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尽力么?我们尽力了。所有人。我眼睁睁地看着的,我们尽了全力。我每天满脑子里转的,都是这些疾病、创伤;我放下那些美丽的画,那些优雅的文字好久了,更别说漂亮的装扮。我心甘情愿在这样血淋淋的世界里流连。我以为我可以将你们送回到开着鲜花的世界中去,我只要你的一个微笑而已。可是,谁的双手挡得住死亡和伤痛的脚步?于是,我是屠户。原来,我是屠夫。

1.人仰马翻的一天

手术进行到第四十七分钟,周明将摘除的脾脏放到托盘里,冲李波道:“后面没问题了吧?你带着他们做完,然后交给骨科。产科那边叫人,我过去瞧瞧。”

李波答应着,周明从手术台撤下来走出门去。

李波带着袁军和陈曦仔细清洗了腹腔,开始一层层关腹,袁军叹气:

“以后千万不能胡乱欢呼轻松。下午才说这两天清闲,原来就是黑暗前的黎明。今儿可算得上今年最人仰马翻的一天了。”

“文盲,什么黑暗前的黎明。”陈曦指正,“分明该说暮色前的夕阳。”

“一样,意思一样。”袁军继续叹气,“好不容易约着大一那个小美人去光影礼堂的圣诞舞会,还计划最后狂欢时刻抓住小手儿把妞搞定哪。我半途走了,可别让别人握了去。”

“那就是命里不该是你的。”李波说得颇感慨,“别可惜,也别强求。”

“你还惦记叶春萌吧?反正她也没男朋友,我看她就是拿劲儿,哥儿几个再帮你想想办法,况且还有陈曦这个特级内应。”

“得了。”李波摇头,“还是那句话,强求不了,这不是挖空心思努力的事儿。两人互相都喜欢,最后能到一块儿去都难得,更别说人家还不喜欢。算了,不想挑战极限。”

陈曦听他这话说得失落,想想李波和叶春萌各个方面还真是般配,他脾气又温和,想必会百般呵护叶春萌,想接着鼓励两句,又想起来几个小时前,自己还跟叶春萌努力给他做广告,却显然惹火了她,想来是真没什么希望了,忍不住有点替他可惜。可惜归可惜,她却已经看得分明,这时候若自己再推波助澜,倒是不厚道地害他了。于是,陈曦不理袁军不死心地撺掇,只闷声不响地做手里的事儿。

“美女嘛,都爱拿劲儿,一下就让你追上了,就没劲了。”袁军还在自顾自地发表着看法,“李波你就是太实在,不会玩游戏……”

“说得跟有多少经验似的。”陈曦哼了一声,“你还不是让小美女耍得像猴。”

“这是情趣!”袁军得意地道,“乐趣就在其中,乐趣就在折腾,你这种一门心思从小扎进一个男人怀里的无聊人士,体会不了啊。”

“折腾?早晚成这样儿就好了。”陈曦撇嘴,朝手术灯下的病人努努嘴。

李波点头:“可不是?年纪轻轻摘了脾,骨盆也有伤,不知道影响不影响将来。”

李波说着话,手里麻利地已经把病人的网膜关好,瞧着袁军把最后的皮肤缝了,陈曦清洁了缝合口。时间把握得很好,病人已经有了麻醉苏醒的迹象,陈曦伸了个懒腰,走到床头去瞧瞧那病人。

不过十七八岁的孩子,虽然眉毛剃得极薄,鼻翼上还钉着两颗星星月亮的时髦鼻钉,嘴巴里还散发着酒味儿,可是,在手术灯下,麻醉尚未醒来的此时,跟任何一个高中学生并无太大的差别。

送进手术室之前,在混乱中,陈曦听见跟来的交警跟一个只受了轻微擦伤的司机说话,说是这女孩子在前面跑,后面有个男孩追。原本他们在便道上跑,可女孩突然朝马路中间冲过来。他因为事先瞧见就及时打了把,车冲到了路基上撞了树停住,后面一片刹车声以及剧烈的撞车声响。待他惊魂定下来,活动了脖子四肢,开门出来,就见自己这边车道,五辆车追尾,对面车道四辆车追尾。这边,被夹在中间的一辆奥拓已经变形得不成样子,被后面一辆大公共汽车、前面一辆吉普挤得长度只剩了一半左右。当时紧跟自己后面的那辆车,不知道是不是为躲这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向另外方向打了把,撞到对面一辆本田的左车头。而女孩子和追着她的男孩子,一前一后躺在不远处的路面上,不知道是哪辆车终究没躲过,把他们撞了出去。

陈曦皱了皱眉头,盯着女孩的脸。

她是因为失恋真想自杀,还是跟男朋友吵了架,喝了酒,情绪失控,糊里糊涂地冲上了马路?

陈曦心里很好奇,很想问问当时恰好在事发现场,然后跟着急救车照顾两个最重的伤员一起回到医院,紧接着给这个女孩主刀手术的周明。然而周明一直没说话,她也绝不敢像跟着韦天舒那样造次八卦。

这女孩到底是不是真想自杀?如果是,又为什么要自杀?

