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白色是什么颜色?”父亲轻轻抚摸那件年代久远的白大衣,“一眼看去,最简单,最干净。但是学过物理的人都知道,这其实是最最复杂的颜色。隐藏着那么多,包含着那么多,什么都有。”父亲忽然哈哈大笑,“可是,不用棱镜分析,你看不出来。而且,缺少了任何一种,它就绝不是白色。学文,这真是一个最最奇妙的颜色,最简单,又最复杂,看到简单是真,看到纷繁复杂,也一样是真。”那么白,究竟包含了多少种颜色呢?

1.白色究竟包含了多少种颜色

“萌萌,起床。”

陈曦伸手扯了扯上铺叶春萌的被子。

“我可是特地到学校对面买的小笼包子豆腐脑茶叶蛋。”陈曦扒着叶春萌的床栏,“热腾腾的第一拨。”

叶春萌翻过身,从被子里露出脸,不知道昨晚哭了多久,眼睛肿得连双眼皮都没了,勉强地冲陈曦笑了笑。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想要抓着床栏起来,陈曦勾住她的手指,然后,握住她的手,用力把她拉了起来。

“陈曦。”叶春萌的声音完全地哑了,望着陈曦的时候,眼圈又红了。

“萌萌,拜托你件事。”

陈曦忽然很认真地说道。

“什么?”

“千万,千万,”陈曦盯着叶春萌,“不要做祥林嫂。不要说,我真傻,真的,我单只知道他们很讨厌,但是却不知道他们可以坏到这个地步。假如我当时听了你们的,现在就不会这样。”

叶春萌愣怔地盯着陈曦,对面床上李棋已经乐出声来。

“那个人。”陈曦指着李棋对叶春萌说,“昨天一天已经说了十几二十次的‘叶春萌就是不听我们的,如果……’我已经听得脑神经紧张,如果你今天继续来‘如果怎么怎么’这一套,我是真要崩溃了。”

叶春萌低下头,咬着嘴唇。

“其实说如果都是扯淡。”陈曦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抓起一个小笼包子塞进嘴里,边吃边挥着手说道,“我昨天思索了一夜,嗯,真的是一夜。我就反复地想,如果我是萌萌,或者说如果萌萌听我们的,就会这样这样,或者那样那样,那样那样,这样这样,唉,真是想得一会儿激情澎湃,一会儿斗志昂扬,一会儿捶胸顿足,一会儿扼腕叹息。”

“然后呢?”李棋探头问。

陈曦把第四个包子塞进嘴里,边嚼边含糊地说:“然后就到了今天早上呗。一夜没睡着,头痛,恶心,眼发花。”

“我是说你思索一夜,想出啥所以然啊?”李棋打了个哈欠坐起来。

“缺觉。”

“缺觉?”李棋瞪大眼睛。

“想了一夜的唯一真正‘结果’就是缺觉,间接的结果可能很多,比如搞不好今天白天犯困挨骂。”陈曦拿起第六个包子,“其他或许有无数可能性,但也只是可能性而已,永远无法得以验证……”

“我靠,陈曦你住手!”李棋突然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抓住陈曦手腕,从她手里抢下第七个包子,“你千载难逢天良发现地出去买一回早点,结果跟这儿边吃边忽悠人,我要再听你扯,就连个包子皮儿都吃不上了。”

李棋一面把抢下来的包子塞嘴里,一面招呼:“小语,萌萌,赶紧起来!再不抓紧,陈曦这若干年第一次的爱心早餐,可都进她自己的肚子里了。”

叶春萌瞧瞧陈曦,又瞧瞧李棋,垂下眼皮,慢慢地套上毛衣,从床上爬下来,拿了牙刷脸盆往外走。

“萌萌,”陈曦在她身后喊。

叶春萌站了一会儿,回头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萌萌,这不是你的错。”陈曦轻轻地抓住她的手。

“嗯,不是我的错。”叶春萌抬起头来,望着宿舍楼道有着裂缝的天花板,低声说道,“不是我的错是谁的错呢?周老师的?李波的?谁的错又有什么关系,可是结果就是,它这样发生了。”

外科大楼的住院部。程学文才一走进楼门,就听身后有人叫自己,回过头去,却是李波。

“这么早?”程学文站住,等着李波赶上来,一起往前走着,“才六点四十五。我当院总时,从来抓紧每一秒钟睡觉。”

李波没有答话,跟程学文一起走进电梯,直到电梯门缓缓关上,李波叫了声“程大夫”,抬起头来:“这次……这件事,咱们科里是让您主要负责……调查……和跟外面交代对吧?”

程学文抱住双臂瞧着他。

“程大夫,这次……这次人是我做主收进来的,我安排的住院,我插在脑外科病房。当时周大夫根本不知道,后来人进来了……手术是余外时间加的,这真是我的问题……”李波说着有点急,这会儿电梯在七楼停下,电梯门打开,门口有病人家属站着,李波停住,直到跟着程学文一直走到三病区他的办公室门口,才又继续说道,“这跟周大夫真没什么关系。”

程学文低头开门,示意他进来,然后把门关上,自己靠在门上低头沉默了一阵,然后冲李波叹了口气:“其实到底怎么回事,咱们自己,谁不清楚?还需要你来跟我解释?至于对外,你是打算让周大夫对记者或者调查组说,这全是我手下院总李波瞒着我,偷偷地干的,我的责任很小?就算他真这么说了,于这个局面,又能有多大的改变?”

“可是这……我安排人进来时确实……”

“李波。”程学文走过去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叹了口气道,“你可不是糊涂人啊,这是真急了不会想了?这是医疗事故么?是责任纠纷么?需要,并且有人真的打算采证、调查,弄清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真相,然后给公众一个交代么?”

