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大夫不跟家属说话这只是个大家心里有数儿的规则,没写到行为规范里去。”韦天舒不屑地冷笑,“有这个规矩是因为现在越来越麻烦的信任危机。可是我们没法堂而皇之地跟学生说,咱其实不光为人民服务,有时候还真得站在人民群众对立面。所以你们没经验不许乱说话,乱说话就让人抓小辫儿。”

1.爱心天使和她的小魔星

被陈曦称为“白骨精”的白晓菁从来也没想到过,自己会在某个圣诞夜,被迫使出浑身解数地哄个六岁的娃娃睡觉,更加没想到的是,因为这倒霉的一晚上,居然会从此变成了“爱心天使”而被通报全院表扬。

圣诞节当天的早查房之后,外科全科开会,总结前一天晚上对突发大型交通事故的抢救工作。周明和程学文各自把自己手术病人的情况讲了,韦天舒从一开始就以保持身体正直的高难度睡姿酣睡,等轮到讲楼下急诊跟各科协调的部分,李宗德叫到他名字时,韦天舒眼睛也没睁就声音洪亮地回了句:“同志们都辛苦了。”坐在他正对面的祁宇宙低声道:“首长您更辛苦。”周围一片醒着的人都乐了,韦天舒也彻底醒过来,眼见李宗德正七分恼火三分无奈地瞪着他,他龇牙咧嘴冲老头儿乐了乐,左右瞧瞧,一本正经道:“同学们也很辛苦。昨天咱科全科值班大夫护士,不值班赶回来的大夫护士,全体同学,在西方主神的生日夜,面对形势严峻的特大车祸,共同谱写了一曲社会主义国家救死扶伤的英雄赞歌。”

笑声之中,李宗德顿了顿手里泡茶的大玻璃瓶子:“我让你给上级领导作报告哪?”

韦天舒依旧笑嘻嘻地:“这么大交通事故抢救,到时候院办、校办、XX报,YY报,您都得给他们交报告,我不是替您总结么?”他嬉皮笑脸地说着,眼见老头儿的眼睛瞪圆了马上就要发作,韦天舒摊手道,“昨儿没什么大岔子,问题呢还是那些,节假日夜间急诊,辅助科室应急反应不够;分诊台护士判断不准,造成一定的接诊混乱耽误时间;抢救室急救设备不够,不能应对大规模抢救的需要;需要跟兄弟医院以及其他系统的专科医院协调,叫会诊与转病人还是得扯嘴皮子……”

“得了,老调重弹就不必了。”李宗德皱着眉头摆摆手,想了想,问道,“院办早上说,昨天有个学生跟死者家属去乱说话,人家现在在闹呢。说了一线大夫不能随便讲话,更别说学生了。这是哪个学生,这么没头没脑的?”

下面安静了一下,除了白晓菁完全不理外界尘俗地目视前方半闭着眼睛用索尼遥控超薄随身听听交响乐,陈曦睡得已经靠在李波身上,口水打湿了他白大衣的袖子之外,几个昨天参加了急救的住院医和学生互相疑惑地用眼神打量。昨天大家各自忙得晕头转向,并没太注意别人干了什么。

“我还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不过这批学生第一次经历这种抢救,”周明说道,“在抢救过程中表现已经相当不错了。至于跟患者家属交流的技巧,不可能那么圆滑。”

“这种跟病人交流的技巧,”李宗德运了口气说道,“跟抢救一样重要,一进科,就已经三令五申,反复强调——你们,昨天谁后来跑去看那个抢救无效死亡的伤者了?待会儿到办公室找我!”

