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军民终于被激怒了

现在,我们可以来检点一下“姚平仲劫寨”这一仗的成败得失了。这一仗,偷袭肯定是失败了,没有达到动摇金军、进而驱逐之的目的。但是,由于宋军大多是抱着决死的信念出击的,打得比较勇敢,且有夜色做掩护,所以实际损失并不大。事后清点,“所折不过千余人”,为总兵力的十分之一。而偷营时杀伤的敌军人数也与此相当,因而金军并未占到什么便宜。

此外,黎明时分,行营统辖的三军在幕天坡阻击金军,斩获千余人,本身伤亡不过百人。这样算来,宋军在歼敌数字上还算是打了小胜仗。

可是,中了人家埋伏,说起来太难听了,没有任何人敢说这不是败仗。

即使如此,客观地说,这个败也不过是小败,而且是缘于保密工作没做好。这只是个战术上的失败,跟宋金战略上的强弱对比关系不大。

但是,这一败,对宋军收复失土的信心打击却很大。天下无敌的“西兵”首次被金军打得如此狼狈,对各方面都不好交代。

还有就是,主战一派自种师道大军开到,就在朝中占了上风,投降派虽然无可奈何,但都憋足了劲儿要等着看笑话。这一败恰恰给了人家口实,今后的舆论将极不利于反攻复土。

将门之子姚平仲首战小有失利,为什么就只身从战场上跑掉了?因为他深知:这一败,祸闯大了!

首先主战派领袖种大将军,就决饶不了他。种师道抗战有决心,但却是个稳健派。他主张二月初六发动,小姚居然连五天都等不了,不听节制擅自出击,把抗金的大好形势给断送了,老将军一怒之下,不宰了他才怪!

所以,后世有人说:小姚的逃跑,怕的就是种师道要按军法砍他的脑袋。

他之所以跑得那样快,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深谙“愤青皇帝”钦宗的行为方式:打胜了什么都好,如果打败了,就会绑了带兵将领,送给金人作为求和的筹码。

这位乳臭未干的皇帝,愤怒得快,屈服得也快,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小姚一跑了之,麻烦就推给了主战的种、李二人来承担。

宋军偷袭失败之后,种师道认为事情还有可为,当天就上奏钦宗:“今日虽败,明晚再袭,出其不意,金兵定然难防!”

李纲也认为:“胜负乃兵家常事,朝臣无须过虑,也不应互相埋怨。”可是,宰执们可不这么看,台谏也是一片哗然。他们故意哄传:“西兵勤王之师和行营兵,全部为金人所歼,无复存者!”

张邦昌、李邦彦甚至闻姚平仲败而大喜,在都堂置酒高会,庆贺偷袭失败!

历朝历代,坏事干尽的奸相为数可谓不少;但是他们大多都知道:自己的荣华富贵是与国运连在一起的。国家军队打了败仗,他们总还认为不是好事,有的还千方百计地隐瞒。像北宋末年这样,当朝的最高行政官闻听自己军队失败而欢欣鼓舞,真乃空前绝后!

高薪养廉百年,养出的就是这么一批无耻之徒!

曾几何时,大兵压境之际皇帝召问,这帮家伙缄口无一词,有如木偶。而此时主战派稍有挫折,他们则如喜鹊登枝,高叫“大势去矣”!有人在朝议时主张:都是李、种惹的祸,应把这两个祸首明正刑典,以谢国人!有人叫嚣:应把两人绑赴金营,交由金人去处置!

钦宗这时候也被吓破了胆,由“愤怒”转为“震恐”,紧急下诏,是一道死命令:“不得进兵!” 金营那一边对大宋君臣的心态,早已摸得透透的。宗望便派了使者来,说:“你们用兵是将帅所为,不是皇上的意思,请继续和谈为好!”这是宗望在顺势而为,这样既离间了主战派与钦宗的关系,又给了钦宗一个屈服投降的理由。

宰相李邦彦闻言,按捺不住,上前对金使说:“用兵乃大臣李纲与姚平仲主谋,非朝廷之意。”