这个疑问一直在陈曦脑子里盘旋。

急诊经常有割腕自杀被送来缝合的女孩,通常在被送来的时候,那男朋友如果在,两人已经和好如初抱头痛哭了。陈曦他们经常恨恨地骂:“当着男朋友的面割腕,根本就是矫情。有本事跳楼撞车去,随便划拉那一道,死得了么?就不该给缝。”

如今,真有人当着男朋友冲向车流之中了,这无论如何可不是矫情。陈曦这时想,矫情并不是最糟糕的事儿。

失恋,或者仅仅爱情中的不顺心,就真让人有了这么巨大的勇气,来践踏自己的生命?

她如果知道,那个追在她身后的男孩,也被撞成重伤,有严重颅脑损伤,是会在心里觉得自己的爱情圆满了,还是痛悔终生?

四号手术室。

手术床上的人只是腰麻,神志清醒。隔一会儿时间,她就会问一句:“孩子怎么样?”

产科大夫随着动作,不断地安抚她:“目前正常,放心。”

终于,一个浑身发紫的瘦小孩子,被从母亲的子宫中取了出来。

“孩子正常,只需要按照一般早产儿护理,应该没有问题。”产科医生给这个早产二十天的男婴作了简单的检查之后,笑了,“你和孩子都很幸运。发生这么严重的车祸,你没因车祸受到损伤。如果不是本身妊娠合并阑尾炎化脓,也许都并不会早产。”

“他爸爸在那一分钟,向更容易伤害到自己的方向打把。”新妈妈怔怔地说,眼睛里泪水盈盈。

“哇,这真伟大。你老公一定很爱你和孩子。你真幸福。”器械护士笑着看了她一眼,她果然是很美丽的女人,皮肤雪白,高鼻深目,普通话说得有些生硬,显见是少数民族。

“我一直很对不住他,他却对我那么好。”她喃喃地说道,泪水顺着面颊淌下来,“他从小就对我好,很好。可是我为了家里为了钱,跟了别人,他还对我好,那男人打我欺负我,他就帮我离开那个魔鬼,他还肯……还肯娶我。他是这么好的人,不该受重伤的,安拉保佑他,有事的话,让我有事。”

年轻的器械护士忍不住“啊”了一声,有些发愣,准备递给产科主刀的线,动作慢了。产科主刀轻声呵斥了一句:“专心!让你听故事呢!”皱眉对产妇道,“别说话了,安静闭眼休息。”

小护士被呵斥得有些脸红,可还忍不住想去打量这个女子——她并没有闭眼,目光停留在不远处她的儿子身上。两个护士正在擦拭孩子,拍打脚心,当他终于哭出了微弱的一声之后,护士松了口气,将他放进了准备好的暖箱里。

“能不能把孩子给我看看。”她恳求地望着护士。

“先不必了。”产科主刀温声道,手里利索地缝合着女子被切开的子宫,“孩子毕竟早产,剖腹,不要折腾。直接送早产儿病房。通知儿科接病人。”

“我什么时候能知道我先生的状况呢?”

她望着产科医生。

“我确实不知道,现在手术室、急诊都忙得人仰马翻。”产科主刀皱眉摇头,手头没有任何的停留,这时子宫的缝合已经完成,旁边助手也已经将血液羊水处理干净。

“催外科来人处理化脓阑尾。”产科主刀冲护士道,“我们快完了。”

护士走向手术室墙上挂着的电话的时候,周明走了进来。

“周大夫,我们差不多了。”产科主刀说道,“你来看看。”

周明换上新的无菌手术袍,戴了手套走过来,才要开始查看,那新妈妈突然盯着他道:“大夫,我见过您!出事的时候您在那儿帮忙来的。”

周明点头。

“您知道我先生现在怎么样吗?”她望着他,嘴唇颤抖,心电检测仪上,心跳的频率骤然增快。麻醉师略有些紧张地站起来。

“当时我给你们俩都作了检查,他应该有多处骨折,但是当时看来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周明答,开始探查腹腔,“到了医院之后我还没看见他。”他说着话,已经将情况查清楚,转头走向墙边拿起电话,说让老江或者李波过来做这个阑尾,很简单,没有穿孔。“我去骨科手术室看一眼,骨科那边说有个因为完全性骨折首诊收到骨科的病人,怀疑有腹腔内出血。”说罢,周明准备出去,身后那女子喊了声:“大夫,能不能麻烦您帮忙打听下我先生的情况。”

周明站住,回头温声道:“可以,如果还在急诊的话。我打电话上来,叫什么名字?”

“秦牧。”

“好的,你放心,如果我看见,会尽快告诉你。”

周明说罢,匆匆地走了出去。

2.自己的第一个急救病人

“病人死亡。死亡时间19××年12月25日0点45分,死亡原因……”

韦天舒语调平淡地交代。

而这句语调平淡的交代,却在刹那间,仿佛被千万个人呜咽着,喊叫着,从无数的方向,不断重复地,向叶春萌扑面而来,将她的耳朵塞得再无一丝缝隙听见其他任何的声响。

于是她并没听见自己的惊叫,也没有听到手里的玻璃注射器掉到地上砸碎的声音。她对着若干道突然集中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不解;下意识地低头,她发现自己脚边的地面上的玻璃碎屑,下意识地蹲下伸手去捡,肩膀却被人抓住。

韦天舒略微皱眉,喊人拿扫帚来将注射器的碎玻璃拾掇进回收桶,然后扫了她一眼,说道:“这么晕头耷脑地伸手就抓污染过的碎注射器?你戴的这是橡胶手套不是防弹手套。急诊病人大多不知道既往病史,在急诊,你不遵守安全操作,没几天呢就感染乙肝丙肝搞不好还来个艾滋病了。”

韦天舒这番郑重的提醒,并没有引起叶春萌太多的注意;她直愣愣地望着方才自己做第一次心内注射的病人,嘴唇哆嗦着,喃喃地问:“病人……死了?他死了?”

