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 昼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6日,星期五,晴朗。

香椿芽炒鸡蛋、辣椒油凉拌折耳根?NO,NO,没有鸡蛋,没有辣椒油,就连锅和碗都处于不限期的缺席状态。

沈泰誉做梦都没有想到,返回旅舍的愿望竟然变得难以企及。他们栖息的山坡已经被余震导致的泥石流冲毁,绿色植被荡然无存。幸亏沈泰誉和莲莲及时对严峻的形势作出了判断,没有贪恋于温暖的火堆、柔软的草褥,以及甜酣的睡眠,抢在灾难临头之前,火速撤离了那片树林。

“快走!”沈泰誉一挥手,率先拉起成遵良,夺路狂奔。

莲莲搀起石韫生,可是石韫生体虚气弱,连站都站不稳,见状沈泰誉果断地将她背起来,把成遵良交给莲莲。成遵良倒是勉强可以行走,不过走出两步,他就挣脱莲莲的手,趔趔趄趄地往回爬。

“你干吗呢?”莲莲傻眼了。

“皮箱!”成遵良头也不回地说,“我的皮箱!”

“别去了,危险!”莲莲急红了脸地大叫。

成遵良置若罔闻,不顾一切地捡起惊慌中遗忘掉的密码箱,挎在身上,跌跌撞撞地朝下跑。他背后的山梁上,一块大石轰隆隆滚下来,一路跟踪追击,眼看就要砸中他,他却浑然不觉。莲莲美女救英雄,及时推开他,那块与汽车大小的石头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

“你不怕被砸成肉饼吗?”莲莲跺脚。

成遵良确实也吓坏了,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真是不要命了吗?”莲莲不容分说地拽拉着他的皮箱,打算一把替他丢到悬崖底下去,“你那皮箱里到底藏着什么?是金银财宝?我劝你干干脆脆地扔掉,这么沉的一个大家伙,也太累赘了!”

“放心放心,我自己背,不会麻烦你的!”成遵良连连闪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舍身护宝。

莲莲不肯罢手,结果他俩一个拽,一个躲,闹得不可开交。

“不要争了!”沈泰誉焦急地唤道,“你就让他带上吧,赶快下山要紧啊!”

“箱子那么重,我可不管他了!”莲莲负气道。

“莲莲,你别小看我这箱子,这可是哈利·波特的魔法箱,丢不得的!”成遵良抹抹脑门上的汗水,情急之下幽默一句。

“哈利是什么?波特又是谁?两个人我都不认识!”莲莲没好气,自顾自朝沈泰誉和石韫生追过去。

“你没读过吗?我以为十几岁的孩子人人皆知呢,”成遵良屁颠屁颠地撵上她,谄媚道,“赶明儿我们能脱险的话,我买全套《哈利·波特》送给你!”

“嗤!”莲莲打鼻孔里冷哼一声。

到底有尚未消散的毒素作祟,成遵良走不多远,就气喘如牛,扶着一棵树,脸色发白,却仍是牢牢抓着皮箱不撒手。而身后传来的声响越发诡异,仰头望去,远远的山顶,已从一望无际的苍绿,变成了深浓的泥黄,并且悚然惊心地涌动着、蔓延着。

“泥石流!”莲莲颤声道。

“莲莲,快扶他一把!”沈泰誉回头叫道。

“扔掉!”莲莲坚决地指指成遵良的皮箱。

“不……”成遵良喘着粗气,摇摇头,眼里有了哀求的意思。

莲莲不得不气急败坏地搀着他,连拖带拽地往山下走。顺着来时的路径,一口气走出老远。领头的沈泰誉忽然站定了,莲莲不知就里,赶上来一看,前方一截羊肠小道竟被震落的沙石拦腰剖成了两段!

沈泰誉驮着石韫生,莲莲拉着成遵良,四个人对着那道撕开的裂缝,目瞪口呆。沈泰誉首先镇定下来,望了望右侧的山峦,问莲莲:

“可以从山上绕行吗?”

