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六十一、透过醉意寻找自己

成天提着半桶青稞酒,来到王青衣的房子里,他的手里还拎着一个正在冒着热气的羊头,接着通信员又拿来几根血肠与半块牛肉,稀哩哗啦地放满了一桌子,接着把那个小桶的盖子拧开,拿来两个大碗,向碗里倒满酒。正个过程一句话不说,只是不动声色地在那里忙着,王青衣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说道:“我的大连长,今儿个不过年,也不逢节,你这是想干什么哪,哦,我想明白了,你这家伙不会是因为把刘可可骗到手来庆祝来了吧?你小子技术高呀,我事前连一点风声也没有探出来。”王青衣从床上爬起来,把那碗酒端起来,用鼻子嗅嗅,说:“味道不错,这些东西从那儿搞来的呀,连里今天好象没有杀羊吧?”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早上起来去卖了一只羊,刚杀了,今儿个我们俩个好好地喝几碗酒,好久不喝了,想得慌呀?”成天边说边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刀子,放到那只羊头上,轻轻地一片,那个羊头立即成了两半,他递给王青衣一块,说:“一人一半,我告诉你,这羊头可是我亲自煮的,煮羊头可是个技术活,光毛我就用了一上午才拔干净,你尝尝我的手艺。”

王青衣用小刀片开一片嫩肉,放到嘴里,嚼了一下,肉嫩得好象化在了口中,他连声赞叹:“好……好……”嘴里咕哝着,好象沉在那肉的香气中。成天顾自端起一碗酒,如同叹息似的,大口喝干。他喝得痛快淋漓,他一边吃一边喝酒的时候,半条腿一直跨在凳子上,如同一个地道的蒙古人似的。王青衣最爱看他喝酒时的样子了,他喝酒时,仿佛一下子成为了一个牧人,浑身都打开了,连毛孔里也透着种豪气,只是成天喝酒的时候不太多,既是有时候馋得不行了,也只是一个人小心地在房子里,悄然喝上一碗,但从来没有喝醉的时候。但象今天这样主动提出来喝酒,还是头一回,王青衣边嚼着肉,边看着他。他看出来成天肯定有话要说。既是只有这么一桶酒。酒就是一个人的表情呀,对于一个蒙古人尤其如此。

成天只顾喝着酒,王青衣则不管不顾地吃着那只羊头,吃羊头要有一定的技术,还有一定的规矩,比如吃羊眼,就要先吃左眼,还要把那只眼睛在盐里浸一下,然后才能吃。王青衣用小刀抠出那只羊眼,递给成天,说:“给你只眼睛,你小子福气够大的了,那个可可的味道如何?怎么样,上回她走时,我就知道你完了,没想到你这家伙速度可够快的了。哎,有意思,本来可能成为冤家的一对儿,往往就走到了一起,有意思,有意思,来,咱们干一杯。”

成天把嘴伏到王青衣递过来的那只眼睛上,一口吞了。然后用酒下饭,半天才咕哝着长叹一声。“我知道我躲不过她,可是我们真合适吗?”

“当然合适啦,你们太合适啦,不过也有点让人不可思议,一个现代得让人眩目,一个古典得如同一个古董,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可却走到了一起,唉,伙计,你就信缘份吧?你发现没有,你们蒙古人把遇到野马当成一种吉祥的开始,那匹兰骑兵从你捕获后,给你带来了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情哪?”

“是吗?除了给我带来了可可,也给我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兰骑兵现在好象与我无关似的,它现在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发现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它的,它也会离开我的,这个世界可能就是这样,你所想要的东西,可能最后却不是自己的,而那些似乎不可能的事,却开始发生了。”成天把酒碗端起来,使劲地与王青衣的酒碗相撞,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地出一口气。他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更多的伤感与沉重。

王青衣觉得从昨天开始,他的神情就有些不太对劲,仿佛一直在躲藏着什么似的,看到什么都有些恍惚不安。这种不安让王青衣感到了什么。他小心地给成天把酒满上。说:“你好象有什么心思?”

成天把酒端起来,又一饮而尽,他再要倒时,王青衣一把把他的酒碗按住,说:“你不要再喝了,这不象你的性格,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呢?”

成天定定地看他一眼,说:“痛快,我是想说,可是我能说什么哪?我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也是一个很可怜的人,一个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的人?”

王青衣给他把酒倒上,继续听他说。

成天的身上已经喝开了,脸上仿佛打开了似的,舒展着一种少见的神采。这种神采还因为加了些许的悲愤而显出一种深刻。王青衣想,什么事让他如此伤感?

“昨天刘可可告诉我,骑兵连可能要撤消编制?当然这样的消息我听到了不下几十次,哪次都没有得到证实,我几乎就是这个连唯一一个经历过骑兵部队被撤减的骑兵了,那样庞大的一个骑兵师,上万人哪,说没有就没有了,然后是一个几千人的团,接着团也消失了,就留下我们这个标本似的连,一个标本哪,可现在这个标本听说也要被裁掉了,我……我们这些人干了这么久,我们寻找了那么久的东西,一下子就没了,一下子没有了任何意义了,一下子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干了些什么东西的人了,我……我不敢信哪,可她说,她的一个朋友告诉她,我们可能会被移交给地方那个牧场,全体人员就地转达业复员,军区还要派一个什么小组来我们这儿,进行什么评估,也就是看我们还有多少资产,好给地方移交哪。我宁肯相信这个消息的虚假,可是我还能再把自己骗下去吗?”成天从自己的口袋里摸索出一张纸来,拍在桌子上,不语。然后把那碗酒拿起来,大口饮尽,他的眼睛闪着血红的色泽,脸上蒙着层暗光,他一下子就暗淡了。王青衣听得有些心惊,他一直如同忘了骑兵连被撤这件事似的,并且在心里回避着它,因为这件事对谁来说,都是一场地震。他宁可与骑兵连所有的人一起在忽然的一道命令中,共同经历那种忽然失重的感受,共同体验着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因为那种过程可能也会成为生命的一种味道,在他的一生中,时常存在。因为他是骑兵连最后一任指导员,也是那个连队消失后的最后一代士兵。

他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如同他现在开始后悔自己竟然会选择来这样一个连队,这种过程太痛苦了,几乎使他快被那个过程给同化了,他只是那个过程的一些细节。

王青衣回避着他的眼睛。他觉得成天可能早就感到了他来骑兵连的一些想法,既是不知道,当骑兵连消失的那天,他同样可能感受到,那时候,他可能在他们的眼里会一下子变质掉。他心绪复杂地把那张纸从桌子上拿起来,是军分区发来的一份密码电报,上面只有一行字:军区工作组一行六人,由军分区李司令带队,到你连检查工作。时间竟是明天。天,这么多的事,一下子堆到了一起,昨天刚走了一个考察队,现在又忽然来了一个工作组,什么人组成的工作组有这么高的级别,要军分区的司令陪着?

他疑或地看着成天。

“我通过电台要通了军分区的李参谋,我问他工作组来这儿干什么?这家伙一直不肯说,一直在含糊着,后来我就问他,他们是不是来专门搞什么撤编的事,他沉默不语。沉默就是表示同意呀。后来他还暗示我,军分区李司令来,是打前站,可能军区兰副司令也要来。兰副司令是骑兵连的第一任连长,他忽然来这儿,我猜只有一个可能,他是做最后的告别呀?”成天的神情暗淡。

王青衣听得有些呆然。事情出现得太快了,他此前一直在心里暗自着急,但一下子来临了,他却有些不安起来,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兰副司令竟然要来,很显然,他是来最后看一眼自己的老连队,老人心态呀,一种最后的怀旧,可是他的到来,会给骑兵连最后的告别带来多少可供回忆的诗意哪?

