的样子跟地精从大地深处喷薄而出一样。爱又回到他的身上。

首次征服沙漠就这样大败而归,几乎全军覆没。血的教训就是千万不要在夏天进入沙漠。赫定率残部回喀什葛尔休整。喀什葛尔古老破旧重重叠叠蜂巢似的土房子终于让他明白这里人们何以能抗拒沙暴和烈日。

一八九五年十二月,赫定重新组织探险队,四个随从九匹马三峰骆驼带冰块比带水管用。从和田进沙漠。四天后找到了二千多年前的古城塔克拉玛干,另一个名字叫丹丹乌里克,象牙房的意思。废墟古城有许多坐在荷叶上的佛像,衣服褶皱很多,头上都戴着燃烧着的光环。接着找到一座叫喀拉墩的古城遗址。在克里雅河边他们发现了野骆驼。普尔热瓦尔斯基一八七七年在这里最先发现野骆驼,将一张野骆驼的皮带回圣彼得堡轰动欧洲。随从们朝野骆驼射击,野骆驼没有任何防备,它们好奇地看着人类,全都忘记了逃命,赫定趁一峰野骆驼还活着画了几张速写。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探险队里三只驯化了的家骆驼看见将死的野骆驼全都发狂了。雌性野骆驼美丽的眼睛动人心魄,中亚腹地人们形容女人长得美就说她长着一双骆驼眼,如果长一双野骆驼的眼睛那简直就是天仙了。野骆驼眼睛里的火焰要熄灭了,家驼们充满激情地可怕地咆哮着,有一匹家驼挣脱绳索奔向大漠深处。赫定制止大家不要开枪。目睹这一幕的放羊人告诉赫定:上帝曾派一位天神变作苦行僧到大地上,让他到易卜拉欣(即亚伯拉罕)那里,请求亚伯拉罕送他一些家畜。亚伯拉罕慷慨地满足了苦行僧的请求,结果自己反倒穷到求乞的地步。上帝就让僧人把所有牲畜还给亚伯拉罕,但亚伯拉罕却拒绝收回他曾经送人的东西。这就激起上帝的愤怒,上帝就让这些牲畜在大地上四处游荡无家可归,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杀死它们,于是绵羊变成野山羊,牦牛变成野牦牛,马变成野马,连骆驼也变野了。赫定关心那只跑掉的家驼:“它能跑哪去?”牧人说:“它爱上了野骆驼。”“野骆驼死了呀。”“它就追赶死神,直到从死神手里夺回它的爱侣。”赫定几乎是自言自语:“它能追得上吗?”“那就看它的造化了,那就看它能不能变成金骆驼。”赫定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年老的牧人还是听见了,并且回答了他的疑问。“碰到马杰农它就有救了。”

千百年来从阿拉伯到波斯到中亚腹地的中国新疆一直流传着蕾莉和马杰农的故事。许多伟大的诗人都给蕾莉和马杰农写下不朽的诗篇,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古波斯诗人内扎米的长诗《蕾莉与马杰农》。我们这里讲述的是内扎米版的《蕾莉与马杰农》。

相传阿梅利族有一位贵人,家境殷实,到了晚年还没有子嗣,他祈求真主襄助,真主满足了他的愿望,赐给他一个郁金香一样的贵子。满月后,父亲给这个贵子起名葛斯,潜心抚养教育,七年过去,倏忽又是十年,为了追求更高的学问,父亲送葛斯进学堂。学生多是少年,也有几位姑娘。其中有一位叫蕾莉的姑娘,她出身名门大户,天生丽质,葛斯一见她就失去了主张,倾心爱上了这位美貌的姑娘。她也爱上了葛斯,两人同心、两情相依。同学们都专心学问,他俩的学问就是倾心相爱,人们开始论长道短,恶意中伤,蕾莉被迫离校返乡。葛斯见不到蕾莉,长吁短叹,神态癫狂,到处游荡,他失去了理智,耗尽了精神,人们就叫他马杰农,意思就是疯子。

父亲见葛斯陷入情网,在亲友劝说下带上重礼浩浩荡荡到蕾莉的家去提亲,蕾莉的父亲十分反感客人的自负傲慢,就直言相告:“你儿子虽然一表人才,但他愚顽固执,疯疯癫癫,四处流浪,疯子岂能与我们家缔结良缘。”阿梅利族的人们只好返回,不惜银钱给葛斯治病。为爱情所伤,再多的钱财再妙的神药都无济于事。成百上千的本族美女更是火上浇油。他疯得更厉害了,撕破衣服离家出走,摆脱了人情世故,一边狂歌一边呼叫着“蕾莉!蕾莉!”他的神态越来越乱,父亲就带他到麦加朝圣,求真主给儿子指点迷津,不再陷入爱情的深渊,抛弃熬煎人的痴心妄想,大痴之人在尘世难以生存。马杰农却把手放在圣殿的门环上,告诉真主:“把我锁得紧紧的是爱情之环,请让我爱得更深沉、爱得更疯狂,我若不免一死,请让她长留世上。”

葛斯陷入情网、神魂颠倒的事情传遍四方,已经传到蕾莉的家乡,成为泼皮无赖谈笑的资料,市井小人流言蜚语的话题,他们放肆地夸张丑化葛斯,怪声怪气地学唱葛斯的情歌,蕾莉被歌声搅得心烦意乱。蕾莉的父亲拔出钢刀,马杰农再来时就要他流血。阿梅利族的人马上把消息告诉葛斯的父亲,不要让葛斯再到蕾莉门前游荡。马杰农葛斯正流落野外,枕着石头不停地唱情歌。父亲劝儿子丢掉痴情,回家去多与名流显贵交往,折磨人的灾难就会淡忘,这样疯疯癫癫让人笑话,父亲也脸上无光。

马杰农勉强跟父亲回家仅待了三天,又铤而走险奔向荒野,登上情人家乡的纳哲德高山,口吟情歌,四面八方的人们都来观看,再把那美妙的情歌传播四方。

从纳哲德山吹起的清风驾着雨云,雨中带着马杰农的真情实意,蕾莉困坐家中触景生情。她不但生得天姿国色,而且才思敏捷,出口成章,从屋顶把信投给过路的行人。人们手舞足蹈高声吟诵,转交给流浪的疯子,疯子马杰农立马以诗相还,两个情人的诗歌到处传唱,往还书笺,听到的是火样心声,回答的是似水柔情。小人们又开始传播流言蜚语,对他们再次诋毁攻击。比内扎米早两百年的另一位古波斯诗人鲁达吉有这样的诗句:“许多沙漠被开拓成百花盛开的花园,也常常可以遇到有过金色花园的沙漠。”夜莺学着马杰农长吁短叹,歌声传到蕾莉耳畔,蕾莉忍痛把情歌听完,便失声落泪,泪水把顽石滴穿。

赫定都听傻了,忍不住喊出北欧神话中爱与美之神芙蕾雅的名字。“芙蕾雅,芙蕾雅。”芙蕾雅虽然是爱与美的女神,可她的丈夫奥都尔是个花花公子,到处拈花惹草,常常漫游在外,不知去向。芙蕾雅孤守空房,伤心落泪,泪水落在石头上,石头为之变软,落在泥中,深入地下就化为金沙,落入海里就化为琥珀。芙蕾雅走遍世界寻找丈夫,边走边哭,于是世界各处地下都有了黄金。真是乾坤倒转,赫定被抛弃了,成了芙蕾雅。

“看来我注定要在旷野终生飘零,大漠戈壁的人们一定把我当疯子马杰农了。”

赫定泪流满面,他发誓不再想米莉。

蕾莉游果园那天,有一个巴尼阿萨德族的青年伊本·萨拉姆看见了她,便想跟这如花似月的姑娘结亲。他出身名门望族,媒人去求亲,蕾莉父母满口答应。

马杰农得知蕾莉出嫁的消息,栽倒在地,用石头捶打自己的胸膛,对蕾莉发出怨言。父亲来看他,马杰农悲伤过度父亲都认不出了,父子两人抱头痛哭,父亲回家后不久就离开人世。马杰农拜倒在父亲坟前:“我一生从未失去过父亲的抚爱,如今才尝到失去父亲有多么悲伤!”他悲切地哭罢自己的生身老父,扭头跑进荒山旷野。

他挣脱了束缚,性情变得粗野,人性在他身上一丝丝泯灭,野性开始复苏,与野兽为伍才有安全感。麋鹿和狮子开始听从他的调动,狼虫虎豹都甘愿为他奔走效劳,狐狸与狼也前来投奔,兀鹰在高空用双翼给他遮挡烈日,他不用去树底下纳凉,他成为群兽之王,获得了在人间丧失的所有尊严与光荣,飞禽走兽也似乎失去兽性渐渐有了比人类更真实的仁爱之心,请问上苍,这高于人性的慈爱心肠是什么?在马杰农的队伍里,狼不再欺负小羊,狮子不再把斑马咬伤,狗与兔交上了朋友,小鹿吮吸狮子的乳汁,豹子也不再凶残,变得十分温良。这种怪事传遍四面八方,每天都有人来观看奇迹,同时带食品给马杰农,马杰农只品尝几口就全分给野兽,彼此亲密得就像兄弟。兽通人性本来就是奇迹,性野之人在野兽群中得到安生,就像古歌里唱的:篝火是我的宝座,窝棚是我的宫殿,世界在我眼中一如废墟,我的左脸已被情火烧伤,右脸依然在高唱情歌……

那个唱歌的人就是赫定,赫定唱得那么高亢,那么奔放,如同无缰的野马。这首歌的原创刀郎人最纯粹的唱腔也不过如此,讲述《蕾莉与马杰农》的放羊人就来自塔克拉玛干深处的刀郎部落,而大漠里的塔里木河就被称为无缰的野马。

赫定在沙漠里待了四十多天,从南到北纵贯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发现了两处遗址。四月漂流孔雀河,抵达罗布泊。六月在和田休整。一八九六年七月至十一月登青藏高原,穿越可可西里和柴达木盆地,进入西宁。

一八九七年五月十日赫定回到阔别已久的斯德哥尔摩,父母姐妹朋友们在码头迎接,人群中没有米莉。瑞典国王为赫定举行有八百多人参加的盛大宴会,国王称他为“瑞典民族精神的先驱者”。宴会上没有米莉。英国皇家地理总会、法国巴黎地理学会、维也纳地理学会授予他奖章。一八九八年四月二十四日瑞典地理学会将代表最高荣誉的菲加勋章授给赫定,这一天与赫定十八年前看到诺登谢尔德考察北极胜利返回瑞典受到盛大欢迎是同一天,更让赫定难以忘怀的是,正是这位当年征服北极的英雄诺登谢尔德将菲加勋章授予赫定,并在会上发表热情洋溢的祝词。赫定终于圆了十五岁时立下的“我以后也要以这种方式凯旋”的梦想。第一个见证这个伟大梦想的米莉没有在场。“我征服了万里荒原却失去了心爱的女人。”没有人觉察到赫定内心深处的遗憾。

一八九九年仲夏日,紫丁香盛开时,赫定开始了第三次中国之行。

一八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赫定带了四个随从:伊斯兰·巴依,图尔都·巴依,奥尔得克和库尔班,一匹马两只狗七峰骆驼,其中三峰骆驼驮着水。途中一峰骆驼累死了,图尔都·巴依哭了,他太爱骆驼了。一八九九年的最后一天夜里遇到了暴风雪,一直刮到一九○○年一月一日的黎明,骆驼都变成了白色,跟冰雕一样,鼻孔下边挂着冰柱,探险队不会被渴死了。在孔雀河边扎营,遭遇到喀拉布风暴,沙漠黑风暴。孔雀河干枯了,河床附近突然出现野骆驼。四月一日天气开始变暖,这是一个危险讯号,羊皮袋子里的冰滴水了。一块洼地生长着九株活的红柳。可以挖到地下水,奥尔得克把生死攸关的铲子丢了,他骑上赫定的马半夜去找铲子。天亮后奥尔得克回来了,骑着马,拿着铲子,还告诉赫定天大的喜讯,丢铲子的地方有钱币和精美的木雕。赫定强忍住火山般的激动,作出明智的决定:温暖的季节不能进沙漠,先回大本营。

一九○一年三月斯文·赫定走进埋没了一千五百年的楼兰古城,一扇民居的门敞开着,“好像这座古城的最后一个居民在一千五百多年前出门时打开的”。遗址有佛像佛塔有中国古老的毛笔、经卷、文书木牍,文献中有古老的《战国策》,有中国人的家书,文献涉及整个楼兰社会的所有生活。赫定还在楼兰东南发现一条宽一百米深四五米的干河床,根据出土文书记载这就是消失的塔里木河与孔雀河流注的罗布泊,这个干涸的湖盆曾经滋养楼兰古城,在沙暴的作用下南北漂移,周期为一千六百年,现在又漂移到南面去了,就是那个有名的喀拉库顺湖,湖水重新返回北面干涸的湖盆要在千年以后。赫定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湖盆沙床上的水纹,仿佛水浪刚刚消失,还有湖水潮湿的气息。沙浪水浪气浪的交叉浮动中米莉的面孔一跃而上,整座楼兰古城站起来了,那消失的古代文明复活了,赫定穷尽一生所有的发现首推楼兰古城,人们习惯以楼兰美女作为象征,赫定反复地埋葬米莉,早已被神驼地精神化了的米莉一次次复活。一次次扩大延伸,赫定走哪她就出现在哪,天尽头都是她的影子,天地间无所不在,赫定快疯了。

喀拉布风暴刮来时随从们看到了可怕的一幕,赫定迎风而立,任沙暴扑面打磨,三月份的喀拉布风暴挟带的不再是冰雪而是沙石,打在身上跟刀子一样。赫定伤痕累累。沙暴袭来时,骆驼与主人相伴,喀拉布风暴还是把那峰骆驼卷走了,赫定自言自语:“它成了野骆驼,它得救了。”

