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

你想不到这该有多烦恼?意料之外地搅进这场是非中来。

他们说,这就是怕你闲得慌,给你找点精神负担。谁叫你成天钻在你那个洞洞里不出来,和你那位女助手,象只土拨鼠似的,研究你那些瓶瓶罐罐呢?

这是多好的秋天,多好的阳光,出来透透新鲜空气吧!林工!

世界是永久的,只有人生是短暂的,你干吗呀!

你拉开百页窗,望着窗外好几张同事的脸。这些脸,你每周要看上五天半,都是挺不错的脸,光光的,亮亮的,今天是礼拜六,该滚回城里去了,门面已经修理过了,头发也好象被狗舔过似的,省得让老婆骂是监狱里刚放回来的囚犯。有的还打上了那种花花绿绿的“男人的世界”,别上了领带卡。

人,是很有意思的生物,能把不愿意做的事,挺当回事地去做;而把极乐意去干的事,假门假势的做出不屑一为的样子。其实猫也好,狗也好,甚至挂在树上黄黄的柿子也好,用不着勉强自己。用不着包括非常快乐地勉强自己,譬如把脸刮得象剥了壳的煮鸡蛋那样光滑幼嫩,去讨好老婆。

实验室的隔音玻璃很厚,而且看出去变形,听不见他们对你说些什么?但一张张被拉扯开来,显得滑稽的太监面孔,挤眉弄眼地朝你做出各种表情,你觉得好笑。

你说:“我马上就完,诸位!”

他们同你一样,听不到你的声音,但还不停地向你比划。

你觉得奇怪,干嘛对我发生兴趣?你明知他们为什么,有点恼火但你还是要理会你的这些可敬的同事们。你是小人物,小人物最好不要有性格,越没性格越好。因为个性是没用而且有害的装饰品,伟人有个性,增加魅力,你有这些东西,反而坏事。

“是!”你的灵魂在两腿并拢,在立正。乖顺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你深刻领会。

因此他们说,林工,你大概是整个研究所里脾气最好的一个人,所以--

你说,别“所以”,求求诸位!你能估计到“所以”以后的话,一定是你不愿意听到的。小人物既怕肯定,更怕否定,最好什么也不沾边,那就上帝保佑了。

“生活里若有一朵玫瑰花,便有五十堆臭大粪。”罗玉玉永远憎恶一切。

这你相信,不完全是因为她说的。当然,从她那咬牙切齿的嘴里说出来,这句话就格外地让你共鸣。“所以,花也好,屎也好,都不想要,我努力向每一个人鞠躬!”

当然,把脑袋缩进脖子里去,也不失为低等动物保护自己的一种本能,因此你也是研究所里最不显山露水的一个人。不过,今天例外,这个周末,你在研究所大院里,成了知名度最高的两个人之一,好了得!

可原来,这大院里还有些人,甚至并不十分知道你的大名呢!听起来好象是天方夜谭似的。

居然会有人,似乎难以启齿地:“你叫什么来着?也许这么问,不礼貌。”

“ 姓林,森林的林。叫我林森中好了!”

你说你有一张没有特色的脸,最适宜当间谍,谁也记不住你,而且只要有另外一个人在场,你准是不被注意的那一个。“看!”你得到证实,果然吧,同是研究所的人,不晓得你姓甚名谁?你笑了,你认为这其实不足为奇,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无限放大的蜂窝或是蚁穴,谁有本事找出来这个工蜂和那个工蜂,这个工蚁和那个工蚁的区别吗?

应该承认,你说得对:“我们是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要都有区别的话,那地球负担得了吗?”

……

装修一新的伊丽莎白女王号豪华客轮,在停运了几年以后,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环球航行。

本周周末,也就是星期五,将从旧金山启碇。

因为是首航的缘故,轮船公司将在票价上优惠百分之十,不仅如此,若是同时购买两张往返的全程票,还可以再优惠百分之二点五。

你未能当上谍工,真可惜!

于是,你当上了工程师,自然也是无数平平常常的工程师中的一个。在你工作的这个研究所,有正式职称的工程师,总数有几十名,统统在一位管业务的副所长领导之下。他曾是你的同班同学,这点历史因缘,你不认为多么值得提起,人头太次。这个长有一副木乃伊面孔的上司,对你印象不会很好,由于你对他知根知底。幸好,你尽量俯首称臣,力求服贴顺从,这样,你的命运不致太好,也不致太坏,中不溜。

你不反对你的这种状态,你说:“这样安生!”

有时候,你小说看多了,也做过一些莫明其妙的梦,居然会开枪,居然会在被敌人追杀的情况下返身回击。很了不得的,很过了一阵瘾。

这当然很可笑,无论你前生,今生,来生,都不可能有这份勇气。

你还告诉她:“罗玉玉,怪不怪?我打死也不敢的,竟把木乃伊穿了个透心凉!”

她说:“下回不再给你借推理小说了!”

你从实验室里出来,这回你自己锁门了,她不在了。

也怪,你有一种错觉,不会把罗玉玉也锁在屋里吧?她是个有着奇怪洁癖的女人,总是不停地洗这洗那,包括洗她自己,好象跌进过茅坑似的。你又回身把门打开,屋里空空如也。你骂自己神经病,她这会儿在医院里躺着,你都去探视过了。

“你真傻,做出这种事,如果为我,实在不值得!”

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泛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真是好天气。有股野青蒿的香味,京白梨的甜味和老乡烧树叶的烟味,这是一种想活的天气,决不是想死的天气,她干吗要玩这自杀的游戏呢?

你心里埋怨她,招呼不打一声,哪怕一点暗示也好?昨天还跟她说过,这么好的秋天,城里人都往城外来,我干吗非往城里去呢?

如果说北京的秋天最好,那么北京秋天最好的地方,是霜叶红了的香山。

但是不一定有人知道,过了八大处,再往山里走,当红叶渐渐的少,黄叶渐渐的多,当人烟渐渐的少,林木渐渐的多,然后才能感觉到只有在这里,可以领略到毫不矫揉造作的大自然实实在在的秋光。

你们的研究所,就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尽管风景甚佳,多数人并不安心,变着法儿要求调离。十年前,二十年前,你也是如火如荼地想把自己弄回城里去的。

现在你悟了,哪里都一个德性。除了离城太远以外,你说你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就你随和!”罗玉玉说。

你回答她:“我没脾气。”

没脾气也就没烦恼,凡人吗,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

一份宗教机关办的《醒世报》上,在不重要的位置上,刊登一则启事。

“俄勒冈州的切莫玛格丽特女士,已被本笃派修道院除名,特此周知!”下面是这个并不很大,也不出名的修道院的院长签名。

神职人员的手书,还是旧式的花体字母,很花哨,很华丽。

玛格丽特嬷嬷不认为她曾盗窃了教堂里的圣器,那只十七世纪的装圣水的银杯,是上帝对她的赐福。

她没有看到这张报,老实讲,谁也没有看到过这张报。甚至办这份宗教宣传品的神父们,也不会再看一眼的。无非,给碎纸机增加些麻烦而已。

俄勒冈州有句谚语,有什么人会把驴子踢过的石头,当一回事呢?

每个周末,在远郊区的这个研究所,便洋溢着一种捉摸不着的特殊气氛。说是轻松的情绪也好,说是雀跃的心态也好,甚至象你说的,这一天整个大院内,流行着一种近似躁狂型的轻度精神病也好,反正,有点与性有关的激情或是兴奋,大概是真的。

连大院里养的狗,也屁颠屁颠地跟着瞎激动。

这一天的下午四点钟,非常准时,所里的两辆交通车把家住城里的人,送回到城里去过礼拜天。然后,礼拜一的早晨九点,基本上也是非常准时地,再把回家大泄元气,而昏昏欲睡的人拉来远郊的这个研究所上班。

一年共有五十二次,外加国家规定的节假日。于是,每年,对!这个研究所的人和狗,总共约计有五十九次或六十次,卷进这样的激动漩涡里。

老兄也曾很盼望过每周一次的亢奋,说真的,人,活着,不容易。能抓住一点快乐,你就不要放过。那时,妻子是妻子,现在,又是,又不是了。

所以,周末回家对你来说,已不是那么急不可耐了。

但你说,人的满足是建筑在不满足的基础上的,五天半以后才有这一天,当然是不满足的。不过,假如连这一天也没有呢?想到这里,人是很贱骨头的,因此也就心满意足了。

“林工!”

“来了来了!”

“林森中,你磨磨蹭蹭什么?”

“这不来了么!”

满院子的狗,公家养的,住户养的,院外老乡养的,恐怕还有一些是野狗,压根没人养的流浪狗,蹿来蹿去,走路都嫌拌腿碍事。大院里的工程师是有数的,狗可就没数了,而且有愈来愈多之势,真可怕。这一天,也就是这一天,大家都变得不是自己了,走起路来,两腿打飘,狗也有“人来疯”的毛病,跟着凑热闹。

这一天,至少是今天,独你例外,她差点跟你永别,太玄了,幸亏抢救及时。

“你怎么啦?老林!”

“我怎么也没有怎么呀!”你打了个马虎眼,大家也明白,就这么一回事。

日子不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的吗?总的来说,又能怎么样呢?你回想起你刚分配到这个研究所的五十年代,那时京西还有拉煤的骆驼,如今已经绝迹了。那些沉默的牲口,在长途跋涉中,只管往前走就是了。这一步和那一步,对它来说,有些什么区别呢?人也同样,在这样一条平平常常的路上,又会产生什么惊奇呢?连“啊呀”一声也不会叫出来的。

应该说,是这么个意思。不过,这一回,你不是。林森中,你那张毫无特色的脸上,头一回,好难得难得,流露出一种若有所失的表情。

谁让你是一头双峰骆驼啊!你背上驮着两个她,哪一位你也休想卸下来。

于是那张最适宜当间谍的脸上,流露出内心感情的蛛丝马迹。

当然不是秋天的伤感。这里的秋天壮丽非常,在透明的蓝天底下,每一座山,每一棵树,每一条小溪流,都努力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性格,非常鲜明,非常美丽。

只有人例外,甚至这周末的兴奋,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真有趣,然而,也真没劲。每一张脸上,都一样的笑容,都朝你一样地呲着牙,倒有些令人生畏了。

你把东嗅嗅,西闻闻的狗,用腿将它们拨拉开,你今天心绪不佳,面无笑意。

一个女人,百分之七十或八十为你而差点死了,你想不烦恼也不行了。

因为她,你承认,确确实实因为她。

你也并不打算遮遮掩掩,你的助手罗玉玉病了,你的上司找过你了。而且你可以想象,此刻站在你身边的同事们,完全知道你的上司跟你谈了些什么?

每周五天半,你和大家,换句话说,也是大家和你,在这远郊区的用围墙围起来的大院里朝夕共处。每张面孔,乃至每张狗的面孔,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有时候,你产生一种脱光了衣服,在公共浴池里洗澡的感觉,简直每个零部件,包括最见不得人的东西,也裸裎着进入公开展览的行列。

他们于是知道罗玉玉为你而寻短见,可你并不了解她何以要走这一步?。

“女人是个复杂的方程式,林工!”罗玉玉自己说的。她认为也许只有死了,这道难题自然也就解了。不死,活下去,许多事情中的荒谬,不但你理解不了,连我自己也解释不清。

……

从斯内克河到肖肖尼瀑布,到盐湖城,这一路上,经常会在加油站碰到一个人人都管他“快乐的吉米”这位推销员。

他向那些小农庄的家庭主妇们,出售除虫剂,包金首饰,郁金香种子,兼为一家保险公司招揽主顾。

那辆老爷车就是他的家,他很高兴每天早晨打开他的车门时,所见到的不是昨天的邻居。他喜欢这种生活,除了上帝和父母外,一切都象旋转木马那样在不停地变换着。

假如永远是那几张道早安的邻居面孔,吉米想:“那还不如自杀呢!”

你自然不会傻到这种程度,把你们俩私底下的交谈,和盘托出的。

罗玉玉说过,那是个没有性能力,却有强烈性欲望的畜生。她,恨不能宰了他。

这位上司,你也不认为他是个好种。那张木乃伊的脸板着,他先声明,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他领导的这个研究所里的一名工作人员服用了过量的速可眠,而被送到医院里去洗胃,打强心针,他要不闻不问的话,在西方可以,在中国则不行。

“林森中同志--”

你懂,严肃的谈话总是这样开头的。

她为什么服安眠药?为什么服了超量的然而又不至于死人的安眠药?为什么想结束生命可又不下决心?为什么在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又突然后悔得不行呢?

你一言不发。通常在压力面前,保持沉默的人,一种是强者;另一种是弱者,你当然属于后者。虽然你在你的梦里,曾经端起过卡宾枪向包围着你的敌人扫射过,尽管你这辈子从来没摸过卡宾枪,但并不影响你在梦里英勇过,而且非常英勇。

你想你有理由不回答--

因为你不是罗玉玉,上司所提的关于她因何自杀,因何又不自杀,或究竟是不是自杀,或只不过把自杀作为手段,达到什么目的的等等问题,应该由她来回答。

可你本该驳回去,我管得着么?问她本人,或者问她丈夫好了,干我屁事?不知为什么,是出于礼貌呢?是你的教养决定了你的节制,而未发难?或者,说得不好听一点,是那种软弱性和原罪感的劣根性,在起作用?

你从你的上司的潜台词里听出来,林工,我们不必讲得太过于明明白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更好么?通常,这类婚外恋情,官不追,民不究,也就稀里胡涂算了。

罗玉玉是你的助手,在你的实验室里工作。而且在那样一间密封的,恒温的,闭光的屋子里,只有你和她。

日久天长,水滴石穿呀!那是一个有滋有味的女人,不是吗?

他看着你,他认为你不吭声,这就表明你不是无懈可击的。但他想从你嘴里掏出什么?也难,这就是弱者的保护本能,你只要把自己封闭得紧紧的,不让他看透,木乃伊也无可奈何。

……

“玛姬,你太令爱你的人失望了!”

“你怎么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事情来哪!太可怕了!”

“也许你中了邪教徒的魔法了吧?玛格丽特!”

“你会一点也不感到羞耻么?要在穆斯林世界里,你要受到剁掉一只手的惩罚的,玛姬!”

年青的嬷嬷觉得他们的指责,毫无道理。

她说:“我在向上帝祷告时,是主对我说的,祝福你,孩子,拿走吧!你可以拿走的。这是仁慈的主的旨意,我有什么过失?”

“你被革出教门,你知道吗?”

“主没有把我抛弃,他在看着我,我相信。”

虽然上帝的眼睛是无处不在的,可他是上司,不是上帝,你只要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他对你没辙。尽管每个做上司的,恨不能当万能的上帝,对他的下属,不仅不满足于剥得光光的,一览无余,还想象爱克斯光那样,一直透视到内心的隐秘里去。

幸亏他不是上帝,不过,他比上帝更伟大的,有可怕的想象力。他似乎看到了你和罗玉玉在那间屋子做些什么,当然不是实验,不是瓶瓶罐罐。

他甚至嗅到一股精液的气息。

在那温度,湿度,空气的洁净度绝对合乎标准的屋子里,他认为不男欢女爱才怪咧!一个礼拜,差不多有五天半的功夫关在这两个人的天地里。

你相信,那绝不会是伊甸园,也许有上帝的时候,有过亚当和夏娃的伊甸园。现在,只有上司,怎么可能存在一个你和罗玉玉的伊甸园呢?笑话!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林工,你再想想……”

没有答应想,也没有拒绝不想,你拿定主意,不搭理这孙子。

你突发奇想,要是吼他一句:“滚你妈的蛋,别再烦我!”他会产生什么样子的反应呢?暴跳如雷?不欢而散?阴险一笑?秋后算账?立即绑赴法场自然是不至于的,顶多慢慢消遣你就是了。但你哪怕挺讨厌他检察官的眼神,法官的口吻,“干什么?装腔作势?”但你也不会发作的,这想法不过一个滑稽的念头罢了,一闪即过。

这就是小人物的可怜了!

老兄啊老兄!你一天到晚做各式各样的实验,从这个瓶倒进那个罐,又从那个罐,倒进另一个器皿里。可你,对于人生,却不敢尝试去做哪怕是一次小小的实验。让他恼怒一下,不也很有趣么?

你问自己:“他会咬掉你的鸡巴?”