韦天舒没回答她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这时他已经在打电话跟心内科和泌尿外科联系,一个伤者有心脏病史,目前心电图不正常;另一个伤者怀疑右肾有损伤,叫泌尿外科和手术室准备。骨科两个主治已经赶过来了,开始检查病人,住院总在给主任打电话。

急救室里躺着伤最重的五个伤员,外面楼道里,还架着七张临时输液轮床。交警、记者和陆续接到消息赶来这里的伤者家属被维持秩序的导医和护士拦在急诊大厅,哭声、喊自家亲人的声音乱成一片。

急救室内一样嘈杂。

“调800毫升血,B型——最好1000毫升。”

“第四、第五腰椎挫伤。”

“呼气,呼气痛不痛?”

“血压多少?那学生,动作快点儿!”

“血气胸。再催呼吸科……谁值班这么磨?抹粉儿呢!”

“韦天舒你给我闭嘴,又不就你们这儿开张,我那一晚上都折腾一呼吸衰竭的呢!”

“哎哟,姐,你别怒,我错了,怎么今天人民群众全想到医院过节。”

“韦大夫,这个颈椎很大可能有损伤,给我们头儿电话了,内出血解决之后我们接过去。”

“脑外,怎么着?”

“给脑科医院电话了,这个咱接不了,得转,正联系呢……”

“你瞧你们这点儿出息。”

“废话,咱们系统宗旨就是办大综合,脑外从来是人家二医系统的强项,咱们不拨款不建设,我他妈拿菜刀敲开病人脑袋去?”

……

每分钟都至少有五个人在同时请示、询问,或者吩咐,五个科的二十多个大夫护士进进出出,各自以最快的节奏处置病人,最快的频率交换意见。韦天舒挨个儿床地转着检查补漏,不时给出指示,还没耽误了将永恒的科间斗争进行到底。

叶春萌却仿佛跟这一切隔绝开了。她大睁着眼睛,死盯着那个再无任何声息的,自己方才还在急救的“伤员”——而如今已经成为一具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任何感觉的尸体。

就在五分钟前,祁宇宙吩咐她给病人做心内注射。

这是她进科以来头一次真正参与这样的急救。

这是一场突然而至的车祸,急诊科接到电话的时候,她、刘志光和白骨精都在急诊室里听李波分析方才送进手术室的腹痛病人的状况,当时她心里有点别扭,因为程学文带着王东上了手术却没带她。李波正讲着,急诊科护士长就人未到声先至,让立刻作好准备五分钟后接大量车祸伤者。

短暂的混乱之中,她还未及在心里真正想象一下传说中最紧张的车祸急救究竟什么样子,更别说在脑子里回忆所有的急救细节,伤员就陆续被送来了。叶春萌听从吩咐,跟刘志光、白晓菁一起,在楼道里给伤员作基本检查,韦天舒从楼上匆匆而来,只看了他们几眼,就让她一个人跟随进入急救室,这让她觉得紧张,心跳都加快了,但是又忍不住有些骄傲。

努力压制着加速的心跳,她熟练地给一个等待呼吸科医生做闭式引流的伤员清理和简单包扎了小腿的伤口,伤者不断惊恐地问:“我是不是心脏受伤了?胸痛,我是不是要死了?”叶春萌想起程学文讲的,对待急诊病人,来自医生的简单的心理安慰很重要,于是轻声微笑地说:“别怕,这是医院,我们是医生,我们在照顾你,你安静地闭眼休息一下,呼吸科大夫马上就到了。”

这时,她听见韦天舒喊她:

“叶春萌,准备心内注射。”

韦天舒指了指旁边祁宇宙正在做心外复苏的男孩子。

她愣怔的工夫,护士已经将托盘递过来了。

心内注射。

叶春萌的耳朵里进出着不同的声音,眼前人影晃动,而这“心内注射”四个字让她觉得晕眩,嘴里有点发干,手略微地抖。紧张,而兴奋。

在这样紧张而兴奋的晕眩之中,她努力地保持头脑中的一块澄明的部分,强制自己反复地过心内注射的要领:找胸骨缘,触摸肋间,消毒,将五毫升注射器吸满肾上腺素……她感觉到汗顺着鬓角淌到脖子里。抬眼看正在插管的祁宇宙,见他点了下头,深吸了口气,才准备扎下去,侯宁正好做完了一个处置过来:“哎,这个不用……”

祁宇宙向韦天舒那边指了指,侯宁理解地点了点头,对叶春萌鼓励地笑了笑:“别紧张,你没问题。”

有一丝疑惑在叶春萌心里打了个转儿,但是很快就被十足的紧张赶走了。她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即将下针的那方圆不过几毫米的位置,再次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所有要领,将针头扎进去。

针头碰到皮肤的那一瞬间,她的周身传过一阵战栗,然而头脑中强烈的“按照要领做”的意识压过了这阵战栗,她推针头的手并没有停顿。进针,回血,徐徐将药物推进,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而这几秒钟里,叶春萌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自己、注射器和目所能及的,伤者的这部分身体。

将注射器推到底之后,叶春萌长吸了口气,手轻轻地抖着,心中有一种奇妙的兴奋和期待,她叫了一声“祁老师”,朝祁宇宙望过去,却见他正在拔掉连在这个伤者身体与监视仪器之间的那些管子和线,韦天舒正看着表对祁宇宙宣布:“患者死亡。”

时间,因这一句话而骤然停顿。她手里的注射器啪地掉在地上砸碎了,自己,再也不能动弹。

韦天舒跟手术室讲完挂上电话,周明推门进来:

“你这儿怎么着?”