“方向倒是一致的,不过这时候——”莲莲停住。沈泰誉明白她的意思,泥石流如影随形,唯有往山下,才有可能逃生,朝山上走,实在是吉凶难卜。

“咦,没动静了?”沈泰誉蓦然惊觉头顶奇异的响动不知何时停歇了,他回首张望,远处那块蜿蜒蠕动的黄色,果真静止了,错落地镶嵌在大片大片浓墨重彩的林木中,像一幅色彩斑驳的油画。

“没有冲下来?”莲莲不相信。

“绕道吧,”沈泰誉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于是他们又辛辛苦苦地攀爬上道路右侧的崇山,环山而行。山上没有路,全是荒草,莲莲手执一根木棍,打草惊蛇,以免再被毒蛇纠缠。

临近正午,日头毒烈起来,枝头传出单调的蝉鸣,时起时落,叫得人心烦意乱。成遵良明显放慢了脚步,把密码箱从左肩挪移到右肩,不一会儿又从右肩挪移到左肩,满脸都是汗水,连头发也被大汗浸湿,来不及擦拭,看上去像淋了一场大雨。

“我那个,有点儿饿了。”成遵良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道。

“我们先找吃的,填填肚子。”沈泰誉说着,把背上的石韫生放下来,让她躺在草丛里。

粮草是早就消耗殆尽,又吃烤虫吗?沈泰誉和莲莲同时否定了,搜集燃料、捕捉虫子,都要浪费不少的时间,他们不能冒险在山中停留太久。

“就地选材吧,”沈泰誉说,“找找野果什么的。”

“山里是有很多野果,像地漂儿啊,酸棒啊,我都吃过的,”莲莲有些歉疚,“但是这一带,我很少来,环境不是太熟悉。”

“没关系,我们一块儿找!”沈泰誉安慰地拍一拍她的肩膀。

放眼看去,草中的野花倒是不少,深紫的是苜蓿,淡黄的是野菊花,微蓝的是石竹,轻粉的是月见草,漫山遍野,仿佛谁在不经意间撞翻了颜料盒,丰富的色彩,看得人眼花。

可是野果在哪里呢?成遵良照看着石韫生,沈泰誉和莲莲在附近的山坡作地毯式的搜寻,结果野果没找到,反而发现了野生的折耳根。走出一段,看到了一棵茂盛的香椿树。沈泰誉像猴子一样噌噌噌爬上树,摘了满满一大捧香椿芽儿。

“折耳根好,清热解暑!”成遵良称赞一句。

“香椿芽儿也不错!”他又说。

沈泰誉和莲莲正犯愁没有清水洗涤野菜,没工夫答理他。带在身边的纯净水是早就喝光光了,周围又没有水源,让人犯难。

“从你们大夫的角度来看,野菜是最环保的,对不对?保证没有浇化肥,也没有转基因那些玩意儿,”成遵良唠唠叨叨地对石韫生说,“折耳根凉拌最好吃,有莴笋的话,切点儿莴笋丝,加上辣椒油,香椿芽儿炒鸡蛋,甭提有多香了……”

“啧啧,啧啧,成哥,你把这儿当成自家的厨房了?”莲莲讥笑道,“辣椒油?鸡蛋?别指望了,咱们连锅碗瓢盆都没有呢!”

成遵良噤声,尴尬地笑笑。

“这山上能找到水吗?”沈泰誉愁得抓耳挠腮。

“脏就脏吧,终归比饿死强!”莲莲直截了当地说道。

沈泰誉一想,这道理没错,便把两种野菜分给成遵良和石韫生。石韫生的那一份,莲莲特地用自己的衣袖擦了又擦,这才递给她。成遵良捧着野菜,不往嘴里塞,直发愣。

“成哥,你有特异功能?”莲莲把野菜一根一根地,咬得脆响脆响的,“用眼睛看看,就可以饱的吗?”

“可不是么?莲莲,你瞧,这野菜多水嫩哪,看着都招人疼,”成遵良搬梯子找台阶下,“我是先饱眼福,再饱口福!”

成遵良学着莲莲的样子,掰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扔进嘴里,脆脆地香香地嚼着,但是他很快就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不合胃口?”莲莲促狭道。

成遵良嘿嘿一笑。

“折耳根还行,香椿芽儿有点老了,”沈泰誉说了大实话,“而且大多数野菜,生吃并不可口,不是苦涩,就是酸腥。”

“要不怎么叫野菜呢?”莲莲不屑道,“如果味道够正宗,早就登堂入室进了庄稼地,还能满山坡地任凭咱们免费采摘?!”