程学文的嘴角,挂着个罕在他脸上见到的嘲讽的笑,他走到窗边,沉默地望着窗外。

昨天的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打破这凝固的空气的,是常务副院长的一声暴喝:“周明,自己看看代表的发言!”以及伴随着这句话的,活页夹子砸在办公桌上的一声响。那个装着人大代表发言记录的活页夹子被掷到周明面前,力道太大,以至于它散了架,里面的纸页掉落出来,里面一段段用红笔重重画了下划线的文字,猩红色,有些狰狞。

周明伸手把摔散的夹子和散落的活页纸拉到自己眼前,把那几页纸整理好,把被摔出来的铁条又装回夹子,将活页插回去,合上夹子,从桌面平推过去:“我不用看发言,如果说的是我,我自己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他写成什么样或者就此发什么感慨和引申,那不是我的问题。”

“周明!你这什么态度?”院长轻轻敲了下桌子,恼火地瞪了他一眼。

“我给学生的家属加了台手术,没有收贿赂没有占用正常手术时间,我们科没有预留‘水分’病床以方便后门以及受贿,所以是安排在其他有空的科室的。就是这样。就这件事本身有什么处分,我接受处分,但是就这件事让我检讨医德败坏的问题,我做不到,让我因此承认这样的医德败坏是目前引起医患矛盾的主要原因,我不同意。让我保证今后这种人情在医院系统,或者说在我所工作的病区杜绝,我觉得,根本没有可能。”

周明说罢,低下头,之后无论别人再说什么,愤怒凌厉或者语重心长,他都再也没吭一声。

之后,刘副院长的办公室,程学文坐在副院长对面。

“你把这件事情搞好,一定要方方面面周全了。”刘副院长轻轻地吹着杯子里的浮茶,“媒体那边一定要处理好,一件事怎么报出来,差别大了。也许过两天人家就忘了到底哪个医院到底什么事儿了,哦,收集一下有没有什么先进感人的事迹,推上去!”

程学文点了点头。

“我早说过周明不行。”刘副院长脸上多多少少地带点幸灾乐祸,“老头子看重他这几年的临床业绩,昏头了。瞧瞧这回娄子捅的!再看看这脾气!这要是真在领导岗位,不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学文,你呀,就是太低调,就算业务上的综合实力,也不比周明差,去美国进修耽误了临床出成绩,可是这也是金字招牌。其实啊,做领导最关键的,还是处理事情的能力。”

刘副院长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明那把刀子再利索,这里,”刘副院长指指脑袋,“全是直的,愣的,缺拐弯。这哪儿行?”

“他不是不能拐弯,也不是不懂怎么拐弯,”程学文站起身来,“他就是不想拐弯。”

刘副院长呆了一呆,还没说话,程学文笑了笑:“反正,总得有人把这个弯拐了不是?我明白,这件事儿我会小心处理。”

他说罢转身往外走,刘副院长在他身后喊:“学文,前些日子有人送了一方砚台给我,我不懂得这些东西,给你爸留着呢!当年你爸的院长办公室里面,从来不挂什么锦旗,一幅幅挂的都是字画,让病人进去一看,就不一样,特有气质……”

刘副院长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程学文没有再回头,却因为他提到父亲,想起自己开始实习之前的那个寒假,离家前的最后一天,父亲把四十多年前自己的第一件白大衣送给了他。

“白色是什么颜色?”父亲轻轻抚摸那件年代久远的白大衣,“一眼看去,最简单,最干净。但是学过物理的人都知道,这其实是最最复杂的颜色。隐藏着那么多,包含着那么多,什么都有。”父亲忽然哈哈大笑,“可是,不用棱镜分析,你看不出来。而且,缺少了任何一种,它就绝不是白色。学文,这真是一个最最奇妙的颜色,最简单,又最复杂,看到简单是真,看到纷繁复杂,也一样是真。”

那么白,究竟包含了多少种颜色呢?

“你想不想休个假?”程学文终于在办公室等到了周明。

“停职察看?”周明的眉毛跳了跳。

“当然不是。”程学文摇头,“不过,这几天卫生局还要成立专组调查你们病区,肯定记者来去,病人听见风言风语难免猜疑……你恐怕,很难做。”

“医院如果一定需要我消失一段时间来减小负面影响,我服从。”周明闭上眼睛靠在椅子背上,“如果没到这个地步,从我个人方面,我希望从明天开始恢复正常,尤其是几个急重病人的治疗和手术。查就查,不用查得这么鸡飞狗跳。”

程学文微微眯眼,瞧着周明,过了好一会儿,笑了笑,点头说了声好,走出了周明的办公室。

程学文忽然想,事情是个意外,而调查才刚开始,但是结果,是否冥冥之中,早有定局?

“程大夫。”李波在身后叫他。

程学文转过头来,对他笑笑:“离查房时间也不远了。你好好踏踏实实回去。院总最辛苦,别想那么多让自己更累了。到了现在,唯有顺其自然。”

“程大夫,还有。”李波已经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叶春萌不过是个学生,她不懂这些利害关系,不能怪她。怪我,我不该答应收进来。”

程学文摆了摆手:“怪谁也没用。现在就算把那位代表拉回来一一对质,也不见得能挽回什么。不要再想怪谁了,总之就是,踏实做事,把这次乱子,尽快应付过去。”

九点半,程学文有一台肝癌的手术,他带着祁宇宙和叶春萌做,时间差不多了,祁宇宙已经换好衣服等在刷手室,却没见叶春萌;程学文微微皱眉,早查房时,觉得她一切还算平静正常,做事也挺稳当,却为什么手术迟到?他往门口走过去,想问问叶春萌进来没有,还没走到登记台,就见叶春萌在那儿站着,手术室管手术服的二姐冷冷地对她说:“说没有手术服了就是没有了,你跟这儿站着就变出来了?”

程学文加快脚步走过去,正要开口,二姐就正正经经对他说道:“程大夫,咱们手术服紧缺,不够轮换,影响效率,我看应该跟人大会议上说说,写篇文章,反映反映这个情况,赶紧把这个紧要问题解决掉。”

“程老师我……我出去看今天新收的病人。”叶春萌推开手术室的门,飞快地跑了出去。

2.根本不是自己人

外科主任办公室里,主任李宗德一脸的阴郁,用拳头轻轻地捶着桌面,手背上两条青筋清晰浮现,程学文靠在椅背上,拿一份全国消化外科继续教育学分课程安排,沉吟半晌,终于轻轻咳嗽一声,笑了笑,欠身把那份安排大纲递到李宗德跟前。

“主任,继续教育这个,二院、三院讲课教师的教案大纲基本都传过来了,跟咱们科几个一起,具体课程安排,我参考去年周明做的,微创那部分再多加了些新内容,手术直播示教,安排一台腹腔镜切除胆囊的、一台胃癌根治术的,还是韦天舒和周明分别做,我跟他们也都说了,时间上协调好……”

“周明示教?”李宗德眉毛抖了抖,“合适么?”