马杰农身边的动物越来越多,野骆驼的出现是迟早的事情。

野骆驼刚开始在远处观望,飞禽走兽亲如一家,这种景象太罕见了,野骆驼慢慢靠近马杰农。马杰农不但大声呼唤胆怯的野骆驼,还唱起情歌,都是唱给情人蕾莉的。野骆驼又听到了消失已久的《燕子》。燕子是家园,是情侣,是飞翔的眼睛。野骆驼越走越快,马杰农的歌声越来越低沉,飞禽走兽们都加入合唱,大家齐声呼唤野骆驼,野骆驼就跑起来了,头昂得高高的,眼睛越来越亮,就像天幕上的星星,穿越白昼与黑夜,蕾莉,那个被马杰农的爱情所点燃的美丽女子蕾莉,其含义就是黑夜,只有蕾莉才有这样的眼睛。马杰农从野骆驼的眼睛里看到美丽的蕾莉,这是他在梅花鹿的眼睛以外第二次看到美丽的蕾莉。马杰农抱住野骆驼号啕大哭!野兽们围成一团,让这两个动了感情的生命尽情地倾诉。野骆驼的眼睛就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深情明亮温柔中起了一层绵绵的绒毛,洁白轻盈如梦如幻……大漠深处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朽的胡杨种子就是带着这种绒毛弥漫天地不择地而生……草原群山大漠的姑娘最漂亮的打扮就是在花帽上插一束猫头鹰的羽毛,据说夜晚神秘的猫头鹰象征着女人深不可测的爱情……细腻光滑温柔,野骆驼就用这种目光抚摸马杰农。

消失已久的古歌《燕子》从远方传来,再也分不清野驼家驼了,那一刻它们成为传说中的金骆驼。……人们开始驱赶野骆驼,野骆驼出现的地方,家驼总是获得一股神力,挣脱主人的锁链,直奔大漠。……有些家驼变成野骆驼,有些家驼变成一堆白骨,人们对大漠深处的歌声感到恐惧。尤其是春天,动物发情的季节,骆驼口吐白沫,大声嚎叫,天翻地覆一般。每年春天都要消失一批骆驼。大地则出现一片地精,喀拉布风暴无法摧毁的骆驼地精。更神奇的是金驼的生命之水与胡杨种相遇,会长出比人还要高大的神驼地精。据说与神驼地精相遇的人会找到幸福。家驼比人更急切地追寻神驼。飘忽不定的歌声之后,野骆驼总是大胆突袭,一年四季任何季节野骆驼都会出现在家驼面前,不用嚎叫不用任何多余的动作,闻见气味看见影子,家驼就中魔一般不顾一切投入野骆驼的怀抱。那些跑不掉的家驼羞涩中有一种热烈的东西,眼睛还那么明亮,那么温柔,那亮光里有火焰在闪烁,它们的脖子越来越长,它们的脑袋越来越小,它们的鬃毛越来越密,古语所谓心有多细毛发就有多密,跑不掉的骆驼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弥久常新的爱情故事。

马杰农的故事在人间越来越少,在骆驼中间越来越多。

一九○二年六月二十七日赫定回到斯德哥尔摩,这次探险的最大收获是发现楼兰古城,考察罗布泊的变迁和西藏之行。荣誉接踵而来,他已经成为全欧洲的英雄,他被推举为瑞典最后一位无冕贵族。欢呼的人群中没有米莉。

赫定的视力越来越差,严寒酷暑高山荒漠尤其是可怕的喀拉布风暴几乎让他失明,他的眼镜越来越厚。他在家乡过了三年平静的生活。他又听到荒原的呼唤。

一九○五年十月十六日,赫定告别父母和亲人,又踏上探险之路。

一九○六年到一九○八年赫定八次翻越喜马拉雅山,赫定最好的朋友喀什葛尔人穆罕默德·依萨第三次翻越喜马拉雅山时被瓦尔基里女神带走了,穆罕默德·依萨跟随赫定经历了罗布荒原和羌塘的所有风暴,终于倒在喜马拉雅山下。赫定用穆斯林的仪式安葬了这个忠诚的勇士。

一九○九年一月十日赫定回到斯德哥尔摩,首都万人空巷,赫定已经很辉煌了,该静下心来好好过日子了。赫定还真过了几年安静的日子。一九二○年八月六日米莉鼓起勇气主动给赫定写信,告诉他,她一直忘不了他,他始终是她的最爱。米莉在那封长信里甚至提到了瓦格纳的戏剧,众神的黄昏是可怕的,不是人的生活,人的生活该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是辉煌庄严的婚礼进行曲。“难道你要做《漂泊的荷兰人》?”米莉再次提醒赫定:探险这种疯狂的行为适合年轻人,你已经人到中年,好日子没几天了。米莉太了解他了,米莉引用了哈菲兹的诗:“马杰农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轮到我们的光景/每个人仅有五天的日子,/生命一天天飞逝。”米莉以内扎米的《蕾莉与马杰农》结束:“我受尽了折磨,这算什么爱情?/我受尽了煎熬,这算什么人生!”

赫定一点也没有察觉到米莉的信跟荒漠甘泉一样让他这只疲惫不堪的骆驼喝足了水,塌瘪的驼峰顿时变得浑圆饱满,精神抖擞,这个常年生活在荒原的探险家远离尘嚣,心智比尘世中的凡人要晚十至二十年,五十六岁的赫定还像小伙子一样,他不但觉察不到米莉给他的勇气,对自己油然而生的坏脾气还保持一种自我欣赏的态度,你自己做不了蕾莉还说这种话!中亚诗人们创造的不朽的蕾莉形象已经跟欧洲大诗人但丁笔下的贝阿德丽采、彼得拉克笔下的劳拉、歌德笔下引领我们上升的永恒女性并驾齐驱了,欧洲真的衰落了吗?德国人施本格勒好多年前就写了《西方的没落》。不可救药的米莉。他当即回绝了米莉,毫不客气地告诉米莉:覆水难收,决不回头。

18

孟凯在日记中写道:赫定在大漠里发现楼兰美女,张子鱼你狗日的埋葬美丽的少女。孟凯写完后读了一遍,孟凯相信张子鱼能听见。夜深人静时任何声音都能传得很远很远。

孟凯的心一下豁亮了,就看上了一位漂亮的西安姑娘。他们的相识也很蹊跷,有点先声夺人的味道。

武明生把孟凯带进西安的朋友圈,大家都喜欢这个新疆人,不到两年新疆人孟凯就打开了局面,有自己的朋友圈,如鱼得水有滋有味,常常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自然而然就听到陶亚玲这个名字,差不多都是骂名。一个人让大家这么骂,跟口头禅一样吊在嘴上,这个人真够惨的。何况是个女人?孟凯不会主动打听这个陶亚玲,骂声中透出不少信息,陶亚玲毕业于中医学院,在一家研究单位工作。漂亮女性不会安于稳定平淡的职业,陶亚玲工作之余兼职某家企业,奔走在实业家商人与官员之间,挣钱多少没人知道,她的名声跟影视明星一样人人皆知。实业商业官场跟原子反应堆一样能让一个人的能量几千倍几万倍地膨胀,比原子弹的蘑菇云还要壮观,可以与艺术境界相媲美,让一个人的生命产生无限的可能性。那些不认识陶亚玲的男男女女很先验地打造出她的种种形象。孟凯见到真正的陶亚玲之前心目中至少有五六个陶亚玲。

陶亚玲的出现就很有戏剧性,那是一家企业新产品的发布会儿,有好几百人。陶亚玲来晚了,有人意味深长地朝入口处看,一个人看,许多人就跟着看,主持发布会的人也不由自主放慢了讲话的速度,礼仪小姐领着一位漂亮女士入席,另一桌人当中一位男士就愤然离席,引起一阵骚动,会议主持人大声喊了好几分钟安静安静,怎么听着都像法庭上法官在大喊肃静肃静。那个叫陶亚玲的女人安安静静,吸着一罐饮料,她的安静带动了大家的安静,从她坐的那桌开始向四周蔓延,会场也就安静下来了。发布会照常进行,人们对骚乱的反应各不相同,有冷眼旁观的,有小声议论的,有跃跃欲试的,有两眼放光期待骚乱再次发生的,这个陶亚玲显然是个火药桶,牵动着大多数与会者的神经。孟凯属于冷眼旁观者。

孟凯也是老江湖了,那个愤然离席的男士显然吃过陶亚玲的亏,同桌一位女士一针见血:“男人没吃到豆腐就这德性。”孟凯很快听到一个词:“强奸未遂”。这也是典型的陶亚玲风格,周旋在各色男人中间,性骚扰与性侵犯是家常便饭,闹得不厉害也就掩饰过去了,奋起反击,一耳光把男人鼻血打下来,把耳朵打聋,更甚者是用杯子瓶子吃西餐用的刀子叉子在男人们脸上留下伤痕,就成为人们耻笑的铁证,据说还有扎在大腿手背肚子上的,总之这个女人让很多男士吃尽了苦头。可她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一边是流言蜚语,一边是积极投入,愈战愈勇。宴会才是大家所期待的,交结各路朋友,探听各种消息,与朋友叙旧,大家都成了水中鱼,穿梭不断。这个时候,冷眼旁观的大概只有孟凯一个人。所幸孟凯这桌客人中没有跟陶亚玲发生纠葛的人,孟凯可以听到有关陶亚玲的种种传闻。

孟凯发现陶亚玲在这个热闹时刻显得相当安静,她应酬了该应酬的关键人物,也对付着许许多多明枪暗箭,尤其是她摆脱男人们纠缠的功夫十分了得,就像拳击场上的武林高手,躲闪腾挪自然得体,就像在跳伦巴跳踢踏跳恰恰跳探戈,当她摆脱一个无聊男人的纠缠,转过身时,目光正好与十几米外的孟凯相遇,孟凯举一下酒杯,点头躬身微笑,她本能地举一下杯子,不由自主地开心一笑,孟凯就对自己说:“这是个善良的女人。”孟凯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对男人高度戒备但遇到善意的问候时她的举止那么优雅,笑得那么自然开心,如果她愣一下就会留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这正是备受伤害的女人们的习惯性反应。

孟凯失恋后在乌鲁木齐放纵过一段时间,交往的女人有十几个,不乏真心喜欢他的,甚至包括几个俄罗斯少女。朋友讽刺他不要是个洞洞都往里钻,想毁自己可以去跳崖去拼刀子或者喝个烂醉卧在冰天雪地长眠不醒,窝死在女人洞洞里,女人都看不起你,你又不爱她们。那段荒唐生活唯一的收获就是鉴别女人们虚情假意与真心实意的能力。

孟凯清清楚楚地看见陶亚玲开心一笑后放下酒杯,开始喝饮料,是带吸管的那种热饮,眯着眼睛,小口小口地吮着,就像在大学校园里,完全让她放松了。三三两两的男人们凑过来又知趣地走开,她脸上完全是学生模样,有人甚至嚷嚷:嘿嘿她把果汁喝成了甘露。

也就是在那一刻,孟凯眼前豁然一亮,心房忽扇一下打开了,孟凯眼睁睁看着自己那颗活蹦乱跳的心拉长变大,长出叶子,一点一点长高,电影里才有的特写镜头,凝聚而来的不是灯光是热血,不断地在充血,膨胀,全身所有的血,每一根毛细血管都成了奔腾的江河,一个男人的胸膛成为大海会怎么样?更多的河流会奔腾而来,毛细血管之外还有更辽阔更粗壮的动脉血管,血气贲张的雄性海洋,宇宙天地融为一体的瀚海,瀚海的中央,一个男人的心长成了地精,……孟凯的眼睛湿了,孟凯知道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叫陶亚玲的女人,也就在这一瞬间,地精不再疯长,跟长结实的沉甸甸的谷穗一样一晃一晃。孟凯匆匆离开,再待下去他的第三条腿会伸得又高又大会出丑。

走到大街上,点一根烟,汽车喇叭纷扰的人流反而让他更清醒。他下意识地摸一下胸口,那种硬橛橛的感觉告诉他他的心确实长成了地精。在西域古老的传说中,其他动物精液与梭梭红柳白刺生长的地精是苦涩的,只有骆驼地精是甜的,可以生吃,他亲口吃过骆驼地精,他就相信这些传说。在这些传说里还有更神奇的地精,高贵的金骆驼与胡杨种子结合而长的神驼地精会长得比人还高大,人不可能去吃它,只能去追啊追,巨人一样的神驼地精会引领着人进入生命的天堂。他的神驼地精就是在西安爱上这个叫陶亚玲的姑娘。他相信这不是传说。他的泪就下来了。一个泪流满面的汉子靠着栏杆引起警察的注意,警察很礼貌地向孟凯敬礼:“先生你好!你丢东西了吗?”“我失去了我心爱的女人。”年轻的警察一下子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个不幸的人,这个不幸的人泪中带着喜悦,站起来,拍拍年轻警察的肩膀:“我又把她找回来了。”孟凯边擦着泪边抽着烟,沿着大街走啊走啊,看样子要走遍整个西安。

当天下午孟凯破天荒地去老孙家吃了一碗羊肉泡,第二天又去大皮院坊上吃了水盆羊肉。新疆人喜欢古长安的所有东西,就是不喜欢羊肉泡和水盆羊肉,陕西羊肉跟新疆羊肉没法比,羊肉泡和水盆羊肉把羊肉煮那么烂跟豆腐一样,老头吃的东西嘛,新疆儿子娃娃吃的可都是手撕羊肉烤羊腿,那肉都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新鲜筋道有嚼头,西安人只淡淡一句:日子久了你会喜欢的。那么自信那么不可置疑。孟凯喜欢西安的扯面油泼面灌汤包子饺子,广济北街和桥梓口的腊羊肉酱牛肉也不错。隔三差五还要到大差市北边新疆驻西安办事处宾馆去吃正宗的拉条子揪片子抓饭,南郊大学集密的地方有维吾尔人开的新疆餐馆专门招待各大学的新疆学生。这两年孟凯都是南北跑着找吃食,东西跑着做生意。最后还是应了西安人的说法,他的肠胃愉快地接纳了羊肉泡和水盆羊肉。