“还成。转二医脑科医院俩,骨科接走俩,心内接走俩。哦,有一个过去了。”韦天舒简短交代,冲外面护士喊:“常宁的家属来了么?”

“警察刚查着,打通电话了,应该正赶过来。”护士瞥了眼已经被白布盖上的尸体,不忍地摇头,“才十九,造孽啊。爹妈来了还不疼死。”

“待会儿还得有伤员送来,”周明皱眉道,“两边线一共十来辆车追尾,一小奥拓已经给前后挤扁了。”

“祁宇宙你赶紧的,把检测仪器拆下来,这个先移出去,把外面那个心律不齐的赶紧换进来。——周明,我这儿你甭管了,找地儿歇会儿去,待会儿骨科那边的,还得叫你。”韦天舒说着,回头瞧见叶春萌还望着尸体发呆,一边摘手套一边说道,“没你的事儿。你做心内注射之前我本来就要宣布死亡了,看见你已经准备好了,想着这样让你经历一次是难得的机会。嗯,不错,做得相当不错。”

周明走过来将盖尸体的白单子掀起一个角看了看死者的脸,又将单子盖上,问韦天舒:“过去的就这一个吧?”

“就这一个?”叶春萌忽然爆发似的喊了一声,眼泪也迸了出来,“你们……你们说起个人来,怎么就……这是条命,早上还……好好儿的,刚才还……活的……”她说着,方才抢救时并没太注意,而就在护士蒙单子之前瞥见的那张年轻的脸,此时却突然特别清楚地晃在她的眼前,连带着身上那些鲜血和污物让她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一阵恶心直涌喉咙口。

周明愣了一下,这会儿他身边床上正做闭式引流的病人哭喊肚子痛,说内脏撞坏了。主治医刘征说:“我查过一遍,应该腹部脏器没事。”周明要过这病人的血生化和B超单子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做了一遍腹部触诊,对病人说道:“肝脾没问题,肚子痛可能是你肺部损伤的感觉,或者是紧张引起的痉挛。不排除小肠有点伤,不重,你放心,等肺部问题处理了,再作腹部的仔细检查。一步步来,咱们先处理最要命的。”他直起身把手里单子交给护士,看见叶春萌还脸色煞白地站着,皱眉道:“这干吗这是?”

“咳,那个过去的。”韦天舒说着,手里没停了给个病人插管,“我瞧着她比那俩强不少,尤其稳,带进来练练,刚才正好有机会,等于让她在尸体上做了个心内注射。那学生,头一回是不是?以后就习惯了。当大夫这是常事儿啊。别站这儿使劲想了,再想就该魔怔了。去,要手术的这个病人家属在外面,去跟骨科小张一起给家属交代签字去。”

叶春萌木然地点头,有些恍惚地跟在张卫身后走出了急救室。

临出去之前,祁宇宙特地在她耳边低声说:“这也是机缘巧合,难得让学生能经历一次。你刚才做得真不错。很少有人能在那么紧张的情况下,把第一次做得这么规范。”

“机缘巧合?”

这四个字如一把刀子,在她心里刻下一道血痕。那是一条命。也许一个小时前还在跟朋友狂欢、跳舞,而一个小时之后,就躺在了这里。她“难得”地经历了,自己的第一个急救病人,在自己拔出针头的一瞬间被宣布死亡,而非她想象过渴望过那么多次的,从死亡线上,用自己的手,将一个逼近死亡的人拉回到生的一边来。

她觉得胸口闷胀,一阵阵地恶心,走到等待手术的病人家属跟前的时候,脑子还是蒙的。张卫已经开始一项项跟病人解释有可能出现的并发症、输血存在的问题,解释了一整遍之后,病人家属捏着那摞纸哆嗦,抬头望着张卫:

“怎么这么多可能?你们是不是推脱责任?我不签,你们推脱责任,我不签字。”

“手术过程是一个未知的过程,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张卫解释,“但是也都有个可能性的多少,这里……”

张卫反复地解释,病人家属却越来越愤怒,声音越来越高。这会儿,急救室的门开了,白布蒙着的尸体被推出来靠在墙边,同时一个一直在楼道里的、心律不齐的病人被送进去。

“常宁家属,常宁家属来了么?”护士长喊。

“宁宁,宁宁!”被拦在分诊厅的人群中,一对中年夫妇冲过来,女人四处张望,“哪儿呢,我儿子在哪儿?”

“您是常宁妈妈?”护士神色尴尬而不忍,终于握住女人的手低声说,“您孩子,经全力抢救无效……”

“什么?”女人呆愣地望着她,“你说什么?”