正说着,有人敲会议室的门,李宗德喊了声进来,院办公室主任推开门进来了,一脸平时罕见的笑容,手里还提着面鲜红绣金字的锦旗。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都是三十多岁年纪,男人抱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

办公室主任哗地将锦旗一展,那上面的八个大字就清清楚楚地展现在满屋子的大夫眼前:

“爱心,耐心,天使之心。”

下面一行小字:“敬赠第一医院普通外科白晓菁同学及全体白衣天使。”

李宗德和其他的大夫愣怔的当儿,那个被男人抱着的小男孩忽然冲着某个方向喊了声“姐姐”,嫩生生的童音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落在正半闭着眼睛听音乐的白晓菁身上。

那一分钟白晓菁正在听《胡桃夹子》,音量开得很大,她正幻想着自己穿着舞裙在台上舞蹈,身体和音乐的旋律完美地融合,情绪已经和故事合二为一,台下观众的目光当然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但是,那些目光只能停留在她的意识之外……目光?白晓菁的第N感感到了目光,第N+1感让她抬起头……就在她已经被那些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打扰,走出《胡桃夹子》的一瞬间,脖子已经被一双手臂紧紧搂住,接着就是脸颊上带着响儿的一个吻。白晓菁在惊怒之中看清楚了来人的脸,一句“你怎么又来了”及时地卡在喉咙里,换之以近乎流泪的苦笑。

这个她长到这么大遇到的唯一一个能折磨她的魔星,阴魂不散地又出现了。

“看,姐姐我说话算话。”魔星郑重地往她手里塞了个硬硬的东西——一个模型,星球大战里面的飞船模型,“送给你。”

这话说得郑重,豪气干云地。豪气干云中又带着一丝丝的不舍得,这一丝丝不舍,让白晓菁感动了一下,于是,她冲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呃,我的上帝。”

不远处的陈曦,眯缝着眼睛把锦旗上的字仔细地看了三遍,盯着白晓菁三个字发了几秒钟的呆之后,再转回来到白晓菁身上,就看到了那个微笑——有点儿尴尬,有点儿害羞,有很多的开心,以及更多的温柔。

这个笑容使得白晓菁从此以有别于“白骨精”的形象在陈曦的记忆中鲜活地存留了下来,其鲜活的程度并不亚于“白骨精”尖叫着导致她打翻了就要入嘴的油爆里脊。

很多年以后,当白晓菁作为中国的儿科医生参加一个国际儿科研讨会,跟代表美国某儿研所参加会议的陈曦在大厅碰到的时候,陈曦在三分钟之内提到了这个圣诞节。她瞧着白晓菁笑嘻嘻地说:“也许真有耶稣,每年过生日下来普度世人若干。我很怀疑那个小东西是不是我主耶稣化身来点化你做个白衣天使的。”

很多年后的白晓菁轻轻耸了耸肩膀,以三十度角望着大厅的天花板某处,脸上还是带着那么点儿淡淡的不屑。

“我主耶稣太看得起我了——在我身上花了大半个生日夜,那年普度的人肯定比往年要少。”

这个后来被陈曦和白晓菁称为耶稣转世的小男孩,在那个圣诞夜里,是送到医院的伤者中的一个。他父母当时都在天津,只有一个阿姨带着他。本来是因为拗不过他,带他出来买玩具,结果坐在计程车里就赶上了车祸。阿姨的手臂骨折,进手术室之前跟每一个护士说:“拜托您看一眼那孩子,爹妈不在,我可别把孩子弄丢了啊。”

孩子哭声嘹亮,身上沾着不少的血迹。然而在简短的检查之后,韦天舒断定他除了手臂上的擦伤之外,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于是连打电话叫儿科都省了,眼睛余光扫见白晓菁动作生疏缓慢地给一个伤员刚刚清理了伤口,便喊了句:

“那个女生,照看这孩子。”

白晓菁愣了一愣:“我?看孩子?”

“照看车祸后表面没有伤害的孩子,对一个医生而言,那就是要把种种可能放在脑子里,严密观察有无特殊情况。”韦天舒瞧了瞧她,“并不是让你当保姆——当然,可能你得先当好一保姆。”韦天舒说这话的时候乐了,很难说他乐得有没有一点幸灾乐祸。韦天舒说完就喊叶春萌进抢救室去了,白晓菁郁闷地瞧着依然在抹眼泪的小孩。