宰执们当即作出决议,把李纲绑起来交给金使,死活去他娘的!反而是这位金使的态度堪可玩味,他坚决“以为不可”。

为什么金使会拒绝大宋高层的这个建议?不得而知。也许是金人多少还有些武人的豪侠心肠,认为战场上没能战胜的对手,以阴谋取之,不大光彩。总之,金人在这事情上表现出了政治上的光明磊落,反衬出大宋宰执们的一副猪狗嘴脸。

金人的态度宋朝君臣当然不敢违抗,虽然人家不接受替罪羊,但我们自己对李、种的惩罚决不可免。于是,钦宗下诏,罢免了李纲的尚书右丞和亲征行营使两个职务,以蔡懋代之。

而后,他还是怕刺激金人,干脆撤销了亲征行营使司,让蔡懋仅以守御使的名义总揽兵事。

对种老将军也不留情面,罢免了其宣抚使的职务。

两位主战派大将就这样无辜地被夺掉了军权。大宋朝廷的这个姿态,就是准备全面屈服,永不言战——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只须留下我一条命!

二月初三早上,李纲尚在城外防守,忽然得到皇上的“止兵诏”,心知情况有变,便整军入城。然后,到崇政殿求见钦宗。

等他走到殿门时,才听说已有诏下,罢了他的官,求见皇帝也见不成了,便黯然退下,来到官员的待罪之地——“浴室院”听候处分。这边蔡懋接任后,立即统计部队损失。出乎他意料的是,报上来的结果与传闻大不相同。行营兵损失才百余人,西兵及其他勤王之师死伤千余人,其余的兵员都在。钦宗一看这结果也大为震动,这才知道:日前朝议上所传闻的“全军覆没”都是胡说八道。

当晚,钦宗便有亲笔诏书下来,对李纲进行了慰劳,又赐银五百两、钱五百贯以示嘉奖。同时让吴敏转达了“即将复用”的意思。皇帝知道自己前几天是被宰执们蒙骗了!

李纲感泣谢恩之后,本应再图振作,但是经这一折腾,他心也凉了,只想上书乞求解甲归田——贪生怕死的,高官稳坐;奋勇抗敌的,官帽落地;这叫什么世道?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国,怎么让人去爱?第二天,也就是二月初四日,李纲、种师道被罢官的消息在京城传开来,军民闻知无不悲愤莫名。

在我们后人的印象中,大宋朝是历史上最窝囊的一个王朝,好像大宋军民也是一群比较窝囊的人。

其实不然!

就一个群体来讲,中国历史上有过卖国的君臣(统治者),却从来没有卖国的人民。即使是看起来比较柔弱的大宋军民,骨子里也是相当刚烈的。只不过钦宗、李邦彦之流,从来就没把百姓的意志看成是与国家有关的事罢了。

二月初五日,汴京军民积蓄多时的对卖国君臣的愤怒,终于大规模爆发了!

这天一大早,宣德楼前的御街上除了禁卫军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闲人。

这是一个春阳高照的早晨,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疲惫的金军仍被挡在高墙之外,一筹莫展。城内的达官贵人,一如既往地在过着精英式的生活。

然而,就在一片寂静之中,站岗的禁卫军忽然听到:有一种异常的声音,从街南传来。

这声音,低沉、威严、宏大——是无数人踏出的脚步声!

卫兵抬头远望,惊恐地发现御街南端走来了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看上去为数有上千,全是书生或太学生。

青衫一片,人头涌涌。平日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旦聚集起这么多人,以这种沉默的方式走向宫廷禁区,竟然会有如此震慑人心的力量!就连平日见惯大场面的哨兵,也不由得瑟瑟发抖!书生,也要造反么?

这当然不是造反。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即使被逼迫得走投无路,也没有群体造反的事发生过。他们所要的,不过是一个体制内的公平!

这是太学生陈东,发动了书生千余人,今日要来伏阙上书,也就是请愿。要向皇帝申明,李纲和种师道两位大人无罪,不当罢官!那么,这陈东是何许人也?