可你不敢试一下。“真可怜!”你卑视你自己。

一眨眼间,研究所大院里,传遍了上司找你谈话的消息,比大喇叭广播还要快。

干吗要找你呢?肯定你有问题,你要干净清白得象个琉璃人儿,就不会找你了。这是大多数人的看法,虽然说心里没病,不怕鬼敲门,但门铃在响,你就很难说你没病了。

你马上觉得自己有罪了,你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一种天生的被告心态,在你,在我,在他,在每个人的灵魂里,永远象钟摆似的悬着。一旦触动了的话,劣根性使得你那颗心在罪与罚之间战栗不安地来回摆动。差一点你就低头认罪了,惯性!亏得你恨这孙子,尤其替罗玉玉恨,你索性去他妈的了。

因此更不在乎流言蜚语了,当然,你能想象到,要不满院皆知,倒是奇哉怪哉的事了。有这么许多张要说话的嘴,研究所又在这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远郊区,本来就缺乏谈资,忽然间出了服安眠药自杀未遂的女技术员,那是多浪漫多提神的话题呀!

满城风雨,那里吃安眠药,这里人人象服了兴奋剂,世界充满幸灾乐祸。

罗玉玉也许早估计到这一切,她说过:“我是我这部小说里的主人公,我在写我自己,我对我负责,不论发生什么事,林工,与你无关。我只是你人生道路上的一座凉亭,你经过这儿,走进来,坐了一坐,歇了歇脚,然后你再接着往前走。你不必对那曾经遮一点风雨和阳光的小亭子,负什么责,是不是?”

她在看小说时,是一个沉醉在她幻想世界里的女人。

但放下了手中的书,她又会是绝对现实主义的女人,“林工,人要生存下去,是第一需要!”

“那你当初也不至于必须要跟木乃伊睡觉--”

“我不得不有求于那个畜生--”

“究竟为什么吗?”

她不想对你隐瞒,她要职称。“女人嘛!还能有别的手段么?我不想树贞节牌坊!”此刻,她的神态说不好是憎恨,是快意,还是发泄?

“玉玉,这是没法理解的。”

“我不是说了吗?有些事我也搞不清!”

大概也包括她突然打算自杀。

……

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终于融入迷迷茫茫的海岸一线中去。

“再见,美国!”

“再见,阿美利加!”飘挂的彩带,缤纷的气球,象五色雨一样扬扬洒洒地飞舞。

伊丽莎白女王号游轮,在码头停靠时,那庞然大物,让从未离开过俄勒冈州,很少离开过修道院的玛格丽特嬷嬷,惊呆得不知所以。

“哦!上帝!”

现在,当这艘巨轮航行在一望无垠的太平洋上,是那样渺小,脆弱,不堪一击。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也许不该从家里跑出来,也许更不该相信这个花言巧语的推销员。尤其,环球旅游,她不知道是不是上帝许可的事?

吉米说,他曾经很荣幸地和一位修士,在里约热内卢的狂欢节相识,不是同一个旅游团,但住在同一个旅馆里。

他告诉玛格丽特,“你听了也许觉得好笑,这位修士先生,特别喜欢拿照相机拍那些跳桑巴舞的裸体女郎。”

“上帝啊!”她在胸前划着十字。

你从你的实验室走出来,大家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好象这世界上不曾有过罗玉玉这个女人,不曾发生过她昨天晚上那桩可怕的事一样。

“这个礼拜你回城吗?林工!”

你说:“回!”

干吗不回呐?这话问的!

假如放在通常的情况下,问者无心,答者也不会在意。因为,你也确实不每个礼拜回城里去。譬如你太太有外事任务出国,或陪外宾到外地去了呀!譬如你的实验项目到了关键时刻,需要二十四小时顶着啦!譬如你血压好象又不太正常,高了一点啦!

也许什么理由都没有,你偏要留下来在大院里过礼拜天,不愿意到城里去挤,那又能怎么样呢?虽然在旁人眼里有点反常,你想,难道每礼拜六拼命往城里奔,是正常么?

别人奇怪了几回以后,也就不奇怪了。

因为大家也了解你不特别张罗回城的原因,似乎谁都知道你和你妻子的关系紧张,也许夸大了些,但相当地不融洽,却是事实,你并不否认。

所以,礼拜天,你宁愿留在研究所,哪怕什么事也不干,也比回到城里,看你妻子漂亮的然而是冷漠的脸,要有意思些。

何况你是双峰骆驼,没有城里的她,还有城外的她。

“林工,你妻子知道我的存在么?”

“宁佳这个人,她为她自己活,她只顾她本人,其它的事,她不看不听不想不管,除掉我们的女儿贝贝,我不晓得她还记挂什么?”

但你也不怪你妻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

宁佳早就对你说了,你想离婚的话,那咱们就离,要是你无所谓,那继续这样维持着,也可以。她并不认为你特别的不好,同样,也没有把自己看成是多么好的女人,所以凑和着过也未尝不可,但有一条,你不要太干涉她的自由。

你发过火,当然你性格注定了你即使满天乌云,也顶多响几声闷雷罢了。这自然是无济于事的,她不觉得她有一个或两个男朋友,有什么了不起。

所以,她建议,同床异梦,不一定反目成仇。她说这样的没有爱情的夫妻,多了去了,有人统计过。

“森中,我只希望我们都保持绅士风度!谁也不干扰谁!”

宁佳未必知道你有个罗玉玉,她奉行自己的哲学,自然也不要求你守身如玉。

于是你再也没有非常恼火,更不会寻死觅活,人,你认为象你这样庸庸碌碌的无数普通人中的一个,将就着过个太平日子算了,才值不得怒发冲冠,大动干戈呢?你相信你决不是绅士,只不过是一个老百姓,一个能算老几的无聊老百姓而已。

现在,她是你的老婆,你是她的丈夫,从表面上看也还可以的家庭。但是,你有你的罗玉玉,她有她的你也说不好姓甚名谁的情人?

彼此冷冷淡淡的,就这样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地把日子打发过去。

要不是发生罗玉玉昨晚上的事情,这个礼拜原来你并不打算和这些同事一块进城的,所以经他们一问,显得尴尬。

现在,你要留下来,会坐立不安的。你不能在小医院里陪她,她有丈夫,你一去,他就得找个藉口离开一会,三个人,他,你,还有病床上的她,都很难堪。于是,只好说回城,你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别人却认为你心里有鬼,果然吧!躲清净走了。其实你很忐忑,罗玉玉怎么想?罗玉玉的丈夫怎么看?这世界实在憋扭,你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怎么办好?

结果,下午四点正,你不得不坐上交通车,回到那个漂亮而不爱你的女人身边去,她不爱你,不等于不需要你,她会给你安排、布置、或者暗示、启发许多你要做的事,包括作爱在内。

你猜不出别的同事,是否也如此憋扭?但到了午饭过后,看那股渐渐热烈起来的劲头,你相信你大概是个例外。

下午两点钟以后,研究所的大院门口便进入一周来的高潮场面。

几乎整个院子里走和不走的男女老少都在大门口这儿聚集了,附近的老乡,包括十里八里地以外的,也都赶集来了。于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农贸市场,向回城的人,兜售着栗子红枣,柿子核桃。

这时跑来跑去最欢腾的是狗,其次快乐的是整装待发的人,再往下排,该是家住大院里的孩子了。然后,就是长住在这里的职工和家属,周末,怎么说,该轻松一下了。小人物只追寻些小小的慰藉,不敢有什么大抱负呢?能够这样稀里胡涂地把日子打发过去,也就满足了。无大抱负固然无大快乐,但无大快乐,也无大忧愁,不也挺好么?

平凡的人,最好心如古井,无喜无悲,也就安生了。

唯有你,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当然,也就是今天罢了,平素,你不冷不热,没有什么表情的。罗玉玉说:“我羡慕你的麻木!我做不到,所以总自讨苦吃!”你说,麻木也是一种难得的心境你其实也未能免俗,真惭愧,要真能一片空白倒好了!

……

“吉米,你卖掉了你的家,为这张船票?”

“有什么不妥吗?嬷嬷!”

“当你从欧洲回来以后,难道你去找救世军,过那一张床,一匙汤,一片面包的生活?”

吉米笑了,他相信他会在雅典向众神推销厨房去味剂的。

“我真羡慕你,吉米,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我简直不能相信,就为了去看一眼那神庙?”

“假如我有足够的钱,我早坐飞机了。”

“你为什么非要看宙斯的神殿呢?不远千里--”

他也说不出太多的理由,反正他想去就是了。

三转两转,你极少出现的惆账,就被大门外小市上的买卖热潮给驱散了,又是那副让罗玉玉钦佩的空空荡荡的一张脸,在小市上溜达。其实你心里想麻木也不成,这是每周回城的前奏曲,你无法不随着大家去买些什么。其实这是多余,干吗呢?你只不过做给别人看看罢了!表明你在城里也有个家,有个老婆,有个女儿,而且,等于向大家说罗玉玉虽然出事了,与你无干,你照旧回城。你明白你这样,也不能改变别人对你的看法,知道无济于事还做,这就是你爱说的小人物的悲哀了。

“多少钱?”你停下脚来问一个卖白薯的老太太,可你并不打算买。

“两毛二。”

“城里也不过三角!”

上下不过八分钱,你也觉得怪无聊的,但若不这样磨嘴的话,还有什么地方用得着你这张嘴呢?再说,空手回家,总不如随便买点,不过,未必受欢迎,你能估计到。

“一毛五?”

老太太摇头,掉脸去招呼别的买主。

“拿粮票换呢?”

“十斤四斤。”

“真宰人哪!你这刀磨得够快的。”

“不买拉倒--”

“别介,别介……”

你继续跟这位挺固执的老太太,三分两分,一斤半斤地讨价还价,不光你,所有你的同事,包括那个找你谈话的上司,他也在和卖肉的老乡谈判那条肥得流油的羊腿,你心想,够有情趣的,刚一秋凉就涮上火锅了。

“这个畜生--”罗玉玉一提到他就是这两个字。

木乃伊求过你,老同学,帮帮忙,把她塞进你那个实验室里去。

那时,你不知道他是要你帮他收拾残局,后来,她才告诉你实情,他整整折腾了她一年多,才放开她,给了她一个职称。

木乃伊显然做成了这笔羊腿生意。

人声笑语,鸡叫狗咬,熙熙攘攘,你挤我撞,这一通乱倒把你从早上获知她出事以后的烦恼,置之脑后。你接着和你面前的老太太练嘴皮子,“马上开车了,你还背回去么?”此刻你感到了难得的精神享受,白薯是小事,直着嗓子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愿意怎样说就怎样说,倒成了真正的快乐,对你来说或许不可多得,所以你在一派喧嚷声中,尝到了彻底放松的愉快,哪怕是暂时的。你注意到,别人也和你一样在享受着,大概因为一天一天的日子,过得未免太平淡,平庸而又琐碎,难怪他们一个个面色潮红,露出几乎是病态的兴奋吧?你不禁暗笑,难道那五天半的时间里,人们在冬眠来着,直到第六天的下午才苏醒过来的吗?

你也患了那种躁狂型的轻度精神病了,你叹息自己。就这一刻,你既记不起你城里的太太,也把罗玉玉忘了。

你只记得车内座椅底下那一兜比城里并不便宜多少的白薯,买它干什么呢?你太太会绉眉头,然后扔到凉台上,想起来吃,想不起来,最后倒进垃圾箱。

突然,灵机一动,你那宝贝女儿上上礼拜说过,要你买些山里红带回去的。尽管车马上就要开了,准十六点,雷打不动,有人发牢骚:“中国还少有这样认真其事的。”你还是急冲冲地下车,准备不管多少钱一斤,到小市上去买一点,难得贝贝张嘴。

你绝想不到罗玉玉的丈夫,在朝着你走过来,你是怎么也躲闪不开了。

那是个老实得有点窝囊的制图室主任,跟你差不多前后脚来到研究所的老资格了,自然也是老相识了。他当然知道你和他年青妻子的暧昧关系,你要是不发生昨晚服安眠药的事情,心照不宣,还可以敷衍几句的。他不是来找你算账的吧?你有些担心。

你曾经埋怨过:“玉玉!你干吗要伤害这个老实人呢?”

她把她和你的感情,一字不漏地全告诉了她的丈夫。

“你这是干什么吗?”

她让你别管,“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你没关系!”

“无论如何是由于我,你们才--”

她反问:“难道你跟宁佳到这种地步,是因为我么?”

“老于怎么说?”

“他能说什么?”罗玉玉说:“早些时候,在那畜生手心里,和霸占有什么两样么?”

“他忍了?”

“你不也忍着了吗?”

生活干吗这么拧着劲,过得半点也不自在呢?

老于显然很为难,当着那么多的人,老乡不知情,但坐在车里的研究所的同事们,几乎无人不知罗玉玉昨晚自杀的事。大院本来无新闻呀,从哪能找到如此剌激性的消息呢?而且挡不住人们的猜测,这次轻生,和你林森中究竟有些什么联系?

男女之间的感情,即或是私情,要想完全隐瞒住,是做不到的。

何况,罗玉玉并不太想掩人耳目,她还在小医院里躺着,派她先生给回城的你送你正需要的山里红来了。

女人真是难解的一道方程式呀!

你能猜测老于这趟使命的艰难,直到回到马上要开的车上,打开纸口袋,发现一颗颗干净的经过精心挑选的山里红,你不晓得是感激你不过随便说了一句,就放在心上的她呢?还是对这个做丈夫的老实人同情或是负咎呢?

老于笑得勉强,怕是比你更紧张些:“回家?”

你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

“玉玉让我给你送来的!”

你接过来,当时还猜不出是山里红,自然更不好意思问。“她好点了吗?”

他也点点头,似乎也不知说什么好?

车就要开了,车上的人在喊你,你顾不得再去买你的东西,再见也没说扭头就走,你刚一转身,他也三步两步地挤进门外的人群中。

你从车窗里往外看,老于已经不见踪影。

他或许觉得难堪,你在替他想,因为你也扮演着这个角色。

至于那么痛苦么?小人物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不甘心于他的现实命运了。你后来给自己找到宽慰的理由,那是有头有脸的人,才会感到羞愧和不自在的事。你知道这比麻木还要麻木得多的感情,可对小人物来说,有这张脸和没有这张脸,究竟存在多大区别呢?

这个老于!

好象约定俗成似的,每个乘客的座位基本上是固定的。一年五十多次,十年五百多次,不是规矩也成方圆了。除非缺乏耐性的陆续地用各式各样的藉口,调走了,把座席让给后来的人。而有象教堂里荣誉席位的固定乘客,都是类似你这样走不了或不想走的老资格了,别人怎么要让三分的了。

不过,你总是到最后一排,并无太多的讲究,因为很少有人坐,因为你可以不受干扰地看你的小说,一本总也看不完的乘车读物。

这本已经散落的外国小说,鬼知道罗玉玉从哪儿为他发掘来的?

你感谢上帝,虽然你不信,但能有这个完全属于你的,而其他人走不进来的遐想世界,一定要感谢谁的话,那除了上帝外,还会有谁呢?

难道是那位坐在伏尔加里挟着羊腿的上司么?

在小人物的心目中,上司在某种程度上几乎等于上帝。可他把罗玉玉玩够了以后,踢给你,你把着手教她,成了个考试及格的技术员,才没去告发他。这会,居然铁青着脸,当回事地找你谈话?谈罗玉玉,亏他张得开嘴!

你佩服他真会表演,这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的拿手好戏。

车开出了研究所,你看到先是小孩子跟着跑,嗷嗷地呼叫着。车加速以后,追不上了,就剩下几十条狗在尾随不舍了。

那场面有些壮观,大家都要回过头去看的。

孩子们在呐喊助威,那些年青力壮的狗更撒欢地追上来。车内的人也兴高采烈地喝彩,为某几条狗鼓劲,探身到车窗外喊它们的名字,一直到汽车开上了公路,评选出最后驻下脚来的一条,为本周冠军。

所有的狗都累得伸长了舌头,站在路边,直到车子无影无踪,才意兴阑珊地回大院里去。这是每周狗的节目,也是回城的人的一个开心节目,会成为一路上谈论的话题。

为什么咻咻地追逐不停呢?

你总怀疑,这两车人,每个礼拜六,赶着往家奔,是不是会象车后这一群,只不过随大流地属于集体冲动的游戏,或是无目的的行为呢?至少你认为你自己有点类似。

不知谁在宣布:“今天获得狗王称号的,是老于家那条大花!”