白晓菁不傻。

她很明白自己今天的任务其实就是当这孩子的保姆了——因为进抢救室她还够不上格,继续在楼道里一个一个地处理泥水雪水血污的伤口,她又没有刘志光那个耐心。

可是她从来不喜欢小孩,尤其是吵闹的和哭着的,三岁的小表妹来家住的一周,简直是她的噩梦。

再不喜欢,也已经没有临阵脱逃的机会了,白晓菁鼓了几次勇气,修正了几次表情,终于向小家伙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脑袋,笑着问:

“小弟弟,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小孩泪眼婆娑地瞧着她,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

继续摇头。

“那就好。”白晓菁出了口气——固然知道不过是做个保姆,但是穿着白大褂当保姆,又给韦天舒危言耸听了一下,她还是有些许的紧张。才放下心,突然又想到这是小孩子,小孩子也许会弄不清自己的感觉,小孩子的哭闹也许就表示了身体的不舒服,于是,她重新又紧张起来,再次加固笑容问:

“没有不舒服,那为什么哭啊?”

小男孩嘴巴一撇:“害怕啊。”

“怕什么呀?”白晓菁蹲在他跟前,拿酒精棉纱将他肮脏的小手擦干净,又习惯性地从兜里掏出一管护肤油给他涂在手背上,边涂边说,“车祸已经过去了,没事了,你安全了。”

“很可怕啊。”他说着,更多的眼泪流了出来,像是要说服她似的大声说,“就是很可怕,很可怕。”

白晓菁挠挠头,想想一个五六岁孩子身经车祸,心里阴影一时难以除去也是正常,便努力地压下心中已经抬头的烦躁,握着小孩的手道:“知道知道,刚才很吓人……”

“外星人很快就要来了。”小男孩盯着她的眼睛,严肃而恐惧地说。

“外……星人?”白晓菁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们刚才袭击了我们的飞船。”小男孩的表情好像是先头部队的指挥官在跟总指挥报告工作,“一会儿就会来大的袭击的。”

白晓菁愣怔了足足有两分钟。

好在她也看动画片——饶是如此,她还是仔细回忆了一下有关脑震荡的症状。

“乖,告诉姐姐,你头痛么?”

小男孩坚定地摇头。

“那么,恶心,想吐不?”

“姐姐!”他抓着她的手使劲摇,“外星人马上就来了!”

“我决定去参加战斗!”小家伙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姐姐你去睡吧,我们会保护好你的!你去睡觉,我去巡逻啦!”

小家伙不理会白晓菁不能置信的表情,跳下地,真做出了个侦探的派头,朝门口走了过去。

2.你们为何救不活他

白晓菁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碰巧接手了个难缠的小魔头之后,就成了天使?

坦白说,没有把他丢出去,只是因为实在找不到另外一个倒霉鬼接手。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将个五六岁的孩子丢在混乱的急诊楼道里。她曾想把他锁进值班室不管,临到要锁门,突然又想起韦天舒说的,自己有责任“严密观察有无特殊情况。”万一,这孩子有颅脑损伤怎么办?万一,他内脏有缓慢出血呢?平时看的那些美国医疗片中最极端的例子这会儿都涌到她眼前。白晓菁从来没想做个天使,可也并不想因为疏忽,在实习时代就跟医疗事故挂钩。

于是,白晓菁只好七分无奈三分好笑地跟着他幻想外星人攻击地球,幻想所有动画人物大串联地对抗外星人。她许多次烦了,板起脸来意欲呵斥,小男孩却强悍地并不理会她的脸色,执着地将她当成紧急时刻唯一的战友来商讨保卫地球的大计划。所有旁的人,不管经过的护士大夫、病人家属、清洁阿姨,都被他作为可能是外星人的嫌疑分子而密切观察。

白晓菁不能不承认,生平头一次被一个这么小的小孩信赖喜欢,很有些隐隐的得意,不过这点儿得意也还不足够让她忍受这小东西奇思怪想的馊主意的折磨——被抓着东奔西跑,被迫地挖空脑袋编故事应对他的思路,甚至当有“可疑”人经过的时候被拽着隐蔽。