王青衣艰难地选择着说话的语气,对于一个知道整个事情的发展与结果的人,一下子退回到与一个刚刚开始历经的人的共同的心态上来,对他来说,太难了。而且那种纯情感的东西,他基本上找不到一种可以依靠的点。他的表情与态度只能是一种旁观者的了。他说:“我们面临选择,横竖都得一定终身了。我……也是骑兵连的一个,可是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可能我们现在到了要离开这支队伍的时候了,我想,我想我们得把这个消息封锁到最后那一刻。否则,正个骑兵连一下子就会大乱,人心会成为散沙,再说,也许可能这一切只是一种猜测,万一……”

“是呀,我们总是可以在万一中找到最后一点生机,最后一点生机呀?”成天把碗中酒饮尽,苦笑着说:“……我的心太乱,从没有今天这么乱过,我以为自己可以对这一切安之若素,可是我想错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事,我都有些糊涂了,刘可可出现了,考察队出现了,工作组又要来了,还有这个连队可能也要消失了,我……我怎么可能静下来哪?”

王青衣欲言又止,看着他,忽然问:“假如这一切是真的,你会怎么办?”

“不知道,我看不清楚,我的许多东西一下子就破碎了,没有了任何的意义。记得我搞的那本书吗?我用了十多年来完成一个人的遗愿与自己的梦想,可是我完成了又如何,那样一本讲着骑兵的书,对于一个已经没有了骑兵的世界,又有什么用?我没想到,一本讲述一个人关于骑兵的梦想的书,竟然完成在骑兵消失的时代,这也可能是一个可怕的宿命吧。”成天的眼中闪着晶状的泪光,他几乎是在长啸了。王青衣被成天的话给弄呆了,是呀,一个人的一生,甚至于他的理想,在这样的时代又有什么用?

他下意识地端起酒碗,无声地与成天相撞,俩人心境各不相同地一饮而尽。

王青衣觉得此时再讲任何话都有些多余。成天的脸上渗出丝丝汗珠,那些东西都是酒呀,酒气在他的脸上与身上四处游走,使他也如同一滴酒了。成天继续说:“奶奶在我当兵走时,对我说,孩子,你是一个牧人,记住自己的牧场与故乡,永远不要忘了呵?我是没有忘呀,我的奶奶说得对,我就是一个牧人,一个真正的牧人,这可能就是我今后的一生了……我的家乡乌珠穆泌草原上,那里到处都是牛与羊,还有低得可以呼吸到的兰天呀……”成天仿佛沉浸在他的一种回忆里,他一边喝着酒,一边轻声地唱了起来:

要去放羊不让去

不让去就算了吧哎

要去见我那心上人

谁又可以把我阻拦不让去

他反来复去地唱着这几句话,慢慢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得只剩下了一点点的呼吸,接着响起了轻声的鼻鼾。王青衣看到,成天醉倒在桌子上,他的全身都扑了过去,只有右手仍然抓着半碗酒,那酒一直就那样端着,在他的呼吸声中,上下起伏。

六十二、将进酒

骑兵连连部前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四辆日产沙漠王一溜摆开,后面还有一辆丰田面包车紧跟在后面,拉出一溜的烟尘,他们仿佛是从草丛中随着太阳一下子就出来了。骑兵连刚好在出操,兵们手提腰带,睡眼蒙胧地站在早晨的草原上。冬天的草原上冷得吓人,好久不下雪了,风硬得可以打掉人的耳朵。骑兵们没有激情地站在干草丛中,听候成天的命令,准备在草原上开始长跑。从一进入冬季开始,成天就开始每天马拉松式地让大家恢复成了步兵状态,每天一个五公里。大家都有些跑疲了,但成天就是不松口,大家有好些日子没有捞着骑马了,大家都有些手痒,但成天仿佛忘了似的,一句不提。今天早晨刚起来,成天就看到了远处太阳升起的地方,扬起一片扑天灰尘,那片尘土很高也很远,在风中扬起老高,如同一股沙暴。骑兵们虽也在前面列队,但眼睛却都望着那股烟尘,一个战士眼尖,高兴地说:“来了好几辆车。好象是奔咱们这儿来的哪?”

成天吃惊地看着那几辆车钻出地平线,他的心里颤动着,同时下意识地自语:伙计,他们出现了。

那几辆车霸道地停在兵们身前,随着哐当的车门开启,下来一堆扛着两杠几花的一群人来,兵们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军官们,眼睛一下子不够用了。成天的身子忽然一下子直了,他厉声喝道:“立正……”然后转身跑到一位两杠四星的大校前停住,报告:“司令员同志,骑兵连正在出早操,请你指示。”

那个大校还礼毕,大步走到兵们的面前,挨个扫视每张面孔,他的眼睛所到之处,那个兵就会抽搐似地,一下子站直了。李司令看毕,一言不发,然后看着成天,轻声命令:“继续出早操,你与指导员留下。”

成天愣了一下,他嘶声喊道:“各班带开,继续长跑。”队伍抽搐似地开始蠕动,片刻,队伍整齐的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成天与王青衣肃立两侧,司令员看着那支消失在草原深处的队伍,缓缓地转过头来,看他们一眼。“战士们的士气很刺人呀。”接着对成天与王青衣笑笑地说:“天气太冷,怎么也不招呼我们进去暖暖手呀?”

成天有些木然地点点头,做了个向里请的姿势。王青衣赶紧说:“请首长先到里屋坐,其他人稍等片刻,我让把其他屋子收拾一下……”转身闪进了屋子里。他在路过成天的身边时,低声喊:“你的表情太冷漠了,让自己放松点。”

成天麻木地说:“怎么这么快?”走到前面的司令员好象听到了他的声音,高声说:“是有些快了,我们比通知的时间提前了一天,时间不等人哪,王指导员,你不要去忙了,让你手下人去招呼他们,我想与你们坐坐……”他在前面已随手打开了成天的门。王青衣发现,李司令对骑兵连的情况好象了如指掌,并且如同回家似的,透着种霸道。

成天的房间里很乱,一看就是刚起床,没有来得及整理的样子,房间里还飘荡着一股昨天的旧气味。李司令随手把窗子打开,一股凉气透进了房间,人人都感到了一种清新的寒冷。风声开始大起来了,成天看到,草原上开始飘浮起了小小的雪粒,而那颗圆太阳在小小的雪粒中,开始蒙胧起来,草原上天气瞬间就开始变异了。李司令已一屁股坐在了他的那张书桌前,他的桌子上放着一堆零乱的稿子,那是那部书的手稿,昨天晚上他刚写完了最后一章。

李司令把桌子上的信纸随手拿起,一页页地翻开着,好象忘却了他们俩人的存在,他看得很仔细,也很认真,边看还边点头。足足有十多分钟后,他才把头抬起来,带着商量的口气说:“这是你的那本马术吧?很受启发,能不能把你已完成的那些东西,让我看看,这本书是一件很宏大的工程呀……”

成天说:“这些东西都过时了,也不会有人再去关注这些东西了,我写他们时,觉得一种悲哀。”