你不觉一怔。

那是一条总对你唁唁然的不怀好意的母狗。

甚至罗玉玉刚分配到你手下的时候,狗就有一种特殊感觉,它大概预见到未来的结果,一开始就对你不友好。你头一回应邀到她和老于的家去作客,差点让它咬的一口。

老于直是赔不是。

“把大花赶出去!真可恶!”罗玉玉对她丈夫说。

你很少到大院的家属区来,你甚至不知道你的年青助手,竟是制图室主任的妻子。其实你和她丈夫是研究所的老资格,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就来所工作了。后来的年青人称呼你们是老前辈,应该当仁不让的。但你关在你那个实验室里,根本不晓得他娶了这样年青的老婆,要差十七、八岁吧?

老于腰都弯了,更显得老态龙钟。大花不听他摆弄,理直气壮地赖在屋里不走。

你说算了算了,谁知它冲上来跟你不肯罢休,咬住你的裤脚不撒嘴。正忙着张罗饭菜的她,从厨房里出来,飞起一脚,把狗踢到门外去,随手带上了门。

大花不停地扒门,撞门,呜呜地叫着。

“老于,我求你啦!把这条该死的畜生带远点行不?”

他向你一再抱歉:“你们坐着,你们先吃,别管我!”

那顿丰盛的晚餐,你很不安地和她面对面坐着吃的。也从此才了解她怎样上山下乡?怎样和当地农民结婚,生孩子,挨打挨骂?怎样折腾回城?怎样离婚?怎样把孩子作了牺牲品,判给了男方?说到这里,她哭了,“我算什么样的人?我算什么样的妈?”然后,她怎样落不下户口,怎样农转非?怎样嫁给老于?怎样找到一份工作?怎样,怎样……

她问:“林工,你当真不知我丈夫是他?”

你哄她:“听说过,不详细。”

后来,你才坦诚地说,你在这研究所里,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小人物把自己管好就够了,不让别人替你操心,也不必替别人操心。干吗要知道那么多的闲事呢?我只求一个巴巴结结的安生日子,就行了。

老于娶了个年青老婆,你干吗要高兴呢?又不是你娶。万一他不觉得幸福,你为他犯愁,又能对他有什么助益呢?

直到很晚,老于也没回来。

以后,你每次去她家,老于就带大花到院子外边溜达。

你拿着这本失落了前后文的小说挡住你的脸,因为肯定会有人扭回头来看你。

即使不发生罗玉玉的事,只要有人提到这条凶悍的母狗,或者这位可怜的丈夫,也会牵扯上你。

原本你在那舒适的洞洞里,当地拨鼠的时候,几乎不为人知。自从你实验室里有了这个年青女人混合着香味和体臭的气息以后,无论你出现在哪儿,仿佛这股气味便随着你了,别人好象能嗅到似的,忍不住要多瞅你两眼了。

这使你苦恼,你不愿意,也不习惯过多的目光,投向你。

所以,你难得到她家作客,尤其后来你和她渐渐地亲密起来,就更不大去了。你不仅怕人,而且还怕狗。

因为,有的时候,狗咬起来比人咬还要厉害。你想不透大花为什么拼命追车?狗有狗的心思,你不是它的同类,自然猜不出。于是,你接着读手里那本没头没脑的书。

这部小说是她为你准备的,她在所里的图书馆当过临时工,那是刚嫁给老于不久的事,很快就转了正。对这位努力奋斗的女人,你也不好意思问她,怎样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因为那终究不是获得勋章的光荣事迹,一句话:“林工,那都是眼泪往肚里流的日子!”也足够足够的了。

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行车路程,总得找一点消遣才好。其他人或是聊天,或是打瞌睡,或是呆呆地看沿途的景色,来打发掉这段时间。你既不想跟人扯淡,也不感到困乏,更不愿欣赏车外的风光,即使是一幅名画,看上一千多遍以后,也会出现审美疲劳的。

所以,你乐意坐在最后一排,躲着众人,让大家觉得车上有你不多,无你不少,这就是你企求的最佳境界。你本来不怎么爱看小说,你喜欢瞪着眼睛做梦,幻想着自己一会儿冲锋陷阵,一会儿杀人放火,一会儿又变成为隐身人,谁也看不见你,去窃取重要的情报……后来,她把爱看小说的毛病,传染给你,有一本书遮住脸更好,隔绝开来,你进到小说世界里去,比起你早先的白日梦,甚至更有意思些。

你不晓得她从哪儿找出来的这部散落的外国小说,开头和结尾已经丢失了,因而无法知道书名和作者。不过,你挺关心,甚至羡慕那个名叫吉米的主人公,这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家伙,怎么把修女玛格丽特说动了心,登上伊丽莎白王后号客轮随着他去周游世界,对你则是个永远的谜了,因为这前面至少有四十多页,不知被哪个王八蛋撕掉了。

于是,这书倒象这个世界一样,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只不过有人快乐地度过一生,譬如这个吉米;有人,譬如你和罗玉玉,将就着,结结巴巴,凑凑和和,也算一辈子罢了。

现在,你看到的开头,是吉米到修女的客房,请她到船上的餐厅里去共进晚餐。

吉米不是百万富翁,也不是黑手党或是克格勃,他是一个挺讨人喜欢的推销员,他就为了去看一眼雅典的神庙,才参加这豪华轮的环球旅行的。

……

“嬷嬷,但愿上帝让你休息好了!”

看来,这最初的对于大海的恐惧心理,她已经平静下来。

在客舱的房间里,那感觉和在陆地上毫无两样。她脸色安详,不象刚才在甲板上那样紧张了。

“谢谢你,吉米,我很好,我很愉快。我甚至忘记我此时此刻是在大海上航行,如果不是这房间里的过于奢侈的装饰,和那幅挂在床头的油画--主啊!原谅我!我几乎怀疑我还在修道院里。”

他不认为那种在经济舱里挂的裸体画,多么令人不安。他推销过的,生意不好,还不如卖印第安人的手工艺品,在俄勒冈州,拓荒者的后裔,买这些玩艺,是舍得花钱的。他总在琢磨,这位嬷嬷也许是淘金者的后代吧?血管里说不定还存留着一点冒险的成份吧?在那张红扑扑的脸上,他相信他不仅仅看到了上帝。

“你不是天生就属于修道院的,嬷嬷,这世界很大!”吉米告诉她。可她除了天主和她的俄勒冈州以外,好象什么也不知道。吉米接着说:“我们这艘诺亚方舟,现在的位置,是在西经一百五十度,北回归线以南,纬度二十五的太平洋上,我刚从船长那儿过来,他这样对我说的。太平洋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时候,特别风平浪静,才有了这个让人感到安慰的名字。嬷嬷,尽管你开始不讨厌太平洋,而且我还是个有良好记录的推销员,但我也不想把这么大的浴缸推销给你。”

“你是一个很快活的年青人?”

“我没有理由忧愁,我也从来不去忏悔,请你原谅,嬷嬷!我小的时候,我妈妈老一把拎起来,打我的屁股,就因为我不会哭!”

玛格丽特温柔地笑了。“吉米,我再说一遍,跟你一起旅行,我很开心。”

他当初只是为了少掏百分之二点五的票价,才说服她一起去周游世界。那时,他并不认为她是合适的旅伴,现在,他倒不太后悔了。

“嬷嬷,是该到餐厅去的时候了,我们早订下桌子的。”

“走吧!亲爱的吉米!”

吉米望着她那身修女们的黑袍白帽。“嬷嬷,我们是去进晚餐,并不是去做弥撒呀!”

“你要我做什么呢?”

“嬷嬷,我非常尊敬你,我一点也不愿勉强你。可那是轻松的餐厅,还有乐队伴奏,为使进餐者能有一份良好的胃口,决不会演奏圣母玛利亚的。你这样走进去,人们马上会联想起在教堂里领圣餐的情景,还有勇气对准那只烤鸡,或者是侍者刚端上来的牡蛎么?”

“吉米,我是属于上帝的呀!”

“可这是游轮,并不是修道院,嬷嬷,你就不可以暂时象别的女人一样吗?”

玛格丽特摇摇头,拒绝了。

不过,她仍旧那样温柔。

“老前辈,你怎么老捧着这本书?”

一个离他不远的年青人,从座位上掉回头来问你。他曾经在你那个实验室里呆过一阵,后来嫌瓶瓶罐罐这份工作,太枯燥乏味,太单调无聊,就设法挪窝,换了份轻松的差使。所以木乃伊才给你塞来罗玉玉,按编制,你应该有一个助手。

不过,你不想要,你宁肯自己辛苦些。

其实你是不愿意别人打搅你的平静,尤其不愿意身边有一对总盯着你的眼睛。

你发现有人天生就是业余警察,对什么都感兴趣;但也有人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怯懦,老觉得自己是嫌疑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货似的,你想你大概是。你记得已经告诉这个好奇的年青人有关这本小说的来龙去脉,理应反问他一句:“你嫌不嫌烦啊?老弟!”可你知道,就象大院里的狗一样,以少惹为佳。你若不打算息事宁人的话,他可能倒来了兴致,反而没完没了。还不如采取退让姿态,把书递给他,请阁下过目,一个太软弱的对手,他也就提不起精神进一步纠缠了。

谢天谢地,这小伙子放你一马。

你晓得,顶你的上司是没有用的,这是做小人物必懂的真理。“她,来就来吧!”

到底弄不明白,是这小子要走,才来了她,还是要安排她,才同意他调出实验室?你是老百姓,你用不着而且你也不想了解其中的“猫腻”。于是,罗玉玉从上司身后闪了出来,老实讲,一开始,你对她印象不佳。

“林老师--”

你认为,作为女人,要么漂亮,要么能干。当然,既漂亮又能干,象你妻子宁佳那样(爱不爱你另论)才貌双全的,也确实不是很多。但罗玉玉谈不上有动人的姿色,这倒也无所谓,横竖给你做助手,又不是给你当老婆。问题在于她连门捷列夫的化学元素表都茫茫然。

“这是你在初中二年级就该学的呀!”

那时,她能记得住的,也只有红卫兵的疯狂了。

你忍不住,找到木乃伊,要把她退回去。

木乃伊的脸上你能读出什么文章呢?全是大道理,比社论还社论。培养接班人啦!诲人不倦啦!知识分子和工农兵相结合啦!……

“我得从头教起--”你声明你没有这份义务,你拿的是工程师而不是教员的薪水,你奇怪他这实在不合章法的照顾,太过份了。

“看在我的面上,老同学--”这类人在需要你的时候,甚至会屈膝认你作亲爹的。木乃伊就有这份伟大,所以他成功了,而且越来越得意。

“为什么?非要把她弄到实验室里来?”

他能告诉你,他把她玩够了,玩腻了,有了新欢,要卸包袱了吗?

西山在车后愈来愈朦胧了,混沌的,黑压压的,甚至有点张牙舞爪的巨大城市的影子越来越近了。

秋天的傍晚就显得匆匆忙忙了,一忽儿功夫,明亮的天空,变得晦暗起来。你手中的那本小说,也开始模糊,不晓得那个吉米到底把玛格丽特请到餐厅去了没有?也不晓得那位嬷嬷,上帝的信徒,是坚持她的信仰?还是入乡随俗?

想看个究竟的你,差点骂出了声。真他妈缺德!这本书又被扯掉了好几页。

车窗外任什么细节也分辨不出来了,你索性把书放下,闭上眼睛,该是你和她一块儿到船上餐厅里去的时候了。你在外国电影里看到过的,《冰海沉船》、《假如明天来临》、《海神号遇难记》里那豪华的餐厅,丰美的酒点,衣冠楚楚的绅士,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你能想象出你和罗玉玉走进这辈子不可能,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可能去的餐厅的一些细节的。

小人物最大的心理满足,便是在想象中得到一切。

她应该穿一身闪光的晚礼服,罗玉玉的面孔,也许可以说缺乏魅力,但她的身裁体态,却是无可挑剔的。你看到那些洋人在注意她,自然也在打量你。这里,你用不着怛怛怵怵了,谁也不明你的底细。说不定以为你是大亨或者是黑社会的“教父”呢?你设想裤腰处怎么要有一支勃郎宁,是镀银的枪把,还镌刻着你林森中姓氏的英文字母的缩写。

不,不,你否定了这种持枪的设想,到了这个身份上,就应该雇用保镖了。

对,正因为你身后的那个长得象斯泰隆的膀大腰园的家伙,才使餐厅里的人,对你俩侧目而视吧?

仆役连忙过来侍应。

“我们订好了座位的!”

餐厅领班迈着小步,飞快地迎上来招呼。

“请,先生,您的桌子靠窗,因为您夫人喜欢大海--”

乐队在演奏一支什么曲子,对你,对她,是无关紧要的,只要不震耳欲聋,只要不强迫非听不可就行了。

你坐下来,你要了酒和点了菜,你欣尝着这个女人,无需再顾忌什么,她那半露在晚礼服上面的丰满到极致地步的乳胸,是很让你陶醉的。

她显得雍容华贵,不过,仍旧那样郁郁寡欢。

“你不能从自杀的阴影中走出来?”

她摇了摇头,和她在病床上的样子差不多,面色苍白,形容憔悴。

“小罗--”你只有在那种消魂时分才叫她“玉玉”的,其实此刻在伊丽莎白女王号上,你怎么喊她,谁也不闻不问的。“你干吗那么想不开呢?现在这样不挺好吗?”

她也不认为不好,只要她放下小说,就没命地现实主义,除此别无他法。她说过的:“目前只能是这个局面了,可我担心这日子能维持多久咧?我是老于的老婆,你是宁佳的丈夫,这个扣解不开,日久天长,不可能永远在这实验室里偷偷摸摸的!”

“我知道,你不愿意这样,难道我愿意吗?事情明摆着,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世界就喜欢这样倒错,憋扭,存心跟人过不去。想在一起生活的,中间总隔堵墙;不想在一起过的,捆绑着谁也休想挣脱。”

“我害怕也许有一天!”她很恐惧:“咱俩再也不可能在一起--”

你记得,她搂着你时说的,就是礼拜五上班以后在更衣室里的事,怎么会淡忘呢?

往常,早晨见面这一刻,你俩总是屏神敛息地拥抱着,亲吻着,享受着抚慰的快感。这个节目,语言是绝对多余的。

但她的嘴紧贴了你唇边只短短一会儿,便离开了。无论你怎样安慰她,她也失去了往日的兴致,愁眉苦脸,一串泪珠,让你也不知怎么是好了,没有不散的筵席啊!

怎么办?一瞬间,侍者没了,马提尼酒没了,背景音乐没了,餐厅没了,只有你乘坐的交通车,在华灯初亮的渐渐人多了起来的城郊行驶着。

你真懊悔,你发现你坐根儿是个脓包,成不了大器,没人家吉米两下子,敢作敢为。可你连做一个快活的梦,也彻底不了,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真可惜罗玉玉那袭夜礼服了,多么光彩夺目呀!你完全可以在梦中足足地疯狂一阵,没人会拦阻你的吗?“怎么搞的吗?林森中!”你自己都感到没劲:“唉!你啊你啊!老兄!日子过得窝囊还不够,做个梦,又不花钱,又不费力气,又没个顶头上司管着,而且谁也抓不住把柄,也象是泄了气的皮球,疲疲塌塌。看那个推销员,就为了看一眼雅典神庙,说走就走,还诳走了一个修女,要是你,早吓死了,可人家不照样也活着?”

真累,你抱住你的头,又想起怎么也推不开的罗玉玉提出的难题。

直到车停了下来,好多人下车,你才知道,白石桥到了。

……

玛格丽特被风平浪静的太平洋迷住了。

她几乎不大肯离开甲板了,也许俄勒冈州是山地的缘故,而修道院又建在远离尘嚣的深谷里,望出去,高高的围墙,墙外是高高的山毛榉,在密密匝匝的丛林外面,是峰峦迭嶂的群山。无论朝哪个方向看去,都有墙、树、和山,死死严严的挡住,彷佛与世界隔绝了一样。

偶而一只鹰从头顶的天空飞掠过去,便有许多目光追踪着,直到它消失在山外为止。玛格丽特是获得过圣心奖的一位特别虔诚的修女,她相信上帝造的世界,就是这样众山环抱的象一口平底煎锅似的盆地。

她甚至无法想象除了山以外,还能有些什么?