但是,在无数次几乎崩溃又几乎笑破了肚子,愤恨小魔头可恶和发觉他实在好玩的同时,她确实当了个相当合格的保姆。最终,小东西累极了,口中喃喃地念叨着,终于靠在她怀里睡着了。白晓菁几乎热泪长流,认真地觉得睡着的小孩,不聒噪的小孩,实在是天下最可爱的生物,于是,她把他搂紧了,发自心底地笑了出来。

这分安静太得来不易,于是这个笑容就持续良久,直到她也迷糊着睡着。

小男孩的父母无限担心焦急地在后半夜从天津赶到时,就见那淘气得让三个保姆辞职,被幼儿园阿姨称为猴王转世的儿子安稳而踏实地睡在个穿白大衣的女孩子怀里,而这个女孩的脸上,带着那样温柔的笑容。

“白衣天使。”

孩子的父母并没有故意煽情或者夸张,他们在那一刻确实热泪盈眶,一下子冲进脑袋的,就是这四个字。

白晓菁不理解这种感情。后来被通报表扬,依旧不大理解,等到被办公室主任敦促着写感想的时候,简直就愤怒了,觉得这孩子爸妈跟医院,简直都是神经病,一帮莫明其妙的神经病。

唯独,某种从前没有过的,此时也形容不出的满足和欢喜,却从此之后,长久地留驻在了她心里。

当白晓菁一脸不自在地被小男孩热情地搂着,被小男孩的父母感恩地簇拥着,跟办公室主任一人拽着锦旗一边被拍照的时候,叶春萌正裹紧了棉被,瞧着宿舍房顶发愣。满脑子只是一个问题,以后,我该做什么呢?

她在发烧——应该说昨晚就开始了,上最后一台手术已经是夜里两点。手术中,她就开始发冷,牙齿都有些打战,身上如同浸在冰水之中,脸颊却在发热。她很想喝口热水,吃两片药,然后钻进被窝里睡上一觉,可是眼前没有热水和棉被,只有严重创伤、腹腔被打开的病人。她在这病人跟前,只能是穿着手术袍,手握手术刀的医生。

上手术之前她想请假,却没说出口。她不想在这么紧张的一场抢救中,娇滴滴地退走,尤其是在曾经蔑视过自己的人跟前。

已经作为手术医生中的一个了——尤其是这人手缺乏、人员已经精简到不能精简的急诊手术,她更没有请假的理由。

叶春萌努力地深呼吸,把所有的意念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纵然只是拉钩,打几个简单的结,剪线,而尽量忽略自己身上的冷,以及随后而来的发热。深呼吸,不去想冷,更不能让自己发抖——发抖经常是个正反馈,你容许它抖,它就抖得越发厉害。只允许自己看着血管、器官;只注意线结、刀剪和主刀的周明偶尔给她的一个指示,以及助手祁宇宙所需要的配合。

她不太清楚这台手术究竟做了多长时间,眼看着祁宇宙给病人关腹,打完了最后一个结,她几乎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就想躺倒在地上,再也不用起来。

他们都在说话,周明好像在夸他们不错,隐约中是“今天晚上都挺有出息”,祁宇宙也许答了什么,周围麻醉师跟器械护士都乐了。他们商议着到哪儿去吃饭,累了一晚上,要吃两倍的量补充。她却完全没有任何饿的感觉,只觉得冷,只想去喝口热水倒下睡觉。她摘下口罩,准备走出去的时候,听见周明喊她,她站住回头,周明和祁宇宙同时问:

“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叶春萌并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脸已经烧得通红,嘴唇干起了皮,听他们问,只愣怔地瞧着他们。

“赶紧回去睡觉。”周明对她说,“明天你休息不用来了。祁宇宙,我去跟病人家属谈,你现在赶紧送她回宿舍去。”

周明说完跟祁宇宙一起把病人过了床,自己跟着轮床出去了,祁宇宙在门口等叶春萌,她却冲他摇头:“不用你送,我去值班室睡一会儿,然后自己回去。”

“你没事吧?”祁宇宙略微有点担心,见她木着脸,倒不好坚持了。叶春萌是个漂亮姑娘,对漂亮姑娘过于关怀,难免让姑娘怀疑自己的居心。于是,嘱咐她自己当心之后,祁宇宙走了。