李司令的眉头一拧,盯着他。“为什么会过时,只要存在过,它就是历史,你知道吗?你写的是历史,而我们所经历的也是历史,这个世界上,只要你存在过,那么你就永不会过时,只有时间可能会过时哇?我期待着做你的第一读者,并且……如要出版有困难,我们军分区全力支持你,我不怕被人指脊梁骨。”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几步,他忽然停住,看着成天与王青衣,说:“这次我们可能会在你们这住一段时间,也许要十多天,也许更长。我是主动要求回来住一阵子的,我离开这儿时间太长了,我是该回来住一阵子了。”李司令动情的看着这个屋子,说:“十好几年了,这个房子还是老样子,我们都老了,看,光这个房子里,就住了十二任骑兵连的连长,现在站在这儿的就有俩位呀,过几天,我们的老连长,军区的兰副司令也来,老伙计,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来看你了。”

王青衣有些惊异地看李司令一眼,他竟然也在这个房子里住过,并且还曾任过连长,看来一切都象真的了,并且真得让人有些动情,当年的两任连长,竟然要回来做最后的告别?光这件事就够让人心惊的了。他扫视一眼成天,看到成天的身子一直板直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没有表情只能说明他的内心一片混乱,在强做镇定。

成天说:“司令以后就住在这个房间里吧,我住到指导员那儿去。”

“好,好呵。老房子,住着有感情哪。我同意你的安排。我很奇怪,你们俩人竟然没有问过我们来这儿干什么?”他停顿片刻,说:“你们可能也许早就知道了我们来这儿的原由了,小道消息比正道消息走得快呵?这也是我担心的原因哪,一个连队可以经得住任何考验,也许血战到最后一个人,还可以鼓起大家的士气,可是一个撤消的命令,足以让一个人一下子没有了信心哪,我经历过两次裁撤,我看到过那种感觉哪。一听说解散,不要你们了,一下子就垮了。刚才我看到了你们的士气了,那些战士让我感动呀,还有你们俩位。”

“骑兵连真的要撤……?”成天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看得出他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太激动。

“我也不瞒你们,确切的消息是有可能,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哦,不到最后一分钟,命令传来的那一刻。骑兵连就还在,我带来了六位军区各部门的人员,他们是来做前期的整体评估工作的,我估计全连的战士可能会在一天内就看出点苗头来。我不想再象当年那样,把命令放在最后一刻,才宣布,那样一个连队会受伤更重。我犯了忌,也冒了个险,我相信你们,所以我希望你们与我一起把这个消息保存到最后一刻。”

成天的泪水开始下落,他泣不成声地说:“老连长,你别说了,我服从……”

“服从就好,我们都在过关哪,最后一个关……”

成天看到,李司令员可能也把自己放到了一个煎锅上烤自己了。这个消息把所有的人都放到了火炉上,并且被慢火烤着。

当天晚上,全连召开大会,成天竟把李司令请到前台上,说请老司令讲传统,李司令开始在台上讲起了过去,王青衣在台下看到,士兵们很快就被过去给吸引了,那些过去呵,他想,我们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有过去了。成天叹息一声,悄然离开了会场。

草原上一片暗黑,风声大得让人害怕,如同棍子似的硬风,敲打着大地,风中的雪粒滚动着,尖刺般地打在每个人的脸上。他在风中站着,好象要让那些风把自己吹醒似的,把头仰向天空。

良久,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铜瓶来,一口把酒喝尽。他有些悲恸地望着暗黑的天空,忽然如同一只狼似的,望着远处狂吼起来,那声音在风雪中撞来撞去,很快就被风雪给淹没了,如同一声小小的呻吟。

他的背后,远远地站着李司令员。

六十三、大雪飞

风夹着雪粒不大不小地在草原上如同散步,每根干草的根下都埋着一堆雪粒,如同一些小小的冰晶,成天用脚踢着那些冰晶似的雪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前走。冬天的草原上太阳有些灰蒙,远远地悬在雾色中,一沉一浮地,如同他的心境。兰骑兵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他有十多天没有带兰骑兵出来了,今天早晨他一起床,就把兰骑兵从马棚里放了出来,并且还把兰骑兵的笼头给御了下来。兰骑兵就在马班的班长惊异的眼神中,撒着欢儿地跑了出来,成天从马棚里出来时,它已跑出了很远,远远地在草地上开始寻找着雪粒下的草根。看到成天走了出来,咴咴地叫了一声,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边吃着自己的草根,边追上来。成天每次溜马,都把马放开,他觉得溜马就是要让马找回丢失的那种自由感受,重新激发出马与大地的亲近与野性,但全连只有他一个人敢把马放开,倒是副连长跟着试了一次,可把自己的座骑放开后,那匹马竟然在草原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那匹马三天后就又跑了回来,可从那以后,却再没有人敢把马放开来溜达了。

早晨的草原上弥漫着种寒凉的气息,成天一直埋头向前大步地走着,他觉得只有走,好象才可以远离开自己心中的某种沉重。这两天他一直都在回避着与其他更多的人碰面,他觉得连里弥漫着股他不舒服的东西,也就是一种失败的感受。战士们表面上一片平静,但内心中可能早就猜测出了几十种结局。人人好象都在回避着这个问题,但又都睁开全身的眼睛来看着这件事。成天觉得那些战士每次看他的神情几乎让他难受到了极点,因为他不敢注视他们,他觉得那种感受太容易扼杀他。他觉得自己都快撑不住了,更多的时候,他觉得很象一个已知道了自己的病情的人,好象为了安慰自己的家人,而故意忍痛不说,并且好象没有这回事儿似的,而他的家人,可能也早就看清楚了他,可却双方都互相瞒着对方。每个人都在为了对方而活呀。他在这种气氛中呆得全身都快麻木了,麻木到了一种讨厌的地步,并且他想遗忘掉那些眼睛。他把双臂使劲地向后张张,全身好象一下子舒展开来,他大口地呼吸着草原上的气息,心里一下子空得要命。这时兰骑兵有些惊异地咴咴长鸣,声音里还有着一丝小小的惊恐。成天看到,远处有只狼,一直蹲在那儿看着他们。那只狼在雾色中时隐时现,它身上的毛发被风不断地掀动,雪一会儿淹没了它,一会儿又显现出来,它好象被什么给打动似地,一直看着他们发呆,如同一种感觉。成天被那只狼的孤独打动。它忽然发现那只狼是那样的柔弱,那种突如其来的感受让他内心一动,他停下脚步,注视着那只狼,他从那只眼睛里他看到了一丝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柔弱,一只狼竟然有着这样柔软的眼睛,这让他再次大吃一惊,他的心中竟然涌起一股柔情,他远远地冲着那只狼友好地笑了一下,就向前走了,走了好远,他才发现,那只狼竟然还在远处那样如同一个雕塑似的,在那里静静地蹲着,他觉出种怪异,但却还是向前走,走了好远,他又再次回过头,看到那只狼竟然还呆在原地不动,他被一种深深的奇怪给弄得有些呆了,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向那只狼走去,他想走得更近一些,看清那只狼的真实的表情。那只狼就在他不断地向前走动的过程中,好象仍然陷在自己的沉思中似的,一动不动。他走到离那只狼还有十多米的地方,可是那只狼仍然在那里静静地呆着,他已可以看到那只狼棕色的毛发了,那些毛发被风全给拂乱了,在风中轻轻地动荡着。它的眼睛如同一颗黄色的水晶,他发现狼的眼睛竟然那么美,好象还有一丝深深的忧郁。他被那双眼睛吸引,他出神地望着那只狼眼,他发现那只狼竟然对他的出现毫不在意,他试探地向前又走了几步,那只狼依然静静地蹲在那里,好象没有看到他似的,成天被一种巨大的神秘给抓紧,他呆呆地看着那只狼。那只棕色的大狼就一直睁开自己那双黄水晶似的大眼,沉浸在自己的的沉思中。成天被那只狼身上的某种东西给惊住,但更多的是被一种好奇给吸引了,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匹冷静的狼哪,在一个人的面前,如此冷静?他故意在地上踏了一脚,还大声地咳嗽了一下,可那只狼仍然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发现那只狼的眼睛竟然从来不眨动一下。成天又从草丛中寻出一只小小的石头,轻轻地掷到那只狼的身前,但那只狼仍然一动不动。成天小心地向那只狼走去,快走到近前了,他才发现,那只狼眼只是鼓突着一种睁开的形状,它看人时,只是在注视着自己的身前,而远远地看去,还以为它是在注视着自己哪。成天在他的身上竟然还看到厚厚的雪粒,他的心忽地一颤,他发现那竟然是一只死去的狼。他一下子就呆在了那里,一只失去呼吸的狼,竟然在死去后,还保留着那种狼的尊严,而更让他感到难堪的是,那只狼在死去后,还让自己竟然如此地害怕,他的心中轰地响了一下,他快步走到那只狼的跟前,那只狼肯定是冻饿而死,但它在死时,竟然还能那样冷静地等待死亡。