在修道院,天明亮了好久好久以后,才能看到太阳从山巅上升起。可在海上,却是一轮红日先从波浪中涌上来,然后,黑夜才让位给黎明。然后,那天水一色的大海,才出现略可分辨的轮廓。然后,耀眼的光亮,把无边无际的海洋点燃了,辉煌得令人睁不开眼。然后,那位嬷嬷红润的脸上,就会出现让吉米惊奇不止的,和她身份不相称的兴奋、雀跃、欢呼、和呐喊。

“哦……哦……”

她终于明白山之外,有海,海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

“吉米,赞美上帝吧!”

他已经两个早晨从睡梦中被她叫醒,来等候海上的日出了。他只记得他三、四点钟回到他的老爷车上去睡觉,却从来没有三、四点钟起床的习惯。“玛姬,我已经请你原谅过了,从我父亲那一辈开始,就不大信上帝了!”

“吉米,你哪?”

“我,真抱歉,除了给朋友作男傧相,我从不去教堂!”

“那你信什么呢?”

他为她披上一条从舱房里带来的毯子。“也许你现在应该明白,你相信的上帝,不如这条毯子,能给你带来温暖!”黎明前的海上,即使是无风天气,也是寒飕飕的。

“你永远那样幽默,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玛姬,我不想骗你,我什么也不信的。如果我要信的话?那我就是上帝!我只信我自己!”他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开着他那部老爷车,穿过著名的俄勒冈小道,他说他是一股自由的风,神鬼也奈何不得他的,要上帝干什么呢?

“可怜的吉米,你是个好人,但你的灵魂,却充满了罪恶。”

这个不向上帝忏悔的推销员,此时却想得到嬷嬷的纯属女人的怜悯。他笑着说:“眼前的最大罪恶,是你暖暖和和,而我冰凉冰凉。如果你信万能的主,为什么不赐给我一点温暖呢?”

玛格丽特倒有点不忍心了,拉他坐到自己身边,共同裹着那条毛毯。

“我们可以靠紧些么?”吉米几乎不等她首肯,便伸过胳膊搂住了她。

也许,她从来不曾接触过异性,也许,她和男人有过交往,已成久远而模胡的记忆,这个推销员挨过来的身体,比那厚厚的毛毯,还要温馨些,紧贴些,可靠些。

这时,天之一角,一跳一跳地显得躁动不安起来,那曙光终于冲出了沉重的海洋。玛格丽特依偎在他怀里,喃喃自语:“哦!我多么幸福啊!上帝让我看到了一天的真正开始!感谢主!”

同时,那支强壮的男人手臂,和那股烟味、酒味、薄荷糖味,以及说不好还有什么味道混在一起的男人气息,象海潮一样涌过来,似乎在她灵魂的黑夜里,也出现了一丝令她战栗不安的微明。

你把你这部快零散了的小说,和那包山里红,装进背兜里,拎着白薯,走下交通车时,你的那些同事,早抢在前面去换乘电汽车了。

你着什么急呢?早一点,晚一点,对你,对你妻子,都无关紧要。你渐渐长大的女儿,也把你看成似有似无的人,她当然受她妈妈的影响,毫无疑问。但也不尽如此,这小姑娘有她自己的看法。她竟说她对你不抱希望,象成人一样地在研究你:“爸,你这种性格,是先天还是后天形成的呢?”

“什么意思?贝贝!”

“妈妈说,你早些年不这样窝囊的。”她发表绝非她这年纪上应有的感慨:“要我将来嫁人,绝不找象你这样的对象!”

“为什么?”

“因为我见你一天到晚总是点头,从来不会摇头,不会说不,真替你累得慌!”

贝贝,对等而下之的人来讲,只有一个字的回答:“是!”就足够足够了。你太小了,孩子,等你长大了以后,你会明白,人与人是不能一概而论的。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坐汽车,有的人挤电车,而有的人只能步行的原因了。

无轨电车站上,永远有无数的乘客在等车,你放过了一辆又一辆,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二十多斤用粮票换来的白薯,够你挤的。

“林森中!”

你听到有人在叫你的名字,吃了一惊,因为你尽可能躲着大家,尽可能不被人注意,突然这一声,魂灵都吓出窍了。也许同名同姓吧?你想。

“林森中!”

很明显,是在招呼你,你茫茫四顾,找不到是谁在喊你。你身后的乘客火了,责问你还上不上车?等他从你身边擦过,看你大包小裹,鄙夷地说:“外地人,真没法!”那愤愤的,嫌你到北京来添乱的脸色,让你怔住了。

外地人当然也无不好,但你问自己,我怎么会给他留下这个印象呢?

你想不到是停在马路边上一辆小汽车里的人,在朝你挥手。

尽管他在向你示意,让你过去,可你仍旧半信半疑。虽然在你梦里,你连直升飞机也敢驾驶的,但在现实生活里,你连木乃伊那辆破伏尔加,也是可望而不可及。你觉得你和那辆豪华皇冠无缘,如果在瞑想中,打算奢侈一下的话,那你决不会赏光这种中产阶级的车子。你要坐就坐卡迪拉克,梅塞德斯,平治高级房车,而且用卫星电话向大洋彼岸,指挥你的谍报系统的。

你一辈子就梦想当一名象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苏联间谍佐尔格那样的敌工,出生入死,所向披靡。当你在实验室里,面对那些瓶瓶罐罐时,其实你的思绪,浮想连翩,一会儿在卡萨布兰卡的小巷急走,一会儿在迈阿密的棕榈树下漫步。罗玉玉不止一次问你:“林工,你怎么又楞神了?”

你才不会告诉她,你的这份只属于你而别人谁也无法分享的快乐。

“你在想什么呀?林工!”

你敢对她说,你让她穿上那种低胸的夜礼服么?你让她荡污涤垢,变成象天使般的洁白无瑕的女人么?你让她受到所有人的尊敬,谁也不对她另眼相看么?你让她有一份大可炫耀的学历,不是威斯康辛大学,就是麻省理工学院的文凭么?

木乃伊在你的想象中,只是一条长着癞疮的狗罢了,叩首求饶也不行。你不知让她多少回,把这个糟蹋她的畜生送上过绞刑架了?

那是你自由驰骋的,别人进不来的天地,在生活中,你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在你的遐想中,你却是说一不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的帝王。

你犹豫了一会,还是拎着白薯,朝皇冠车走去。

那个向你展开一张笑脸的人,你不认识。你有预感,那笑影里,包含着胜利者对手下败将的宽容,因为你对罗玉玉的丈夫,也曾这样呲牙乐过的。是宁佳的情人?你在思忖。果然,当你离车不远的时候,从摇下的车窗里,探出她不耐烦的脸:“拜托啦,老林,你怎么跟小脚娘子似的,磨磨蹭蹭?”

她也不给你介绍这位自己开车的新技术开发公司的经理,打开车门,要你快进。

车内还有两个包装得无可挑剔的类似老板的家伙,虽然笑容可掬,但不言自明,知道你是何许人也?这种尴尬,你也不是初次经历,早练得脸不红,心不跳了。第一,在芸芸众生中,你不是唯一戴绿帽子的先生。第二,对小人物说来,这小而焉之的屈辱,简直就算不得一回事了。你也报之一笑,心照不宣,又能怎么样呢?

“进来呀!”宁佳催你。

你不晓得手里拎的东西,怎么办?

“什么呀?”她问。

当你告诉她,是从老乡那儿用粮票换来的白薯时,宁佳往后一仰,象牙疼似的哭丧着脸,痛苦地呻吟。

“哦!天哪!”

这倒是在预料之中,会有一场暴风雨。

“你真给我出足了洋相,丢尽了人,白浪费了我一番苦心!”

一进家门,甩盆子甩碗,又跳又闹,又喊又叫,就差动手打人了。你老规矩,一言不发,有理你尚且不敢作声,何况今天你居然明显闹憋扭呢?宁佳一生气,就破坏了她的美丽形象了。眼眉吊起来,一副寡毒刻薄的样子,绝对不象个好女人。“你三十年没本事把自己弄回城里来,我好容易给你谋了这份差使,跟你专业对口。人家还特地去接你,显得一片诚心,多给你面子,你就是不识抬举,什么顽意?哪怕说一句客气话,道个谢,再拒绝,或者答应考虑,事后给回话不去也行的。你从来没放过这么响的屁,当下就给人家闭门羹吃,活活气死我了!”

你猜不出这个经理,是她的情人呢?还是另外那两个家伙中的一个,是她的相好?或者这三位都和她有些瓜葛呢?她是个跟谁都不动真情的女人,玩玩,好过一阵,就丢手,另结新欢。她凭她那张漂亮脸子,还有一口流利的英语,总能不断地寻找到那层面上相当体面的男人。

幸好,她比较国粹主义,不结交洋朋友。否则,你还得对付外国鬼子。

其实,要不是那一兜白薯,也许你心气顺些,不至于十分决绝。

那经理,一会儿让你拎到车里,一会儿让你放进后车厢,那几块白薯挺不争气,从口袋里“哗啦”一下掉了个满地。他们装出有修养的绅士风度,面露极标准的笑容,看着你一块块捡起来,谁也不伸手帮一把,那一两分钟,你恨不能手里有支冲锋枪。

反正,他们三个人的脸部表情,跟在动物园里看熊猫的神态相近。你不怕屈辱,但最好别当面让你下不了台。

按说,你是不该存有任何反抗意识的,对象你这种顺从惯了,听命惯了的小人物来讲,不肯服贴,可是大忌。但你认为,是他那个新技术研究所需要你,而不是你需要他。就没有必要低头哈腰,鞠躬敬礼,所以,经理的建议一出口,你毫不犹豫地谢绝了。

你才不管宁佳的眼色,而且你早就绝望,已死心塌地的愿意在远郊的研究所呆着的了。你告诉你妻子的朋友:“俗话说,热土难离,几十年呆下来也呆惯了,早就不打算挪窝了!”

“你疯了么?”宁佳立刻吼了一句。

当时你差点要回敬她--难道不嫌我调回城工作,对你碍手碍脚么。我要天天在家的话,你能把情人带到家里来么?你能随便在外留宿不归么?既然你的哲学,是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干吗非要日日夜夜厮守在一个屋顶底下,终究是不方便的呀!

难道你忘了么?我若是见一个礼拜就回城的话,你还挺烦气呢?今天你是怎么啦?

弄不清他们在进行什么交易?更弄不清你在这场交易中,是个什么样的筹码?说实在的,你还很少这样被人当回事过,一个普通之极的人,一个对谁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人,居然郑重其事地徵求你的意见,希望你赏光,给个面子。

哦!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

在你平平淡淡的一生中,还少有这样一下子体现价值的机会。你受宠若惊,你几乎快要魂不符体。不过,你马上清醒了,别拿一个可怜的小人物当开心丸来解闷了。

你当然不至于傻到二百五的程度,你也不是怀疑一切,因为你对自己一目了然。你才不信你会突然涨价虽然现在通货膨胀。“我们新技术开发研究所,诚恳地礼聘你林森中先生,和我们携手合作!”那位亲手驾车的经理,说得挺象那么一回事。你不应该认为有诈,但你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你有哪门子技术?在大学,你是个结结巴巴的学生,在单位,你是个凑凑和和的工程师,在实验室里,所谓的那点瓶瓶罐罐的业务,连罗玉玉终于也能掌握,有他妈什么稀罕呢?

当时,你恨不能蹦出这辆皇冠。

……

“上帝不允许的,吉米!”

“玛姬!我从俄勒冈一直追着你,你到哪里,我跟到那里,你难道感觉不出来,我多么爱你吗?这里没有上帝,玛姬,第一他太忙了,又得改选四分之一的参议员,他要去听那些让人头疼的演说。第二他未必有我的幸运,找到你这个可爱的旅伴,能买到打折扣的票。把你的脸掉过来,把你那琼芳登式的美丽嘴唇赐给我。我恳求你,上帝造你这张甜蜜的嘴,就是让人吻的呀!”

“不,吉米,上帝无所不在,会看见我的!”

“你闭上眼,嬷嬷,也许是一个天使之吻呢?”

“不--”

“你哑巴了吗?”

你感到这场可怕的暴风雨,终于过去了。

“你真让我失望!”

你开始收拾残局,把摔碎的器皿扫走,把乱扔的东西复位,把那包让你妻子丢脸,也让你上火惹祸的白薯,送到晒台上去。然后,就该象机器人一样,做你每次回家来应做的一切。烧饭,洗衣服,修理电器,打扫卫生,疏通上下水道和抽水马桶,还有买米、买面、买油和鸡蛋之类供应品,以及为你的贝贝补课……你放心,不论隔多久回家,家里这一摊活,总会给你留着的,谁让你是这个家庭的丈夫(不完全是名义上的)和爸爸呢?

你畏畏葸葸地问:“宁佳,你想吃一点么?”

不提还好,一说到这该死的白薯,宁佳冲过去,抢在手里,就准备往窗外扔。

“别,别,”你不得不认输,这对你来讲,也是家常便饭。“好了,好了,我答应就是了还不行么?从屎窝挪到尿窝,或从尿窝挪到屎窝,我也无所谓的。”

你注定是不能胜利的,如果你能坚持到底的话,倒值得奇怪了。再说,一个可怜虫,一个狗屁也不是的家伙,有什么好坚持的?

想到这里,你豁然开朗了,你坐在这个不全属你的妻子面前,心平气和了。

小人物最大的特点,就是迅速地适应状态,而且能很快地达到心理上的自慰和满足。由她去吧!

“要等你一起吃晚饭吗?”你问宁佳。她显然去找那位经理,把你造成的僵局挽救回来。这问,太多余了,她自然不屑一答。不但不吃你做的饭,陪不陪你睡觉还在两可之间咧!

你端详着手里的白薯,和脚边的那蛇皮口袋,你脑海里开始出现另一个场面。

假如还是这条二道贩子的兜子,可在马路牙子一下散落开来的时候,不是白薯,而是一捆一捆的美元,那位经理,还会安然不动地坐车里,看你出洋相吗?不是一千,不是一万,是几十万美元呀!还有那两位西服笔挺的,说不定也跟你老婆睡过觉的绅士呢?双眼也要直起来的吧?

你拍拍那位经理的肩膀:“喂!老弟!”

因为宁佳没介绍,他们也不自我介绍,你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

“林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能不能麻烦你把车开到电车站里边去?”

“警察要罚款的呀!”

你笑了,你说:“我想这一麻袋港纸,怎么也够了!”

思绪瞬息万变,美金怎么成了港币呢?那也没关系,黑市不是一比一么?照样值钱。你口袋很瘪,买白薯还要讨价还价,但这不影响你成为一个想象中的百万富翁。

就在你刚才等车的地方,就在被骂作外地人的地方,你把你的钞票,一沓一沓地向拥挤的人群抛去。无论他们怎样拉住你的胳膊,经理差点跪下来求你了,“别介!别介!这是硬通货呀!林先生!”你夫人虽然仍旧是那句话:“你疯了吗?森中!”但语气里充满了似水柔情,甚至为自己未能百分之百地爱你,才使你这样任性而悔之不迭了。

她的高跟鞋声早“笃笃”地下楼走远了。

你仍在你的沉思中,享受着大把洒票子的痛快,真够劲,都是百元一张的大面值美金,吓死人!

谁劝也不行,你偏要这样疯狂!你喜欢这样疯狂!你朝万家灯火的这个热闹城市问:“我为什么不能疯狂?”

你满足了,你过瘾了,你于是踏实了,平静了,所有的愤懑,屈辱,不快,羞耻,一股脑地都随风而逝。

……

吉米在檀香山,踏上陆地的第一件事,几乎容不得玛格丽特反应过来,塞进了计程车,冲进了超级市场。象他自己说的,是驰骋在河谷、雨林、沙漠、高原的一股自由之风,横冲直撞。幸亏天空没有零式战斗机,否则,会当作又一次珍珠港事变发生了呢?“吉米!吉米!”惊慌失措的玛格丽特,看他发疯一样地把一件件女人穿用的衣物,从货架上取下,抛在了她的手臂上。

她怀疑,他是不是把她当作他的运货卡车?那部既是他的家也是他做生意的老爷车?他把他的车和车上的一头猫,统统卖了作这次环球旅行的盘费了。

“接着这一件,玛姬--”

“天,你到底想干什么?”

“再拿着这一条,亲爱的--”

“你要向船上的太太小姐作服装生意么?”