假如有人要写《儒学发展史》,这是一个绝不能绕过的人物。假如把中国古代真正践行了儒家思想的模范人物列个排行榜的话,陈东与李纲一样,都应列入前十名之中。

舍身取义,杀身成仁,这才是儒家思想的最高境界。

他们已经达到了这种境界。

在他们的前面,是汉代“党锢之祸”中的清流人士;在他们的后面,是明代宁死不屈的“东林党人”。

陈东、李纲,可以说是儒家人物群在先秦以后的三座高峰之一。现在我们就来了解一下这个如奇峰崛起的陈东。陈东字少阳,今江苏丹阳县人。他向来性格耿直,不畏权贵,疾恶如仇。

早在徽宗朝蔡京当权时,陈东在太学里就敢指名道姓地痛骂蔡京。当时无论是官员还是知识分子,都对蔡京心存畏惧,朝野一片万马齐喑。陈东的言行就显得十分特异,太学的同学们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做“狂生”。

在疯子当道的世界里,思维正常的人反倒要被目为“狂人”。这种黑色幽默在历史上不知疲倦地反复上演,一直要演到人心完全麻木为止。大家都跟着疯了,也就太平和睦了。

但是陈东不能疯,他是从心底把儒家思想看成是真理的少数人之一。他的想法很简单:国有奸臣,正直之士怎能装聋作哑?

一次,他在亲友举办的宴会上,又破口大骂蔡京、李邦彦的贪婪无耻。同席之人怕受牵连,都面色大变,纷纷掩耳避席而去。最后,满桌客人只剩下了他一个。请客的主人当然不能走,却早已吓得瘫倒在地。

陈东通过贡试进入太学之后,正是金军步步进逼之时。他一直非常关心国事,曾三次上书指斥奸臣,反对向金国妥协。最后一次上书,是在金军快要抵达汴京时。

他给钦宗讲了“六贼”猖獗的最大危害:“臣听说上皇已巡幸亳州,蔡京、朱勔父子及童贯等统兵二万从行。臣深虑此数贼遂引上皇南渡,万一变生(即另立中央),实可寒心。东南之地,沃壤数千里,郡县千百;中原诸般物产,可取之不尽。其风声气俗,素尚侈靡,人所动心。其监司郡守、州县之官,皆数贼门生,一时奸雄豪强及市井恶小,无不附之。童贯在讨方腊时曾收买人心,又听说他私养死士,自为之备。臣曾于前不久上书言六贼罪恶,贼心自知,不免反怨朝廷,于是鼓动上皇南行。臣恐数贼南渡之后,必借上皇之威,乘势窃国,振臂一呼,群恶响应,离间陛下父子,事必不可收拾,则东南之地恐非朝廷所有,其为患,岂是北方夷狄所能比哉!望悉追数贼,悉正典刑。另派忠信可靠之人,扈从上皇。”

对“六贼”挟持太上皇另立中央的担忧,不是没道理。这话点出了钦宗的心病,所以钦宗对陈东的看法“深以为然”。六贼后来的命运也大抵就此注定。

可是当朝宰执李邦彦、白时中等人,在钦宗那里恩宠未衰,气焰正熏天。陈东在太学里不管不顾地评议时政,同学们不免为他担心,大多数人都疏远了他,以免招祸。陈东一如其旧,把国事当作自家的事,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又能如何?

此次听说李纲、种师道被罢,他又来了倔脾气,准备写第四道奏章,并打算联络同党,伏阙请愿!

有好心人赶快跑来,以过去李彪、陈朝老上书言事而得罪的事做例子,劝陈东少说为佳。

少说,确实是个好办法,个人可以毫发无损;但是如此一来,我们就将世世代代生活在魍魉世界里,连个堂堂正正的人都做不成。有的人也许觉得这没什么,但也有的人就是宁死也不愿苟活!——青天在上,圣人作则,凭什么不让我们说真话?