护士长指了指停在旁边的盖着白布的尸体。

女人放开护士长的手,不断地摇着头,小声地,喃喃地道:“胡说,不会,不可能的,胡说。”她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掀开单子,然后,没有任何声响地,软倒在了地上。

男人原本茫然地呆立着,这会儿猛地扑过去,一手揽着妻子,一手抓着儿子垂下轮床的胳膊,跪在地上,仰着脖子,朝着急救室大声地喊:“大夫,您再救救吧!您再救救吧。他才十九,他还没满十九,月底才过生日啊!他哪能死啊?您把我命拿去,再救救我儿子吧!”

护士长过去掐女人的人中,按着手腕处测脉搏,看见叶春萌在不远处呆站着,喊她过来帮忙。

叶春萌有些恍惚地走过来,单膝跪在地上,戴上听诊器,去听女人的心跳,这时她睁开眼睛,突然抓着叶春萌的手:“为什么不救我儿子,你们当大夫的,为什么不救我儿子?”

叶春萌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你们没救我儿子对不对?你们这些混蛋,没天良的东西,为什么不救我儿子啊!”

叶春萌被她摇撼着,却完全没力气——或者说不想挣脱。女人尖叫之后又哭着软语地说:“你再救救我儿子好吗?你再救救,他能活的。”

叶春萌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声来,她的头越来越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而模糊。直到祁宇宙从急救室出来,将她拉了起来,挡在身后。跟张卫谈话的家属,已经被周明接了过去。那方才愤恨质问张卫的家属,这时一脸可怜地望着周明,拼命想往他兜里塞什么,抓着他的袖子说:

“您是主刀对吧?您收着,别嫌少,我这就去提钱!立刻就去。我妈有点心脏病,肝也不好,您千万仔细点儿,我这就去提钱!”

“您母亲心脏和肝的状况我们已经作基本检查了。”周明把他的手轻轻推开。

“这是骨科手术,我是腹部外科医生。要给您母亲做手术的主刀医生已经在手术室准备了。您不签字,手术就没法进行,多耽误,就多增加感染的可能性。”

“都是你们说了算!”家属终于悲愤地喊了一声。周明示意张卫将手术同意书递过去。家属哆哆嗦嗦地签了字。张卫抹了抹头上的汗,待家属都签完了,查对过之后,赶紧小跑上楼准备进手术室参加这个手术。

祁宇宙已经给死者的妈妈作完了基本检查,抬头对周明道:“问题不大,悲伤过度。”

“扶她到长凳那边休息。”周明一边朝分诊台走一边说道,“下边儿没什么咱们的事儿了。上面还有一台咱们的手术,你跟我上去。你先作准备,我这就过来。”

祁宇宙想要把死者的母亲扶到长凳上,她一把甩开他的手,向前冲了两步,扑到儿子身上:“你们为什么不救我儿子!他送到医院了,你们怎么能让他死!你们不是医生,你们是屠夫,屠夫!”

这突然丧失了十九岁儿子的母亲,一脸的绝望,真正的绝望。

叶春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反复盘旋的,只有那声“病人死亡”和这母亲的控诉——“屠夫”。

她下意识地后退,靠在墙上,很想离这一切越远越好。

屠夫。

我们没有尽力么?

我们尽力了。所有人。我眼睁睁地看着的,我们尽了全力。我每天满脑子里转的,都是这些疾病、创伤;我放下那些美丽的画,那些优雅的文字好久了,更别说漂亮的装扮。我心甘情愿在这样血淋淋的世界里流连。我以为我可以将你们送回到开着鲜花的世界中去,我只要你的一个微笑而已。

可是,谁的双手挡得住死亡和伤痛的脚步?于是,我是屠户。原来,我是屠夫。

她觉得头越来越晕,恶心,想吐。刚才雪地里穿着毛衣走了十多分钟到医院,她已经不断地打喷嚏,且觉得后背发凉。她想请个假,她看见周明又从分诊台折回来了,想开口跟他请假,他却正在打电话:

“老江,你手里这台产妇阑尾怎么样?没问题吧?嗯,跟病人说,她丈夫在骨科,正在手术,没有生命危险——啊,也没有颈椎严重损伤,让她放心。”

周明放下电话,叶春萌才想请假,周明已经快步地从她身边走过去,边走边说:“跟我上下一台手术。”

3.一个不足够爱自己的男人

手术室外,谢小禾窝在一个角落,打手机游戏。

墙上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到了两点的位置,谢小禾第N次在脑子里斗争是走还是继续等的问题,一边斗争,一边继续地码俄罗斯方块,今晚已经超越了她从前的最高纪录。

面前那些伸着头盯着手术室的门抹泪,不时地自言自语走来走去的人们,想必都是有亲人在生死线上挣扎。

她没有。

那个她护送来,为他签字,帮他联系远在新疆的亲人的人,跟她既无血缘,也无任何真正的“关系”。连朋友……谢小禾的眉头挑了挑,应该说连朋友都算不上了。

替他联系亲人,在这手术室门外等他,甚至是等他的妻子的消息,只是因为……

谢小禾拧着眉头,手指机械地条件反射地按着手机的键,屏幕上的积分嗖嗖地上涨。

等在这里,只是因为她碰巧赶上这场圣诞夜里,一个似乎是跟男朋友闹气的任性女孩引来的倒霉的车祸。她碰巧认识他们,碰巧知道他们一个受了不知道到底多重的伤,浑身鲜血,一个大着肚子分娩在即,碰巧……碰巧她还知道他们都在本城除了彼此之外,并无亲人。