然后,杀向收银机,然后,大包小裹地回到船上。

船员们诧异他俩这么快就把火奴鲁鲁游览过来,简直不可思议。通常在离开陆地很多时间以后,踏上哪怕是一块珊瑚礁,也有不肯即刻走开的依恋感。

“见到跳土风舞的穿草裙的姑娘们了吗?”

“向你们这些从本土来的人‘阿罗哈’了么?”

吉米说:“朋友们!看到的全看到了,没有看到的只好等到下一次再见了!”他认为他的目标是雅典的阿波罗神庙和眼前这位圣洁而温柔的嬷嬷,其它,他并不认为会比他卖掉的也叫吉米的公猫,更让他感兴趣。

“好吧!玛姬,给你十分钟的时间,脱掉上帝给你的这套黑袍,象这条船上其他女人一样,穿上这些刚买来的衣服吧!”

她庄严地拒绝了。

“那我来替你更衣--”

她急得直划十字,虽然她并不十分反感这个死乞白赖的年青人。

在清晨甲板上那搂住她的有力的胳膊,和那抚摸过她的灵巧的双手,竟不管她同意还是不同意,要为她解衣宽带了。

“啊!主--”她推开了他。

“你怎么啦?玛姬?”

她再一次求他:“吉米,亲爱的,不行,真的不行,原谅我!”

“玛姬,你知道的,我们这艘船,很快就要穿过日期更改线了,我们多了一天,是不是?”

“那又怎么样呢?”

“这就等于说,那是上帝记事本上不存在的一天!”

“你呀!你呀!吉米……”她知道无法扭过他的,她请他出房稍候。等她再度打开她的客房门,是一个健壮的丰腴的俄勒冈女人,站在他的面前。

“哦!这才是上帝创造的奇迹!”

他抱住了她,紧紧的,这几乎使她窒息的拥抱,玛格丽特无力自持地瘫软了。不过,最后一刻,她从他怀抱里清醒地挣脱了出来。

“我没有犯罪吧?”

“你纯洁得象刚出烤炉的苹果派!”

她很感激他,尽管他有些可恶,但仍旧是再好不过的旅伴。要不是他,那面镜子里的女人,会连她自己也认不出来么?

“谢谢你,吉米,我自己去买的话,也买不来这样合身的衣服--”

“你别忘了,亲爱的嬷嬷,我可是盐湖城一带有名气的推销员呵!不过,在你面前,我是怎么也不能把自己推销出去。”

她抱住他的头,郑重地亲了他一下,但混蛋吉米的眼睛,却从敞开的衣领,一览无余地看下去。

他可是一个不达目的,决不丢手的家伙。

给贝贝补习完功课,桌上多了一摊山里红核,你看了看表,已是十点钟了,估计宁佳不会回家了。至少,你看到的,目前有三个男人在围着她转,今天晚上,大概无需你效劳了。

“该睡去了吧?”明天,你有许多家务事,等着去做咧!

小女孩虽然打着哈欠,但摇了摇头。

“别等你妈了,贝贝!”

突然,在沙发上困意浓重的女儿,嘟哝了一句,让你楞住了。“爸,你好可怜!”

你笑了。“好了,好了,你不用操心我,这世界上象你爸这样的人,不知有多少?你要操心的话,会操心死的。”

“爸,我不明白,你跟罗阿姨好,就跟她好,多好?她也不会自杀了。”你拿出那红艳艳的果子时,已把这消息告诉了她,她认为:“爸,你实在挺差劲的,是不是?”

“你还小,贝贝,好多事不是算术,一加一减,三下五除二就能解决的。”

“怎么办?爸,我都为你犯愁--”

“谢谢你,贝贝。”

“爸--”她已经瞌睡连天,“你干脆跟罗阿姨一块过得了,你别再窝囊了,下个决心,罗阿姨好,妈妈也好!”

“话好说,事不好办。先不讲你和你妈,那罗阿姨的--”

“你说的是于伯伯吗?”

“你妈出国那阵,你在他家住过,你不认为那样做,有点与心不忍么?”

“哦!全是这一套,真拿你们没法办!我跟妈妈也提过,选一个她喜欢的叔叔、伯伯,跟你离婚,省得她老不开心。”

“你妈回答你了吗?”你笑着问。大凡家庭不和的小孩,懂事早些。

“跟你说的差不多,我怎么办?你怎么办?还有--”

“还有什么?”

“我也学不上来了!”

你了解你妻子,宁佳也不瞒你,她有人,而且不止一个。玩玩可以,正经八百地谈婚嫁,她自己也没多少信心。

这是很没劲的话题,想合,凑不到一块,想散,又藕断丝连地分不开。甭说小孩搞不清楚,你又何尝不头疼呢?贝贝眼皮已经发涅了,踉踉跄跄地往屋里走,嘴里还在嘀咕:“爸,你,为什么,这,这样窝囊呢?……”

窝囊,是的,你不想为自己辨护。你也不想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去,你承认你软弱,你确实不敢说不,可如果不这样的话,你打,你闹,你反抗,你一条小鱼,实在很可怜的一条小鱼,能掀起多大的浪呢?

话说回来,即或你和宁佳分了手,罗玉玉和她老公也拆开来,就能够一切如愿?从此天下太平?开始过上幸福日子?

你不相信,她也不相信。

因为这几乎不可能。即使最会在幻想中铺陈华丽芳草地的你,你也很少为你和罗玉玉画一幅只属于你们俩的梦中的绿洲。你敢想入非非,但却不敢把宁佳,把贝贝,把甚至比你还可怜的老于,那丝丝缕缕的联系一刀斩断。更甭说你和她有勇气面对有木乃伊和无数张嘴的世界?

如果你迈出这一步的话,也许你早不是小人物了。

所以,极其现实主义的罗玉玉,不敢有任何妄想,尽量享受眼下虽然十分苟且,对她来说,却是万分珍惜的爱情。她不图别的,只求这实验室的平静生活不受干扰地过下去。

小人物最好不要存有奢望,于是,你也就能心平气和了。至少,你可以做你五彩七色的梦吗?

你猜不出礼拜五早晨那不知何时,毁于一旦的忧虑和恐惧,到了晚间服安眠药,究竟这背后发生了些什么事?

吉米不用愁这些,你真羡慕那个推销员。

玛格丽特也比罗玉玉想得开呀!她由于拿了教堂里的圣器被逐出教门,若无其事地去环球旅行了。《醒世报》上的那份署名通告,对她来说,简直狗屁不顶。如果木乃伊向罗玉玉瞪瞪眼试试,她不吓掉魂才怪。

贝贝已经睡了,宁佳大概也躺进别人的怀抱,你一点也不困,你还能估计到那个病床上的女人,也未必合眼。你打算继续读那部小说,快乐的吉米在日期更改线,上帝记事本上没有的这一天,到底干了些什么呢?

那堆闯祸的白薯让你不安,你知道,肯定会被宁佳扔掉,不过是早晚的事。

也不知为什么?这和老太太磨牙磨来的东西,竟使你差不多有生以来,头一回敢对人摇头说不,你不接受回城的美差。偶尔的一次反抗,居然也能获得一点忐忑的快乐。

这使你颇为珍惜了,放下小说,又洗,又蒸,准备晒成白薯干。

于是你觉得你也是快乐的吉米了,里里外外地忙得十分起劲。不知不觉,你们家挂钟叮叮铛铛敲了十二下,已是深夜。你无论如何想不到,门开了,宁佳倒回来了。一屋子水蒸气,那是蒸煮白薯的后果。你看不清她的脸色,你问:“他们不会变卦的吧?不会把刚说出口的话收回的吧?什么时候办手续去他们公司报到?”

她扑过来,把你抱住。

后半夜,当你履行了你做丈夫的神圣义务,双眼盯着天花板的时候,宁佳裸着那单薄的身子,双手抱住拳着的腿,才告诉你:“我也让他们耍了!”

她还问你,她是不是真的老了?

有的女人,象鲜花一样,灿烂一阵以后,很快就谢了。有的女人,可能是绢花,也可能是塑料花,总那么一种不变的姿态,该红的地方准红,该绿的地方准绿,除去缺乏鲜活的生气外,应该说具有无可挑剔的教科书式的艳丽。

宁佳就是这样一个美人。

你回答她:“我还未明确地感觉到。”

她不太信,“得了,别哄我!”

“这是真话,我用不着讨你好!”

不过,你倒有个建议,最好不要一丝不挂。从性的角度衡量,你认为,你的妻子,属于中看不中吃的女人。但你保留了你的看法,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是不应该抱有见解的。因为一旦有了什么想法和念头,就会变得不安分,而不安分的结果,便是自寻苦恼,那就太没必要了。所以,尽量往好里想,要看到光明的一面。无论如何,她有一张电影明星的脸,和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这是她走南闯北的王牌,把她的上司(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无可选择的或好或坏的上司)弄得神魂颠倒;把她的同事(漂亮女人身边总有一群馋涎欲滴的包围着的男士)弄得晕头转向,把和她有过交往的各界朋友(譬如出国,譬如陪团,譬如谈判,譬如就是要她这张脸子去从事活动所结识的人中的大部份,但也不是所有人)弄得七上八下。

反正够神的,前几年,更神一些。

她嫁给你的时候,是在中学教英语的老师。

她的命运和这种语言的兴衰,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当英语很不吃香的年头,那张脸也并不光艳照人的。她是你很忠实的妻子,每个周末的五点半钟(贵研究所的班车的准点率是我们这个拖沓的社会中唯一的振奋了)在白石桥总站等你。寒暑假还带着贝贝住到所里去,为有你为样一个工程师丈夫而颇为自豪的。

那时你也未必不窝囊,但她并不比你更神气。

没有高山,不显平地,你们俩恩恩爱爱,过了一段黄金岁月。

后来,广播电台开始教英语了,她也从中学调到她现在这个与外国人打交道的单位。你也弄不明白,是化装品的功效?是服饰打扮的结果?还是一种内在潜力的升华?一下子,你都害怕她到电车总站来接你了。你不是那类喜欢张扬的男人,你天生的或是后天养成的怯懦,卑微心理,使得你不敢和这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同行。你缺乏招摇过市的勇气,你畏惧太多的眼光在打量身边有个美人的你,“宁佳,我求你,往后,你别来接我了!”

她也正要向你抱歉,如今,时间对她来说,是多么宝贵。英语走俏了,她也忙起来了,周末通常是她必须应酬的日子。“你不会介意我这小小的冷淡吧?”

你当然无所谓,你知道你自己吃几碗干饭,从不要求更多。

生活告诉你,别人的前车之鉴提醒你,你没有火中取栗的本事,你就不要把手伸到滚烫的锅里去。你应该尽可能缩小自己的面积,不招惹任何人,应该意识到平安无事,便是最大的幸福。

但,人的欲望之火一旦被点燃的话,又有那么多好色之徒,往火堆里添柴加炭,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宁佳,差不离就行了!”

“不,我可不是守多大碗,吃多少饭的主儿!”

其实,你了解,她并不比你强多少,就冲她怎么也下不了狠心,跟你一刀两断,便是难成大器之辈。手要不狠不毒,心要不坏不恶,能做大事业吗?但她相信,她有一张美艳绝伦的面孔,那就是攻无不克的王牌。

你手中什么牌也没有,而且你压根儿也不想要什么牌。你很知足你全部的出息就是没出息,她可不这样看,她不想窝窝囊囊度此一生。那么,对不起,你拦阻不了她把你撇在一边,去闯她的天下了。

你想得开,该发生的事总要发生,谁也挡不住,只有听便。

“请--”

……

吉米本打算参加船上的“宠物爱好者联谊会”的活动。

他曾经养过一条也叫“吉米”的公猫,因此,那部老爷车上,实际有两个吉米。不过四条腿的吉米比两条腿的吉米,名声要好得多。它非常尽职,它非常温驯,它简直没有任何要求和讲究。给什么,吃什么,有一顿,无一顿,都不抗议。

这种非凡的品格,很能赢得家庭主妇的同情。

吉米向这些主顾推销空气清新剂、除臭剂、杀虫剂时,另一个吉米便要在场,起到促销作用了。尽管如此,它的主人,也不会多赏给它一条小鱼,让它开开胃口。

有一次,吉米把车开到拉斯维加斯,进了赌场,把它关在车里。三天以后,他把口袋里最后一块钱输掉,才想起他早忘得干干净净的另一个吉米。等他打开车门,它居然靠一盆水和空气,奄奄一息地活着。他把它当作奇迹到处宣扬,没料到差点被“保护动物协会”告到法院去。

恼羞成怒,只好踢这只猫出气。

“保护动物协会”把可怜的吉米抱走了,断定他不具有养猫的资格。

可是,它还是逃回到老爷车上来,情愿过忍饥挨饿,被打被骂的生活。他半点也不为之感动,最后,还是将它连同老爷车一块卖了。

它被作价五美元,比不上一份汉堡包。

作为“宠物爱好者联谊会”的会员,至少要有一件宠物方能参加。他把他的吉米卖掉了,也就只好望着那一笔船上提供的最佳宠物奖兴叹了。

他对玛格丽特保证,他的可爱的吉米,从来没让他失望,它要在的话,准能拿到这份奖金。

或许是美国人的天性,他们的祖先是成群结队来到新大陆的。所以,若有两个老兵,便会成立“诺曼底登陆基金会”,碰巧有三个人骑过马,或打过木滚球,立刻就挂出“勇敢者马会”,或“木滚球长老会”的牌子。

在无边无际的大洋上航行,最初的兴奋过去以后,便要流行一种百无聊赖的长途航行综合症了。先是睡不醒,后是睡不着,先是没胃口,后是倒胃口,最终,人们就会产生罐头沙丁鱼的感觉,再大的船也变成棺材似的狭窄,以致有人精神崩溃。

于是,船上想方设法让乘客快活起来,除了考虑到伊丽莎白王后号的声誉,认为成立“驱除蟑螂促进会”有所不妥外,凡是能琢磨出名堂来的,船方提供一切便利,包括免费的含有酒精的饮料。

吉米挑来拣去,由于玛格丽特的缘故,他决定和她一起参加“俄勒冈洞穴寻踪者协会”,尽管他并未去游览过,那也不妨碍他大模大样地坐在来致词祝贺的船长身旁。

他绝未想到,那个向玛格丽特大献殷勤的家伙,是鼎鼎大名的桑切斯参议员。

吉米走过去,请他到会议厅外的休息室里。

“喂!牛仔!别把你的脑袋,钻进我的篱笆里面来!”

这个在美国富豪排行榜上列名的参议员,不屑一理地回身走进会场。船长正向与会者建议,“请大家都尊敬的桑切斯先生,为有幸暂时聚集在伊丽莎白王后号上的俄勒冈洞穴的寻踪者们,发表他的主席讲话--”

漂亮的女船员为这位牛仔装扮的百万富翁献花。

吉米却不买账,他问:“为什么他是主席?而不是我,不是别人?”

礼拜天,你的早课,是悄悄地起床下楼,赶紧去排队买油饼豆浆。

不能惊动仍旧睡得很香的宁佳,否则她要大发脾气的。她劳累了一个礼拜,好不容易能有个睡懒觉的机会,也确实不该搅醒她。无论如何,这个家七分之六,是她在张罗着,也实在难为她。

这套房子是她弄到手的,房子里的电器是她出国的指标买的,电话是她的老板为她装的,贝贝进重点又重点的中学,是她活动的,乃至百叶窗、嵌木地板、热水器、封闭凉台、装空调、贴上浪漫情调的壁纸,等等等等,你真惭愧,简直一指头的忙,也没帮过。

只是礼拜天从远郊回来后,对这些不断出现的上帝的奇迹,一次一次地惊讶罢了。

你不能不承认,漂亮女人总是能够花不大的代价,达到她的目的。于是,你慢慢地觉得你在这套房子里,不是你应该扮演的家长的这个角色,你成了偶尔来串门的乡下亲戚,成了吃白食的房客,成了什么也不是的局外人了。

甚至你刚刚离开的那张席梦思床,你躺过的那个部位,昨天,前天,也就是礼拜五,礼拜四,未必空闲着的。你弄不清,是你替代着他们,还是他们在替代了你?

宁佳认为你实在无聊。“我有这么大的女儿,我绝不会无耻到这种地步!”