叶春萌本来真的想在值班室睡到天亮了回宿舍去歇一整天发汗,只是,电梯到了一层,门打开,她看见急诊楼道里靠墙的临时轮床的那一瞬间,她一下子又回到了几小时前。被一场手术从急诊抢救中拽走的情绪,突然间又回来了。

急救,自己第一次参与的急救;心内注射,自己第一次这样关键而有难度的操作;老师说做得相当不错,可是……病人死了。十九岁的病人。

叶春萌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向左拐去值班室睡觉,而是反方向地走回急诊,走回急救室门口,看见了依旧停在那里的,那十九岁男孩的尸体。

这里已经不似方才的忙乱,绝大部分伤者已经被相应的各科室转走,只有几个伤势不重的和其他来看急诊的病人在躺着输液观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和消毒水、碘伏、酒精混合的味道,很安静,只有睡着了的病人和家属轻微的鼾声、检测设备的声响。

在这样的安静中,那男孩妈妈呜咽中喃喃的絮叨就格外清晰。断断续续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不全是,像是在哭,又好像根本没有哭的气力。

她坐在地上,攥着儿子垂下来的手。她丈夫一动不动地躺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大睁着眼睛,望着不可知的地方。

叶春萌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走过去,也许她只想劝这个妈妈不要坐在这里,地上太冷了,也许她只想跟她说保重身体,也许……只是,当她走到这个妈妈跟前,看见了她的脸,看见了被她紧紧攥着的那只手,她的眼泪就不能控制地淌了下来,所有也许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说出口的,是一句:“对不起”。

这个妈妈呆怔地瞧着她。侧着头,轻轻重复了一遍她说的话——对不起。

叶春萌心中抽痛,更多的眼泪淌下来。

“是你。”那妈妈缓缓地站了起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是你,你是我儿子的医生对不对?是你。”

叶春萌后退一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望着她的眼神,心里忽然怕了起来,很想跑走,腿一软,自己一个踉跄,肩膀却已经被她抓在手里。

“是你,你说话,是不是你?我求你再救救我儿子,你不救!他死了,你为什么不肯再救救他!”她的声音嘶哑,说得很慢,她摇撼她肩膀的手没什么力气,可是在这样一双眼睛的瞪视之下,叶春萌却完全不能挣开,只能尽力向后缩着,哆嗦着,语无伦次地说道,“不是,不是。当时他……他已经死了,救不过来了。”

“胡说,胡说!”那母亲的头发披散着,眼睛血红,“你骗人。你为什么说对不起,你没有好好救我儿子,你让他死了!你该救活他,他已经被送到医院了,送来的时候是活着,现在却死了!”

叶春萌喉头哽住,说不出话,头剧烈地痛,完全难以理清思维,只能拼命地摇头。

那个父亲这时也已经扶着墙过来,冲她吼着:“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我儿子为什么会死,因为我们当时没赶来,你们以为他没人管!别人肯定都塞了钱给你们,我儿子没人塞钱给你们,他躺在那里,没人管!就让你这样的小年轻来练手艺!就这样害死了我儿子!你们这些黑心的东西,谁说医生是白衣天使,我呸!”

叶春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连摇头的力气也已经没有了,只听得见那母亲在哭,父亲在喊,自己的手臂和肩膀被人推搡着,一个声音在心里不断地喊:“我怎么会害死他?不是,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在救他!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在救他……”

值班护士什么时候来的,在跟他们说些什么;李波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怎么把她拉开,给她裹上自己的羽绒服,把她拽到值班室……她统统没有清晰的印象了,只记得自己坐在值班室的床沿上,李波把一杯温水递到她手里时,她大睁着眼睛望着他,问他:“为什么当医生?”

“啊?”李波呆了一呆,没能回答。

“为什么要当医生?”她接着问,“费尽辛苦还是要面对死亡,不能让别人,也不能让自己满意?”