周末,孟凯在老孙家请武明生吃饭,武明生连问三遍,得到证实,老孙家羊肉泡,武明生立马赶来,见面就嚷嚷:“这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喜欢羊肉泡就标志着你是西安人啦。”孟凯十分老到掰着托托馍,掰得很碎,都是豆粒那么大。武明生就感慨万千:“狗日的安禄山,常年在边境打仗,长安城里的深宅子就没好好住,防着李林甫又防着杨国忠,给皇帝表完忠心就赶紧往边境上跑,狗日的要是在长安城正正经经待上半年六个月,吃上几顿羊肉泡,就不会有‘安史之乱’了。”孟凯就说:“你就吹吧,你还能再吹出个大唐帝国。”武明生就说:“大唐帝国没啦,羊肉泡还在,咱吃羊肉泡。”

武明生没觉察到那个叫陶亚玲的女人。孟凯也没多想。在西安快两年了,有了扎根西安的念头也很正常。

从羊肉泡开始孟凯走进了水盆羊肉,羊肉泡馍、葫芦头泡馍,沿着古城墙散步。早晨到老城下听老人们唱秦腔唱西安乱弹。围观的男男女女会不由自主地跟上唱几句。孟凯喜欢《包公赔情》,慷慨激昂地吼上几句浑身舒坦,血气通畅,忙上一天也不累,怪不得陕西人爱吼秦腔。西北五省区都爱吼秦腔。孟凯跑药材生意,跑遍了大西北,甘肃青海宁夏新疆跟陕西一样都是秦腔,经典剧目也都一样。西北各省区走一圈,再回到西安,孟凯就明白西安人为啥围着城墙吼秦腔,那五六丈高三四丈宽的老城墙几乎是高原和群山的化身,这种元气充沛血性十足的腔调适合在大沟大壑间鹞鹰一般盘旋起伏,到了城市,高楼大厦,大街小巷会岔气,盘龙一样的古城墙能让人血气贲张、血脉贯通,提供大沟大壑高原峻岭一样的生命气场。孟凯跟武明生散步时就常常走到城墙底下,武明生就不再大惊小怪,就是在这种时候,武明生也没有觉察到那个叫陶亚玲的女人。

武明生肯定知道大名鼎鼎的陶亚玲,武明生有限的想象力暂时不会把孟凯跟陶亚玲联系起来。武明生甚至考虑该给孟凯介绍一个西安姑娘了,喜欢上羊肉泡、水盆羊肉、羊肉泡馍、葫芦头泡馍的外地男人下一步肯定是西安姑娘。武明生暗中开始物色合适的对象。武明生与孟凯有时候在社交场合碰到陶亚玲,孟凯很绅士地朝陶亚玲点头微笑,还躬一下身子,那个右手抚胸的动作是典型的中亚人习惯,武明生误以为这是孟凯的习惯。孟凯来到陕西听了一大堆张子鱼武明生的陈年旧事,孟凯就吸取教训,刻意尊重所有女性,包括坐台小姐,他都会显示一下他的绅士风度。孟凯朝陶亚玲点头微笑,躬身抚胸,陶亚玲也莞尔一笑,武明生就热嘲冷讽:“人家又不认识你劳心费神就为博美人一笑。”孟凯反唇相讥:“你这个奸商奸到家啦,谁跟你上床你才对谁有笑脸。”武明生说的没错,那时孟凯并不认识陶亚玲,他们的关系就像同一个单位没任何交往的同事,常见面脸熟,点个头招呼一下,连走过去说话的可能都没有。武明生认识陶亚玲,武明生都懒得说:“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武明生也仅仅把他们的关系圈定在面熟这个层次。

孟凯就尽量单独出现在陶亚玲出现的地方。以前是个旁观者,现在有人辱骂攻击陶亚玲时孟凯就及时予以反击,甚至不惜跟人家翻脸。维护陶亚玲这样的女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有得就有失。孟凯不在乎失只在乎得,英雄救美的最大好处就是大家尽量提供他们见面的机会,不乏有看热闹的因素。这个新疆人就像个毛头小伙子,就像个大学生甚至中学生。圈子越来越小,从几百人的大场面渐渐缩到几十人、十几人。十几个人的场合,就有必要互相介绍,陶亚玲就记下了孟凯这个名字。五六个人七八个人的小型聚会,算是正式进入陶亚玲的朋友圈,再也不会出现辱骂攻击性语言了,也不需要孟凯同志当好汉了,小型聚会是要唱歌的,大家吃饭喝酒再去包间唱卡拉OK。西安人唱《红河谷》、唱《拉网小调》、唱《树上的鸟儿》、唱《万水千山总是情》,就起哄让孟凯唱《半个月亮爬上来》《达坂城的姑娘》《在那遥远的地方》《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内地人分不清内蒙古新疆,孟凯也不解释,大家怎么高兴他就怎么唱。这种气氛让人舒服。

有一天,陶亚玲唱了一段陕西碗碗腔,属于秦腔抒情的那一种,缠绵婉转可以跟越剧黄梅戏相媲美。孟凯就问人家:秦腔不是吼嘛,这是秦腔吗?大家就笑:秦腔也有不吼的时候。大家就嚷嚷:陶亚玲来一段眉户,陶亚玲就来一段更抒情更委婉更细腻的眉户《进兰房·端阳节》:“有许仙庆贺端阳,/你把那你把那雄黄药酒斟斟也哎咳咳斟也斟桌上。”孟凯都听傻了:“秦腔还有这种味道。”大家就纠正这个新疆人:“眉户是眉户,秦腔是秦腔。”大家就煽惑陶亚玲给新疆人再来一曲眉户,新疆人分不清秦腔和眉户,陶亚玲又来一段西府眉户《石榴花》:“石榴花栽花儿叶叶儿青,/叶叶儿青,/到今年栽花花未成,/哎一到今年栽花花未成。”这一回,新疆人孟凯和所有的西安人都听傻了,一动不动,凝神屏息,一点动静都没有,个个都沉入陶醉状态,陶亚玲又来一曲西府眉户《一滴油·张良归山》:“好一座青山呀哈唉,/这是那这岭这盖一座茅庵,/福禄寿星仙童一个西边站呀哈哈。”几首曲子唱下来,用的都是颤音,整个人都在颤,就像风中抖动的绸子。有人小声告诉新疆人孟凯:眉户也叫迷糊,让人着迷上瘾,这人说着说着就叫起来:“陶亚玲你要好好唱哩,有人上瘾啦。”陶亚玲就说:“好么好么,迷倒一个算一个。”

两天后,孟凯主动打电话给陶亚玲:“我还想听眉户。”陶亚玲在电话那头笑,不说话,孟凯就急了:“有光盘磁带也行。”“你真的想听?”“我真的喜欢眉户。”陶亚玲就不笑了,就约好了时间。周末,到华县农村,正好有庙会,农民自乐班唱眉户,有三弦板胡笛子伴奏。这些农民“唱家”只借用传统曲调,内容都是自编自乐,要笑就笑,要骂就骂,喜悦调笑,怒怨讽刺,婉转悲忧,随意转调,不受情绪上的拘束。陶亚玲用下巴指一下自乐班的乐器,农民把板胡叫胡胡,大家迷的就是这胡胡。孟凯就问:“你咋能迷上眉户?”“我是陕西人嘛。”“西安人都唱秦腔,城墙下边就听不到眉户,你要不唱,我都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好听的曲子,你祖上在华县?华阴县?眉县?户县?”“本姑娘地地道道西安人,城墙里头的。”“你当过戏子在剧团待过?”“有秦腔剧团、京剧团、豫剧团,你听过眉户剧团吗?我还真想当一个眉户演员呢。”

陶亚玲还真的上场表演了一番。眉户戏很简单,一个三弦一个笛子两个伴奏,主演就一男一女,生旦两个。陶亚玲跟自乐班的小伙子配合来了一段《刺目劝学》,小伙子唱郑元和,陶亚玲唱李亚仙。

(郑元和唱西京调)一更元和把书看。

(李亚仙接唱)李亚仙一旁绣牡丹,描容绣花实好看,再绣个蝴蝶闹花间。

(元和唱)看书看到二更天。

(亚仙唱)李亚仙添油拨灯盏,怕只怕郑郎舌根燥,打一杯清茶润喉咽。

(元和唱)三更里文章看半篇。

(亚仙唱)李亚仙心中暗喜欢,盼只盼皇王开科选,在龙虎榜上把名添。

(元和唱)四更放书我不看,两眼不住观亚仙。

(亚仙唱)亚仙这里看一眼,再叫郑郎听我言,你爱的奴家哪一件,牵肠记挂你心间?

(元和唱)我爱的小姐双凤眼,引得我意马难牢拴,咱二人同入红罗帐,在鸳鸯枕上配交鸾。

(亚仙唱)五更亚仙变了脸,放活不做缓半天,郑郎你进了烟花院,五千两银子花费完,老鸨儿见你没有钱,才把你赶出院门前,无处坐来无处站,口唱莲花大街前,老太爷见了你的面,快死曲江撂沙滩,不是刘花把你救,一霎时你命难保全。

(转紧符调)亚仙说罢抽身站,手拿钢针把眼穿,血流满面郎君观,哎呀呀好凄惨,这才是刺目劝学的李亚仙。

观众自豪得不得了,西安城里的女人都上台了嘛,大家鼓掌吆喝:“西安人,西安人。”孟凯买了一堆饮料,给自乐班的艺人一人一瓶,最后一瓶拧开盖子递给陶亚玲,陶亚玲一口气喝下半瓶。跟自乐班的艺人合影。单独跟唱郑元和的小伙合影。演唱时的精彩片段孟凯全拍下来了。孟凯调出数码相机的镜头让陶亚玲欣赏,陶亚玲就像个中学生不停地叫:“哈哈,这就是我?我就是这样子?”孟凯就说:“还能是别人?”陶亚玲长长地咦了一声:“迷糊的另一层意思就是让人糊涂入迷,丧失理智,得意忘形,原形毕露。”陶亚玲压低嗓门:“看到本姑娘的狐狸精原形吓坏了吧?小弟弟。”“什么小弟弟,我是老江湖了。”“还老江湖,”——陶亚玲就像长颈鹿昂首天外脖子伸好长鼻腔带笑,“你惊奇的样子就跟看外星人一样。”“那是感染那是入迷那是震撼。”“背词典呐,我知道你是学中文的。”孟凯还真是个老江湖,马上刹车,还笑眯眯的:“我不想胡说八道。”陶亚玲反应多快:“不胡说八道的人应该得到奖赏,本姑娘请你吃饭。”

饭馆不大,上的菜很简单,盒子豆腐和金边白菜。盒子豆腐素中有荤,以豆腐为主,佐以水冬菇,水干贝,熟火腿,虾米,水玉兰片,肥猪肉滑嫩鲜美,金边白菜就干椒角和白菜清爽可口,主食上一盘时辰包子。比在西安城里吃得还好。陶亚玲告诉孟凯,渭南一带是出厨师的地方,西安的名厨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陶亚玲还告诉孟凯,清朝同治光绪以前,秦腔还不敢下乡和眉户抗衡,对台子秦腔总是输。秦腔大多都是宫廷戏、历史戏、朝廷大事戏,眉户都是老百姓的家庭琐事家长里短,纯粹是老百姓自乐自唱,清末民初兵荒马乱关中大旱,会唱会拉的农民为了活命才拉起戏班子去外地卖戏糊口,一直传到湖北、四川、山西。陶亚玲讲一个笑话:庙会眉户戏开锣,观众越涌越多,丈夫跑回家对妻子说:“戏快开了,快弄点吃的吃了去看戏。”妻子说:“外边锣鼓打得直吼,我也要去,饺子早包好了,就等着你哩。”妻子立马把饺子下到锅里。外边锣鼓越敲越响,揭开锅盖用笊篱一捞,一个饺子都没有,妻子急着看戏把饺子下到瓮里了。丈夫不管了,饿着肚子往戏台跑。妻子听见外边三弦板胡拉开了,也跟着往外跑,炕上睡觉的几个月大的碎娃醒来哇哇地哭,女人只好抱上娃往戏台下跑,还好戏没开始,看戏的人都笑这个女人,女人也跟着大家一起笑,笑半天才发觉她怀里抱的不是娃是一个枕头。孟凯就嚷嚷:“老陕这么疯狂?”陶亚玲满脸得意:“十个老陕九不通,一通就成龙,这个通就是疯,就是失去理智的迷糊状态。迷糊戏,真害怕,大姑娘看了变成二姐娃,小寡妇听了要改嫁,媳妇子听了要吵架,还要把灶王爷打。”说完了还不忘追问一句:“害怕了吧?小弟弟。”孟凯就急了,他还不能把这种急表现出来,他必须把这种急转换成一种严肃认真的忠告。“你这个老陕你听着,新疆男人有个统一的叫法:儿子娃娃,不是内地人区分男女性别的儿娃女娃,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汉,草原人叫巴特尔巴图鲁,汉人就是儿子娃娃,儿子娃娃呢把头割下跑十万里路热血染黄沙也不眨一下眼皮子,你永远不要在我跟前提害怕这个词。”陶亚玲就跟小姑娘一样偏着脑袋无限敬仰无限天真地看着孟凯看了五分钟,伸手在孟凯手上拍一下:“我保证让这个讨厌的词永远消失。”“我还想听眉户。”“下周咱去户县。”