她也不永远对你凶神恶煞,她承认,她不能做绝,这是她发达不了的致命伤。其实,贝贝也不是三岁两岁了,会不明白她那些风流?但她却偏要维护最后这点面子。

“没办法,要不,我早出息了!”

她和那些头面人物厮混了这多年,她懂得,没有拿刀宰人的勇气,休想登峰造极。她说,那口吻并不是把你当成丈夫,因为对丈夫说这些话总是难堪的。而是看作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诉说衷肠。“我要是能撕破我这张脸,跟谁都睡的话,一个个在我手心里握着。然后我要是再能六亲不认,心毒手辣,整就往死里整,也许我今天是老板,而老板早打入阴山背后去了。”

所以,漂亮不行,还得有头脑,有了头脑也不够,还得要有一肚子坏水。所以,她压根儿仍是个有气无力的小人物,不过,只是那张脸使她不大肯安分守己而已。

你在炸油饼的锅前排队,望着在滚油里浮沉的物体,被筷子拨拉得你上我下,挤挤撞撞。你突发奇想,你也好,罗玉玉也好,宁佳也好,不有点象在锅里挣扎煎熬的样子么?一会儿膨胀发鼓,一坐儿泄气干瘪,最终也难逃被吃的命运。你悟到,谁让咱们一开始,就是随意可以揉搓捏弄的面团,让你方,不敢圆,让你圆,不敢方呢?

等你把早点买回来的时候,她也起来了。

你发现,宁佳未精心装饰以前,确实有点憔悴,年龄的痕迹就比较明显了。是啊!你不禁猜测:或许她意识到美丽不会永驻,总有一天,那张漂亮面孔要失去呼风唤雨的本领,趁着还没有完全贬值以前,把你从郊区弄到城里来,也算对你这些年的冷落和忍受屈辱的报答。或者,最终觉悟到人生只不过是环行路,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始发点,当中学英语老师,和那个并非不满意的丈夫一起时,不也有那种寒酸的快乐么?世界上许许多多的普通人,不都这样过的吗?

“宁佳,我没有猜错吧?”

她才不承认。“去去--”

你已习惯于不反驳,也许是自己太自作多情了,也许耽迷于幻想之中,以假当真,也许这个女人还不甘心败退,撑着那份架子吧?

“好,好,算我瞎白!”

她只要眼睛一睁,电话也就跟着响了,只要电话一响,她就该忙得坐不住了。

“这事咱们没完,你不要嬉皮笑脸--”她迳顾对着电话嚷,根本不理会你端上来重新热过的豆浆。“我就不信北京城这么大,非你这个鸡蛋才做巢子糕?什么?老板?你以为除了他,就无他人可求啦!你记住,如今,什么东西都紧缺,唯有人,十二亿呢!永远不是短线物资。只要我张嘴,我不信会办不成!”

你劝她算了。

“去,去--”

她风风火火地忙起来,化装,找衣服找鞋,布置你今天要做的事,告诉你不必等她回来吃饭,然后跟还未起床的女儿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你追到门口,“宁佳,贝贝的英语期中考得不太好,你抽空给她补补!”

她火了:“你干吗的?你干吗的?”头也不回下楼去了。

你倒不为自己可怜,你为你这不甘命的妻子可怜。又要去卖那张脸,说不定卖脸还不止,不晓得还要付出什么代价?

相比之下,不敢有大欲求的罗玉玉,倒安生多了。因此,她哪怕得到一点点幸福,便会感激得恨不能对每个人磕头的。

可她为啥想不开,要寻短见呢?

……

“看在上帝的份上!”

“我没有理由拒绝一位体面的绅士,跟我谈话!”

“离他远点,我求你,玛姬!”

“吉米,请你原谅,我认为你这种要求是过份的。”

“我有责任保护你!无论如何你是应我的邀请作这次环球航行的。”

“我并不需要谁的保护,谢谢你的好意。在我的头顶上,有至高无上的上帝,我不是迷途的羔羊!”

“现在你这羔羊已经被狼抓在手心里。”

“吉米,你没有理由仇视桑切斯先生,他并未得罪你呀!”

推销员觉得嬷嬷的逻辑毫无道理,难道一定要有什么原因,才可以反对他么?我就是不喜欢他,我就是讨厌他,我一下子看他不顺眼了,不可以吗?我为什么要向他鼓掌?要对他致敬呢?

就因为他戴了一顶墨西哥人的宽边草帽?

你觉得这个小子有点无理取闹了。

“爸,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这部小说里一个满不论,什么也不在乎的家伙!”

“让我看看!”她要抢过这本书来。

“贝贝,快复习你的英语,你妈让我给你做鱼吃,让我陪你去烫头,顺便到洗衣房取回衣服,还要让我去替她到商店退掉那件上装,莫明其妙,不合适干吗要买?理由是穿起来太花哨了,贝贝,你妈妈什么时候怕打扮得过头的呢?”

“因为不是她自己去买的吗?她当然不会中意的。”她心在书上,“爸,是这个喝醉了的吉米吗?”

“别人送的?”你把书替她合上,这孩子有点象罗玉玉,拿起小说就不撒手。“回答爸爸的问题,是老板吗?”

“那还用问?”她要求你让她再看一小会。“爸,这部小说肯定挺有意思,是不是?他去敲玛格丽特房间的门,零点,那一定是个女人吧?”

“等等,贝贝,我看完以后,认为你能看我再让你看,好吗?”你把书收回来,这一段你尚未读到,你能估计到这个推销员想达到什么目的?半夜三更闯进年青嬷嬷的屋子里去。

“爸!请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不,贝贝,我不愿意又惹得你妈不愉快,她当过老师,她知道你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她有她的一套教育方法。”

“她?”你女儿耸耸肩膀,不以为然。这孩子全明白,你甚至觉得她从心里对你,对你妻子,有种无可奈何的不满。

至少,你和宁佳,并不能给她以有这样的双亲而自豪的感觉。一个十分窝囊的父亲和一个过于风流的母亲,你知道,她不喜欢上帝的这种安排,她自己说,最理想的组合--这自然是小女孩的天真幼稚:“是爸爸你象妈妈的那位伯伯,而妈妈呢?要能象你的那位罗阿姨,就太好太好了。”

她经常到郊区的研究所来玩来住,因为实际上宁佳即使不出国不出差不离开北京的话,也忙得照顾不了多少贝贝的。她既有工作上的忙,也有私情上的忙,还有工作和私情夹杂在一起的忙。你不用猜测,因为宁佳也不瞒你,她跟她的这位老板到国外去,她的职责就不仅仅是翻译和秘书了。后来你也学得无所谓了,世界上不必事事那样顶真,你不也有个情人么?你不也让那个老于挺难堪的吗?更何况你女儿跟罗玉玉很亲近,一来就住在她的家里,而那条绝对嫉恨你的大花,可并不烦厌你的贝贝。

你对你女儿的这个组合方案,叹了口气。

你也设计过你、贝贝和罗玉玉一家三口在郊外的一个温暖小家庭里的其乐融融的情景。你并没有太高的奢望,哪怕啃窝窝头,但希望过一个不至于有人动不动地就来摸摸你脑袋,有事没事找个碴就欺凌你的安生日子。可能么?当然不!即使在你的这个假设的小天地里,你也感觉到窗外那幢幢人影,很怖畏地映在窗纱上,让人惴惴不安的。

若不是木乃伊那个性虐待狂的坏种在屋子的周遭徘徊,便是不停在踯躅着的老于那可怜虫和那条汹汹然的大花了。

梦中也难觅一块净土。

生活大概永远是这样不能尽如人意地错舛着的,颠倒着的。有能量的人,改变一切,没办法的人,譬如你,那就适应一切。

你信奉没出息的哲学,你宁肯把脑袋弯到裤裆里,也不会自杀。

“贝贝,凡事都能象你想的那样,还要天堂干什么咧!”

“妈妈说过,快活就是天堂,不快活就不是天堂,所以她想办法快活。可罗阿姨说,真的,她对我说过,她连一个快活的梦也做不成。有一回,半夜里,她搂住我哭,都把我哭醒了。”

“为什么?”

“她说在梦里,好好的,你们那个实验室哗啦一下塌了--”

“真能胡思乱想!”

你和你女儿探讨,弄不懂你罗阿姨干吗这样想不开,甭说天堂,连人间她都要离开了。这究竟为什么?即或再不好的话,也比地狱强啊!

贝贝只惦着你手中的书,漫不经心地回答:“是吗?”

“我也许这个礼拜不该回来,弄得你妈不高兴,还放心不下你罗阿姨。”你和罗玉玉的事,从来也不瞒你女儿,说来不免有一点凄楚,偌大一个世界,除了你女儿,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谈谈你感到束手无策的事。“贝贝,我也不晓得怎么才好了?”

她说:“爸,反正我要是你,不会象你这样没主意。”

你给研究所的小医院拨了个电话,值班的护士查问你半天才告诉你,罗玉玉已经出院回家了。

谢天谢地。

你放下了这颗心。

“爸爸,补习完了,该准我看你这本小说了吧?”

“不行,贝贝,我得先陪你去发廊,你妈的命令。然后到洗染店取衣服,然后,咱们再到时装公司退你妈不想要的上装,这实在不是一件好差使。”你很钦佩你的老婆,只要你礼拜天回城,总能将日程安排得满满地,教你无暇顾及其它。

你觉得这样也好,省得胡思乱想。小人物,无大事,动那些脑筋干什么,除了自寻烦恼以外,弄不好还会误入歧途,那可划不来。最好,磨房里的驴,两眼一蒙,围着碾子转去得了。

不过,你拎着这件其实挺漂亮的上装,你可有点不大自在。

若是你买的,那自然又当别论。可这是你妻子的情人,也是她的上司送她的礼品,你这个做丈夫的,无论怎样豁达圆通,也觉得很不是滋味。

在时装公司里,你忽然产生一种可怕的预感,会不会冤家路窄,碰上那位据你妻子说相当器宇轩昂的老板呢?

这世上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幸福与小人物无缘,但不愉快却总是要缠住不放的。

你想象不出,遇上那位“很风度的,很派头的,虽然六十出头,但看上去要比你还年青”的老板,该怎么办?

关于这位垄断了你妻子近十年的某某,他的魄力,他的手腕,他的官场运作和他怎样消灭掉一个个对手,独霸一方,南面而王的故事,自然是从宁佳嘴里听说来的。因此你曾以为他该是个面目狰狞的家伙,至少也是个冷面杀手。

据说他极残酷,吃人不吐骨头,你能想象他的一副凶相。

不,不,你妻子说,外表上你根本看不出来,温文尔雅,面慈目善,谁都说老板是个美男子,对女人挺有魅力的。

“那你干嘛不跟我离婚,嫁给他呢?”

“他有老婆。”

“不也可以甩掉嘛!”

“人家可是革命伴侣,两口子始终相敬如宾!”

你不竟要问,那你宁佳夹在当中算怎么回事?简直很莫明其妙的。听她口气,好象她的情人是这样一个相当有身份的人,对于你做丈夫的,如果不是什么荣耀,至少,也未辱没你,因此她心安理得。而且,她努力描绘他是一个多么难得的,令人肃然起敬的人,对他那长期患病的老伴,是如何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以致他老伴完全理解他的生活上的遗憾和感情上的苦闷。

“把上帝都感动了,他是人,不是神仙,自然也应该有正常人的欲望和需求!”

“这就是说,他老婆批准他搞破鞋!”

“别讲得这样难听!”

看那意思,她和她的“赌场得意,情场失意”的上司,有了苟且关系,好象具有某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至少对你来说,不是不光明正大的了。“难道你不认为他理应得到一些同情和安慰么?”

“你们单位怎么不评选你为先进工作者呢?就冲你这份体贴领导的全身心的奉献精神,简直可以称之谓全天候的服务。”

宁佳马上翻脸,你也就立刻屏神敛息。

你其实并非针对她的,你只是十分讨厌那些大人物的伪善,利用职权之便,玩手下一个女人,就玩去得了,还涂脂抹粉,弄出那些道德文章来,真可恶。

罗玉玉和你就没有这些漂亮语言,第一,说不上来;第二,确实也感到并不漂亮。

先是她需要你,你需要她,然后,她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她,就这样。如果说,有一点快乐,也是惊恐不安的。有一点爱情,那也是偷偷摸摸的。因为你也好,罗玉玉也好,都无法排除掉那深深的罪恶感。

你生气,那位老板,却理所当然地和你妻子上床,象木乃伊睡罗玉玉那时一样,似乎享有野蛮部落里酋长的性特权一样。“他妈的--”

假如此刻在商店里,果真碰上了的话,你想,你的手中这件时装,说不定随着你的愤恨,掷到他的头上去。你怀疑你是否能鼓起这股勇气?不过,当你驰骋在你想象的世界中的时候,你是绝对敢咆哮如雷,甚至是杀人如毛的家伙,这个动作也许过于斯文了些!

“爸爸--”贝贝提醒你:“他就是那位伯伯!”

“我正要给这个假正经的混蛋一点颜色看--”说着,你掏出你的手枪。

整个时装公司的顾客,被你这突如其来的拔枪动作,惊吓住了。躲藏的,逃跑的,呼喊的,乱作一团。只有这个见过大阵仗的人,故作镇静地问:“你是谁?”

你才懒得跟他对话,把枪指着他的额头。

也许他的情人不止一位,他猛一下,弄不清是哪位情人的丈夫,跟他过不去?也许他作恶多端,不知哪位仇敌被逼得铤而走险?他惶惑着,不知所以?多年来作威作福的尊严和领导干部的面子,与眼前黑洞洞的枪口以及那支扣住扳机的手,只能选择一样的时候,生存下来便是高于一切的了。

“有话好说--”他“扑通”一声跪在了你的面前。

你当然不会开枪,即使你真的有一支你想象的勃郎宁。你绝对不会碰他一指头,因为他已经匍匐在地。虽然你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也不妨你有一份大人物所不具备的高尚。

居然你还为你惊扰了大家,表示道歉。

你说,你向在场的顾客们说,做坏事就是做坏事,不要把做坏事认为是做好事,我惩罚的正是这个家伙连块遮羞布也不要的恬不知耻。

然后,你冲天开了一枪,扬长而去。

“爸爸,你怎么啦?”你女儿发现你楞着,问你。

“贝贝,你见过那位伯伯么?”

“常跟妈妈一块出国的?”她想了想,显然不象是有意识地瞒你。“有时候,接过电话。”

“没来过咱们家?”

小姑娘摇了摇头。

于是,你那仇恨的梦,顿时消散了。你非常感激你妻子,这一切都是背着女儿的;同时你也说不好是种什么感情,他,那个家伙,也许有可原谅之处,因为他终究并没有在你家和你老婆如何如何,起码那张大床是干净的。

小人物从来未敢占尽上风,期求大获全胜的,有一点小小的能够回护面子的余地,就觉得满足。哪怕全军覆没,你也会为这张床上没有别的男人睡过,而沾沾自喜。你明白,这实在很阿Q的,可是,若连这点自慰能力也失去的话,等于几乎不喘气地活着,岂不太难点了么?

你轻松多了,你决定以德报怨,讲究恕道,把手枪揣回兜里去。

但当你跟售货员谈判退掉手中这件上装时,你从那位小姐疑问的眼神里,似乎看出了“来路不明”这四个字。或许你的窘态,一副心虚胆怯的样子,或许你结结巴巴,说不出子午卯酉,或许正是这个售货员经手,一个男人买走,另一个男人来退,不免要产生一点疑惑。

可想而知,好容易快活起来的心境,又被乌云笼罩住了。

……

“你看看表,吉米,现在几点钟了?”

“你房间的墙壁上没有挂钟,我只看到一幅画里躺着一个赤裸着的女人。”

“哦,你其实不能喝酒,何必逞英雄呢?”她温和地责备她的这位伤心的旅伴。然后,催他回房休息,“吉米,已经凌晨三点钟了,还要到甲板上去看日出呐!”

他不肯离开,他说他的太阳就在这个房间里,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把那幅油画翻转过来。他嘟嘟囔囔地说:“玛姬,她可是无法和你相比,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象你这样温柔,这样美丽,而且这样纯洁的,真正天使般的人。你太善良了,不要赶我出去!亲爱的玛姬!”