“小叶,你不能想这么多。”李波想握着她的手,碰到她的时候,她向后躲了躲,他赶紧将手缩回去,从旁边拉把椅子坐下,“我们只能治一些现在科学能治疗的疾病,但不是总能救命。小叶,这是你的第一次,我们第一次的时候,也都这么难受,以后……”

“以后?”叶春萌轻轻地问,抱住自己的肩膀,“你说,今天是第一次,以后还要时常如此,无能为力,对自己怀疑,被自己费尽力气也救不活的病人的家属痛斥为屠夫。你说,做医生就要对这些麻木?就是不能有心,不能有感情,就是要冷静而冷血地做那些操作,就是像说下课了一样,宣布病人的死亡?这就是医生的生活?”

“小叶,也不是这样。”李波努力地想这话该如何说,无奈面对着她的时候,原本就不算强的语言能力更是丢掉了一大半,思维能力也跟着锐减。他想了半天想不出个铿锵有力的道理来给她以奋发向上的鼓励,犹豫了半天,只是叹了口气道:

“你先喝点水,嘴角都快裂了。然后我送你回去睡觉。你肯定烧到了38度以上。”

“谢谢你。”叶春萌轻轻地说,把手里的水喝了半杯,身上的冷已经都过去了,现在每一个毛孔都开始发热,浑身轻飘飘地,好像没有一点儿重量,胸腔里更是轻飘飘的,似乎整个儿空了,原先的许多东西,倏忽间尽失。

凌晨五点。下了近一夜的雪已经停了,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树枝都被雪压弯,偶尔风过,扑簌簌地抖落下一片片雪花。叶春萌坐在李波自行车的后座上,他推着车往她宿舍走着,偶尔找句话跟她说。她并没听进去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满脑子只盘旋着一个问题:学医的人,假如不干临床,究竟能做什么呢?

3.给医院抹黑的罪魁祸首

“这次抢救,我们各个科室紧密配合,充分表现出了一个三级甲等医院应有的水平,应急能力经受了考验。在整个抢救中,同志们以病人为先,以救死扶伤为己任,表现出了很强的责任感和过硬的专业水平,受到各个方面的好评,今天早上的《晨报》就以大篇幅报道了昨天的急救。同志们为医院,甚至为医疗行业的同行,赢得了荣誉。这次涌现出来的像白晓菁同学这样特别突出的先进典型、先进事迹,我建议要通报表扬,”院办公室主任葛伟以标准会议报告格式作着十二月二十四日夜的抢救过程总结,说到此处,却顿了一顿,环顾一下四周,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说道,“但是,与此同时,个别制造出不和谐声音,给医院名誉带来损害,引致医患之间不必要的矛盾的,也不能忽略,一定要严肃批评教育,杜绝这种现象的发生。”

“谁制造不和谐声音了?”韦天舒往椅子背上一靠,“有人在急救过程中草菅人命,敲诈勒索,跟救死扶伤的主旋律不合么?还是说就这份儿跟咱医院没有良好关系的报纸,”他抓起桌面上一份《都市早报》往桌子正中一丢,“跟其他报纸的正面报道不和谐?”

“报道也不是无风起浪。”葛伟一拍桌子,“人家家属在闹,给记者看见了,问了,写了,这么登出来,影响非常差。给整个抢救工作抹黑。”

“闹什么?抢救疏失?如果有质疑而且不能协调,就只能走程序来专家组调查。又不是第一次了。”韦天舒无所谓道,“该解释的已经都解释清楚,昨儿一遍今天早上一遍,家属情绪没走出来,不信,那也没办法,报纸乐意报道这样基于揣测基础上的‘新闻’,那也是人家的自由。人人都有一张嘴,记者更有一杆笔,要说啥写啥,咱管不了。”

“家属为什么认为我们没有及时抢救伤员?啊?为什么会认为我们收受了其他家属在场的伤员的贿赂,所以在抢救秩序上有选择?啊?”葛伟拿中指和食指的指节当当地敲着桌子,“说过多少次这个临床医生跟家属交流的问题!临床医生态度的问题!偏不重视!觉得是小事情!现在闹起来,有报纸引用死者家属的话,说我们因为重伤员的家属不在场而忽略,造成伤员死亡!今天一早来院办采访的其他报纸就有三拨!多坏的影响?一定得严办。”