她是……乐于助人的优秀青年谢小禾。

嘴角挂上一丝略带滑稽和自嘲的苦笑,谢小禾发狠地按着手机键,屏幕显示的纪录已经直逼采访组同仁的最高纪录。

“谁是秦牧家属?”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魁伟的大夫扬声喊。

门开的时候,若干等在外面的人呼啦围上去,听见说到名字,再又失望地散开。

谢小禾愣怔了一下,愣的这几秒钟工夫,即将打破采访组无聊游戏爱好者们纪录的俄罗斯方块游戏以她的失败告终,她下意识地把手机塞进兜里,往门口走了几步,又迟疑地停下。

“秦牧家属在不在?”

那个大夫又喊了一声,没听见人应声,转头打算回到手术室。

“大夫。”谢小禾紧赶了几步,跑到他跟前,咽了口口水,声音有些发涩地道,“秦牧……他太太也在手术,嗯,生孩子。他弟弟和母亲分别明早和明天中午能到。大夫,他情况,怎么样?”

谢小禾说到最后,手不由自主地发抖,胸口一阵一阵揪着痛,有点不敢抬头直视大夫的目光。

“他耻骨鹰嘴粉碎性骨折,锁骨骨折,三条肋骨骨折,还有一些软组织伤。骨科手术都做完了,目前病人生命体征尚算稳定。”

他倒豆子似的说完,转身就要进去,谢小禾情急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问道:“他来的时候意识不太清醒了,头撞在了车窗上,好多血,那里,我说头,没事么?”

“头部不属于骨科范畴,具体有没有问题我不好说。CT肯定照了,你等脑外科大夫跟你说。还有腹腔脏器的问题,普外的大夫待会儿出来会讲。”

“大夫,他……”

“具体情况各科会诊之后我们明天会跟家属详细谈。”

骨科医生说罢就又钻进了手术室,谢小禾呆立在当地,怔怔地望着那两扇在面前合上的,写着鲜红大字的门。

他在里面。只有“尚算稳定”四个字。其他的,大夫要跟家属详细谈。

谢小禾轻轻闭上眼睛。

刺骨的风,飘飞的雪,秦牧苍白的、沾满了鲜血却依旧英挺俊秀的脸。

半昏迷中,他一直梦呓般喃喃地说:“阿依,别急,别怕,我们的宝宝不会有事的。”

他有妻子,有孩子,有即将赶来的亲人,医生说了他状态尚算稳定,那么一定,一定不会有事。她留在这里,或者是于人,尤其是于己,徒增尴尬。

谢小禾缓缓地转身,抱着双臂,慢慢地朝楼梯口走了过去。

医院的楼梯很长,医院的楼道很长,否则她不会走了那么久,也没走出医院的大门,不会在参与抢救和手术的医生已经开始谈论着方才的抢救的时候,还在停车场里,靠在那辆上司开恩这一年批给她的越野车上发呆,几乎拿外衣擦了半个车子。

“周明,你们那边完事儿了?”

“我们科就小程和老邱还跟台上。骨科今天是得通宵了。”

“哈哈,也轮丫们通宵一回。大外就他们急诊少。我平时看着他们老能睡囫囵觉就来气。”

周明和另外一位男大夫的声音夹在呼呼的风中传进谢小禾的耳朵,她下意识地站住,循声望过去,见周明站在楼门口不远处,和另外一个从楼门口走出来的男大夫说话,那人说罢搓着双手蹦跶着钻进一辆靠楼停着的车,周明却朝这边走了过来。

“是你?还在?”

“周大夫。”

周明经过谢小禾身边的时候,两人几乎同时出声。看见谢小禾,周明才猛地想起来自己当时是护送一个血气胸伤员,跟着救护车过来的,自己的车还在车祸地点不远处停着,而且,还有个只能将就开几里地的暂时备用轮胎,根本开不到家去。

周明站住,正想返身往外走,谢小禾在身后叫他:“周大夫,我送你一程。”

“多谢,不用了,我打个车过去……”

“夜里四点多,”谢小禾瞥了他一眼,“哪个出租车司机敢载你一大男人往你停车那个胡同去?现在夜里劫车的歹徒多,的哥们过了十二点都不载男人或者看着不正经的女人进小胡同。”

“啊?”周明愣了愣,想起来最近被劫车打伤的的哥跟斗殴流氓是急诊最主要的主顾。周明心里暗想这记者丫头今儿个看上去不仅做事靠谱,连说话都特别靠谱,脸上倒是有点惭愧了,摸了摸脑袋,“我这身子骨,怎么着也不像能打劫的吧?”

谢小禾淡淡地笑了笑,半揶揄半认真地道:“让歹徒劫了您也是社会损失不是?今儿多亏碰巧您在,说真的,这时候就瞧出你们专业人士就是管用。这当口我们作报道,如果跟救人的抢,是不太合适。”

周明听她这么说,想起头次见面的时候自己的咄咄逼人,以及她今天的帮忙,越发不好意思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低下头来。好在谢小禾也没看他,从副驾驶拉开车门,把座位上散放的一堆书籍资料抱着,示意他帮忙拉开后门丢过去。周明瞥了一眼,惊讶地发现竟然都是卫生政策甚至临床方面的书籍,忍不住问了句:“你也看这些?”