太学的头头风闻学生可能要闹事,立刻紧张起来。祭酒(校长)谢克家把学生们集合起来训了一通话,还规定了几条临时纪律,不准上街,不准请假外出,干脆把学校大门上了锁。

大门锁上了,但思想却是锁不上的。陈东当晚赶了个通宵,写好了奏章。等到五鼓时分,天色一亮,他联络了七、八个同学翻墙而出,前往宣德楼。一路上,又碰到同学雷观、高登,也是要去伏阙上书的。在离宣德楼不远处,又遇到了也想去请愿的进士张柄。

一行人就在街头开了个小会,决定联合行动,造成声势。

太学生要上书为李纲、种师道说情的事,立刻传遍了全城。军民奔走相告,情绪高涨。这时候,恰恰是钦宗君臣们一向不以为意的“民意”,要来扭转历史前进方向了。

民意固然只是一种意念,平日里看它,并没有什么力量。但它就像干柴遍布大地,可不要让它遇到火星儿!

太学生上书这件事,就是一颗暗夜里的火星儿。

没过多久,闻风而至的读书人就达到了上千人。当诸生到达宣德楼前广场之后,汴京军民“不期而集者数十万人,填塞驰道街巷,呼声震地”。有人还爬上东华门,擂响了“登闻鼓”(供诉冤者用的鼓),因为用力过猛,以至把鼓都敲破了。

太学里也弹压不住了,学生们砸碎了门锁,一拥而出。有几百人跑到宣德门前广场,声援陈东!

此时,城外金军攻城正急,牵制住了守城的正规军和民兵,否则还会有大批军民赶到。

整个汴京沸腾了!

人们在街上,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击掌誓约:“今若不见李右丞、种宣抚复起,死不罢休!”

此时正是早朝时间,诸生伏阙请愿的事迅速通报了上去。钦宗也很聪明,知道要平息这起突发事件,须得正人君子出面才行。他立刻派知枢密院吴敏、耿南仲出面劝谕。

两位国防部长面对的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场面,他们虽然威望很高,但处在民众的汪洋当中,不能不感到自己就像水滴一样渺小。广场上,一片呼声震耳欲聋——“我们要见李右丞!我们要见种宣抚!”

这是盛世之末的另类盛大景象!

待得早朝散时,百官退朝,从东华门迤逦而出,恰好走过阕前。衮衮诸公峨冠博带,仍像往日那样器宇轩昂。他们完全没有料到阕前此时是怎样的场面,更不能想象大宋的民心是何等模样!打头的一个正是当朝红人李邦彦。

广场在瞬息之间忽然安静了下来。

身穿大红官袍的李邦彦,在这一瞬间并没有意识到他是处在怎样一个危险的场合中,依然面带傲慢,内心充满了扳倒李纲与种师道之后的得意。

几万人、几十万人的请愿,又能怎样?

草芥一堆!

难道不知道这是谁家天下?

但是,也就是在呼吸之间发生的情况,让他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广场上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声浪——“老贼!恶人!你怎做得宰相?”

人群潮水般地向他涌来,冲乱了井然有序的退朝队伍。

帝国官场的威严、权力巅峰的威慑力,在愤怒的民意面前荡然无存!众人围住了帝国最高行政长官,历数他卖国求荣、陷害忠良的罪恶。

李邦彦做梦也想不到,他这辈子还会经历这种场面,一下子竟呆住了,面如死灰。

整个帝国的政治精英几乎全部在此,就站在第一宰相身旁的不远处,可是他们有什么办法能平息这事变?

这是绝对正义的审判。京城军民越说越来火,终于按捺不住,有几条汉子冲到李邦彦跟前,打掉了他的官帽子,扯住他的束发,狠狠地扇起耳光来!这是正义的宣泄,如江河开闸,无可阻挡。广场上的百姓激动万分,后面的人纷纷朝前拥,要亲手惩治这个天下第一卖国贼。由于前面的人太多,挤不上去,后面的人就拾起地上的瓦砾砖石,向老贼身上投击过去!

一时之间,砖如雨下,万众齐呼——

“打!打死这奸贼!”

民众也没有放过其他几个奸相,他们抓住蔡懋、王孝迪、赵野等人,高声斥骂,饱以老拳!