他鼓足勇气看着那只狼,那只狼蹲着足有一米六多,也就是说,它直立起来,可能会有两米。它的毛发长而披散,一双小耳尖锐地耸着,他用手轻轻地一碰,那只左耳悄然掉落,它的全身都已经冻得结实如同一块石头,它身上的任何一部分都可能随时掉落,寒冷把那些东西冻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他从地上捡起那只小耳,如同一块冰,那只缺失了耳朵的狼,给他极大的震荡。他走到那只狼的身前,试探着向那只狼的眼抚去,狼眼冻成了一块冰晶,他用尽力气也无法使它闭上。那只狼身上弥漫着某种气息,那种气息让他几乎窒息。他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只狼身上有种狼气。只是他想不明白这样一只狼,竟然会死在寒冷的草原上,而不是在追赶猎物的战场上,或者死在猎人的刀下,因为好象只有那样,才死得象个样子。成天微微叹息,他看着那只狼,忽然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一个铜瓶,他轻轻地晃晃,然后打开,把酒在狼的面前,洒下一圈。风声中立即弥漫起一股酒香。成天在那只狼前默立片刻,他忽然有种冲动,把那只狼埋掉,他怕这只狼被人捡走,那些牧人可能会把它给重新杀掉,取走它的皮。这只狼可能会因此而受到侮辱,他不允许战士受到侮辱,既是它是一只狼?成天四处寻找可以埋掉那只狼的工具,他发现大地上除了寒风以外,就是坚硬得如同一块铁似的泥土了。想在冬天把一只狼埋掉太难了,他看着那只仍然在寒风中蹲着的狼,从衣袋里摸出那只酒瓶,把剩余的酒全部倒在了那只狼的身上。酒在触到那只狼的身体时,发出滋滋的响声,酒液如同溶进了它的身体,迅速地消失了,只有一缕淡淡的酒香在草地上飘荡。他嗅着那缕酒香,微闭着眼轻轻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擦着一根火柴,轻轻地扔到了那只狼的身上,火柴在遇到狼的身体时,腾地一下子喷出兰色的火苗。狼的身上发出一阵爆裂声,冰水在遇到酒后,竟然迅速地燃烧起来。一种狼形火焰在草原上哗地升腾起来,成天退后几步,发现那只狼在燃烧时竟然也保持着种坐姿。他有些呆然的看着那只狼,内心再次受到极度的震惊,他下意识地看着那只狼,忽然大声嘶吼起来,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如同一声狼嚎,他在替那只狼呼喊,他的声音在草原上传了很远,远处低着头在静静地寻找着草根的兰骑兵,也有些吃惊地抬头看着他。成天从那声嘶喊中觉出某种快意,他看着空旷的草原,一声接一声地在那里喊着,他的喊声千奇百怪,如同长啸,更象是在那里大声地呻吟,他在草原上跑来跑去,边跑边呼喊着什么,他的声音让兰骑兵有些吃惊,站在那里认真地看着他,好象被他的喊声给吓住了。成天就站在草原上看着灰蒙的天空嘶喊着,直到喊得没有了力气,他才累了似的,哗地倒在地上,他把自己的身子放平在草地上,眼睛看着天空,雪粒使劲地砸着他的脸,他觉得一阵生疼,内心如同空了似的,觉出某种舒服,好多天了,他觉得自己第一次有些放松,心中块垒尽消,他愉快得忽然想哭。

兰骑兵站在他的身边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草原上的风声越来越大了。成天就躺在风中,仿佛在感受着风雪似的,他张开嘴,试图让那些雪粒掉进自己的嘴里,但那些雪在他的哈气中开始溶化了,他发现雪竟然与人那样远,他们可以掉在你的身上,但拒绝与你作更近一步的接触。因为它们在到达地面时,就开始把自己化成了水。

……仿佛过了许久,成天听到远处响起了一阵微弱的车声,他听到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接着下来一个人,那个人好象望着那堆仍在燃烧着的狼,看了片刻,忽然轻轻地走了过来,不过那个人没有走向他,他感到那个人好象走向了另外一边,他听到兰骑兵咴咴长嘶了一声,竟然停在那个人身边,并没有跑远。成天觉出一种奇怪,他下意识地站起来,那个人只有一个很大的背影,披着件尼子军绿大衣,他走得很慢,满头白发在风中轻轻地晃动着,一双腿,竟然有些罗圈,他走路如同一个老牧人,不,他的那双腿是骑兵腿,成天意识到什么,他下意识地站起来,看着老人向兰骑兵走去,兰骑兵不安地看着那位老人,老人站在距兰骑兵十多米的地方,停住,定定地看着它。片刻,老人又向兰骑兵走近,兰骑兵小心地向后退一步,又停住。成天有些吃惊,平时很少有人能够靠近兰骑兵。兰骑兵在遇到陌生人时,总是会迅速躲开,并且还会很快离开,但这位老人却很怪,他走得越近,兰骑兵越是表现出一种少见的安静,并且竟然没有一丝怯意。成天在那位老人身后远远地注视着,他想看看那位老人是谁?

终于那位老人在离兰骑兵还有一米多远的地方时,兰骑兵有些慌乱地看了一眼那位老人身后的成天,轻轻地侧转身子,向前小心地躲开了。那位老人的兴趣好象上来了,他轻轻地打了声响亮的口哨,兰骑兵竟然停止了奔跑,并且回过头来期待地看着老人,老人走近兰骑兵的身边,伸出手小心地抚着兰骑兵,如同在抚着一个小小的婴儿,他的手很小心,并且抚得很舒服,兰骑兵依在他的身边,一动不动,似在享受着他的抚摸。成天大为震惊,他没想到这位老人竟然可以轻易地让一匹陌生的马,接受他。

他忍不住大步走过去。那位老人似乎早就看到了他似的,慢声说道:“是匹好马呀……”

成天忍不住说道:“您怎么会认为这是匹好马哪?”