“交流?当时我要跟重伤、死亡、伤者家属都一一详细交流,连带安抚情绪,一准得多死几个。”韦天舒翻了翻眼睛,复又嘻嘻一笑,“其实我建议下次你们院办公室的领导同志们也都随时待命。有紧急情况随呼即来,我们负责抢救,你们及时交流,分工合作,各尽其责。”

“你这什么态度?”葛伟的脸腾地涨红,几乎就要站起来,旁边一直没出声的程学文赶紧欠过身去压住他的臂弯,“葛主任,您说的这个态度问题确实重要。好多矛盾是从医患之间的误会产生的。咱们也一直没放松进行交流技巧的教育不是?现在一面在壁报宣传栏加强宣传,一面也没少在咱们自己大夫护士这里强调重要性。”程学文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昨天的情况呢,我一直在楼上手术室到今天五点多才下来,但是也明白个大概。我觉得啊,不是说交流和态度不重要,可是第一,昨天是紧急情况,很久没有遭遇的大型事故,所有能呼回来的大夫都呼回来,人手还是不够,这种情况下只能抢救为先,病人家属的情绪其次;第二,就这个死亡的,当时小祁已经跟家属交代了,但是年轻人,毕竟经验少,也许就没说太清楚,结果家属心里就存了疑问。到后来叶春萌的话才会引起家属误会。这些,说到底一是家属不能接受孩子死亡的现实,其次呢,在信任危机上。这病人对医生、医院的信任危机,是多种因素造成的,肯定不是因为昨天小祁没解释明白,或者叶春萌的几句话造成的。”

“话没有错。”葛伟略微平静了一下,“但是临床医生还是要在自身素质上找问题。这回,啊,我的意见就是这样,优秀典型要表扬,出问题的就是要严肃批评教育。尤其那个跑去乱说话激惹了家属,引发误会的学生叶春萌!我看就要通报批评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现象。”

“叶春萌是我病区的,一向表现非常优秀,是这拨学生中最认真的之一。”程学文皱眉苦笑,“只是进科才一个月就参与这种抢救,没有经验也没有心理准备。检讨是要做,我可以来做。也确实,我们已经习惯成自然,相对忽略了给学生进行对这个特殊岗位的心理建设……”

“你们不要出了问题就先护犊子!先避重就轻!现在说的是无组织无纪律的问题,参与抢救就像上战场,没有组织纪律性怎么行?”退伍军人出身的葛伟提到战场俩字,声音都越发铿锵有力了,“学生如果没有经验,就不能随便跟家属乱说话。这是规矩,各个病区讲过没有?讲过了就得遵守!不遵守就是违纪!”

“一线大夫不跟家属说话这只是个大家心里有数儿的规则,没写到行为规范里去。”韦天舒不屑地冷笑,“有这个规矩是因为现在越来越麻烦的信任危机。可是我们没法堂而皇之地跟学生说,咱其实不光为人民服务,有时候还真得站在人民群众对立面。所以你们没经验不许乱说话,乱说话就让人抓小辫儿。”

眼瞧着韦天舒嚣张的态度,葛伟气得手微微哆嗦,差点儿习惯性地喊出一句“禁闭半天思过”或者“去做一百个俯卧撑”。

葛伟是立过两次军功的军人,却因为始终没能过了文化关,也因为轻度伤残,无限悲痛遗憾地转业。虽然从军队到地方已经四年,但是他还是习惯以及怀念绿色军营整齐划一的简单生活。被安排在医院办公室主任这个位子上,是应了当时国家关于医院的领导位置要提高思想政治素质的方针政策,更是不舍得他转业,却无法改变新规定的领导、战友,想方设法替他找的前途有保障的工作。这是他们的盛情,可是在这里的这几年,对于他却是一种巨大的煎熬。

他不喜欢这个工作,更不适应这个工作。他从头到尾,就没觉得自己跟这帮穿白大衣的是一拨人过。

葛伟出身农村,真切地知道得病的痛苦,再赶上个不负责的大夫,又是多么雪上加霜。葛伟尤其记得小时候看病的时候,护士的呵斥、大夫的冷淡,原本穷门小户,得个病不得不看得全家节衣缩食,再遭受这种待遇,还因为地位的不对等,只能受着,那是打心眼儿里愤怒难过。