“周明的手术操作规范精致。咱们科给学生看的教学录像资料带也有不少是他的。去年和前年的继续教育学分课程和消化外科新进展交流,手术直播的大夫中也都有他。”程学文面带微笑,认真将一个其实不需要讲的,两个人都很清楚的事实再在主任面前讲一遍,仿佛真是为了这个安排陈述一条条理由。

“手术规范等于为人师表么?仅仅手术做得好,能作为重点医科大学的学生、全国各地基层医院的青年外科医师学习的楷模,前进道路上的标准么?如今医患矛盾的根源在哪儿?还不是临床医生的医德缺失?临床医生医德缺失的根子在哪儿?还不是教学医院的领导,重才轻德,从教育上就造成了这种恶果?”李宗德也不看程学文,沉着脸,如背书般地重复前几天某大报记者社论式的质问。

这样不再克制的怨愤的讥讽,实在很难跟平时大家所习惯的李主任联系在一起。

程学文轻轻垂下眼皮,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试图劝解,任由老头子将这多日来的怨气,终于发泄出来。

作为矛盾中心的普外科的第一把手,五十九岁的李宗德也真的承受忍耐到了一个限度,在这个时候,让他对着自己,痛快地骂几句,倒倒心里的怨气、窝囊气,程学文想,也许,算是件好事。

一周多了。自打人大会第一天,那篇由本届人大代表、叶春萌的姑父以讲述亲身经历从而引出当今医疗存在的问题的发言起,一石惊起千层浪,普外科至今尚无一日安宁。卫生局调查组、医学院教学办公室调查组、电视台、大报、城市主流报纸、各个小报,流水般地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审查核实人大代表文章所陈列的种种问题之余,自然对外科各项管理,从门诊到病房到手术安排到大病历手术记录到见习实习课程教案……一一抽查。

代表发言的核心是,一个著名三甲教学医院的重点科室、优秀病区,原本应该代表了我国医疗先进水平与发展方向,事实上,竟然存在着严重的不正之风:后门风炽烈,管理混乱,最具体体现在主管主任为收取红包拖延手术,病床“满负荷”存在水分上面。

四方哗然。传得沸沸扬扬却没有具体证据的,白衣世界的丑恶,一下子现实化了。

卫生局和医学院对之不能小视。

在开始调查的第一天,已经由卫生局调查组和医学院教学办公室调查组分别跟相关人叶春萌问话,再又联系了当事人叶姑姑,算是清楚明白地得出了第一个简单结论。

周明在这次事件中,没有索取或者收受贿赂。

代表本人,未能联系到。

代表夫人叶姑姑平淡地说:“确实送过,是手术后通过我侄女退回来的,我爱人只知道送,退回的时候,他不在。”

这次没有。纵向追溯,横向调查,查至今日,还是没有。固然说没有在这次查出来,并不能就下了结论说没有,医学院与卫生局方面还是下了不能算科学严谨的结论——不存在收受贿赂的问题,报社、电视台的同志们还是本着科学严谨的态度怀疑着;只是,关于周明或者他管辖下的一分区索取或者收受贿赂的焦点关注,已经转移。

“后门风”的受益者叶姑姑说了,红包问题不是重点,红包只是造成病人享有的就医权利不公平的途径中的一种,关键是这个不公平的本身。

同样的手术,门诊挂号,排队点名,要等一至三个月。

事实上,却是一周之后,就由这方面手术做得顶尖的专家做了。

这中间是一个怎样的问题?

医生的手术,有多大的弹性?

病床的负载,有多大的弹性?

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弹性?这样的弹性为什么的存在创造了温床?

这些,才是问题的关键。纠缠于究竟有没有收红包,就过于死板,想得太浅了。

……

调查继续。

普外科确实没有空床。

所有有能力做微创手术的大夫,确实在一个月之内,手术安排已满。

这一台额外照顾了的手术,委实是加在了周明的工作时间之外。

这些由卫生局调查组和医学院自己的调查组一一列出的结果,却已经甚少有报纸的记者,愿意真正再往下继续了。

热情停留在这个看点上——

普通病人需要等一至三个月。

关系户可以随时点最好的专家手术。

这中间存在的一切可能,被无限量地想象、描述、推测、议论、感慨,嵌入当前越来越尖锐的医患矛盾的焦点中去。

一时间,院办公室接受的投诉增了近十倍,其中多半来自外科系统。

为何我要挂专家号没挂到,只挂到了普通号,浪费我时间?

为何我只是小病,想挂普通号,今天却说没有,某专家有空,只能挂专家号,但价钱贵了好多,坑钱?

为何我手术安排在当天第三台,邻床却是第一台?

为何我肚子痛,医生不许我用止痛药,真的是什么所谓疼痛本身反映身体的问题,不能在“情况未明”的状况下让“身体闭嘴”么?是不是因为我没送红包,大夫故意整我?

李宗德不得不立刻成立了一个临时小组,专门处理这些问题,应答这些质疑。他自己的手术与门诊停了一小半,主要负责协调的程学文,这一周除了查房值班照旧之外,基本都在与院办和病人沟通。

至于周明,前三天暂停所有临床工作接受检查,之后,基本上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接受各种检查和问话。而一分区的所有护士,算是经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彻查,院方自己也不能太清楚把“接受贿赂”的底线定在什么地方。收钱才算?还是一支口红、一张音乐会的票也算?还是一个果篮、一箱饮料,也算?是只有事前给,算,还是事后给,也算?那么半年之后老病号结婚了,来看望当年的护士们,送了两盒巧克力,算还是不算?