“小丫头,贫嘴!”沈泰誉笑起来。

停顿不过三五分钟,他们继续赶路,依旧是沈泰誉背着石韫生,莲莲搀着成遵良。绕过山脊,一株死去多时的、干枯的榆树旁,雨水积起了一处浅浅的水潭。成遵良撇下莲莲,没命地奔过去,捧起水就要喝。

“那水不能喝!”莲莲喊道。

成遵良愕然。

“喏,你没看到吗?”莲莲把漂浮在水潭中的死鸟指给他看。成遵良倒退几步,顿觉恶心,差点把刚吃进去的野菜给吐出来。

“莲莲,该往哪边走?”沈泰誉问道。

水潭朝前,出现了两条互不交叉的小路,方向一致,通往同样幽深的丛林。哪条路是最近、最安全的呢?莲莲喃喃自语,她张望了一阵,不得要领。

“不要紧,既然都是下山的路,随便走哪条,应该都是一样的。”沈泰誉说。

“有硬币吗?我们抛硬币决定吧。”莲莲孩子气地提议。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直扑上来,蹦起老高,朝莲莲身上扑腾着。

“黑仔!”莲莲一低头,惊喜地叫道。

原来是养在旅舍里的一只土狗,旅舍里有两只狗,一只毛色斑驳,黄白相间,叫做虎仔。这一只,皮毛尽黑,脖颈处挂着一条醒目的红色狗链,有个与形象甚为匹配的名字,黑仔。

沈泰誉早就留意到,平素在旅舍里,这只名叫黑仔的狗,最爱围着莲莲转悠,与莲莲形影不离。但凡莲莲一声号令,总是箭矢一般地冲过去,目无他人,一张狗脸满是忠心耿耿的表情。

“黑仔,怎么是你呢?你是来接我的吗?”莲莲弯下腰来,抚摩着狗的脑袋,那狗从喉咙里发出兴高采烈的呜呜声,伸出舌头,恋恋地舔着莲莲的掌心。

“想我了吧?”莲莲笑眯眯地问。那狗仿佛听得懂,哼唧几声,摇摇尾巴,又去叼莲莲的裤脚,把她往前拽。

“黑仔,告诉我,你是从哪条路上山来的?”莲莲转过头,对沈泰誉说,“沈大哥,要不,让黑仔带路吧,我们跟着它走?”

“行!”沈泰誉开玩笑道,“黑仔,你临危受命,可别辜负我们的信任!”

成遵良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体内的力气像水蒸气一样地挥发掉了,最后的一小段路,他的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完全是依靠本能,机械地挪动着。

黑仔在临近旅舍的时候,突然变得畏缩不前,起先急迫的心情不知所踪,磨磨蹭蹭的,迟疑着,走两步,停几秒,有一度它甚至背道而驰,往山上飞奔,一会儿又掉头返回,挨近莲莲,在莲莲的裤边蹭着它的脸,低低地叫几声。

“黑仔!”莲莲诧异道,“你是怎么了?”狗应声抬起脸,一双狗眼露出哀哀的神情,打横蹲卧下来,任凭莲莲怎么召唤,都不肯再走半步。

“这狗,别是疯了吧?”成遵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注射过狂犬疫苗没有?当心,当心别被它咬到,狂犬病比蛇毒还要棘手……”

莲莲不客气地瞪他。

成遵良强打起精神,抢过道去,把莲莲和狗扔在身后。走回旅舍,他在歪斜的房屋前,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头,一屁股坐下去,喘着气,对前来迎接他们的老板娘顺恩说:

“有水吗?我快、快渴死了!”

顺恩口中答应着,连忙帮着沈泰誉,把石韫生放下来,扶着她,让她坐在成遵良的旁边,又急忙倒了几杯凉开水,用托盘端过来。成遵良抢过一杯,如遇甘露醇浆,咕咚咕咚地一气猛灌,喝得太急,被水呛住了,一通剧烈咳嗽,咳得头晕脑涨。

身旁的石韫生坐不稳,直溜溜地朝后仰倒,后脑勺照准凸出的石块直磕下去。沈泰誉反应快,一下子托住她的头。

“我,我来吧。”成遵良费力地扶住石韫生,让她在自己的膝盖上躺下来。

“出什么事了?”顺恩诧异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石大夫她受伤了吗?她摔倒了?”