那位老人没有回头,仍然抚着兰骑兵,说:“只是凭一种直觉。好的走马在风雪中的时候,经常是把自己的全身放开的,而一般的劣马在风雪中都把自己收得很紧,如同处在紧张中的某种感觉。不过你的这匹马还带着种野性,好象还没有完全训化吧?”

“哦,那我倒要真的请教一下了,老先生说得很在行,可是你怎么会觉得这匹马没有完全训化呢?”

“也是直觉。刚才我见到它时,看到它的笼头全然放开,它在风雪中全不为意,好象没有一点不自在与舒服的地方。那些家马与驯服过来的马,你放开笼头后,可能会一下子找不到自已,或者一下子不太习惯于这种自由,这匹马不同,它好象不习惯的反而是笼头与缰绳,你好象挺懂得养马,敢把它放开,从这一点上来看,你是个好骑手呀。”老人大笑着说道。他的全身都抖动了起来,后背上的军大衣都快要被抖落了。成天对那个背影有着更深的好奇了。

“谢谢,我不是个好骑手,可我喜欢听您谈马。你还可以从这匹马身上看出些什么来呢?”

“我还知道这匹马是匹野马,你是他的主人,并且这马的编号是九号,用的是以前一匹旧军马的号码,那匹马叫做闪电,上尉。”老人微笑着回过头来,成天看到一张很熟悉的脸,他吃惊地立正,站好,报告:“你是……哦,兰司令,你,是你老呀,我刚才竟然没有认出来……”

兰副司令大笑着说:“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刚才我看到远处升起一股狼烟,我还以为是草原上失火了呢?停下车后,竟然听到了阵阵狼嚎声呀,那声音太让我吃惊了,啊,我听了半天,我觉得要看看那只狼,与那个学狼叫的人……可是你最后的声音太让人失望了,那声音太低沉了,不过也最符合你的心事呀?”

成天嗫嚅着看兰副司令一眼,不再说话。

兰副司令锐利地看他一眼,转身向那只仍然冒着余烟的狼尸走去。成天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到远处的灰雾中,隐约停着辆车,车边上还站着好几个人。他有些后悔刚才竟然没有注意看看那边。他心中涌上一丝不快,同时轻轻地拍打自己一下,这两天他觉得自己的心境一直处在不安中,做什么事情都有些心不在焉,这么大的声音,他竟然没有察觉到。

兰副司令站在那堆狼尸前,用手拔动一下那堆残烬,同时从身上摸出一支烟来,捡起一块烧红的狼骨,点燃,深深地吸一口。然后顾自说道:“竟然真是狼烟。你为什么要把这只狼烧掉哪?”

成天看一眼兰副司令手中的那块骨头,那竟然是狼的头骨。他有些心惊地说:“这匹狼给冻死在了草原上,可是它死时还保持着一种战士的样子,我……我敬佩它,我怕它被那些牧人拿去后,侮辱它,所以就把它给烧了,我想,它的消失应该如同它死去时一样,死得应该象一个战士,而化为一束狼烟,可能会是它更好的归宿。”

“哦,让狼死得象个战士,有意思,有意思。我问你,你打死过狼吗?”

“打死过,我一共打死过十四只狼,可这并不影响我对它的死的另外一种敬重,草原上的狼都有种让人心惊的美,也有一种特别残忍的美。”

兰副司令大笑着看他一眼,说:“是呀,狼在草原上有种让人心惊的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与我说起狼是种很美的动物。我告诉你,我打死过三十六只狼,我觉得在草原上一个骑手最大的敌人与朋友就是狼了,狼让人有事可做,让你还有敌人可以对付哪。我在草原上的时候,就经常靠追赶狼来想起我还是个骑兵……”

“听说您在有次遇到一只狼后,就再也没有打死过狼,并且还下令全师不准打狼,至少在你走之前,这道命令曾是全师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能不能告诉我是为什么,我当时在骑兵师是一个新兵,我听你下达这道命令后,就一直想知道原因,因为我曾经听说,你的枪法可以在几百米的地方,打中任何正在走动的活物。我不相信这样的一个骑兵,会放过那些狼,可是你却真的放弃了。这让我又吃惊又记忆深刻,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下这样一道命令。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现在终于有机会当面问问了?”

兰副司令使劲地抽一口烟,怪异地看他一眼,说:“这道命令下达后,你是全师第一个问我原因的人,那些兵们哪,他们只知道服从。还有的人,以为我有各种苦衷,不敢问。你居然隔了这么多年,还可以想起这个问题来。不过,今天我可以告诉你了。二十年过去了,没有什么事可以再成为秘密了,当然我想告诉你的只是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时间太长了,我只有模糊的印象了,远得我只记得一种心情了。那会儿,好象也是一个冬天,那个冬天真冷,草原上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所有的羊群都圈了起来,狼们开始结成团,大白天就围在羊圈外面,当地的老百姓请我们去打狼,我带着一个排的人去了,那会儿我们每人都带了一支冲锋枪,那些狼见了我们,竟然连躲都不躲。有一天,我们在一家羊圈外看到一群狼,在那儿跳进羊圈,正在圈里抢羊吃,那些狼都饿红了眼,它们已经不知道了害怕,在我们的枪声中,依然跳进羊圈里,叨上一只羊就跳了出去,然后大队的狼就护着那只抢到羊的狼,向前逃跑,我带着人边追边打,那些狼不断地倒地身死,只有一只狼,被我的枪给打伤了,它的身上淌着血,可却跑得风快,它嘴里叨着那只小羊,根本就不撒手。我追了好象有十多里地,那只狼才钻进了一堆干草堆里,它的身上血肉模糊着,全身几乎不成了样子,可是它却把那只羊,一下子甩到了干草堆里,从那里面一下子钻出了三只小狼,它们可能饿急了,疯了似的扑在那只死去的羊身上,使劲地吃着,而那只母狼,却平静地看着我,眼里的那种安静几乎让我一下子呆了,它在等着我把它打死呀,对于一只从容赴死的狼来说,我当时一下子就震住了,我觉得自已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只狼的眼睛,我转身就回来了,因为我无法对一个母亲开枪,尽管她是一只狼。”兰副司令夹着烟的手在轻微抖动,看得出,回忆使他的内心波澜起伏。

“我明白了。”成天半晌才回过神来似的看着他,“可据我所知,你后来虽然从来不亲自开枪打死狼,可却时常带着人,在草原上围猎狼,并且只是用马刀追击它们,在秋天时,你还会用马刀劈死过好几狼哪?”

“是吗?我记不得了,如果真的发生过,那就是真的了。小伙子呀,在没有敌人的时代,什么才是最好的敌人哪?”

成天愣怔着看定兰副司令。

“围猎狼就是在围猎活的敌人哪。它们有着很多的危险性,问题是还可以在没有敌人的时代,为我们找到许多面对敌人的感受。这可能也许是骑兵时代最后的一种悲衷了吧?”老人忽然有些伤感地叹息。风声开始大起来,雪粒已然消失,天空中开始下起了大雪花。如同满天的白色花朵,让人心惊。

成天低下头,兰副司令的话触动了他的内心某处,他觉得心尖儿开始轻轻地晃动着,一扯一扯的,让人心疼。他抬起头,说:“兰副司令,雪下起来了,我们回吧?”