几位大佬在一瞬间官帽落地,官袍碎裂,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李邦彦见势不好,心想再延宕下去,吾命休矣。他瞅了个空子,拼死挣脱出来,看准了不远处有一匹灰马,便窜了过去,翻身上马。民众紧跟着拥了过去,死死抓住他的两只官靴,不让他逃脱。李邦彦此刻头脑中只剩下了最原始的求生欲望。他发疯似地抖动双脚,挣脱了靴子,光着脚,策马狂奔,跑回了朝堂。

民众们一拥而上,把朝堂团团围住,高声呼叫,非要打死他不可!奸贼,你进得去,就出不来!

众人还抱有最后的法制观念,没有冲进宫廷禁区,但是在群众的汪洋大海中,朝堂门口的一排禁卫军脸色苍白,手中的矛戈就如小树枝那样软弱无力。

李邦彦知道朝堂内现在也不安全,“暴民们”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冲进来。他急中生智,找来一件女式衣服穿上,叫手下备了一顶女式小轿,用一条黄绸内裙当作轿帘,挡得严严实实,从后门溜出了朝堂。好在宋代礼法森严,正派男子对女人一般都是“非礼勿视”,“暴民们”虽然冲动,但没人去骚扰一顶女轿。

混出了朝堂,李邦彦才觉得逃出生天,但他还是不敢回家,怕暴民们在路上把他认出来,索性就躲进了启圣院。启圣院原是一座官舍,因为是太宗皇帝的诞生地,所以后来建成了神庙,有尼姑看守。李邦彦也顾不得男女之大防了,躲进了老尼姑的禅房里,动也不敢动。

蔡懋、王孝迪、赵野等人被民众打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也都四散逃命了,谁也没敢回家。

大快人心事!

民众的壮举,也激励了一部分正直的官员。代理开封知府被民众的情绪所感染,打马来到陈东面前,执鞭作揖道:“诸生之举,忠义两全,令人不胜钦敬!”

在稍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站着陈公辅、冯楫、张焘、万元若、余应求等一批官员。他们特地前来观望,也表示了一种支持。

钦宗这才知道事情不好,吓出了一身冷汗:外患未已,怎么又添了内乱?他得知过去百依百顺的老百姓,如今竟成了暴怒的狮群,不由得既惊惶又困惑,赶紧派了内侍宦官去取陈东的奏章来看。看了奏章,又了解到了广场上的形势,钦宗无奈,只得放缓口气,让民众先散去再说。内侍赶紧又出来宣读圣旨:“太学生上书,朕已观阅,全是忠义之论,甚好!所议合理,照准施行。群众可立即散去,各自回家,静候朕对官员升降有所处置。”

但是群众看不到实践效果,都不肯离去,仍是呼声震天。内侍吃了一吓,掉头就跑。

钦宗没法儿,又召集大臣商量对策。李邦彦躲起来不露面了,却有蔡懋和李棁跑回来,溜进了皇城。这两人挨了民众一顿羞辱,迁怒于李、种二人,在钦宗面前当然要少不了发泄一下。

蔡懋说:“陈东一向与朝廷相悖。陛下每出一旨,他必非议一番,此均有案可稽。本应下狱究治,然终未决断。今日又蛊惑众人在禁地闹事,实为大逆,臣以为应派兵卒弹压。”

李棁也添油加醋道:“伏阕学子中,多有与李纲有牵涉者,彼等先后同学,亦同气相求。今日之变显系李纲促成。他遣陈公辅等人,与太学生及军民人等勾结,图谋不轨!”

“哦!”钦宗大吃一惊,“证据何在?” 李棁说:“臣派人去察看,见陈公辅在众人之后,面露微笑,指指点点。陈公辅乃李纲故旧,他在阕前抛头露面,显系李纲指使。”

好在钦宗对李纲的为人还有所了解,没有被这诬告所迷惑。他叹息一声道:“朕也派人去察看过,阕前不止陈公辅一人,前后有几十人,如何认定系何人指使?伏阕士庶军民约有数万,李纲如何能在一日之内勾结这许多人?此说必遗笑天下。今日之乱,如何缓解为当务之急,卿等且用心,闲话休提!”

李棁诬告碰了钉子,仍是不死心,又道:“陈东乃首恶无疑,首恶一除,事乃定矣!”

殿前司主管王宗濋这时也进言道:“太学生以布衣身份而要挟朝政,当尽行诛戮,不容宽恕!”