成遵良累得说不出话来,沈泰誉三言两语说了他们遭遇毒蛇一事,说是成遵良和石韫生身受蛇毒,然而他跟莲莲赤手空拳,无药可用,唯有依赖野草。

“老成恢复得还不错,可是石大夫的体质好像不太买药草的账,始终不见起色。”沈泰誉说。

“不打紧,旅舍里有蛇药,是我爷爷留下来的,”顺恩道,“我虽然没有使过,不过好几年前,家里的一位远方亲戚上山砍柴,被毒蛇咬了,抬到医院里,大夫说是延误了时机,已经没治了,我突然想到这药,找出来试试,想不到灵验得很,连大夫都判了死刑的人,转眼就没事儿了……”

“老板娘,药在哪里?”成遵良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地打断顺恩。

“是在一楼的堂屋?让我想想看,”顺恩敲敲脑门,“对了,好像是收在二楼的杂物间里头,门边那只五斗橱,最下面一格抽屉里。”

“需要上二楼的话,还是我去拿吧。”沈泰誉说。

“抽屉里放的是老账簿,应该就压在账簿底下,装在一只扁扁的木匣子里。”顺恩交代道。

“知道了,”沈泰誉喊了一声,“莲莲,竹梯在哪里?”莲莲正跟赖在山道上不愿挪步的黑仔腻在一块儿,闻声跑过去,帮忙搬竹梯。

“你和石大夫歇息歇息,待会儿,狗肉炖好了,你们先吃,补补身子骨。”顺恩对成遵良说。

“狗肉?”成遵良不解。

“咱们旅舍里,新鲜猪肉,向来是现吃现买,屋里就只有一些腌肉,不多。怎么掰,怎么省,都满足不了二十几个人,”顺恩详细解释着,“打你们前天出去探路,旅舍里就开始断荤了,昨儿剩的最后一丁点腊肉,煮了一锅冬瓜汤,单给产妇吃了——哺乳的人,一星半点儿肉末,哪里解得了馋?这闹腾了三天三夜,奶水都没下来,把孩子饿得嗷嗷叫,这半天下来,连哭的气力都没了,只会哼唧两声了……”

“顺恩姐!”燃烧的柴堆旁,传出莲莲的惊叫声,“这锅里,炖的是什么?!”她手里的锅盖咣当滚落在地上,随着她的叫喊,趴在山道上的黑仔“呼”地蹿起,奔越进草丛中。

“咦,是黑仔?”顺恩听见响动,手搭凉棚,一声声地唤着,“黑仔,你回来!快回来呀,黑仔!”不见黑仔踪影,只见草丛像被一阵猛烈的狂风刮过,刷刷刷乱动,分明是黑仔仓皇遁入了更深处。

“可惜捉住虎仔,跑了黑仔,”顺恩讪讪道,“这个黑仔,就数它古灵精怪的,我刚抓住虎仔,还没动手呢,黑仔就跑得没了影儿!”

“狗肉好,狗肉好,补中益气、温肾助阳,是大补之物呢!”成遵良只顾连连点头称许。

“一只狗能有多少?二十几个人呢,即使加上黑仔,一人也就能分小半碗汤,”顺恩苦着脸道,“没办法,今晚就让产妇跟病号分着吃吧,老人小孩是顾及不了了……”

“顺恩姐,你真把虎仔给杀了炖上了?”莲莲泪眼婆娑地问,“是虎仔,虎仔啊,就像家人一样的虎仔,顺恩姐,你下得了手吗,你!?”