护士长问院办主任葛伟,那么丝绸锦线制作的锦旗,到底算是不算?

于是全体护士都递交了不算检查的检查,反省交代问题之外,表决心。

第一医院确实从来不曾如此被暴露于这么多媒体的监督审视关心之下。如果有,也从来都是优秀典型优秀专家科研成果最新术式或者成功抢救濒危病人。

如今,第一医院自己,也并不知道该把这彻查,放在一个什么标准。

即便是卫生局的检查组,对此,也有些模糊和茫然。

两个卫生系统自己调查组的调查结果,如果放在任何一个临床医院里说出来,大约百分之百的大夫会认为,这简直与任何不正之风毫无关系。这样的照顾,是人之常情。然而人之常情,在放大镜下仔细观察,实在也与铁定的规矩,有着一条条的裂隙。

病床确实全满,没有故意预留水分空床,然而,每一个人都能在病床满的情况下,被协调到其他病床空的科室么?专家确实是在工作时间外做的手术,然而,每一个病人都能得到专家工作时间外的特殊照顾么?手术室护士的时间呢?

无论如何,普通外科的这件天使的白衣,是不能纤尘不染了。至于这污点,原本是尚可接受可容忍的一点两点,却远远地谁也没看清楚,就甲告诉乙,乙告诉丙,丁听见了,再拿个喇叭讲出去时,这件白大衣现在已经变成满身皆污,让人义愤填膺……就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毕竟,假如这件白衣真的洁白无瑕,也就没有被讲成满身皆污的机会吧?

既然污点已经不可否认地存在,争无可争辩无可辩,脏污的程度,亦难以清楚辩说,唯一能做给他人看的,就是你在为这脏污而羞愧,正在努力地将它洗干净。

李宗德跟院办商量了很久,决定轰轰烈烈地开展大力加强医德医风建设、提高医生个人素质的“医德周”活动,以办壁报宣传、开会发言、讲述科室中关怀病人,以病人为亲人的好人好事为主,同时检讨医德上的亏欠之处,两相对比,批判坏的,弘扬好的,并安排记者采访报道。

批判的重点是李波,作为住院总大夫,打乱正常安排,给熟人开后门,影响其他病人就医的权利,造成了医疗的不正之风。

他将在会上作主要检讨,并且表决心彻底正视自己医德上的缺陷,深刻反思,重新开始,改变工作作风,带错立功,争取以后做一个合格的医生。

而周明,若干帮助贫困病人、帮助基层基础薄弱医院建设的事实要宣扬,对于没有严格管束下属,对歪风邪气没有及时制止的错误,要批评。他需要发言检讨自己的管理方法,表决心以后作为管理者,应当更加注意科室纪律,对于医德优秀的下属,要多加表扬提拔,对于李波这样破坏纪律,医德有缺陷的下属,要严肃批评,不能重用。要树立科室新风。

安排几位其他同事,从学生到主任各一至两名代表,发表意见,表决心。

这个方案出来,李宗德先跟李波私下谈了一次,也无非是说,他一贯的表现,大家明白,然而这次,事已至此,无可奈何,科室会尽力不影响他类似考试评职称的实际利益问题。

李波完全同意这个决定。

李宗德却全然没有想到,跟周明谈的时候,他先是一言不发地听,不说任何意见,而当李波的检讨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看也没看就双手一撮,揉成了纸团,以极准确的抛物线,丢进了三米外的字纸篓。

“李波是我病区最好的住院医生,上下皆知,科内科外皆知,要表演一场口是心非的荒谬滑稽戏给不相干的外人看,我不当这个演员。我也不许他当。”

李宗德足足有五分钟没有说出话来。一瞬间想揪住他领子大骂你小子混蛋,然后诉说自己这一段的难为,对他说,总要给不依不饶的媒体一个交代。话到嘴边,他却又克制住了。只因他猛然想到,这个这几年来全科认定的最出色的青年专家,自己的接班人,非但不是自己带出来的博士生硕士生,连住院医培训、住院总轮转,都跟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周明,根本不是“自己人”。

当年,周明的导师徐某,著名医学世家出身,被认为是医学界的奇葩,研究与临床两方面俱惊才绝艳,四十多岁便已经做了大外科的主任。徐某一贯对一板一眼的李宗德不屑,那份嚣张明晃晃地顶在头上,意见不同时,连面子功夫都从来不做,对他不加掩饰地打压排挤。直到竞选院长时,徐某因为做人过于跋扈,树敌太多而失败,偏偏在竞选失败后不久,在一个颇有争议的手术中,病人在手术台上死亡,固然最后并没判定为医疗事故,他却再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带全家移民加拿大了。当时外科很有一阵子的人心惶惶,几个学术临床都出色的主任医师级别的副主任实力、水平相当,各有特长,其中,李宗德除临床上功夫不弱之外,在基础研究上也特别突出。只是,实力很强的李宗德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当上第一把手。

李宗德并非从这所医学院毕业,这在大外科,简直是珍稀品种。他家里穷,高考的时候,固然成绩足够上北京上海的任何一所名牌大学,却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就在离家最近的城市上了相对普通的医学院。之后工作的几年中成绩特别突出,年年获奖,到北京进修的时候,就被当时的普外科主任张志祥想办法留下了。

身处门户之见深入人心的此地,李宗德从来没抱过太多出人头地的想头,本着谨言慎行,低调刻苦,多卖力气,少争功劳,远离人事纷争的原则,只想做个技术上出色的好大夫。却没想到,徐某一走,张志祥力排众议,抛开门户之见,打破二十年来默认的惯例,以李宗德临床功底扎实,作风严谨,为人敦厚,原则性强,更难得的是并非这所医学院出身,学术研究特色与管理特色上,可以取长补短,弥补以往本科存在的不足,力主他做了这个主任。