户县在西安西边,眨眼就到,找一家宾馆住下,再搭班车到镇上。不再有熟人相陪,又是逛庙会又是听眉户戏,自乐班有大有小,小到一个人清唱,不断有观众加入,陶亚玲就上来表演一番,她唱的是《一文钱》:“一文钱,买豆腐/能吃三天。/一文买个鸡/天天下蛋,/蛋变鸡,鸡变蛋/变个没完。”观众鼓掌叫好,孟凯也鼓掌叫好,陶亚玲嫌他叫得不好拍得不响。大家都静悄悄听自乐班一男一女唱《李彦贵买水》。孟凯压低嗓门:“难道你让我扯嗓子再喊一声好,再拍一次手?”陶亚玲嘻嘻一笑:“啬皮,该你请客啦,饿死我呀!”“碎碎个事情么,走!吃走!看你吃天上飞的呀还是吃地上跑的呀?”孟凯的西安话说得很顺溜。

镇上太简陋了,庙会人山人海都是实惠便宜可口的小吃摊,他们在人群里挤半天,还是听从陶亚玲安排,在一家中年夫妇的小摊位上吃油泼辣子biɑngbiɑng面,那个biɑng字很复杂,新华字典里没有,孟凯在西安专门学了半个月,只留个印象,记不住。中年汉子的老婆不说话光干活。中年汉子轻轻松松解释这个古奥的biɑng字的顺口溜:“一点飞上天,黄河两道弯,八字大张口,言字往进走,左一扭右一扭,东一长(zhɑng)西一长,中间加个马大(dɑi)王,心字底,月字旁,留个钩搭挂麻糖,推个车车逛咸阳。”一人一碗,再喝一碗面汤,花了4块钱。孟凯叫起来:“四块钱一顿饭,我孟凯啥时候吃过这么便宜的饭。”惹得摊主不高兴:“这就不是吃山珍海味的地方,领个漂亮女人么,看把你娃烧的。”陶亚玲赶紧拉上孟凯往外走,摊主的老婆说了一句厉害话:“啬皮啬到骨头缝缝就爱扎个势,哄人家姐娃子哩,姐娃子叫眉户戏听糊涂啦,一毛钱的冰棍都跟上人跑哩。”

已经离开小吃摊了,戏摊子还没散场,有人在唱《十二把镰刀》。孟凯还没从小吃摊主两口子的风凉话里解脱出来,陶亚玲就嚷嚷口渴,不等孟凯打问茶社饮料,陶亚玲一招手,卖冰棍的碎娃飞车赶来。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后边驮着一个白色木箱子,棉被裹着,一根冰棍一毛钱。陶亚玲毫不客气,接过碎娃递上来的冰棍撕开包装纸就吸溜吸溜吃个美。碎娃拿着一根,等着孟凯开钱,孟凯问碎娃有没有牛奶雪糕、有没有冰淇淋,碎娃老实不客气地告诉孟凯:“那是西安人吃的,户县人不吃。”孟凯接上碎娃的话:“户县人就吃一大缸水撒一把糖精冻出来的冰溜子。”碎娃更不客气:“水缸算个啥,直接往井里撒一把糖抽水机抽哩。”碎娃不等孟凯反应过来,就抓过孟凯手里一块钱纸币,找出八毛零钱,往孟凯手里一塞,骑上车子拐弯不见了。孟凯气晕了,愤怒中鬼使神差剥开冰棍的纸皮狠狠咬一口,咬下一块甜兮兮的冰块,竟然有一种淋漓尽致的快感,就忍不住笑起来,气恼至极的笑如此迅猛,差一点噎住。陶亚玲捶他的背。他喘过气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一文钱》是唱吝啬鬼的,我竟然做了一次吝啬鬼,把新疆人的脸丢尽了。”陶亚玲只问他一句话:“你舒服不舒服?”孟凯实话实说:“叫人啼笑皆非。”“做一回啬皮很舒服,得是?”

好几个月没跟武明生联系了,武明生一直惦记着孟凯,每次发短信,得到的回信都是:在华县正忙生意呢。后来听到消息,孟凯跟陶亚玲走在一起,而且越走越近,武明生就有点急,就约孟凯出来喝茶。孟凯也奇怪,平时吃饭喝茶打牌洗脚都是三五成群,热热闹闹,走进包间就他们两个人,孟凯不由自主往外瞧瞧,武明生就拉他坐下:“就咱俩,不习惯啦,见色忘义,不要老朋友啦。”很自然谈到陶亚玲,武明生不得不告诉孟凯,这个女人用《沙家浜》里刁德一的话说:不寻常,不是一般的不寻常。武明生跟鼓书艺人一样声情并茂地讲了两三个小时,忽然停下来,起先他以为打动了孟凯,后来发现孟凯面带讥笑,他的舌头就成了石头。孟凯微微一笑:“说完啦?说完啦我说两句,我跟陶亚玲近距离接触,她身上散发的不是已婚妇女那种肉乎乎的气味是处女的芳香,其一也。”孟凯喝口茶,也让武明生喝茶,武明生抿了一口。孟凯说其二:“陶亚玲的眉毛没开,跟男人上过床的女人眉心是散开的。”武明生换个话题再次提醒老朋友:“由此可见这个女人有多么厉害,无数男人竞折腰,哪是折腰,折戟沉沙,伤筋动骨不堪回首哇!这可是一只久经沙场的老狐狸。”孟凯哈哈一笑:“我知道陶亚玲的外号,狐狸精、白骨精,我喜欢后边这个,传神逼真。”陶亚玲白净俊俏,恨她的人喜欢她的人都叫她白骨精。武明生灌一口茶含半天慢慢咽下去,捉住孟凯的手,语重心长完全进入长辈的角色:“兄弟啊,失足的女人都是好女人啊,她们善良单纯感情丰富,容易上当受骗。”孟凯毫不客气打断武明生的滔滔不绝:“羊没必要变成狼,羊变成狐狸狼就会挨饿。”孟凯嘴巴贴着武明生的耳朵:“我告诉你一个草原古老的习俗:生下儿子就叫狼,生下女儿就叫狐,狐是对女人最高的赞美,苍狼以羊为口中食,苍狼却以火焰一样的狐狸为毕生追求的情侣,知道狼与狐狸相爱的结果吗?”孟凯说出一长串匈奴鲜卑吐谷浑契丹蒙古这些历史上的草原民族,把狼和狐奉为自己共同的祖先。

孟凯捂住脸松开手时手上全是泪:“跟陶亚玲这段日子我才明白我为什么失去了叶海亚。”武明生及时把两根精品好猫烟接在一起递给孟凯,划一根火柴,孟凯美美地咂一口,烟团在肚子里转一圈盘旋而上从鼻孔缓缓而出,就像送葬的队列庄严肃穆。

孟凯沉痛地回忆当年与叶海亚在乌鲁木齐的好日子,武明生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还不停地唔唔、嗯嗯,后来就忍不住插话了:西大街、红山、西公园、水磨沟、南门、大十字、山西巷子、二道桥,孟凯就斜眼瞪他,他还念念有词,孟凯就抽了他一下,他咧嘴笑:“乌鲁木齐的大街小巷都在我脑子里结成蜘蛛网啦,叶海亚也太单纯了,她呀,既不是羔羊,也不是狐狸,就是一只大白兔。”考试作弊找同学代替上课签到就不用再重复了,完完全全一对沉迷于男欢女爱胸无大志的饮食男女。孟凯站起来,细长的身体弯下去跟石拱桥一样正面伸向武明生:“你以为我们的大学生活就这么单调?我告诉你小子,我当年可是响当当的校园诗人。”哟嗬!这可真是天方夜谭。孟凯随口背出几首当年的佳作,那都是在《飞天·大学生诗苑》《绿风》上发表的地地道道的诗。孟凯告诉武明生:这些诗的灵感都来自大诗人徐志摩和戴望舒,孟凯就背诵了两位大师的代表作《沙扬娜拉》和《雨巷》,孟凯的作品果然与两位大师相差无几。武明生这个地理专业的毕业生还是发现了问题:“你怎么把乌鲁木齐精河塔城写成湿漉漉潮乎乎的江南?”孟凯点头默认。孟凯后来转写散文,基本上都是陶渊明王维田园诗的翻版,以及晚清民国时天山南北的汉族文人也写过大量类似的古典风格的诗文。叶海亚那么崇拜他也忍不住挖苦这些作品还不及唐代的边塞诗,至少写的是诗人们在大漠的真实感受。武明生就问为什么会这样?孟凯就说:“我们都把内地的作品视若神明,看不到身边的事物。”

孟凯自己点了支好猫烟,抽两口。“叶海亚是个二转子,她们家几乎是个人种博物馆,毕业前夕她就不怎么崇拜我了,我可以留在乌鲁木齐,报社杂志社都有机会,叶海亚要回精河我们就回精河,我再也写不出东西了,结婚大概可以带来一点激情,张子鱼横插一杠,最后的希望就让这小子给灭啦。”“你好像原谅了张子鱼?”“这都是你的功劳,张子鱼那种家庭能把人憋死,他远走新疆是有道理的,他正是叶海亚所期待的那种人。”孟凯的泪水把手弄湿了,烟也湿了,金黄的烟丝不经过火焰也能散发出迷人的香味,孟凯的泪水里有一丝闪闪发亮的微笑:“叶海亚的爷爷、父亲是汉人,奶奶是锡伯人,妈妈是蒙古族,舅妈是哈萨克族,嫂子是俄罗斯族,姑父是塔塔尔人,她们家节日多得不得了,狗日的张子鱼,他的名字里为什么有鱼?这条讨厌的大鲨鱼算是游进了大海。”孟凯的嘴都歪了,武明生拉他拉不动:“兄弟咱喝酒去,走!喝酒!”“你让我贵妃醉酒呀,我不去,你让我把话说完。”“我不听你驴放屁。”

武明生跑出去转一圈,搞两瓶西凤十五年,跟手榴弹一样在孟凯眼前晃来晃去,还真把孟凯给逗起来了。回家路上,孟凯一定要把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陶亚玲让我明白一个简单而朴素的道理,男人爱女人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疯狂,变成疯子,我们新疆人叫苕子,古代的诗人们叫马杰农。”“你跟叶海亚还没疯够?”“陶亚玲领我去听眉户,我才知道我跟叶海亚那么多年就没有成为真正的马杰农,就没有迷糊过。”孟凯就唱起《百灵鸟》《黑走马》。孟凯告诉武明生:“这些歌当年给叶海亚唱过,给陶亚玲唱的时候才感觉我是个新疆人。”“兄弟呀,眉户听多了就会丧失理智。”“但能寻回自我,我是谁?我是孟凯,新疆儿子娃娃孟凯。”

孟凯回到屋子出奇地冷静,不要武明生陪他,他要独饮。他一个人在屋子里亮着灯喝了一晚上的酒。武明生坐在门外台阶上也喝了一晚上。奇怪的是两人都没醉。孟凯出奇地冷静,还让武明生看了陶亚玲发来的短信,周末去眉县听眉户,孟凯邀请武明生一起去,武明生笑:“我就不当电灯泡啦。”

陶亚玲一身白裙子,笑吟吟地望着孟凯,孟凯心里一惊:刚刚议论她她就这眼神,她可真是个狐狸精。孟凯脸上很镇定,迎着陶亚玲的目光,心里在喊狐狸精狐狸精,喊着喊着再次吃惊,陶亚玲穿白裙子的时候她的肤色火焰一样闪烁,完全成了一只点燃荒野的红狐狸,大漠草原上人们把奔于旷野的红狐称为火焰,这团白中透红的火焰蹿出一星火苗烫了他一下:“我耳朵发烧,有人嚼我舌头。”孟凯差点跳起来,狐狸精陶亚玲又来一句:“手指头都是烫的。”陶亚玲的手指刮一下孟凯的鼻子:“你说我坏话啦?”“没没,我又不是小孩。”

陶亚玲开车,让孟凯坐后边睡觉,眉县在关中西部,好几个小时路呢。“你的鼻子那么凉跟冰一样,你还真喝酒了。”反光镜里孟凯的脸色苍白发黄,陶亚玲开车很稳,孟凯很快就睡着了。两小时后车子下高速拐到秦岭主峰太白山下,孟凯睁眼就看见皑皑雪峰,好像回到天山脚下,陶亚玲提醒他不是新疆,不是精河不是天山,你以为只有天山六月飞雪,太白山三千八百米,在内地算很高的山了。下车时陶亚玲自言自语:“我还真想去看看天山。”

这回陶亚玲先听不唱,孟凯再三鼓励她都无动于衷:“我今儿个就想当一回观众,西府人厚道唱出的曲子不掺假。”一个俊俏小媳妇唱《眉户·戏秋千》:“亲家快吃臊子面/哎!红萝卜豆腐木耳金针臊子呀臊子然。/蒜苗细,油点点,陈醋调上香又酸,薄筋光,煎稀汪。/哎嗨哎嗨咿呀吆/十碗八碗嫌太少,六七十碗才算饱,/咿呀咿呀吆……”