“产妇没奶,救人要紧!”顺恩的嗓音哽了一下。

“谁说吃狗肉能下奶的?顺恩姐,你吓糊涂了不是?”莲莲的泪吧嗒吧嗒地往泥地上砸。

“能不能的,好歹是肉类,总比白水青菜强吧?”顺恩撩起围裙,给莲莲擦眼泪,莲莲一扭身,厌恶地甩开她的手。

“都什么时候了,天地、乾坤颠倒了似的迷乱,没什么事情比活命更要紧了,”成遵良忍不住说道,心里暗骂莲莲缺心眼儿,“人命关天,莲莲,你小孩子家,就不要多嘴了……”

“人命关天,难道狗命就粪土不如?”莲莲狠狠剐一眼成遵良,成遵良估计她那眼里要是能闪出飞刀,保准一刀捅死他。

“我这才明白,黑仔是来呼救的,它想救虎仔,它来找我,是为了救虎仔……”莲莲哭得一塌糊涂,鼻涕眼泪横流。

“莲莲,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了,”成遵良笑着说,一边对顺恩眨眨眼,“不过,老板娘不会再杀黑仔了,黑仔是你的好朋友,有你袒护着它,没人敢对它动手的,你叫它安心回来吧。”

“我们不杀黑仔了,宁可大家都饿着,宁可新生的摇摇没奶吃,我们也不杀黑仔,好不好?”顺恩与成遵良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你发誓?”莲莲目光灼灼地盯着顺恩。

“你这倔孩子,有完没完?”顺恩不悦道,“我发誓,行了吧?”

“是这盒子吗?”沈泰誉大步走来,手里捧着一只原色木盒。

“没错,就是它!”顺恩掀开盒盖,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列丸药,一粒一粒的,黑色,圆形,个头很大。

“怎么吃法?”成遵良毫不客气地拈起一粒,打量着。

“不用水,嚼得烂烂的,直接吞下。”顺恩说。

成遵良放入口中,嚼了嚼,奇怪的是,那丸药并不苦,反倒在齿间生出轻酸淡香,类似山楂的味道。顺恩喂一粒给石韫生,石韫生头枕在成遵良的腿上,低烧未退,两腮泛红,睡得昏沉沉的,不问渊源,给什么,吃什么。

从都江堰到汶川,公路距离大约是二十五公里,关锦绣和中年妇人,以及中途带上的小孤女,却走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天亮起来的时候,她们看到了宽阔的白花大桥,桥面有长达一公里左右被震掉,垮断成四截。从桥下穿过,她们终于抵达了震中——映秀镇。

关锦绣浑身上下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双腿发软,即使是用灌满了铅也远远不足以形容她的疲惫,她感到难以抵御的冷。可是,不容她稍事歇息,她就被映秀镇的残破惊呆了。

整座镇子像一个未曾完工的、巨大的建筑工地,没有一幢完好的房屋,到处是房屋残骸,到处是救援部队,到处是挖掘机。

中年妇人逢人便询问儿子单位的所在地,一个愁容满面的灾民好心将她们领去了目的地。同映秀镇所有的建筑一样,这里充满了乱糟糟的石头瓦砾,潮湿的石缝里竟然新生出了绿茸茸的青草,一长溜被砸得缺胳膊断腿的自行车散乱地躺在地上。单位的大门犹在,但牌匾已不知去向。

“儿子,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在哪里?他在哪里?在哪里啊?!”妇人疯了似的,一把抓住领路的灾民,用力摇撼着,迫切地问道。

“七十二小时的黄金救援时间已经过去了,生还的可能性太小了,”灾民挣脱掉她,满脸的同情,“大姐,你还是节哀顺便吧。”

“儿子,妈妈来晚了……”妇人一下趴在砖瓦上,伸开双臂,搂住冰冷的残垣,就像搂住儿子的尸体似的,大放悲声。

不远处,一支野战部队正在一幢整体下陷的楼房前,紧张有序地展开挖掘工作。那幢楼房,发生了整体垮塌,一楼和二楼陷到了地表之下,其他楼层依次下坠。五楼残破的窗台上,端端正正地悬着一台从客厅“横飞”过来的电视机,一件晒晾的裙子在空中孤独地翻飞。那些汗流浃背的战士不断地相互提醒:

“慢一点!”

“别伤着他!”