“多亏您的教导。”谢小禾瞧了他一眼,钻进车子,转头看周明一脸的尴尬,想了想认真说道,“我本来是挺怒的。不过,您说得有理,我一边看一边学,一边觉得以前好些报道确实没写到点子上去。这方面的知识,我们是该多了解,也挺有意思。”

她发动车子,小心地倒车,周明回身帮她看后面的工夫,目光又扫过那些书,再又看一眼她,居然真诚地说道:“你要是学医多好,肯定能干外科。”

“这是赞美么?”听了这话,这一瞬间,谢小禾整晚晦暗得就如同这雪夜的心情,突然亮了一下,觉得这位不大会说话的周大夫实在有趣得很,这时却听周明毫不犹豫地答:“当然。我还很少碰见这么肯讲理,不娇气,干脆利索的女人。”

谢小禾几乎笑了出来,这年头对自己的职业如此热爱的人倒真是稀罕了,而她却因此对这个将行业歧视和性别歧视表现得如此坦诚的人,多了几分好感。她瞧了瞧他,故意道:“这可绝对是挤对了,嘲讽我不像女人。”

这话原本是跟他开玩笑,她自己说出来,胸口却没来由地一阵抽痛,秦牧昏迷中喃喃地牵记着阿依,重伤昏沉之中,语气依旧温柔呵护,那么多的宠爱。

她很熟悉的温柔,她很熟悉的缱绻。

他是那样的人,在他身边,她会很习以为常地任性撒娇,甚至蛮不讲理,他却只有温柔的包容。

陈曦曾经挤对她,在所有别处都是热血青年谢小禾,或者劳模谢小禾,唯独在秦牧那里,是小资玉女谢小禾了。

谢小禾咬了咬嘴唇。

脑子里不自主地盘旋着那一天,她跟秦牧在装修了一半的新房里,面对面坐着的情形。

“爱我,还是她?

“只要你一句话,你说,我就信。

“爱我,我可以和你一起帮着她跟那个禽兽离婚,帮她安排以后的生活,她是从小对你最好的小姐姐,我知道,她是你很在意的人,我明白。

“爱她,我走。”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的眼前一阵发黑,说到“走”字,几乎软倒下去,然而她却站了起来。

心里的声音不停地喊:“不要。”

你说爱我的时候,跟她的感情就应该已经结束,无论她幸福抑或不幸,她只是你的朋友。

你说你小时候就勾手指说过要照顾她,让她幸福。

但是几个月前,你把订婚的钻戒戴到我的手指上,拥我入怀,你跟我爸妈爷爷郑重地说会让我一生快乐,你说要把婚礼在新疆办,让你的母亲、生父和我长眠于斯的亲生父母,看到我们的婚礼。

这难道是假话?

告诉我,爱我,我不想走,我不会走,我要跟你今生今世,柴米油盐,做你的妻子。

然而她没说出来,她安静地望着他,等着他自己选择。

他却不说话。

良久。

“告诉我,现在,如今,此刻,你爱我,还是爱她?”

谢小禾再次问。

他却一直不肯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了双掌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

终于,她摘下了那枚戒指,放下了那串钥匙,离开了那个房间。

不必问了,也不必知道。便纵是他也爱自己,甚或爱自己更多些,也都不够,否则,不至于这样难以抉择。

她什么都可以将就,唯独这需要担负今后几十年共同生活的感情,她要他给得足够,否则,何敢将自己一生的幸福交与他手。

自此,勒令自己不想,不问,不回头,就当梦一场,给父母的只是一句,“谈到结婚发觉性格不合,分手”,给朋友的,亦然。有好事者七拐八弯打听到了,毕竟全国前十强的建筑公司最年轻的总设计师,连得几届设计大赛奖项的秦牧太过引人注目。这样的他跟一个比自己大了三岁,普通话都讲不标准的离婚女人在一起,更加引人注目,而他鼓励这女人重新进修声乐舞蹈重上舞台,就更加更加引人注目。

这些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或明示或暗示地传到她耳里的时候,她都仿佛与己无关。

努力过从前自己过的日子,努力做没有秦牧的谢小禾,努力做父母的好女儿,上司的好下属,可做的事情那么多,足以填充她的时间,她的生活。

她已经忘记他了吧?一个不足够爱自己的男人,一个不百分之百爱自己的男人,为什么要记得?

纵然记得,也该是恨。

直到今天。

她忽然在那恐怖而纷乱的车祸现场,白的雪与红的血诡异地交融的地方,在之后开车跟随着救护车来到医院,在手术室外等他和他的妻子的消息的焦灼之中,在听说孩子无恙之后那一瞬间的放松里,在看见周明出来,经过身边,一瞬间蹿上脑子,“周明参与了抢救,他也许知道秦牧的状况。私下里这么打听一下,也许他不会打类似脑袋不归骨科管的官腔”的闪念里,明白了一件事。

看见他浑身鲜血昏迷的时候,那种怕他从这个世界消失的至大的惊恐带来的痛楚,在她的心里,远远地超过了他没有百分之百地爱自己的痛楚。

于是,她明白,她从来没有恨过他。

4.曾经不只是朋友

“周大夫,我想问问你,那个,那两个人您还记得吧,妻子临产的,那个男的,怎么样?”