陶亚玲就带孟凯去吃岐山臊子面,一口香,上三十碗,加十五碗,孟凯吃了三十五碗,农村精壮小伙子吃六七十碗没问题。陶亚玲指着渭河北岸的土塬:“那边就是岐山,岐山的臊子面更地道。”饭后又去听眉户戏,是个小伙子唱《吕布戏貂蝉》。陶亚玲告诉孟凯:“眉县就是历史上的眉坞,董卓金屋藏娇的地方,没藏住,叫吕布抢走了。”陶亚玲哀叹一声:“苦命的女人呀,叫男人们争来抢去,自己看上了关公,关公怕坏了一世英名,闭着眼睛咬着牙,抡起那把过五关斩六将的青龙月牙刀抡了几十下才把貂蝉劈倒,真难为了这个盖世英雄。”还真是这么一场《关公月下斩貂蝉》,一个中年壮汉与一俊俏高挑的年轻女子搭配,唱得是凄恻缠绵英雄绝情美人绝望。陶亚玲小声问孟凯:“咋样?敢不敢娶貂蝉?”孟凯都看呆了,沉进去了,说梦话一样反反复复重复着:圣桑,巴甫诺娃,《天鹅之死》。孟凯压根就没听见陶亚玲说什么,这小子还真迷糊了。陶亚玲不知道跳芭蕾的巴甫诺娃,可陶亚玲听过大提琴演奏的哀伤至极的《天鹅之死》。每受到一次伤害,她就一个人躲在屋子,打开CD,让那只受伤的天鹅反复舞蹈,她又活过来了。她刮一下孟凯的鼻子:“你这个新疆人还会怜香惜玉。”她自己都意识到她的脸色发白,手指冰凉。孟凯心里打个哆嗦孟凯脸上看不出来,孟凯微微一笑。“新疆人从古到今,不管哪个民族,都是赞美女人,不会给女人泼脏水,更不会用那么大的刀去劈女人。”

陶亚玲上了车,反光镜里发现了自己的脸还那么苍白,下意识摸一下脸,脸和手都跟冰棍一样,陶亚玲就沉默了。孟凯不明白学中医的陶亚玲为什么对民间艺术这么熟悉,祖祖辈辈西安人,亲戚朋友都在西安,陶亚玲就告诉孟凯:上研究生的时候,导师有一个课题专门研究中医秘方,两个男生跑陕南陕北,唯一的女生陶亚玲负责关中地区,西起宝鸡东到潼关,跑了好几遍,就喜欢上了眉户,眉户能让人糊里糊涂。陶亚玲打个呵欠,就迷糊过去了。

孟凯从反光镜里看到睡眠中的陶亚玲身上有一种水晶一样透明柔弱易碎令人哀怜的美。孟凯点一根烟,突然又捏灭,他再次从反光镜中看睡眠中的陶亚玲时,他一下子感受到陶亚玲身上那透明的水晶所散发的巨大的冰凉……只有中亚腹地的喀拉布风暴所挟带的冰雪才有这么强悍的冰凉,冰雪被风搅动着,奔腾飞翔呼啸,刀子一样,所到之处,大地成为雅丹,人陷入爱情,那一刻冰雪成为火焰。孟凯一边驾车一边回头,摆脱反光镜他就看到了斜躺在后排座位上真实的陶亚玲,比反光镜里的火焰更迅猛……喀拉布风暴冬带冰雪,夏带沙石,沙石本身就是火焰,飞沙走石让太阳黯然失色,那些风暴的幸存者总是告诉人们:不论是冰雪还是沙石,带给大地的就是火、火、火。

孟凯告诉武明生,张子鱼这王八蛋来到新疆就遇到喀拉布风暴,一年有许多次风暴,他一次都不放过,整整三年,直到遇到叶海亚。武明生就问他:“你就没遇到喀拉布风暴?”“躲都躲不及,我又不是苕子。”这样的谈话有好几次,总是以“我又不是苕子”结束。

驾车狂奔的孟凯开始嘲笑自己:“这回可以在苕子后边加上马杰农和迷糊,在新疆没疯,在陕西疯掉了。”疯掉的只是孟凯的心,狂奔如烈马如火焰如疾风的也是那颗心。他的手很冷静,稳稳地握着方向盘,车速平稳,完全可以跟草原骑手的压走马相媲美。压走马是骑手的绝技,不论道路有多么坎坷,走马都如履平地,细碎的步伐如同舞蹈,马背安稳如毡房,骑手可以在马背上安然入睡。狂跳的心与安稳的汽车奇妙地结合在孟凯身上,孟凯的眼睛不再凝望睡眠中的陶亚玲,孟凯在倾听自己的心跳……

喀拉布风暴冬带冰雪夏带沙石,所到之处,大地成为雅丹,人陷入爱情,多少爱情有始无终,就像消失在大漠里的河流,只有阿拉山口的喀拉布风暴在冰雪之后在沙石之后会带来暴雨般的燕子……

孟凯再也不骂张子鱼狗日的了,狗日的张子鱼一曲《燕子》就打动了叶海亚,孟凯无数次懊悔中最刻骨铭心的就是与叶海亚交往那么多年唱过那么多歌曲,唯独没有哈萨克民歌《燕子》,孟凯在关中平原的西宝高速公路上开始唱《燕子》,没有词,全是纯一色的声音,发自肺腑,沙哑低沉,脸上全是喜悦的泪水。陶亚玲在歌声中苏醒。“这么好听,声音大一点。”还是那么低沉的胸音,孟凯陶醉在自己的歌唱中,压根就意识不到陶亚玲的再三请求,陶亚玲不再嚷嚷,静静地听着如此深沉忧伤而又自由辽阔的歌曲。

车子过了三桥,没有进市区,一下子跃上环城高速。孟凯歌声里的燕子暴雨般呼啸而来,车子在环城高速上绕了三圈,从南郊电视塔下进入市区,歌声里的燕子呼啦一下散入千家万户。孟凯自言自语,“陶亚玲,我可以给你唱这首歌了。”陶亚玲刚要接话马上意识到孟凯还在迷糊中,就任其自然。孟凯嘀嘀咕咕半天。车子拐到陶亚玲家的路口,陶亚玲眼睛那么亮,又亮又深,在那眼瞳深处有一团亮光在闪动,陶亚玲伸手按孟凯:“谢谢你,回去好好休息。”陶亚玲的手那么热,陶亚玲已经走进小区了,孟凯还能感觉到陶亚玲的热烈和芳香。陶亚玲下意识地甩一下长发,回过身朝孟凯摆摆手。夜幕中的陶亚玲,头发和眼睛又黑又亮,飘飘欲飞。

武明生在关键时候伸出援助之手,他告诉孟凯,要拿下陶亚玲还有很重要的一步:“她还没唱《梁秋燕》,眉户戏的高潮就是《梁秋燕》,你也别怪陶亚玲,人家还没下最后的决心。”孟凯就给陶亚玲发短信:我要听《梁秋燕》。陶亚玲回信:去华县。孟凯问武明生:“咋还去华县?”武明生就说:“《梁秋燕》的故事就发生在华县。”

华县高塘镇庙会上,孟凯听到了原汁原味的眉户《梁秋燕》:“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手提上竹篮篮哎/又拿着铁铲铲,/虽然说野菜儿不出钱,/总算是秋燕心一片,/菜叶儿搓绿面,/小蒜卷芝卷,/油勺儿吃去香又甜,/保管他一见心喜欢。”

无论是演唱中的陶亚玲还是戏文中的梁秋燕,活脱脱一只飞翔在关中平原上的报春燕子,孟凯把这只春燕跟中亚腹地阿拉山口暴雨般的燕子联系在一起。让孟凯感动的是演唱中的陶亚玲那深情的目光一直盘绕在孟凯身上,孟凯就像一棵越长越高的大树,歌声中的燕子拼命地在茂密的大树上筑巢垒窝。

观众又是鼓掌又是欢呼,上年纪的观众把陶亚玲误认为戏曲名角李瑞芳。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李瑞芳扮演梁秋燕一炮打响轰动全国,眉户戏《梁秋燕》上演两千多场,创下戏曲史上的奇迹,李瑞芳成了梁秋燕的化身。当时就有这样的顺口溜:“看了《梁秋燕》三天不见饭,看了《梁秋燕》打倒老封建,看了《梁秋燕》媒人靠边站;看了《梁秋燕》恋爱有经验,不看《梁秋燕》枉在世上转。”数十年,梁秋燕成为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偶像,陕西城乡百姓结婚时都要播放《梁秋燕》,让大家知道自由幸福的婚姻生活来之不易。全剧分为情投意合、说理、送钱、斗理、起程、双喜六折,讲的是新中国成立不久,华县农村姑娘梁秋燕与同村青年刘春生相爱,父亲梁老大坚决反对的故事。梁老大托媒人侯下山把梁秋燕许配给董家湾十六岁的董学民,并向董家索取彩礼,准备为儿子梁小成成家。梁秋燕争取到母亲哥哥和区长的支持,与刘春生喜结良缘。梁小成与青年寡妇张菊莲互相爱慕,自主成婚。梁老大终于明白了买卖婚姻的害处。上年纪的观众说起这些往事滔滔不绝,年轻人就像听天方夜谭。

孟凯连听几场,意犹未尽,陶亚玲就送他一张眉户全本CD《梁秋燕》。

陶亚玲还带孟凯去看望梁秋燕的原型。搭一辆蹦蹦车很快就到了。没敢声张,过路讨水喝,在门口站一会儿,喝完水,道声谢谢就匆匆离开。

刚刚看到的情景太令人吃惊了,两间破败失修的厦房、一眼旧窑洞,当年那个不顾家人反对追求自己爱情的农村妇女婚后过得并不幸福,矮小瘦弱牙齿全掉光了,佝偻着背,丈夫体弱多病,六个儿女也都过得很艰难;大儿子四十多岁了,媳妇嫌穷跑了,老两口与十六岁的孙女相依为命;二儿子也因贫穷离婚,小儿子三十多岁还没娶到媳妇,老太太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几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

陶亚玲几年前来过一次,有心理准备。孟凯不停地解衣服扣子,半个胸口都露出来了,还在解,陶亚玲就说:“你脱光衣服呀。”“我出不来气了。”

一路无话。

进西安市区,陶亚玲说:“你好好考虑一下,现在煞车还来得及。”孟凯摸出那张CD:“我只想看全本的眉户《梁秋燕》。”

孟凯看了一半就给陶亚玲打电话,陶亚玲告诉他:“你也太不严肃了,至少也得考虑一个礼拜吧。”“你知道我找你干什么?”“不就一句话吗。”“不是一句话,是一首歌。”电话那头就沉默了,过了整整一刻钟,陶亚玲说:“你过来吧。”陶亚玲在她的房子里听到了带歌词的哈萨克民歌《燕子》。

他们一个月后结婚,在孟凯的老家塔城举办婚礼,在西安又办一场。西安这场规模很小,都是至亲好友。武明生特别提醒孟凯,在西安的宴会不要太张扬,陶亚玲树敌太多,而且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婚礼结束后,他们宣布去外地旅行度蜜月。其实就在东郊临潼华清池。用孟凯的话说我就是西域胡人,平生最大愿望就是娶长安美人长住骊山脚下。那地方总让人想起周幽王与褒姒,唐明皇与杨玉环。“他们都是悲剧,咱们绝对幸福。”“你就这么自信?”“你仔细看,骊山就是从大秦岭奔向关中平原的一匹黑马,需要年轻剽悍的骑手,老皇帝们带年轻的妃子来这里不是自找苦吃吗,蒋委员长都摔一大跟头。”“谁信你这些歪理?”“你难道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陶亚玲在塔城婆婆家见过天山阿拉套山塔尔巴哈台山,骑过真正的草原骏马。

他们的车子下了高速,黑黝黝的骊山果然势如奔马从大秦岭的崇山峻岭中向他们冲过来。

提前订好了房间,入住很顺利。陶亚玲去贵妃池洗温泉澡。陶亚玲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孟凯就告诉她:我是学中文的,我可以告诉你《新华词典》对“骊”的解释:纯黑色的马。沐浴后的陶亚玲完全相信了丈夫的话。原打算住一个礼拜,陶亚玲不想离开,就延期一个月,直到蜜月结束。约定每年至少来一次华清池,他们是在李隆基和杨玉环当年发誓的长生殿里说这番话的。

武明生说:“你小子野心不小,陶亚玲找你找对啦。”“美丽的女人应该得到幸福,而不是一盆盆脏水。”“我幸亏没有……说过陶亚玲的坏话,否则都不好跟你交朋友了。”“你不用给我解释,我相信你。”“真的?”“所有的脏水你都泼给李芸了,想给别的女人泼也没水啦。”“哈,你这狗日的,你就这么看我。”“这是事实嘛。”“大三结束时我就煞车了。”“那也是李芸最难受的时候。”

孟凯的公司缩小一大半,专营精河枸杞,口号是打败宁夏枸杞,不再经营最赚钱的精河地精。武明生还是能破例得到正宗的精河地精,武明生给父亲尽孝嘛,享受特供是应该的。

孟凯爱上陶亚玲的那一天孟凯就不想再往西安贩运地精。周秦汉唐古长安呀,丝绸之路运来运去的都是好东西,最后来一个灾星安禄山把大唐给毁了,把丝绸之路给断绝了,安禄山不就是一个大鸡巴嘛,李白给杨贵妃献诗,安禄山给杨贵妃的全是乌七八糟的脏水,我再给西安人民提供地精我也成安禄山啦。狗日的孟凯一口气说出西安一大批专门制造保健品的企业,一枝刘、五○五、三宝双喜。“陶亚玲把你变成唐僧啦。”“算你娃眼睛有水。”孟凯来一句正宗的陕西方言:“陶亚玲就是我的神驼地精,没听过吧,高贵的金骆驼与胡杨完美结合产生的地精比人还高,能把人领进幸福之门。”武明生对地精的了解仅限于苦的甜的,张子鱼给他提供的图片上就这些。孟凯就告诉武明生:“张子鱼已经很不错了,到新疆才几年,就找到骆驼地精,他这么找下去会找到神驼地精的。”大孝子武明生脱口而出:“找到神驼地精我爸就有救啦,我爸能活到一百岁。”“你的神驼地精是李芸你搞清楚。”

“我是单相思,张子鱼才动真格的。”

这句话让孟凯难受好半天。张子鱼埋葬了多少美丽的少女,一直埋到李芸,他还在埋叶海亚。孟凯枯坐到深夜,正好停电,里外一片漆黑,跟沥青一样黏黏糊糊的黑暗让人喘不过气来。