兰副司令把手伸向天空,说:“多年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雪了,这才象雪呀,只是它下得太不是时候,冬天的草原上最怕的就是下雪呀。草原上又要开始新的灾难了。上尉,哦,让我想想,你是应该叫做成天是吧?你是大名丁丁呵。你的那匹野马现在在外面轰动一时,几乎成了山南草原的一个重大发现,不过它出现了,可却并没有遇到一个好的时代呀。”他看一眼远处静立着的兰骑兵,忽然兴趣很浓地说:“我想骑一骑他,做为交换,你去坐我的汽车,如何呵。”

成天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他有些口吃的说:“兰副司令,它是光背马呀?连马鞍我也没有配,这样太危险。”

“有什么危险,我当了二十年骑兵了,什么马没有骑过,你不用管了,我就自由这一回吧,呵……”兰副司令的眼神中竟然有着一丝的渴望。成天不忍地看他一眼,又回头看看一直在那里了望着的随从,可能是秘书感到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大步地走了过来。兰副司令有些急了,说:“我就骑一会,他们一过来,我连自由也没有了……”说完,大步走到了兰骑兵的身边,用手把兰骑兵的笼头一揪,身子纵跨着就要向上跳,但兰骑兵有些惊慌,它向前一窜,把兰副司令一下子给甩落在马后,他跑了几步,才算没有摔倒,成天焦急地跑了过去,紧紧地把他扶住,兰副司令全身喘得厉害,成天都可以感到他强烈的心跳了。秘书过来,紧紧地把兰副司令扶住。兰副司令静立片刻,才睁开眼睛,但成天看到,老人好象被伤害了,他的眼睛里冷冷地。他看了一眼成天,然后快步向车上走去。秘书回过头,示意他在前面带路,成天看着兰副司令的背影,忽然发现,一个人竟然有两种不同的背影,而且那个背影竟是同一个人的。

而那个背影又可以使这个连队的命运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路其实是不用带的,那辆越野沙漠王开得很快,仿佛根本就不曾与他相遇过似的,在距离连队还有十多里地时,一加速超过了他。车在草原上扬起了一股雪尘。那股雪尘一下子就淹没了他。

六十四、向天空大喊一声立正

成天回到连里时,看到王青衣焦急地站在外面,看到他回来了,急急地跑了过来,牵住他的马,说:“兰副司令来了,他让我在这儿等你。”

成天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通信员,他边向里走,边低声自语似的说:“这么快……”

王青衣说:“我们都没有接到通知,他的车停在门口时,我才知道,他一下车,就指着李司令说,我要见到骑兵连的连长与指导员,怎么,他没有遇见你……”

成天含混地说:“哦,没有,我看到了他的车的背影……”

兰副司令坐在连部的火炉边上,火炉子上咕嘟着奶荼的浓香,他手里捧着一碗奶荼,正与李司令在那里商量着什么?看到成天与王青衣走了进来,只用手挥了下,示意他们坐,就又与李司令在一边上商量着什么?片刻,他才看着成天,说:“怎么,你的野马时速据你们报的材料说是达到了六十公里以上,我刚才在车上测了一下,误差不超过一公里,是匹好马呀,只是刚才为什么没有追上来呀?我的汽车刚才的速度不高,你的马本来可以追上,可你却把马勒住了,为什么呀?”

“报告兰副司令,兰骑兵早晨没有跑开时,我一般不敢让它高速奔跑,冬天的地太硬,容易伤马,所以我只让他跟着车辙走。”

兰副司令说:“哦,你小看了兰骑兵,我感到它可能更适应这种天气,野马在雪天都会有种追雪奔跑的习惯,我的那匹闪电就是这样呀,一到下雪天,它就不安起来,脾气大得很,有天,我把它放到了雪地里,它竟然在雪地里撒开了野,下雪天容易让那些野马想起那些原野上的事情呀。”他饮一口荼,回忆似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忽然他看定成天,问道:“听说你曾听草原上的一位老人讲过,今年好象要发生铁灾?”

“是,那位老人挺神秘的,好象可以看到一些我们看不清的事情。当然,有时候可能只是一种预感,我到气象局证实过,但气象局的人讲,不会形成更大的灾难性的雪灾。”成天解释道。他心里有些不明白兰副司令为什么忽然会问到这个问题。

兰副司令问道:“那你觉得老人的话可信吗?”

成天沉吟一下,说:“我不太相信,但我信了她的一句话,她说,草原上的事有时候是无法解释的。我……曾经是个牧人,我相信草原,所以我们还是按照老人的话做了准备。”

兰副司令不动声色地看着窗外,说:“是呀,草原上的事有时候是无法解释的,那场雪灾可能就要变成现实了,昨天我来时,查了当地的气象资料,近期内可能会有大雪,并且会是一场罕见的大灾。”他喝一口荼,把手轻轻地一摆说:“那个科学考察队位置在那里?”

成天走到挂在房内的一块巨大的地图前,指着一团红色的地方说:“考察队与我们每天联系一次,他们的进展很快,目前已完成百分之七十的田野考察任务,据昨天与我们联系的情况看,他们现在在东经七十三度线附近,据我们测算,他们离我们这儿有一百二十公里。他们所在的图上位置叫做野马泉。”

“他们现在有什么发现吗?”

“据说他们找到了野马的踪迹,并且发现了一群野马,考察队正在跟踪他们。”

“你们把情况向他们通报过了吗?”

“临出发时我们就把情况说过了,他们有自己的气象资料,并且每天都通过海事卫星电话了解当地的气象情况,他们只信气象局,不会信我们的。”

“哦,你再把你们了解到的当地气象情况向他们通报一次,建议他们立即撤回,当然就说是你们的意见。同时要加大与他们的联系密度,每天了解两次。”

“是,只是他们只有一部电话,据他们说,还时常有故障,估计有困难。但我们尽可能与他们保持联系。”

李司令说:“我们一定做到,这样吧,兰副司令,你赶了一夜的路,先休息一下吧。”

兰副司令环视四壁说:“我睡不着呀。”他叹息着说:“故地重游,我想出去走走呀,人老了,就容易怀旧了。”他打着哈哈,挑开门帘,走了出去。他站在院子中间,仰头看着天空,天上的雪花小多了,风声开始很硬地吹了起来,远处地上的雪被风吹扫得响起尖利的唿哨。兰副司令用手在地上捧起一把雪,在手里捏着,那些雪很快就化为雪水,从他的手心里滴漏出来。然后他把那些雪水在手心里搓搓,在脸上使劲地抹抹,他的全身象被雪水给激了一下似的,打了个颤。他说:“痛快呵,记得我在这个连当连长时,那会儿我们的条件太艰苦,每天就用雪水洗脸,有时候还有雪来搓澡,全身都给搓红了,搓得冒汗了,那才叫舒服哪?”沉在回忆中的一切都有着种动人的感受。成天在兰副司令身上忽然看到了一种他熟悉的东西,只是那是什么哪?

李司令说:“我就洗过,去年下大雪时,我的身上痒得不行,什么也治不好,我急得没有了办法,就用雪把身子搓了一次,嗨,猜怎么着?”