李宗德自问,自己自上任以来,从来没有变了从前老老实实做人的态度,对待所有同事属下,一贯公平公正,用人唯才。他对于在临床上堪称天才,在作风上让人头痛的韦天舒,向来容忍。对曾经特别刻薄自己的徐某留下的“徐家军”班底,也没有区别看待,尤其是徐某的小弟子周明,行事作风,老爷子张志祥喜欢,自己也是真心赞赏,于是从来不曾因为徐某的关系而薄待了他。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合作甚好,甚至因为惜才,连带对许多自己原本不太接受的,周明做出的不太循常规的教学改革的尝试,也都包容支持。久而久之,李宗德实在觉得他是自己很亲近很得力的属下、接班人,心中非常倚重。

直到今日,此时,周明的态度,让李宗德蓦然间想起他那位导师来。自己突然清醒,周明自然不会把自己当作正儿八经的老师,以往的合作良好,他只是遵守自己的原则。对于顶头上司的尊重信赖,究竟能有多少,实在难说。所以,才会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根本不放在心上。

李宗德很愤怒,但是却又知道,自己并不能拿出对待“自己人”的方式,一拍桌子,噼里啪啦地把心里话说出来,然后,命令他去做。

自己没法让这位接班人说出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即便是真的拉下老脸,将如今的苦楚再次陈述,动之以情,他也大可继续他的骄傲,显示他对下属不计一切代价的保护。况且,如今的苦楚,还用自己来说?他不体谅,自就是不想体谅。

李宗德如同石化般站着,方才一瞬间绛红的脸色,渐渐青白。

周明站起身来:“后门,我开了。我的问题。李波虽然是院总管床,但是他如果不是百分百确定我不介意,绝对不敢私自放人进来。关于这项错误,我负主要责任,李波是次要,科室怎么处罚、重罚,降级扣工资,再或者别的什么,我都无话可说。但是,我不会演这场戏给别人看,我病区的大夫,救死扶伤是本职,我们从来未曾渎职,我们没有当演员的能力。”然后,冲李宗德道,“主任,有台手术不能再拖了,我今天下午做。再有要找我问话的,下班时间再来。”说罢,便推门走了。

李宗德站了许久。

“这算什么?”半晌,李宗德抱着双臂来来去去地在办公室里走了几圈,呼吸越来越急,手都抖了,冲着门低吼道,“这个时候,谁还有资格赌气?轮到谁逞英雄?”

3.怎能不怪她

“姑娘,你真好人,谢谢你了啊!”

十一床的老太太咧开没牙的嘴冲着叶春萌笑,一脸的褶子密密层层地叠在一起,像朵怒放的菊花。

老太太其实不算很老,才六十二,只是年轻时就营养不良缺钙骨质疏松,这会儿已经一口牙掉光,腰椎间盘突出,贫血,甲状腺功能亢进,轻度心衰,看着像是八十二的样子。

她昨天晚上急性阑尾炎发作做了急诊手术,手术后收到了外科,经系统检查,才查出这一身的毛病。

叶春萌问她既往病史时,她茫然地问:“啥叫既往病史?”

“就是您以往得过的病。”叶春萌解释。

“以往没病过。”老太太答。

“没病过?”叶春萌抓着一把指标不正常的单子傻了,“从来没看过病?您不能够没觉得不舒服过吧?”

“老头子没得早,一个人拉扯俩娃长大,累啊。头痛腰痛还不是累的?没看过,吃止痛片就好。”老太太答,“哪能请假上医院哪。”

若干提示慢性病的实验室检查结果,却没有任何可供查询的、有记录的既往病史;若干明显非正常的体征,病人却没有相应的主诉。

T3T4高出了正常三倍,问:“有没有经常心慌、出汗、烦躁、体重减轻?”

“也没觉得。是爱出汗吧?拆迁搬楼房烧暖气,是比炉子暖和。”

血红蛋白、红细胞,低到只有正常的一半,问:“有没有时常头晕、恶心、乏力——就是觉得没劲儿?”

“没哪。唉,人老啦,哪能跟年轻时那么有劲儿?我年轻的时候,姑娘我跟你说,我一个娘们儿家,能扛一百斤一袋的大米。”

心电图异常,脉搏每分钟110次,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憋气、胸闷的?”

“不记得。年轻时候在厂子车间里才闷啊,我们毛纺厂……”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一小时,入院体检还没做到一半。老太太偏还爱扯闲篇,不知道怎么一会儿就拐到她七岁的孙子一考试就肚子痛,老家二表妹的三姑娘就是怀不上孩子,婆婆撺掇丈夫跟她离婚上去了。

“姑娘你说她是不是福薄?或者跟算命的说的似的,克子?”老太太一脸愁容,说起这个倒似比自己的病更上心,“那丫头是个贤惠人呢。从小厚道啊。”

“不是什么福薄福厚。”叶春萌解释,“不孕跟好些因素有关,很有可能是丈夫的问题啊!比如精子活动能力差什么的。即使是她身体的问题,比如周期不调,比如子宫或者卵巢有疾病,比如输卵管因为炎症的阻塞,好多都是可以治疗的。”

“姑娘我不太懂,你给我讲讲?”老太太一副学习的架势,“这个可紧要。”

“大妈!”叶春萌温声说道,“您看,您这些问题,都不是一下两下就能解释清楚的,好多我也不知道。这样儿,我不知道的,我回头帮您去打听打听,我知道的,我给您拿纸笔写下来,好不好?要不,一下解释不清楚回头您给他们说错了,再或者您中间犯了糊涂,给记错了,不也耽误事儿么?咱们现在,先说您的身体状况。”

“还是姑娘你想得周全!”老太太乐了,“你给我写那可好呢。就怕麻烦了你。”

叶春萌笑了笑,继续问道:“您再想想,晚上睡觉时是不是觉得躺着没有靠着舒服?靠着胸口觉得顺畅得多?您还想想……”

对这个一身病却不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爱打岔的老人家,她只能慢慢地问,仔细地查,中间还是会被她许多突然冒出来的问题带入歧途,许多症状,需要像跟小孩子说话一样一点点一层层地解释。这真是个让人头痛的病人。

给这个让人头痛的病人问病史做体检,是近两周以来,唯一一件需要她做的,属于医生分内的事情。

自打因为“没有手术服”被取消了跟手术的权利,她似乎被彻底摒除出了医生的队伍。

早上到病房,想给病人做常规检查,护士说:“血压计都出去了,现在没有。”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血压计紧缺,跟上面反映反映吧,影响效率。”

病人的检查单据,问护士到了没有,护士冷冷地说:“这两天全科都在被调查,尤其是被代表言称‘服务态度差、收受贿赂、区别对待病人’的护士们,全体都要写检查,一上午都在调查和检查,单子,你有送来过单子么?”