有一个声音在天地间回响:女人离开了他的心,离开了他的眼睛,快要离开他的生命了,生命的光芒就罩在身体外边,女人从那光芒里消失他就没命了。

孟凯的日记再次中断。所有的文字都被那声音击毁。孟凯明白斯文·赫定当年为何在上百卷著作中没有出现心爱的米莉,还有五千多幅画,也没有米莉的影子。米莉在那无尽的天地间。张子鱼是不是这样?孟凯推开窗口,就像扒开身上的筋骨让心直接面对天空和大地。孟凯相信李芸是从张子鱼生命之光里消失的最后一位少女。

19

大三第一学期李芸就辞去了学生会文体部长这个令人羡慕的职务。文体部长出头露面的机会太多,无限风光也带来无数烦恼。首先女学生干部都很漂亮,几乎等于班花系花校花花卉展览,其次这些鲜艳的花朵几乎成为男学生干部交女友的首选,近水楼台先得月。李芸属于几个幸存者,基本处于流言蜚语的汪洋大海中。李芸就退却了。李芸的理由很简单,她准备考研,大三很关键。李芸提出辞职要求之前,刻意培养了一个接班人,外语系的一位多才多艺的漂亮女生,能拉小提琴还能跳舞,新疆舞、外国舞都会。负责学生会工作的专职团委书记再三挽留,也没留住李芸。李芸推荐的人选试用了一段时间,大家很满意,领导只好放人。

李芸连学习委员都辞了,只担任英语课代表,李芸大一时就过了英语六级,大二过了八级,用英语老师的话说,这是外语专业硕士生的水平,英语课代表非李芸莫属,李芸也喜欢这份工作。英语老师不是本系老师,是外语系的一位留学归来的女博士,一口纯正的牛津英语,仪态万方气质高雅,这么优秀的老师一般不会上公共英语,不知何原因,在本系上课很少,上公共课完全是完成工作量。

英语老师跟李芸交谈时一句口头语就是:“你完全可以出国,你生活在国内会很艰难。”“老师你不是也回来了吗?”“我先生回来了,我当然要回来。”英语老师的先生是学工科的洋博士,在西北工业大学当学科带头人。“西工大多好呀,你们为什么不待在一起?”“小丫头你就不懂了,就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人也要保留一定的距离。”英语老师随手抽出一本英国作家伍尔芙的随笔《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一九九○年这本书还没火起来。英语老师告诫她的学生:“在欧洲夫妻各有各的房间,孩子也有自己的房间,中国人不兴这个,作为知识女性必须有自己的心理空间,包括自己心爱的人也不能例外。”英语老师问李芸有男朋友了吗?李芸摇摇头,英语老师就说:“中西方很大的区别就是,在中国美丽的女人命运都很悲惨,西方刚刚相反,美丽的女人即使悲剧也很幸福。”这句话真正打动了少女李芸,老师太喜欢这个学生了,老师就像一个大姐姐手放在学生后脑勺上小声问学生:“有意中人吗?”学生眼睛亮晶晶的,是那种从眼瞳深处升起的一束亮光,就这么无限透明地望着老师,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老师就笑了:“萌芽状态,彼此心照不宣,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尽量延长它的生长期,给它阳光给它雨水给它空气给它自由,无论成败,都是一种幸福。”

英语老师主动选择这所文科为主的大学,学生最喜欢她的外国文学经典解读,中文系喜欢外国文学的学生也来旁听,她的第二外语法语与英语不相上下,外国文学经典解读常常用原著,学生反而能精确地掌握语法。学外语关键是语法,国内外语教学大都是纯语法教学,几乎成为四六级英语培训班的延伸。她的这种教学方式就很容易受到排挤,她的专业课被压到最小范围,她也无所谓,可以上公共英语课嘛,学生喜欢她的课是她最大的安慰。她甚至拿这个调侃她的丈夫:“你安慰不了我,学生可以。”

李芸看《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时,就对张子鱼充满了感激之情。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心照不宣,一切尚在萌芽状态;李芸就感觉到自己的心理空间明亮宽敞,英语老师刻意追求的东西,她无意中就拥有了,张子鱼天然具有绅士风度,尊重她信任她,他们在一起就是打打球,散散步,看看电影,听听音乐,比一般同学稍近了那么一点点。野外考察的时候,你拉我一把我扶你一下,完全是一种同学友情,谁也不会往邪处想。

李芸几次想把这本书推荐给张子鱼,她绕个弯问老师,男生可不可以看这本书,老师笑她太傻:“整个世界都是男人的,他们不缺这个。”老师也调侃她的学生:“要是你很不幸地碰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种待在地下室里发狠的人,那种变形人,耗子一样钻地洞的人,你就要考虑如何给他建造一座明亮宽敞的大房子,你倾其一生给他当护士当佣人都忙不过来,正常人的生活基本上与你无缘;你不要紧张,中国要出现这样的人至少还得几十年,我们身边全是利欲熏心的饮食男女,对生活的热爱远远超过生活本身。”学生也不傻:“这大概是你回国的理由。”“真聪明,祖国落后但生气勃勃。”学生脑子里刚刚闪过卡夫卡老师就及时地把学生引向简·奥斯汀:“这才是真正的英国小说传统,优雅端庄、淑女与绅士,是现代文明所必需的。”老师一本一本推荐简·奥斯汀的六部长篇:《傲慢与偏见》《爱玛》《劝导》《理智与情感》《曼斯菲尔德庄园》《诺桑觉寺》,“全是爱情与婚姻,可以作你的人生指南”。

一九九○年的中国女大学生流行《简·爱》《呼啸山庄》《邓肯自传》《飘》。老师比较稳重,私下里课堂上竭力推荐简·奥斯汀。有学生提出简·奥斯汀让她小说中的人物拼命追求婚姻,她自己却终身未婚。老师就告诉学生:“说明简·奥斯汀是个诚实的人,她没有把自己的不幸转嫁给世界,她用自己的不幸照亮我们的生活,从她笔下的人物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她多么热爱婚姻生活,鲁迅先生建议我们多读外国书是有道理的。”

周末学生们会看到英语老师和她的先生骑自行车去郊游,有人还看见英语老师与先生在城墙上骑那种两人自行车。英语老师会用英国式的幽默告诫学生:“罗切斯特先生很有魅力,可他不应该把自己变成盲人,这对简不公平;希刺克利夫太疯狂,正常人受不了,除非去死,那可真是坟墓里的爱情;白瑞德江湖味太浓,一般女性掌握不了他;邓肯女士那种生活适合影视明星,芸芸大众千万不敢效仿,那是真正的深渊,比跳华山还惨。”英语老师的最终目的,回到简·奥斯汀的世界,那才是值得一过的生活。

李芸眼中的张子鱼几乎等于达西、爱德华·费拉斯、布兰登上校、埃德蒙·贝特伦、奈特利、温特沃思上校,而她自己理所当然成为伊丽莎白、玛丽安、埃丽诺、凯瑟琳、范妮·普赖斯爱玛、安妮的化身,她毫不犹豫地把简·奥斯汀介绍给张子鱼,张子鱼似懂非懂,常常把人物搞混,还好,故事情节还能说清楚。跟大多农村同学一样张子鱼英语有些吃力,发音不准,勉强过了英语四级考试,李芸可以给他当老师。

谈英语谈英国小说的时候,张子鱼基本不说话,又不是文学专业,幸好有斯文·赫定做铺垫,可以应付李芸的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李芸突然停止说话,望了张子鱼半天,张子鱼都毛了。“你咋这么看我?”“我想起一个人。”“谁?”“我不告诉你,你好好去猜吧。”张子鱼就在简·奥斯汀的小说人物里横冲直撞,逮谁不像谁,一个都不像。李芸笑得更欢了。李芸不会说出来的。当是时也,金庸的小说铺天盖地,李芸眼里的张子鱼不就是郭靖嘛,黄蓉一口一个靖哥哥也太肉麻了,可这个黄蓉也太可爱了,一旦在李芸的脑子里登陆,简·奥斯汀小说里的那些英国小姐英国绅士全都稀里哗啦躲一边去了。也许有一天他们会重新出现,那也只能等到大学毕业走上社会有了一定的人生阅历之后,这是后话。

一九九○年春天李芸还把张子鱼当自己的保护伞。

一九九○年春天李芸从大众的视野里消失了,可大家还在谈论她。大家忘不了她的小提琴协奏曲,每次晚会其他同学演奏《梁祝》,大家都会寻找李芸,李芸躲在人后,然后悄悄离开会场。张子鱼安慰她:“你应该高兴,这么美妙的曲子跟你联系在一起,很有意义啊。”“我也不知道我担心什么,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咱们就待在外边,不进会场。”大礼堂里开始演奏《少女的祈祷》,这是李芸在自己家里单独为张子鱼演奏过的,李芸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弹过钢琴。

武明生在李芸家楼下的树林子里远远地听过这首曲子。可以想象此时此刻的武明生,坐在台下心情有多么复杂。台上艺术系的女生一身黑裙,双臂与脸庞白得像大理石,白皙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钢琴也像穿了黑裙子,琴声如诉,少女在祈祷刻骨铭心的爱情。武明生想象中的李芸也是一身黑裙,亮着白胳膊,琴声流水一般从手指间奔涌而出。武明生想象中的李芸此时此刻离开会场,跟张子鱼待在校园某一个地方。

这所百年老校堪称花园式校园,教学楼、实验楼、体育馆、艺术楼,全部掩映在高大茂密的树林里,草坪花圃环绕其间,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让人感受到人间仙境。李芸与张子鱼已经进入仙境。他们就在大礼堂跟前,每人靠一棵银杏树,静静地听着音乐,李芸的目光偶尔会滑过张子鱼的脸,那脸上全是兴奋陶醉的神情,李芸就更兴奋了,兴奋中有喜悦,有感激,任何非分之想和举动都会破坏这种美妙的气氛,这正是李芸所期待的。此时此刻,在武明生的想象中他们已经拥抱在一起,亲嘴是免不了的,肯定亲嘴了,西北人有一个很结实的说法:一哈(下),再一哈(下)。武明生自己心里莫名其妙地响了一下,旁边的同学都看他,他不好意思小声解释:“晚饭吃太饱。”“不是打饱嗝,地一下拔瓶塞子。”后排一位大四的学生显然是个老江湖,附在他身边小声说:“兄弟有想法很正常,下边没响上边响,发自肺腑啊,真给咱们大学生长脸。”“可我被整惨啦。”武明生吐掉烟头又点上一支,孟凯就说:“你自己整自己嘛,怪不得别人。”

武明生一宿没睡,在床上翻烧饼,架子床嘎吱乱响,全宿舍的人睡不好,差点打起来,还是张子鱼劝住了大家。张子鱼也警告老乡武明生安心睡觉,睡不着就数数,数数不行就脑子里放电影,看过的好电影细细过一番,大脑会越来越兴奋,自己睡不着,但不会影响别人了,这还真是个好办法。武明生脑子里就回放《乌龙山剿匪记》,申军谊一炮走红的那个钻山豹有点像武明生,武氏家族的男人都那副长相,身架都像,那个女特务档次太低咋看都像个鸡婆。一九九○年春天大江南北明娼暗娼已经泛滥成灾了,已经不敢用小姐称呼良家妇女了。就是这个妖里妖气的女特务成功地把武明生从李芸从弹钢琴的艺术系女生身上转移到电视连续剧《乌龙山剿匪记》的故事里,钻山豹都失去了吸引力,眼前老是那个妖精一样的女特务,剧情全打乱了,武明生重新组合了镜头,原剧当中女特务出现的场面很有限,武明生加工过的《乌龙山剿匪记》钻山豹与女特务形影不离,甚至陪钻山豹游街遭老百姓唾骂。

就这么熬到天亮,武明生理所当然成了熊猫眼。大家趁武明生洗漱的时候查看了武明生的床铺。床单干干净净就是有点皱。“想心事也会出现熊猫眼?”大家面面相觑。熊猫眼会让人很尴尬,偷偷摸摸洗床单,洗内裤,宿舍有股难闻的气味,门窗打开半天散不了。如果想心事也能想成熊猫眼那可太恐怖了。武明生进来,大家都朝他开火:“咋回事嘛?老大都管不住。”

堂兄武明理每次来校园看武明生都要带一捆啤酒一大包辇止坡老童家腊牛肉,全宿舍人跟着沾光。武明理不是显摆,武明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知道人情世故,更重要的是武明理把大学看得无比神圣,跟大学生们一起聚餐绝不同于跟官员跟生意人吃饭,用武明理的话说那都是鸿门宴刀光剑影斗心眼。武明理就落了一个儒商的美名。

武明理喜欢人们叫他儒商。武明理一身休闲装一副眼镜斯文精干,泥土和铜臭荡然无存,不是儒商是什么?武明理对啤酒的执着近于疯狂。回到渭北老家也是整箱整箱的啤酒。过年过节去老丈人家,也是白酒加啤酒,啤酒自己喝,老丈人家好说话。舅家姑姑家就惹人家不高兴。农村不兴喝啤酒,把啤酒当马尿。武明生考大学前就习惯了堂兄武明理的啤酒,武明生第一次在武明理家喝啤酒就想吐,武明理筷子一拍:“你还想不想上大学,这可是欧美国家的东西,是现代文明,你上了大学不会喝啤酒人家就一辈子叫你稼娃土豹子。”武明生眼睛一闭喝毒药一样咽下去,长长地啊了一声,眼泪都下来了,呛得厉害吃几口菜压住。武明理从家族兄弟到大舅子小舅子,几年工夫把年轻人一一拿下。村里小商店开始出售啤酒,村里人还是马尿马尿叫了好几年。武明理的父母就被人们呼为马尿他爸马尿他娘,武明理的岳丈岳母就是马尿他姨父马尿他姨。啤酒进了小卖部,大家就慢慢地改了口。