王宗濋是“国舅”,也就是钦宗的舅舅,人称“王殿帅”。他出面说话,很有些分量。

钦宗心有所动,便派王宗濋和开封尹王时雍到现场去,把陈东等人监视起来。如有机会,可下手除掉;如不易下手,就不要蛮干,以免激成更大事变。

王时雍得了上方宝剑,便耀武扬威来到广场,对诸生斥责道:“想威胁天子么!为何不退去?”

诸生应道:“以忠义胁天子,不胜过以奸佞胁天子么!”说着,众人一拥而上,抡拳就打,王时雍登时吓得抱头鼠窜。

殿帅王宗濋见众怒难犯,知道不能来硬的了,便回宫向钦宗奏道:“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能顺势而为了。”

这时候广场上的事态还在扩大,知枢密院吴敏向群众劝解道:“李纲用兵失利,不得已罢之,待金贼稍退,即令复职。”

诸生听了很感欢欣,纷纷谢恩欲退,但周围军民仍不肯退,密密麻麻的人群将吴敏和诸生围在核心。

有父老泣涕道:“登城固守以活我国人者,李右丞也。进逼虏营卫我国人者,种枢密也。危社稷、弃国人、罢我右丞、枢密以资寇者,李邦彦、李棁、蔡懋也。谏官御史无一言抨击,幸而有赖诸公奋不顾身,仗义执言以卫我国人,还望诸公有个结果之后再罢手。与其死於夷狄之手,还不如触逆鳞而死於君父之手!人之有欲,天必从之。请诸公稍候,待宣召李右丞、种师道后再离去不晚!”

诸生便对前来劝阻的耿南仲说:“先生前日向天子进言,言无不行;今军民之意,欲复用李右丞与种宣抚,望先生言之。”

耿南仲说:“我当求见皇上,以诸生之意奏上。”

但民众对官员的诚信度已大有怀疑,怕耿南仲这是诈言,不过想脱身而已,于是拉住他的马不放他走。

时近正午,民众情绪愈加激动。东华门上鼓声如雷,震天动地;群众“山呼震响,声闻数十里”。人们把宫殿前的禁区栅栏一古脑推倒,碎裂木板散落一地。

广场上的危急情况令钦宗如坐针毡,看来不请李纲出来也真的不行了!他叫宦官赶快去宣李纲和种师道进宫,商量对策。

李纲接旨后考虑到现在局面如此复杂,他不想被指为“幕后策动者”,因此“闻命惶恐,固辞不敢行”。怎奈前来宣召的宦官络绎不绝,催促甚急。不得已,他只好随宦官出了浴室院,上马入宫。

一行人由东门街出发,上了驰道,直趋东华门。一路上,无数军民拥塞道路,几不可行。

这边吴敏、耿南仲见群众情绪已完全失控,马上就要冲击宫禁了,情急之下,两人便大声疾呼:“勿闯宫禁,已有圣旨宣召李右丞!”在场百姓听到之后,一片欢呼!众人掉头向浴室院方向拥去,要迎接李大人官复原职。

这边宫中并不知道李纲已经出发,还在一拨一拨地派出宦官催促。其中有个叫朱拱之的内侍,阴差阳错地成了群众抗议活动中的头一个祭品。

他平日也是个作威作福的主儿,今日被群众抗议的场面吓得发抖,奉旨之后迟迟不敢出宫。拖延了许久,才骑马低头溜出宫,想偷偷摸摸从人群中混过去。

待他到得浴室院,立刻就被人认出:这不就是过去霸道得很的“朱公公”么?他是最先得旨宣召李纲的,结果后发之使已经先到了,他才姗姗来迟。民众知道这一情况后,嫌他奉诏之后出来得迟缓,新恨与积怨一起爆发。

有人突然喊了一声:“朱阉,今日容他不得!”

众人跟着一阵鼓噪,用力向前,把朱公公拽下马来。暴怒的人们一拥而上,把他的头发全部扯光,又争相去割他身上的肉。眨眼之间,可怜的朱公公就千刀万剐、尸骨无存了。

就在这时候,一位身份不明者忽然站出来,矫诏说:“有旨,杀内侍无罪!”