准备给自己管的病人拆线换药,才拿了拆线包进去,张主治医就皱眉说道:“先等等。具体这些操作应当不应当让学生做,你的水平达到没达到独立操作的水平,我得跟你带教老师再确定一下。”

待祁宇宙下手术出来,她去请示,祁宇宙没有说她水平够还是不够,只说:“现在谁都怕出岔子。学生,你还是看好了。没有我在旁边看着的操作,你都不要做。”

叶春萌点头。

点头,沉默,再点头,是她对这一切所能做的唯一的反应。其他,就是努力无视张主治和祁宇宙写在脸上明显的反感,坚持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们,适时地递过去他们需要的器械,为他们送去刚刚开好的化验单。

祁宇宙说,没有他的监督,她不能操作,然而,他却并没有再监督她的操作。他自己把一切活儿都做了,甚至时常因此从下了手术一直忙到下午四点再上手术,却并不让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她分担任何工作。他和气而冷淡地说:“不用了。你去休息一下吧。最近又是特殊时期,我们也要小心一点。万一你做得有任何差错,就说不清楚是谁的责任了。”

叶春萌站在一旁,所能做的,还是沉默地点头。

直到今天。

这老太太四点半转到病房,需要做全身检查和询问病史完成住院病例,柳主治要下班,在楼道里喊,问祁宇宙哪儿去了,还不快来收病人。叶春萌迎过去,说祁老师上手术了,我可以给病人做全身检查,问病史,写病历。

写住院病历,是实实在在实习生转科期间要完成的项目。问病史,出不了太大的岔子,横竖,大病历带教老师都要重新审查。

柳主治对叶春萌点了点头。

这真是她从见习以来,问病史的经历里,最麻烦的一次。

但是今天,她对于以前所有的工作中,最不乐意做的这件事,做得认真而细致,并没失去丝毫耐心。她并不是克制,而是很奇怪地,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有某种说不出的踏实。

在终于完成全套入院体检之后,叶春萌才要转身离开这个病房,老太太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说她真是好人,谢谢她。“我老啦,啰唆。”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自家闺女,有时候都嫌我絮叨。”

她对着这个笑容呆了几秒钟,老太太瞄着她的脸,接着说道:“姑娘你人长得跟画儿里画的似的好看,性子又好,心地又好,可真是个好大夫。”

叶春萌怔怔地,眼圈居然有点儿发红,她胡乱嚅嗫了几句,嘱咐她好好休息,待她闺女待会儿过来时让她跟主治大夫谈谈,她也许需要转到内科去综合治疗这些慢性病,然后扶着她躺好,快步走出了病房。

已经七点半了,她回到大办公室,把白大衣脱下来挂进柜子,却没有立刻关上柜门,望着那件在前天急诊时沾上了些许碘伏液体的白大衣,望了许久,然后,又把白大衣拿出来穿上,往急诊室走了过去。

十二点半。

陈曦推开急诊手术室的门,走了进去。

“这样就好了,以后要小心。记得按时换药。”

叶春萌已经处理好了十二岁孩子手臂上的烫伤,正在嘱咐她注意事项。

小姑娘答应着,说了句“谢谢姐姐”就出去了。叶春萌看见陈曦,整理了一下口罩帽子,活动活动了肩背:“找我么?后面还几个病人?”

“还几个病人?”陈曦摇头,“今天晚上从七点半到现在,”陈曦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二点三十二分。据说你已经缝合了六个,清创了三个,送了不知道几个去作检查。”

叶春萌低下头,低声说:“已经……已经没有了么?”

“听着你还挺盼着病人多的。又不是刘志光,难道还想考前锻炼?”

“不是,我,”叶春萌抬起头,“我不是……”

“逗你哪,早知道你缝合得标准极了。”陈曦乐,然后走过去,在她耳边说,“我也不瞒你,李波打电话叫我把你带回宿舍去,别在这儿玩儿命了。今天又不是你值班。”

叶春萌低着头。

“李波向我求援。说七点多看着你从病房到急诊室来的,一直没离开,恐怕都没吃晚饭。”陈曦耸耸肩膀,“这个老实孩子,他怕你心里不好受,自己想不开,为了这破事儿自虐,想来劝你,又不知道该跟你怎么说,跟我啰唆了半天,让我把你领回去,好好吃饭睡觉。”

“他怕我……难受。”叶春萌喃喃地重复,站在急诊手术室中间,慢慢地把口罩摘了下来,手指绕着口罩的带子,半晌,嘴角轻轻抽动,眼泪涌上来,又重复了一遍,“怕我难受。”

“走吧,萌萌。这事儿它已经这样了,横竖你也已经跟医务处负责调查的人说清楚了,其他的,你……你就算把你自己虐待死,也没用啊。你这样,李波、我、我们都……”

“对不起。还要……让你们担心。”叶春萌努力地扬起嘴角笑了笑,走到污染区,低头收拾方才用过的器械,整理得很慢,很仔细,到了最后一个缝合包,她拿起里面的持针器,握在手里,好一会儿,回过头,看着陈曦,“我不会自虐,就算以前有,从今天开始,也不会。我对不起李波,更没法面对周老师,我不知道怎么补偿,但是,我不会自找别扭地在自己的心里‘补偿’。陈曦,我在这儿不走,不是为了自虐,是为了我想在这儿。”