堂兄武明理一年要来校园好几次,一九九○年春天的大学校园不再是一片净土,并不影响武明理对校园的无限敬仰,武明理甚至开导大学生武明生:“知识分子还是有底线的,生意场就跟狼窝一样,到校园里走一走,多多少少还能找回一些美好的东西。”在武明理眼里武明生就相当美好了。“给女同学造谣是你太喜欢人家啦,还是你们校园的游戏规则,社会上可不是这样,灌酒下药生米做成熟饭,稍文明一点,就到处嚷嚷已经睡在一起啦,女人没办法只能嫁给他。”武明理在校园里见过李芸,武明理就称赞堂弟武明生眼睛有水。“你现在的问题是太喜欢人家啦,把女人理想化啦。”武明理就有必要让堂弟武明生回到地面。“我估计你给人家连求爱信都没写过。”武明生实话实说:“我努力过了,没有一个人把我跟她联系在一起。”“你给自己戴了一副木头眼镜,我先把木头眼镜给你摘了。”武明理不听他喋喋不休地念叨那个张子鱼,武明理一句话就把堂弟武明生钉在地上,就像从头顶往下敲了一根长长的铁钉穿身而过从脚心直奔大地:“瞅上一个女人就盯死死的,就不能左顾右盼想别的男人,你追女人哩还是追男人哩?秀才再大个锤子都是一团棉花,还真是这么个理。”

武明理介绍武明生去给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当家教。一个职业女性带八九岁的小男孩过日子,小男孩蔫蔫的,成绩直往下降,妈妈就听从儿童医院医生的建议,找一个阳刚一点的男士当家庭教师。年轻的妈妈一见武明生就想到正热播的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里的钻山豹,小男孩也两眼放光,男孩心目中的土匪跟绿林好汉是一回事。就这么敲定了,每周两次,一次周末下午,一次周三晚上。一个月后年轻的妈妈就与年轻的大学生熊熊燃烧起来啦。

武明生还记得那是周末下午,小男孩做完作业到外婆家去了,武明生完全可以顺路返校,站牌就在女人家门口,正好一辆公共汽车过来,武明生都给女人说再见了,武明生的手在半空停住了,女人的目光从他的手到手臂到肩膀到胸口,他的心脏就发出可怕的声音,这种战鼓一样的声音已经响过好多次了,女人绝对听见了,女人的目光在战鼓一样咚咚乱响的胸口停一会儿,就转身往回走,武明生就过去,上楼进屋,一切都很顺利。武明生又兴奋又慌乱,需要女人引导。离开女人家的时候完全是一种男人的自豪,全身好像大了好几倍,不再是毛头小伙子了,成了真正的男人。

进了校园,他又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与沮丧。再也不是小伙子啦!就这么简单。

他躺床上谁都不理,一张口全是教训人的口气,大家都很惊奇:狗日的你舅当省长啦这么张狂。连张子鱼都笑眯眯地问他:“说实话,哪来这么大的心理优势?”武明生就嗯嗯囔囔哼哼唧唧故作神秘。“在一家公司勤工俭学混两顿饭。”

女同学却有其他说法:武明生干的啥工作嘛眼神都变啦。再问,女同学就悄悄地说:看女同学就像看女人。个别男老师用这种眼神看女生,常常引起女生的愤怒,甚至引起女生的恶作剧,把老师弄得很狼狈。武明生是自己的同学呀,去公司上两天班就成这样子。另一个变化是武明生谈论女同学的时候,句句见荤,字字见血,大家就笑:“你干吗把人家衣服剥光。”“真理都是赤裸裸的。”

又一次野外考察开始了,全班分好几个组,武明生与李芸在一个组,考察渭河流域的生态变化。大家就住在陕甘交界的一个镇上,陇海铁路和西兰公路从这里穿过,镇上很热闹,出了镇就很荒凉。

女同学都躲着武明生,武明生的眼睛有毒。李芸不在乎,可笑的事情就发生了。野外作业一整天,太阳落山前往镇上赶,租了人家的自行车,都是男生带女生,女生都不坐武明生的车子,李芸不在乎。李芸也听到大家对武明生的议论,李芸还专门走到武明生跟前,医生瞧病人一样左瞧瞧右瞧瞧,没瞧出什么不对呀,武明生是咱的同班同学呀,不应该歧视他呀,李芸完全忘记了中学时被街痞无赖骚扰的往事,同伴们就笑她:“张子鱼清澈的目光把你惯坏啦。”“他也这样看你们呀,你们是不是也退化了?”三一二国道甘肃段路面不怎么好,颠得厉害,女生得搂紧男生才不至于掉下来。武明生身体就有了反应,比其他男生厉害得多,车速越来越慢,甩在后边,都骑不动了,捂着肚子狼狈不堪。李芸以为他病了,喊大家快来救武明生,武明生就急了,“我我我没没病,水,我要喝水。”

不远处有村庄,李芸去老乡家里讨水。武明生趁机自救。黄土高原到处光秃秃的,青草不高,躲个野兔老鼠还可以,人是没法躲。李芸端一缸子热水过来,武明生需要的是凉水,最好带冰,冰凉刺骨才能灭掉身上的邪火。热水等于煽火。武明生硬着头皮喝完热水。李芸还扶了他一下:“我来骑,看看我的技术。”争了半天,李芸骑车子,武明生坐后边。李芸的技术果然比武明生好,车子颠晃轻,身体碰撞的幅度就小。可李芸身上的芳香与温暖太令人恐怖了。武明生在水深火热中硬撑着。

到镇上时天快黑了,光线朦胧,每个人都跟皮影一样只显个轮廓。武明生死里逃生,直奔宿舍,李芸还叮咛他:“好好休息,明天是礼拜天。”

小镇地处陕甘两省交界,也是秦岭的支脉陇山与黄土高原交会的地方,野味很多,有钱人就常来尝野味,不是一般的野鸡野兔野猪,而是各种猛兽的阳物,号称三鞭炖土鸡。学生们也在农家乐搭伙,天黑才赶回来,刚好与一帮大款同时开饭,阴差阳错,学生们吃到了富贵菜,大款们吃到了真正的绿色食品。武明生逃过一劫。大家叫他他就是不开门,他下体难受也无法去开门。大家也不管他,大快朵颐,只给他留一些剩菜。

武明生不可能睡那么踏实,一晚上翻烧饼,同宿舍两个学生挤其他同学屋子去睡,武明生一个人瞎折腾。天亮他醒来喝一缸子凉水,再睡回笼觉,那缸子凉水没有把他的邪火压下去;太阳都升老高了,他还做一个很荒唐的梦,可怜那床被子那张床顷刻间整成了沼泽地;浓烈的腥臊味冲天而起。

其他人刚开始还很安静,后半夜就折腾开了。男女生平时有好感的正中下怀,有一种意外的惊喜。彼此有好感但还很朦胧还很遥远,神秘的蘑菇云一下子缩短这么大距离,跌入万丈悬崖一般,全是沮丧与绝望。差不多一半男生的脸被抓破,愤怒的女生撕抓起来绝不手软,应该是在神志清醒后的第一个瞬间。

最关键的两个人物,带队老师,一男一女,正好未婚,正好有好感,女老师尚在犹豫中,猛兽的鞭如同核反应堆,散出的能量把他们彻底焊接在一起。他们理所当然把这一切当作意外的惊喜。他们劝解安慰那些哭哭啼啼的女生,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占便宜的男生被男老师骂个狗血喷头。

兽鞭开始发作的时候,武明生就醒来了,武明生被外边的景象吓坏了,他首先看见带队老师在演三级片,接着就是同班同学。他马上发现了问题的所在,好心的同学在饭盒里给他留了一份野味,曾吃过猪羊卵蛋的武明生辨认兽鞭的能力可谓火眼金睛,但他却是满脸苦笑。他的床单内裤被子就像刚刚从动物身上剥下的皮,冒的不是热气是可怕的腥臊,他一下子就冷静了。此时此刻,整个大院就他一个人神志清醒,他把抹了糨糊一样的床单被褥内裤用绳子一捆,包在塑料布里,奔出院子,穿过大街。武明生奔到野地里,找到一眼枯井,往下丢的时候,塑料布的缝隙里往下滴答滴答滴水,那可都是他武明生的生命之水,怎么就如此丑陋?武明生的手一下子丧失了力气,那包里脏物跟点燃的炸药包一样落下去,轰隆一声巨响。其实是他的幻觉,黄土高原上的枯井深不见底,别说一包湿漉漉的被褥,就是一块大石头也不会有多大声音。武明生失神地望着黑洞洞的枯井,那一刻,他想到爷爷与奶奶的故事,他想到父亲与那个甘肃女子在饥馑年代相会时所唱的一首首花儿;他自己差点跳了下去。

回到住处,带队老师与学生还在努力奋战,武明生趁大家不注意马上铺好床单被褥,跟原来的分毫不差,武明生长长出了一口气。大家还在折腾。武明生突然从床上蹦起来,直奔李芸的住处。一个大院子,男女生分住不同的房间,近在咫尺,立马就到。武明生狂奔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走路这么艰难,他的双脚跟树一样往下扎而不是往前奔,一个声音反复提醒他,你想看到什么?你想得到什么结果?与李芸同住的两个女生被心仪已久的男生叫走了,李芸一个人待在房子里,跟正常人一样处于神志不清的激情状态,激情中的李芸手捧着照片,看一看,笑一笑,再看一看,跟孩子一样,她手里拿的是当时大学生最时兴的拉链包;男生用黑色,女生用棕色,里边夹一叠活页纸,上课做笔记用。夹层里可以装贵重的东西,李芸把她与张子鱼的照片夹在里边,她跟张子鱼打羽毛球时的经典镜头,羽毛球从天而降,两人同时奔过去,别人及时地抓拍到这个美妙的瞬间,连同底片送给李芸,李芸自己都惊呆了,相片上的她与张子鱼,双腿离地,球拍往后挥,身体和没拿球拍的胳膊向前伸去,她和他在飞翔中奔向对方,李芸又惊又喜,反复问人家:“你哪里拍到的?你怎么能这样?”那位女生调皮地一笑:“可以上摄影杂志的封面,我连版权都放弃了还要我怎么样?”“我要你保密。”李芸送女同学一盒德芙巧克力,照片就成为李芸的秘密,装在拉链包的夹层里,拉上拉链完全是少女心中的小秘密。整个小镇变成动物世界的时候,李芸打开她的小秘密,看啊看啊看不够。她坐在床上背对着门口,书本那么大的照片忽高忽低忽隐忽现,院子里脖子伸得像鹅一样的武明生看清楚了,那是李芸与张子鱼的合影;武明生还听见李芸轻轻地呼唤张子鱼的名字,光线半明半暗几乎是虚光,虚光中的少女轻盈飘逸如同传说中的翱翔宇宙的小飞天;……武明生的腿再也迈不动了,他鼻子发酸,身体慢慢地往下弯,他所看到的少女李芸已经不再呼唤,少女李芸把心上人的相片捂在胸口,出神地望着屋外的天空,少女李芸什么时候转过身来武明生一点也不知道,少女李芸转身凝望天空时武明生跪下了,整个人矮了一大半,无法阻挡李芸的视线;少女李芸就这么一动不动看着天空,少女李芸的额头跟眼睛一样那么明亮,除了相信上天她还期望什么?她就这么无比虔诚地望着天空,完全是一种信仰一种祈祷。

武明生给孟凯讲这一段时,有意识地忽略了弄脏床单被褥和内裤的事实。他第一次听孟凯讲马杰农时他一下子对马杰农产生极大的兴趣,孟凯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为美好爱情而疯狂才叫马杰农,为财色权势而疯狂是对马杰农的亵渎,疯狂是有境界的。”

李芸跟两位与心上人相结合的女生待了整整一天。她又去安慰两个受到伤害的女生。以她的聪慧她马上领会到那两个幸福女生的幸福所在,她眼睛里的光亮一下子就深邃起来,她再次取出与张子鱼的合影时她就兴奋得浑身发抖。对女人已经有相当经验的武明生明白李芸兀自窃笑,走着走着蹦起来拍别人一下,扑一只蝴蝶又放开意味着什么。

“张子鱼的好日子到啦。”孟凯忍不住叫起来,武明生吐一口烟,烟雾罩住了他的脸:“没那么简单。”“你小子羡慕嫉妒恨?”“那张合影是别人偷拍的,张子鱼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在野外考察期间偷看的,从看到照片那天起我就改邪归正啦。”

李芸那个考察组返校时,另外两个组还没结束考察。张子鱼那个组在渭河与黄河交汇的地方,靠近古老的潼关,悬崖峭壁、地势险要。

李芸顾不上休息,赶到潼关,在一条深沟里看见张子鱼。那么深的沟,没有两三个小时爬不上来。李芸兴冲冲地站在崖畔上双手搁嘴巴两侧,就形成一个大喇叭,喇叭没响,李芸听见她心里有一连串的呼叫声:张子鱼……在黄土高原的深沟大壑里久久回荡,跟泥汤一样的河水混在一起奔向远方……

李芸下到二百多米的台阶上就停下来,这里还有枸树还有酸枣树,再往下全是蒿草刺藜,刺藜扎脚,女学生都怕刺藜。

此时此刻在沟底下蠕动的张子鱼就像一只虫子,咖啡色夹克,黑色马桶,当时流行的一种长筒形双肩包,沟底的植物都很矮小;张子鱼就像一只小瓢虫,这种虫子喜欢矮小的植物,刺藜、节节草跟地毯一样贴着地面生长。张子鱼就喜欢这些植物。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生存条件极端恶劣的植物。这些杂草全部生长在旮旯角落里。考察它们的人都有老鼠钻洞的本领。