虽然听上去有些推销员的习惯性的溢美之辞,但嬷嬷是女人,而且越来越象女人,自然也不反对这些听来怪甜蜜的恭维。

“你喝得太多太多了!你没有必要赌气!上帝总是让我们宽恕别人,再说桑切斯先生并不曾侮辱你,他说蜜酒是女人的饮料,并不等于是对你的奚落。他进到酒吧的时候,你已经快要醉了!他说到蜜酒的时候,你在喝很浓烈的干邑,多余发那通脾气!”

“你很欣赏那个牛仔,是不?”

“他跟你一样是个快活的人,不过,你的快活是天生的,他的快活是别人给的。不知为什么?两个快活的人凑到一起,反倒都不那么幽默风趣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玛姬?”

玛格丽特在修道院的石墙内,几乎没有机会和男人接触。除去记忆中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有些天真无邪的男孩女孩的交往。后来长大了,当了修女,便过着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这是她成年以来,第一次穿得如此单薄和一个年青异性在卧房里相对而坐。开始那阵,或许是迟钝,她未能意识到这其实是特别新鲜的经验,竟把自己仍看作为上帝的仆人,在安抚这个酒喝多了的显得懊丧和失意的推销员。等到感觉到吉米的眼神,不那么安份地盯看着她的时候,她这才体会到她虽然穿着一件睡衣,但由于那绸料薄如蝉翼的缘故,纤毫毕露,几乎和油画上那位裸体女象,相差不了多少。

顿时,吉米也按捺不住地,站起来,越来越靠近她。

她不安,可忍不住有一点激奋。她努力警惕着,戒备着,但她身体的某些突出部份,似乎打点精神在迎接挑战。

于是她惶惑了,因为在等候日出的那一会儿,已经领教过这个绝不容得她有喘息机会的旅伴,只要他想做到什么,就说时迟那时快地,使她来不及反应地就达到他的目的。她不知道他深夜闯进房来的真实意图,一种可能发生什么的预感,使她战栗,希望他赶快离开。但感情的牵扯也好,女性的怜悯也好,跃跃欲试的冒险心情也好,或者,一种玩火的欲望也好,她并不打算很快结束这场危险的游戏。

上帝,显然离她愈来愈远了。

她明知道他要表达的意思,而且,最好不要让他说出口,因为他象修道院上空的山鹰,正无声地朝她掠过来,已难以躲避。但她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问他到底为什么会一下子不快活了呢?

吉米说:“玛姬!由于我爱你爱得快要发疯了……”

接着,他大概从电影上学来的台词,爱是苦痛,爱是折磨,爱是男人出卖自己的悲剧,爱是什么什么,还没能说清楚的时候,他扑上来,搂抱住裹在滑腻丝质睡衣里的那一团令人销魂的肉体。

“救救我吧!圣处女!我得不到你,我就要死了……”

玛格丽特在愉悦和惊恐,快感和苦痛,欣慰和失悔,上帝和撒旦之间晕眩着。

你看到这里,你想,最好不要让贝贝再碰这部小说。

尤其,那段过份的性描写,幸好不知被哪位读者还扯掉了一页,要不,昨晚上岂不让贝贝先睹为快了么?

“其实--”你说:“咱们的女儿什么不明白呢?”

不过,你拗不过你的妻子,她当过教员,她有她的一套教育方法。她允许自己不那么遵守道德规范,但却对女儿防微杜渐,严格要求。你能理解,这也是一种时尚,所有大声疾呼如何如何的正人君子,他本身也许最经不起挑剔,屁股上甚至比别人有更多的屎。

“你笑话我?”宁佳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人,而且,摔东西是她的拿手好戏。

你才没有这份胆量嘲笑她,笑人如笑己,你不过是多余的感慨系之罢了。但她是不可以招惹的,她不是罗玉玉,一个全身心都属于你的女人。宁佳到最后,统统归罪于你,正因为你窝囊,没出息,三十年调不进城里来,在郊区晃荡,家不家,业不业,才造成她的今天。

“怪谁?怪谁?……”她还无限委屈呢!

你不得不认错,你不该笑话她。虽然,只是感叹,她多心了,你也不对。

这就是你为什么特别疼爱另一个女人的缘故,罗玉玉也许并不动人,但百分之百地属于你。你拥抱着一个心在别人身上的女人,无论怎样呼唤,回应总是相距得那样遥远。但罗玉玉,她把身体当成工具是一回事,她当真地有史以来爱上了一个人,则又是另一回事。

那是个要爱就往死里爱的女人。

否则,她不会吞下差不多半瓶速可眠。

也许,象小说里描绘的玛格丽特一样,当“她的丝绸睡衣的束带松解开来,裸裼出的双乳,在挣扎的颤动中,碰触到那个男人多毛的胸部时,仿佛被电击一样,她身体本能地凑上去,恨不得如胶如漆地紧贴在一起。但她的仍旧保持清醒的心灵,却绝对拒绝这个粗鲁的、说动手就动手的、而且心目中没有上帝,亵渎神灵的人。

‘主啊!救救你的信徒吧!’

她恨死了这个异教徒,他的手从她身体一路滑摸下去,半点也不斯文地在企图使她变成象油画上那个脱得光光的女人。那张喷着酒气的嘴,在她脸上寻来找去,令她无法闪避开他的吻。

‘玛姬,玛姬……’

在这连上帝也无可奈何的时刻,她死命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痛得吉米滚跌到床下的地毯上。

半裸的嬷嬷跪在床上,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你在想,一开始,也许罗玉玉就是这样在你的实验室里,把她的身体坦陈在你眼前的吧?

她说过,那时,她不认为你和其它男人,有什么不同。

刚一调进你的实验室,你是不敢顶撞木乃伊,才接受这位助手的。可她连初中也没好好念过,怎么能做至少需要中专毕业才能适应的工作呢?测试中最起码的演算,她瞠然不知所以。

你要把她退回给木乃伊,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那孙子给你玩大道理。有什么办法?惹急了他,把她留下来,而把你请出这座庙,他未必做不到。有些时候,上司要比上帝更具威力,大家为什么对阎王爷感到森森然的可怕呢?就因为他能让你死。你服了,你只能在想象中把木乃伊送上了路易十六掉脑袋的断头台,后来觉得他算什么东西,让他那样死,倒光彩了他。他不是一个淫棍么?得艾滋病是他最好的下场。

面对现实,你无计可施,也不知拿你的这位新助手怎么办?

“求你啦!林老师!”罗玉玉坐在更衣室的板凳上掉眼泪。沉默了好久好久以后,她一无顾忌地仿佛在讲述另外一个人似地讲她自己。她说你看不起她,一点也不奇怪,她确实不是凭本事,而是靠不光彩的手段,谋取到这份技术工作。

“你在图书馆,不更清闲么?”

“搬一辈子书?什么也不是?”

“可在这儿,你得一切从头开始,重新打加减乘除来起--”

“林老师……”

那泪汪汪的眼睛,使你心软,你明白,这也是你成不了大器的致命伤。

你发现,小人物的同情心,或者,小人物对更小人物的同情心,这就是注定了小人物永远只能是小人物的原因。“无毒不丈夫”,若想有出息,这一条沉重的感情尾巴,也会拖住你,使你休想出人头地。

“从门德列捷夫的化学元素表开始吧!”

也许你一生只懂得一个女人,那就是不大给你好声气的宁佳,你从理智上清楚并非所有女性,都象她那样斥责一条狗似的对待自己的丈夫。不过,亲身感受到妻子般在生活上无微不至的关怀体贴,倒是挺新鲜地从你的学生这儿得到了。

虽然还是如同土拨鼠,钻在你的洞穴里,但由于多了一个女人的缘故,实验室里也就多了一点温馨和融洽,以及说不出来的闻上去挺舒服的气息。

木乃伊来视察过,后来你才明白他说的“很好很好,我料到会这样的”不冷不热的话是什么意思?

每天上班后,总是要冲淋,更衣,然后才能进入密封的无菌、无尘、无自然光的实验室里工作。她除了帮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外,还要补习功课,那当然很难为她的了。你教课之余叹息:“要我,绝不干这傻事,从头学起!”

她也说不好为什么,但她要熬出来。你表示佩服,也许女人意识到自己还有一分价值时,或许她想得到什么还未得到时,总有些不甘心吧?否则,她干嘛从东北的屯子里挣扎到北京城的郊区来?从图书馆的临时工奋斗到实验室来当技工,还要获得一份文凭,谋一个技术员的职称呢?你觉得为此目的而去跟这个人睡觉,跟那个人睡觉,本钱下得是否太巨大,太可怕了呢?

能够这样坦率的交谈,自然是彼此心仪以后的事了。

她也被你问得惶惑起来:“林老师,我差不多象卖淫一样,从那些嫖客手里得到这些,所为何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扪心自问过,可也找不出答案。”

你的看法是从你的生活逻辑推断的,你很惋惜,若是能如同你这样服贴于上帝的安排,乐天知命,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小人物,给一口,吃一口,给两口,吃两口,不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饿不死,冻不着,也就没那些麻烦事了。

一开始,你甚至很不习惯这个可怜的女人,也愿意为你提供这种服务呢!

每天从淋浴室里出来时,她总是把她那姣好的身体,和那青春女性固有的娇媚,在你眼前晃来晃去。

你可缺乏那部小说里的主人公吉米的勇气,你甚至不用强行脱她的衣服,她已经差不多是全裸着了。但你终究是中国人,而吉米是美国人,他可以肆无忌惮,你却顾虑重重。他能够按住嬷嬷,管嬷嬷同意不同意,他想干就干。你明知罗玉玉非但不会拒绝,而且在等待着你,但你一想到自己是个千万不能有任何奢望和非分之想的小人物时,哪怕你存有性冲动的念头,也只好按捺住心头的欲火。

你也悲哀过自己这种心理上被阉割的苦痛。

她说她是渐渐地相信了你。

她说你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所遇到的第一个好人。

她说她后来终于明确她不甘心,她苦苦挣扎,到底是为了什么了?一个女人,获得她的一份爱情,是老天赋于的神圣权利。

你笑笑,没有言语,不过,你在心里摇头。

直到你为她加强补习几个月以后的一个礼拜天,她终于从城里参加成人高考回来,一进研究所,先跑到实验室,不管三七二十一,疯狂地抱住你,象下雨一样地在你脸上亲着吻着。那份激动简直震天动地,从心底里往外笑着,但却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看起来,肯定行啦!”

“及格是毫无问题的了,林老师,你全押对了题,成了!”

你当然也为她高兴,你居然把她托起,似乎你甚至比她更期待这个结果。

这时,罗玉玉才想到你此刻应该在城里,而不是枯坐在实验室里。你并没有告诉她正是为了等她这个消息,才留下来的,可她马上明白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那眼神表明,此刻,比考试,比文凭,比技术职称,比一切一切更重要的,是从心灵到身体都迫切需要的无穷无尽的爱。

你第一次不是在想象里,享受到一个女人全身心奉献给你的真情。

“你不回你的家么?”你一点也不希望她马上走开,你后悔迟至今日才懂得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你所有的梦,不管你设想得多么浪漫,多么风流,也顶不上罗玉玉此时此刻所给你的一切中的一角。

她说:“我往哪儿去?我何时有过我真正的家?我何时有过我真正的丈夫?我现在才彻底明白,我所以去奔,去跑,去卖命,去卖我的身体,其实也就是为了得到一个结果,不是出人头地,不是升官发财,而是一个女人理所应当有的东西。我不能永远被我不愿意把身体给他的人强奸,我为什么不能有我真正值得爱的人,有我真正值得宝贵的爱情呢?林工,有你在我身边,我还往哪里去呢?”

那一夜,你把实验室外漆黑漆黑,下了一点雨而变得泥泞的世界,忘得干干净净,做了一个不再是小人物的实实在在的梦。

……太平洋给了一个好看的和颜悦色的笑脸以后,开始变得不那么亲切可爱了。

甲板上已阒无一人,强劲的热带风暴没完没了地纠缠着,每天的气象预报,象太平洋晦暗阴森的面孔,让人腻烦。

乘客们除了到酒吧,用一杯杯掺冰块的威士忌,来消磨令人躁动不安的,而且过得越来越慢的时间外,便是百无聊赖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和丈夫,或者和妻子,或者和既不是丈夫,也不是妻子的情人,或者和在航行途中刚刚结识的朋友一起,诅咒上天这种煞风景的安排。

吉米也许是唯一的例外,他是个从来不知道忧愁的人。

他哼着俄勒冈小调,那是一首记叙印第安人穿过沙漠的民谣。

“哦哦,你走了,你离开了内陆!哦哦,你把马和情人都留在了西岸!哦哦,你剩下的只有一袋水和一首歌……”

这首又快活又悲伤的歌声,和他那张讨人喜欢的脸,倒使他成了好多人争着邀请去喝点什么,聊点什么的大热门。

玛格丽特无法一早到甲板上去看日出了,而且好几天,连太阳的影子也见不到了。只有可怕的和不太可怕的暴风雨,交替地似乎在鞭打着这艘游轮。加之巨浪不停地摇晃着船身,那种坐立不安,那种末日即将来临的恐怖,她甚至相信这是上帝对她的惩罚,因为她犯了罪。

而且,可怕的撒旦仍在她的灵魂中盘桓着。

这是她最最惶恐,最最害怕的事,“主啊!救救我吧!”

如果那个推销员被她狠狠地咬了一口以后,不是若无其事地退出了她的房间,而是尴尬地坐在地下,做出失悔的样子,她说不定会跳下床搂抱住他的。总算在最后一霎那,主的奇迹出现了,他系上他的裤子,吹着口哨走了。她庆幸自己,未跌进魔鬼的深渊里,仍能保持住圣处女的贞洁。但不知为什么?那个壮实的年青人,强压在她裸露的身体上,和她肌肤相触的感觉,却使她心烦意乱地,总在缠绕着她。

吉米是个心不在焉的人,早把那天晚间的事撂到脑后去了。

他忽发奇想邀请玛格丽特去欣赏热带暴风雨在海上的波澜壮阔的场面。“走,玛姬!从顶层那玻璃花房看出去,比肖肖尼瀑布还要让你心惊胆战呐!”

她不想去了,她怕接着犯罪,因为她曾在花房里逗留过,那里有最适宜情人幽会的空间。

这一回,他真是讪讪地离开了。

接着,来敲她的房门的,是那位桑切斯参议员。

他没有戴那种宽边草帽,而穿上了只有修士才穿的紧领衣服。他说,在这种灾难临头的日子里,人们也许越发需要上帝,船长已经告诉了我,强热带风暴并没有过去,所以,在这艘诺亚方舟上,作为主的儿女的我们,应该让船上的人明白--然后,他朗朗地背诵《腓立比书》第二章:“所以在基督里若有什么劝勉,爱心有什么安慰,圣灵有什么交通,心中有什么慈悲怜悯,你们就要意念相同,爱心相同,有一样的心思,有一样的意念,使我的喜乐可以满足。”

“哦!你简直就是神父!”玛格丽特发自内心地赞美着。

你说,他在神学院读过两年,他几乎要成为一名神职人员的。

她不无懊丧地把她的遭遇告诉了这位参议员,她深信她是无辜的,她千真万确地听到了主的声音。“桑切斯先生,你不会认为我在骗你吧?”

“主会原谅一切!”他说。

你发现,托尔斯泰的话,“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也未必那么准确,至少你在老于的家里,看到了你和你家庭的影子。

“小罗,你还是回家去吧!你是个有丈夫的人,承你看得起,给了我一生也少有的热烈感情。到此为止,只当咱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好吗?”

“不,林工,这只是刚刚开始。你太正经了,我早就不避着你脱衣服的。”

“我是人,小罗,可我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是你丈夫的,说不定你还是木乃伊的,我可不敢去引火烧身。”

罗玉玉那丰腴的身子,紧紧缠绕着你。她说:“我总嫌我身体脏,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是我心甘情愿跟他们睡觉的。”

她跟你约定,下个礼拜天,让你一大清早到她家去。

“干什么?”

“让我们象真正的夫妻一样过上一天!”

“那老于呢?”

“我要他钓鱼去呀!四点钟就出发,咱俩还可以再温存一会!”

天哪!你和老于,或老于和你,有什么不同呢?

不过,他比你多一条对你绝对仇视的狗,那天早晨,它对你这个偷情的人,吼叫得多么厉害啊!

……“是的!”玛格丽特应声回答:“主会原谅一切的!”