“什么?”陈曦有点迷惑地问,这一分钟,她忽然觉得叶春萌有点不太一样,暗自担心她这是刺激受得太大了。

“我只是特别想来做医生。”叶春萌握住那支持针器,一字一字地说道。然后,她抬起头,脸上有个微笑,“这真是很奇怪,考医学院的时候,进临床之前,觉得一切那么神圣美好,进来之后,才看到原来有那么多跟自己想象的不同的东西,我都在怀疑自己也许应该转行。可是,突然,手术室我进不去,在病区里,祁老师、别的老师,他们客气地对待我,不给我活干……我心里好慌。我忽然发现,我那么喜欢做属于一个医生的事情。不论是问病史,还是最基本的体检,或者是急诊室的缝合。这些,跟我从前想的完全不一样,我自己到现在也没有想清楚医生究竟该怎么做,但是我实在喜欢做这些事情,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操作,甚至不用想究竟有没有意义,有什么样的意义。做这些的时候我可以忘记了其他的任何事。”

“萌萌。”陈曦走过来,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叶春萌把最后一个缝合包收好,摘下手套,摘下口罩,往门口走,拉开急诊手术室门的一刹那,又猛地把门关上,双手紧紧地握着门把。

“现在几乎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一个叛徒,我理解,不怪他们,换了我也会这样。”

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她缓缓地蹲下来,抱住膝盖,“我忽然觉得都无所谓,以前特别生气的,被病人错怪,被护士长骂,连……连被周大夫看不起、讽刺,都无所谓,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怎么居然能为那些小事伤心生气还想着不做临床。不,我想做临床,特别想做。即使一辈子都会有误解,都挨骂,都受累,都值夜班,即使我心里还是会为了这些别扭一下,还是会觉得委屈,我都还是喜欢做医生。但是还可能吗?因为我,那么多人都被牵扯进来,我根本没法弥补。受什么样惩罚都应该的,但是,我希望,这个惩罚不是……不是让我永远不能再做一个临床医生。”

叶春萌靠在急诊手术室的门上,闭上眼睛,眼泪淌下来。

“我到今天才明白,我喜欢做一个临床医生。这喜欢跟小时候的喜欢不同,我现在知道,做医生有这样那样的不好,有许多可能永远没法解决的问题和苦恼,可是我还是希望,能做一个临床医生。”

4.你还是你一直没变

普外科一分区五病房,周明拿着一摞单子低头边看边往外走,兜里的手机响起来。

“我妈来了,让你过来吃饭。”那边传来韦天舒的声音,“我这儿有瓶茅台呢,便宜你了。”

“今儿算了。”周明摇头,才看过的重症患者的家属又追出来问血象单子上的几个数值,李波在旁边低声解释。

“你不会在医院吧?”电话那头,韦天舒的声音有点恼火,更有点无奈。

“这两天白天太乱,查房都老让打断了。我脑子也乱。”周明答道,“几个不稳定的病人,或者这两天能出院的,晚上清静着,我过一遍。”

“你都医德败坏的典型了。”韦天舒冷笑一声,“还跟这儿卖什么命?你卖命,人家调查完也不发个锦旗给你。”

“废什么话,”周明皱眉,“那他要是说我纵火行凶,我还得赶紧点把火给他助兴?”

周明说罢关上手机调成振动,这边李波也给家属解释完了,接着跟他交代胃癌D2根治手术的十七床的各项情况。

“体温38度2,下午是37度8。引流情况正常,血淀粉酶正常,蛋白有点低……”

“我刚才查觉得胸腔有点积液。”周明皱眉看着血象单子,“问题不是太大。定时吸痰。她说以前冠心病是看的心内科梁大夫吧?明儿看看梁大夫能不能过来看一眼。”

李波点头,记下来了,接着又再交代十五床、十六床,周明加了十五床的血升化,调了一下十六床的补液,朝最后一间需要看的病房走过去。推开六病房的门,却见刘志光在跟十九床末期胃癌的老头儿说着什么。见着周明和李波进来,刘志光赶紧站起来,叫了声周老师又叫了声李老师,周明点头,走过去,一边把听诊器挂上,一边俯身冲老人说道:“明天就转院了,我再给您检查一下,您躺平,我先听一下……”

“查什么呀大夫?”老人大睁着眼睛,“从这里转出去到那个关怀医院,就是治不了了,等死。大夫,我知道。”

周明拿着听诊器的手停在半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的病床一贯紧张,等着住院的病人总是排到一个月之后。这个病人,一周多以前做全检查,会诊时讨论过无论如何没有手术意义,病人的身体状况也不能再进行化疗,他便跟李波说尽早让病人出院,再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对医院的资源,对病人自己的经济,都是浪费。病人家属一直不能接受,不肯出院,要求再次会诊。

昨天,不知道是终于接受了事实,还是这著名医院重点科室的“优秀病区”摇身一变成了人民代表点名揭露的“黑店”,这一段时间的混乱,让患者彻底对此地幻灭了希望,患者的儿子找到李波,同意出院,转临终关怀医院。

治不了了,是个残忍的事实,然而此时由这个眼神空洞的老人面对面地说出来,一贯实事求是的周明,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大爷,转院,是换个地方治。”

自周明和李波进来之后,刘志光就从病床边退开,站到他们身后去,站到他一贯站的、绝对不会影响医生的检查操作的“不碍事”的位置。这时,他又再走到床边,蹲下来,凑到老人耳边笑着说。

老人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这儿治不了才让我出去的,我知道。”

“是不能给您做手术了,可是不做手术也能治病。”刘志光说得很真诚,“这儿是做手术这个治法儿,不做手术了,换治法儿了,就换个地方啊。”

“换个治法儿。”老人喃喃地重复,忽然,又使劲摇头,紧张地对刘志光说道,“不,我不做化疗。我看过一个老兄弟做化疗,把钱都倾家荡产地花了,天天吐啊,到处都出血。化疗做完没几天就没了。那是活受罪啊。”

“您这个不做化疗。”刘志光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昨天不是给您说过了吗,您肯定又忘了。我还把照片儿给您打印下来了。那儿给您吃药,打点滴,打营养,跟这儿是一样的,就是不做手术。而且不像这儿似的,规定探视时间特别严。那儿也没这么高的楼,这么多的人,能经常坐轮椅出去在草地上待会儿。”