被委派到这个岗位上,起初,葛伟还真是认真存了要好好整顿整顿这医德医风的雄心壮志的。但随着工作日久,渐次接触的事儿多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不是个那么简单的问题。毕竟他没干过半天临床,完全没法站在一线大夫那个角度去考虑问题,同时反感他们整天强调临床工作的不容易。而且,他不喜欢这帮穿白大褂的,尤其看不惯他们那种属于知识分子的自由主义。除了说不出来的对“学历”二字既仰慕又愤恨的复杂感觉之外,他是真讨厌他们那种想说啥就说啥,对领导,对组织,对制度,缺乏应有的服从和尊重的态度。尤其受不了当工作中起了些冲突的时候,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你是外行”的不屑一顾。于是,每每出了医患纠纷,葛伟一方面由于职责所在,必须要站在医院的立场上尽力解决,而在心里面,总是一股没来由的怨气就放到了这帮总是惹麻烦的临床大夫身上。

尤其是他们这种表面护短,实质回避关键问题的态度。

尤其是这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典型,韦天舒。

这次的急救,原则上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急救。葛伟明白,材料交上去,学校,甚至系统,都是会表扬奖励的,只是好端端地出了这么个岔子,家属闹媒体烦,他左支右绌烦恼之余,是憋足了一股劲要狠狠地抓个典型,以后都杜绝此类情况的发生的。本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后果都如此恶劣了,还有不严肃追责的道理?没想到先是大主任李宗德含糊地说了几句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之后向主要负责急诊抢救的韦天舒了解情况,他上来就是一句“不觉得那学生有什么错儿”。

葛伟是真的火了。拿出医院办公室主任的权威,勒令昨天参与抢救的各科副主任以上医生,但凡不上手术没出门诊的,全体过来开会讨论,结果这些人或者压根儿不吭声,或者就是不痛不痒地说两句,再或者是对目前的医患关系大发牢骚,对媒体意见多多,更有人拿出临床科室一贯对事务科室的隔阂来推。至于到了该学生目前所轮转的普通外科,韦天舒一如既往地不合作之外,连从来配合工作的程学文,居然也是找足了理由护短。

葛伟还真不明白了,就是个犯了错误惹了巨大麻烦的学生,抓出来严肃地批评一番——哪怕稍微矫枉过正一下,那不是为了加强印象,给她自己以及所有其他人敲个警钟么?

葛伟环视周围,除了各科负责教学的几位副主任之外,自己的几个下属,从副主任到新分配来的应届毕业生,居然一个个地成了闷嘴葫芦,一声不吭。他忽然有了种被孤立了的悲凉。可不是?即使自己的下属,其实跟临床科室的诸位,大都师出同门,毕业于这所医学院,谁知道在他们心里,是不是一样根本没有把自己这个“老粗”上级当回事儿呢?

自卑与自尊相混合所激发的愤怒在葛伟的胸腔中冲撞,他努力地压制着这种愤怒,冲着主管教学的周明说道:“周大夫,你是管教学的,这个学生无组织无纪律,惹了这么大麻烦,你怎么说?”

“医生最大的组织纪律就是救死扶伤,叶春萌做得非常好。要是我下评语,我说她昨天非常称职。”周明瞧着葛伟,“这学生尽到了临床医生最重要的责任,虽然尚有不足,但是我觉得,没法要求一个学生,在见习刚结束,实习才开始的时候,具有把一切做到完美的能力。见习实习,不光是学技术,心理素质与交流技巧必须是慢慢培养的。”

“批评和追责是教育的一部分。”葛伟的脸已经板得像石头。

“从院办这边可以批评。也可以通报全院。”周明点头,“她一定程度的莽撞和思考不周,确实造成这些麻烦。不过从我们临床教研组方面,也有责任总结这次抢救,通报表扬表现最突出的同学。我们外科,认为叶春萌同学是表现最优秀的一个。”