谢小禾这话有些声音发颤地问出口,眼睛不敢看周明一眼,专注着前面的路。

“记得。”周明答,“他的情况还真有点复杂。”

“脑CT不好?有损伤?会怎么样?”她的心跳加剧,握着方向盘的手发抖。

“噢,倒不是,他应该没有颅内伤。但是他的腹痛……我们开始怀疑有脏器出血,排除之后,先做了骨科手术,但是我忙过两个急诊伤员再看他的检查,很多不正常,血色素才3克多,血胆红素……”

“他以前身体就不好,”谢小禾急道,车子歪了一下,她连连跟周明说抱歉,接着道,“他胃不好,还有胆囊炎,几个月一发作,发作了就输液消炎。医生说该手术的,一直没时间,我也不知道他……他这一年多有没有发作了。”

周明听得专注,问道:“反复发作的胆囊炎?多久了?”

“应该从我们认识时候就……”谢小禾冲口而出,随即又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大概怎么也四年了。”

周明皱眉眯着眼睛沉思,脑子里全是秦牧的检查结果和体征,想了想,问了一句:“他跟你是很好的朋友?”

周明的心里,在琢磨是否将自己的想法与秦牧的关系亲近的,又能相对冷静地讨论他可能的病情的人,交换信息,以求之后诊断与治疗的顺利,然而这句话谢小禾听了,却以为是周明好奇。

她原本不能容忍别人对她与秦牧之间关系的好奇,然而经历了这一整晚后的此时,对周明有了几丝亲切感的此时,她突然想说说话。这一年半憋在心里,没有跟任何至亲好友讲过半句的一切。

“不只是,曾经不只是朋友。我研二实习采访认识他。他是我采访过最体贴最温和,最不愿意给别人找麻烦的‘名人’……后来,我爱上了他,嗯,很幸运,他好像也爱上了我。订婚,他跟我讲了从前,包括他现在的妻子。包括他们之间很多不容易的事。他说,那是过去的爱情,他没能跟她一起,但是她嫁得很好。也算各有缘分。他跟我求婚。但是,嗯,没多久,他现在的妻子发现那男人是……虐待狂。有钱,但是早年伤了下体,是个废人了,变态古怪,打人。然后,”谢小禾停了一会儿,努力地跟眼泪作了一会儿斗争,终于放弃,任由眼泪淌下来,“然后他也没有说究竟爱的是谁,但是跟我在一起,再也不能快乐。于是我放弃了他。我忽然想,如果我再等一等,如果我也任性一点软弱一点跟他说没有他我也不行……也许……”她抹了把眼泪笑笑,“不过无所谓了。他现在也很好。我也不恨他,今天一晚上想起来,居然都是他怎么好,跟他一起的时候,我怎么傻里傻气不懂事。算了。骨折应该没事吧?脑子没伤就好了。啊,他应该不会伤了手,我没记得骨科大夫说他伤了手。如果趁着这次,把他那个胆囊彻底做了手术,也踏实呢……”

谢小禾自顾自絮絮叨叨地说着,半晌没听见周明的回音,心道这车坏了现看说明书的书呆子该不是从来没关心过学问以外的事儿吧?这是莫名惊诧了?她自嘲地笑道:“看,确实,您鄙视的新闻记者,确实有煽情的素质,经历都如同台湾八点档的狗血剧情……”

谢小禾说着,转头去看周明,却发现他低头闭目,竟然是睡着了。

“你……”这一番憋了一年半的哭诉,倾听的人,竟然昏睡过去,谢小禾心中蓦然而生几分气急败坏的恼怒,之后又觉得哭笑不得,方才一腔的悲情又暂且抛到一边,提高声音道,“周大夫,您当这真是坐计程车哪?”

周明睁开眼,茫然地看了看她:“嗯,刚才说,噢,秦牧应该是胆囊炎,这个之后要详细检查。他家人什么时候到?他太太现在才手术后,还不太适合谈他的病情。”

“明天早上五点半他弟弟到,中午他妈妈到。”谢小禾答,木着脸跟周明说,“马上就到那间车铺,主人我认识,但凡有人去,不管几时,他都做生意的。建议您买轮胎之外,也查查轮子是否平衡,做做矫正,换换机油,让人家半夜起来,也多点生意做,您也学学车子保养。”

“啊,好。”周明老实地点头,“我确实半年前就想做了,一直忘。”

谢小禾沉默着不再说话,临近要找的修车铺,缓缓减速,停下之后,她突然盯着周明问道:“除了做学问,做手术之外,您有朋友吗?”

“有啊。”周明愣怔地答。

“有女性朋友吗?”谢小禾再问。

周明仔细地想了想,摇头:“不大有,我小时候爱打架,长大了爱打球,都不是女孩子喜欢的。”

“那能冒昧地问一句,您太太,嗯,如果您结婚了的话,您太太是不是比我这种不任性不娇气肯讲理的,少见的女人,更加少见?”

周明低着头,沉默了好一阵,终于缓缓说道:“我二十三岁就结婚了。我太太……她很好,很美,应该也很温柔吧。嗯,不久前,我们分开了。”

谢小禾的理智让她将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怪不得”咽了回去,看看周明,方才的恼火被歉意替代,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打开车门,跳下车,用力叩起了小铺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