这是在修道院里养成的习惯,女主持或者任何一位神父的话,都意味着是上帝的谕旨。不但不可有一丝违背和怀疑的念头,而且要心领身受,不断地反复念诵,因为那就是主的声音。

她想这位过去的神学院学生是对的,在风浪里,这艘船也确实象诺亚方舟。

灾难临头的时刻,作为神的儿女,就应该象《罗马书》里所说的那样:“如果我们和他一同受苦,也必和他一同受荣耀。”她真惭愧,差一点点忘了自己是修女,亏得这位文雅的、有教养的绅士的提醒。她觉得主回到她的灵魂中来了,谢谢上帝!

她认为他要成为一位神父,必定是十分严厉的。他那沉下脸来的样子,很使他记起修道院的守门神父,那是一把永远生锈的锁,不但锁住了谁也休想自由出入的大门外,还锁住了修女们的心。

等桑切斯参议员告辞离开房间以后,她从壁橱里把那件自游轮告别火奴鲁鲁就不再穿的黑袍拿了出来。当她在镜子里看到褪脱掉凡俗衣服的自己身体时,那个快活的吉米,似乎就在背后一样,那股恶浊的酒气,那支勒得她透不过气来的胳臂,让她在回味中几乎又坠入罪恶的渊薮中去。

她急急忙忙地套上那件宽阔肥大的黑色裙袍,但玛格丽特对镜子里的那位修女,却好象不认识似的。她不禁问:“谁?这是我么?”

她相信她穿上了主的衣服,也许可以避免灵魂的堕落。但不也把她和别的热热闹闹的人隔开了吗?于是在这艘船上,只有头顶上万能的主和这位桑切斯参议员了,甚至连吉米也会敬而远之的,那可太寂寞了。

这时她才回味过来,参议员敲开她的房门,难道就为了给她背诵一段《圣经》么?就为了对她讲主原谅一切么?

她不太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讲这些?主当然要原谅这世上所有的人,但为什么偏要对我说这些呢?当吉米一阵风似地进来,告诉她这个离开旧金山后的第一个海上的周末,船上将为多少天不见太阳的苦闷乘客,举办密克罗尼西亚狂欢节的消息时,她倒没有多大的兴奋。

……“那根仙人掌来找你干什么?”

吉米到底把桑切斯“俄勒冈洞穴寻踪者协会”的头头位置,给搅得当不成了。

他的一条很被众人赞许的理由,即或参议员先生百分之百地应该戴上这顶桂冠,也不能采取强迫别人必须接受的做法。除了上帝和爹妈不可选择外(吉米说:“上帝我可以不信,爹妈我可以离开!”),船长先生为什么一定要把桑切斯弄成个主席呢?尽管我喜欢他,恨不能亲他一下,但硬要我承认既成事实,我就不得不说不了。

由于参议员是墨西哥裔的缘故,“仙人掌爱好者联谊会”的会长职务,桑切斯先生倒是众望所归地当上了。

吉米自然也不是胜利者,但他高兴。“哦哦,他的水袋破了,他要死在沙漠里了……”他又哼着那支印第安人的民歌。

“你没有必要跟参议员过不去?”玛格丽特曾经埋怨过他。

吉米回答说:“听着,玛姬,我不是吉米!”

不明底细的人,会以为他说:“我不是我自己”呢?其实不然,他讲的是另外一个吉米。是那条他养的,可又被他作践,踢弄,折磨,虐待,无论怎样凌辱,乃至到了饿毙的程度,也不逃跑的老猫。

一听到吉米管桑切斯先生叫“仙人掌”,对一位尊敬的绅士,缺乏最起码的礼貌,她本想跟他交谈的愿望,也打消了。

“仙人掌如果再敢骚扰你,玛姬,我要一根根敲断他的肋骨!”

“吉米,希望你别再惹祸!狂欢节也是魔鬼出没的日子!所有的欢乐后面,都有忧伤跟随着的,修道院的女主持这样讲过的。”

“那我们还是先享受欢乐,然后再应付忧伤。只有笨鹅才会坐在池塘旁边,为明天流泪。走吧,玛姬!丢掉你的修道院,脱下你的道袍,快活地去跳去喝吧!”

“也许我们这诺亚方舟,说不定就在这个周末沉到太平洋里--”

“等到沉的时候,你再祷告上帝吧!快换衣服去,亲爱的嬷嬷!”

“我必须这样!吉米!至少今天晚上!”

“为什么?玛姬,也不是去做弥撒,或者为死者进行安魂祭!”吉米开玩笑地说。

“船摇晃得这样厉害,你还亵渎上帝!”她不停地划着十字,求主原谅他。

“玛姬!”他对她无可奈何,“好吧,好吧,只要你觉得这样好!那就请便!”

“吉米,你没看到,那位桑切斯先生穿上了教士的衣服。因为在灾难即将降临的时刻,我们这些主的儿女们,应当象耶稣说的牧羊人那样为羊舍命。”

“看样子,我要和仙人掌把账好好算一算了!请,圣洁的嬷嬷,你这上帝的仆人!我就是你的一条最可怜的羊!在前面为你引路吧!”

礼拜天,是上帝休息的日子,但对小人物来说,它是礼拜七。

从时装商店把那件令你很不好意思的上装退了货,回来的路上,你女儿碰上了她的同学。一个胖嘟嘟的,显然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你女儿把你介绍给她。

“我爸爸!”

“唔?”

“唔什么?”

“有一回,我看见你妈妈从小汽车里出来,那个挽着她胳臂的男人,我以为是你爸爸呢?哦--”她也觉得有些说得走嘴了。

“你真能胡说八道!”

等那个同学走了以后,你女儿也觉察到你的沮丧情绪了。

“爸爸,对不起!”

“贝贝,你又没错。”

你不禁想:难道是你的错?是你老婆的错?

……从经济舱到要去的舞厅,必须走过很长一段甬道,还要拾级而上,沿着曲折的舷梯,才能进入一派珊瑚岛风光装点的狂欢节会场。当然,热带风暴还不至于可怕到全船覆灭的程度,对初次航行的旅客来讲,着实是够恐惧的了。船身的摆动,和她那件长袍的绊手绊脚,好几次跌倒在吉米的怀里。

“主啊!”她魂都吓掉了。

“这时候,主帮不了你的忙,别害怕,有我呢!”因为抱在他手里,俯首即可吻到她,他怕她再咬他一口,轻轻地试了一次,居然未加反抗。

“我相信我快要去见上帝了!”她没有拒绝他再一回长长的吻,只有这一霎那,她才能忘记死亡的威胁。风浪愈来愈可怕地肆虐起来,船在强烈地颠簸,两个紧吻着的男女似乎被人猛推一记,从舷梯上滚跌下去。

吉米努力托着她重新攀登上来,她已经吓瘫了,任他摆布。他说:“你听,玛姬,舞会已经开始了!让我们快活完了去死,也算对得起创造我们的主。”

当这位死也不忘快乐的推销员半搂半扶地,走进灯光闪烁,烛影摇红,花团锦簇,乐声回荡的大厅里时,竟没有半点狂欢节的气氛。被吉米说对了,仿佛在举行一场追思礼拜。每个与会者神色沮丧,心情沉重,那几位在跳密克罗尼西亚土风舞的姑娘,也动作呆板,表情凝滞。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吉米象推销他的杀虫剂一样,在推销他的快乐气氛。“女士们,先生们,跳起来呀!鼓手,来一首热烈的曲子吧!”

他的话还没有落音,象山一样的巨浪,把伊丽莎白号浮托到浪峰高处,然后,一撒手,整条船跌落到海底似地仄歪着下滑,桌子、椅子、杯子、花瓶,和那位鼓手的几面大鼓,全不由自主地朝一边栽倒过去。人们站立不稳,互相撕掳成一团,恐惧地锐叫着。就在这生死未卜的紧急关头,那位桑切斯先生用大主教宣读教廷谕旨的口吻,向在场的人开讲起来,一下子倒把混乱局面稳住了:“我们为什么要遭遇到不幸和灾难,上帝为什么要惩罚我们这些善良的人,就因为我们这条船上,有一个偷盗圣器,被逐出教门的女人。那就是她--”他把手指着玛格丽特:“就是这个还敢穿着主的衣服,犯了十戒的法利赛人!”然后,他大声咆哮地吼着:“主啊!这不是我们的过错!原谅我们吧!显示你的灵威,把这个不是修女的修女,我们心中的鬼赶出去吧!”

玛格丽特失神地跌坐在地下,满场大哗。

吉米放下他的旅伴,以从未有过的沉着,走向桑切斯,只有一个要求:“向大家说,收回你刚才的话,并且向嬷嬷道歉!”

参议员财大气粗,并不把一个推销员放在眼里。他说:“滚开!”

“我数到三,你要是不按我的话去做,我就把你墨西哥祖宗的魂灵揍出来!”吉米开始计数。

但是,他“三”字尚未出口,桑切斯一拳就打得他鼻孔穿血。

吉米哪里是这个训练有素的家伙的对手,但他并不因为那是个有钱有势有力气,而且有他妈的似乎是正义和真理的参议员,稍稍胆怯半分。他冲上来,正好船的摆动帮了吉米的忙,惯性使他猛的一下撞倒了对手,骑在桑切斯的身上,为玛姬,为他自己,为俄勒冈洞穴追踪者的权利,打得他七荤八素。

紧接着,吉米的末日就来临了。

桑切斯一个鱼跃动作,将推销员弹出好远,还未等他站稳脚跟,扑过来,象连珠炮一般的拳头,雨点似地落在他的身上。他本来发誓要把参议员的肋骨一根根折断的,现在,被打扁了的倒是他了。

吉米最后连招架之功也没有了,只有朝这个以上帝的名义(桑切斯一边打,一边说着)来打他的人,吐唾沫的份儿了。

玛格丽特一见他从嘴里啐出来的,尽是些血沫,什么也顾不得了。她不知从哪儿涌上来这股勇气,冲着桑切斯大喊大叫:“这个上帝,要是你的话,我就永远也再不信了!走,吉米!”她甩掉那缠裹住她的黑袍,把吉米搀扶起来。这一回,是她几乎托住他,从舷梯一磴磴下到经济舱,通过长长的甬道,连她自己也不禁诧异,弄回到房间里。她笑了,而且是真正开心地笑了。

遍体鳞伤的吉米问她:“玛姬!你怎么啦?”

“上帝离开了我,我不一样能活得挺好么!”

她再也不感到恐惧,当她跟这个年青人恩恩爱爱的时候,修道院的日子,已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漆黑漆黑的梦。

“吉米,抱我更紧些,我希望夜长些,再长些,天最好永远不亮--”

快乐的吉米差点为这个他爱的女人,把最后一口气也拼耗干净,他连亲亲热热叫一声“玛姬”的力量也没了。他想起那首印第安人的歌曲,“哦哦,他的水袋破了,他就要死在沙漠里了……”他已经精疲力竭,哼不成调了,现在只有一个飘浮在半空中又舒服又慰藉的感觉。他就是那已不剩一滴水的皮口袋,而压在他身体下面的那个没有了上帝的一丝不挂的女人,倒真象饥渴到极点的沙漠,一片永远灌溉不满的干涸的沙漠。

他也许会死在这片沙漠里吗?

不!他仿佛已经到达了他追寻的旅途终点,那就是他的极致境界。“玛姬!你就是宙斯的神殿!”

你倒在那张床上,捧着这本没头没尾的小说,看到此刻,眼皮开始打架。不过,你在思索:苦苦追寻,上下求索走了千里万里路,其实,神殿就在身边。

“这小子--”你骂了一声吉米,有点羡慕,有点嫉妒,但你是东方人,还是东方人中的弱者,你想,即使借给你胆子,你也不会象他那样任性胡来的。抬头看看钟,半夜两点多了,昨晚上宁佳突然出现的奇迹,大概不会重演了。你有什么办法?除非你失眠的话,你可以设想你穿着迷彩服,戴着贝雷帽,端着一梭子五十发的卡宾枪,潜行到你老婆的情人家里,敲他的卧室房门。

“谁?”

你在犹豫,有必要给那位老板来个透心凉么?宁佳连划个小口子,流点血,腿都软的,干吗要吓着她呢?你到底踢开了门,你设想你的妻子会朝你扑过来,紧挨着你。你不怪她,你有你的骑士风度,你甚至对那位奸夫,碰都不想碰一下,你嫌脏了你的手。而是以一种蔑视整个世界的眼光,瞥那家伙一眼,然后拥着你妻子离去。

不知什么时候你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电话把你吵醒,你才发现这一夜和衣而卧,此刻已是礼拜一的清晨。

电话那端的人,听出来是你,笑笑。他劝你凡事要想得开些,调回或者调不回,也无所谓的,眼不见,心不烦,更好。我们都得听老板的,所以,爱莫能助,请谅解吧!你一句话也没说,等对方也觉得没劲了,不说了,你才把电话挂了。

贝贝还没起床,你抓紧时间给她把早点准备好,给宁佳留条,哪些办了,哪些未办,哪些等你下礼拜回来再办……然后,望一眼多少有点空空荡荡的屋子,一年可以回来五十多次又少了一次的屋子,然后,悄悄地,脚步轻轻地,努力不吵醒你女儿和想象中仍睡在床上的妻子,下楼赶早班车到白石桥搭六点钟研究所来接人的车。

你还坐在你的后排座位上,这一路,大家基本上象没有睡醒似的,或痴痴呆呆,或昏昏沉沉,或象大泄元气的病人,萎靡不振,或东倒西歪,接着做未做完的梦,只有你,以难得的清醒,幻想着这辆车,最好永远不停下来,一直地开下去。无终点也就无期求,无期求也就无欲望,无欲望也就无争斗,这对你这个弱者来说,没准倒得其所哉了呢!

你想,要是把这荒唐的念头,告诉罗玉玉--她只要出院,肯定要来实验室上班的。她准说:“下回再不给你借荒诞派和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了!”

当你能够清楚地看到西山的秋色,峰回路转,那研究所灰蒙蒙的大院,便不管你欢迎也罢,不欢迎也罢,硬塞进到你的眼帘里来。

只有那热热闹闹的一群狗来迎接你们这些由城里返回的人了。你很奇怪,居然看不到那条总对你虎视眈眈的罗玉玉家的大花,通常,那条狗,不会放过你的行踪的。

你往你的实验室走去,她会等在更衣室里,拥抱住你,给你一个长吻。

离开也不过数十个小时,罗玉玉会说:“可把我想死了,林工……”她要你抚摸她,她要你搂抱她,她要你……每个礼拜一的更衣,冲淋,总是难免多耽误一些时间。

接着,她让你坐下来,从保温瓶里取出你的早点。她双手托住下巴,在你对面,痴痴地望着你吃。

今天,可教你失望了,门仍旧锁着。

你倒不意外,虽然出院了,也许还需要将养。但是,当你在你这个洞穴中消停下来,你发现,不但罗玉玉的物品,哪怕是一张她的香水纸巾(她是个有洁癖的女人)也没留下,统统无影无踪了。甚至,连她那股年轻女人特有的青春气息,从她头发,从她身体,从她一举一动中自然流露出来的,令你为之倾倒,为之陶醉的芳香,也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纳闷了好久好久,你几次想冲出去,问个究竟,你觉得你的罗玉玉不会把你撇下的。这爱,对你来说,固然是弥可珍惜,对她应该说是一生在追求的东西,怎能轻易随便地抛弃呢?

真能胡思乱想,你否定了自己。对于象你,象罗玉玉这样的小八腊子,连这点子苟且的爱,也要丢掉的话,那你连狗屁也剩不下了。不会的,你在等着,肯定在下一分钟,下一刻钟,下一个钟头,她推开门,含笑走进来,投入你的怀抱。

她没有来,木乃伊倒出现了。

这个被你不知枪毙过多少回的家伙,一脸正经地通知你:“森中同志,我来实验室告诉你一声,罗玉玉同志安排到我的办公室当业务秘书,她的调令上个礼拜四就给她本人了!”

你在心里叨咕:混蛋,快离开这儿!你真担心你一旦控制不住自己,会不会一下子蹦起来,把这个性虐待狂掐死?

当你想到你的罗玉玉,又会被这个畜生残酷地糟蹋时,你多么想得到一支你梦中的卡宾枪啊!你多少年流不出来的眼泪,在你脸上毫无顾忌地流淌着。

虽然,你明白,世界是永久的,人生是短暂的。虽然,你努力排解,你干吗呀?你至于吗?

但是,无论如何,你想不到人生在世,会有这么多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