老人的双手,紧紧地抠着被子的边儿,嘴唇哆嗦着仿佛是说了句什么,然后又紧张地对刘志光说:“会不会,见……见不到人。我……我想回家,可是我儿不能……不能每天在家陪我。小刘大夫,这儿,有你……有你跟我说说话,你还帮我拉窗帘,让阳光照进来。还有你搬来了花盆。”

“怎么会见不到人?您忘记了。我昨天跟您说呢,那儿的大夫不做手术,不用在手术室。就多点时间跟您说话。您放心,我跟您说过的,那个医院我都去看过。您放心。还说不准什么时候您又遇见我。”刘志光一直握着老人的肩膀,老人由紧张抗拒逐渐放松下来,刘志光把他稍微扶起来一些,“所以啊,您让周大夫再给您检查一下,才好把您现在的情况跟那边的大夫说,那边大夫才好知道怎么照顾您。”

老人缓缓垂下眼皮,握住棉被边缘的手指渐渐放松。周明冲李波点头,一边快速而轻柔地作着检查,一边低声交代,李波刷刷地记录。

周明和李波走出病房的时候,刘志光并没走,一边帮老人整理被子,一边絮絮地跟他说道:“看来您忘了,我就再给您讲一遍。哦,还有您上回想找的那个旧报纸,我可也找到了……”

周明走出病房,回到办公室坐下来,才略微不解地对李波说:“这刘志光,怎么说话这么头头是道了?跟我说话老结巴,就跟他做缝合一样。”

“我也发现了,”李波笑笑,“他跟病人说话,总特顺。大概也是病人特爱听他说,就说顺了。咱们跟他说话时怎么也都爱起急。”

“他也是当过重病人,大概怎么也比别人更了解。”周明想了想,“这份心,这个努力劲儿,真是应该当个临床大夫。可惜这……”周明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一丝沮丧地摇头,忽地望着李波,很认真地问,“不过李波,你觉得,做个临床大夫有这么好吗?”

李波愣了,半天没回上话来。

“我是真喜欢。我也只知道怎么做大夫。”周明笑笑,“对你们,我也只会教给你们做临床大夫,还要求很高。可是我不知道,你们委屈不委屈,而且,这对你们而言,究竟好不好。我知道刘志光是真想做个外科大夫,我也尽力教他了,可是……”他摇摇头,“陈曦那个干活的利索劲头,皮实性格,我真觉得她潜力无穷,于是狠狠地要求,她也真有进境。但是,我后来知道,她自己有自己的打算,我这么一门心思让她当个外科大夫,她只能是为难。”

“然后,你。你是真正出色。”周明叹了口气,“但是李波,我是不是也经常强你所难?”

“你强我所难?”李波听了却笑了,摇头,“如果说强我所难,那可不是你。”

“什么?”周明一怔。

“我家是个很大的大家庭。”李波微笑,“爷爷是从红小鬼在战场上九死一生走过来的将军,在家,跟在军队一样从来说一不二。到我高考时,我爷爷大手一挥,说:‘咱们家,司令军长都有,陆海空三军的都全了,搞导弹的科学家有,大学教授有,你七个哥哥姐姐一个个都出息,搞水利的搞水利,搞航天的搞航天,小八,我看咱们家就是没有当医生的,你把这块儿给我拿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于是,我高考志愿,就从第一志愿到最末一个,都填了医学院了。”

周明听得乐了:“现在,还真有这样的家长制度?”

“嗯,爷爷有威信。从小我们也习惯了,爷爷的话就是命令。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李波乐了一会儿,然后瞧着周明道,“好在,似乎大家,不管先理解后理解,真的都理解得不错。我们都对爷爷给的选择,并无怨言。”

周明望着他,没有说话,半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了句:“多谢。”

“我都没跟你说多谢。”李波扭过头去,沉默了一会儿,犹豫着道,“周大夫,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我尤其明白。其实,还是照主任说的那样,我不会……”

“这我不光是要回护你,更不是赌气。”周明迅速地摇头,“这是……”

“我知道。那种形式,谁都知道没任何意义。”李波急道,“可是现在这样的形势,主任这些天对你连看都不看一眼。之后,还有院方,还有……”李波停住,没说出口接下来的那句“还有下个月李主任就满六十,要退下外科主任岗位,再下个月,你的任命就该正式下来了”。

“没意义的事儿,谁爱干谁干,我不干。”周明淡淡地道,冲李波笑了笑,“这些事你不用操心,解决问题的法子,不是就只那么一种,我自有安排。你去把今儿刚才查的几个病人的状况整理整理,然后早点休息去。”

李波答应了,又看了他一眼,终于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周明站在办公室当中,半晌没有动弹,直到门被推开,韦天舒走了进来。

“找我?”周明皱眉望着他,“干吗?”

韦天舒撇撇嘴,过来坐在他办公桌上,夸张地把脸凑近他的脸仔细端详:“来瞅瞅,你鞠躬尽瘁得是特无可奈何呢,还是特欢欣鼓舞呢,还是……”

“滚你妈的。”周明一掌几乎把韦天舒推下去,韦天舒却不介意,一边挪着屁股再次坐正,一边不满地正色道:“你这就不对了,我妈刚来,还特惦记你,”他说着从大衣兜里扯出俩纸包,“你没去,我跟我妈说你忙呢,我妈说,人家周明是好人,好大夫,不容易,比你强。你给他送点儿吃的去。你说你对我不满也就罢了,咋能让我妈滚蛋呢?”

“你……”周明气结,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爸妈都知道,这就是你本心。”韦天舒突然叹了口气,“我跟家里破口大骂半天这个孙子王八蛋,那个孙子王八蛋,周明是个大傻蛋。这么着,还跟那卖命。你猜老头老太太说啥?”

周明望着他,摇摇头。

“老头说,人就得讲求个本心。”韦天舒低头笑笑,“人要是违背本心做事儿,特别不舒坦。那要是让别人说了这说了那,你就不是你自个儿了,那才是大傻蛋,以后都后悔呢。”

“周明,说实在的。”韦天舒忽然大笑,“我家老头,没念过啥书,脑子愣比我明白。我这火得一天三跳脚,看哪儿哪儿生气,尤其看你还犯傻。其实,你要不这么着,那可不就不是周明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