兰副司翻了翻眼皮,没有说话。李司令自嘲似的说:“我身上的痒是止住了,可第二天却发起了高烧,感冒了好长时间。”

成天与王青衣一直跟在后面,王青衣含意不明地微笑着。只有成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期待自己可以永远如此沉默。

兰副司令的兴致好象很好,他快步向前面走去,随时指点着一些当年的房屋说出某一位主人的名字,还捎带着讲出点那个人的偶然故事,他说得很轻松也很随意,如同在指点着自己的某处部位,亲切中带着点让人体味不到的伤感。成天觉得自己这几天倍受煎熬,每个人的到来与怀旧对他都是一种伤害,他处在这几种情绪的交替中,竟发现自己由于一下子沉入到了别人的感受中,而找不到了自己的痛楚。他发现自己竟然好象一下子开始超越出来了,对他们竟有些同情。他们也许比自己更加痛苦。只是有的痛苦是用微笑来表达的,而有的则象是沉默的岩浆。

他只是一个站在远处的旁观者而已?

前面就是那个巨大的跑马场。操场上一片洁白。兰副司令快步走上阅兵台。他看着台下,半天不语,他的脸色铁锈般地紧绷着。他忽然看着远处的天空,大声呼喊了一声:“立正……那声音又突然又响亮,他的脸色一下子给淹得紫红。站在台下的三个人被这声寒厉的声音给喊直了,下意识地立正在原地。

兰副司令似乎没有看见他们,他的头就那样仰着,似乎天空中隐藏着某种神秘似的。那些飘浮的雪花被那声惊吼给撞了一下似的,缓缓地飘荡下来,瞬间,那些雪花竟然纷扬而下。成天再次感到震动,他没想到沉默威严的兰副司令竟然面对天空大吼一声立正,果然好大的气魄,他又吃惊又动情地望着他,全身都沉浸在一种意境中。

片刻,兰副司令说:“老天好大雪呀,我想阅一次兵,就请这场雪与草原一起来阅这次兵,我想让老天看看,这支骑兵……”

成天看到,兰副司令眼中有一滴亮亮的东西在雪中一闪。

六十五、在马前深鞠一躬

大雪从晚上开始,忽然大起来了。天上如同炸飞了一个鸡窝,到处都塞满了乱糟糟的鸡毛,每片与每片都重叠着,从天上涌来。成天站在屋外的那些大雪中有些呆然,他身后的骑兵们仍在认真地列队站着,从昨天开始,骑兵连就进入了紧张的训练中,兰副司令在这儿只呆两天,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一天的准备时间,成天把这次阅兵看成了连队最后的一次辉煌。他觉得这可能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了,也是他最后一次指挥连队阅兵,一种悲壮与伤感充满了他的内心。天一亮,他就把战士们拉到了马场上,让大家操练骑兵分列式。战士们好象预感到了什么似的,一个个都站在雪中不动,他们手中的马刀被雪花擦拭得发出尖锐的光。雪花稠密得没有任何缝隙,好象空气也被风给压没了,大家的呼吸都有些困难。成天担忧地看着天空,他觉得那场大铁灾可能真的要来了,一种不祥的感受充满了他的全身。战士们站在雪中不动,静静地看着他,雪花粘满了他们,毛耸耸的如同一排雪人。

成天的心中一热,他厉声吼道,出刀,上百把马刀刷地一下抽出,一片雪光在雪中一闪,战士们在他的口令声中把马刀挥动得如同一团风。马刀把雪花不停地砍飞,雪中只有一片喊杀声。这时他看到一个雪人从雪中走入队列,他的手中也挥着一把马刀,成天透过雪光一看,竟是兰副司令,他的眼中一热,下意识地把口令喊得又钝又重,他看到,兰副司令的刀午动得十分沉重,他的节奏不快,但却一下一下挥动得很有力量,他的双腿跨开,如同骑在马上,他的全身午动得如同在马上的闪摇,成天下意识地跟上他的节奏,他发现全连的马刀一下子午到了一个沉重的力点上,好象只有一把刀在动,而那些持刀的竟是上百个人,他的力量随着那些刀向前走,他好象第一次看懂了马刀操的另外一种内容,那种新奇与怪异使他的全身都凝聚在了一种震荡中。

雪中午刀,一种多么壮美的情景哪,他在心里暗自赞美。他觉得多年来,他似乎第一次看到了那种他理想中的连队的样子,当然那个连队如同一首诗,也如同一种意境。只是那种意境就是这样的吧?

他在一种想象中结束了马刀操。战士们如同一棵棵正在晃动的树木,一下子又归于宁静,他们静立在那里,没有一个人动,但一片眼睛早就向兰副司令扫射过去。兵们不会去赞美一个首长的,但他们却会用自己的眼睛告诉你他们对你的欣赏。兰副司令好象一直沉浸在刚才的马刀操中,他的眼睛一直紧闭着,感到象是在午动一片回忆。他的身子到了那里,那片回忆就开始走到了那里,这是他的全身看上去,更象是一种怀旧的缩影。所以当成天与所有的战士们都停下来了,他还没有从刚才的那种情绪中抽出身来。他的身子钝钝地停在那里,如同一棵老树。成天与战士们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他,象盯着一片雪花。半晌,兰副司令忽然睁开眼睛,他把刀递给秘书,然后有些意犹末尽地摆摆手,示意成天继续进行训练。

成天呆愣了一下,大吼一声,出刀。骑兵们表演似的,把刀劈得又凶又狠。兰副司令则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地看着大家表演,成天的眼睛一直在那里注意着他,他觉得兰副司令好象沉浸在一种怪异的情绪中,或者他被碰伤了。他一直就那样似看非看地想着什么,成天看懂了,他是在马刀的午动中,在回忆什么哪,他想,一个人既是在回忆某种事物时,也是需要某种东西的触动呀?

良久,兰副司令快步向远处走去,他走动得非常快,如同在踩着某种心情。成天的眼睛被他的背影牵动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向值班排长交待了几句,转身跟了上去。

兰副司令在马棚门口跺跺脚,把身上的雪抖落,然后快步向里走去,他好象在寻找着什么似的,心神不宁,走到兰骑兵前面,停下了脚步,兰骑兵安静地立在一边不动。兰副司令把手轻轻地伸过去,兰骑兵却不安地后退着,它宁静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成天看到兰副司令依然把手伸在那里,同时嘴里轻声地打着一种温软的口哨,在那声如同摧眠似的声音中,兰骑兵安静下来了,它迟疑地把头伸了过去。成天吃惊地看到,兰骑兵竟然友好地用舌头舔着他的手心。

成天悄然退出,他不想打扰一个老骑兵对马的亲近。

片刻,他看到兰副司令牵着兰骑兵走了出来。他仿佛早就看到成天似的,说:“你也去备一匹马,我想去看看一个地方。”

成天担忧地看看满天的雪花,他的心里一动,他会去那里哪?在这样的一个雪天,他想去什么地方,他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但却不能肯定,他无法明白一个老骑兵的另外的心态,何况他无法去想象,兰副司令竟然会在这样一个雪天,骑马,只这一条,就够让他吃惊的了。他有些不安地说:“这雪下得太大了,等明天天气好了,再去行吗?”其实他是想说,那匹兰骑兵你骑着安全吗?但他嗫嚅了半天,终于没有再说出来。

兰副司令没有回答,径自向前走去。成天从马棚里挑了一匹马,是马格的那匹‘黄飞鸿’,自从马格走了后,就再也没有人骑过它。成天在把它从马棚里牵出来时,它兴奋的在地上刨着前蹄,不时地打着响鼻。兰副司令看到他从马棚里出来,身子轻盈地跨上马背,很奇怪,兰骑兵竟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安。兰副司令刚一坐稳,兰骑兵就兴奋地撞破雪花,哗哗地奔驰着向前而去。

雪花很快就淹没了兰副司令,他好象对这一带很熟悉,既是在雪中,他竟然也能把路看得很清楚。成天跟在兰副司令的后面,他看不清兰副司令的表情,但却可以看到那在雪花中跳动的背影,那个背影一直低伏在马背上,成天看着看着,就有些模湖,他总是不能把他与那个他想象与传说中的老骑兵连长连在一起。那个人的一切由于时间太远,已经变得有些不太真实了,仿佛那个人只是生活在传说里,而不是现实中。

大雪开始把草原淹没了,黄色的草丛消失在了白色中,远处的大地偶尔露出点滴山的形状,而那些山仿佛也是被雪堆起来的,只呈现着一种山的外形。成天从方位上看出来,前面好象就是那个骑兵师的马坟场。他的心中一动,他来这里,是来向那匹闪电告别吗?