那场合,已不容人们分辨真伪。一句话,就引燃了更大的怒火!军民愤恨执宰误国,引狼入室,“骂以国贼,众口一音”。他们刚才没逮住奸相李邦彦,现在把怒火都撒到了只知哄着皇帝吃喝玩乐的宦官身上,认为这帮没卵的家伙“蔽塞君上聪明,怀奸招乱”,众人“愿以死为国家除萧墙祸根,人人踊跃”。

狂怒的人群冲向奉命传旨的宦官、御乐、承宣等宫廷人员,痛殴太尉张道济以下二十七人,当场殴毙二十余人,“皆裂其尸、碎其肺肠、揭之竿首。号于众曰:此逆贼也。”

开封尹王时雍闻变,在禁城内急得直跳脚,屡次派人出去制止。可是无效,百姓已经杀红了眼,“虽以军法弹压不能禁也”。钦宗更加惶恐,知道自己若再不出面,骚乱就可能会演变成造反。最后只得硬着头皮登上宣德门,向民众传旨抚谕。

看见皇帝出面,众人才稍微平息下来,都竖起耳朵听天子有什么话说。王时雍趁机派士兵数十人围定了民变领袖陈东,又命刽子手数人不离左右,随时准备一刀剁了他。殿帅王宗濋也派出殿前兵,在广场上来往巡视。但陈东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挺身于斧钺之间,面不改色。

王时雍虎假虎威,遂高声宣布:“太学生以布衣敢劫天子,当行诛戮!”

然而,钦宗仍没有受他左右,马上派了宦官宣谕:“民变情有可原,陈东可免死。”

城下百姓听到皇帝还算说了一句人话,都雀跃不止,纷纷呼喊:“金人攻城急,乞召李纲退贼!”

钦宗立刻表示:顺从民意,召李纲复用为尚书右丞,尽兼旧职,仍兼提举京城四壁守御使。

李纲此时好不容易赶到了,入见皇帝于福宁殿阁,泣拜请死。君臣在今日这个情景下见面,钦宗也忍不住流泪。稍后,便有旨下,恢复李纲原职。李纲固辞,钦宗只是不允,命李纲赶快登上城墙西壁,履行守御之责。

李纲奉诏,出东华门,走到右掖门一带,将皇上意图向大众宣谕,安抚军民。

众人看见李纲出现,都齐声呼喊:“右丞,且与百姓做主!”李纲此时抑制不住心潮澎湃,大声回应道:“纲已在此,即登城守御矣!百姓不用忧,速归家照管老小!”

百姓们闻言,皆以手加额称庆。此时,大家又得知:种师道将军也平安回到了家中。于是众人认为请愿目的已经达到,当晚就渐渐散去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骚乱,就此平息。

李纲安抚好民众之后,钦宗又在福宁殿召见了他,命他同时节制勤王之师,并把所有守城的民兵遣放回家。

这最后一项措施的用意,实际是为下一步和谈做铺垫,李纲是后来才知道的。

李纲登城之后,马上部署,严加守御。金兵在白天还有众多靠近城墙者,听说李纲大人又登城了,竟“奄忽遁无一人”。

当晚钦宗又下诏说:“士庶伏阙上书,愿用李纲、种师道。朕已亲览,深谅尔等忠义,令纲与师道复职,并传宣抚谕。若更乘时恃众乱行殴打,令纲、师道以军法从事。”

钦宗的这个诏令还算是比较讲策略的,既承认了请愿是忠义之举,又明令禁止骚乱进一步扩大化。

果然,当夜又有京城浮浪之徒聚众闹事,杀死宦官数十人并毁其家,尽取其金帛。然后把搜出来的私藏甲胄弓箭送至官府,自以为有功,要求领赏。这样的暴徒竟有千余人之多。城中百姓颇为不安,都担心有更大的变乱要发生。

李纲不能容忍趁火打劫者,次日,就让属官传令:要领赏的,请到守御使司报到,一手交物,一手领钱。如此把歹徒全部引诱到一处,向他们宣称,凡是首倡者均有赏,请自报姓名。歹徒们推举出二十余人,“审问得实,悉皆斩之,余者逐去”。