张子鱼更喜欢密林里的苔藓和菌类植物。李芸也喜欢这些微小植物,仿佛生命的胚芽状态,只有天性善良的人才会有这么大的耐心,伏在地上,潜心观察剪枝整理,连带队老师都开玩笑地说:“张子鱼学医的话绝对是个优秀的妇产科专家。”同学们戏称他为“接生婆”。大森林黑洞洞的让人不寒而栗,苔藓湿地沼泽交叉纵横,常常滑倒,摔得满身青伤,沾在身上的不是泥巴就是青苔,细腻光滑气味新鲜又很呛人,就像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走进阳光半天睁不开眼睛。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对太白三池的考察。太白山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高山区属于第四纪冰川消退后形成的冰斗槽谷,冰蚀湖与冰碛湖,最有名的太白三池大爷海二爷海三爷海和五皇池。太白三池分布在裸露的冰斗槽谷和砾石滩上,太白三池水色湛蓝深不见底,海拔三千七百米以上的山顶终年积雪银光四射寒气逼人,池边的山崖有不少溶洞,里边全是冰柱。张子鱼就喜欢钻冰洞。当时带队的老师很有冒险精神,带着张子鱼与李芸钻进冰洞几十米,竟然还能呼吸到氧气,老师就认定冰洞与太白三池是相通的。这个发现让张子鱼兴奋不已。张子鱼从冰洞奔到被森林隔开的玉皇池,穿过砾石滩与林海,来到草甸湿地,老师的判断再次得到证实,冰洞与冰蚀湖冰碛湖是石头河与黑河的上源。好多年以后,这位老师的论点得到更多专家的认同,老师也成为引石头河黑河解西安缺水之急的决策人之一。老师的得意弟子张子鱼早已离开陕西在阿拉套山下经受喀拉布风暴的考验。

留在李芸记忆里的张子鱼永远待在地洞里,无论是冰洞密林还是深沟大壑都能被他变成藏身的地洞。

此时此刻在渭河与黄河交汇处的黄土大沟里,张子鱼整整爬了三个小时才走上地面,他出现在李芸面前时李芸打个寒战,李芸问张子鱼:“你不冷吗?”张子鱼笑:“我满头大汗你没看见吗?”“地底下一定很冷。”“钻一条沟不是钻地洞。”李芸带一包好吃的,还有水果和矿泉水。李芸一定要他坐在阳光里吃东西,崖畔有一棵老榆树,一把大伞一样,李芸把他从树荫里赶到阳光底下。塄坎被细密的莎草包裹着,跟厚毡一样,张子鱼坐在莎草上大口吃东西。李芸就喜欢张子鱼大嚼大咽的样子。“你缺少阳光知道吗?你要多晒太阳知道吗?”“我又不是老头老太太。”

吃饱喝足张子鱼就问李芸发生了什么事?跑这么远肯定有事。“算你猜对啦。”李芸就讲他们那个组在陕甘交界处的小镇上发生的事情。李芸把兽鞭引起的骚乱改为沙尘暴。西北春季风沙大,西安都受影响,渭河上游的陕甘交界处出现沙尘暴很正常。张子鱼就笑:“跑这么远就告诉我这个?”“有两对同学好上啦。”“这跟沙尘暴有什么关系?”“爱情就是一场风暴明白吗?傻瓜。”“那不一定带沙子,带点雨带点雪不行吗。”“我不跟你说了,你这个大傻瓜。”“他们都好了几年啦,没有沙尘暴他们照样好。”“你知道他们好到什么程度吗?”“拉拉手亲亲口咱俩一起往旮旯里走,还能好到什么程度?”那两对中有一对是陕北同学,经常配合演唱陕北民歌,陕北男同学在宿舍里唱过不少酸曲,让陕南关中以及外地同学大开眼界;张子鱼囔着鼻音学得很像。李芸没笑,李芸的眼睛又黑又亮跟燧石一样。“他们住在一起啦,还有王老师和李老师。”李芸从来没有这么大胆,李芸往前跨了一步,就像一团火,说这句话时李芸都能听见古老的燧火劈出火焰时轰轰烈烈的燃烧。张子鱼的眼睛跟蚂蚱一样跳起来,张子鱼被大火烫了一下,“他们胆子太大了,会出事的。”“这叫勇气知道吗?傻瓜!拉我起来。”李芸坐草地上身子后仰,伸出白晃晃的手,张子鱼跟抓水中鱼一样把李芸捞起来。

冬天大家开始为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考察做准备。李芸不容置疑地要求张子鱼跟她一起考察毛乌素沙漠,李芸的父亲曾在榆林工作过,李芸小时候去过榆林,去过毛乌素沙漠,还骑过骆驼,还在红碱淖游过泳。张子鱼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已经钻秦岭钻了好几年啦。”“你那是钻地洞,你都快成耗子啦。”“太情绪化了吧,天山祁连山秦岭桐柏山南岭一直伸到日本列岛,亚欧大陆的一根大梁,你竟然说是老鼠洞,你在谈宇宙黑洞吧。”“群山高原盆地大平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起去毛乌素沙漠。”李芸抓起张子鱼的手使劲地摇啊晃啊:“你不就是要证明太白山的大爷海二爷海三爷海玉皇池还有那些冰洞是黑河石头河的源头吗?我绝对相信,我还相信长虫之所以叫长虫因为它命长,老百姓叫长虫比知识分子叫长虫更传神,这些神奇的生命是无法消失的。”张子鱼无话可说,眼巴巴看着伶牙俐齿的西安娃李芸。同宿舍两个女生毫不客气地用缸子在张子鱼头上咣咣两下:“你这不是欺负我们李芸吗?你不是傻瓜,你是个黄瓜拍烂凉拌吃了算了。”李芸为了说服这个家伙,特意领他到自己宿舍来劝导,张子鱼看看大家,声音很小:“那就去毛乌素沙漠吧。”“声音大一点。”女生们不答应,张子鱼大声重复一遍,大家才放他走。

张子鱼一走,女生们乐翻天。明年春天毛乌素沙漠里将重演今年春天在渭河上游陕甘交界的小镇发生的事情。李芸也毫不掩饰这种巨大的喜悦。李芸还记得从潼关返回西安的途中她再次跟张子鱼谈起陕甘交界小镇上的沙尘暴;张子鱼已经不那么书呆子气了,张子鱼完全明白所谓沙尘暴意味着什么:“老师无所谓,反正得成家,那两对活宝胆子太大啦,还有一年才能毕业。”李芸就笑眯眯地问:“毕业前就是好时机了?”张子鱼就捂上嘴不停地咳嗽。李芸想起他那狼狈样子就乐。

陕北高原的春天比关中平原要晚一个多月,毛乌素沙漠的春天更晚,五月底六月初才百花盛开草木兴荣,在毛乌素沙漠考察的学生归来时也快离校了。七月七日离校,六月底办各种手续。

六月初最后一批学生还在沙漠里忙碌。考察很顺利,从鄂尔多斯高原一路南下,进入沙漠腹地,最后一站是神木境内的红碱淖。大家都学会了骑骆驼,但都没有李芸骑得好,放骆驼的蒙古人说李芸可以骑野骆驼。放驼人把最好的白骆驼让给李芸,李芸还不知足,追问人家野骆驼是什么样子?放驼人就说:“你很快就会明白。”李芸骑着白骆驼越跑越快,大家都吓坏了叫她快停下来,放驼人说:“你们放心走吧,她丢不了。”

张子鱼去追。在沙漠追赶显得那么无助。没办法,张子鱼跟大家一样只能在驼峰上照个相作个秀,想凭借沙漠之舟去横越大漠比登天还难。有人看出了门道,就给张子鱼加油,等张子鱼跑远了,快要消失了,就说:“那是诱敌深入,你看张子鱼跑得多欢。”张子鱼越来越小,小成七星瓢虫了,跟沙粒差不多了。

张子鱼从大家视线里消失的时候,李芸出现了,李芸没有在驼峰上,李芸把骆驼拴在一丛茂密的梭梭根上,庞大的梭梭跟沙丘长在一起,李芸就把骆驼拴在梭梭的主根上,骆驼吼叫着要拉动沙丘很艰难。骆驼口吐白沫叫得很厉害,眼睛发出可怕的亮光,抖着鬃毛跟疯子一样,就像癫痫症,张子鱼问李芸:“它病了吗?”“它陷入了爱情。”“放开它让它找公驼去。”“它会把公驼引过来。”

公驼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时,李芸和张子鱼都惊呆了,李芸先叫了一声:“野骆驼,毛乌素沙漠从来没有出现过野骆驼。”那是一匹金驼,飘逸的鬃毛如同火焰,金光闪闪来到李芸跟前往地上一扑,张子鱼还愣着,李芸跟鹿一样蹦起来:“快一点,快上去。”她首先骑上去,再拉张子鱼上来,金驼屁股一撅先伸后腿再伸前腿,那种感受就像坐上飞机冲上蓝天。

武明生不会再用照相机了,武明生蹲在五十多米高的沙丘上,端着堂兄武明理送他的军用望远镜,十几公里内尽收眼底,游动的鱼群都看得清清楚楚。武明生看到的李芸与张子鱼是完全不同的状态。驼峰上的李芸快活得像条鱼,她脱掉外套,下边是红色连衣裙,跟真正的火焰一样。张子鱼与李芸之间那件外套消失了,他们之间就是一层薄薄的红裙子,红裙子还不停地抖动。“怎么样?是不是坐到火盆上的那种感觉,坚持一下快到水边了。”李芸这个鬼精灵使了什么手段,狂奔的金骆驼减速了,越来越慢,越来越悠闲,蓝色的湖水近在眼前,真正走到水边至少得一个多小时。李芸偷着笑:“骆驼可是动物里的贵族;贵族是讲风度的,风度翩翩的贵族到了湖边就应该慢条斯理,好好享受美好的风光,慢慢享受吧。”张子鱼什么都看不见,每个毛孔里都是李芸的气息。

当武明生给孟凯讲述当时的情形时,孟凯就想起张子鱼初中时与那个画画的女同学的往事,孟凯紧张得要命:“李芸可不要重蹈覆辙。”

李芸让张子鱼在湖边好好待着,她要去洗澡。金骆驼与张子鱼一起待在湖边一处水湾,湖岸陡峭,芦苇又粗又高跟竹林一样,大半截苇子伸到岸上刷刷地响,就像一道屏障,骆驼安安静静地享受着翠绿的苇叶。苇墙那边有哗哗的水浪声,有飘过来的少女的芳香,清爽浓郁就像薄荷的香味。张子鱼洗了洗脸,坐在岸边的沙地上,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他多么喜欢这些高大密实的芦苇,从芦苇的缝隙里可以闻到少女的芳香,但绝对看不见少女在干什么。这正是张子鱼心中理想的境界。这种境界不可能维持太久,苇墙那边安静下来,张子鱼意识到马上要发生什么事情,哗一下李芸跟美人鱼一样从张子鱼对面的湖水里钻出来。此时此刻正是大漠辉煌的落日时分,太阳那巨大的火球一点一点沉入湖水,挂满水珠与阳光的美人鱼从湖面冉冉升起,每一滴水珠都闪烁出一颗太阳。千万颗太阳在李芸身上闪闪发亮,最亮的是她黑黑的眼睛跟燧石一样静静地望着张子鱼。张子鱼双手扶地,惊讶兴奋,慢慢起身,慢慢向水里挪动;两三步,就两三步,张子鱼艰难地迈出去了,张子鱼的双脚都让水浪打湿了,张子鱼都作出拥抱的姿势了,美人鱼一样的李芸完全离开深水区,穿过海滩,水花不断溅起,美人鱼李芸跟张子鱼一样伸出双臂……武明生放下望远镜,武明生跪在离湖岸最近的沙丘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奔过去的,他跪在地上为这两个幸福的人祈祷,武明生泣不成声:“我的好兄弟张子鱼就像一个战士冲上顶峰的最后一刻中弹倒下了。”孟凯冷笑:“你小子不停地修改自己的过去,你小子当时绝对没有这些好心眼。”“咱俩是哥们,你就这么想我?我太绝望了。”武明生再次端起望远镜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张子鱼跪在水边跟一座石像一样,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李芸被吓坏了,一手捂嘴一手捂胸叫不出声。幸好拥抱的一刹那间张子鱼倒下了,拥抱以后再倒下不把对方活活闷死也得吓死。半小时后武明生出现在现场。武明生脑子很清醒,奔到湖边先把望远镜丢水里,到张子鱼跟前才看清楚,张子鱼倒下前拥抱的姿势变成了保护自己的姿势,双手护脸,好像在风暴中。武明生把张子鱼拖到水中让他慢慢苏醒,晒了一天的湖水热乎乎的,张子鱼醒来时嘴里还在嘀咕沙尘暴,沙尘暴,然后坐起来,寻找李芸。李芸完全镇定下来了,李芸安慰他:“我没事,这里不会有沙尘暴。”李芸告诉武明生:“他中暑啦。”

照完毕业合影张子鱼就不见了,半个月后学校才知道他自愿去了新疆。

按理说他分得不错,在渭北市工作,完全可以在两年以后考研重返西安,有好几位专业课老师都喜欢这个学生。半个月前没人知道他的去向,李芸也不知道。

张子鱼消失后一周,外地两个女大学生一前一后来找李芸。其中一个李芸认识,张子鱼的高中同学大连医科大学女大夫,另一个是张子鱼的初中同学就是那个捉蚂蚱画画的女同学,刚刚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她们把李芸当作天下最幸福的人,李芸就告诉她们张子鱼陪她妈妈到南方老家去了。“我来陪你们吧。”

从毛乌素沙漠回来后李芸平静地对待一切,谁也不知道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李芸陪两个女生逛校园逛西安,她们还一起合影,她们离开的时候还真有点难舍难分,在车站,两个女生流下了眼泪,“张子鱼找到心心相印的人,我也感到幸福”。李芸笑得那么甜蜜,两个女生把李芸的眼泪看成喜悦之泪。她们给李芸留下的礼物都是很时尚很漂亮的外套,连颜色也一样,三个女生都笑了。“你跟我们想象的一模一样。”列车就把她们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