……

关锦绣心生狐疑,抱着小女孩,靠拢去问个究竟。一位身着迷彩服的士兵,因为受伤,被暂时撤换下来,站在路边,包扎血糊糊的双手。他告诉关锦绣,生命探测仪显示,那幢楼房下面有生命的迹象。救援部队经过连夜的挖掘,已经刨开了一块小小的空间,依稀可以看到被掩埋者。

“是个男孩子,二十岁出头。”年轻的士兵说。

“大姐!”关锦绣奔过来,扶起痛哭的妇人急道,“听说那边还有人活着,你赶快看看去,是不是你的儿子?”

妇人抬起泪眼,惊惶地看着她。

“快去啊!”关锦绣催促。

妇人总算反应过来,一迈步,却是激动过度,摔倒在地,她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地直扑了过去,撕心裂肺地大叫:

“儿子!我的儿子!”

救援仍在全力推进中,两位士兵一左一右搀住了妇人,没有人忍心驱赶这位心碎的母亲,任由她带泪泣血地呼唤她的骨肉。然而奇迹竟然出现了,从狭小的水泥梁缝中,传出了微弱的回应。

“妈妈……”

“儿子,是我的儿子!”妇人又是哭又是笑,“我的儿子还活着!你们快救救他,快救救他!我求你们了!我给你们磕头!”

她扑通一声,失控地跪了下去。战士们忙拦住她,一位年轻的上尉把她搀到一旁,告诉她,救援部队的专业人士,正在紧急商讨进一步的挖掘计划。她的儿子是被卡在了两道水泥横梁之间,前一天救援人员从侧面挖出了一个通道,跟男孩子通上了话,还送进去饮用水,但是随即而来的余震震塌了通道。如若贸然使用吊车,吊起其中的一块预制板,松动的横梁很可能压伤被掩埋者,因此在动用大型工程设备之前,必须充分评估每一个步骤的安全性和可行性。

“此刻最重要的,是给予被掩埋者强大的心理支撑,身为母亲,没有人可以替代您的角色,”年轻的上尉说,“阿姨,请您务必镇定情绪。”

妇人像幼稚园里最听话的乖孩子,收了泪,依照救援部队的安排,靠近缝隙,与儿子交谈,让儿子保持清醒。

“好孩子,你比妈妈想象的还要坚强,还要勇敢,你是妈妈这一生中,最大最大的骄傲,”妇人满眼是泪,可是音调却是温柔而欢愉的,“儿子,为了妈妈,你一定要挺住,一定到坚持到底!”

“妈妈,我、头晕……”冷冰冰的水泥梁下,是低微至极的声调。

“放心吧,儿子,你已经安全了,好多解放军战士在帮助你,你很快很快就可以出来了。”妇人尽管泪流满面、语无伦次,却竭力保持住声调的轻松和平静,“不要睡着,知道吗?陪妈妈说会儿话,好不好?妈妈大老远地赶来,你不可以撇下妈妈不管,你是最孝顺的孩子,要跟妈妈在一块儿,一起聊天,一起唱歌——对了,跟妈妈唱首歌吧,你不是最喜欢周杰伦的歌吗?儿子,你不晓得,这半年来,你不在家里,其实妈妈很不习惯,长这么大,你从来没有离开妈妈身边这么久,还来了这么远的地方,但是妈妈不想耽搁你的前程,每次想你了,妈妈就打开音响,听你留在家里的音碟,一边听,还一边学习来着,妈妈不想变成你眼睛里落伍的‘老古董’,妈妈是想悄悄地学会了,唱给你听,让你惊喜一下,怎么样,和妈妈一道唱这首《彩虹》,好吗?你说过的,跟同学和朋友去KTV,你每次都要唱这首歌的。来吧,妈妈唱一句,你唱一句……”

“哪里有彩虹告诉我……”妇人有板有眼地唱着。

“儿子,妈妈唱得好吗?你接下一句。”妇人说。

水泥梁下,好半天,无声无息。他是怎么了?撑不住了吗?在最后关头放弃了希望?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妇人泪水横流,难以自持地呜咽起来。

“哪里有彩虹告诉我……”妇人带着哭腔,再唱了一遍。

“妈妈,你走调了,应该是——”隔一会儿,水泥梁下传出了虚弱的、时断时续的歌声,“哪里,有彩虹,告诉我,能不能,把我的,愿望,还给我……”

关锦绣想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湿湿的沿着面颊,慢慢淌下来,她扬手一摸,是泪,她惊疑地发觉,自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