他下意识地把马一打,“黄飞鸿”飞速赶上兰副司令,兰副司令如同一个雪人,他的眉毛上结着一层冰花。兰副司令没有回头,只是把马放慢,兰骑兵的头一直向前猛挣着,它似乎对雪花有着种神秘的好奇,它一直想追上那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雪花。只是雪花越追越多,多得仿佛是走不完的路程。

兰副司令在走到山前时,从马上下来,他牵着马向前走。雪都被风吹到了山坡上,积了很厚的一层,他走得很慢,喘着粗气。成天也下马,跟随兰副司令前行,他一直跟在他的后面一米左右,保持着一种距离,他不想在此去碰撞一个老人对于一匹马的亲近,尽管这种告别让他的内心充满一种难言的痛楚,但他发现,自己可能被那些过多的东西给淹没了,以至于到了现在,他倒觉得自己离痛苦好象很远,并且那个结局离自己也很远,远得如同一种别人的结局。

这种心态正常吗?他问自己。

这时一阵风吹来,兰副司令的身子一滑,全身失去了重心,一下子滑倒在地。成天惊呼着上前把他扶起,他发现兰副司令的手竟然那样地温软,如同一把草。兰副司令剧咳着,同时把自己的眼睛深深地闭上,不动,好象在迫使自己内心平静,果然,他很快安静下来,轻轻地挣脱成天的抱扶。向前走去。

成天惊呼:“兰副司令,你……”

“我没事,只是老了而已,没想到,我是在上山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身体老了。”他轻轻地捶打着自己的背,自嘲地说:“怎么,你以为我走不到它的身边了吗?”

“不……是,前面的路都找不见了,我们还是回家吧?明天天气好了,再来看它,好吗?”

“这条路早就刻在了我的心里了,我就是不睁开眼睛也可以看到它。你说说,为什么人们总是想要给自己一条路,才向前走呢?”兰副司令自语似的,边走边说,并不要成天回答。“这条路,我走了至少有几十次,一走到这条路上,我就觉得听到了那匹马的声音哪,小伙子,你信吗?路是有生命的,也是有着感觉的。因为我们一直就在路上走着,你看到了吧,前面就是那些墓哪?”兰副司令停住身子,指着远处的一片白色的丘陵说。

那片丘陵隐在白色的雪中,一根根的石柱子在风中立着,好象是一片过去的风景。兰副司令快步向那片丘陵走去。雪色把大地弄得一片洁白,所有的坟墓都罩在白色中,每个坟墓之间都无法分辨,但兰副司令却径自向前走去,走到一块高些的坟墓前,用手揩去蒙在石柱子上的雪,成天吃惊的发现,那正是闪电的坟墓。兰骑兵走在那些竖起来的坟墓间,不时地用鼻子轻轻地嗅着那些石柱子,好象在寻找着什么?成天用眼睛跟着兰骑兵,他不知道它会停在什么地方?只是那些孤独的马蹄印在雪中延伸了很远。

兰副司令用手轻轻地抚着坟墓上的雪,他的手在雪中滑动,片刻,他竟在雪上用手抚出一匹马的形状,那匹马需要仔细看才可以分辨出来,如果远看,似乎只是一只手在雪上的掌印。成天被那匹想象中的马给吸引,他发现兰副司令看着那匹马的神情有些怪异,他顺着他的眼睛看去,发现兰副司令看着兰骑兵在发呆,兰骑兵孤独地站在一大片坟墓间,它褐色的身子在白雪中闪动着亮亮的光泽,当然让他动心的却是那匹马的孤独,他发现兰骑兵站在坟墓间的样子,很象一种心境。继而,他发现兰副司令画出的那匹马,竟与兰骑兵十分相似,天,他一下子发现了一个秘密,兰骑兵与当年的闪电很象。

兰副司令忽然问他:“你见过这匹马吗?“

成天点点头。“我想象过它是一种什么样子,关于它的传说太多了,至少有一百个人告诉过我一百种不同的这匹马的样子。不过,我宁肯相信它是一种属于我的想象的马。”

“想象中的马?好呵,每个人都该有一匹想象中的马,不管它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只是有的马活着时,你可能会记住它的样子,死了后,就只留下一点点的气味与感受了,好象它从来没有出现过,可是它却不断地打扰着你。”兰副司令用手把那片用掌抚出的马的样子抚平,好象只是在抚着一匹马的皮肤。那匹马一下子消失在了雪中,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那只是一种传说,或者是一堆雪粒。

“我现在看到了它在想象中的样子了。”成天趋前一步。“你忘记了闪电的容貌,是吗?”

“是的,我忘记了一匹马的样子,这匹马象什么呢?我找了它很多年,想象了它很多年,可它却象丢了似的,我忘了它啦?”兰副司令伤感地说。“你忘记过一匹马吗?”

“没有,我可以记住我见过的每一匹好马,我的眼睛只关注那些好马,当然我还没有机会象你这样去做到忘记一匹马。”成天的眼睛望定兰骑兵,它的身子在雪花中时隐时现,如同一种感觉。那种感觉刺疼了他。他说:“那位老奶奶说,当一个人想不起他的马的样子的时候,那匹马就已经走进了他的心里,成了他的灵魂的一部分。”

兰副司令不语,注意地听着他的话。成天继续说:“老奶奶还说,如果想找到那匹马,只要看看那个牧人,就可以找到它。因为那个牧人的身上,就有着那匹马的影子。”

“是呀,一个人的身上就藏着一匹马的影子。可是我的影子又藏在那匹马的身上呢?”兰副司令怅然的望一眼远方,极目处,天地间一片洁白,大地上只是一片雪的世界。那些雪片不断地飘浮着,不时地打断一个人的视线,与一个人的想象力。

成天似被兰副司令的话惊动,他下意识地说:“你就藏在那匹马的身上?”说完,他有些后悔刚才的突然,他有些嗫嚅地退后一步,他知道,兰副司令肯定会受到震荡。让他吃惊的是,兰副司令似乎没有听见他刚才的话似的,全身都沉浸在某种感受中,他的眼睛越过那片坟墓,好象在雪中寻找到了某种属于自己的意象,凝住不动。那种瞬间的变化让成天有些始料不及。他发现兰副司令似乎并没有听他说话,他只是而要一双耳朵,或者他根本就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他从那种沉静里感到一种拒绝与距离。

片刻,兰副司令似乎从某种想象中抽出来,他在闪电的坟墓前深鞠一躬。那一躬让成天再次有些吃惊。他看到,兰副司令的白发在雪中闪动着清亮的色泽,而那一根根微颤的发丝,在他的深躬中,轻轻地摇晃着。很清晰。

他发现兰副司令竟是一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