当天李纲还下令,斩了一批趁乱杀伤军人的歹徒,也有二十余人。此后,京城的治安才算稳定下来,无人敢再作乱。

对金国方面,李纲复出后,立刻采取了强硬态度。弱国无外交,一个国家的声望是打出来的,而不是念子曰诗云念出来的。此前,割让三镇的诏书被李纲扣下,没有发往金营,李纲被罢后,钦宗派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带着诏书前往金营,又应金人要求,派遣肃王赵枢去换回康王赵构,派遣沈晦、路允迪、程瑀、秦桧为“割地使”,携地图前往三镇,完成交割事宜。

此时的秦桧,官职仅为职方员外郎,在政治态度上是个无可非议的主战派,他后来的那些大奸大恶,还没有露出任何苗头。

他这次出使,与他当时的政治信念相悖,而且是做“总割地使”张邦昌的属官,其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他负责的这一路,具体地点是河中一带。好在等他们几人分别到达指定地点后,河北诸将得到了钦宗决心抗战的密谕,都不理睬割地的事。于是,几位“割地使”无功而返,多少减轻了秦桧内心的负罪感。

李纲复职后,一反投降派的软弱,重振守城宋军的声威。复职当晚,因为金兵已经离城很近,正忙着准备攻城装具,于是李纲就住在了咸丰门上,彻夜指挥城防。

在李纲罢职的这段时间里,城防是由蔡懋负责的。这个蔡大人一上任,就命令撤下了协同守城的“保甲”,认为这些民兵都是李纲的崇拜者,绝不能用。

城外金军得知李纲被罢,气焰陡张,原本都不敢近城,现在常以数百名骑兵为一股,自北而来,向东而去,一路向城上守军放箭,密集如雨。

蔡懋这个史上罕见的卖国贼,竟然号令将士:“金人近城,不得施放有引炮,只能放空炮,也不得施放床子弩。有违者,皆杖之!”有个士卒面对金兵的挑衅,气极,擅自放箭还击。蔡懋大怒:“坏我和议大事,怎生了得?”命人将该士卒拉下去,打了五十军棍,直打得皮开肉绽。并再次严令:“不得向金人放一箭、投一石!杀伤一金人者,偿命不贷!”

古今中外,在敌对的战阵上能发出这样的军令,真是匪夷所思!若是敌我实力悬殊,战至最后,统帅发出解散令、撤退令甚或投降令,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此刻,蔡懋手上有兵有将、有枪有炮,士气也正旺,却公然发布“不抵抗令”,真乃无耻之尤!

之后不久,又有大股金兵来攻,将士请示蔡懋如何处理,蔡懋有令:“不得还击,只要金人不爬上城来即可。”

听到如此混蛋的军令,一军士气极,说道:“既已讲和,为何又来攻?既射我,为何又不得还击?”于是,不顾军令,发炮痛击敌军,一炮击毙数敌。其余士兵受到感染,也纷纷还击,将进攻的金兵击退。蔡懋见状,比杀了他亲爹还要恼怒,下令将带头还击的军士斩首军前。自此,将士心灰意冷,再有金人进攻,都袖手观之,城陷只是时间早晚的事了。

这样令人气闷的局面,就是汴京爆发大规模民众抗议的背景——好端端的国家,为何总是这些只图个人私欲、毫无爱国之念的狗官当道?

李纲登城后,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施放自便,能中贼者厚赏!”

将士闻之,无不欢欣鼓舞。

当夜,城上连发霹雳炮射击金军,金军士卒皆惊呼乱窜!

次日,又有一股金兵靠近城边,被守军乱箭射退。

此时,有人举报,那个早先在黄河渡口不战而逃的禁军将领梁方平,想投靠金人做内奸。李纲便把这位长腿将军叫到帐中,下令捆起来交给御史审问。此外,为避免宦官通敌,凡是在城上守卫的内侍,都打发他们回宫去了。

此时的汴京,对宗望大将军来说,又是一座不可摇撼的铜墙铁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